文案:
《天子门生》篇 从前,有一只悲催的小受,他的攻死掉了…… 《无限江山》篇 从前,有一只悲催的小受,他被他的攻算计了…… 《与鬼为邻》篇 从前,有一只悲催的小受,他遇到了一个难缠的邻居…… 《王的盛宴》篇 从前,有一只悲催的小受,他被他的攻推到了河里…… [这是曾经在杂志上发表过的短篇合集,每篇都是独立的故事] 内容标签: 天作之和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天子门生篇 [壹] 傍晚的时候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雪。下到亥时时分,皇宫里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余瑾穿着布鞋踩在上面,雪水迅速渗透了鞋袜,刻骨的寒意随之蔓延到全身。 余瑾怕的不是这份寒冷,而是雪水在地上冻出来的一层薄冰。虽然已经在离京整整呆了五年,在南方长大的他仍然学不会四平八稳地在冰上行走。偏偏领路的太监像是要故意为难他似的,走得非常匆忙,他追在后面,好几次因为脚底打滑险些跌倒。此时天已全黑,他在宫道两侧的灯光下小心地看路,竟然没发觉那太监带他去的地方,是皇帝的寝宫景泰殿。 踏上熟悉的白石阶梯的时候,他的脚步顿在那里。抬头只见大殿的门紧紧低关着。那太监心急火燎地赶上前通报:“启禀皇上,兵部侍郎余瑾觐——” 门“吱呀”一声开了。余瑾一眼瞥见那一片明黄色的袍角,立刻撩起官袍跪下行礼。雪中的石阶既冷且硬,膝盖仿佛瞬间被千万跟冰锥穿透。 跪在雪中,他的腰背依然挺得笔直。 “余爱卿,平身吧。” 说话的是当今天子周元嘉。余瑾抬起头艰难地站了起来。周围的风景熟悉无比,他刹那恍惚。 “愣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方才领路的太监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余瑾意识到这大殿内外竟然只剩下了他们君臣二人。周元嘉丝毫没有要等他的意思,已经率先进去了。余瑾只得随他进了殿内。暖意夹着浓重的炉香扑面而来,在余瑾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然而寝殿内的陈设装饰还是能看得清的。所有的东西都照原样放着。然而隔着一层雾,就像是隔了一生一世的轮回。直到这一刻,余瑾才真正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皇上深夜召臣前来,所为何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道。 背对着他站在书桌边上的周元嘉回过头,扬起下巴用居高临下地眼神看着他。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目光凌厉,身上仿佛附着地狱来的恶魔。 周元嘉反问道:“余爱卿,你以前会这样问么?” 余瑾怔住。 周元嘉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追问:“父皇从前不是常常晚上召你进宫么?你那时会这样问父皇么?” 余瑾已然明白了周元嘉的用意。天下皆知先帝周博对他的“恩宠”。当周博因在亲征途中中箭身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前面会有一场暴风雨在等着他。但是他并不害怕。该来的迟早会来。大不了凌迟剥皮车裂油烹,到了最后,总是能和周博在泉下相逢的。 所以他默不作声。 皇帝问话而不答,换了在平时,余瑾早就要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先拉出去打一顿板子了。谁知周元嘉却不急不怒,只是随意地在殿中的便榻上坐下,远远地唤他:“你过来。” 余瑾只得上前去。周元嘉一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他,许久之后才说:“从前父皇大半夜的叫你来,总该是有些事情要你做的。你以前怎么伺候父皇,现在就怎么伺候朕吧。”周元嘉说罢赤裸裸地威胁他:“你把朕伺候舒服了,朕说不定会放你一条生路。” 余瑾笑了。他向周元嘉拱手道:“臣遵旨。” [贰] 余瑾十分熟络地走到了书桌后面,取水研墨,然后又取了张上好的御用宣纸在桌上铺开,用镇纸压平。 他提起笔,提着衣袖小心地蘸墨,低头问:“不知皇上今晚想看何事何地的景致?” 这下轮到周元嘉愣住了。 余瑾解释:“先帝在北方长大,从未到过南方,但是又想知道传说中极美的江南的景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碰巧家父历任南方五郡郡守,臣自幼跟着家父四处游历,倒把南方的风光看了个遍。于是每当先帝想要看江南景致的时候,便召臣来随意指一处一时命臣画出来。不知皇上——” “哼。” 余瑾的话被一声哼笑打断。显然,这个少年老成的天子并不打算相信他的话。 “行了,朕也没什么心情看你画画。你就把从前画好的那些拿来瞧瞧罢。” 这分明是个陷阱。余瑾若是拿不出来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他在周元嘉挑衅的目光中淡然地道了一声“遵旨”,转身打开了身侧书柜的最下层。那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堆卷轴。余瑾随手抽了几幅出来,在周元嘉跟前恭恭敬敬的展开。 全都是些山水画。每幅画上都有清隽的字体书写的“臣余瑾恭呈御览”几个字,旁边先帝周博的私印鲜红如初。余瑾那一番话,瞬间变得天衣无缝,无可指摘。 周元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就像是只刚刚打架打输了的小猎豹,愤怒地在敌人面前舔牙磨爪,却不敢再发动新的攻击。 余瑾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看周元嘉没有再说话,便又恭敬地问:“如果皇上没别的吩咐,请容臣告退。” “去吧。”周元嘉久久之后才从齿缝中憋出了这两个字。 余宅内。 这所破旧的宅邸还是余瑾的父亲余徵任翰林院掌院学士的时候买下的。余瑾立身清正,即使是在“圣眷日隆”的时候,他也坚决地拒绝了周博所有的赏赐——包括一座新邸。那时他对周博说,这座宅邸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他不忍离开。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个地方为什么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是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到周博的地方。 五年前,周博因为听说余徵为官清廉,家徒四壁,一时好奇心起,居然跑到余宅玩起了微服私访。余徵战战兢兢地带着全家人出来叩见时,十六岁的少年余瑾第一次得见天颜。 三个月前,周博在御驾亲征的前一夜忽然半夜来找余瑾,只为了说一句话。 “等我回来。” “你失约了。”余瑾站在院中喃喃地说。 周博终究没有回来。今年才三十五岁、正当盛年的一代英主,竟然在大漠中被一根毒箭夺去了性命。整个齐国陷入了慌乱中。迎殡归葬,太子登基,每件事情都闹得天翻地覆。作为一个普通的三品官员,余瑾当然是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周博最后一面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的那一份哀恸在黑暗中无声地倾泄。 一如此时。 风裹挟着铜钱大的雪花打在他身上。全身都冻麻木了的时候,反而不觉得冷了。可惜,即使是在冻极了的时候,心里的痛楚依然消磨不去。 站了许久之后余瑾终于被家中的仆人老王连劝带拉弄回了房间里。老王心疼得要命,把他按到烧得旺旺的炭盆边取暖。知觉回到身体内,他瞬间瑟瑟发抖。 “老王……”他用发抖的声音说,“磨墨。” 老王为难:“少爷,时候也不早了,明儿还要去早朝呢,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我要写个折子。快磨墨,我写完了就睡。” 老王只得去把笔墨给他准备好端到跟前来。他提起笔,屏气凝神,仿佛提起了一柄利剑。 在去见你之前,让我为你做最后的一件事吧。 [叁] 第二天早上的朝会上,群臣哗然。 余瑾在奏折中义正辞严地历数周元嘉自登基以来的种种过失:某日上朝的时候衣领没整理好,是为不守仪节;宫廷侍卫凶恶地驱赶在皇城门口行乞的流民,是为不恤百姓;每日吃穿用度的分例比先帝多了些,是为奢靡……他一本正经地给周元嘉挑错,周元嘉气得脸色煞白,群臣惊得议论纷纷。 “余侍郎莫不是不要命了?竟敢这样和皇上说话?!” “大概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临死出一回风头罢……” 余瑾当然都听见了,但仍旧十分镇定地向周元嘉道:“臣所说的句句属实,请皇上严以律己,方能为文武百官及天下万民垂范!” 周元嘉冷笑:“余瑾,你倒闲得很。” 余瑾恭恭敬敬地答道:“臣只是一心为皇上和江山社稷着想。” “你好大的口气!你当朕是三岁小儿么?” 余瑾微笑,忽然大步上前,轻轻巧巧地捏住了周元嘉的衣领:“呀,今日皇上的衣领又没整好!” 周元嘉震怒,一把推开他。旁边更有两个侍卫冲了出来,把余瑾按倒在地。周元嘉咆哮道:“丞相!官员冲撞主上,当堂寻衅滋事,按本朝律令,以最重量刑当如何处置?!” 丞相崔衍早被这场面惊得脸色发白。他忧心忡忡地看了余瑾一眼,最后低声说:“当杖责二十,流放千里,家产籍没。” 周元嘉面色一变,仿佛觉得这惩罚太轻了。然而还是咬牙道:“就这么办!来人,先拖出去打二十棍!” 那两个侍卫立刻把余瑾押了出去,按在了皇极殿外的台阶上。余瑾只觉头上一阵剧痛,原来是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用力向后拽去。 然后,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明黄色的绸靴。 “给朕狠狠地打!” 铁棍在半空中划破空气,发出令人战栗的响声。余瑾最后听到的是自己的身体在棍下碎裂的声音。 剧痛瞬间占据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只一下,他就晕了过去。 [肆] 之后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 余瑾隐约记得自己曾数次被刺骨的冷水泼醒过来,又被一棍打晕了过去。天寒地冻,全身都被冻成了冰渣,然而背上却像被淋了油点起了烈火那样火辣辣的疼。最后终于连一点微茫的意识都没有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趴在一辆四面漏风的马车里,身下垫着冷硬的被褥。唯一的仆人老王正坐在他身边痛哭。 全身都疼。疼得连呻吟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耳中马蹄哒哒,北风呼啸,车外想必是漫天飞雪。 就这样吧。他迷迷糊糊地想。死了埋在雪下,也算落得个干净。 周博。 我来了。 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子瞬间变得无比清醒。旧日的时光一幕幕从眼前闪过,来来去去,都是那个人的影子。 在他家里,周博微笑着说:平身吧,今年几岁了,在读什么书? 他诚惶诚恐,双手捧上自己每日琢磨的兵书。 一年后,金銮殿上,周博亲自主持殿试;他一举夺魁,成为状元。他俯首谢恩。周博的笑容依旧,对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此,你就是朕的门生了。 他还以为这只是一句客套话,毕竟殿试之后,所有的进士都是可自己往脸上贴金自称“天子门生”的。不曾想,周博竟真的悉心当起他的老师来。只不过周博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行军用兵之道。 周博在齐国的称号当然是皇帝,但是在周边国家的百姓中,他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战皇”。 这是他当之无愧的称号。当太子的时候便率军镇守边关,登基之后更是数次御驾亲征,所向披靡,四邻畏惧。但是谁都不知道,其实这位战皇也有自己的烦恼。他攒了一肚子的打仗经验,总想着找个可心的人传授下去。这个人必须熟读古今的兵法,还必须不拘泥于兵法,懂得兵无常势的道理。 这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直到他遇到了余瑾,看到余瑾在那些兵书中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朕知道你的志向并不在书斋之内。”周博说,“朕的志向也并不在偏安一隅的齐国。总有一天,咱们君臣联手,必能荡平天下!” 一个又一个的不眠夜,周博细细地讲解齐国边境各处关防的特点,周边诸国名将的性格和他们打仗的习惯……说到兴奋处,周博甚至会跳起来在烛光下舞起长剑,好让余瑾知道自己是如何砍下敌首的头颅。 余瑾一入朝,便被安排在了兵部武选司,负责全国将官的升降赏罚。周博想借此机会让余瑾和将士们打好关系,将来统领兵马的时候也可少些摩擦。 然而没过多久,各种各样难听的流言在朝中传开了。余瑾在上朝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这样的只言片语。 以色事君。媚惑主上。扰乱朝纲。 说来也是,别人要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熬到的官位,一个没有任何官场资历的后生凭什么上去? 但是他心中坦荡,这些闲言闲语就当是耳边风。他固执地想,他和周博是君臣,是师徒,更是知己。直到有一天,依然是深夜中,烛光下,周博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朕从来不怕别人骂朕是昏君。你呢,你怕不怕别人说你是佞臣?” 周博的目光,干净得像水,烫得像火。 他反握住那只因为常年握剑而长了一层薄茧的手,低声答道:“不怕。” 前面就算是一失足便粉身碎骨的深渊,他也要和周博一起跳下去。 [伍] 然而余瑾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周博从未向他许诺什么,他从未奢望过能和周博一生一世。他唯一的愿望是能辅佐周博,实现一统天下的宏愿。但是当周博再次出征,他提出要跟着上阵的时候,周博却没有答应。 周博下旨提拔他为兵部侍郎,总理后方粮草补给事务。周博说:“现在你是朕唯一能信任的人了。”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没关系,我会用我的生命为新皇扫平道路。他将踩着我和那些挡路者的尸体,踏上我们未完的征途。 画面重归寂灭,眼前一片黑暗。余瑾只觉脸上一阵冰冷,原来泪水早已浸透了枕头。疼痛中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过去,谁知又被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惊醒。 那些声音近了。有人怒问:“前面可是罪臣余瑾?” 老王撩起车帘看看后面,顿时惊慌失措。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那人又喝道:“皇上有旨,罪臣余瑾目无君上,罪不容赦,即日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老王惊得一头栽倒,晕了过去。余瑾却忍不住冷笑。看来小皇帝还是不够狠心啊。这样重的罪,至少应该判个斩立决的。 他就这样被抓了回去,又像一块破布那样被扔进天牢。 在那架马车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地狱。然而到了天牢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见识实在是浅薄得很。马车上至少还有床被褥,天牢里却只有一堆湿而腐臭稻草能用来取暖。马车上好歹还是干净的,天牢里却满是血迹和污垢,臭气熏天。马车上好歹还有个老王能照顾他,天牢里却只剩下他一个了…… 总而言之,人间再也不会有比那里更可怕的地方。 偏偏就是在那里,他见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就在被狠狠摔在地上的刹那,他看到周元嘉铁青着脸站在他面前,目光中带着凌厉的杀气。 “脱下他的衣服,朕看看伤势。” 有人伸手。他的内衫早和绽开的血肉粘在了一起。哧啦一声脆响,背后便又被扯得刀割火烙般疼了起来。 余瑾咬紧牙关,硬是把一声呻吟压成了低低的闷哼。 身体本来就是冰冷的。衣服被撕掉以后,骤然吹上来的寒气又把这冷意加重了一层。 直觉告诉他,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正在自己的背上巡游。 事实正是如此。周元嘉只看了一眼,不知怎的,竟然再也挪不开眼睛了。雪白的皮肤上伤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余瑾的背后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在微微起伏,这些伤痕也随之颤抖,仿佛阴间鬼怪张着的大嘴。阴森可怖中,还带着点无端的魅惑。 “真不知道父皇看上你哪里了。” 周元嘉故意用不屑的口吻说。 经过了这样的折磨和羞辱之后,余瑾只是抬起眼皮瞥了周元嘉一眼,便又立刻闭上了眼,仿佛根本看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周元嘉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强迫他把脸抬起来。余瑾无可奈何,只得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和周元嘉打招呼:“皇上。” 周元嘉把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然后把一叠信甩到他跟前。 “你说,这些都是哪里来的?都是真的么?!” 余瑾丝毫没有血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是他没有出声。耳边响起“啪”的一个清脆的声音,余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自己脸上被周元嘉甩了一巴掌。周元嘉喝道:“说啊!” 没有回应。余瑾闹这一场的目的本就是让周元嘉在抄他家的时候抄出这些信来。现在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早把自己当成了个死人,自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周元嘉拿他没办法,又恐吓他:“你信不信朕将你千刀万剐?” 余瑾用戏谑地眼神看了看周元嘉,断断续续地说:“臣,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周元嘉气得在牢房里困兽似的来回转了几个圈圈,总算是强迫自己沉住了一口气,“朕,最后再问你一次,这些信——” “皇上,难道,不识字?这些信,都是,梁国,大将,武胜平,写给,国舅,咳咳……”余瑾话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重伤之后又受了风寒,一咳起来便咳得天昏地暗。周元嘉忽然俯下身来,用手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拍:“喂——你——”谁知周元嘉正好拍到了他背后的伤处,他只觉喉头一甜,眼前的世界骤然染上了一片红色。 这口血吐出来之后,余瑾只觉全身都轻松了。他嘴角带血,拼了命说下去:“信是,边关,守军,抓了梁国,的探子,搜,出来的。皇上,不,是先帝,先帝说,国舅,有功,给他,机会……” 周元嘉吼道:“你住口!舅舅对朕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通敌?这都是你诬陷栽赃的罢?哼!你想诬陷舅舅,我成全你,你就死在这儿吧!” 余瑾只当没听见,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最后再也没了声息。灵魂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迷糊中只听到有人在不住地叫着他的名字。他知道那不会是周博,所以不愿醒来。 [陆] 送走周元嘉之后,天牢又迎来了一位“贵客”。 丞相崔衍。 崔衍还带了另外一个人来。那人提着只食盒,自称是余瑾家的仆人,来给余瑾送饭。 狱卒带他们到了最里面的那间牢房。崔衍只是看了一眼,便心疼得直掉眼泪。 余瑾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倒在一片血污中,嘴角边还凝着黑色的血渍。身上的衣服似乎是被人撕开了又胡乱盖回去,撕开的裂口下还能看到一道道狰狞的伤口。崔衍一个箭步过去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然后慌慌张张地把身上的大麾扯了下来裹住了他的身体。身后的“仆人”道:“相爷当心,别牵动了伤口。” 崔衍忍着眼泪点点头,像抱着易碎的琉璃珍宝那样小心翼翼地抱着余瑾,又用手帕轻轻地擦拭他的嘴角。 “你何苦……就算是为了——又何必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崔衍哽咽着问。 他还记得,就在昨天早上,余瑾在前往皇极殿的路上拦住了他。 “崔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崔衍愕然。全天下都知道余瑾是先帝周博的宠臣,都不太敢和他来往——谁知会不会被周博误会成是要和他抢人?所以崔衍即使爱才,也是不敢和余瑾深交的。所以他很奇怪,余瑾好好的怎么这样郑重其事地求起他来了? 然而余瑾没有等他答应,立刻便又说了下去:“待会儿无论皇上怎么责罚下官,请崔大人务必建议皇上抄臣的家。”说罢向他行了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之礼,然后便转身离开。 崔衍不明白。然而他还是照办了。果然,在几个特派的大内侍卫抄了余瑾家之后,周元嘉立刻召见了他,叫他一块儿看一样东西。 信。 据说是在余瑾的书房找到的,足以证明国舅樊龙腾通敌之罪的信。 他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手指碰触到余瑾的脸颊的时候,崔衍吓了一跳。“怎么还是这么烫?大夫,快——” 那个所谓的“仆人”,其实是崔衍带来的大夫。 “怕是烧起来了。”大夫说着不慌不忙地打开了随身带进来的食盒,掏出来的却是一大堆瓶瓶罐罐和一把银针。“这么冷的天,再冻下去只怕要没命了。” 大夫先是给余瑾灌了碗还带着余温的汤药,然后伸手掀开了崔衍刚刚裹上去的大麾,“虽然这天冷,我瞧余大人的伤处还是有些烂了。这烂肉如不割去——” 崔衍深吸一口气,索性就地坐下了,让余瑾伏在自己胸前抱稳了。“你只管动手吧。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 大夫手中闪过一道银光。锋利的刀刃在开始腐烂的伤口割了下去。余瑾浑身一颤,崔衍一手揽在他颈后安抚地拍了拍,“余瑾,余瑾,没事了,忍一忍,没事了,余瑾,没事了——” 余瑾惊醒过来,微抬起头,喉咙间逸出一声细细呻吟。 “崔……你……” “我不会丢下你的。”崔衍无比坚定地说,“你忍一忍,大夫在给你治伤,挺过去了就好了。别怕,没事了。” “呃——啊——” 在崔衍的怀中渐渐温暖过来的身体,也慢慢地变得敏感起来。余瑾再也忍不住了。大夫手起刀落,他跟着声声惨叫,不多时便出了满头大汗。崔衍又急又心疼,连连催那大夫快些。但这事哪里快得起来?大夫足足折腾了大半天,才给余瑾清理干净了伤口,上好了药,用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好。那伤药中的麻药渐渐起了作用,余瑾消停下来,沉沉睡了过去。崔衍怕惊醒他,便叫大夫先走,自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天黑时分,狱卒来赶他:“相爷,探监的时辰过了,您该出去了。” 崔衍一口回绝:“余大人的伤太重,我今夜就在这里照顾他。” “可是皇上——” 崔衍挑挑眉毛:“皇上今天已经来过,今晚不会再来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道:“谁说的?” 狱卒吓得趴跪在地,语无伦次:“卑卑卑职叩叩见皇皇上……” 崔衍亦是一惊。 [柒] 周元嘉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见了牢中的情景,更是怒不可遏。 “好得很啊,一个上折子挑衅激怒朕,一个提议杖责,打完了又赶着来上药,说你们没串通过,谁信!” 崔衍改坐为跪,怀里仍旧紧紧抱着余瑾,十分不情愿地说:“参见皇上。皇上,臣来给余大人看伤,也是为了皇上着想。皇上您看,您判了他个秋后问斩,那就是要等到明年秋天才能行刑了。可是您瞧他现在这副样子,像是能挺到明年秋天的么?所以臣想还是先将他治好为妙,免得到了明年秋天,皇上无人可斩,那未免也太扫兴了。” 周元嘉怒目圆瞪:“你!” 崔衍得寸进尺,“此地空气污浊,恐怕有伤身体,皇上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好,好,好的很。来人!”周元嘉一挥手,“把他给我带回宫里去!我看你们还怎么串通!” 侍卫们冲了进来。崔衍到底是一介书生,哪里抢得那些武夫?余瑾一眨眼就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抬了出去,周元嘉一声怒哼,甩袖而去。 待得回到宫里,周元嘉直接叫侍卫们把余瑾送到了他的寝宫景泰殿,就丢在殿中厚厚的地毯上。大殿之下的地龙大概烧得很旺。余瑾才被放下,额上立刻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侍卫们退下之后,周元嘉两手背在身后,绕着依然昏迷不醒的余瑾来回转了几圈,愤愤然地抬了几次手,终究没能打下去。 余瑾依然在沉睡,睡容十分安详。 周元嘉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后颓然地在余瑾身边坐下了。余瑾原本是侧躺着的,周元嘉怕他压着了伤口,推了一把让他伏地而眠。看到余瑾的伤口已经缠好,他倒也没有太担心。那时候他虽然口中喊着的是“狠狠地打”,给侍卫们的手势却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就够了,莫伤性命。 周元嘉回想起余瑾挨打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表情,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混帐!你以为你这副身子骨真能顶得住二十铁棍么?” 现在看来,余瑾的体弱的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伸出手去,手指从余瑾干裂的嘴角抚过。 “余爱卿。”周元嘉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叫道。 以前周博就是这么叫余瑾的。这个原本显得有些虚伪客套的称呼,在周博这样叫余瑾的时候,便多了层不期然的暧昧。 可是在周元嘉也这么叫余瑾时,余瑾却永远都低着头,不愿给他任何的回应。 周元嘉在余瑾身边一直坐到半夜,终于是熬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把余瑾抱到床上,依旧让他伏着,又拉了条薄毯给他盖住了。想起余瑾从前也许便是这样的卧在周博身边,周元嘉便妒火中烧。 余瑾心中只有父皇。 周元嘉只要一想起这个就恨得牙痒痒。明明心疼得狠,却又忍不住下狠手去折磨他。只有狠狠地折磨余瑾,看他痛苦,看他呻吟,看他挣扎,扎在心口的那根妒忌的毒刺才会稍稍放松一些。 为什么我没有早生几年?为什么是父皇先发现了这个人?为什么他竟会对父皇一往情深?为什么他会对我这样的不屑一顾? 难道在他看来,我连父皇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吗? 不。不行。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会比父皇更强大。我会比父皇更适合主宰这个国家。 我会比父皇更…… 周元嘉紧握双拳。好容易把这些乱糟糟的思绪都压了下去,他才叫候在外面的侍卫进来。 “传朕口谕:自今日起,每日十二个时辰严密监视国舅樊龙腾的动向。如有异,速来禀报!” [捌] 第二天清晨,麻药的药效总算是过去了,余瑾悠悠醒转。 发觉自己居然是在龙床上,他没有太过震惊。看来周元嘉不但继承了周博的皇位,也把周博那令人捉摸不透的脾气继承了下来。他现在能做的唯有顺其自然,随机应变。 大概是因为睡了太久的缘故,脑袋就像灌了铅似的,又晕又沉。周身温暖如春,背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北风呼啸中的马车和污秽阴冷的天牢仿佛只是出现在梦里的幻境。 看来周元嘉是暂时不想让他死了。这倒是个麻烦事。他不怕死,却怕不死,更怕苟存一息,在人间生不如死。 没有周博的人间,着实没什么好留恋的。 他把脸埋在枕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笑起自己来。周元嘉登基后,这里的寝具肯定全都换过了。他怎么还能奢望着能在这里寻到一丝周博的味道? 微笑时,眼角便有泪花滴落。 殿内一个人都没有。香炉上淡淡的烟在悄无声息地升起。这过分的寂静忽然令余瑾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他凝神想了片刻,试探地喊道:“有人吗?” 换了是在以前,他这一声喊出去,立刻就会有宫女太监赶到跟前伺候。现在果然不一样了。他连着叫了几声,都无人应答。 许久之后,才有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朝床边走了过来。 “醒了正好。朕,有些事想问你。” 余瑾头皮一麻。没想到自己没叫到伺候的人,倒把这小魔头引过来了。他无奈地打招呼:“皇上。” 有一只手用并不温柔的力道抓住了他放在毯外的手。余瑾正想用力抽回来,却被死死地按住了。床褥陷了一角,他知道是周元嘉坐到了他身边。 “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周元嘉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 “臣遵旨。” “你想死,但是你不愿意自尽。因为你和父皇的关系在外间始终是捕风捉影,一旦你随父皇自杀,等于告诉世人说这是真的了。你为了维护父皇的名誉硬撑下来。后来你之所以故意挑衅我,是想让我杀了你,一了你的心愿,是不是?” 余瑾的手微微一抖。他沉吟片刻,轻声说:“是。” 周元嘉又道:“你手中掌握着国舅通敌的证据,却不肯亲自交给我,因为我和舅舅向来亲厚,你认为我不会相信你,更不会凭这几封信就去惩治国舅。但是你又不能把这些信交给别人,因为你怕走漏了风声,让国舅知道了就糟了。所以你要触怒我,让我抄你的家,让我自己找到这些信,你觉得这样我就会对国舅有所警惕。是不是?” 余瑾长叹一声:“是” 面上虽然冷静得很,心里的震动却不小——想不到,这个看似全无心肝的小皇帝竟然把他的心思摸得这样清楚! 周元嘉说得没错。周博的皇后去世得早,周元嘉小的时候,国舅夫妇对他十分疼爱。周博甚至曾经对余瑾说,比起他这个亲爹,周元嘉和国舅反而更加亲近些。余瑾确实很担心自己就算把证据交上去之后周元嘉反而认为这是对国舅的陷害,否则也不会设计下这样一个让周元嘉发现证据的方法。 周元嘉起身,用手强行扳起了余瑾的脸,再次强迫他直视自己。余瑾不得不迎上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双眼。 “你讨厌我,是不是?”周元嘉的声音在发抖。 余瑾艰难地微笑:“皇上是君,臣是臣,臣怎么——” 他的声音被生生打断。眼前一黑,唇上一热。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吻。周元嘉的动作极其粗暴,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仿佛第一次下山捕猎的小兽,在抓到猎物的时候,便迫不及待地要拆吞入腹。 余瑾奋力挣扎。一边躲闪,一边用手用力地推周元嘉的肩膀。嘴角渐渐地有一丝血腥味渗出来,像是死亡的味道。 正当他几乎放弃的时候,周元嘉终于放开了他。 [玖] 两人相对无言。 周元嘉喘息着说:“你不用怕。我不会强迫你。”然而手还是紧紧地抓着余瑾的手腕不放,仿佛想藉此让余瑾知道他的决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妨全都告诉你罢,我早就知道了舅舅他心怀不轨。那次在天牢里打你问你的话,是故意做给舅舅的探子看的。你听着,我是皇帝,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我的权位。别算是我舅舅,就算是我娘亲,也不行。” 余瑾避开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你还知道什么?或者有什么要我去做的?尽管都告诉我好了。我信你。” 久久之后,余瑾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话。 “对国舅,多加封赏,静观其变。还有,请立刻把臣送回天牢去,最好是马上杀了臣。虽然国舅并不知道这些信落在臣手中了,但先帝在位时对他多有提防,臣又是追随先帝的,如果国舅知道皇上把臣带回来,说不定会起疑心。” 按着他手腕的手猛然抓紧。周元嘉怒道:“你——你就这样不愿意领我的情?” 余瑾淡然道:“臣只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罢了。” 周元嘉愤然甩下他的手,“好!不过我还有件事要问你,舅舅叛变是迟早的事,我想早些收拾了他。但是国舅的兵马驻守在京畿,京城之外全是他的地盘。京城中只有三万禁军,敌他是不够的,须得调动各地兵马进京内外夹攻才行。但眼下外敌环伺,如果把守边之军调回来,又怕他国趁虚而入——我很是为难,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皇上说得极是。禁军是敌不过国舅的兵马的,调兵勤王更不行。” 周元嘉喝道:“你这意思,是朕就拿他没办法了?!” “不。”余瑾的眼中射出了自信的光芒,“先帝驾崩之后,北伐兀术之事也就放下了。皇上可命国舅领兵接着出征兀术。” 周元嘉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借刀杀人?” 余瑾微笑着点点头。 心说,你的儿子,真像你。 [拾] 再回到天牢时,余瑾没被带去之前那个又脏又冷的牢房,却被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里头有桌有床,干净整齐,还暖和得很。要不是那里所有的窗户都只有一个很小的洞,余瑾简直要以为自己是被带到了客栈里。狱卒恭恭敬敬地捧上刚熬好的药汤,解释道:这是皇上吩咐他们安排的,还说不能让他在牢里受一丝委屈。 余瑾哭笑不得。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这就是了。不高兴的时候能把人往死里整,高兴的时候,那浩荡的“皇恩”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 他喝了药汤,狱卒又说:“余大人,这外面日夜有人守候听命,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叫人。” 余瑾头皮一麻。所谓的守候听命不过是个好听点的说法,周元嘉派了人在外面守着,其实也是为了监视他吧? 门“哐”地一声合上。余瑾胸中激荡,心潮难平。 思绪纷乱如麻。 他原以为周元嘉心里一定是恨他的,否则也不会这样折磨他。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周元嘉对他竟然还存了那样一份心思。 因为周博总提起周元嘉的时候总喜欢说“那孩子”的缘故,周元嘉在他的心目中一直都是个长不大小孩子。直到周元嘉强吻他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感觉大错特错。 周元嘉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仿佛在告诉他:你,现在是我的了。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样面对周元嘉。 想逃走吧,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逃得到哪里去? 何况他现在身陷牢笼,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就连自己了断亦是不可能。 就这样呆呆地想了半日,心想周元嘉大概是准备让他长住在这儿了。这样呆着不动也不是办法,他总得做些什么事情打发时间。他打定了主意,向外头喊道:“有人么?劳烦给我准备笔墨和一些纸。” 从前周博教他的那些东西他都记在了心里,现在是时候把它们写出来了。 才写了没几个字,狱卒便带了个人进来。 丞相崔衍。 崔衍看着他,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眼里写满了关怀和忧虑。 余瑾放下笔,艰难地起身:“下官余瑾见过崔大人。”崔衍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他:“你都伤成这样了还不知道好好休息——”语气里半是责备半是心疼。 余瑾微笑:“多谢崔大人的药,下官已经好多了。”他说着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崔衍。崔衍有些尴尬地立刻松开了手,余瑾目光转向门外,用唇语无声地说:隔墙有耳。 崔衍明白过来。他打个哈哈,口中说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手中却拿起了余瑾刚放下的笔,在纸上迅速地写下:今夜子时,我带你走。 余瑾愕然,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崔衍。 崔衍立刻又写道:“我自有安排。” 余瑾知道崔衍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有办法。崔衍小时候是周博的伴读,长大后是权倾天下的丞相,要从天牢中不知不觉地换走一个人,说难也不难。 然而他惊慌地摇摇头,夺过笔,在后面续上:“你不在,朝政当何如?”崔衍摇摇头:“君无道,隐于江湖。”余瑾急了,疾书草就:“他非庸君。”崔衍叹息一声:“国舅封敬国公,加封太子太保,宠信后戚如此,如何服人。”余瑾深吸一口气,写道:“此计是我出。” 崔衍惊得张开嘴。余瑾又写道:“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抬起头,只见崔衍依旧不甘心地看着自己。崔衍甚至连字也赶不及写了,直接压低声音说:“皇上对你——” 余瑾的手抖了一下。 原来周元嘉对他的态度,居然连崔衍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么。 崔衍耳语:“你留得越久,就陷得越深。以后再想要脱身,恐怕……难上加难!”说着脸色一变,“你不愿走,难道你——” 这时牢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余瑾和崔衍均吓了一跳。那狱卒大声说:“崔大人,皇上有令,任何人探视余瑾均不得逗留超过一柱香的时间。大人请回吧。” 余瑾眼见他和崔衍方才写的字还摊在桌上,抢过来揉成一团塞在衣袖里。亏了那狱卒只顾着拉崔衍出去,并没有对他的动作多留意。等那门一关上,他立刻把纸团掏出来,放在灯上点着了。 [拾壹] 墨迹斑斑的纸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余烬。烧到尽头时,纸上的火焰几乎烧到了他的手上,余瑾居然忘了松手,结果两根手指都被烫得通红。 崔衍的话犹在耳边。 “你不愿走,难道你——” 他明白崔衍的意思。心里乱极了。他曾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周博。可是当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为什么还不愿意离开? 崔衍临走的时候用力地在他手上握了一把。 “我会再来。”崔衍这样说。 他还有机会。 走吧。他这样对自己说。留下来只会夜长梦多。想起周元嘉看着自己的时候那发狠的目光,他实在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能从那个少年的牢牢的五指间逃脱。 然而还没有等到崔衍再来,周元嘉却先来了。怒气冲冲地闯进牢房,抓住余瑾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拖。余瑾的伤口霎时被扯得剧痛,才走了两步便栽倒在地上。周元嘉拖不动他,索性一弯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余瑾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本能地攀住了周元嘉的肩膀。他这才发觉,这个自己眼中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有力的男子汉。只有脸上那怒极而又有些惊慌的神色,让余瑾能看出他些许的不成熟。 “皇上——”余瑾镇定心神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回去再说。” 余瑾随即就被扔进了宽大的马车里。周元嘉一路上都铁着脸,一言不发。车外传来阵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中还混合着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用问,就知道出大事了。 “本来我是为了不引起舅舅的注意才答应把你送回天牢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周元嘉把他带回到宫里的时候说,“舅舅,反了。” 左右无人,寝殿内死一样的寂静。 周元嘉把一张长长的檄文放到余瑾手上,他总算弄清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就在周元嘉加封国舅樊龙腾并命他出征兀术之后不久,樊龙腾便立刻整顿大军,不是出征,却是把刀箭对准了京城。 那张檄文便是樊龙腾发出来的。那上面说如今朝中奸臣当道,樊龙腾这次围城并非是为了针对皇上,而是为了清除皇上身边的小人,因为他担心自己出兵在外的时候这些佞臣会趁机作乱。只有皇上把身边的佞臣全部杀掉,他才能放心地出兵远征。 檄文后面附了一个足有十几个人的名单,排在榜首的赫然是丞相崔衍,第二个正是兵部侍郎余瑾——全是位高权重且在周博还在时便对樊龙腾扩张兵权看不顺眼的人。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来,樊龙腾这是打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如果周元嘉听话地把这些人全都杀掉,日后樊龙腾在朝中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奈何不了他。可是如果周元嘉不听,他便可以以“清君侧”为借口发动兵变。到时候,他的目标大概就不只是位极人臣了。 樊龙腾给的时间,是三天。三天之后,如果周元嘉还不把这些人的人头交出去,他就要发兵攻城。 余瑾长叹一声:“皇上,此事兹事体大,还是等明天上朝之后和众大臣商议吧。” 周元嘉看着他,嘴唇微微撅起,像足了小时候被周博斥责的时候那委屈的样子。 “如果大臣们商议的结果是杀了你——还有丞相他们呢?要知道,现在朝中向着舅舅的人可不少。” 余瑾反问:“那么皇上且先自问,强行保下这些人的代价,皇上是否付得起?” 周元嘉目光游移,微微地摇了摇头。然而他一把夺过了那张檄文撕了个粉碎,竭尽全力满天扔了出去。纸片像蝴蝶般飞舞,片片落在了余瑾的头发上和肩上。余瑾柔声道:“皇上稍安勿躁,车到山前必有——皇上——” 周元嘉一个猛地扑过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拾贰] “余爱卿。”周博的声音在颤抖,“我,我害怕。我害怕。”周元嘉说着整个人重重地扑上去。余瑾支持不住,连连退了两步才站稳。他撑住周元嘉的肩膀想把周元嘉推开,然而周元嘉反而抱得更紧了。“你别丢下我。”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余瑾这样想着,在周元嘉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皇上莫怕。皇上您贵为天子,自有上天护佑,此次御驾,必定是有惊无险……臣,自然会誓死效忠皇上。” “你少骗我!”周元嘉在他耳边怒吼,“你心里只有先帝!你巴不得我砍了你的头送你去见他吧?你听着,现在我是皇帝!全天下都是我的,你的命也是!” 余瑾有些被吓到了,用力推他,“皇上——” 周元嘉吼完了,语气陡然转了个调。 “余爱卿,我不应该这样和你说话……我错了……你别怪我,我是害怕,我怕你会丢下我……” 一瞬间,周元嘉从凶恶地呲牙咧嘴的大狼犬变成了受惊的小狗,一个劲地往他肩上蹭。余瑾哭笑不得,想推又推不开,想躲又躲不掉。只得好声哄道:“皇上,皇上,先放开臣……” 周元嘉继续蹭:“不放!口说无凭,你先发誓!”说着一把放开了余瑾,两眼直视余瑾的眼睛,“你发誓,你会一直辅佐我,一生一世都和我在一起!不准再有去见父皇的念头!” 余瑾避开他的目光,试图挣扎:“皇上,臣——” 周元嘉脸一拉,水汪汪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欺负我!” 余瑾:“……” 周元嘉步步紧逼:“你发誓!” 余瑾被他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周元嘉抓住他的手,用半是哀求半是胁迫的口吻道:“来,照我说的发誓——臣余瑾,发誓一生辅佐皇上,不离不弃。说!” 余瑾没奈何,只好磕磕绊绊地跟着说了一遍:“臣余瑾,发誓,一生,辅佐皇上,不离,不弃。” 周元嘉眼中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如违此誓,臣生生世世——”他顿了顿,发狠道:“不得再见先帝周博。” 余瑾倒抽一口冷气。周元嘉那得意洋洋的表情已经暴露了一切。说害怕是假的。暴躁发怒是假的。发嗔撒娇也是假的。竭尽全力的一场表演,完全就是为了引他落入一个圈套。 为了一个誓言。 为了把自己留在身边。 片刻的迟疑,惹得周元嘉再次紧逼:“快说啊!”余瑾闭上眼,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如违此誓,臣生生世世,不得再见先帝。”说罢抬起头,“皇上,可以放臣走了么?” 周元嘉就这样握着他的手,手指玩味地在他掌心摩挲:“再过几个时辰就该上早朝了,你还想去哪里?就在这呆着吧。你以前不是常常在这殿中留宿么?” 几句话说得余瑾两耳通红。 周元嘉却放开了他的手,自去开殿门。临走的时候回头说:“你早些睡吧,我去书房。” 余瑾怔住。 周元嘉两眼一瞪,阴森森地说:“记住你的誓言。” 门“砰”地关上。余瑾在离他最近的椅子上颓然坐倒。 彻夜难眠。 [拾叁]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周元嘉带余瑾乘着步撵一起去上朝的时候,只见周围雪白的大地全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了一层金光。 “余爱卿。这雪景是不是很美?” 周元嘉的声音把余瑾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他回眸一笑:“禀皇上,臣是在看雪,不过,不是在赏雪。” 周元嘉不解:“那你在看什么?” 余瑾眺望远处,忽然胸有成竹地说:“皇上,京城有救了。” 皇极殿内,等候着的众臣早已议论纷纷。因为国舅樊龙腾的檄文不只是往皇宫里送了一份——他还命人抄写了无数份张贴在大街小巷内,如今这檄文上的内容,早已人尽皆知。 当众臣看到余瑾出现的时候,都吃惊不小。 最震惊的,莫过于丞相崔衍。 周元嘉也不多废话。众臣行过礼之后,他立刻问大家对国舅的檄文有何感想。在那“必杀名单”上榜上有名的人都默不作声。片刻的沉默之后,兵部尚书上前一步:“皇上,依臣之见,如今是隆冬之际,缺草短粮,开战极为不利。就算最后能险胜,必定牺牲众多。如果牺牲十六人的性命可以保天下平安,善莫大焉。” 余瑾忍不住笑。这位尚书在周博还在世的时候对他百般巴结,没想到先帝走后翻脸翻得这样快。抬头只见周元嘉点点头,说道:“兵部尚书说得有几分道理。你们还有谁要附议的?” 立刻又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周元嘉嘴角微翘,冷笑说:“很好。既然你们觉得牺牲几个人议和保天下很划算,那么朕就不客气了。” 他的语气中杀气凛然,众人禁不住打寒颤。 “来人啊!把这几个人的脑袋砍下来送去给国舅!” 余瑾惊叫:“皇上!” 周元嘉这命令太突然,众臣都懵住了。余瑾上前阻拦,“尚书大人这也是为了不伤害百姓,皇上请三思!” 周元嘉怒道:“这么说你也想议和了?好,朕连你一起砍!” 余瑾:“……” 呆若木鸡的兵部尚书和那几个附议的大臣被大内侍卫拖了出去。周元嘉在众臣震惊的目光中站了起来,问道:“还有谁要议和?!” “哗”地一声,所有人都吓得齐齐跪下,连连磕头。余瑾要跪下的时候,崔衍忽然一把拉住了他,无声地向他摇摇头。周元嘉走下丹墀,缓缓地从众臣身边走过去。 “朕,今天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走到最中间的时候,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叠起的锦帛,一层层地摊开。 “先帝出征前,给朕留了一道手谕。说万一途中有变,便打开来看。你们和朕一道看看吧。” 那锦帛上只写着两行字,却足以令群臣震动。 “国舅有异心,当慎之。崔衍、余瑾可堪大用,宜信之。” 的的确确是周博亲笔所书。 余瑾鼻子一酸。没想到周博竟然想得这样周到。只是他为了提醒周元嘉警惕樊龙腾的这一场折腾,倒是多此一举了。 周元嘉大声道:“先帝料事如神,早就想到国舅会有反叛的一天。”他说着走到崔衍身边,把那张锦帛递给崔衍。“崔相,余侍郎,先帝的话朕不敢不从。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朕的左膀右臂,助朕平定叛乱,不得有误。再有胆敢轻言议和者,斩!” 余瑾向周元嘉看去,却见周元嘉也在看自己。 目光镇定,神色从容,青涩的脸上,已隐隐现出一代君王的风范。 他和崔衍同时道:“臣,遵旨。” 周元嘉坐回龙椅上,用冷静的声音道:“如今兵部没了尚书,就由侍郎余瑾补上这个缺,节制天下兵马。守城退敌一事,亦由余瑾负责。崔相,你负责安抚城中百姓,严查探子细作,以防有人和逆贼里应外合。退朝!” 周元嘉令如山倒。退朝之后,众臣便都行动起来,唯恐周元嘉看他们办事懈怠,把他们都当成了议和派。余瑾旋即去了兵部,把将领们都召集起来商议守城事宜。这几年的武选司主事总算没有白当,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对他自然是心怀感激的,个个都争着要带兵出城杀敌。他一挥手:“不忙。咱们先等一等。” 商定退敌的计策之后,他进宫复命。 周元嘉早在那里等他了。听说余瑾求见,一路小跑到门外等他,远远地喊:“余爱卿!” 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余瑾没来得及行礼,就被周元嘉一把拖了进去。“商议得怎样了?”余瑾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被他打横扶住。余瑾定定神,“皇上莫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臣现在只求皇上一事。” “说。” “请皇上赐臣尚方宝剑,予臣先斩后奏之权。” 周元嘉听了,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准了。”当即命人取了剑来,郑重地交给余瑾。余瑾跪下,双手捧过,鼻子登时一酸。 周元嘉给他的,竟是周博生前所用的佩剑。 他两手颤抖着,把脸颊贴在了冰冷的剑鞘上。剑鞘上镶嵌着的宝石刺得脸上发疼,他也不愿意放开。 “我知道,你是永远都忘不了他的。” 周元嘉此话一出,余瑾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颊上又淌到剑鞘上。周元嘉安静地看着他,面色悲凉。 “不过没关系。昨夜我想了一夜,总算想通了。我想取代他大概终究是不可能。但是人心是肉长的。天长日久,我总能在你心里占个一席之地。” 余瑾喉头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元嘉俯身揽住他的肩膀,“你别忘记,他是我的父皇。他不在了,最难过的是我。” 余瑾恸哭失声。 周博离开了许久之后的第一次。 [拾肆] 之后的一天是余瑾一生中过得最艰难的一天。 周元嘉听从了他的建议,到了天黑时分,才把兵部尚书和那几个附议的大臣的人头送到京城三十里外的樊军营内,意在告诉樊龙腾:咱们还是开打吧。 樊龙腾果然震怒,下令全军整装,第二天拂晓时分攻城。 然而有件事情改变了樊龙腾的计划。 ——他手下的兵士在暮色中射下了几只信鸽。这些鸽子的脚上,无一不绑着周元嘉调动各地兵马进京勤王的命令。 樊龙腾心知京城城墙坚固,粮草充足,虽然里面只有三万兵马驻守,但如果他们坚壁清野,拒守不出,撑个十天半个月的没问题。等外援一到,便可里应外合,他的皇帝梦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决定连夜出发,围城突袭。料想京城内必然已经人心慌乱,防备疏松,他十万大军一鼓作气冲上去,必能一举攻下京城。 樊龙腾只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就把全营的士兵都集结起来,并许下诺言:一旦起事成功,所有人都赏银千两,加官进爵。 樊龙腾筹备已久,士兵们也都精神振奋。他亲自骑马率领大军向离樊营最近的朱雀门开拔。本以为一路过去绝不会遇敌,谁知才走了几里路,竟然看到一队兵士列手持火把队候在路上,为首的竟是个手持长剑的白裘书生。 他认出来了,那是新任的兵部尚书余瑾。 樊龙腾禁不住仰天长笑。书生上阵,周元嘉这不是白白地把京城拱手送到他跟前么?他笑完了,得意洋洋地说:“余瑾!本帅手下不杀无用之人,你现在就带人投靠了本帅,本将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余瑾策马后退,惊慌失措地大喊:“撤!快撤!”数百人齐齐转身,一眨眼就逃出去一箭地远。樊龙腾打马追上:“走!咱们就先拿那个小白脸祭旗!” 身边有人提醒他:“大帅,当心有诈!” 樊龙腾笑说:“有诈又何妨,几个跳梁小丑,能耐我何?追!” 大军黑压压地巡着余瑾逃去的踪迹全速追赶。人影幢幢中,只见余瑾那雪色的白裘在火光下若隐若现。樊龙腾追得心焦,索性自己拉起弓,搭上箭,一箭朝余瑾射去。 放了箭,余瑾却不见了踪影。前方探子回报:“禀大帅,他们从前面的一个村子里穿过去了!” 樊龙腾点点头:“继续追!” 前面的村庄倒是个大庄子,一条路贯通东西,是由樊营到京城的必经之地。樊龙腾率大军长驱直入。待得要出村时,前方忽然一阵火光冲天,身后的队伍中爆出声声人马的惨叫。 出村的路口竟然被一道厚厚的火墙栏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马匹受惊回奔,顿时把整齐的队伍冲得四散。正当樊龙腾怒吼着要士兵们镇定迎敌时,忽然有无数点着火的箭从路边村舍的墙洞中射出。散落漫天火雨。樊军本来就是整整齐齐地列队前行的,那些箭一射一个准。再加上庄中的路面上铺着厚厚的稻草,火箭落下点燃稻草,整条路一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樊军人仰马翻,队伍也全乱了。 当樊军的士兵们想要突围而出时,他们才猛然发觉——庄内所有的巷道都早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而堵着路的东西,是一堆堆浇了火油的柴禾。 樊军死伤数千。当樊龙腾在左右护卫下左冲右突,好不容易从一片火海中冲出来时,却连一个禁军的影子都没见着。 樊龙腾大怒,纠集余部,直奔朱雀门。他们在路上一路小心,却没再遇见偷袭的禁军。等到朱雀门下时,才惊奇地发现,整座个京城的城墙上竟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冰;就连城墙下的地面上也覆着厚厚的冰。攻城的步兵还没走到城墙跟前,就已经跌得东歪西倒。 他们不得不用刀剑先劈开地上的冰层再向前。可是当他们好不容易到了城墙跟前时,却又立刻乱成了一团。 原来城墙上源源不断地有利箭射下。利箭中竟然还夹杂着冰冷的水珠,城边更是有瓢泼大雨般的冷水兜头泼下。此时正值隆冬,水泼到哪儿都会迅速地结冰。兵士们穿着厚厚的铠甲再给冷水一浇,登时冻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往后跑。樊龙腾怒吼着连杀了几个后退的士兵,他们才又百般不情愿地继续往城头射箭,架起云梯爬城。可是那城墙上冻着的冰滑不溜手,一粘上还要冻掉一层皮,谁敢攀上去? 纠缠半日,樊军又是死伤数千,攻城一事竟然全无进展。正当樊龙腾一筹莫展之际,天上忽然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来。仔细一看,天上飘下的却不是雪,而是片片一寸见方的白纸。樊龙腾正纳闷着,军士中忽然有人大叫起来:“快看啊!里面说投降了给两千赏银!连升三级!” “还有!取樊龙腾首级者,赏银十万!” 兵败如山倒。 樊龙腾的谋逆之路,至此终结。 就在这天清晨,去皇极殿的路上,余瑾对周元嘉说:“皇上,叛军虽众,破之却也容易。只要三样东西就可以了。” 周元嘉兴奋地问:“什么东西?朕立刻命人去找!” 余瑾笑说:“前面两样东西臣自己就能寻到。后面第三样么,还真得找皇上要了。” 周元嘉扁起嘴:“余爱卿,别故弄玄虚。” 余瑾这才正色道:“这三样东西,是火,水,和银子。” 将樊军攻城必经的村庄内的人全部撤走,利用村庄的地形布下火陷阱,挫其锋芒。命全城百姓轮流挑水浇在城上使城墙结冰,待叛军攻到时继续以冷水洒泼,用寒冷耗其耐力。这些叛军跟着樊龙腾造反,不外乎是为了官位银子。樊龙腾给得起的,周元嘉就给他两倍!用银子釜底抽薪,彻底瓦解叛军的军心。三轮攻势下来,禁军未损一人,而叛军已败。 [拾伍] 黎明时分,樊龙腾的人头便被人送到了皇极殿内,周元嘉跟前。 众目睽睽。余瑾眼疾手快,闪身过去,挥起衣袖遮住周元嘉的眼睛。 周元嘉面色苍白,呆呆地已然说不出话来。余瑾代他下令:“皇上有旨:立功者依约封赏,厚葬国舅。”看周元嘉仍旧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又忙说:“都退下!” 周元嘉等殿门一关,便死死拽住了余瑾的衣袖,眼角渗下泪来。 “我杀了舅舅。” 余瑾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安慰他说:“皇上没有错。” “但是我杀了舅舅。” 余瑾听出了他话里的悲哀。 他的悲哀不是因为樊龙腾的死,而是因为他的身不由己。 为了权势,为了皇位,必须同室操戈,骨肉相残。 现在连最后一个亲近的亲人也离开了,而且是被自己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 余瑾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成长毕竟是一件残酷的事。对皇帝来说,更是如此。 他必须学着一个人站在权力的高峰。大多数时候,那上面没有情,没有暖,只有无尽的孤独和寒冷。 心中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些许感慨,些许悲悯。有个声音说,他愿意站在这个少年身边,让他懂得人间永远有真情。 一个有情的皇帝,便不会是坏皇帝。 周元嘉哭了许久,抬起头,手从余瑾的脸颊上抚过去:“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余瑾握住了他的手,一如五年前,握住周博的时候。 ——天子门生篇·完—— 无限江山篇 [壹] 还未睁眼,奚世音便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混在一股浓浓的药香里。如果不是因为相处多年,他决分辨不出来。 他的鼻子告诉他,秦彻就在身边。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奚世音下了决心要装死到底,所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吓了一跳。 “快点给我起来。”秦彻的声音听起来无奈而又疲惫,“我全都查清楚了。帮你逃跑的宫女太监侍卫等一共有十二人,这十二人现在全都拘在天牢。我没空陪你折腾。我现在开始数数,如果我数到三的时候你还不睁眼,我就把他们全都拉到你跟前千刀万剐。” 奚世音藏在薄被下的手不由得抓紧了。 秦彻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自己逃跑不遂就算了,要是再连累别人丢掉性命——“一。”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沉重得宛如泰山压顶。 奚世音只觉自己陷进了一片比夜更黑的黑暗中。他知道自己这次一旦屈服,就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的人生将到此为止。 “二。” 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明明已经成功地逃到了宫外,却在离自由最近的地方被秦彻追上了。 心想与其被抓回这囚笼一般的深宫,还不如去死。他夺路狂奔,纵身跳下山崖。想不到不但没下成地狱,还再次回到秦彻的掌握之中。 奚世音不由得感叹苍天捉弄人的手段。 “三——” “不……”奚世音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之至,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努力地睁开眼,却又被室内并不强烈的烛光刺激得立刻闭上了。 “不要……”他用全身的力气哀求,“不要杀……杀他们,要杀,杀我。”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一声闷笑。 有只温暖的手摸索着伸到被单下面,握住了他的。 “好。你说不杀就不杀。” 凶狠霸道的声音忽然变了个调,奚世音不由得有些愕然。 再次努力地睁开眼,眼前的恶魔可不是正笑得像只偷着了腥的猫? “原来你真的醒了啊。”秦彻得意地眨眼。“看来这几天我反反复复说这几句话的力气没白费。” 奚世音大怒。原来秦彻根本只是在耍他?! “觉得怎样?身上疼么?饿不饿?要不要喝水?”秦彻殷勤地问,一如从前每次这样醒来。仿佛中间发生的事只是他的一场梦。 奚世音立刻扭过头去。意识渐渐地清醒之后,疼痛的感觉也清晰起来。头上,手臂上,背后……落下山崖时被磕碰到的地方全头疼得像有千万根利刺在往骨头里面扎。他咬牙强忍着,一声不吭,不一会儿就疼得出了一身汗,就连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秦彻的手抚过他的耳畔,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把他的脸转了过去,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就那么恨我?” 奚世音无声地眨眨眼,表示他说对了。 秦彻苦笑,脸上满是和他的霸道态度完全不匹配的心疼。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太医说你腿上的伤太重,恐怕……以后很难站得起来。” 奚世音心下一凉。怪不得他总觉得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全身都疼得要命,偏偏两条腿上一点知觉都没有! 原来竟是……废了。 老天虽然留住了他的命,但也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呆呆地看着秦彻。这才发觉秦彻两只眼睛旁边都有一圈浓浓的黑眼圈,眼里更是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怨愤。秦彻扭头避开不再和他对视,才艰难地接下去:“你再也跑不掉了,皇上。” [贰] 渴。 奚世音自己伸出手去想要拿床边小几上的茶杯,但是那杯子放得太远,无论他怎么使劲伸手都够不着。 哗啦! 手上不小心用力一推,就把整个茶几掀翻在地。上面的茶壶茶杯药碗全都摔了个粉碎,发出刺耳的声音。 “陛下!”有一抹浅绿色的身影飞奔进殿。奚世音眼前一花,才发现原来是从前侍奉他的宫女惊蝉。 “惊蝉?!”奚世音吃惊地叫她的名字。 她不是已经被秦彻杀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惊蝉在床前缓缓跪下,给他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宫廷大礼。 “吾皇万——” “住口!”奚世音非常干脆地打断她,“我已经不是皇帝了。不许再这么叫我。” 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地方。他被废已经一年有余,全天下都知道现在的皇帝叫秦彻,他只不过是个被秦彻囚禁着的废帝。偏偏秦彻和看守他伺候他的所有人都仍旧像从前那样称他“陛下”。表面上是为了尊重他,可他听起来总觉得这是深深的嘲讽,要他时刻记得自己废帝的身份! 惊蝉被他的话吓了一跳。顿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地说:“回、回陛下,这是……这是皇上吩咐的……奴婢不敢……” 奚世音无奈地摇摇头。惊蝉只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宫女而已。她的小命捏在秦彻手里,秦彻叫她往东,难道她还敢往西? 他转开话题,叹道:“那魔头说他已经把从前伺候我的旧人都处死了,原来他是在骗我。” 惊蝉用手绢擦了擦眼睛,“陛下,去年奴婢被遣出宫后便被送回父母家,官府有人日夜看守,令奴婢不能和宫中再通音信……陛下别担心,奴婢和别的姐妹们都还好好的。” 奚世音放下心来。 然而立刻又半担心半责备地问:“你能和父母团聚就罢了,还回来做什么?” “是我叫她回来的。” 惊蝉身后有个声音得意地说。 秦彻看样子刚上朝回来,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穿得霸气十足。他大步走到床边,皱着眉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惊蝉会意,立刻动手收拾起来。秦彻微笑着坐到床沿上,很自然地便握住了奚世音的手。 “皇上今天好些了么?” “滚!” 秦彻大为开怀,“能骂人,说明你有力气了。看来我应该打赏太医们。” “……” 现在距他被抓回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确实已经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但说话的时候已然中气十足。 “怎么样?开心吗?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这丫头。” 奚世音的回应十分冷硬:“这丫头笨手笨脚,一回来就摔破了这么多东西。叫她滚。”顿了顿又补充:“你也滚!” 秦彻故意大力地皱了皱眉:“你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你要是真为我着想,就赐我一杯毒酒好了。我感激不尽!” 奚世音愤愤地丢下一句话便扭过头去。然而秦彻没有像往常一样接着和他斗嘴。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许久,秦彻长叹一声,起身离开。 那边惊蝉已经收拾好了地上的东西,把茶几重新立了起来,又摆上一套新的茶具。奚世音侧过去观察着她的动作,忽然叫了一声:“惊燕。” 惊蝉不暇思索地微张开嘴,然而又赶在说出答应的一声“哎”之前打住了自己的声音。 奚世音发出一声了然的嗤笑。她手中的茶杯“叮”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果然不是惊蝉。” 失望的语调中又夹缠着说不尽的悲哀。 “惊蝉”刚进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可疑。 眼前的这个小宫女,果然只是秦彻找来哄他开心的冒牌货而已。 要不是从前惊蝉曾经提起过自己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叫惊燕,奚世音也想不出这个试探的办法来。 真正的惊蝉大约真的已经…… 片刻之后,奚世音对在面前磕头磕得满脸是血的惊燕说:“罢了。骗人的是秦彻不是你。不过如果我告诉秦彻我已经戳穿了你的身份,你恐怕也要人头不保。” “陛下饶命……”惊燕一边用力地磕头,一边呜呜地哭着,反反复复地只会说这四个字。 “罢了。你也是身不由己。你给我记住一件事就行,那就是秦彻能杀你,我也能。” [叁] “带他逛花园?” 御书房内,秦彻叫来惊燕详细地问奚世音这几天的情形如何。惊燕于是建议秦彻带他出去透透气。 听了惊燕的建议,秦彻皱眉道:“他的伤还没全好,能挪动么?” 惊燕微微一笑,好声劝道:“皇上,依奴婢愚见,奚陛下整日闷在房中,自然会心情烦躁。如果皇上能允他到外面……” “上次他能从宫里跑出去,还不就是因为这个?他买通了看守的侍卫,说是要逛花园,结果一个不留神就让他从假山中的密道走了!” 那条连他都不曾听说过的密道直通京城外,转过一道山坡就到了雍河边。奚世音居然已经提前备好了船只准备直下南洋;要不是他追得快…… 秦彻只要一想起当日的情形,就气得要杀人。 他再怎么心疼奚世音,都不愿意再冒这样的险。 惊燕手里抓着一方衣角在指尖纠缠着,“可是皇上,照奚陛下眼下的状况,就算买通了整个皇宫的人都走不掉的。” 秦彻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奚世音两腿俱废,如果没有人帮忙,就连挪动一寸的距离都不容易,更别说逃走了。 “好罢。”秦彻答应了,心中暗想,如果自己全程陪着,应该不至于会出什么岔子。 奚世音游花园的时间被定在三天之后。秦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奚世音面无表情地斜倚在一只临时赶制出来步撵上,由六名宫监抬着缓缓前行。所经过的地方绝对是平坦之地。秦彻则背着两手走在旁边,一边紧紧盯着奚世音,一边还要分神看着周围。御花园中一派水明风轻,花香蝶舞,他全然没有心思去欣赏。 与其看这些,还不如看奚世音。 这前朝废帝即使被囚了一年多,即使重伤残疾,眼中却始终闪着不屈的光。这光芒,秦彻怎么看都看不够。 秦彻依稀记得,当年就是这样的目光令他心折,令他在众皇子中选择了并不出众的奚世音作为自己在朝中的靠山。 至于后来的迷恋和纠缠,伤害和背叛,则是他们两人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一眨眼,已经过去了八年。 时近中午,日头渐渐地毒了起来。秦彻眼看着奚世音的额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便叫宫监们把步撵放在阴凉处,又把惊燕叫来给奚世音打扇。奚世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铁了心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木头人。秦彻在他身边坐下,亲自拿丝帕替他印去额上的汗,笑说:“你看,整个皇宫,花园,都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我就连一棵草都没动过。你仍旧是这里的主人。” 奚世音似乎有所触动。他抬起半垂的眼帘,终于还是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景致。举目四望,不知不觉间,两眼竟都红了。 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家,也是他的伤心地。 奚世音的目光最后落在荷塘对岸一栋周身漆成红色的小楼上,再也不肯挪开。 那是夕佳楼,奚世音和他的兄弟们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秦彻会意,挥手无声地命令宫监们把奚世音抬过去。原以为奚世音只是想到近处看看。谁知到了楼下,奚世音忽然说:“上去。” 秦彻当然不准。奚世音竟像个耍赖的小孩子那样就地闹起来,把步撵上的靠枕毛毯全扒落在地上,还伸手抽打抬着他的宫监。那几个宫监虽然强忍着不吭声,可脚下却都乱了。秦彻没奈何,只得命他们把他抬进楼里。到了里面又犯难了——这夕佳楼的楼梯高而狭窄,只能容一人上去。那步撵足有三四尺宽,要把奚世音抬上去绝对是不可能的。 踌躇间,奚世音两手撑住身体就要从步撵上翻下来,“你们滚!我自己爬上去!” 秦彻眼尖手快,抢过去扶住他,“够了!” 无可奈何地叫宫监们把步撵放在地上,然后亲自拉起奚世音的一只手往自己肩膀上放。“我背你。” 等到真的把奚世音背在背上,秦彻才发觉他已经是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轻飘飘的,全然不似一个大活人的重量。 秦彻也还没忘记,奚世音受的罪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仿佛一条曾经遨游九天的蛟龙,现在却被他折断了爪牙和翅膀。 心里不是不疼的。 背着奚世音稳稳当当地拾级而上,狭窄的旋转楼梯仿佛高得没有尽头。秦彻忽然觉得一阵恍惚。就在走神的刹那,忽然踩到了一颗什么又圆又硬的东西。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向后仰天倒了下去! 天旋地转。身后爆出一阵惨叫。 奚世音摔下了楼梯! [肆] 秦彻身手了得,赶在自己倒在楼梯上之前翻身跃起。然而待他站稳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在楼梯底横七竖八地摔成一团的宫监们,还有跌在最上面的奚世音。 秦彻松了口气。他特意叫宫监们全都跟在后面,为的就是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他们还可以在下面接住奚世音。当即大步冲了下去把奚世音抱起来。只见奚世音脸色苍白,两眼紧闭,竟是晕了过去。秦彻大急,抱着他就往自己的寝宫景阳宫走,“宣太医!” 太医战战兢兢地把奚世音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说奚世音身上没添什么新伤,就是后脑勺磕出了个肿包,只要用消肿止痛的药包敷一敷就没事。秦彻放下心来,索性把这天要批的奏章搬到寝宫,一边看一边等着奚世音醒过来。 入夜时分,奚世音在一片烛光中悠悠醒转。 他睁大清亮的双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茫然地看了看秦彻。 “这是哪里?” 秦彻长长地吁了口气,笑说:“这里是景阳宫。” 奚世音迷惑地皱起眉头,“景阳宫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秦彻手中的朱笔“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奚世音出的状况委实太过诡异。几个太医关起门来研究了大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奚世音摔下楼梯撞的那一下撞坏了脑袋,把前尘旧事全忘了。 秦彻将信将疑。 他在安顿好奚世音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叫人去调查那颗害自己摔倒的珠子是从哪儿来的。那宫监回来说,原来是楼上一挂珠帘被老鼠咬坏了,珠子落了一地。夕佳楼一直都被封着,故而也没有人上去收拾。 等奚世音醒过来,他既不急着解释自己是谁,也不告诉奚世音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仍旧坐得远远地批他的奏章。 不动声色地默默观察。 虽然奚世音自从醒来之后就一直惊恐不安地看着周围。无论是谁接近他和他说话,他都不言不语,还动不动就拉起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可是因为奚世音之前逃跑的前科,秦彻总怀疑这是不是奚世音的新花样。 直到有次奚世音在被子下面闷了太久,秦彻怕他闷坏了,亲自过去把被子掀开。结果却看到奚世音在下面睡得正酣,额上渗出的汗甚至把枕头浸湿了一小块。 秦彻愣在那里。 看着奚世音睡颜,他的怀疑瞬间去了大半。 ——一个人无论多会演戏,他都无法在睡着之后再继续掩饰自己的情绪。自从奚世音受伤以来,秦彻每晚都要在他睡着以后去看看他;每次去看的时候,奚世音要么是紧皱着眉头满面怒容,要么就是惊恐地喃喃说着一些听不清的梦话。 从来没有哪一次,是睡得这样平静香甜的。 “今晚,就让他在这里歇下。”秦彻如是命令。 [伍] 在所有人都退下之后,秦彻小心翼翼地在奚世音的身侧躺下。他留了一盏纱灯。借着昏暗的光继续观察奚世音。 奚世音依旧睡得十分香甜。 灯光下的侧影美得仿佛是出自大师之手的工笔画,每一个弧度每一段曲线都浑然天成。秦彻看得痴了。就这样足足看了大半个时辰,秦彻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再试探试探奚世音。 于是用手指挑了一绺头发在奚世音的鼻尖上挠了挠。 奚世音眉头一皱,秦彻立刻收回手,摆出酣睡的姿势。两眼眯得只剩下一条缝,那角度正好能看到奚世音的举动。 只见奚世音睁开眼,盯着床帐顶上用金线绣出的双龙图案看了许久,才用两手支持着身体想要坐起来。 努力地许多次,最后都颓然地倒回原处。他似乎决定放弃了,很不高兴地往周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了秦彻的存在。 那道目光扫过来的时候,秦彻的心跳顿时快了几倍,手中不知不觉地捏了把汗。只见奚世音愕然地看着他,眼里写着满满的难以置信。 “怎么……”奚世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惊慌地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喂!喂!你起来!”他一边努力地向床里挪,一边试图把秦彻叫醒。 秦彻故意闭紧两眼,不理他。 “你到底是谁?”奚世音的声音里带着愤怒,“为什么——在我床上?!” 秦彻只觉有个软绵绵的东西砸在自己头上。从触觉可以判断是只枕头。 他认为自己应该“醒”了。 拨开那只枕头,他故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是皇帝,你是皇后,我们当然要睡一起啊。” 常言道,撒谎就像滚雪球,撒一个谎就要撒无数个谎去圆谎,永远没有尽头。 好在奚世音现在动弹不得,每天见到的太监宫女总是那几个,要大家统一口径称奚世音为皇后并不是难事。 何况虽然奚世音对“皇后”这个身份一时难以接受,但已经比从前动不动要死要活的暴躁脾气好了不知几倍。 难的是在朝中。 秦彻认为撒谎就要撒全套,所以在撒谎的第二天,就在朝会上宣布要封奚世音为皇后。 众臣大哗。 一年前秦彻谋朝篡位之后,按照秦彻新提拔的大臣们的意思,前朝的皇帝也好旧臣也好都应该赶尽杀绝。秦彻偏偏在朝中保留了许多奚朝的旧臣,而奚世音这个废帝还被圈禁在深宫里,非但没有被杀,反而还保留着“陛下”的称呼。秦派的大臣们一致认为这样很危险——奚氏立国百年,国中心向着奚氏皇族的人不在少数。万一奚世音联络上了那些旧臣故将,难保不生什么事端。 但,朝中反对奚世音更激烈的是那些奚朝旧臣。因为一旦奚世音得势,最先遭殃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叛徒。 然而秦彻一意孤行。大臣们也就渐渐地接受了这个国家有两个“陛下”的事实。但只是圈禁一个无用的人也就罢了。一旦奚世音因为有了皇后的身份而重新掌握权力…… 这些人总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们摆出以命相谏的姿态,长跪不起。 秦彻气得拂袖而去。 他甘愿冒险留着奚世音的性命还用各种令人不耻的手段强行把奚世音留在身边,不就是为了…… 他不怕再赌一次。 就算奚世音是装的又怎么样? 又或者奚世音是真的失忆了,以后说不定哪天就把从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又怎样? 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让奚世音知道自己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多么的认真。 让奚世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地——爱他。 仅此而已。 回到御书房,立刻提笔亲自拟诏,宣布从今日起,奚世音便是新朝的皇后了。 [陆] 大臣们苦劝无果,又听说奚世音确实一头栽得把前尘旧事忘了个干净,反对的声音也渐渐地消失。“封后事件”唯一的后果是后宫少了个囚徒多了个皇后;民间的小老百姓多了一项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在邻国齐国曾经有过男子当皇后的先例,但是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国家的时候,百姓们还是觉得太荒唐了。 传到秦彻那里,他只当没听到。 这便是他的作风,独断专行,敢做敢当,不惧人言。 秦彻摆平了朝中的大臣们之后,奚世音也渐渐地习惯了“皇后”的生活。麻烦的是奚世音每晚睡觉之前,必定要缠着秦彻问自己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了,他一个大男人又怎么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后……秦彻最头疼的便是怎么给奚世音编造一个合理的过去。 实话实说是绝对不行的,除非他想再次失去奚世音。然而全盘捏造更不可行。这座皇宫里到处都是奚世音生活过的痕迹,奚世音迟早会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 最可行的办法,是真中掺假,把那些不快的记忆改掉。 秦彻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编一个故事,然后在确定这个故事已经没有纰漏的时候,他才敢慢慢说给奚世音听。 “我们第一次相见是在云嘉城的朱雀门下。那时我十七岁,你十五岁。你是前朝宁熙皇帝的五皇子,我是守城门的一个小兵。” 秦彻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清晨。他刚刚和几个守兵一起把城门缓缓推开,便有一辆马车朝城门急速飞驰。秦彻一马当先冲过去横在路中间。车夫见状匆忙地拉起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几乎是擦着秦彻的鼻尖落地的。 秦彻大声说,他们刚刚接到上头的命令,所有城内的车辆都必须搜查才能出城。车夫正想纵马硬闯之际,车内忽然有个声音说:“让他们看看,不碍事。” 虽然是少年清亮的嗓音,却带着成人才会有的老练从容。 秦彻好奇地走上前去,撩起车帘。 车内的少年含笑向他说:“这位大人,在下有急事出城,还请快些。” 少年穿着朴素,态度不卑不亢,身上却隐隐约约地透露着一股逼人的贵气。一双黝黑的眸子在清晨晦暗的光线里闪着犀利的光芒。那带着杀气的目光仿佛是在宣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秦彻每日看守城门,三教九流什么厉害角色没见过?却在一瞬间为那眼神所折服。 眼角明明看到车厢中的座椅下有一绺头发露在外面,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当场揭穿。 他呆呆地看着少年,片刻之后挥手向身后的同伴说:“没问题,放行!” 少年冲他点点头。马车绝尘而去。 一直过了很久之后,他还在怀念那架马车内隐约的幽香。 奚世音听完了,好奇地问:“我那马车里装的谁?” “你的表妹昭华郡主。她不满她父亲选的丈夫,求你帮她逃婚。” “后来我们又是怎么见面的?” “明天再说。” 奚世音嘟着嘴睡了。秦彻大为开怀,第一段故事,总算说得不错。 [柒] 奚世音自从失忆之后,没了从前那些怨恨烦扰,整个人精神振奋起来,一睡醒就催着太监们把他搬到外头晒太阳。再后来索性能自己推着轮椅行动了,好奇地在宫里到处转悠。没多久把王宫转了个遍,又整天喊无聊。 秦彻心想,让奚世音有点事情做也不错。 他决定把内务府交给奚世音去打理。 朝中反对的声音自然又是一浪高过一浪。但秦彻以“这是朕的家务事”为由一概不理,直接把从后宫的事务全都交给了奚世音。奚世音也不客气,把平日里办事不利的太监宫女侍卫换了一批。秦彻冷眼在旁看着,发觉奚世音挑的都是和旧朝没关系、也和秦彻之前用的这些人没关系的新面孔。他越发地相信,奚世音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觉得这是上天怜他一份苦心,让他们可以甩掉过去的包袱,轻轻松松地重新开始。 这晚奚世音又问起从前的事来,他于是接着讲他们那时如何开始。 “后来,我听说原来那日带着昭华郡主出城的少年竟是五皇子康王爷,我便开始盘算着投奔你。” 奚朝宁熙皇帝一共有九个皇子,其中长子世明和奚世音是皇后所生,而宁熙皇帝很想把皇位传给自己偏爱的淑妃所生的次子世启。奚朝自立国以来就有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规矩,所以朝中的大臣一致反对他立世启为太子。但是宁熙皇帝又不想就这样放弃,索性就让太子之位一直悬空着,也从不明言要哪个儿子继承大统。 这样一来,后宫就乱了套。皇子们无论是不是真心想要夺取帝位,都必须尽可能地扩充力量,以求在这场混战中自保。朝中的文官武将也都因此纷纷选定一个皇子做为“押宝”的对象,帮助他们打击异己,梦想着自己支持的皇子登基之后,他们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那时候,奚世音是大臣们最不看好的一个。无论宁熙皇帝最后会一意孤行还是会妥协,皇位都轮不到他。 奚世音问:“既然我这样没前途,你为什么还要投奔我?” 秦彻在他鼻尖一弹:“因为跟着你最安全。跟着最有希望的人,万一最后他输了,我们这些小喽啰岂不是会死得更惨?” 奚世音愤慨地冲他翻白眼。 秦彻心说,其实是因为,那时候我心里已经有了你。但他没有说出口。 “对了,那时候你只是一个守城的小兵,我又是怎么‘收下’你的?” “你没有收下我。没过多久我听说你府上的侍卫要添人,我就把我的积蓄全都给了总兵大人,求他让我进去。所以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了你的贴身侍卫。” 秦彻悠悠地说完,奚世音忽然很放心地吁了口气。 “还好,波折不算多。”说罢两眼一闭,睡着了。 秦彻看着他,久久无眠。 因为真正的波折,在后面。 [捌] 很快便到中秋。 这是最近一年来宫里过得最是宁静祥和的一个节日。 往常逢年过节的时候,秦彻总喜欢叫人在御花园荷池心的石舫中摆上些果点,然后带上奚世音去喝茶聊天。奚世音自然是不肯好好合作的,往往茶还没喝上一口,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先闹了起来。轻则在一阵言语讥讽之后甩下秦彻拂袖而去,重则直接拳脚相向,几次险些把秦彻推进了荷池里。所以当中秋前秦彻又吩咐要带奚世音去石舫的时候,太监宫女们都捏了把汗。 当他们看到奚世音竟和秦彻微笑着低声交谈时,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 石舫中宫灯下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对众人的惊异浑然不觉。 “给你。” 奚世音随手拈起一块小块月饼举到秦彻跟前。 “这个好吃。” 秦彻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 奚世音竟然主动给他东西吃?从前奚世音没把茶壶砸到他的头上就算是很客气的了。 就在秦彻一愣间,奚世音生气地一嘟嘴,收回手自己在那块月饼上咬了一口。秦彻急了:“你不是说要给我吗?”说着一把抢过剩下的那一半,丢进自己嘴里大嚼起来。 秦彻这一抢,奚世音反而更生气了,把那只盛着切好的月饼的碟子一把推到秦彻跟前,“好好的为什么抢我的?这不是还有么?” 秦彻一把抓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手腕笑说:“我就爱吃你给我的。” 奚世音赌气地把剩下的小块月饼全抓了起来,秦彻竟一口一个地全都吃掉了。他吃完了,又用竹签挑起一片雪梨,亲自送到奚世音的嘴边。 于是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起东西来。太监宫女们纷纷考虑要不要自己挖掉眼珠子以免日后被秦彻杀人灭口。 待到月上中天时,秦彻只觉自己全身都被灌满了蜜,甜得他晕头转向。 “后来呢?” 为了赏月,宫灯已经被熄灭了。明净的月光下,奚世音幽幽地问。秦彻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自己投入康王府之后的事。秦彻略一沉吟,皱眉道:“我进去没多久,王府里就出事了。有个丫鬟投井自尽,我们搜查那丫鬟的遗物,发现她竟然有一块你二哥府上养的武士专门佩戴的铭牌。她是你二哥的人。” 奚世音皱起眉头,想了想才问:“她是……卧底?” “不错。你虽然与世无争,但却是仅次于太子的嫡子,别人都以为你是在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所以……” 秦彻没敢告诉他,那个丫鬟其实是被自己推入井中的;而那块铭牌,其实来自一个夜探康王府却被秦彻杀掉的武士。后来秦彻又制造了许多类似的事件,让奚世音觉得自己和大哥和母后都身处险境,不能再这样无所作为。秦彻就这样成功地激起了奚世音的斗志。 奚世音开始主动和大哥世明联手,清除以世启为首的庶党。他们有皇后的家族在后面撑腰,很快就把除世启外的几个皇子打击得七零八落。 但,他们还不敢对世启动手,因为世启的靠山正是奚世音的父皇。 奚世音的眉头越皱越深:“我这些天翻史书,看到我母后和大哥后来是暴毙而亡的,这当中,恐怕也有些内情吧?” 秦彻叹息,“这个——可以跳过去么?我不想勾起你的伤心事。” “不!”奚世音的声音斩钉截铁。 “你父皇后来忽然病重,但始终没有确定继位人选。有传言道,你父皇暗中拟了一道密诏留给你二哥,让你二哥在他驾崩后再拿着密诏登基。皇后很是担忧,因为一旦你二哥登基,你们母子三人便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她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 奚世音似乎是感觉到了当时的那份压抑和悲痛,忽然缩紧了肩膀。 秦彻把手按在他肩上,顿了很久,才说:“她决定,牺牲你,保全你大哥。” [玖] 那是宁熙皇帝生前最后的一次集宴。 宁熙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把这次集宴办得像是个告别会。宴席在花园中摆开,不但把还在京中的三个皇子——世明、世启和世音还有他们的母亲都叫来了,还把朝中二品以上的官员也都叫来了。席间觥筹交错,大臣们争先恐后地说着各种祝福的话,以表忠心。酒喝到一半的时候,皇后忽然把奚世音叫了过去,交给他一杯酒。 “世音,你身为幼弟,理应敬哥哥一杯。去,倒一杯酒给二殿下!” 奚世音一向听皇后的话,立刻乖乖地从自己的酒壶中倒了一杯酒,送给了坐在对面的世启。世启倒是很痛快地接过了那杯酒,却没有当场喝下,而是也依样画葫芦地绕了个圈,把那杯酒又转送给了世明。 “要说敬酒,应该先敬大哥才是嘛。” 皇后脸色大变。她大叫:“不要喝!”她不顾风度地起身扑去推世明,想要把那酒杯碰掉。然而已经太晚了。世明已经十分豪爽地喝了下去。 原来,在皇后把奚世音叫过去说话的时候,早有人偷偷换了奚世音桌上的酒杯。除了他自己用的那一个,其余的杯子上都涂满了毒药。 皇后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奚世音下毒害死世启。等世启一死,宁熙帝就算要追究,也只能杀了奚世音了事——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能亲眼目睹那杯毒酒是奚世音亲自倒了又亲自送给世启的。奚朝的帝位,最终便只能传给世明。 皇后没有想到,世启竟然识破了她的计谋,把毒酒转送给世明。 奚世音吓得瘫倒在地,皇后却当场疯了。她抱着世明的尸体恸哭,絮絮地诉说是自己害死了世明,大家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是皇后孤注一掷的阴谋。宁熙帝怒不可遏,命人又倒了一杯酒,叫皇后也喝了。 皇后神色坦然地接过毒酒,临死时只求宁熙帝不要为难奚世音。 秦彻拐弯抹角地说完,奚世音已是满脸泪痕。 “世上比亲人离世更难接受的,便是亲人的伤害和背叛。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了。”秦彻安慰他。 “是么。” 奚世音的目光忽然变得比月光更冷。 秦彻低头,不敢再和他对望——那一晚,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他站在奚世音的桌边,亲眼看到皇后手下的宫婢用手帕包着手指调换了酒杯。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然后,一边搀扶着神志不清的奚世音回府,一边暗中冷笑。 这些,当然永远都不能让奚世音知道。 [拾] 中秋过后天渐渐地凉了下来。奚世音虽然还是要依靠轮椅才能行动,精神却已经恢复得和常人无异。众人最惊奇的是,他接手内务府之后,居然真的把偌大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反而是秦彻看不过眼了,一看到他拿着笔在写什么的时候就故意把他的笔抢走,好强迫他休息。 此时,距离奚世音因为那个小意外跌落楼梯而失忆,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这天秦彻起床的时候就发觉奚世音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还以为他是因为太过劳累没睡好,直接蛮横地下了道旨要他放假。下朝回来的时候,却见奚世音还是在桌前写写划划。 “这又是在干什么?你手下的人都死绝了么?” 奚世音抢先把笔收好,笑说:“有些事,是底下的人再怎么聪明都是做不来的呀。”秦彻凑上去一瞧,只见桌上的白纸上画着一朵兰花的图样。 秦彻啧啧称赞,忍不住又凑在奚世音额上轻轻一吻。 “这就对了嘛。偶尔练练字画个画而修身养性也是好的,就是别为那些事情太操心。” “谁说是修身养性的?这是准备铸在新钱之后的图样。” 秦彻一拍脑袋,总算是想了起来。新朝立朝时没来得及铸新币,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都还是奚朝铸的旧币。现在天下安定,秦彻便把铸新币一事提上了日程。奚世音自告奋勇设计新币的样式,连币上“大新通宝”几个遒劲有力的隶字都是他亲手写的。 “你看看成不成?要是没意见,我明天就叫他们照样铸去了。” 秦彻哪儿会有意见?不久之后,闪亮的新币就流通到了全国。 忙完了铸币的事,奚世音又缠着秦彻讲故事,他一定要把前尘旧事都听完。 依旧是临睡的时候。烛光晦暗,秦彻把奚世音的双脚搁在自己的腿上,为他运功推拿。 “虽然那时你父皇答应了皇后不会为难你,但,有另外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的,那就是你的二哥世启。宴会散后,他把府中的精英尽数派出想要杀你。我和别的侍卫们护着你连夜逃出京城,兄弟们一个一个地折损,最后你身边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那是奚世音一生中最难挨的时候。 身上伤痕累累,疲累不堪,身体和痛和心上的痛交织着,跨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他每一刻都在怀疑,自己这样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 父皇终于还是病逝了。世启已经光明正大地登基。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望。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还不如像母后和哥哥那样痛快地死去,至少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烦扰。 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来自秦彻。 这个一直沉默地在他身后保护着他的侍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渐渐地在他的心里占了一席之地。也许是因为那温柔得像只鹿的眼神?也许是因为偶尔出声安慰他的时候那低沉的嗓音?甚至只是在他惶恐不安的时候为他绽放的云淡风轻的一笑?朝局纷乱,宫廷倾轧,奚世音就像是一条惊涛骇浪中的小船,时时刻刻都有倾覆的危险。只有秦彻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感。 他越来越离不开秦彻。就连夜里的时候,都要秦彻在他的房间里搭个便榻睡在旁边才能睡得着。 他不知道,最后的那一段路,如果没有秦彻一路陪伴保护,他究竟能不能活着抵达终点。 也就是在那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他们真正地,从主仆,变成了恋人。 经过了死亡的洗礼,他们再无所惧,再无顾忌。 [拾壹] 走到舅舅镇北大将军的兵营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时。舅舅听说皇后和大皇子都已惨死、奚世音奔逃出京的消息时就在等候奚世音的到来。一旦世启登基,他们这些后戚都将被斩草除根。前面已经没有路,唯一的路是自己杀一条血路。 奚世音和秦彻稍作休整便又再次上路了。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们身边还有舅舅,和舅舅带领的十万镇北军。 奚世音惊喜地发现,秦彻不但武艺高强,还深谙用兵之道。在舅舅帐下,秦彻很快就变成了一名勇将,然后又成了舅舅最得力的助手。以至于舅舅在一场战斗中不幸受伤之后,秦彻便挑起了统领军队的重担。 大军一路南下,原本就和他们沾亲带故的旧部纷纷加入到队伍中。当他们兵临云嘉城下时,世启匆匆忙忙凑出来的禁军根本就无法抵挡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的进攻。攻城只用了半个月,最后以世启在宫中自缢身亡而告终。 奚世音以胜利者的姿态归来,君临天下。 “这是五年前的事了。”秦彻黯然说道,“可惜的是,你舅舅的箭伤实在太重,他还没来得及看到你……就……” 说这些的时候他不太敢看奚世音的眼睛。 因为,奚世音舅舅的伤并没有严重到要丢性命的程度。是他偷偷地在药里动了些手脚。兵权。兵权。那时候他满心想的都是这个。 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奚世音了然一笑:“怪不得,我登基的时候,你便已是镇北大将军。后来呢?为什么你变成了皇帝?” 手上温柔地推拿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秦彻深知这一问是他永远都逃不过的。他其实已经想好了要照实说,但总是不敢轻易出口。 奚世音在从前恨他恨得入骨,他不是不怕的。 “时间太晚了。先睡吧。” 后来秦彻又想,他是不是有点太不相信奚世音了。这几个月来奚世音能吃能睡,心情很是舒畅,原本瘦得凹进去的脸颊也丰润了些,哪里像个有心事的人? 以前的那些事,既然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清除出去了,现在再来听,恐怕也就像是在听别人的遥远的故事吧。 现在他们每天都过得那么幸福,奚世音即使在听了这样多的旧事之后依然爱他,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秦彻想得有些出神。 “在想什么?” 奚世音自己推着轮椅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后,倒把他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粲然一笑,“快换衣服,该过去了。” 抬头一看外面,原来天色已经不早。暮色迷茫,寝殿外铺着一层细雪的道路两旁早已点起了两排大红色的宫灯,整个皇宫一派喜庆。 院中的梅树昨夜绽出几多花来,清而冷的香气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今日,是元宵佳节。 过年的时候,奚世音提议元宵节时把朝中的大臣都请到宫里聚一聚,君臣一起开怀畅饮。秦彻早巴不得他和朝中的大臣熟络些,免得这些死脑筋的老头子整日在他背后嚼舌头,当然答应。看时辰,是该过去了。 “好。” 唤来宫女为他更衣,换衣服的时候故意面向奚世音站着,舍不得挪开眼睛。奚世音的衣服是早就换好了的,里面一身雪白的夹袄,外面罩着白色的狐皮大麾,整个人像是个用冰雪雕砌成的雪娃娃。 “怎么这样一身白……” “穿白色赏雪才应景呀。” 设宴的地方在河池边的石舫中。石舫四周装着大片大片水晶似的西洋琉璃,坐在里面便可欣赏外面的无限雪景,却又不必吹风受冻,一举两得。大臣们早已到了。秦彻把奚世音的轮椅推到门口,那门槛又不好过去,索性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把他放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大臣们分成文武两列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更不敢多看一眼,直到秦彻把奚世音安顿好了,叫他们平身。 虽然起身入座了,他们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奚世音笑说:“这里的大人们都面生得很,皇上不介绍一下么?” [拾贰] 众臣愕然。 他们当中,倒有一大半是奚朝的旧臣。在奚世音还在位的时候,几乎是天天都要在朝会上碰面的。看来奚世音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开宴时,奚世音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秦彻。秦彻十分豪爽地一饮而尽。奚世音又说要敬各位大臣一杯,秦彻哪里能让他喝酒?连忙把酒杯抢了,替他喝了这一杯。酒过三巡,也许是因为炉火渐渐旺了的缘故,石舫中的气氛渐渐地没那么冰冷了。 借着酒意,秦彻忽然揽住了奚世音的肩膀,小心地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奚世音的脸顿时红了一半,低声喝道:“这么多人——” 秦彻大声说:“怕什么,我就是要天下人都知道,我有多疼爱皇后。” 这下奚世音的另一边脸也烧了起来。他用力把秦彻的手臂掰回去,半开玩笑地说:“难得一聚,别让大人将军们吃不下饭。” 众臣的下巴早都啪嗒啪嗒地落地了,哪儿还有心思吃东西?他们都在强行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肌肉免得露出了什么不敬的表情引来杀身之祸。 奚世音见状,十分和蔼地说:“各位大人,自从我不慎坠楼失忆以来,承蒙皇上不嫌烦,把从前的旧事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我听,如今也说了一大半了。正好今天大家都在,不如各位大人也把你们知道的旧事也和我说一说吧。” 刚刚活络的气氛,忽然又骤然紧绷了。 秦彻往座中扫了一眼,最后盯住了坐在他下首的丞相。丞相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不知……不知……皇后要听哪方面的旧事?” 奚世音丢给他一个安抚的笑:“我想听听,我当皇帝的时候,皇位是怎么丢的。” 丞相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比外面的雪色更白。秦彻虽然也变了脸色,但随即也笑了。 “不妨。丞相照实说。这些事都已时过境迁,皇后,也只是不想这样忘了过去而已。”说完又向奚世音问:“是吧皇后?” 奚世音但笑不语。 丞相抹一把额上的汗,战战兢兢地开始讲故事。 “事情——要从——从皇上的身世说起——皇上,皇上其实,其实是——” 丞相没来得及说出那两个字,秦彻忽然觉得胸中一阵剧痛,心脏仿佛在瞬间冻成了冰块。带着凛冽寒意的痛在瞬间蔓延到全身。他捂着胸口软倒在椅中,倒下之后的第一反应便是挣扎着扭头去看奚世音。 他看到奚世音在冷笑。 站在身后随侍的太监慌张地过来扶他,他却把那太监狠狠一推,整个人跌在地上! 黑色的血从嘴角不住地往外渗。全身都因为疼痛而瘫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痛苦地挣扎。 “毒!有人给皇上下毒!”挣扎中听到有人这样大喊。 石舫中的人似乎乱成了一团。有人试图想要靠近他,然而他挣扎得太过猛烈,没有人能成功地扶他起来。他看到有不少大臣起身想要逃走,然而还没走上两步,忽然就浑身一软,也跌在了地上。 所有的大臣仿佛在瞬间被人抽去了筋骨,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软骨散!”有人大叫。众人吓得跟着连连惊叫。 秦彻挣扎了许久,神智倒还是清醒的。他捂着胸口,愣愣地看着正在冷笑的奚世音。他很想问问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喉咙里都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的生命,正在急速地从身体中流逝。 不只是秦彻在疑惑。其实座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疑惑。奚世音不是失忆了么?残废了么?秦彻不是已经把他治得像只小猫那样服服帖帖了么?为什么他竟还能——瘫倒的众人齐齐朝奚世音看过去。 此时的奚世音,依然好好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一个将军怒瞪奚世音,用虚弱的声音质问:“皇后!难道是你——” 奚世音嘴角微翘,丢给他一个嘲讽的笑。 “段留风将军,别来无恙乎?” [拾叁] 段留风瞪大了眼睛:“你——你——” 奚世音两手撑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直在他身后随侍的惊燕搀住了他,他艰难地走了几步,终于站到了因为剧痛而全身抽搐、缩成了一团的秦彻跟前。 他抬起了一只脚,重重地踩在了秦彻的胸口。 “我是曾经残废,不过现在已经医好了。我是曾经失忆,不过现在,也没事了。” 秦彻躺在地上,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抽搐的动作慢慢缓了下来,瞳孔却在慢慢地放大。 大家都知道他快不行了。 奚世音却没有半点怜惜,反而又重重地踩了几脚,直踩得他大口大口地呕出黑血来。 “我是曾经被废。不过,现在我回来了。” 他的脚上又加了把劲,终于对秦彻说了句话。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要穿一身白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这是为了给我的亲人戴孝!” 石舫外忽然亮起一片冲天的火光。震天的喊杀声几乎震破了每个人的耳膜。 刀光剑影交错间有个人冲了进来,扑倒在奚世音跟前。 “臣,奚世堂救驾来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奚世音亲自扶他起来,眼眶霎间发红。 “九弟,你还活着就好……”声音已然哽咽。 率兵攻进来的人,正是当年在夺位的斗争中因为二皇子世启排挤而被远放南疆的九皇子奚世堂。 在座的大臣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墙头草,一看秦彻绝无再回击的可能,就算是全身乏力也使出吃奶的力气趴在地上,大呼万岁。 外面秦彻的亲兵一听说秦彻中毒,立刻也都放下了武器投降,跟着大喊万岁表忠心。奚世音站在那里,一时间忽然有些恍惚。奚世堂担心地叫他:“三哥?三哥?没事了,都没事了,去歇一歇……” 惊燕小心地搀住奚世音,也劝道:“陛下先去歇息吧。这里——”她嫌恶地看了秦彻一眼,“奴婢再叫人来收拾。”说着,便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姐姐惊蝉被杀的仇总算报了。 奚世音点点头,脚在秦彻身上又踩了一回便走了。 秦彻的两眼依然瞪得大大的,嘴角依然在不住地往外渗血。奚世音离开的时候,他的目光,依然在追随着那个倔强而决绝的背影。 奚世音大概是真的恨他的。秦彻迷迷糊糊地想,就连他快死了的时候,奚世音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的喉咙中发出几个古怪的声音,然而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拾肆] 皇宫中的混乱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随着一场鹅毛大雪的飘落,宫中再次“变天”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云嘉城。城中的百姓们就像听说书一样听着从宫里传出来的各种故事。偶尔也会有人自称亲眼看见了九王爷带兵进城的情景,说九王爷带着一群打扮古怪的蛮人冲进了皇宫,守城的士兵一看是九王爷回来了,纷纷为他打开城门…… 这些闲话,奚世音是听不见的。 天地间彻骨的寒冷也与他无关。崇明殿的地下烧着地龙,把整个大殿烘得温暖如春。即使身上只穿着一身不算厚实的龙袍,依然不觉寒冷。 他想,在他身前跪着的文武百官大概更不会觉得冷罢?不然为什么所有的大臣都像是被捆起来放在火上烤似的那样拼命地流汗。 这是新年之后的第一次大朝。他故意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挺直地站在御座前。单薄的身体虽然依然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但依然不减君临天下的傲气。 大臣们一遍一遍地用颤抖的声音山呼吾皇万岁,震耳欲聋。 正如五年前,秦彻为他攻下了皇城,他第一次站在这里接受他们的朝贺的时候。 他故意让他们喊了很久,直喊得声音沙哑,有气无力,才沉声说:“都平身吧。” 他们大声谢恩,起身,两腿因为跪得太久而瑟瑟发抖。 奚世音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他看到了疑惑,和恐惧。臣子害怕君主也没什么,但有怀疑就不好了。 他决定亲自为他们解惑。 “朕,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朕,不会让你们这场惊吓受得不明不白。朕先要告诉你们的是,半年前朕双脚残疾,不是因为摔下山崖摔坏了筋骨,而是因为秦彻这贼人叫人用针封了朕的筋脉,令朕不能行走。” 众臣发出一阵轻轻的惊呼声。 奚世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件事,是惊燕发现的。惊燕出身学医世家,第一次替奚世音擦身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秘密。然而在她问奚世音要不要把钉在腿骨中的针取出来的时候,奚世音却拒绝了。 奚世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个“更重要的事”,就是设计一场失忆。 并非假装,而是真正的失忆。他必须用最真实的失忆状态,才能换取秦彻的松懈和信任。而只有让秦彻的警惕松懈下来,他才会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原先的计划是这样的。惊燕负责向秦彻建议去游园,然后奚世音闹着要上夕佳楼看看。夕佳楼的楼梯很窄,奚世音又不能自己走路,所以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别人背着他才能上去。等背着他的人走到楼梯上时,他便故意大喊有老鼠,假装自己受到了惊吓,在挣扎中从楼梯上跌落下来。 没想到,秦彻竟然在他假装受惊之前,就自己先跌了一跤。他成功地“摔”晕了过去。既然晕了过去,自然是要吃药的。惊燕早配好了一剂“明日月”,这是可以令人在一个月之内记忆全失的药,趁他晕过去时喂他喝下,这一场“失忆计划”就完成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秦彻竟然在他失忆之后那样果断地让他成为皇后,让他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一生的伴侣,甚至不惜冒险把整个后宫的大权交给他。他犹豫过,如果秦彻真的是那样的爱他,如果秦彻真的为了和他一生相守就可以不计任何代价,他是不是可以接受这份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这样“失忆”一辈子? 结论是不行。 爱,不应该成为伤害和欺骗的理由。 所以秦彻在深情款款地讲述着从前的故事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在冷笑。 那背后的实情他在大约一年半前都已知道。他更是查明了,秦彻之所以处心积虑接近他,利用他几乎害死了整个奚氏皇族,是因为秦彻是二十年前宁熙帝灭掉的一个小国秦国国主的遗孤。秦彻的人生唯一的目的,就是倾覆奚国的天下,为国为家复仇雪恨。 一年半前,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一切,奚世音也不会突然向当时已经权倾天下的秦彻发难,夺他兵权。 但,他低估了秦彻的实力,更没有想到自己会一夕被废,成为秦彻的阶下囚。 一个尊贵的囚徒。秦彻竟然还叫下人们继续称他为“陛下”,多讽刺。 他试图造反,试图逃走,结果都失败了,还被秦彻命人在腿中钉上银针,骗他说双脚已废。 直到“明日月”的药效全部散去,他的记忆恢复之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那个被贬到南疆去的九弟奚世堂。 奚世音登基之后的头一件事便是派人去南疆想要把奚世堂接回京城。谁知那时奚世堂已经和南疆的一个苗人公主完婚,说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不想再回云嘉了。奚世堂又在密信里说,当奚世音有危难时,可以画一个奚家的族徽——兰花的图样送到南疆,他必定会挺身相助。 奚世音和外界的来往通信仍然是被禁止的。他不可能在秦彻的眼皮底下把一张画送到南疆去。于是他把那株兰花画在了一个天下人都能看得到的地方——新铸的钱币上。这些钱币迟早会流通到南疆去。当奚世堂看到它们的时候,自然会明白一切。 然后,才叫惊燕硬生生地割开皮肉,用镊子一根根地起出那些银针。 计划的最后一步是对秦彻下毒。在秦彻彻底对他解除防备的时候,便是他为亲人们向秦彻索命之时。 他自问问心无愧,所以不怕把这些都公诸天下。 然而即使到了现在,他重握权柄的时候,也依然有些想不通的地方。 “诸位爱卿,秦彻为报国仇家恨害我家人,我又为了给母兄和舅舅报仇毒杀他,你们说,朕和秦彻,究竟谁对谁错?” 他们明明,曾经那样地相爱,爱到恨不得天地间只有彼此。 大臣们战战兢兢地听着,没有人敢说话,大殿内静得连香炉细细的火花爆出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有一个正确的解答。 奚世音长叹一声,“退朝。” [尾声] 秦彻醒来的时候,先闻到的是一股浓浓的药香,和混杂在药香中的一股若有如无的香味。 他的鼻子告诉他,奚世音就在身边。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奚世音的声音冷冷地说。“快点给我起来。我全都查清楚了。一年半之前帮你谋反的文武大臣一共有四十六人。这四十六人现在全都拘在天牢。我没空陪你折腾。我现在开始数数,如果我数到三的时候你还不睁眼,我就把他们全都拉到你跟前千刀万剐。” 秦彻翘了翘嘴角,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这不是他们半年前曾经有过的对话么。 他闭着眼睛伸出手去,想要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源头。 “你身上的毒还没有去干净,所以你最好别动。还有,你腿上的经脉我也叫惊燕封起来了,什么时候放了你,看我高兴。” 秦彻睁开眼睛,对上正在邪恶地笑着的那个人的目光。 他咬牙切齿:“算你狠。” 奚世音亦是咬牙切齿:“过奖了。朕,只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说着起身,冷笑:“你再也翻不了身了,皇后!” ——无限江山篇·完—— 与鬼为邻篇 [壹] 我在深山中独居了一千年之后,突然多了个邻居。 那夜天朗气清,月明星稀,风光大好。我出来透气,在漫山花草树木间飘了一阵,就看到两个败兴物鬼鬼祟祟地从我旁边经过。 那两人一个扛着铁铲,一个扛着一只编织袋,专门挑着草木阴森的地方走。直走到山谷的尽头,扛铁铲那人道:“这里吧。” 扛编织袋那人道:“那个土堆后面可以。” 前面那个二话不说,在土堆后面扬铲便挖。后面那人把袋子放下拉开,从里面倒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 是个死人。 血迹还是鲜红色的,可见死了没多久。 那二人行事老道。不过一转眼,半人高的大土堆后面就多了个小土堆。 他们放火烧了编织袋,扛上铁铲,扬长而去。 ——连踩倒的草都懒得扶一扶,可见吃准了此地不会有人来。 我颇为忧郁。那个土堆,其实是我的阴宅。 只不过因为一直没人给我收拾修整,周围的杂草藤蔓齐齐爬上来,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绿馒头。 一个人在这里住惯了,自然而然地就会把周围的地方都当成自己的领地。如今领地突然被陌生人占去了一半,我难免不快。 我飘过去,想和那人谈一谈,看他愿不愿意早点去投胎。 千年来身边鸟飞兽往,花开花落,我不介意他的遗蜕在这里腐烂。可是要是他的魂也留在了这里,这小山谷就未免太挤太吵了。 我朝小土堆吹了口气,那人飘飘悠悠显出形来。 原来竟然是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怎么惹上那两人了,死得那么凄惨。 我好生与他道:“兄台!人死不能复生,不如早早投胎去罢!” 他看着四周,一脸茫然。 难不成这人生前竟是个傻子? 我飘到他跟前,试探地问:“兄台?” 他“嗖”地一下退出去几丈远,似乎是被我吓到了。 然后他看了看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又看了看他自己和我。 “鬼啊——” 瞬间就不见了。 切,瞧他叫的,就好像他自己不是鬼似的。 [贰] 横死的人总有一段时间会是这样的。心中一口怨气未散,觉得自己还活着,怎么都接受不了已死的事实。 瞧着样子,准是躲回了那土堆里去。要是他一直赖着不走,那可就麻烦了。 现在离天亮还远得很,那载人去轮回的渡船还没开来,我还有时间再劝他。 我再吹口气,将他吹了出来。 他一看到我便又飘得远远的。不想一下子穿过了一棵树,吓得哇啦哇啦大叫。我决定换个方式与他说话。飘下去看看自己的墓碑,远远道:“在下姓崔,名衍,字之衍,琼州人士,赴京赶考路过此地,路遇强盗,不幸被杀。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谢天谢地,墓碑上好歹写清了我的来历。 他躲在那棵树后,探出半个头来看我。 “你是鬼?”他哆哆嗦嗦问我。 废话。 我慢条斯理:“你也是。” 他整个缩成一团,藏在了一片树叶后面。我吹开那片树叶,换个轻松点的口吻:“你们现在好像喜欢管鬼叫‘阿飘’?” 我虽然隐居深山,但是偶尔也会去山外的小镇上泡泡网吧,不至于和时代脱节。 他一蹦蹦到一朵盛开的马蹄莲里面。 “你你你离我远点!”他怒吼。马蹄莲在静止的空气中剧烈摇晃。 还真会躲啊。 我晃一晃那朵花,他飞出来,蜜蜂一般在半空中乱蹿。 人刚变成这样的时候总会有点不习惯自己存在的形态,这我可以理解。我立上一枝竹梢,静静地等他消停下来。 最后他的样子在一块巨石上显现出来,摇摇晃晃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几乎能看到在他眼前乱飞的金星。 我不敢再靠近,远远地问:“兄台?你还好吧?”怕他又躲,加上一句:“你别怕,我不靠近你就是了。” 他瘫坐下,两手抱头。 “怎么会这样……” 我咳嗽一声:“兄台莫慌,人生不过一场梦,如今兄台不过是一觉醒来,大梦初醒罢了……兄台若是留恋人世,不如就在黎明时搭那轮回的渡船去投胎罢!投个好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不动,不知是不是因为识破了我的花言巧语。 其实我也没骗他。我说了十八年后做个好汉的前提是投个好胎。一个不小心投到别处去,六道轮回,或成飞禽走兽,或成花草树木,哪一样都有可能。 六道于我无所谓好坏,我只是以常人之心推测,他应该还会想再做人。 我再喊:“兄——台——” 他起身,脸上颇不耐烦。我追过去,“兄台,早一日投胎早一日超生,何必在这深山老林里浪费时间?” 他大概是怕黑,一直往月光亮处飘。我好心道:“你走多远都没用的,天一亮,你就又会回到你被埋的地方了。”看他似乎不明白,又解释:“哦,就好像在游戏里死掉以后会被传送回复活点……” 靠近了,我看到他的嘴角在抽动。我意识到自己说的似乎有点多了。 刚才说的那些话,比我过去八百年说的加起来都多。 我闭嘴。他回头。我憋出一个笑脸:“嗨~” 他白我一眼,脸上紧绷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某个兔不拉屎鸟不生蛋最适合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山谷。” 他瞪我。“我看出来了,”不耐烦的神色又回到他脸上:“我问的是这个地方——具体是什么位置?” 我的思维飞速运转。一个人会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他的目的其实是想要离开。 想离开,是因为有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或者有心事未了。 他要是一直和过去纠结不清就麻烦了。怎么个麻烦法?看我。 我一扭头:“不清楚。” “你总该知道怎么离开吧?” “不知道。我自打被埋下地那天就没有离开过。” 他怀疑地斜眼看我:“可是你知道现在的人管鬼叫阿飘——” 得,露馅了。 我认命地飘在前面带路。 “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就去投胎好不好?” 他哼一声,不置可否。 我告诫自己忍耐。他总有会厌烦了的时候,到时候再劝他投胎也不迟。 [叁] 问来问去,总算问明白了他叫周之信。至于他家在何处今年多大父母在否兄弟几人为何会被人残杀弃尸荒野之类,则一概不说。我也懒得再问,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再问别人的也没意思。 反正我一定有办法劝他去投胎的。 他要去的地方是山下六十里外的一座城。他说,只要我把他带到市中心就可以了。我带着他一直往上飘啊飘,最后停在几个山头之外的一根电线杆上。 我指指远处:“这根电线就通到你要去的那个地方。” 实际上这根电线可以通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只要那个地方有电线。 他皱眉:“我们要沿着这根电线走过去么?” 我知道他在顾虑啥。我们飘啊飘的速度虽然不慢,但是要一飘六十里,也得花些时间——和能量。 就算没有了身体,那种疲倦的感觉还是在的。 我拽住他,“闭上眼睛,就想你要去的地方。” 瞬间过后,我睁眼打量周围。我们到了一个一居室的小房子里,大约是周之信住的地方?屋里东西很少,收拾得很干净,倒不像时下那些又脏又乱的年轻人。一眼瞥见他的眼睛还紧闭着,拽他一把:“喂,到了。” 他睁眼,来回转了一圈,神情很是激动。看样子是想哭。 鬼是哭不出来的。我看他那么难受,就把这句话给吞了回去。 他向我道:“谢谢。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做鬼几个时辰之后,他总算说了句人话。 我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不客气。白天时记得躲在阴暗处,否则太阳一晒便魂飞魄散,阎王来了都救不了你。”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歇息了。反正天一亮他就会自动回来。 不知道是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还是因为太阳太大,我这天睡得不是很安稳。晚上再出来透气,晕晕的提不起精神。 我听到周之信在叫:“崔衍,崔衍?” 顿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叫我。四周看看,半个鬼影都没有。我懒洋洋打个呵欠:“你在哪?”他的声音在下面为难道:“帮个忙让我出去。” 我一口气把他吹出来。这家伙竟然连怎么从下面出来都不会。看来还是我天分高一些,做鬼这些事从未有人教过我,偏偏我能无师自通。 我说:“你想出来的时候,就想一下外面随便某个地方就可以了。”说着把他踹回去:“自己试一试。” 他重新出现的时候,脸上很是惊奇。 “去别的地方也可以这样?” 我摇头:“十几步的距离内可以,再远就需要借助别的东西了。” “比如电线?” 孺子可教。 我试探道:“你的事情都办完了罢?” 办完了就赶紧投胎去吧,阿弥陀佛! “没。”他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就知道。 “对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就知道! 我仰天长叹:“可以。办完了你得老老实实地给我去投胎!” 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他到底想干啥。横死的人么,通常都会想办法找出凶手给自己报仇,然后去看看亲人好友什么的。他要忙就让他忙去吧。鬼之一词,听起来可怕,但其实早已在人世之外,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 这些我当然也不忍告诉他。 两只孤魂野鬼沿着电线又去了那座城。此时华灯初上,周之信一路往灯火通明的地方飘,我拽他一方衣角:“别往那么亮的地方去!我怕光!” 他斜眼:“远着呢。” 越过了市中心又往郊外的方向去。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从电线去那里?” 他两手抱胸,飘得悠然自在:“在半空中看夜景不错吧?” 我无语。 真正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个山坳里。那里人烟稀少,草木阴森。围着铁丝网的高墙在山野中圈出一个不小的院落,有一幢白色的小楼孤立其中。 “这是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周之信看着院落的大门,神色非常复杂。“我昨晚来过一次,但是进不去。” 我远远飘着绕了一圈,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进不去。 整个院落都被一层半圆形的淡红色火焰笼罩在下面——虽然看上去很微弱,但是我一靠近,就差点给烧得昏过去! [肆] 我抖落满身的火星退后,看到周之信抱着胳膊远远地飘在半空中。我把最后剩下的火星全冲他吹了过去:“这里有冥火!你也不先说一声!” 所谓冥火,其实就是阴间的火。阳间的人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却能把我这种小鬼烤个外焦里嫩。古早的时候有些法术高强的术士能点起冥火护宅驱鬼。我在慌忙躲闪间一眼瞥见那门外还竖着块石碑,上书“清风观旧址”。得,这一圈火准是从前的那些道士烧的。 周之信在流星似的火光中抱头鼠窜,看样子昨晚就吃过冥火的亏了。 “我刚想提醒你,你就冲过去了!” 哼。 那冥火不是一般的厉害。火星虽然都甩掉了,火气还是灼得我浑身发疼。那块石碑旁边有一眼小小的泉水,我拽着周之信歪歪扭扭落下,窝到水中想凉快凉快。谁知刚刚浸入水中,竟然就被一个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我嗖地弹到半空中,那东西也跟着冲出水面——好家伙,居然是只皮球那么大的蛉蟾! 再看,飞出来的蛉蟾居然还不止一只。我眨眼数了数,光追上来的就有五六只,不知道水里还有没有别的。 它们扭动着坑坑洼洼圆鼓鼓的身躯,扑闪着薄薄的黑翅向我们直扑过来! 蛉蟾我遇到过——它们也是术士们养来专门对付邪物的。蛉蟾身上溅出来的水汁带剧毒,能在任何属于阴间的物体上腐蚀出一个大洞。周之信大概昨晚走运没见过它,还一个劲回头好奇地打量。我拖上他夺路狂奔:“兄台别看了!逃命要紧!” 他继续好奇:“可是我还没见过会飞的癞蛤蟆……” 我吼:“你自己就是头会飞的猪!” 我们窜得快,蛉蟾飞得也不慢。眼看着它翅膀上溅出来的毒液就要飞到我们身上了,我拽紧周之信,以小行星撞地球之势冲向最近的一根电线。 瞬间之后,我们出现在周之信的小房间里。感谢佛祖,感谢阎王——我还记得这个地方。 我甩开周之信,扑倒在他的沙发上:“不是我不帮你啊,但是那地方有冥火圈着,有蛉蟾守着,我是进不去了。你自己想办法吧……话说你想进去干啥?你想进去找什么东西么?还是见什么人?如果是想见人,不如就在外面等着,守门待人嘛——” 他闷闷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在我旁边坐下了。 就这么闷了半天,我实在无聊,飘过去开了电视。随便换了几个台,“现在的人间啊,真是没趣得很……嗯?” 就在画面的急速转换间,有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我连忙换回去,原来本地电视台在播一则通缉令。照片上的人正是周之信。 那通缉令上说,某生物公司药物研究员周之信盗窃公司重大机密出逃,目前被公安机关追捕,举报有奖。 后面播了公司开出的悬赏金额——十万——人民币。 这年头人民币对冥币的汇率飙得比天庭还高,我想想那个数,口水都要出来了:“啧,看不出来,亏我还以为你是无缘无故被人害了的,想不到原来是个身价那么高的小偷啊!快跟我走,我送你去警察局领赏——” 他悲愤道:“不是!是有人杀了我,把东西偷走了!公司的人看到我和东西都不见了,就以为是我偷的!” 我留个心眼:“那他们是什么时候杀了你的?没准你偷了东西被人看到,他们见财起意才杀人越货呢?” 他一把把我打飞:“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也不相信我!” 这一击的力量相当大,我给他打得散成一团混沌,好一会儿才又重新聚拢成原形。 我飘回去躺在沙发上,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认识一辈子的人都信不得。我认识你还不到两天,凭什么相信你呢。” 他暴躁地在半空中上下左右飞了几十圈,最后刷地跳到屋角的鱼缸里去。他在里面搅得水花翻腾,把金鱼乌龟吓得四处逃窜。 我飘上窗台准备走人:“喂,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那个院子太邪门,咱都进不去的。” 他耷拉着脑袋从鱼缸里出来,在后面拽住我。 “你先听我说完!事情是这样的。我这几年一直在公司参与公司的一个研发项目,研究一种药物。那种药物现在已经到了人体试验的阶段,很快就可以投产了。出事那天晚上我在研究所加班做最后的检测。结果半夜的时候整栋楼都停电了。我开了实验室的备用电源,然后打电话叫值班的保安过来看看怎么回事。结果他们一上来,就——”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 [伍] 我和周之信在沙发上窝成一团。 我说:“幸好我们都没有身体了。”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因为有身体就有头,有头就会头疼。” “……” 他沉默半天,颓然道:“怎么都进不去,怎么办啊……” 我问:“那两个人杀了你,你总该见过他们吧?就算不认识也该记得他们的样子吧?托个梦告诉警察不就完了?” 周之信摇头:“我们研究所的保安有十几个,我也记不清那天值班的是谁。他们一上来就动手,我根本就没时间看清楚——”我叹气:“他们把你埋到我旁边的时候我倒是看到了,可那时候天太黑,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说着火冒三丈:“你说他们把你埋在哪不好,偏偏就埋在我旁边了!要不是这两个家伙,本少爷现在还在吹风赏月呢!” 我越说越来气,狠狠蹦了几下。他按住我:“好了我说对不起行不行?不对,错的又不是我,凭什么要我道歉……” 我看他说得委屈,便停下了:“我也没怪你啊。行了,想办法找出那两人再说罢。” 他摊手:“保卫处的值班室那里肯定有他们的值班表。” 说来说去,还是要进到那院子里去啊…… 我抱头。 周之信面无表情地看天:“我死了就死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我怕警察一直都找不到我,别人都会真的以为我带着药方和样本逃到外国去了,我家里人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 我想了想,拍他:“走,咱们再想办法。” 我带着他飘到城外,飘了半天才找一眼还算深的水潭。回头看看周之信,只见他眉头都要皱到一起了,脸上明白地写着“我不想下水”。 我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人间的每一眼水潭深处都会有一条通往阴间的路。这水潭下的路很窄,而且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走过了。我努力地拨开森林似的水草,回头喊:“喂,你也出点力气啊!” 周之信呆呆地跟在我后面,惊恐地看着各种各样的水生动物从他身体里游过去,根本就没一点要主动干活的意思。我喊过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啊?水下也能说话?” 我:“……” 还是算了吧。 等到在阴间那头上岸的时候,我已经几乎累瘫了。放眼望去,周围一片荒凉,半个鬼影都没有。 赤羽花细细的花瓣在水岸上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地毯。远远望去,仿佛是沁入泥土的血。 我在花地上摊平,休息。周之信默默地爬到我旁边,似乎是被这气氛吓得不敢喘气了。我安慰他:“别怕,这里应该是阴间某个兔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角落,没有——鬼会看到的。” 他站了起来,好奇地四处张望:“那我们能不能到处逛逛?” 这家伙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我伸个懒腰:“你还想不想进你们研究所了?” “啊,我差点忘了……” “……” 其实对付冥火的办法也简单得很。我说:“那院子上烧的是阴间的火,只能用阴间的水去浇。我们从这眼泉水里带些水回去就行了。” 周之信愣愣地点头。 但是从水中运水,谈何容易。 我想了想,一转身变成了一只葫芦。 “喂,把我灌满水,你原路带回去。” 周之信怔在那里,睁大了眼睛:“这样都行?!不过——你是不是变得小了点?那里火那么大——” 我转个圈,变得和他一样大:“这样呢?” “呃……” 半个小时之后,周之信抱着我——变的巨型葫芦从城市的上空缓缓飞过。 [陆] 我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感慨:“幸亏阳间的人看不到我们。” 周之信点点头:“不然会被当成UFO打下去的……” 居然和我想的一样。我们怎么突然变得有默契了?我用力甩甩脑袋,想把这个念头甩出去。 他的手臂顿时抱紧:“喂你别乱动,水都飞出去了——到了!” 天依旧是那个天,地依旧是那个地,院落依旧是那个院落。 院外的那层冥火仍旧在缓缓地燃烧。我扭着庞大的肚子飘到冥火的正上方,仔细对准了火焰升起的位置。 冥火的高度是一定的,我们在高高的半空中俯瞰,不怕它烧上来。但是要在这么高的地方把水倒下去,还要正好把火浇熄,难度还是挺大的。 我试着往下降:“我们飞低一点再倒。” 才降了不到十米,就有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要是再往下降,恐怕不等我们把水倒下去,我就先变成一个烤葫芦了。我朝周之信喊:“倒吧!” 他却愣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面喷水池的方向:“妈呀……” 我仔细一看:“佛祖啊……” 只见一大群蛉蟾黑压压地从水池里飞出来,直扑向我们! 我当机立断翻个跟斗变回原样。水倾斜而下,在那圈封闭的冥火上浇出一个缺口来。原本的计划是把火全部浇熄的,现在只能将就一下了。我远远飞出去:“我引开它们,你快进去!记住,半个小时之内一定要出来,不然缺口还会再烧起来!” 他大叫:“自己小心!”然后“嗖”地直冲进去。我跟着落下,挡在那群蛉蟾前面。 昨晚我进过那个水池子,它们大概是记住我的味道了。 我直俯冲到最前面那几只蛉蟾跟前,冲他们笑:“来——抓——我——呀——”说完转身就飞! 我不怕它们追上来,我只怕它们不全追上来。 周之信那个家伙又呆又笨,万一有那么一两只蛉蟾不追我反而冲他去了,他大概应付不过来。 我一边没命地往前飞,一边留神看着后面。飞出去一段时间以后,看看后面再没有新的蛉蟾加入到追我的大部队中,才放下心来专心逃命。蛉蟾的翅膀扑打的声音铺天盖地地从身后传来,仿佛有只巨兽随时都能把我吞下去。毒液飞得满天都是,我不小心沾上几滴,痛得要我老命。身边有无数根电线唰唰地退后,我却不敢轻易地飞进去——因为怕那些蛉蟾发现我不见了,就会转身回去找周之信。没有别的法子,我只能拼尽全力尽量往远处飞,好给周之信多争取点时间。 飞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看样子似乎是在郊外的平原上,地上灯火星星点点,天上星河闪耀,月正亮。 我算算时间,周之信怎么着都应该从楼里面出来了。于是转个方向,直往上飞。蛉蟾的身体太重,翅膀太薄;高处水汽重,它们的翅膀沾上了水就飞不动了。 果然飞到了平流层之后,蛉蟾们就一个一个地从视野里消失了。我拼了剩下的力气继续往上,终于把它们全部甩脱。 正好有朵云飘了过来。那云一片纯白,又松又软。我抵不住诱惑,翻身躺上去休息。刚才大概是飞得太久了,我累得动也不想再动。本来还想回去再看看周之信的,现在连这个念头也打消了。 就这样躺在云上,不知不觉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置身于漫天星斗间,我忽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的时候,似乎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常常陪着我登高望远,观星赏月。 然而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究竟是谁。 云飘到了极寒处便凝结成雨。我随着雨点跌落,渗在土中。 [柒] 天黑时我被周之信踹醒。这小子得寸进尺,居然自己跑到我地盘上来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没学过吗? 我开始考虑把他直接打包扔上轮回渡船的可能性。 周之信气势汹汹:“你昨晚去哪了?我到处找不到你。”他说着把我拽到了外面。 得,外头竟然还在下雨。 雨点打在草木叶上,滴滴答答,声音不算太大,却充满了整个天地。 我在坟头上上摊平。“找着了吗?”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昨晚开始下雨以后,我心情一直都有点低落。 他挺直腰杆出现在跟前:“找着值班表了,那晚值班的只有一个人,我看了他的照片,认不出来究竟是不是杀我的那个。所以就想找你看一看,你好歹见过那两个人,说不定能想起来。” 我勉为其难,探进他的回忆。 在他的记忆中重现的照片有些模糊,我还是认了出来,这人正是那晚扛铁铲的那个。 我点头:“是他!找到他就能找到另外一个了!快去给警察托梦,等他们把案子破了你就可以去投胎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上帝啊,佛祖啊,我的小山谷就要恢复宁静了! 然而周之信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而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就好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又是震惊,又是茫然。 我朝他吹口冷气:“喂!你怎么了?想什么哪?” 他终于回过神来。我只得重复一遍:“我认出来了,值班的那个就是杀你的人。赶紧去告诉警察吧。” 他还有些迷糊,“哦……是吗?” 我踹他:“去告诉警察!” 这家伙,事到临头怎么就犯傻了?那不成回来的路上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吓坏了?可是想想他刚才跑来叫我的那个兴奋劲,怎么看都不像啊……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眼神终于明白了些:“好,我们这就去。”说着拽住我就要飞。我死死抱住一棵狗尾巴草,“喂你搞清楚!我说的是让你自己去,不是我跟你去——” 昨晚为了甩脱那些蛉蟾实在是飞得太累了。好容易挣开了他的手,我一溜烟钻到一个花苞里去。 他在外面叫:“你不和我一起去?” “你不会自己去么。我下雨天心情不好。” 他的声音放软了些:“但是我不会托梦。” 我:“……” 我在网上泡多了,知道现在的人管这种一遇上不懂的事情就找人帮忙的人叫伸手党,还喜欢管好心帮助伸手党的人叫圣母。在这里,圣母这样美好的词也带了戏谑的贬义。 我从那花苞里钻出来时,只觉得自己头上放射出了一圈圣母的光芒。 半个时辰之后。 周之信在我身侧飘啊飘,问:“为什么不走电线?”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热心终于感动了他,我发觉他的态度突然好了很多。以前总是摆着一张臭脸,现在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柔和了,语气仿佛在哄闹脾气的小孩。 身体要是还在,皮肤上一定已经爬满了鸡皮疙瘩。 我撇嘴说:“心情不好,走路散散心。反正等警察们都睡着还要一段时间的。” 雨已经小了些。漫天细细的雨丝中间偶尔泄出几处灯火。灯是暖的,火是暖的,然而也是辟邪的。我将永远与温暖绝缘。 周之信也在看,神情中流露些许艳羡。 我催促他:“快走。” 他忽然好奇地问我:“你从一开始就叫我去投胎,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我被他问住了。 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不去?为什么? 为什么? [捌] 我老实回答:“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我死了总该有一千年了罢?”说完了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呢,那天告诉你的时候,还特地飞下去看了一眼墓碑。” 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刚才我给你看我的记忆的时候,也到你的记忆里面转了转。” 我勃然大怒:“谁让你偷看我的记忆的?” 他哧溜一下转到我跟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呃,不小心看到的……” 哼,窥探别人的记忆这种事也会“不小心”?他当我头一天做鬼哪? 我索性什么话都不说了。据说沉默是对付无赖的最好办法。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抱歉地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然是真的。” 那时候的我想必是有着深重的怨念的。我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搜了一遍,然而承载着我所有的过去的那个地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空空如也。 “你……要不要我告诉你我看到什么了?”他试探地问,“就当是报答你好了。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 我说:“那还不简单?你天一亮就去投胎,咱们就谁都不欠谁了。” 他摊手:“不行,我就算要投胎,也得等警察还我清白了再说。” 好吧,我至少还有个盼头。 雨还在下个不停。我们终于哆哆嗦嗦地飘到了最近的一个警察局。值班室有个警察在那里没精打采地看报纸,我过去往他脑袋上弹了个瞌睡咒,等他趴倒睡着了,我立刻就把凶手的样子和周之信被埋的地方托梦给他。没过多久那个警察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显然是被吓到了。我拽周之信:“现在没事了可以走了吧?” 周之信摇头:“呃……万一这个警察胆子小什么都害怕不敢去抓凶手怎么办?” 我抓狂:“那你还想怎么样?” 他哀求地看我:“多告诉几个吧!” 我:“……” 到最后我已经完全数不清不楚自己究竟给多少警察托了梦了。反正就在我还忙乎的时候,突然有两个鬼差挥舞着勾魂钩和拘魄锁出现在我跟前。他们的样子实在算不上好看,我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们的地位仿佛人间的城管。虽然不过是阎王殿前排位最末的小卒,却是我——还有周之信这种孤魂野鬼万万惹不起的。我摆出一副识时务的姿态鞠躬行礼:“敢问二位有何贵干?” 两个鬼差你一言我一语,言简意赅。 “你在人间胡乱托梦。” “妄图干扰凡人办案。” “违反阴阳两界不得互扰的律令。” “我们要抓你回去。” “下地狱。” [玖] 得,我居然忘了还有阴间律令这么一茬。也不知道这得下到地狱第几层…… 勾魂钩和拘魄锁在他们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起朝我飞了过来。 我好歹当了一千年的鬼,就算惹不起我还能躲呢。我一扭腰闪开,大喊:“快跑!” 周之信还愣在那里:“你们别抓他,是我求他帮忙托梦的——” 两个鬼差对望一眼。 “教人犯法。” “罪加一等。” 勾魂钩和拘魄锁瞬间朝他飞了过去。 真是头猪! 我瞬间移到那边把他拖开,鬼差们再次扑了个空。他有些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我大喊:“快走!”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拖向窗外。 鬼差们最强悍的就是他们追踪的本领,用电线是跑不掉的——因为他们会比你更早抵达目的地。 就这么飞也是不行的。因为虽然大家的速度都差不多,但是他们的“鬼龄”比我们长不知几千年,耐力也要好很多。只要我们速度一慢下来,马上就要变成他们的锁下冤魂! 放眼望去,整个阴间都是阎王爷的地盘。我们竟然没路可去了。 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投胎。 ——阴间律令有规定,一只鬼只要上了轮回的渡船,阴司就不能再找他的麻烦。因为他在投胎之后的一生中所要承受的痛苦,足以偿还他犯下的任何罪孽。 天边已经露出一线的鱼肚白。我拽着周之信没命地往东边飞,眼看着两个鬼差越来越近,我大声喊:“你听着!待会儿会有条船从天上飞过!它过来的时候你赶紧上去!鬼差是不能碰那条船的!我给你断后!” 鬼差们显然非常愤怒。 “你们两个。” “都别想跑!” 拴着勾魂钩和拘魄锁的锁链是可以无限伸缩的。就在我们没头苍蝇似的抱头鼠窜的时候,它们也在满天乱飞,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打中! 我无比唏嘘。我这辈子——不,自从我变成鬼以来,从来都没有那么狼狈过。 天边越来越亮,轮回渡船就快来了。我再次强调:“看到船就飞过去!听到了没?” 周之信似乎有些不乐意:“那你怎么办?” 我喊:“我都当了一千年鬼啦,还没去地狱参观过呢,这回正好长长见识!” “切!少来这一套——”他的手突然抓得紧紧的,“要走一起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鼻酸。嗯,大概是因为飞得太快,天上风太大了。 “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大话吧。” “我说真的!这一次,我一定说到做到!” 我糊涂了。什么这一次那一次的,难不成还有上一次? 就在我们都筋疲力尽的时候,轮回渡船的轮廓终于缓缓地出现在天边。巨大的船身透着圣洁灿烂的光,大地上有无数亮点冲它飞过去,宛若满天的流星。我知道,那些都是赶着去投胎的魂魄。 我踹周之信一脚:“快过去!” 因为刹那的停顿,勾魂钩和拘魄锁瞬间砸了下来!眼看就要砸到我头上,我吓得呆住了——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双双打中了周之信。 他在那一瞬间推开了我,自己却被锁链缠了个严实。 他的影子在两样法器的束缚下慢慢变得扭曲而透明。我听到他喊:“快跑!快去投胎!” 这又是干什么呢。 我叹口气,一动不动:“二位大人请放了他吧,犯律令的是我,和他没有关系。他刚才说他指使我给人托梦什么的,都是胡说八道。”为了争取坦白从宽自首减刑,我索性把两手伸了出去:“你们看,我扰乱人间证据确凿,他却什么都没有做。你们说抓哪个的功劳大一点?” 两个鬼差对望一眼,勾魂钩瞬间从周之信身上脱开了。他们一起阴笑:“两个都抓!”“功劳最大!” 真是——勾魂钩比我还大,我刹那间就整个挂在了上面。 疼,真他大爷的疼,疼得我想再死一次! 再看周之信,他还是被拘魄锁死死地扣着。转眼间轮回渡船已经飞到了跟前,我们却都动弹不得了。我们这下是彻底玩完了。 两个鬼差大概也累了,并没有立刻把我们拖回去。我们就这样被他们牵着飘在半空。周之信突然冲我挤了挤眼睛,“你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动。 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流氓状:“你不想听,我偏要告诉你。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去投胎吗?你念念不忘的是你的弟弟。当年你们一同进京,在这里遇到强盗,你替他挡了一刀,却重伤不治。他说以后一定会回来带你回老家安葬,于是你一直等着,但是他没有再回来——” 原来……是这样么…… 我凑过去,恶狠狠地威胁:“你是不是想再死一次?” 他撇嘴,声音突然放得极低:“喂——你刚才是不是说——他们不能碰那条船?” 我点头:“怎么了?” 一股剧烈的气流迎头吹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是在轮回渡船上了。 周之信这臭小子,竟然趁我不备一口气把我吹了上来! 抓着我的鬼差没来得及撒手,也跟着飞了过来——但是立刻被又被渡船外的光弹飞出去,消失在夜空中。 剩下的那个鬼差一下子呆住了。周之信随即抓起铁链把他抡圆了,向渡船猛掷过来! 鬼差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也飞了出去。周之信终于挣脱了拘魄锁,然而渡船已经渐渐飞远了。他飘在船外的雨丝中冲我喊:“对不起——我走得太远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回过南边……我不知道你……” 他飞起来没有渡船快。那声音终于在风里散尽。 渡船越升越高。云不见了。雨不见了。天不见了。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柔和的光。不知道是不是即将重返人间的缘故,前生的种种突然一下子都记了起来。无数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瞬息间万念起伏,终归寂灭。 最后的画面是我躺在床上,胸前的伤口血迹斑斑。 我用最后的力气说,我要回家。 有个长得和周之信一模一样的年轻人,他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他说:“哥你别怕,我一定会带你回去……我们一起回家……” 我用力地往船身上撞,然后又被狠狠地弹回去。周围的游魂都在用一种莫名其妙地目光看我,有一个问:“你不想投胎还上来干啥呀?” 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渡船就被天边初升的那缕金光融化了。 [拾] 我哇哇大哭。旁边还有个家伙也在哇哇大哭。我们挤在一个不算大的摇篮里。我嫌挤,没事就踹他一脚。他毫不客气地踹回来。有两个小护士把我们分开抱了起来,一个说:“这对双胞胎真逗,才这么点大就会打架!” 另一个说:“小信,你是不是又欺负哥哥了?你呀就是不听话,比哥哥晚出来老半天,差点没把你妈疼死!” 他继续委屈地哇哇大哭。 我打个呵欠准备睡觉。 人间什么的,其实还是挺美好的。 ——与鬼为邻篇·完—— 王的盛宴篇 [壹] 我躺在河滩上,全身湿透,精疲力竭。 用最后的力气把喝下的水吐出来,之后便连手指也无法动一动了。 然而脑子还是能动的。我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失。 大晚上的一个侍卫都不带就偷偷地溜出来,此其一。 孤身一人私会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人,此其二。 私会的地点竟然选在极易落水的僻静的河边,此其三。 就在那家伙伸手把我推入水中的刹那竟然还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因为看到我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而想揽住我的肩膀……此其四。 心中有个声音恶狠狠地骂自己:你的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 就在我凄凄惨惨戚戚地躺在水边动弹不得的时候,我终于相信了父亲临终时说的那句话:“南儿呀,男人都会骗人,越是英俊的男人就越会骗人,你千万要牢记呀!” 大概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我是个断袖,是以这样告诫。 那时我哀恸欲绝,抓着他的手大哭说:“父王骗人!父王就很英俊啊!” 父亲悠然阖上眼,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后来我一直都在想,父亲是不是想最后一次听我夸他英俊才会那么说的,就把这话忘在了脑后。 所以在我两年前第一次在诸侯祭天的大会上见到姬白的时候,便十分爽快地拜倒在了他那袭淡雅的锦袍下。 如果父亲天上有知,现在一定在幸灾乐祸地对我扮鬼脸。 [贰] 回去的路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我掉下去的那条河叫雍河。雍河穿都城云嘉而过,然后南流入海。我像条死鱼那样趴在河滩上把自己晒干了之后便沿河直上。跋山涉水走了大半天,才远远地望见了朱雀门城楼上的飞檐翘角。 还有城门下来回巡逻的卫兵。 回去的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快回去找姬白那个混蛋算账”,等到真的回来了,两脚却像被缚地灵缠住了那样,无论怎么用力都再也迈不开步子。 姬白大概还在里面吧? 两年啊。这两年我为了他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练剑写字,练得一身是伤两手长茧。千辛万苦地练好了一套剑法,却连招都没过一下便被他一把狠狠地推进了雍河! 如果他只是有了心上人就罢了。我顶多会带上侍卫揍他个鼻青脸肿泄愤然后丢给他一个潇洒的背影再也不回头。可现在他是想要我的命。先不说他为什么会想杀我罢,一旦他发现我还没死之后一定会再接再厉,非得把我弄死不可! 大脑被愤怒占据了半天,现在终于有股像样的委屈和难过涌了上来。 于是在城门一角凄惨地缩成一团。 没呆一会儿,就发觉自己的肚子居然在咕咕叫。我摸摸肚皮,决定先进城去吃顿饭再接着郁闷。 卫兵把城门守得滴水不漏,每个进出城门的人都被细细地盘问兼检查文牒,每只箱笼每个口袋甚至是每只马桶都被打开来仔细查看。 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失踪了的缘故。 好歹也是个诸侯王。我要是一命呜呼了,当今天子还真不太好向我故国的亲族交代。 那个又矮又胖的小鬼现在一定急得满地爬了吧? 我不高兴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人家不高兴。要不是现在急着想弄清楚姬白究竟为什么要杀我,我还真乐意在外面多逛几天。让那小子急上几天兴许还能帮他减减肥。 我站起来,拍拍因为湿了复又晒干而发皱的衣衫和帽子,然后习惯性地往荷包里掏进城的文牒。 手指碰到一坨湿漉漉的糊状物,想来是文牒在水里泡坏留下的纸渣。 这时候非比寻常,恐怕再通融的卫兵也不会看了这一坨纸渣就让我进城。 我仰天长叹。 好在我来过云嘉几次,城里城外的路早摸了个七七八八。不能进城就算了,城外栖云山的灵音寺的主持肯定也愿意请我吃一顿斋饭。才转过身,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 因为心中有鬼,我本能地躲闪。 “年轻人,是不是要进城?” 声音和蔼可亲,原来是位慈眉善目的大婶。 我苦着脸掏出纸渣给她看,她笑说:“无妨,大婶今天送人出城,那人的文牒便用不上了,正好可以带你进去。” 一时间,我只觉她是救苦救命的活菩萨。 “只是,大婶年纪大了,平常难免有些病痛,这看病抓药的钱哪……” 话已至此,我当然立刻就问:“大婶您要多少?尽管开口。” 她眯着眼伸出两个巴掌。 “十个大钱?” “白银十两。” 这不是宰人么?! 我斜眼看她:“大婶,你看我这样狼狈,像是拿得出十两白银的人么?” 她低头看我的脚。 “你的鞋——” 虽然不太明白我这双又湿又破的鞋子和十两白银之间究竟有什么对等关系,但是眼下进城要紧,我立刻点头。大婶居然掏出一双寻常的布鞋给我;我找个僻静的地儿换上了,又往脸上抹了一层黑泥,跟在大婶身后顺顺当当地进了城。 待走到闹市中,我喘过一口气,同大婶攀谈:“也不知道为什么城门突然查得这么紧?” 大婶白我一眼:“看你就是出城混了整夜不回来的。梁王死了,你居然还不知道?”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傻笑:“大婶您开玩笑的吧?这死的……哪儿的梁王?” 死的难道不应该是我周王? 大婶笃定的说:“东郑西范,南周北梁。死的就是北边的梁王。” 眨眼间天地颠倒。我一个站不稳,几乎跌在地上。 北边的梁王,当然就是姬白。 [叁] 大婶拿着鞋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头。 姬白竟然死了。 死了。 生死这回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见多了也就没感觉了。我渐渐地缓过一口气来,眼神也清明了。然而看着街上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委实觉得人生真是又寂寞又哀伤。 姬白推我下河的帐我还没算,所以我决定不要为他难过。 但既然他死了,我现在现身,也不怕再来杀我一次。我两脚拖在地上慢慢地挪回周国会馆去,一边琢磨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姬白一把推我下水的时候可是精神抖擞力气十足的,怎么会一夜之间莫名奇妙地死了? 就这么走着,肩上竟然又被人拍了一把。 我怒,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拍我肩膀?! “兄台慢走——” 这次是个打扮得十分招摇的少年——一身浅绿色的长袍嫩得仿佛能掐出水,头上斜插着一根白玉簪。配上那张白得有点过了头的脸,整个人像足了一棵刚洗干净的大葱。 我对这类只差没在脸上写着“轻薄之徒”的家伙向来没好感,于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便要走。谁知大葱一把拽住我,“真是你!” 咦?这里居然还有人认识我? 我说:“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 “你不是周南么?” 我:“……” 本王数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云嘉城里的三公九卿见了我也得叫我一声“王爷”,这棵大葱居然敢当面叫我的名字,胆子不小。 在这种不知应该以任何表情面对的时候,本王只能,微笑。 大葱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大概不认识我。我是郑千山。” 我:“……哦。” 虽然脸上一片木木的,我心里还是相当震惊的。那大婶说的“东郑西范,南周北梁”其实就是当今天下四大诸侯的姓氏。年中老郑王寿终正寝,袭位的是他的大儿子郑千山。据说郑世子才华横溢样样精通,想不到竟然是这样水灵灵的……一棵大葱。 也难怪他敢那样叫我了。咱们是平辈,地位也相当,称兄道弟不算逾矩。 郑千山补充说:“我看过你的画像,所以认得你。” 我拱一拱手:“……刚才失礼了,还请郑王见谅。” 他皱起眉头上下打量我一番,又看看我去的方向,问道:“你这是要回会馆去?” 我反问:“我还能去哪呢?” “别呀!梁国的人正堵在你们会馆门口要人呢,你回去不是被他们抓个正着?” “梁国?” 这倒奇了。姬白死了他们不该张罗着办后事么?找我作甚。 “是啊,他们说是你杀了梁王,一边堵在周国会馆要抓你,一边在皇上那里告御状呢!” “我?!” [肆] 说实话,在我在雍河中浮浮沉沉艰难挣扎的时候,在我在河滩上挺尸晒太阳的时候,我的确无比地想要把姬白碎尸万段。 但是想和做还是有距离的。我的理智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无论我想怎么报仇,杀掉姬白都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何况,我…… 脑子里混成了一团浆糊。我用力敲敲自己的脑袋,想知道它是不是自己泡在水里的时候进了水。 梁国的人究竟凭什么认为姬白是我杀的?难道是觉得我在被姬白推下河淹死之后会变成鬼回来索命? 两只脚凭着直觉继续往会馆的方向挪。 郑千山扯住我的衣袖,急道:“听说皇上在梁王被杀之后十分震怒,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严查凶手,所以今天城里城外才这般戒备森严。如果梁国那边真的能拿出证据来证明你就是凶手,只怕——” 我斜眼看他:“你的消息倒挺灵通。” “喜欢凑热闹而已。” 我努努嘴,“喏,这下又有热闹可看了。” 郑千山大概说对了。有一队御林军骑着高头大马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马蹄掀翻了不少小摊,撞倒了不少行人。一路鸡飞狗跳,但他们都目不斜视地盯着一个方向。 我。 仿佛他们本来就知道我在这里。 只一眨眼的功夫,御林军们便在我和郑千山几步开外围成了一只铁桶。 为首的向我拱拱手:“周王爷,在下奉皇上之命请您进宫一趟,失礼了。” 说失礼,他们其实也没太失礼,好歹没有当街用铁链把我锁回去。 当然这是在我十分乐意配合的情况下。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遭到了云嘉城老百姓惨无人道的围观。在从出发的地方到皇城门口这中间还不到一里的路上,我便听说了不下二十种我之所以要杀姬白的理由。 最有创意的是:本王是个断袖,意图轻薄姬白,姬白誓死不从,于是惨遭杀害。 本王宽宏大量,不和这些无知草民计较。 被带去的地方竟然是太庙。 纵然我向来不知天高地厚,见了那阵仗还是觉得有点儿受宠若惊。 坐在最上排正中间气急败坏的小胖子皇帝赵爽就不说了,下面那一排三个留山羊胡子的可不是大理寺卿岳温、刑部尚书楚贺还有御史大夫卢远鸿? 居然是个三司会审的架势。 匆匆忙忙地行过礼,小胖子皇帝咳嗽一声,便有个人将一只银盘端到我跟前。银盘内铺着的白绸上躺着一把做工非常精细的银刀。 御史大夫卢远鸿眯着眼,和蔼地问我:“请问周王认得此物么?” “认得。这刀,”我长叹一声,“是梁王送我的。” 小胖子和山羊胡子们的眼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我猜他们大概以为我会死不认账。 “原来如此。”发话的是大理寺卿岳温。他捻一把稀疏的胡须,冲后面使了个眼色,“周王也请认一认——” 送上来的依旧是一只银托盘。只是这一次托盘里——“这是不是周王之物?” 我愣愣地看着那双鞋子。我亲手脱下来送给那个大婶以抵销我十两白银的进城费用的鞋子。它居然出现在这里。 “是。是我的。” 抵赖是没有用的。就算我否认,他们也一定能想办法证明它们是我的。 小胖子和山羊胡子们齐齐吁了口气。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岳温开口,冷笑说:“这刀子是杀死梁王的凶器,这双鞋却是一名路人在杀人现场附近找到的。周王——” 路人。现场。呵呵。 我朗声打断他:“事已至此,你们也不用再问了。”我的目光环视一周,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跟随而来的郑千山。 “梁王是我杀的。” [伍] 大理寺的牢房据说比天牢的要干净。我还没进过天牢,所以无法知道这话的真假。 但就从我的标准而言,是比“干净”差了不止一星半点的。 虽然有桌有床,但都落满了灰尘,空气中一股浓浓的霉味和腥臭味。 本王这辈子还没屈尊住过这么臭的地方。 我在那扇厚重的铁门上踹了一脚。何止是委屈,我简直要气得五脏六腑全炸了! 有用这样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栽赃陷害人的么? “啊——痛痛痛……” 我大叫着跌坐在积了不知几层灰的地上。这才想起那铁门可比我的脚要硬得多。我爬起来,脱掉鞋袜,捂着红肿的脚趾坐上床去。那床褥大约放在这之后就没洗过,硬度简直可以和铁门一较高下。 我实在鼓不起勇气躺下去,最后只得靠着墙坐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要冷静,冷静,冷静。 脚上的剧痛渐渐地散去时,纷乱的思绪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然后,我在脑子里把发生过的事情先理了一遍。 天下诸侯每年夏天都要聚集在云嘉祭天,同时对天子表明忠心。我这已经是第三次来。 每次来祭天,回去的时候剩下的全部记忆都只剩下姬白。 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第一次回去之后便开始想各种理由给他写信,一封接着一封。他居然都回了。因为知道这些信件路过京城的时候必定会被拆阅,只能聊天聊地聊南北风俗聊掌故聊诗词聊吃喝玩乐聊琴棋书画。 第二次,约好赶在祭天之前提前了半个月到,一起把云嘉的名胜古迹逛了个遍,还一起往栖云山的灵音寺中银杏树上缠了条许愿符。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我们的关系有突破性的进展的象征。 接下来的一年依旧书信往来,每隔两三天一封。就连自己都惊奇我们居然有那么多话题可谈。 每天都在盼望第三次祭天。每夜都梦见他望着我微笑的样子。 我下了决心,这次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但是他把我推落水中。 然后他死了。 据说死的时候,胸口插着他一年前送我的那把银刀。 一年前我们站在码头,依依惜别,临行时各自解下配刀相赠。 那把刀我一直视若珍宝,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偏偏就在我前天刚刚抵达云嘉时,莫名其妙地丢失了。 在太庙受审的时候,我明知是明目张胆的栽赃,还是很干脆地一口认下来。 我说:“我杀梁王,是因为他有不臣之心。他单独约我出去,就是想拉我一起造反。我不肯,还说回来之后一定要向皇上揭发他。他便想杀我灭口。” 小胖子皇帝的表情活像是刚刚一口吞了只大鸭梨。 我接着笑说:“我情急之下反抗,不慎将他杀死。所以皇上,一来我是自卫杀人,依律不必偿命。二来,我杀的是逆臣贼子,有功于社稷。” 我的随从和姬白的随从都被御林军的人墙挡在外面。我话音未落,两拨人便动起手来。小胖子皇帝命人将他们拉开,又结结巴巴地问我:“周、周王——你说梁、梁王想造反,别,可有证据?别、别信口开河——” “有!我这两年与梁王频频通信,就是在想方设法套他的话!他给我的不少信里隐晦地说过此事。但我回信的时候都顾左右而言他。他这次大概是着急了,才想到要约我出去当面说的吧?” 哀怒交加的时候我居然还能这样谈笑自若胡搅蛮缠,我对自己简直佩服到了极点。 小皇帝急了,“信?什么信?在哪里?拿、拿出来——” 我但笑不语。 无中生有的戏法,我暂时还学不会。 于是被关进了大理寺。 “如果你能立功,皇上当然不会杀你。可是你若敢欺君,那就罪加一等,到时候就不是砍头的问题了!”岳温把我送进大牢的时候恐吓我。 我前思后想想了半天,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就是,凶手杀了姬白然后又嫁祸给我,根本目的在于挑拨周梁两家的关系。 姬白被杀,梁国当然要报仇雪恨。我莫名其妙地被扣了个大黑锅,又怎么能善罢甘休? 要不是我反其道而行之痛快认罪,只怕用不了几天的功夫,我们两家的兵马就能做好一切准备,挥军相向。 一旦战火烧起,得利的只能是…… 天黑了。我坐在黑暗中,伴着自己肚子的咕咕声冷笑。 不多时,有狱卒进来给我点上蜡烛。 我对他说:“你去和岳温说一声,就说我想起来那些信在哪儿了!你们派个人去周国会馆把我的书童小风叫来!我让他去取信!”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小风就到了。 然后,我穿着小风的衣服,戴上小风的帽子,成功地玩了一把金蝉脱壳。 [陆] 大理寺的大牢是何等戒备森严的地方,我要顺顺当当地和小风换衣服还要逃过看守们的眼睛逃出去,那是绝对不容易的。但是,如果有大理寺高级官员的陪伴就不一样了。 霍椿,前科状元,大理寺左少卿,人称“玉面判官”,又称“鬼见愁”。我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是他,是因为民间的小老百姓喜欢把他的画像贴在门口辟邪。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父亲生前在京城布下的无数“棋子”之一。 为了避嫌,这些“棋子”平时会完全避免和我接触,甚至还会不时向朝廷上书揭发我诸如霸人田地强占民女之类的恶行。 父亲曾说,他们是我们的底牌,所以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绝对不能用。 因为认为自己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一直坚持着不肯放出召唤“棋子”的讯息。所以看到霍椿和小风一同出现在牢房门口那一刹那,我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霍椿以要亲自监视我为由把岳温派来看着小风的人都遣散了。 门外候着的是周国会馆的马车。赶车的人竟是我的侍卫长周平。他看到我,面露喜色,示意我们赶紧上车。 马蹄哒哒地响,霍椿挑起两边的车帘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才低声说:“下官是因为担心王爷才擅自行动的,还请王爷见凉。”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只扎得严严实实的纸包,“听说王爷自从到了太庙之后便一直饿着,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我一怔,他翻开纸包,一股芝麻酥饼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要不是父亲千叮万嘱说不可随意在属下面前表露情绪,我一定会抱住他的胳膊大哭一场。 明明是第一次面对面地说话,却觉得他就是自己失散已久的家人。 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芝麻酥饼? 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那两只酥饼,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无比美味的东西嚼起来总有股涩涩的味道。 有一只手伸过来,用绸巾擦了擦我的眼角。 “没事了。别怕,没事了。”传说只要说出他的名字便能令小儿止夜哭,想不到他的声音竟可以这样温柔。 眼泪如滔天的洪水泛滥不绝。我哽在那里,咽不下,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在马车内只有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光线暗得仅能勉强看清对方的面目,我可以少一点尴尬。 霍椿静静地坐在对面,既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这份镇定很是令人安心。 待我哭够了,霍椿才说:“王爷可还有什么重要的物事要收拾?如果没有,下官这就带王爷由密道出城。出去就到雍河边,可乘船直下南海。” 我怔住:“你要我跑路?” 喂喂喂我还没打算跑呢! 霍椿皱眉:“可是王爷已经认罪,此时不走,以后恐怕……” “可是小风怎么办?他还在里面冒充我。” “下官自然有办法放他出去。” “那你怎么办?你放他出去,迟早会被人抓住马脚。” “下官……” “还有周国的人怎么办?” 霍椿无可奈何地笑。我就当他这是在对我的负责任和有担当表示叹服。 我打起精神,“你先听我说,梁王不是我杀的。信不信由你——” 话到最后,又哽咽起来。 “姬白已经死了”这件事就像散落一地的铁钉。无论我如何努力地用各种各样的事情去塞满自己的脑袋,总是会在无意间被它刺得痛不欲生。 “我知道。” 霍椿的眼里闪着光,“梁王的尸身是我亲自验的。他伤口很浅,流血很少,你的那把银刀很明显是在他死后才刺入他体内的。” “你当时为什么不——”我急扑过去。抓住霍椿的肩膀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失礼了。我讪讪地松手,“在太庙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无可奈何的笑容再次浮现。 我的怀疑终于得到证实。把这口大黑锅往我头上扣的果然是——“抱歉,是我太心急了。你也是身不由己。这样吧……姬……梁王的尸身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霍椿脸色一变。 “原本停在大理寺,你认罪之后就被梁国的人领回去了。现在应该在梁国会馆吧?”霍椿稍顿片刻,问我:“真的要去么?” 我郑重点头。 我想去看他一眼。就一眼。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因为没有亲眼目睹他离开,我至今仍有他尚在人间的幻觉。 阴魂不散。 姬白。我必须亲自去和他说再见。 “好。不过要等一等。”霍椿说着掏出一只小皮夹,从一堆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里面翻出来短短的一柱香。 “以王爷现在的状况……公然去看不太好。我们再等一两个时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潜进去。” “这个是干什么用的?”我指指他的手。 “用来迷倒守夜人的迷香。” “看来霍少卿对深夜私闯民宅迷倒良家男女很有经验。” “……” 外面街上忽然锣鼓喧天,许多人大呼“走水”。我和霍椿对望一眼,异口同声:“不好!” 果然下一刻听到的便是:“梁国会馆走水了!梁国会馆走水了!”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踹开车门猛地跳了下去。 这场无端端烧起来的火,唯一的目标只能是——姬白的遗体! [柒] “灵堂塌了。没能抢出来。”周平回来时说。 梆子已经敲过子时,那场把整个梁国会馆移为平地的大火终于渐渐熄灭。尽管我们藏身的地方和火场隔了两条街,我还是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烧焦味。 在我朝梁国会馆狂奔而去的时候,霍椿和周平一人一边死死拽住了我,像绑匪那样把我押到了这处小巷。 说什么都不准我去看看。 我闹了半天,他们终于妥协。周平愿意翻上屋顶替我看一眼那边怎样了。 结果还是,看和不看也没什么区别。 这下才是什么都没了。 再也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我们重新又回到了马车里;周平依然在前面赶车。 空气里的焦味越来越淡,我的恨意却越来越浓。 那个人。那个人。他杀姬白,嫁祸给我,现在连姬白的遗体都不放过…… “霍少卿。我有些事想问你。” “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我整理一番思绪,“梁王的尸身是在哪里发现的?” “城外雍河边的落雁矶上。” 正是昨夜我们碰头的那个地方。那是一块临河突出的大石,因时常有大雁在上面驻足而得名。 霍椿补充说:“据他随行的侍卫们称,他们昨夜护送梁王出城,到了落雁矶附近,梁王命他们就地等待,不得靠近。他们在那里等了许久不见梁王回来,便过去查看,发觉梁王已经断气了,胸口正插着你的刀。他们认定是你杀了梁王,于是将尸首运回城内直接送到了大理寺,求皇上主持公道。” “你说你验过的梁王尸身,说他不是被我的小刀杀的。那么他的死因是什么?” “中毒,见血封喉的剧毒。我在梁王身后发现了三个明显的伤口,应该就是淬了剧毒的暗器留下的。可惜我没找到那些暗器……” 我摆摆手,“这个不要紧。那么——也就是说他的随从也没有亲眼目睹我杀人——” “从表面上看是的。” 我沉吟片刻,把昨夜到今天发生的事也说了一遍。 霍椿听罢,布满寒霜的脸上终于多了点笑意。 “如此说来,王爷,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废话少说。” “凶手,本来是想把您和梁王一起杀掉的。” 连我一起?! “第一,他知道王爷和梁王过从甚密,知道梁王曾经送一把刀给您,甚至知道您会随身携带那把刀,所以才会在动手之前就盗走了那把刀做准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梁王那里肯定也有什么利器不见了——” “不错!”我猛然抬头,“我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说我送他的那把刀也不见了!” 霍椿叹息:“如果您也遭到不测,那把刀恐怕也要插到您身上了。” 我忍着浑身的恶寒,问:“第二又是什么?” “第二,他知道您和梁王会在那个地方碰头。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动手,可以很方便地做出你们二人发生冲突同归于尽的假像。这样,不论真相如何,周梁两家的仇是结定了。” “这份用心,未免太险恶了……” “第三,刚才我也说了,他们杀梁王的真正凶器应该是某种淬了剧毒的暗器。王爷,据我推测,梁王就是因为突然受到袭击才在情急之下把您推进河里的。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您。” 我颤抖着,闭上眼。 是。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们本来是面对面地侧立在河边的。我正说着话,姬白忽然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他旁边沿河的那一面,用身体挡住我。 眼神惶恐,表情扭曲。 我正疑惑,还没来得及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忽然被他用力一推。 冰冷的河水淹没了我,也淹没掉了我所有的理智。 “他们发现王爷您还活着,但是又找不到您,于是改变策略,甚至还准备了一些人在城门等您,就为了骗走您的鞋子去当证物。” 霍椿继续滔滔不绝分析,我却连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姬白。霍椿说的对,他其实是在保护我。 如果不是他及时把我推到河中,现在躺在棺材里又被烧得灰飞烟灭的人便是我。 下手的是谁?是谁? 那头霍椿分析完了,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我明白他的意思。 “这里是皇城脚下,能做到这些的,只能是——” 只能是宫里头的小皇帝赵爽。 其实之前我一直在怀疑他,但是因为证据不足,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确定。 当然现在也还是没有证据,我心里却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霍椿面有忧色,再次坚持道:“王爷,不如还是由下官送王爷出城吧。” “不。” 看霍椿还不服气,我接着说:“我这一走,必定天下大乱。” 小皇帝闹这一出,不就是为了挑起周梁两家的矛盾,坐收渔人之利么? ——早在我父王他们那一辈还在的时候,大家就都明白得很。四大诸侯尾大不掉,天子动手除掉诸侯是迟早的事。如果能让诸侯之间先互相消耗,小皇帝最后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收拾残局,顺顺当当地一统天下。 我若逃走,梁国必定会挥军南下,周国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我已经够倒霉了,还怎么能让故国亲族跟着我一起倒霉? 再者,我若逃走,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姬白报仇?我可不敢指望梁国的那群蠢猪。 “那么,不知王爷打算怎么办?” 我从颈上摘下一枚玉佩放到他手里。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道兴奋的光芒闪过。 “详细的计划迟些时候再说。你先把我们的人都联络上,要大家做好准备,等我下一步的命令。” “是。” 姬白,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 [捌] 黎明时分,我抱着一堆书信回到大理寺大牢。小风穿着我的衣服在冷硬的床褥上睡得十分香甜,我叫他起来换衣服,他还不乐意。 忙活了一夜,结果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睡觉是不行的了。就着黄豆粒大的灯火,我把姬白给我写的信一封封地抽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回头看。 亏了我把它们当宝贝,到哪儿都在身边带着,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场。 回看的过程当然无比艰难。心口就像被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 两年的时光,在字里行间缓缓地流过去,一点都不剩下。 案子还没有结束,审还得接着审。依然是太庙,依然是胖子小皇帝再加上三司三个老头子。无数双眼睛盯着我,当然还有自我手中奉上的信。 “这些,便是梁王图谋不轨的证据。” 小皇帝一手摸着鼻头,一手捻起一封信,并没有打算细看的意思。 正合我意。 我说:“皇上请看第一封。里面有一句说‘今日无风,欲登高,思君若在,足可驰目骋怀’……这意思,可不就是说他想约我一起造反?”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我知道我这是在胡扯。但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皇帝怎么想。 把小皇帝忽悠住了,我就赢了。 “皇上请再看第二封,梁王说‘北国胜在牛马健硕,南国胜在水草丰足,若南北一地,岂不快哉’,这不是想将他梁国与我周国合并么?他这样说,置天子于何地?” 小皇帝摸着鼻子:“有道理。” 我吞吞口水,“皇上请看第三封——” “不用看了。” 小皇帝已然不耐烦,“周王为国除害,功在社稷。来人,将周王衣冠赐还!”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成了鼎沸的人声。小皇帝起身要走,我大吼一声:“慢!” 大约是因为我一直都表现得很温顺的缘故,我这一声大吼,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吼住了。 小皇帝回头,我不等他问话,便单膝跪下:“梁王意图谋反,还妄图杀我,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皇上,请准臣即刻出兵,讨伐梁国余孽!” 小皇帝笑了。 “准。” “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臣请大理寺左少卿霍椿随军参谋。” 小皇帝一怔,然而还是答应了。 “准。” 一场大审,我从诸侯王沦为阶下囚,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征北大元帅。所谓人生无常,大抵如此。 长话短说,后来出兵的当然不止我一个。 我没打过仗,求朝廷派几个会的人来帮我。皇帝要将军们自动请缨,于是父王生前在朝中布置的几个武将顺顺当当归入了我麾下。可笑是,皇帝居然还想利用他们节制我的兵马。 紧跟着大葱郑千山西边的范王也带人来了。理由冠冕堂皇:身为诸侯,应当为平叛出一份力。 大家都心知肚明。所有插上一脚的,都还不是为了在辽阔的北地割上一块肥肉? 梁王没有子嗣;他死后梁国也没有再立新王,整个梁国变成了一盘散沙。郑千山从东边打,范王从西边打,我带上父王留下的人马优哉游哉地北上,一路上几乎没遇到真么障碍,各城的守兵纷纷丢盔弃甲,开门投降。只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梁国故地便被郑千山和范王占尽。 郑千山和范王约好在梁国故都宜阳会师。我故意在路上耽搁了几天,按兵不动。没多久,前方果然传来了郑千山和范王火拼的消息。他们两人同时向我发了盟约书邀我入伙,我道兵马劳顿,要休息,坐山观虎斗。又过数月,郑千山干掉了范王。 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在郑千山杀掉范王的那夜,正式向宜阳进攻。 [玖] 三个月之后,小皇帝在宫里摆下宴席,犒劳我这个“平定天下的大功臣”。 宴席场面极大。摆宴的地方是上大朝用的皇极殿,三品以上文武京官,只要是还能走得动路的全都到了;堂中丝竹歌舞,仙乐飘飘。 宴席的排场也极奢华。大殿中地毯灯烛家什全都换了新的,连每一根梁柱都重新上了大红的油漆描了金边,摆在桌上的酒菜自不用说,全都是我闻所未闻的菜色。 我坐在小皇帝下首,花了不少力气才憋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 说实话,“功臣”这顶帽子扣在我头上,实在是名不副实。 梁王姬白不是我杀的,杀人之“功”却归了我。梁国故地是郑千山和范王攻下的,我半个兵都没有动。郑千山呢,真追究起来,他是被那些先降了他然后又投奔我的梁国旧将打下来的。至于那些梁国旧将为何又突然转而投奔我…… 想来想去,觉得总不至于是因为我这边每个士兵每月的饷钱比郑千山那边多半两银子。 小皇帝频频敬酒。我喝着据说是不远千里从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怎么喝,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姬白死了。大葱郑千山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死了。许许多多的人死在我的士兵手下。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就坐在我侧对面,脸上笑得像朵牡丹花。 但还不是全部盛开的牡丹。 从开战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很清楚:所谓的“平定天下”,自然要等我这个最后的诸侯也被消灭了之后才能实现。 也难怪霍椿他们一直在劝我谋反。 攻下宜阳没多久,我便接到了小皇帝要我班师回朝的诏书。霍椿和那几个将军一致认为我回云嘉只有死路一条,不如索性趁着眼下咱们兵强马壮,拼了他这一回! “咱们现在在北边,周国的大队兵马还在南边,南北夹攻,少则三五月,多则七八月,花个一年半载的,总能把云嘉攻下来。” 他们这样劝我。 我没有答应。再打个一年半载的,那又得死多少人? ——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结果还是回来了。按照诏书上说的,大军驻扎在京城二十里外等待封赏,我带着霍椿和那几个将军卸下盔甲和兵器,空手入城。 进来的一路上,我从迎接的马车里看出去,只见街上空荡荡的,十分萧索,走了几里路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倒是巡逻的士兵多了起来,一队队地手持刀枪走街串巷。 我知道,现在的云嘉城已经是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铁桶。 宴席开始之前,霍椿私下里千叮万嘱,告诫我万万不可沾皇帝给的任何酒水食物。将军们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担保,说只要能捱过这场盛宴,他们必能保护我安全脱身。 我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脱身之后呢? 小皇帝能放过我? 结果还是要来次正面决战。那么我千里迢迢回到云嘉,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我没有对他们说。我写了封信交给小风,要他在庆功宴结束时,交给霍椿。 霍椿有胆有谋,才智过人,必能不负我的嘱托。 心事一了,我在席上便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自在。想着既然小皇帝能费这么一番功夫引四大诸侯自相残杀,就不至于会用在大庭广众之下下毒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除掉我;何况我麾下的兵马虽然在二十里外,但是真要打过来,那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所以无论小皇帝给我什么,我都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我已经喝得飘飘欲仙。周围来敬酒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我一双醉眼也看不清谁是谁,总之陪他们喝就是了。也不知喝了多少,有人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王爷,王爷?” “哈哈哈喝,来!干!” “王爷!”那人很是焦急,我瞪大眼睛仔细看了半天,终于从一堆重重叠叠的影子里认出来说话的是霍椿。 “霍!椿!来——”我十分高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靠过去,把酒杯往他嘴边凑,“来!你——是——大——功——臣!来!陪本王——” 手没拿稳,一杯酒全都泼到了他身上。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掏袖口想掏张手帕给他擦一擦。偏偏连手指也不听使唤了;手抖了半天,都没掏出来。我抱歉地朝他苦笑:“对,对不住……” “周王爷请!” 前面又有人端了杯酒过来。我接过,咧嘴大笑,“哈哈哈请!” 杯子还没挨到嘴边,就被一只手夺走了。我听到霍椿说:“柳大人,王爷不胜酒力,这杯酒就由下官代饮吧!”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呢,他就一口干了。我不高兴了,“喂,那是本——王的酒!” “王爷,您醉了。”低低的声音就像是一阵风,我听着就打了个寒战。 我拍拍他的脸颊:“皇上说了,不醉无归!不醉就是抗旨!” 因为凑得近,我能看到霍椿的脸上越发地变得惨白。 “是啊!不醉无归,不醉无归!”小皇帝的声音适时响起。皇帝的话便是圣旨,我仗着酒意,越发地肆无忌惮,“霍椿,给本王倒酒!” 霍椿无可奈何,我终于又可以狂饮。喝到高兴处,我向小皇帝说:“皇、皇上,听,听说,御前侍卫统领,剑术精妙,可,可否让,臣,开、开眼界?” 不知怎的,大殿中慢慢地变得一片死寂。 劝酒声,丝竹声,歌舞声,全都静了下来。我眯着眼,笑着求小皇帝:“臣,醉心剑术,只为,开开眼界,此外,别无所求……” 眼睛里一片朦胧,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依然能感觉到他的迟疑。 我失望地挥手。桌上有只酒杯被我的衣袖扫在地上,在一个清脆的响声中碎裂。我自觉失礼,连忙道歉:“臣,臣失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无妨。”小皇帝说。 我看到他朝大殿一角打了个手势。方才还在挥舞水袖起舞的少女们低着头退下,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的地毯中。我勉强能认出这正是御前侍卫统领方榕。方榕面容冷峻,虽然穿着和文官们一样的常服,却丝毫不减英雄气概。他先是向小皇帝行了礼,又迈着端正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提剑拱手。 “请周王爷指点。” 我没和他说话,只是点点头,用力推一把身边的霍椿,“去,弹琴,助兴!” 霍椿放开我,悻悻地起身朝乐工的队伍中去。我冲他的背影喊:“沙上雪!” 沙上雪,沙上血。这是首梁国的古曲,唱的虽然是寒冬沙原上的漫漫飞雪,唱歌的人却是在沙原中洒尽热血的勇士。一年前,我和姬白一起出去游玩的时候,他曾经哼给我听。 只是听了一次,我便记住了那悲凉的调子。这次北征梁国,那些梁国将领投到我麾下之后我常叫他们来唱,所以霍椿也学会了。 铮铮的琴声带着杀伐之意在大殿中回响。方榕挥剑起舞,衣袂带风,寒光四射,身姿如龙腾虎跃。我本就眼花,这下眼前更是一团模糊。我也不在意。叫他舞剑,并不是为了欣赏。 曲终。方榕向空中刺出最后一剑,收剑落定,再次向小皇帝行礼。我拍桌大笑:“好!好!好!太好了!”桌上的杯盘又被我扫了一地。我挣扎着,扶着身边的柱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方统领——剑、剑术独步天下,臣,臣拜服——” 站起之后,脑子也清醒了些,只见小皇帝嫌恶的目光直射过来。我抱着柱子向他说:“皇上,臣,想,和方统领,切磋,切磋,可以吗?”小皇帝还未开口,身后已经有人大喊“放肆”。我怒而回头,指着那人的鼻子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没有本王平叛,你今天,能,坐在这里喝酒?放肆?今天,我、我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放肆!” 眼见这边大殿一角也站着两个侍卫,我踉踉跄跄扑过去,拔出了其中一人的佩剑。那侍卫大约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居然吓呆了。我哈哈大笑,挥剑朝方榕胡乱砍了过去。 大殿中爆出一阵惊叫。我手一软,剑还没挥出几尺远,便跌落在地。 我也跟着摔倒了。 惊叫变成大笑。笑声震天,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这些大臣大概是真的不喜欢我。那笑声中,我听到有人说:“原来征北大元帅也不过如此,哈哈哈……”却见霍椿快步过来想要扶我,我拾起剑指在他颈下,“滚!别碍着我——” 他沉着脸退后。我以剑为杖支持着身体勉强爬起来,“方,统领,咱们,再来——” 我手脚发抖,连剑都拿不稳,招不成招。方榕大概是怕伤我,索性只是闪避。我嘿嘿一笑,“你不打,我可,找别人了。” 转身,反手,一剑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宫女们的尖叫声告诉我,我已得手。 凑近了看,小皇帝面容扭曲,两眼暴突,张大的嘴里有鲜血涌出来。那把剑正正地插在他心口。我怕他不死,握着剑柄用力一拧,随即拔出。小皇帝一声惨叫,软倒在地上。 大殿中乱成了一团。我回头,只见满殿的大臣太监宫女歌姬舞姬乐工们正慌张地四处逃逸。霍椿正要向我扑过来,又被人拦住。我把手里的剑丢给方榕,“杀,我。” 方榕愤愤地看着我,却不动手。忽然身后一凉,有个冰冷的东西贯穿了我的身体。 低下头,我看到一截红红白白的剑尖从自己腹中穿出。 [拾] 生死这回事,我从前一向都不太在意。 大约是身边死了太多人的缘故。 不到七岁的时候母亲病逝,那时哀痛欲绝,连着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着。后来父亲找了个伴读来陪我,我现在只能记起他叫少弘,却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少弘什么事都不做,每天专门哄我读书吃饭。就这么过了两年,少弘回家探亲,路遇山洪,尸骨无存。再后来父亲没了,姬白也死了。我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活人——至少,有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 死对我来说,差不多就像是退休回家种花喝酒那样令人愉快的事。 所以当下了决心要去死并且看到计划就要完成的时候,我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欢畅。 姬白敢推我下河,我到了阴间怎么着也得把他从奈何桥上推下去几次才能解恨。 那把剑又从我身后抽出。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血在往外涌,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霍椿终于挣脱了拦住他的那个人。我倒下的时候,正好扑在他的怀里。 他解了腰带缠在我的伤口上。我摇头,想扯开他的手。他的手掌托在我背后用力按着。没有用。意识很快就模糊了。就好像被无数层纱包裹住,然后又被丢进了水里,周围一片朦胧,也不知道别人究竟在做什么在说什么。迷糊中听到霍椿的声音:“王爷,我是少弘,你撑住啊王爷!” 少弘? 怪不得…… 我咧嘴笑笑,闭眼。 后来我真的看到了姬白。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周身一片明黄,我躺在那里,仿佛置身日落时天上的金色云彩中。看了很久才发现姬白居然也在。这真不能怪我目中无人。因为他也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衣服,乍看过去,整个人就和背景融为一体了。 我十分纳闷。既然地狱如此舒坦,为何世人还会那么怕死? 想动一下,忽然腹中剧痛难忍。我忍不住呻吟。姬白俯身过来,面带关切,“还疼得厉害么?” 又向身后低声说:“传太医。” 有个娘娘腔的声音道“遵旨”。我越发纳闷,既然已经死了,身上又怎么会疼? “梁——王……” 姬白脸色一变,温和的笑随即回到脸上。 “叫我姬白。” 清醒之后,我终于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活着,姬白也是。 现在姬白是皇帝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我深深地迷恋着的,只不过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一个幻影。 “永南。”姬白柔声叫我的字,“没事了。” 没事,嗯,是没什么事了。 我对父亲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眼前这位温文尔雅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新皇,多会骗人!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睡。两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假装什么都听不到。任他们怎么摆布都不作回应。反正我早就把自己当成死人了,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好在姬白也没有勉强什么。他表现得非常的有耐心,似乎是在等着我自己想通了,与他和解。 伤口一天天地愈合。我痒得难受,终于躺不住,叫小太监去给我找了两本书来解闷转移注意力。看得正乐,被姬白逮个正着。 我悻悻丢开书,缩回宽大的床榻一角。 “你就不想问我什么吗?”姬白的语调仍旧一派沉稳从容。 他的冷静和沉稳是从前最令我痴迷的地方,现在却让我觉得害怕。 “不想。” 就算不问我也能猜到个大概,何必。 “你好像……不想看到我。” “是不想。你会想见到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人吗?”我说完拿眼角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的表情很是无奈。 他顿了许久,艰难地说:“永南。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怎么会对不起谁?” 姬白活像一口吞了只青蛙那样噎住。 “好吧。我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不说出来,你心里就会一直难受。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就是小心眼,记仇,故意折磨你让你心里不得安宁。你说吧,我听完了就对你说‘我原谅你’,然后我们互不相欠,如何?” 姬白拂袖而去,我靠在床柱上哈哈大笑。 后来我还是没有堵住他的嘴。他收拾好心情之后特地带我去花园的亭子里透风,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把所有的事情竹筒倒豆般说出来。 他的“被杀”,当然从一开始就是个极其冒险的计划。 姬白派人偷走了我的银刀,约我出去将我推下河,然后用毒药假死。他不怕我淹死——因为我在信中和他说过许多次,我水性极好,没事能在海里泡一整天。他甚至还准备好了一个大婶骗我的鞋去做证据。回到城中,我自然而然地成了凶手。 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本来以为我会因为被栽赃而奋起造反,挑起天下乱斗,却不曾想我居然会去攻打梁国。他只好临时改变计划,让梁国的将领们假意投降,投靠有希望获胜的那一方;这样就可在诸侯乱战中保存实力,静待良机。这场乱战不管是谁最后得胜,和天子的决战都是免不了的。姬白想等到那时再从半路杀出来捞个渔翁之力。 然而我没有和小皇帝决战。我乖乖地听话班师回朝接受封赏。姬白无奈之际,又想了个新的计划:在庆功宴上给我下毒让我假死,然后挑起我麾下的大将们兵变。结果他又失算了。他的人还没来得及给我下毒呢,我就先喝了个烂醉。 然后,亲手杀了小皇帝。 ——他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天下,我只是想给他报仇。但是那时我想,如果直接起事杀了皇帝,天下必定会大乱,不知有多少人要受连累。所以想了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先平诸侯,再杀皇帝。去参加庆功宴之前,我给霍椿留的信是封遗书。我要他在我死后攻入云嘉,拥立我的堂弟周兴为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在混乱中被小皇帝的侍卫刺中。姬白布置下的人赶过来救我时,我已经不省人事了。 小皇帝一死,京城大乱。梁国的旧将们轻而易举地攻入皇城;一直就隐藏在城内不曾离开的姬白摇身一变就成了皇帝。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姬白最后总结陈词,“如果不是你,我的计划也没可能那么快成功。” 我起身,居高临下地问他:“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行刺皇帝?” 姬白微笑着看我,满脸歉然,但眼睛里写的分明是“不知道”。 我怒道:“我怀着必死的决心为你复仇,结果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你耍的阴谋,赵爽根本就是无辜的!你骗我,瞒我,利用我,害我两手沾满鲜血,害得天下多少人家破人亡,现在你想轻飘飘地说一声对不起就糊弄过去么?你听好了,我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原谅!” 姬白不怒,笑意反而更浓。他缓缓站起,面对面地直视我的眼睛:“你这性子还是一点都没变啊。这就对了,心里不痛快就说,说出来就舒服了。” “舒服个屁!”我终于忍不住开始骂脏话,“少跟我来这一套!唔——” 长长的吻。我几乎窒息。 “你以为诸侯分封四方的情形能长久么?赵爽总有一天要收拾我们。我这样做,只是因为不想坐以待毙。我利用了你也是实情,你怨我是对的。但是我们的日子还长,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怨我。”姬白说着摸了摸我的头,面有得色,“反正天下已经是我们的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都可以。” 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当真令我齿冷。 有风吹过,我打个寒战。 “真的怎么补偿都可以么?” “君无戏言。” [尾声] 后来我一直在到处找霍椿——不,应该是霍少弘。 问了姬白派在庆功宴上预备给我下毒结果却救了我的那几个人,说霍椿在帮他们把我交到姬白手中之后便飘然而去。问姬白,也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本想他在时局安定之后就会回来找我,他却一直都没有来。 这个傻瓜,大概是以为我当真留在宫里了。 于是要姬白向天下发诏书召他回京,他也没有出现。偏偏因为姬白早早地向全天下宣布了我的死讯,我不能以周王的名义找他,所以只能自己到处去打听。 路上改名换姓,做居士打扮,吃斋,念佛,逢庙上香,每夜静坐修行,忏悔自己的杀孽。顺便问路他有没有来过。两年间找遍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说没见过这么个人。 有一天我借住在一处破庙里,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我望着雨帘瓢泼而下,突然想起南方的家来。南方多雨,下雨的时候不能出去玩,只好和少弘闷在书房里下棋。输了要在脸上画乌龟。少弘总让着我,一天下来脸上黑得连墨都洗不干净。我记不清他小时候的样子,就是因为一想起这名字,第一时间想起的总是一张画满乌龟的黑脸。 我决定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离故城江州还有几百里地的时候,忽然听说江州旧周王府闹鬼。破败的荒宅中夜夜有一点隐约的灯光亮起,偶尔还有琴声传出。周围的百姓都说是小周王我的冤魂在作祟,越发不敢靠近。渡江入城时,还听到一位大叔说是亲耳听到了那琴声。我于是随意哼了一段,问他那琴声是不是这样的。大叔连连点头,又劝我万万不可到那里去。 我故意等到天黑才回去。头顶月光清明,在自己家里,我不用点火也能找得到路。循着琴声穿过长满荒草的重重院落走进去,原来亮灯的地方,正是我小时候的那间书房。 还没走到跟前,门却自己开了,我毫无准备,吓得顿住了脚步。 霍少弘站在那里,脸上略带惊喜的微笑,比月光更明净。 正文完天子门生——蒙莎
作者:蒙莎 录入: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