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青琦

作者:青琦  录入:06-17

 文案: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神(即山鬼)x灵巫的故事。 “山鬼身为神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纡尊降贵地去勾虏一位路人有多么不妥。这样的爱恋真是注定要教人痛苦的。山鬼当时却欢喜得很,这位昏昏沉沉的幼艾少年被他昏昏沉沉地弄到山麓上一个宽敞暗昧的石穴中来,此处石壁格外潮湿,巉岩的缝隙里倒挂着生出芬芳气味的青碧的兰草,略略蓬乱卷曲,恰似美人初睡的绿鬓。除了清幽的水滴叮咚声外,别无他音,真是寂静荒凉。这儿是灵修常去的清修之所:少年便是这里昏昏沉沉地接受了神明的摆布。”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春风一度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山鬼,灵巫 ┃ 配角:少女 ┃ 其它:神灵精怪,偶遇奇缘 上 世事真是无常。 在这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红尘不绝之浊世中,唯有这情爱二字,教人牵肠挂肚,异常值得传唱。其中一种,双方偶一相遇,便惊艳钟情,花前月下,称心合意,更是烂漫独特,使人神往。然而多少幽逸雅致之邂逅,苦恋痴思之衷情,若大家真个细论起来,其实也大多是见人之相貌清俊美丽,姿态潇洒可爱,方才会倾心相慕,穷追不舍的了。因而所谓此种情爱,实则是迷眼琼花一般的东西,时日渐久, 便慢慢凋谢枯萎,那乍一相逢的欢欣与恩爱,也逐步淡却,终于变得无味了。 貌美之人,不论男女,所到之处,皆有人为之痴狂追索。这美丽的形容,乃是上帝对人间的恩赐,但凡貌美之人,盛春花陌之上,锦绣宫室之间,观者觉得赏心悦目,自然思恋之心不止,又何需论其男女?人之情爱便由此而生,不止凡人,竟然连那神明灵修,生长在深山林野,九霄云内,高洁自然,风餐露宿,蹑葛衣麻,一旦瞥见了俊美之人的形影,也是心蒙红尘,会为其癫狂的了。 今国中便有一幼艾少年,约摸十四五岁,年齿尚小,不能戴冠,常常挽髻披发行于山野间。然而论其丰姿,真是倾绝城郭,天下难寻,但凡顾其影之人,很少有不铭记一生的。这少年乃是国内一名灵巫,供奉天上的神明雨师。所到之处,举行祭礼之时,居住的城中前来观看他的少女不计其数,见其高立于巍峨的高大连天的祭坛之上,神情冰冷,身形清瘦纤细,戴青色巾帻,挽着发髻的头发格外黑而光亮,那一身玄赤相间的丝绸曲裾礼服,长裾拖曳,却是分外光彩照人。诵读祭词之时,辞藻华丽哀艳动人,声音更是清朗冷脆如薄暮之雨一般,少女们爱慕不已,不禁纷纷赞叹世间怎会有这样钟灵毓秀之人,反倒显得这盛大的祭礼受到了轻慢似地。 然而这少年虽然风姿俊雅,性情却十分淡薄冷酷,明明才十四五的年纪,可仿佛对人世间的种种早已厌倦了似地,脸上总是带着疲惫怠慢之色,这样却更加惹动了怀春少女们的芳心。有胆大的女子,特选择春游踏青之时,与他相逢于野外,阡陌花开之处,水草丰茂之所,些微向他吐露爱意,颂些郑卫之风,暗暗拈了花,解了佩递与,喻他为子都狡童,他皆不为所动,竟是对士与女之间那些往来情爱都避而远之的了,又有更胆大的撩拨他,与他搭话,但可恨其态度冷漠,回言甚少,也都平淡无趣——这个不解风情之人! 这少年身为灵巫,侍奉雨师,不过他的美貌并未打动高高重霄之上身份贵重的雨师,反而惹动了一位居于深山之内,不忌男女,放荡不羁的神明。那位山鬼住在少年家城外的层山之上,此山云雾缭绕,风景可爱。山势险峻,巉岩阻道,悬崖绝壁,下临云海,漫笼丛林。山上又遍生参天古木,藤萝蔓草,倒挂垂悬,山溪飞瀑,琤瑽泠泠,赤豹文狸,呜咽可怖。 少年闲时,常常身着短褐,攀上山边小峰,下瞰人寰,一览城内。偶尔他出外归家,也会路过此山。这幼艾少年身量纤细清减,姿容风雅,唯有肤色苍白,时常露出悒悒倦容,仿佛已不堪红尘之扰,有时又面无表情,倒显得刻板。只不过少年生得秀丽,这样一来容华不减,反是更惹人怜爱了。那山鬼呢,则由于神明身份,不得不长年居于山中清修,独酌月下,夜听松涛,昼鸣琴瑟,披薜荔,带女萝,餐暮风,饮晨露。他久不曾在凡人面前现身,然而最近这美貌少年频频出现,风姿倾世,模样冷淡,却引得他乱了阵脚,居然忘却神明之高尚脱俗身份,也一心恋慕,在这幽篁不见天日的深山中做起春梦了——终有一日,这灵修实在煎熬不过相思之苦,便贸然在少年面前现身——那日少年参与城中春祭完毕,华服未褪,就登山透气。春日游历,阳光温热,山风习习,花香暗涌,百鸟齐鸣,实乃人间乐事,这幼艾行于山径之间,午后日光浅淡,草木葱茏,更映得他鲜衣丽服,貌若天人,然而这人却面无表情,脸上毫无喜色。 少年依往常一样,拨开荆棘与灌木,麻木前行。这山道蜿蜒盘桓,他走到一半,恍然地发觉其上浮动着与以往极为不同的白色雾气时,为时已晚,那雾气形状可疑,飘忽弥漫在树木藤蔓之间……少年莫名其妙,觉得身躯摇摇欲坠,似乎力不能支,接着霍地失去了意识。原来是那名痴情的山鬼,躲在岩石之后,挥动宽大的衣袂,少年所经的道路之上便腾起变幻诡谲的白雾来,轻松地迷惑了他。 山鬼身为神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纡尊降贵地去勾虏一位路人有多么不妥。这样的爱恋真是注定要教人痛苦的。山鬼当时却欢喜得很,这位昏昏沉沉的幼艾少年被他昏昏沉沉地弄到山麓上一个宽敞暗昧的石穴中来,此处石壁格外潮湿,巉岩的缝隙里倒挂着生出芬芳气味的青碧的兰草,略略蓬乱卷曲,恰似美人初睡的绿鬓。除了清幽的水滴叮咚声外,别无他音,真是寂静荒凉。这儿是灵修常去的清修之所:少年便是这里昏昏沉沉地接受了神明的摆布。 少年被弄醒后只是满脸茫然,不知所措,又望见身处嶙峋洞穴之中,阴暗凉湿,赭褐色崖壁里嵌着几颗莹澈的夜明珠,光线异常昏昧。四周都是一片幽冥,只听得水滴声声,不辨日夜。他一介凡人,立时便在这水滴声里没了主意了。山鬼看他容颜如此美丽,又身着祭祀的鲜衣,举止尚残着些许稚嫩,光彩焕人,教人怜惜,虽然神情稍嫌老成了,总而言之还是完美的。他不觉心中恋慕之情难以抑制,便在少年面前现了身。他初显出形影时周身白雾浮动,周遭微明,兰桂之香,馥郁扑鼻。山鬼容貌温和,似一柔情青年,身着丝绸质地的月牙白的玄端,花纹秀美繁复,不似人间该有,不洗濯而自洁。腰间系青红交织的、宽大的丝绦,藤蔓状碧绿的香草缠绕着他绣双勾云纹的衣带,气味芬芳。他没有带剑,五色的丝缟系着十六节的淡赤色龙凤璜佩,垂到罗锦裾边,行走时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见他衣裳华美清新,形容风雅脱俗,料不是俗世之人,就向他俯首下拜,请他指点迷津。山鬼却握住他的手,朝他和蔼地诉起衷情来了。他的声音温柔而飘渺,脉脉诉说自己是如何在某个大雨磅礴之日的山中初见少年,恋恋不忘,此后又窥见容貌多次,以至于最后竟失了分寸。唉,这陷入情爱之人是多么可怜啊!即使是神明,坠入对貌美者的痴狂之中,又和普通男子有何差异!就算他爱慕的人也是一位男子,又使用了这样不恰当的方法,可无伤大雅,怎么不应该宽恕他呢! 但没有想到那少年却是异常高洁之人,即使今朝是一位神明向他求欢,他也随随便便,无动于衷。“ 神明也思春么。” 他听闻灵修这番衷心的告白,只是屈膝跪坐,冷淡地嗅着山鬼颈间的气息,毫无波澜地回道。那话语之疏离真是叫人伤心,可他那俊美风采又叫人不忍责备。他身为这个国家的灵巫,是最接近神的冷傲之人,然而此刻却对神毫无敬意。山鬼呢,真是对他爱慕得太过分了,竟然报以宽恕的微笑。两人的地位几乎是要反过来:少年才是真正貌美冷酷的神明,而山鬼反而像追求他的可怜的普通人了。 “岂不知荒野寂寞,山中人多风流。” 山鬼噙着微笑答道,将他的帻簪轻轻除去,替他褪掉纹饰繁复的宽大衣带。彼时已是暮春临,这一方小小石穴外山风怒号,吹动山中无数枝叶哗啦哗啦地作响,有夜鸟的鸣叫声,凄惨哀婉,幽微地传来,这正是山中一个普通的萧瑟的夜。晦暗中少年的呼吸声听来格外清晰美好。少年祭服未除,额头上戴着繁复的银饰、簪子是碧玉磨成的,青色的锦绣巾帻花纹分外美妙。虽然这远不如他苍白的前额,乌黑的长发和修长纤细的脖颈。 能够与多情的神明共度春宵真是一件风雅幸事,少年并没有拒绝,可是也默不作声,十分淡薄。这倒不是因为他自视甚高,只不过他确实端丽,生得风华绝代,自幼就一直是城中少女们恋爱歌咏的对象,街头巷陌,传唱不休,多了久了反而厌倦,所以对于此种燕好之事,他向来是腻烦无比的。现今神明邀约,隐约想起巫山一梦之典,以之自比,偶遇灵修,觉得稀奇烂漫,也不清楚两者有何不同,所以即使应允了,反应也如同雨水一样冰冷。 这却真是如同昔年楚怀王在高唐梦见神女一般,在幽暗而湿冷的山间洞穴之内、桂枝与兰草搭成的卧席之上,情热所存不过片时,像是半透明的、香气馥郁的昙花似地,随着紊乱的呼吸,急促的喘息,子夜盛放,天明即败。露水姻缘,一夜鸳鸯。谁知道在此处曾有过这样不合身份的,令人叹息的苦短春梦,一晌合欢呢? 拂晓时分,少年方才醒来,天色将明未明,他声音嘶哑,感到异常痛苦,这是昨夜不曾有的。石洞中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他半坐起来环顾四壁,周遭无人,那深黛色岩壁嶙峋诡异分明,夜明珠幽弱的光线投上去,深深浅浅仿佛鬼蜮之影。山中常年寂静,这会儿还是只听得从洞顶漏下水来的声音,滴滴答答。少年这才发现他身后几步外有一一丈见方的小潭,昨晚并未看到,水滴落在里头,溅起些许碎晶。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早晨到来之前鸟雀啾啾的鸣叫。他挣扎着站起来,散披着衣裳,丝绸制里袍和亵衣大开,露出平坦玉白的胸腹,其上留下无数交错斑驳的红痕。少年走到岩洞口处,只见天穹暗白,浅碧蓝色一层层向下渲染开去。残月尚存,星子稀疏,晨风习习,拂面微凉,俯瞰山脚,黄叶满径,苍木遍野,洞口处忽地腾起了雾。少年微微偏过脸,惨淡的晨光照在他年少的面孔上,真是和残月一般浅白,又比残月更为清逸了。有几分汗湿了的乌墨长发,顺着他的脸侧纷披下来,稍稍遮住脖颈,黑得如此艳丽,光泽醉人,散乱地垂到腰侧。 “幼艾已无碍了么?” 从面前笼罩着朝光的云雾之中,缓缓现出了神灵的形影,山鬼戴着色泽纷繁陆离的高冠,怀中抱一捆泛着金褐色光泽的灵芝草,颚下结百合花色的罗带,比昨晚看起来更为华贵炫目,所谓“冠切云兮崔嵬”即是谓此吧。灵修朝他宽厚一笑,开口问候他道,少年抬起眼来看他,容光之清俊令人心撼神摇。“ 能受神仙眷顾,得一夕云雨,实乃我之幸事,何来痛苦不适之说。” 片刻之后,少年垂目——如同蝴蝶忽地收敛了它的翅膀——他漠然地向他道,嗓音异常嘶哑,嘴唇惨白。少年拢了拢衣衿,倏尔极低声地告知说,沙哑而冷冽的声嗓,仿佛在清晨冰凉的雾气中拂过的风:“我要下山去了。” 此时山鬼见他清冷痛苦模样,不由得回忆昨夜之风流,少年那隐忍生涩、但又极力顺从之姿态,令人怜爱难以忘怀。他情不自禁,居然想同少年约下再会之期,便出言挽留,孰料少年蹙起双眉,拒绝的态度非常强烈,这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薄情人啊!——到底是人神殊途,纵使万般不舍,山鬼也并未太强硬地挽留他,只将怀中那捆新鲜的、气味芳洁的灵芝草赠与他作信物,这是人世间极为难得之物,少年仅是依旧随随便便地接了过来。拢在袖中。山鬼又向少年讨要身上的一件东西,做这露水姻缘的凭证,然而少年却坚决不肯,声色俱厉,最后踉踉跄跄地迎着晨光独自下山去了。 山鬼怅然若失,只得目送少年的身影,踽踽离去,最终隐没在草木重崖之间了。彼时天边已微微泛起霞光,光彩柔和,一片夺目的轻盈的绯色。少年赤色的背影,清挺纤细,可怜可爱。那里去寻这样绝艳孤傲之姿,这样柔顺冷漠之人呢?这神灵初蒙红尘,情意正稠,这会儿唯恨春宵苦短,此一刻过后便要分离。山鬼身为山中灵气精华所化,只能永远独居山中,无法与倾城之人长相厮守。 其实留下少年自然容易,神明的手段颇多,只是那样有悖举案齐眉之愉悦,有违琴瑟相和之雅兴。良久,山鬼终是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幼艾灵巫,到底该返回人世间重诵他给雨师的祭词,倾城之姿,到底不属于常年寂寥而幽静的深山,他抬起眼,用怜爱的目光看着那少年那袭殷色黻纹边的曲裾,渐行渐远,徐徐消失在山下。 此一别不过半月,山鬼心中却忧虑焦躁难消,直到某一日午后,天色阴沉,少年又重新出现在山间,依旧还是穿着他上次来的那身华丽繁复的红色祭服,松松挽髻,斜斜戴簪,面目平静,无喜无忧。山鬼那时正在竹下饮酒,排遣寂寞,不知怎地,他独自潇洒地清修了这么些年,最近居然常常感到分外孤独。这一日得见少年身姿,竟是激动不已,也不顾及自己矜贵的神仙身份,腾云驾雾,驭着仙气,便赶往见那少年——他们本并未定下再会之约,所以少年以为是再也不会有那诡奇惊艳之邂逅,再也见不到那缥缈而多情的神灵了的。此时长天阴惨,辽远无云,灰白而亮。风过树林,鹤唳猿啼,凄惨萧瑟,他独身立于山中,那颗仿佛寒冰凝结成的心内竟也略有惆怅。由此可见,情爱是个多么害人的东西啊! 其实在此之前,少年在祭祀礼上与一位同伴之人有过些逾越的讨论,虽后来是少年得胜,但其心内仍然略感迷茫,想到此山中有神明寄宿,下意识地来此探望。与他辩论的是个少女,常扮湘夫人的巫女,少女与他是总角之交,比他稍长几岁,性情温柔忍隐,容貌甚丽,几乎也可以说是光艳无匹。少年平日里沉默少言,落落寡合,只有与一起长大的她才稍稍亲近,为此那少女不知得了城中多少人的嫉妒。甚至有富家小姐,锦衣玉食,也常常梦想着能像她一样,抛弃青春,当个疯疯癫癫的巫女,同少年并肩而立呢。 然而少年生性刻薄无情,从小到大,对她其实也不见得多热络,只有少女一心关照他,真是把他当亲人一般了,也不知她图的是些什么。那一日上午少女慌慌张张地在祭坛上逮住了少年,扯了他的袖子,急切地欲同他把自己的心事说个分明,少年却冷着脸对她,不知怎么了,竟是比往常还要冷淡,那样子无动于衷,毫不在意,真个叫人心寒。 “是么。” 高欲连天的祭台上,其时大风骤起,呼呼作响,那些绘着巫蛊图案的长旌赤幡,被刮得在阴沉的苍穹之下不住地翻滚,正是暮春,风中卷着残花,其情其景,蔚为哀凉。少年灵巫神情疲倦,他动手重新挽起发髻,簪好了乌木制的簪子,转过头去,无奈地望着身后和他一样身着祭服,也一样脸色苍白的少女。那位扮湘夫人的女巫手里扯着他的袖子,她的倩影,这会儿在他眼里全如死物。对于这疲惫冷漠的少年来说,活生生的,艳丽的少女于他看来似乎和一株树木一堵砖墙没什么区别。 “难道你不觉得么?” 那位少女垂着双辫,容颜娇媚天真,神色却分外仓皇。她惶恐地继续说着,看到他那种冷漠的反应,似乎愈发激动了,连原本莺啼似的脆嫩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真是楚楚可怜。少女抿了抿嘴唇,很希望得到他的安慰似地,她粉白黛黑的妆容,殷红的唇脂,在这阴惨亮灰的长天之下,显得越发诡艳而毫无生气。 “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神明啊!”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副姿态充满了对少年的信赖和依恋,异常娇弱可爱:“每日唱着祭祀的歌,念着祈祷的词,却从来没有见过神灵,也并未得到过神明的护佑,供奉了自己的青春反而只能遭到抛弃——难道你不觉得这样不公平吗?”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更加无礼起来,将攥在手里的、少年绣着黻纹的天青色广袖的一角往下拉,仿佛想要将他从祭坛上拖下去似地,这举动非常亲密任性,然而却终是被少年不着痕迹地推开了。 “你已经弄散过一次我的发髻了。” 少年淡淡地提醒她道,对她逾越的行为表达了一点轻微的谴责之意。这声音舒朗冰冷,有些微无伤大雅的喑哑,像是洒入了一把黄沙的清谷酒,十分悦耳。他将修长皓白、仿若不沾点尘的双手收拢进宽大厚重的袖边里去,接着仰起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来,神情淡漠地看向彤云密布的、灰惨的霄汉。时是仲春,鲜有晴日,这天空异常地亮,灰亮灰亮,又异常地高,九霄之上有神明在窥望,从浓厚云层的缝隙里,带着死气的光线投在这两个站在高高祭台之上的、装束严整拖曳华裾的少年人面上,使他们的面容益发木雕泥塑似地,没有了一点儿生气,朔风狂卷,吹动他们靡艳绮丽的祭祀的衣裳。 那少女穿一件白色丝衣,质地轻薄,绘着青色的小簇花纹,衣襟边上镶嵌厚重的青色锦罗,她款款立住,脸上的脂粉厚得让人感到疲惫。少年着一身玄色曲裾,天青色的衣裾,刺着色泽艳丽的勾云龙凤,衣襟上绣黻纹。他凝视着长天,又转过头来凝视她,看天时的眼神无喜无怒,看她时反而有一点怜悯和倦累。 “说没有得到神灵的护佑,简直是太轻狂了。单就我自己来说,依靠供奉雨师,吟唱祭歌,为人家表演,来获得一些微薄的钱资,聊以渡生。雨师呢,则和其他许多神灵一样庇佑我们,带给我们福泽,没有他,这世界上的湖泊沼泽,远江大河,都将干涸,鱼鳖鸟雀,猿鹿人类,都将枯死。” 他态度敷衍,措辞也很是死板无趣,但那双浅褐色的剔透眼睛,却异常坚定地看着少女,将她迷得动弹不得。他干巴巴地说,“每当雨水落到我脸上,我都会感激雨师的存在,怎么能说没有见过他呢?” 少年那时还并不知道少女只是遭到情夫冷遇,才会那样自怨自艾,哀叹自己人生之多艰,命运之可怜,从而愤怒激动地怪罪于神明,竟说出这样的话了。他并不关心市井之事,觉得自己得幸于雨师,才能继续活下去——况且他确实是见过另一个幽篁中的、陌生的、多情的神明。也得到过他的庇佑,在这一点上来讲,他比少女要幸运。 此言一出,少女羞愧又惊奇,像是惊异于他的回答,又像是痴迷于他的相貌似地,呆呆地看着他的脸,过了良久,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的话将她所有的论点都击溃,叫她的思维动弹不得了。“ 你总是这样。” 死寂多时之后她才垂下头,几丝鬓发滑落到她雪白光裸的脖颈上,她喟叹般地低声说道,似是屈服了,“你总是这样。” 她又失落地重说了一遍,像是祭祀时反复地念着祭词中的叠句似地,这话尾微微颤抖着。她的神情十分局促不安,她的面色苍白而艳丽,那模样真是窘迫又可怜。“ 日复一日如此,得不到眷顾,难道你就一点儿也没觉得不满么?难道——你就不觉得厌倦么?” 少女扬起头,虚弱地向他发问,她的嗓音抖动仿若风中欲灭的火光。“ 厌倦?” 少年却对她的问题不甚理解,他发了一会愣,那双清澈的眸子是多么的美丽啊,剔透得甚至有几分寒意,这双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 你说厌倦?这人世中又有什么不教人厌倦呢?谁不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事?” 少年把手袖起来,再次掉开目光去看天,神态中不无鄙薄。他这么徐徐地说,光明磊落,语调很是平白,没有半分起伏:“说到厌倦,我大概是早就厌倦了吧。厌倦了我自己做的事,也厌倦了别人做的事。但我并不觉得可悲。” “除非是神仙那样洒脱清逸,不为生计愁劳,行动自由的日子,否则谁会不厌倦呢?” 少年徐徐地说着,索然无味,他的眼中难得地现出一点憧憬。这少年其实还年轻得很呢,他自以为看惯了红尘,悟透了世事,说到底不过是年齿幼小的人爱好新鲜繁丽的东西,不能安分守己的惯性罢了。那林中与神明的偶遇,那稀奇的行径,他都觉得诡谲神秘,神鬼故事中常常传唱的,从未接触过的片时的情爱,只有这些,才会让满心厌倦的他为之略微振奋,稍稍激起一点他的兴趣来: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是少年人乐于追求的鲜丽的传奇。神明贪恋他的美貌,他向往神明的生活——这倒是与情爱无关了,少年这样傲慢的人不大愿意去理解所谓的一见钟情,对他说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或许他更能接受。 经此一番争辩,那少女的心反而因为不被少年理解和关注而受到了伤害,联想起被情夫玩弄讽刺的丑事,她不禁愈发地痛苦了,此后她一直默默无言,满心怨怼。而少年也另有了心事,并未再去去搭理她,不久后他们的同伴都来齐了,他们带着华丽浓艳的妆束,依然如同过去一样地在连天的祭台上唱着厌倦不已的、赞颂神明的歌谣,舞蹈着,念诵着,其时朔风烈烈,吹动他们刺绣的衣摆,神秘热烈好似群魔乱舞。这儿看起来似乎要下雨了,少年的心事愈发沉重起来,在这一切结束以后少年出了城,照旧爬到那座常去的山上,本来在那一日遇到神明之后,他是不打算再去了的。那深山中溪涧汩汩,水光滟滟,藤萝碧绿,鸟鸣不已。他低头在盘桓曲折的山道上行走着,忽地想起那位神明来。 山鬼,山中的神明,他的形影在他记忆里已然很淡薄了,可是这玄妙的相遇,旁人一生或许都不会遇到的眷顾,依然能在少年心中激出异样的情绪。联想起少女与他的争辩来,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幸运的,不是在这枯乏无味的红尘中平白地过了一生,拜这位神妙莫测的山鬼所赐,他的生活还有那么一些离奇浪漫的因素在呢。 少年沿着有些坎坷的长路向前走去,两旁树荫幽暗,摇曳琐碎的黛色投在他孤拔瘦削、罩着红衣的背影上,他走着走着,忽地停住了。从身后不远处的地方隐约传来沙沙的脚步之音,很沉稳,不像是人或者是马的,然后是马车木轮转动碾压在地上沉重的轧轧声和咯吱声,枯枝败叶在其下散了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也像是在他的神经深处炸裂开来了了一般。 少年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因此他毫不惊异地回过头去,旋即他恍惚了一下,眼睛一花,仿若被什么炫丽的光线刺了目一般,片刻他才清醒过来,看见一只浑身赤红,带着华贵的黑色斑点的豹子,像是披着一匹光滑的绸缎一样,它绛色的毛皮在日光下泛出血一样艳丽的色泽。这匹豹子和普通野兽不同,似乎格外温顺,套着嵌红宝石的青铜错金辔头,微微隆起的血色胸腹下缀着香草和明珠串成的繁缨。它拉着一架装饰纷繁盛丽难以形容的马车,马车上装饰着用桂枝编织成的旌旗,朝他慢慢行来。原来少年从来没有见过此种仙人出行的景象,因此惊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苍白的雾气再次从山崖间弥漫开来,缥缈虚幻,沁入了他的衣袖,打湿了他的头发。 他听见万千只野猫同时呜咽之声,远远传来,回荡遍深山岭壑,气象玄幽,半透明的雾气聚合又分开,绍缭萦绕,遮住了四周的景色,少年望去,那匹血红的豹子,拉着华丽的方舆纹车在雾气中前行,真是彷如身在太虚仙境一般。在马车后面跟着无数野猫,毛皮非常顺滑,上面都有褐色的美妙花纹,它们发出低低的鸣叫,跟在那辆碧绿的车子之后,仿佛是诸侯出行时为之服务的随从。又有幽微的、清甜而醇惑的香气随着雾气徐徐扩散开来,浸透了人的五脏六腑,让人精神舒爽。赤红的豹子从少年身边走过,这头健壮而英武的珍兽差不多要和他等高,少年好奇至极,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它的毛皮,以确认其到底是真是幻。从车内透过帘幔看去,弥漫的白雾中,少年身着祭服,身材纤细清挺,微微蹙起尖细的长眉,那惊疑的姿态,实在秀美可爱。 那车子便在少年面前停下来,少年透过飘散的雾气,辨认出车子的两轮包裹着锦缎,用栀子花的汁液染出玉白色的交错花纹,长长的辕轴两端附丽着藤萝,其青碧柔软的叶间缀饰着浅紫色的花。翡翠鸟的羽毛织成艳丽的翠绿色华盖,盈盈撑在方舆之上,垂下许多香草缠绕成的流苏,芳洁的白芷做坠脚,此种香草叫做杜衡。而名为石兰的香草则编织成帘幔,叶茎柔软青黛。制作整个车子的木材来自于木玉兰,伴随着车子停下时的轧轧之声,芳馨四溢。 有一只手从帘子中伸出来,拉了他一把,那个人从香气馥郁的帷幔中探出头来,将少年拽进车子里去,起初几秒少年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眼前一暗,坐到车内兰草铺成的席子上,他才认出身边的人那位穿着勾云点散纹锦袍,带着鹊尾冠的人是山鬼呢。少年俯身欲向山鬼行礼,然而马上就被拦住了。“ 山中人不拘礼节,不必多此一举。” 山鬼微笑着说,一举一动引起身上的环佩铮然脆响,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缥缈,衣袖芬芳,然而姿态却更加稳重潇洒了。他按着少年在他身边坐下。车子继续向前行驶,耳边犹还传来野猫们的呜呜声,伴随着凄凉的风刮过耳际。 少年满心疑惑,怔怔转头看他,他想不到神明还会对他有兴趣!联想到今日少女对他说话时那种痛苦的神态,他觉得自己真是荣幸之至了。山鬼也微笑着看他,觉得自己对少年的爱意比上一回更加深了,谁说不是呢,这幅模样确实讨人喜欢!迷茫无畏,年少好奇。山中的日月草木精华滋养了神明,可是即使世上所有的美好之物聚合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滋养出这样一位姿容无双的少年啊!只有在这种时候,山鬼的寂寞之情才稍稍得到慰藉。他笑容满面地向他吟诵些美好风雅的诗篇,声音厚重亲切,稍稍地撩拨这少年。可惜少年只是漠然应对,并不明白他心中所想。少年频频同他对视,觉得他的目光非常之奇怪,他不能理解,于是就将视线掉转去看着另一边了。在这个时候只听见山鬼笑盈盈地,用那属于温和的青年的嗓音低声对他说:“何必这样呆坐着,你大可以挑起帘子来看一看车外呢!千百年来很少有凡人能够得见这时的景致。” 少年茫然地看着他,似乎难得地表现出了一些兴趣。山鬼觉得他今日的姿态着实温顺,不似上次那样高洁。盘起的堆鸦似的发髻,有几分散乱的鬓发,浓密而光亮,纤细的肩膀和窄瘦的腰肢,没有女人那种窈窕婀娜的曲线,然而却显得格外可怜可爱,想必能够得到楚王的赏识吧。山鬼看他无知的样子真是惹人喜爱,便伸出手去把香草编织的帘子挑开,让他看外面的景致。这时候车子已快行到山头了,少年往外一望,发现车子并不是像想象那样走在盘桓山道上,而是行于半空里,重云之间,白雾缭绕,云宵如絮,散布在蔚蓝苍穹之上,嵌着太阳灿烂的浅金色光芒,云浪一层一层,高无尽头,直抵九天,十分让人迷醉。车子便在它们之间虚浮地前进。一排金边的云带散散地向上延伸——一直延伸到山的顶端,赤色的奇兽拉着锦绣包裹的车轮从它们之上滑过。从这万里高空中下视尘寰,房屋车马,男女行人,皆如蝼蚁,而那湿漉漉的山谷和山麓,长满了黛色的林木与藤蔓,积满露水,青翠广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景分外优美。 少年被惊讶得叹息一声,神仙之乐果真不是凡人能够比拟的,以至于山鬼偷偷地拥住了他,对他娓娓说些爱慕的话,深情款款,他也浑然不觉。车子在高山顶端悄无声息地停下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太晚了。燕雀栖于木叶之上,山风阵阵,漫过树梢,从帘幔外屡屡传来它们的啼啭。在这幽暗而狭窄的所在,旧梦得以重温。少年没有拒绝,比起上次来,态度甚至并不那么冷漠了,然而还是极力忍耐,痛苦得发抖,那模样非常虚弱,着实可怜,这种沉默的驯服是如同醇酒一样让人酩酊的,少年起身时已是黄昏,帘外暮色苍茫,他抿着苍白的嘴唇向灵修告辞,他的嗓子又嘶哑了,脸色却格外绯红,简直像生了病发烧似的,在暗昧的冥冥薄暮中看起来,姿色愈发艳丽。相逢之时如此短暂,这样快就要重新别离,灵修心知留不住他,又不晓得他下次再来会是何年何月,惆怅不已。只得含情脉脉地握住他的手,贪婪地凝视着他端美的面容,不住叮嘱一定要来山中看望他,休将他一个人抛弃在这寂寥的深山之中,少年此时却有些心不在焉,唯唯诺诺,态度敷衍,最终灵修忍不住叹起气来。“ 哎!” 山鬼抓着他的手腕,不无惋惜怨恨地对他说道:“为什么你从不肯多对我说两句话呢,你是个多么神秘的人呐!我如此希望能够亲近你,却又摸不着你的性情。” 他的语调和蔼温柔,情意绵绵,他仍旧无动于衷。 少年只请求尽早地放他下山去,因为天色分明很晏了,而他还从来没有上过这一座主峰的山顶,因此可能会迷路,山中多豺狼野兽,即使他身上此时仍还带着山鬼的气息,也不保证能够幸免于难。神明听了非常恐惧,他害怕会失去他,再到哪里去找寻这种俊美倾城的少年呢?这样姿容的人真是此世也不会得见第二个了。山鬼言辞恳切地提出送他回去,此次少年并没有拒绝。山鬼乘着云车一直把他送到山脚下,并在那一片凄清的暮色之中同他告别,无边落叶,萧萧而下,这一对离人立于其中。山鬼依依不舍的形态,风流多情,连少年看了也要惊奇,他在心中暗想:“行乐方毕,这位神明的情绪何以突然变得这样忧愁,莫非是由于我的归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一次之后,不过数日,少年灵巫居然又莫名其妙地主动上山来了,而且分明是来找寻灵修的,盘问他时自己也承认。此后他还上山过十数次,都是午后遂来,天明即去,绝不多留。然而不管山中风景怎样秀丽,神明态度如何温柔,少年的姿态都显得疲累无比,忧心忡忡,仿佛已不能承受,尽管明明是他自己靠拢来的。他偶尔也柔顺驯服,打起精神来应付一下神明,但马上又重新沉默,神明有时听见他神态倦怠地叹息道:“我这是在引火上身啊。” 对这样的转变,山鬼虽然感到特别奇怪,难以理解,也还是喜出望外,心满意足。这可真是无比难得的积极。他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这少年,心下暗自揣测或许少年也是仰慕他的吧,一个凡人对神明产生了那种仰慕之心,才会主动地接近他,并且乖柔地顺从他,即使他的态度并不恭敬。山鬼和少年,神仙与凡人,到春天完全过去,榴花盛开的时候,他们竟渐渐确立了某种默契地、心照不宣的关系,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逾越,多么荒唐的情爱啊!尽管可能连少年本身都不明白这关系应当怎样定义。不过少年在面对山鬼的时候依然表现得寡言少语,冷漠刻薄,而且即使平日里一向柔顺忍耐,也偶然会遽尔爆发出些不耐烦的情绪,尖锐地拒他于千里之外。每当此时,山鬼就不知道应当怎样讨这位年幼情人的欢心,竟对他手足无措,不知要拿他怎么办才好。此人容貌如此秀美,个性却如同埋藏在雍容花朵之下的荆刺,花瓣鲜艳而冰凉,触摸时手感柔软似绸缎,但锐利的刺会冷不防地突出来,啄伤人的手指。 唯一可喜的是随着天气转热,蝉鸣声起,少年慢慢地同他熟稔了,变得不再像先前那样缄默,偶尔也会同山鬼作简单的交谈。然而他一直表情平淡,波澜不惊,从来不笑,也不肯告诉灵修自己的姓名,岂不怪哉!神明爱他的容貌实在爱得过分了。近日神明常常怪他来看望自己的频率太低,且来去匆匆,语气十分惆怅怨恨。少年则冷漠地推搪道夏季多暴雨,山道湿滑淤塞难行,或是林中瘴气弥漫,难辨路途。说这话的时候他清俊的脸上又出现了往日常有的淡泊的倦容,让人感到疏离与不安。即使已经认同了彼此的情人关系,可少年总是会表现得好像他们没有一点牵连一样,用最尊敬自谦的语气同神明交谈,以完美的礼节来对待他,这一切都叫人珍惜而痛苦。 实则这怪不得他,幼艾常年沉溺鬼神之说,祭祀之词,其性格难免变得扭曲阴森,叫人费解。即使获得了神明的幸顾,也一时不知当怎样表现。他为人向来冷漠无情,内里又患得患失,爱思前想后,犹疑不定,只好维持原状,想来神明不会嫌恶——真是胆小畏缩之人。然而当灵巫的又有几个正常的呢?像少女那样的温柔可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特例了!这个神秘古久的职业太过肃穆沉重,毕竟充满了压抑和牺牲啊!比如少年这样倦怠乏味的人,有道是本该长年笼闭房内,怎会总爱去那途险境迷、雾瘴弥漫的深山之中游历?又怎会在狂风暴雨之时让山鬼目睹呢? 其实这也不全是少年所乐意的。当年他和少女等人初被选为灵巫,衣鲜饰彩,粉墨登场,难免手脚拘束,畏首畏尾,对神明的敬畏之心始终不够,导致表演时不能投入,不像是真正能够与神明沟通之人。就有年老经验丰富的大巫师传授经验,告诉他们,于深山之间,幽闭不见天日之所,生长着一种模样特殊的羊齿植物,若服用过多可以致死,但若取用少许熬成汁水服下呢,则有振奋精神、令人兴奋激动之效,不过其剂量难以控制,偶尔会有灵巫服用过多,以致中毒身亡。少女等人不敢过多尝试,只是初期曾经入山采过,而少年呢,则对它产生了一种危险的依赖,每值祭祀,非要取用不可,不然他是无法站在祭坛上全情投入的。因此有卦象深妙之日者语言,他这样摧残自己的精神,年老后定会郁郁多病,是不能长寿的。此话不假,少年如今虽然年岁幼小,但已是终日疲惫压抑,一副怏怏不快的模样了。 山鬼高高在上,自然不懂得也不需要懂得这些。他看他满面疲惫,只暗地里忍不住怀疑幼艾是不是已经开始对他嫌恶了,并心痛不已。可转头看见少年清癯秀致的姿容,这样地令人怜爱,也不忍过多地苛责他。随他去吧!山鬼还是颇不甘心,他们相熟了这些日子,却一点也不了解这位神秘的,美丽的灵巫——其实还不如不了解的好。灵修仅知道他的脾性异常糟糕,且经常心不在焉,此种现象近来尤甚。神明只觉得奇怪,不晓得他有怎样的心事:这位神明到底是在山中清修,餐风饮露,不沾红尘之人,他不通人世,并不知道,少年是在为尘寰之中的事情烦恼呢。 在这样的相持中,夏日也徐徐地过去了,到入秋时分,少年又参与了几次祭礼,他依旧还是在尘寰之世保持着他那一副清傲高洁,潇洒秀丽的模样,当时同他争辩过的、那位扮惯了湘夫人的少女,犹在他身边,前些时终于被情夫抛弃了。她异常伤心,私下里偷偷地痛哭哀恸了好一阵子,不敢声张,除了少年外,没有他人知道。数月之后,这少女却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越来越慵懒,越来越冷漠了。她不再多说话,这些日子反应迟钝得连唱祭歌时也会出差错,少女时常蹙起眉头,作出痛苦已极,不欲苟生的神态,手里握着鲜花,像是拎着仇人的头颅那样紧,跳舞的姿态更是笨拙。就连那光艳的容貌也渐渐变得苍白憔悴起来,有几次还站在神坛上,就用袖子掩住口,忍不住要呕吐。 “你怎么啦?平日并不这样的。” 少年曾拣四周无人的场合,漫不经心而敏锐直白地开口朝她询问过几次,那时候他的目光定定地,平静地注视着她略略臃肿的腰肢,那并不明显但确实隆起了的腹部,语气肃穆得使人不敢敷衍和搪塞。少女最近改系很宽很宽的衣带,并且穿非常松的衣服,裙裾一直拖到脚后跟,质地厚重,样子古怪,不像是此时该穿的,也不再熏衣服、佩带兰花和香草。其时四野静寂,微风拂叶,蝉声不住,阳光直照得人流汗涔涔,少年的目光看过来时,少女原本惨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她明白自己再也藏不住这个羞耻的秘密了:她那狠心的情夫于夏初彻底抛弃了她,至今她的身孕已近四月了! 少女哭哭啼啼,泪水盈睫,脸上的妆都花掉了,襟袖更是湿透。她涕泗横流,为自己不得不再次被叙述的悲哀命运,为自己重新揭开的、带着血和粘液的伤疤,为自己腹中不知将遭到何种对待的胎儿,各种往事潮水一般卷上心头,那个时候……薄情寡义的男子对她是怎样地诱骗和瞒哄啊!可一旦厌倦之后又是那样残忍地抛弃了她!不管她如何婉转哀求,她多么天真!少女哽咽地向他诉说着,只感到万分委屈,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她呜咽地抬起头来,眨着湿润的睫羽希望得到一点安慰,那样子带着些病态的娇艳,仿若枫叶之上的露水,真是可怜脆弱得很。然而她忘了她的青梅竹马也是个无情之人,那少年面无表情,毫不动容,完全没有为她的悲惨际遇伤心落泪的意思。他默默听着她的诉说,想起自身过往的遭遇,不禁倒为自己有些隐忧了。人总有厌倦之时,厌倦红尘凡世,贪婪地追求更高而不知满足,神明是否也会感到厌倦呢?或许吧,不止是神明,如今这世间诸多痴心女子,如此地爱恋珍惜他,也不过是因为他的容颜俊美,某日他年华老去,神明厌倦了他,也自就视他如刍狗了,而昔日将他当做仙人来敬爱的众人,恐怕同样不会多看他一眼。 其实少年本就不甚注重己身之容貌,因此不再受那些女子注目,倒也无妨,但是若是神明……神明……他如今已陷得这样深,连主动上山去找寻山鬼的行为都难以自制了,到那时虽不至有少女这般下场,但也难免伤情哀虑、难以自拔的吧。如此说来,反正人神殊途,总不会有好结果,与其到时哀哀戚戚,痛苦难堪,竟不如抽身而退,趁早了断了! 少年思及此处,心中彷徨难安。也实在不能怪罪他,少年自幼丧去父母,从来没有真正人为他考虑过,少年不得不为自己绸缪,也习惯了仅为自己绸缪,做好一切准备。这样的人,患得患失是理所当然。他刚听少女哭泣着说毕,脑中便忽地有了一个两全之计。他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蹙起眉头,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为何你身为女巫,却私交情郎,贪欢不知自珍呢?”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难道你就没有错么?若你安分守己,岂能有今日之祸?此时只知啼哭而无一对策,难道要一天一天地等事情暴露,最终身败名裂而死吗?” 这声音清朗而显得分外残忍,像是一把锋利灵动的刀子一样,游走在少女心间,将她彻底地剖裂翻开、暴露于空。少女闻言顿时汗流浃背,抽噎着,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了,只有瞪着两只眼睛,张着嘴,吃惊无措地看着他,那模样颇为滑稽。彼时天穹瓦蓝,万里无云。阳光暴烈,照着少年一身艳红的祭服,此人刻薄寡义,容颜却是如此绚丽刺眼,随着年龄渐长,益发鲜艳,简直叫人不忍责怪了。 少女依旧柔弱无助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依赖,她真是没有一点儿主意,原本以为少年责备过她后会给她什么建议或帮助,殊不知少年打定主意,此刻表现得毫无怜悯之心,他只是顿了顿足,最后神色冷淡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转身扬长离去。 这便是入秋以来一直积压在少年心中的心事了,他思谋已久,认为没必要对神明讲——其实的确也没有必要。神明对尘世之事全然无所知,以为他是厌恶了自己,只得在心内暗暗地责怪他无情。直到秋意渐浓,帝女花盛开,有一日午后,少年灵巫戴着薄纱巾帻,身着便服,坐在松树下看山鬼抚琴。山鬼一曲未毕,少年突然站起身来,竟是主动开口向他说话了,然而他的神色与往常不同,疲累中略有些忧愁,显得那姿颜益发脆弱秀丽。“ 倘若有一日我身陷庸俗尘世,变得愚顽不洁,不能再来看望灵修了,灵修会责怪我么?” 这声音如清泉泠泠,却偏又带着点沙哑。 山鬼闻言,不禁大惊,连抚琴的手也停住了,也立起来。莺啭一样的乐音顿止,四周寂静一片,唯有暮风拂过万千松树,松涛起伏,其声簌簌,孤寂清冷。昨宵方立过山盟海誓,怎么今日就说如此不祥之语呢!他所一直恐惧的、压抑在心头之猜测,此刻似乎再一次明晰地浮上心头了。山鬼回过头去看少年,心情沉重。天地之大,何处去寻此惊艳之人哉!无限的痛楚与惋惜,让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了。然而他依然很是温柔地开口劝说道:“此间这样安乐,我还正想邀请你同我长住呢,深山幽篁中,路险难行,我们难得相逢一遭,为何又说出这样的话?” 他的神情非常柔和,措辞也很高雅,少年却坚决起来,有些不耐地皱着眉,垂着眼冷冷道:“我同灵修不过片时邂逅,人神殊途,终将分别,灵修何苦强留呢!” 听此话的意思,竟是非要别离不可了。 天色渐晚,那金红的残照斜斜穿过松林,投映在神明所栖的奇石上。碧萝交错,藤蔓织缠,夕阳下这山鬼满面不舍的模样,温润端方,少年却狠心视而不见,称时候不早,要向他告辞。薄暮冥冥,已有夜鸟的号啼在松叶间回响,其声分外凄凉。晚霞西浮,四周的山林谷壑,皆镀上一层艳丽的橘绯色,俯瞰过去,万千木叶,层林尽染,灿烂异常。山鬼害怕此一去他不会复返,竟不肯放他走。“ 山下尘寰污浊不堪,难道胜过此处清雅幽静么?莫非是嫌我不是你的知音?” 他哀痛地说,抬目看着少年,无限温存。不论多少次,少年的美貌仍这样令人倾倒,山鬼又想到这个人这样薄情冷酷地要离开自己,不禁心痛难忍,抓住了少年腰间葛布的衣带,强行挽留他。少年吃了一惊,想要挣脱,然而气力不够,无法逃走,便回身冷笑道:“知音会意,人神疏途,不过空谈。灵修纵能留我一时,岂能留我一世哉!承蒙灵修爱我容貌,屈尊下顾,此生有幸。但灵修青春永驻,岂不知凡人之容颜只能保数十年,如花开有期,终会凋零。花可重开,人无再少,今日灵修眷顾我,赠我世间所珍之物。来日容颜将衰,又有何脸面再来取悦灵修!况且灵修认为尘寰污浊,此身生于尘寰,自当终于人世,我总要在人间寻个依靠的。” 山鬼听了他的话,竟难过地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逾越身份的恋爱果真是痛苦之事!他料少年意思决绝,居然是再无回转之地了,不由得肝肠寸断,却是依旧恋恋不肯放手。“ 你的意思是要重归尘寰,在人世娶妻生子么?” 他恳切地问,又长长地叹气:“你身为灵巫,上天护佑,青春委实还长得很,’今者不乐,逝者其亡‘,又何必虚抛流光,这样早地为日后的自己做打算呢。” 灵巫作出一副厌倦不已的模样,冷峻地答道:“即使日后备齐六礼,娶一女子为妻又如何?灵修难不成希望我用整个青春来侍奉您么。” 他又挣了两下,可惜不能摆脱,便放弃了。“ 不过我是侍奉神明的灵巫,纵使献出生命也无所谓,但我的生命只能献给天上的雨师。” 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抬起双眼望向天空,样子竟然显得格外抑郁,穹庐暗蓝,暮色中星光微弱,云谲波诡,少年眼前莫名浮现出少女哀愁的面容,一闪而过。山鬼清修多年,到底不了解情爱正炽时人容易陷入种种忧愁,所以不明白他在忧虑些什么,只得从背后将他拥住,低声在他耳边絮絮说些爱怜之语,哄诱不住。“ 我只是劝你珍朝夕之欢,方对得起这锦绣年少。啊呀,恳求你不要过早地断绝我对你的念想吧!纵使是灵巫,那所供奉的天上之人缥缈无常,岂能与我对你的爱慕之意相比呢!” 山鬼到底是彻底地发痴了,也不顾及自己尊贵的身份,情深意切,柔声在他耳边说了许多爱语,少年没有回答,倒也并不推拒。良久,山鬼慢慢地解去他秋色的衣带时,他才背对着他,终于下了决心似地问:“我一介凡人,究竟是何处惹得灵修对我视若珍宝呢?” 他的声音颤抖,不知为何非常绝望。竟像是在孤注一掷了。 “幼艾年少貌美,有绝世之姿,引我一见倾心。” 山鬼以为他回心转意,忙如此回答道,他满怀爱怜地用下颚亲昵地磨蹭着他的头顶。彼时夕阳西下,松风阵阵,气象哀凉,林中的土地上铺满暗橘色的、枯萎的松针,远望暮霭沉沉,晚霞艳丽有如女子胭脂,其中星辰若隐若现。有炊烟袅袅,自尘寰间升起,蕴出一抹浅紫,融入天穹,几乎微不可见。山鬼低声的赞美真教人难堪!少年沉寂了许久,才道:“我却觉得有倒不如没有了,反正也是要消退去的。” 接着又诘山鬼说:“还有呢?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他的问题没有再收到回答。 确实,诸位都是明白人,这位灵巫,冷漠无情的幼艾,此人除了惊世的容貌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怜爱呢! 中 这一回再醒来便是第二日清晨,天色大明。山鬼起身时旁边已没了少年的影子,少年不在山上了。不知为何,这习以为常的别离竟让山鬼惆怅许久,他拂掉衣上的松针,调琴勾弦,依旧在林中弹起昨日的曲调来,这乐声今朝听来却幽艳凄哀,格外动人心魄。少年昨日的态度十分含糊,他是否还会再来寻他?山鬼向想象中少年离去的方向眺望,朝雾尚未完全散去,遮蔽了下山的道路,他恍惚中仿佛还能看见少年分开丛生的荆棘灌木和杂草,决绝离去的样子,朝露沾湿了他的衣袖。山鬼不禁忧愁无比,以至于有些失了分寸,他想道:与其这样为离忧而痛苦,不若放弃此身,自甘坠入人寰,如那太华山上的弄箫人一般,下山降临浊世,求与少年长相厮守又如何呢?然而转念一想却觉不值得,这既不是天上指派的命定姻缘,那个人也不是生长宫阙的高贵公主。少年的青春不过再维持十数年,为这十数年的恩爱而抛弃高贵脱俗的身份,抛弃长生永寿的修为,到底是愚蠢可笑的。况且少年并不一定会领情。 于是这位神明照样被罪孽深重的爱恋所煎熬,在深山之中等待着,等待着,满心盼望与他的重逢,日复一日,神思愈发不宁。然而故人长杳,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薄情冷酷的身影了!朝暮之间,他无不仰颈而望,真是被相思折磨得可怜,可是幽篁之中哪有心上人的踪迹呢?直到秋意渐深,草木之上的露水重了起来,秋蝉彻底地没了声音,他才肯确认少年是完全地抛弃了他,一去而不复返了。但尽管明白此事,山鬼还是抑制不住地思念少年的音容笑貌,又责怪他心狠无情,不念旧日缱绻,一走了之。他这样忧思过度,哀伤银滥,终是日渐沉沦,难以自拔,完全没有神明闲逸的模样了。他常常想,若是当时强行留下了那少年会如何呢?尽管这样做非常无礼荒唐,然而他对于没有这么干还是后悔万分。 时光流逝,转眼冬日来临,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这时许多人趁着雪尚未封山,入林中砍柴以备冬日之需。每年都有不少这样的人,但山鬼观察到近些年他们的穿着神态较古时益发落魄,面黄肌瘦,柴禾背不出去多远就要停下来休息,气喘吁吁。山鬼从那些面容枯槁的采樵人的交谈中稍微得知了一些消息,人世间战火频繁,这个国家已然岌岌可危了。他忍不住又担心起那个无情人的安危来,他视若珠宝,珍惜无比的少年,弃置尘寰之中到底是不安全的。他希望能保护他远离烟尘和战场。 在天气渐渐转暖,春日来临之时,这神明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了,他们的缘分还并未尽呢。某个清晨,春雪未融,阴云密布,山鬼独自在雪地中缓步而行,只见山道旁数枝红梅盛开,这由严冬之中绽出的早春,那红梅开得很好,色泽华美,展瓣吐蕊,簇簇朵朵,覆压着白雪,对比鲜明,十分艳丽。山鬼忍不住凑近一些,想嗅嗅它那清冷的香气,顺便折下一枝来,就在此时,他发现梅树之下匍匐着一个人影,挽着髻,虽身量较矮,仍能看出是个男子。此人僵卧在雪中,身着红衣,灿烂好似一枝红梅。山鬼犹豫了一下,几个月不见,少年真是消瘦得厉害,以至于他竟未能立马辨认出来。他原本就身量纤细,山鬼将他抱起来的时候,发觉他真是瘦骨嶙峋了。 少年傍晚就苏醒过来,十分虚弱,似乎是劳累忧心过度所致,然所幸呼吸尚稳,也没有发烧。山鬼幻化出桂木搭成的小庐,将他安置其中。又取山泉来供他洗濯饮用。只是因为神明餐风饮露,所以暂时不能给他提供食物,但少年看起来并不饿,对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没有反应。为他洗濯时解开过他的绛赤色曲裾,却见内里是一身雪白的粗布麻衣,多么奇怪的穿法。山鬼难抑心中疑惑,坐在榻边向他问话,别不过数月,少年却已变成这副呆滞冷漠模样。他一句也不答,只是默默地发抖,那样子像是吓坏了。不过即使清减得厉害,少年灵巫的容光反而益发俊逸清艳了,脸色苍白,衣衫血红,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迷惑世人一般,真是美得令人叹息。但是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漠然,山鬼把能够想到的话都同他说尽了,低声细语,款款深情,问他是不是受到了战火的波及,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情形,少年都一言不发,神情麻木,直到夜临,月上梢头,山风阵阵,夜鸟啼号,异常凄凉,少年开始愈发猛烈地颤抖起来,垂着头,神情异常哀伤,说不出话。这格外冷淡的表现,和之前刻薄尖锐的灵巫判若两人。 到底是何种的经历,才能将他变成这副模样呢?真是可怜可叹。山鬼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整夜守在少年榻边,看护着他。神明这时着一件狐白裘,腰间佩着雪一样的白梅,戴鹿皮冠,模样风流脱俗,却因为忧愁而显得憔悴。他守在榻边,竟同普通多情男子完全没有两样了。不管多么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他这苦情的形状,也会怜惜慨叹不已吧!山鬼的苦心没有被辜负。终于,在第二日黎明,雪光破窗而入的时候,少年忽地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抬起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间桂木建成的小屋中充盈着苍白的晨光,照着他美丽的侧影,他的床榻由山石垒成,上铺柔韧的葛蔓,除此之外,其他器具也都洁净古朴。半透明的雾气缥缈地萦绕在周遭,使人生出不真实之感。晨起鸟雀的振翅之声从山中隐隐传来,屋内弥漫着一股馥郁的馨香,那是灵修的衣香,灵修佩戴着冬日不该有的,名为杜若的芳草,守在他榻边静待他开口。少年朝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目光空洞的双眸中,毫无预兆地流下两行清泪来。 “想不到我还是又回这里来了。” 此人虽柔弱,却一向坚韧若蒹葭,临风不折,从不向他过度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因此让人觉得神秘难以捉摸。此番他略微哽咽着说出这话,神情忧伤,声音苦涩,非常无奈苍凉,听了真是格外叫人心碎。山鬼闻得此言,不禁回想起别离那些日子何等相思,如今虽重逢,不料又是这等光景,也哀伤无比。他望着少年,满心犹疑,欲再次向他询问在尘寰中的这段音信不通的日子,孰料少年先于他开口,把那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忧患,无尽的凄凉,可怕的命运,残忍而无可奈何的事实,原原本本地叙述了出来。 他撑起身子,跪坐在榻上,所讲的话十分简单,其中不含有一点隐秘模糊的成分。窗外的雪开始融化了,原本覆盖在层林之上的琼屑碎羽,此时簌簌落下,枯树秃枝又开始展露出它们本来的面貌,天地悲哀地安静着。炭炉吐出白雾,雪光清冷而柔和,笼遍少年周身。少年的话中时不时夹杂着哽咽,声如泪浸,偶尔又停下来,长久地沉默,可见其思绪纷乱如麻。“ 其实我并不是想要离开灵修,我早有察觉。唯恐将来年岁增长,容貌凋敝,灵修见弃,所以早作打算。” 他缓缓地说,神色无比痛楚,极力隐忍的姿态,昔日如此惹人怜爱,而今朝看来却只有心痛了。山鬼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他,少年并不是第一次表露这样的担忧,往日他都不甚关注,现在不得不仔细思考,若是这美貌消退他会如何?凡人之喜怒哀乐本与他无关,过去他取悦少年,不过是为了少年更好地娱乐他罢了,灵巫之感受他本无意顾及。只是经过生别,爱慕思念得深了,他反而忽地怜惜起这个少年来,为了灵修一时之享乐而被卷入这场无端的、荒唐的情爱中的幼艾,然而现在这两人都已陷入危险的恋爱中,无法挣脱了。 少年告诉山鬼昔年许多他不曾得知也并无兴趣之事,他与一位青梅竹马的少女一同长大,二人父母皆死于战乱,他和她同为灵巫,相依为命。他性情淡薄,只有少女能见证他曾在尘世中的艰辛孤苦,他们彼此格外信赖。那少女身为常扮湘夫人的女巫,爱慕上一位相貌优越的舞者。这样不容于世的恋爱危险而隐秘,少女时而痛苦时而欢喜,无处发泄,皆无一保留地倾诉给少年听,她只有这一个人可以信赖,依恋之情,自然可想而知。她做了许多应受到处罚的禁忌之事,瞒不过他,他都晓得,可也无意劝诫她。然而少女终于自食其果,被轻率地玩弄之后抛弃,接着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了。这注定是要受到讥讽与惩罚的,少女担惊受怕,忧心忡忡,瞒不了多久,就被少年敏锐地察觉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征兆愈加明显,她也无法再隐藏下去了,这件事一旦被发觉,她只得以死谢罪。少年狠狠地训斥了她,少女被他指责,觉得无地自容,数次尝试终结生命,但都遭到少年的阻止无法成功。少年建议她逃走,逃离此地。可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不会遭受侮辱和嘲弄呢?……如果她有一个丈夫的话,想必就无人会怪罪了。 在此之前少年常常痛恨自己不能斩断灵修的羁绊,神明只是痴迷他的美貌,这一点他很早就知道,却不能抗拒神明的那种温柔多情的风度,自投罗网。少年恐惧自己愈陷愈深,浪费青春,至最后痛苦不能脱身。于是他在建议少女逃走之后,竟又荒唐地提出由自己来充当少女的伴侣,和她一起逃走,去往一个没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地方,接着迎娶她,保全她的名节,两人避世深居,安度余生。少女喜出望外,不禁感激涕零,泪湿双袖,“你既肯搭救我,那么我甘愿同你一起赴汤蹈火!” 她哽咽地说,服从了少年的一切安排。于是这个有利于双方的计划得以顺利的实施,仲秋之时,少年上山同灵修告别,第二日清晨,晨雾未散之刻,就携着她匆匆启程了。 少年如今说起此经历时,努力使神情保持冷漠,用满不在乎的平静口吻。然而说到伤情之处,却还是忍不住悲痛难忍,泪盈双睫,那样子楚楚可怜。“ 她很信任我:’多年来我一直嫌你冷淡,非我知音。如今肯这样相待,真是死不足报。难道我竟是引得你倾心的那个幸运儿吗?‘她那时惊疑地问我,神态温柔天真。’可惜我的心还在那个绝情人身上,无法挽回啊!‘她说。我用平常的语气告诉她,我对她太熟悉了,因此反而没有什么爱情。我不过是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我需要一个能帮扶我的人,同我一起逃离此处,来躲避某一段难以摆脱的痛苦。她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了。’你有什么痛苦呢,有我的更加令人伤心吗?你这样的人,谁会忍心抛弃呢。‘她说的对,但我只是因为容貌所以才受到众人喜爱,即使得到灵修的眷顾,也如同朝露一样短暂。若是来日我容华凋谢,除了自幼相熟相知、危难之刻蒙我拯救,被迫与我结缡的她,又有谁会多看我一眼呢?如此想来,这皮相要着又有何用?图添烦恼而已!” 少年灵巫断断续续地说出这些话,似乎伤怀无比,一度抽噎不能言,粗麻做的丧服前襟被泪水湿透了。“ 其实她不知道,我早有逃走的想法。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啊!因为担忧自己的未来而这样打算,利用了危急关头的她,还自认为是为了她好。遥想昔年她总角之时,与我共采莲子,言笑晏晏,并未想到我们的因缘会以这样一个荒谬可悲的故事收场吧!我想利用她摆脱灵修,远遁他乡,结果反害得她客死在外,魂不得归。我一定会终身负疚了!这就是上天降予我的惩罚吗?” 少年含糊而有些混乱的叙述,向灵修展示了这一悲剧的结局:少年和她逃到西北边陲一小县,因为这两人年纪幼小,除了求神祭鬼之外什么也不会做,只得靠过去一点微薄的积蓄勉强度日,正应了那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谚语,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孤苦。少年私下偶尔会怀念过去那缥缈浪漫的奇遇:想那神明饮石泉、荫松柏,抚琴长歌,多么潇洒倜傥!对比而今,身陷尘寰,益发觉得世事都可憎恶了。而少女又不能理解他的心,只知自怜自艾,悲叹不断,叫人厌倦。她不知从哪里听闻近来要打仗,整日惊惶念念,愈发依赖仰仗少年,几乎每日都催着他早作准备,然而又能做什么准备呢!这家徒四壁,生活拮据,少年夜深人静,独对烛火,对比之下,焉能不思那位多情人哉! 其实不能怪少女一听闻打仗,就如此害怕。也无怪少年一向都将自己看作少女的保护神。当年他们相识相伴,就是因为少年在战火中将她救了出来。他初见她时,两人不过都是总角之龄,那时也刚好爆发了一场大战,当世总是发生激烈的战争,真叫人怀疑这是人类的陌路了。那会儿烽火连天,民众恐慌,彻夜不眠。少年与少女所住的小城于黎明时分被攻破,大队军马涌入来,铁骑之声震撼了街道。虽有良将下令不得扰民,可是这气氛实在太恐怖,百姓纷纷拖家带口,仓皇逃离。少女的父母在攻城战时被调去作伙夫,双双战死。她没有亲人,只得在混乱之中,穿着破烂裙裳,勉强走出家门,带着那一点可怜的资产,一边沿街走一边哀哀哭泣。彼时她还梳着垂鬟,衣衫褴褛,清丽之相就已尽显,但是可悲啊!这所带来的不过是灾祸而已!在战乱的时候,普通的女子总是比普通的男子要痛苦得多!她一个人孤单落后,还没能走到城门,便被两个大胆犯禁的士兵盯住,动手捉住了她,要将她扯到阴暗偏僻之处去!少女那时还是儿童呢,她如同即将被屠宰的牲畜一般,只晓得哭叫哀嚎,挣扎不住,可是这顶什么用呢?逃离的人们唯有加快脚步,没人看她一眼!幸好将军驻扎的辕门离此不远,同样是逃荒的少年于人群中瞥见了这场景,一言未发,他神情不改地,转身沿与人群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那一刻少年多么勇敢!他毫不畏惧刀光剑影,铁甲铮铮,抢在辕门前长跪,最终竟惊动了一个副将,真是可传为佳话了!虽然少女同那两人被找到时为时已晚,但至少副将喝退士兵,保住了她的性命,避免了被玩弄凌虐至死之灾。而那两名士兵也被斩首示众,虽然少女心中,那簇簇磷火始终幽然不灭,燃烧在心头,但少年也可谓是为她报仇雪恨了。 然而大约是命运弄人吧,十数年后之今日,少年又将她重新拖入险境。少女所听到的消息毕竟没有错啊!他们藏身边镇,未过几天,少女所畏惧的战火就熊熊燃起,敌国的军队进攻了过来,那时他们盘缠已不够,不知能逃往何处,迷茫慌乱之中,敌军成功占领了这座城市,接着将军下令屠城。少女那时的行动已非常不便,只知道忧愁地哭泣。好在少年较为冷静,他背负着她,从城门一角仓皇逃走。两人幸运地跑了出来,但无处可住,夜晚只得露宿在草丛中,听寒鸟哀鸣,霜湿衣角,哀凉无比,少女流着泪感慨人生之不幸,与情郎花前月下之时,安知今日会如此落魄!少年看了她这种优柔之相,厌烦不已。时已岁末,全靠少年万般哀求,这两人方才搭上一辆过路的马车,也不计是开往何处的,只望能速速逃离此地。车主嫌少女身怀六甲,是个累赘,对他们的态度很不耐烦,她回想昔日,也只得低声啜泣,哀愁悔恨,表于形色。“ 这大概是神明对我放荡不贞的惩罚吧!” 少女时常哀哭着这么说,这一路上颠簸艰辛,她的衣袖从未干过。 颠沛流离之苦并不值得言说,只是有一朝,少女清晨起身,忽觉身体不适,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不敢声张,只得默默地私自忍受,捱了一会,却更加难过,她幼时即失去父母,缺少教育,又是头一次经历怀胎生育之事,没什么经验,这会儿惊惶不已,便连连呼唤少年向他诉说,少年于酣睡之中被她唤醒,意识还很恍惚,只是冷漠地应了几声,便不大理会她。此时正是破晓,残月尚存,四周光线晦冥,哀寂凄凉,少女大约是实在痛苦难忍,便自行下车更衣。谁料到此一去竟再也不复返。直至日中,诸人都已起身,催促着准备继续开车赶路了,少年才不得不去寻找她。怎知最后居然在路旁荒芜的小坡上寻着到了少女,少年低头看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少女的姿态非常怪异,仰卧在高过人腰的蓬蒿之中,表情十分狰狞,叫人毛骨悚然。鲜血将她原本黛灰的下裙完全浸透,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殷红色,并流淌得很远,她周身的土地几乎都被血所渗染,生前似乎是在此匍匐爬行过。少女腹部高耸,一动不动,脸色发灰,四肢僵硬,身上爬满蚁虫,早就没了气息,想是因早产艰难,流血而死,已经亡去多时了! 纵使是一向淡漠的少年,此时也不禁瞪大双目,惊恐不已,过往阵阵北风吹动,那青黄交杂的野草随之摇摆,簌簌作响,几乎能吞噬人的草浪起伏扩散,一望无垠。长天阴惨,四野寂静,这风声叶声听来分外凄凉可怖。他对着少女的尸身,茫然无措,觉得仿佛身在梦中,但无论怎样呼唤她的名字,少女却是再也无法醒来应答了!然而大道上的车中人急着动身,还在催促不已,遥呼少年快些,不要耽误了时机。他双腿颤抖,几乎走不动路,可是这荒郊野外,哪里还会有第二辆车来搭载他呢!少年竟连埋葬她、为她念悼词的机会也没有,只得匆匆扯了几把繁茂的植株,草草地用些灰黄蓬乱的茎叶将她掩埋了!他这一次终于没有救得他!少年重新登上车子,佯装镇定,还是不由得以手掩面,不忍回顾,接下来的路上少年都浑浑噩噩,像是魂已离体,他常常感觉少女惨死的情状仿佛还历历在目一般,令人寒毛倒竖,悲哀之下惧恨不已。倘使他没有唆使她逃到这个遥远的边镇来,倘使他那时对她稍微留意照顾……唉,已矣哉!斯人已逝,此刻再回想这些,又有何意义呢!少年曾经自诩为少女的保护神,但他的幼稚与轻率最终害死了她,也让他自己深陷痛苦内疚之中,永远得不到救赎了。这两人作为灵巫,不过是身涉情爱,与人私通,上天就要严厉地惩戒他们,以至于此么!罢了!执掌一切的命运是如此可怕,人的生死存亡,不过转瞬之间而已,荣辱离聚,无常难料,连遁世隐居,高高在上的山鬼也无法洞悉,更何况这无知幼小的少年与少女呢!可是这样地责罚他们,实在也是太过严苛了啊! 或许是天意弄人,那辆车子辗转漂泊,最终居然将少年重新带回了他们的故乡,可惜物是人已非,少年灵巫玩忽职守,私自逃亡,这里也再没有他的安身之处了。面对熟悉的街头巷尾,他心下惶惶,全无面目见人。只得躲入山中,希望能再度遇见那位慷慨痴情的神明。过去他害怕年岁老大,遭到抛弃,故作姿态,不肯安心侍奉神明,逃脱躲避,如今真是叫他连再见山鬼一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但他心中又忍不住地思念,回想过去,虽并不融洽,却也颇为餍足。如今追忆山鬼往昔种种,更是满心不舍,情爱之折磨人处,想来就在于此吧!这真是令人可笑可叹了!当初他为了断绝自己与灵修的念想而随少女一同远走他乡,如今困顿回还,却还是不得不去见他! 少年遁入深山内,时逢大雪,天寒地冻,满山遍野皆是一片白皑皑,他举步维艰,可哪有那个多情灵修的踪影?少年疲倦哀苦,索性连随身的行李和干粮也抛到山崖之下,念此身本已罪孽深重,不应苟活,若是山鬼怨恨他的离去,不愿相见,那么就让他永诀人世,冻饿死于这深山之中,追随少女于黄泉之下吧!孰料他这孑然一身,满心厌烦,最后竟还是幸免于难,上天要继续让他在这世间忍受煎熬:他得救了,山鬼救了他。 少年实在痛苦不堪,因此吞吞吐吐,讲述得很不连贯,当他把事情的原委悉尽吐露完毕,已是午后。红日高升,从窗外漏进异常灿烂刺眼的太阳光线,少年止住啜泣,眯起眼迎光远望,那姿容虽哀愁,但很是俊雅。只见日光照遍山树原野,丝丝缕缕,落在林间白雪上,浑如白裘面上刺绣的金线一般。旭日之下,山中的雪开始渐渐地融化,寒鸦飞上枝头,鸣叫拍翅,处处传来水滴泠泠的声响,春日的生机悄然萌发了。山鬼坐在榻边,静默不语,他听完了少年这番夹杂着低泣的叙述,心里很是后怕,这倒并不能是他能够理解少年的情绪,他其实不明白,少年为何会因那名少女之死而留下如此深重的、愧疚的阴影,凡人性命,不过蝼蚁耳,何足挂齿?山鬼只将少年视若珍宝,根据他的话语,回想起他在人世间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之事,其中有屡次险些丧命,心中便惊惧无比,尘世是多么薄凉,多么无常呵!生离已然无法忍受,若是一旦死别,那又该多么愁痛!山鬼凝望着少年,久久不能开口。这少年跪坐在窗边,低着头,鬓发稍稍垂落下一些来,掩在他玉色的肌肤上,非常乌黑浓艳。他身着血一样鲜明的曲裾,内里是雪白的麻衣和长衬袍,双眼微阖,似乎困倦不能忍受,映着午后的阳光,那侧影分外美丽。 这就更加决定了山鬼要将少年长久留在身边的想法,这位倾城的幼艾时刻牵动着他的心绪,尤其是方才他在叙述中向他表白爱意,真是让山鬼不禁狂喜,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他完全无意追究少年逃避而去之果断,不辞而别之绝情,而少年对少女之死的忧惧和抱歉,他也差不多是全然无所觉了。幼艾于他的恋慕之情这样浓烈,又因为猜疑他的真心做出了这般荒唐危险的事情,山鬼感到这世间真是没有什么宝贵之物,比少年的爱情更值得珍惜的了。经历了诸多折磨,终于重新获得,如今哪怕是试想少年不在身边,也会惶恐不安,害怕再度失去,不管山鬼是不是只爱他的容貌,都认为不应再将他弃置尘寰中了。 少年讲述完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之后,长长地叹息,泪湿襟袖。他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样子非常虚弱疲惫,还原成了过去那种冷漠的表情。山鬼看了,觉得颇可怜爱,便起身走出门去,只见穹庐清朗,天地寂寂,雪光一片,有几处已然消融,露出原本枯黄草木的样子来,江南的春雪照例是化得很快的。他左右环顾,这深山老林里珍奇的灵兽颇多,有些活得年头长了,经历过风霜劫难而不死,长年累月地汲取日月光华,就渐渐化为精怪,能通人意,山鬼常择其中略有修为的,作为仆役来驱使,然而从不肯让少年接触,怕惊吓了他。如今既然打算让少年在山中长住,便不再顾及,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碧的湘妃竹短笛来,呜呜吹了几声,随着早春的东风,其音清越可听。就连沮丧不已的少年,闻声也忍不住在庐内向外张望。只听得风声飒飒,积雪飘摇,那灵修身旁,攀满枯藤的一株合抱粗的大树上,不过片时,忽地倒攀下一条五尺长,粗如儿臂的花蛇来,黑碧相间,吐着信子,睁着那黄金色的眼,模样十分可怖。那花蛇将蛇头凑向山鬼,好似通人性一般,摇首摆尾,仿若滑稽的臣下在给殿下出主意,这样俏皮,倒是有损其外表的华丽威严了。然而山鬼只是微笑,仰着首低声朝那条花蛇说了几句,接着姿态优雅地一挥袂,白雾缭绕间,那蛇竟然化为一年轻女子,立于树下,笑意盈盈地朝山鬼拜个别,便径自下山去了。 少年从窗中目睹,任他平日里生性再怎样淡薄,此时也不禁觉得诡异离奇,不能接受,那女子的相貌虽看得并不清晰,却觉得非常可怕,仔细回思往日所听闻的志怪传说,真是不寒而栗。山鬼复又走进来,在他身边坐下,殷殷地同他说了一大篇话,大意就是劝他留下,长住山中,以伴朝暮。他措辞高深,风度温雅,少年不胜其烦,只是神色漠然地听着,又恢复了那种凉薄的姿态。“ 如今世间战火迭起,官府与百姓皆自顾不暇,哪里还需要你这样的灵巫呢?” 他缓缓地说,态度可亲:“不若永居山中,再也不要返回人世了吧!此处这样安乐,无忧无愁,一切物品我都会吩咐人帮你置办好,幼艾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少年平静地看着他,心如死灰,毫无波澜地答道:“此身酿下大错,本不欲苟存世间,岂料为灵修所救,承蒙不弃,自当奉献所有,以赎往日之罪。我自幼徒有虚名,被人夸赞恋慕,已是习以为常,以前常常害怕容华逝去,遭众人遗弃,遂生遁世之想,然而经此一事,犯下滔天大错,追悔莫及,方知凡事不可随性。从此愿听凭灵修处置。” 他的声音清朗,说这话时,语调平稳,没有方才那种波澜,神情异常凄艳。灵修看了,怜惜之感油然而生。他抚着少年的脸庞,柔声道:“幼艾此般年纪,妄谈老去,自暴自弃,实不应当。你真是过分担心了,我对幼艾之心,天地可鉴;幼艾对我之意,有我一人明知足矣。如今世间纷乱,我愿倾尽所有,给幼艾一个安定之所。日后即使年深岁久,你容颜凋谢,我也定会守你无忧。” 他的态度亲切真挚,见少年默然不答,料是完全同意,不会变心了,便又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来抚慰他,大抵是些温存的爱语吧,无需过多冗述。 日暮时分,天光昏暗,星子隐现,山间一带未融尽的白雪,此时折射着天际即将没去的晚霞,灼灼生辉。那种瑰美的霞光,在山巅与山麓上皆柔和地铺了一层,十分艳丽,仿若提前开放的春花。夜鸟鸣啭,晚风习习,山中景象清幽,山鬼再度走出那简陋的小庐时,整理衣裾,不禁喜形于色。他以为经历过许多波折磨难,如今终于同少年相与剖白心计,互通心意,虽无法恩爱白头,也是能够长久相守的了,因而喜不自胜,觉得夙愿得偿,以后举案齐眉,再也不会分离了。岂不知这个时候少年虽面目平和,神色淡泊,心中却正如一团乱麻,狼狈不堪呢。他和衣而卧,预备就寝,反反复复地在榻上思索过去未来之事务,既觉得能够受神明青眼相加,山盟海誓,情真意切,是平生之殊荣,带罪之身,断无拒绝之理;然而又想起惨死在蓬蒿丛中的少女来,觉得颇为对她不起,她被抛弃在那样荒凉的地方,死不瞑目,而自己却超脱尘寰,在此逍遥自在,真是岂有此理!个中差异,几乎全是由于相貌,本不过是一个优越的皮囊,居然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果是可叹可悲了。接着却又想到自己身无所长,已不见容于尘世,凭借美貌,妄图攀附神明,身介仙府。人神毕竟殊途,若此身遭到厌倦,大概下场也不会比少女好多少吧!可是灵修信誓旦旦,情比金坚,又怎会辜负,如此云云,真是方寸缭乱,不知不觉,便陷入沉眠。 其实少年的担忧不无道理,然而想想却觉得,他的命运未免也太过荒唐了。他一介凡人,生来便蒙红尘,庸庸碌碌,既非品德高尚、思想幽邃之圣人,更非能言善辩、怀瑾握瑜之贤者,出身并不高贵,才能也不显着,但相貌堂皇,风华倾世,人间难得,因而虽然生性冷酷无情,身边诸人都还是敬佩爱慕不已。论其命运,本来只能沉沦俗世,终了此生,谁料此后身为灵巫,竟连山中神明也被其迷惑,不嫌其见识浅薄,语言粗陋,与他时时欢会,一往情深。由此可见,人的容貌是多么重要!就算是那早已不问世事,洞悉人情,清逸潇洒的神灵,也会不由自主地爱恋美貌之人。即使他一时铸下大错,最终还是得到原谅,居然还能与灵修长相厮守,修成正果,那仅在梦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怀王和神女,怕是要羡煞他们了吧! 且说那灵修与少年娓娓道尽了情话,订下海枯石烂之盟约,随后满心欢喜地暂时离开他的桂庐,让他安心歇息。孰料夜半时分,天色晦冥,云潮翻涌,遮蔽了月色,狂风忽起,庐门骤然被刮开,门帘翻卷,其兆甚是不祥。少年于此时顿然惊醒,起身坐于榻上,感到周身寒冷,便微微探出身子,抬起眼向外看去。这幼艾灵巫身着红衣,发绾乌髻,姿态之端丽与神色之高华,在这黑夜之中如同和璧隋珠一般,光彩焕然,真是世无其匹,即使说他是同山鬼一般的神明,也丝毫不为过了。只见那山鬼端着一方不知哪里来的乌木案,上面放着些食物,满面微笑,摸着黑从门外闪身进来,这室间白雾萦绕,霎时环佩铮响,满室幽香。少年见是他,就又重新坐正了,忽地闻到案中熟悉的饭菜香味,便顿觉腹中饥饿起来:他其实有近两日没吃东西了,只是之前心绪紊乱,并不觉得而已。山鬼将饭食端至他面前,几个玉制食盒里盛着新鲜的蔬肉,杯盏清洁,碗箸精致,甚是可喜。然而少年感觉敏锐,并未急于进食,仅是攒眉看着山鬼,灵修不点灯烛,只在一片幽黑中静立,其神色与方才大有不同了,虽然依旧是笑着,可那表情微妙而陌生,在夜色中显得诡异非常。但山鬼催促他快些进餐:“你不饿么?” 他轻柔地说,态度很是温和殷切。少年也只得提起筷子,夹了一箸,觉得味道异常鲜美,胜似人间,不料饭菜尚未下咽,那山鬼注视着他,脸色一变,忽然冷笑一声,身旁半透明的雾气遽尔浓烈起来,少年愣了愣,手中的筷子也掉在地上了,他猛地立起身,站在榻上,未及反应,眼前便一阵模糊,他莫名其妙,瞪大双目,却恍惚间见到山鬼的容颜服饰,渐渐变化,最终消失不见,那本该死去的少女,正穆然肃立在缥缈的白色雾气之中,神色凄哀,双目直直地看着他!他见到她眉目如生,姿颜光艳,身着过去参与祭祀时常穿的礼服,不禁又是困惑,又是痛苦,这大概是少女的阴魂,不甘身处荒凉之地下,故意变成山鬼的模样,前来作祟了!只听少女的魂魄开言朝他说道:“真叫我伤心啊!” 她模样哀愁,似乎是要流下泪来:“看这情形,你居然打算就这样把我忘了,岂不是叫我在地府都不得安生!” 少年与她对视,只感到阴气逼人,不寒而栗,但依旧强作镇定,神色漠然地道:“你是恨我害死你,找我来索命的么。” 他冷静地向她说,“那么这条贱命你且拿去好了,反正我活在此世间,也是痛苦负疚,觉得毫无意义呢。” 少女的鬼魂仅是摇头,她答道:“我本福薄,生来注定寿命不长,遭人遗弃,君已仁至义尽,何过之有?况且君与神明结缘,真是命格殊异,我又怎害得了你?” 她说到此处,忍不住伤心垂泪,状如生时:“可是如今我怎么能甘心寂寞地守于黄泉之下呢!你还不明白么?我与你自相好,相依为命,你相貌昳丽,气度不凡,令我爱慕不已,只是你为人一向太过冷酷无情,对待世间女子,无论多么优越,也从不正眼相看,故尔心灰意懒,不敢作非分之想罢了。此后我虽然行为不端,受了那个薄幸人的引诱,但朝暮之间,始终觉得他不如你,免不了憎恨叹息。最后这负心人将我抛弃,为我招来大祸,承蒙你主动照拂,方才逃得生天,在这世间多捱过了一阵子,虽然当时口称对你毫无念想,但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在魂归地下,思恋之情却反而更加深刻,人鬼道殊,然而终是摆脱不了了!” 少女的阴魂说着,语气格外凄切,加之夜半露重天寒,死寂无声,室内黑暗,真是令听者寒彻心扉。“ 你的面影常在我心间萦绕,容光秀美清雅,世无其匹,怎能割舍呢!虽并无肌肤之亲,我们好歹也有过露水姻缘,然而你对我全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把爱情付与神明——我好恨呐!” 少年闻言,真不禁毛骨悚然。人定将过,屋外风声萧萧,野兽嚎叫,叶影摇曳,月亮又重新从云层后出来了,凉光泠泠,青白的月色投这室内来,幽静恐怖。他默默注视少女,觉得月光下她的脸色也阴森可怕起来。少女的话令他感到厌烦,这番表白,他曾从无数个女子口中听过无数遍相似的说辞,原本味如嚼蜡,叫人兴趣索然,但如今却从一个幽魂嘴里说出,不得不谨慎对待。少年便开口答道:“我并未忘却你,是我的疏忽害你得你年少暴毙,这种过失,让我至今都无法原谅自己,想起你来,自责得忍不住要流下泪水,我现在仍为你在里面穿着丧服呢。自你我人鬼两隔之后,我心内不安,常常做些噩梦——我怀疑我们今天的相遇也是这噩梦之一了。” 少年立于月色之下缓声诉说,因为久睡,他曲裾的衣带稍稍松散了,那姿态另有一种孤傲的风流。“ 说起恋慕一事来,真是我所未曾想到的,儿时我因他人爱夸我相貌出众,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然而最近却常常思及:你们总说爱慕我已久,那么我想知道,除了容貌之外,我还有什么可爱呢?若这皮囊毁弃,你们还会这般珍视我么?答案恐怕不言而喻吧。” 他说这话时态度异常清冷,又抬起袖子掩住脸,语气十分冷淡地说道:“相交多年,你就当那个相貌美丽的人已经随你而去了吧!如今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一个普通丑陋的我罢了。你能不计较我的过失,实在很感激,我对自己的恨意,也可以稍减了。昔时我对你,并不算热络,你也不必恋恋不忘,作祟吓人,还是安心地归于黄泉吧!” 少女的魂魄愣了愣,想是未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却还是犹豫彷徨,泣道:“蒙你好意!虽然这么说,又怎么能忘记你呢!容貌也是你身的一部分,爱你的相貌怎么不等于爱你?你的姿颜俊美无匹,只要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难以忘怀,何况我曾与你朝夕相处,情谊深厚!我一面盼望你长命百岁,逍遥自在,一面却又痛恨你有着超脱尘寰的爱侣,巴不得你早日寿终,相随我于地下呢!这样摇摆不定,实甚可憎,阴府之亲人,也为我惋惜!” 这声音空灵怨怼,恐怖异常。她一面说着,如同在世时那样,一把扑上来想抓住少年赤色的袖子,但却落了空,意识到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由得更加哀伤地痛哭起来。“ 若不是恋慕你相貌美丽,你这般冷淡,谁又愿意陪伴你这么多年呢!” 少年听着她的哭泣哀诉,顿然长长地叹息。 “你们其实是不屑我这个人的吧。” 他望着少女,忽地这样说道,其声音冷冽,其神色更是漠然。“ 你们痛恨我冷酷古板,我早已略有耳闻。想来相貌真是改变一切的东西,即使无心之人,也能令他人一味孤慕,心甘情愿。可惜你们不知道,多年以来,我早已厌烦,反而将其视为累赘呢。” 这不过是气话,少年的表情却极为肃穆,说得义正言辞,几乎令人信以为真:“这幅皮相令我命运多舛,身经忧恼,并未给我带来一点好处——除了如今得幸于灵修之外,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好处还是坏处了。” 这话令人很不能理解,少女的芳魂两眼注目着他。此时月已西沉,光线清丽,照得满室明净,少年的姿容,在月色之下益发艳丽,居然恍若神袛,她不由回思过去之种种,自己认识的那位薄幸人,和他比起来真是粗陋不堪!便益发觉得不能割舍,哽咽答道:“观看人的相貌,揣度人的风度,如果这两样果然十分高雅,自然就会倾心相慕,情不能自己。爱慕一人,必是因为此人身上有可爱之处。仿若那弄玉,若是教其生作普通女子,且不善弄笙,太华山上的仙人又怎肯下这凡尘浊世来,与其缔结良缘哉!” 她的话说得格外露骨,即使引用典故也要牵强地扯到山鬼身上去,那挑拨之意真个非常明显了。可惜此话正中少年心事,使他听后更加不快,良久悒悒不答,半晌方才垂下眼道:“原来是这样,你的意思是,我除了容貌外,就毫无可爱之处了么?” 这声音很低,但夜色里却听得格外清晰,不禁教人觉得可怜。他又仰头望着窗外云中的月亮,自言自语地答道:“是了,如今历过的诸多世事,想起来真是如同一梦。过去我以为你不甚在意我无情冷酷,长久地热心相待,是可以共老之人,如今你的话令我幡然醒悟,再度回思,真是大错特错。曾有多少女子同你一样,抛弃矜持,朝我吟咏作态,我年少心高,熟视无睹。现尔思及,念我身如此平庸,性格又这般无趣,若是没了这容貌,管它如何高洁清傲,自是没人会多加留意吧。” 说着说着,不由得心灰意冷,突而冷笑一声,竟像是着了魇一般,一把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来。那簪子为象牙制成,名贵异常,雕琢精细,末端颇为尖利,如针如锥。少年气血上涌,似乎是下了某种自我毁灭的决心,将它握在手中,当成凶器,一点也不犹豫,便狠狠地往脸上划去,霎时间血肉横飞。“ 我却不信没了这姿颜,我便不能好好地活了!” 他说着便做出发狠的样子,完全不怜惜自己,原本腕力就不小,下手又颇重,肌肉撕裂之声,骇然可闻。他脸上一下就多出四五道深深的伤口,有些居然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瞬间淌了满面。这手不住,也不知是划了多少下,直到少年疼得毫无力气了,才肯停下来,少女的幽魂被震慑住,不敢有任何动作了,这个倾城绝世的无情之人,居然决心这样毁掉自己的容颜!他痛苦得双肩颤抖,血滴沾襟,口内还犹自不住地说:“你如此迷恋这相貌,即使身死,冤魂也恋恋不忘,真是情深意重。我俩自幼为总角之交,我自觉颇对不起你,既然如此,就拿它来为你殉葬吧!” 少年仰头,勉强冷笑起来,满脸的伤痕开裂,带着剧痛,喑哑不成人声,仿若树间寒鸦啼叫,格外可怕,月光之下,他的形影如同山中幽浮的鬼魅也似。少女的阴魂不由得惊声尖叫,这多么荒唐啊!哪怕是姿色十分一般之人,尚且不愿让自己的面部受到损害,何况是相貌自幼就受到赞誉的少年呢!一时冲动而毁去容颜,可见此人是何等地疯狂了! 少女的魂魄本只是心中念念,不甘放开少年独自赴死,方才说出那一席话,想挑拨他们,叫他矛盾,可怎料到少年之品性居然如此爆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么做毫无意义,未免也太极端了!少年此刻满眼是血,只能勉强听见少女嘶声痛哭,她惊惶失措,花容也遽然失色,朝他猛地扑过来,然而那幽魂终于到了该要回归地府的时候,便如同云雾一般,在倒在少年身上的那一霎,骤然消逝,毫无芳踪了。只有夜色无边,东风渐紧,证明此乃人间,并非梦境。然而这一场自秋季以来意外横生的,如梦似幻的夸张的滑稽戏,少年的疑虑与少女的愁恐,终于是遽然结束,落得两败俱伤了。 时为夜半,风清景明,那一室月光,照着少年的头面,这美丽的容颜已经全毁,一道道伤口纵横,诡异血腥,哪怕是此刻山鬼降临,恐怕也要认不出他来了。少年手握牙簪,独自站在蟾光之下,回想起那少女与他许多的过往之事,忍不住在夜色里信口吟唱起祭大司命时女巫的唱词来:“固人命兮可当,孰离合兮可为!” 声音嘶哑微弱,血液随着歌声汩汩而下,唱了这两句就唱不下去了。少女当初身着盛装,吟诵这唱辞时,姿态何其优美!已矣哉!毁去这皮相,不仅大家安心,对她也有好处,少年自知已害过她一次,既然不幸产生了此种孽缘,与其让她在黄泉之下也惦念不安,阴魂不宁,不如自毁,已绝其望,也绝神明之望吧!他恍恍惚惚,像是死了一般,独自倒在榻边,面上裂痕交错,皮肉外翻,恐怖无比,令人不敢直观。然而他毕竟是没有死的,血液淅淅沥沥地淌到他的衣裳上去,由于疼痛,他的意识起初还很清明,但渐渐地,这疼痛没有如同他所期望的一样慢慢平复,反而愈发加深,他仰卧榻上,痛苦忧惧不已,又很疲倦,最后不知是昏死还是睡过去,慢慢地竟被那无边的黑暗吞没了。 这一夜黑甜无梦,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明,鸟雀啁啾,四野光亮。那一轮金乌悬挂于东面的天空,草木的颜色又重新显露出来,在阳光之下,叶片与茎干的细枝末节都能够看得很清楚,窗外的积雪已快要融尽了。少年在痛苦与饥饿之中,恢复了他的意识,他静躺在榻上,满目光明,神智清晰,少女已全无踪影,他心里怨怒全无,明白她恐怕是永远不会再还魂归阳了。这总角之交死于他面前,后来又化作鬼魂向他告白,毕竟太过突兀荒唐,想来也会是生死相隔,有缘无分。少年的寿命长于少女的,神明的寿命又长于他的,这宿命让他们连圆满的机会也不能有。少年坐起身环顾四周,天色很是明亮,今日是个晴朗的天气,阳光投入室内,照得人身上和暖。他冥想了一会儿,在片刻的呆滞内,那刚刚过去的夜间里所有的愤怒与失落似乎完全散尽,倒像是摔碎了一个杯盏。少年这时冷静无比,回思昨夜之种种,真是怅然若失,其实何必这样做呢?他细想反而有点后悔了,还有许多方案能够解决,真是幼稚而愚蠢啊!既然只有这一点可爱之处,为何不将其好好珍惜,与神明一同渡过这烂漫的青春呢?他自毁容貌,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少女,但是一旦想起,也觉得自己私心的那部分太冲动了。贸然连最后一点吸引人的东西都毁掉,岂能再长留于灵修身边?那牙簪掉在榻下,少年俯身去看时见到斑斑血迹,想起那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伸手触摸自己脸庞,却因疼痛而颤抖不已,追忆昨夜,少女所说的,原本能够引起自己悲愤的话,她所表露的,能够使自己哀悯的神态,而今再一句句一幕幕想来,却心头平和无波,做这件极端而激烈之事的,真个仿佛是另一人了。 话说昨日傍晚,山鬼用竹笛唤出了那条乌蛇,将其化为少女一般的人形,山鬼原是意图叫她执行自己的命令的,这精怪往日的表现很可堪使唤。山鬼命她去照料少年今后一切的饮食起居,种种将来可能之事务,皆交由她办理。因为他自己清净高洁,行踪不定,既不沾尘寰烟火,也是不尝五谷蔬肉的。这头蛇精不知在人世几多年,能为人言,对人性分外通晓,个性极为伶俐聪敏,非常懂得为山鬼考虑。其认为让一介凡人长久居住在这荒野深山中,毕竟不祥,于两者都不利,但是又不能抗拒山鬼的威严,因此便不愿周至地照料那少年。这天直至日上三竿,这蛇精其方才粗粗备好饮食,顶在自己的蛇头上,与那庐中的少年送去,然而谁料却发现了少年满面伤痕,坐在床榻中央,无声地看着她!他脸上的血干了,散发出淡淡的血腥气味,这何其惨烈!她眼见少年手握血迹斑驳的簪子,大约是自己伤的了,料这精怪多么聪明,居然也难以理解,这行为真是可怕!人类自我毁灭的意志实在是太惊人了!她匆匆地逃走。待神明得到消息,赶忙前来时,少年正尝试着艰难地吃着蛇精送来的食物,他衣襟上满是鲜血,可是毫不在乎,面上的伤口已经发黑,并开始结痂了。少年皱着那两道秀气的眉毛,咀嚼让他感到很是痛苦,忽地听闻环佩之声,见山鬼冲进来,即挣扎着起身要同他见礼,山鬼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长拜至地,忍不住握住他的双手,十指微颤,惊骇难已,但是少年默然垂首,不动声色,只有片刻,他便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山鬼掌中轻轻抽开了。 待到少年略用完饮食,山鬼方才在他身边脱履落座,他是不敢打扰他的,这气氛无缘无故凝重得很。少年打起精神,从容地注视着灵修:“请灵修赐我一件衣服吧。” 他故作姿态地高傲道:“即使是用荷叶裁成,兰草为带,梅花做佩,我也觉得风雅无匹呢。我的这件衣服被血污了。” 少年就连说话也由于脸上的伤而变得异常艰难,因而口齿不清了。山鬼仔细注视他面貌的损伤,天气晴明,阳光照设进来,那脸上的创痕愈发明显,灵修心头悲哀万状,只觉得呼吸都很困难,然而他强忍苦痛,依旧温雅地答道:“幼艾的面容为何受了何损伤?看起来很严重得很。”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到茫茫然了,即是心痛,又格外惋惜。只听那少年说道:“是我自己毁掉的。我过去一直靠这容貌来博得众人的恋慕——包括神明的,其实神明同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呢?大概是没有的吧。而今我容貌毁去,倒要看看谁还会眷恋我?” 他心绪纷乱,尽说些漫无边际的话!后来又道:“抱歉,太失礼了,我竟拿灵修和世间凡俗女子相比!灵修请饶恕我吧!我真的早就厌倦了,世上诸多以貌取人之人,往昔编出千百种理由来夸赞我,如今都会弃我如敝履了!过去我生活在他们制造出的光芒里,似乎除了容貌一无可取,我将这张脸毁掉,他们该多么伤心呐!也好,我便像一个外乡人一样活着吧——请灵修恕罪,我要下山去了。” 少年神态漠然,磕磕绊绊地说出这话来,简直是无理取闹!山鬼注目着他,阳光不尽人意,残忍地透过窗子,照亮少年的脸,以及那血迹斑斑的衣裳。灵修感到对这位恋人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下了何种决心,才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明明才立过山盟海誓,要长久相守,不过一夜之间,便毁去相貌,意图逃走,心头想法的差异居然如此之大吗?“ 干嘛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绝情的话?” 山鬼耐心十足地问,纠缠不休,不肯放过他:“但是究竟为何要伤害自己,幼艾还并未告诉我呢。” 少年拿袖子撑住额头,表露出一点不耐烦来,然而还是非常矜持地答道:“因为我做了一个梦,从去年一直梦到今日,美梦消散之前有人告诉我我生来就是为了顶着这张面孔而活的,她说我性格糟糕,一无是处,不是这张脸不会有人爱我,多么可笑。” 少年顿了顿,裂痕遍布的面上浮现出一点笑容来:“但是她说的是对的。那些爱我容貌的人,常常让我感到痛苦,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除了面目美丽之外,毫无可取之处,连我最重视之人也是如此。我一旦惊醒,思悟良久,便将这张脸,毁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眼望着山鬼,分明是要说给他听,然而山鬼只是顿足,装作并不能理解少年话中的深意:“仅仅为了这件事么?幼艾也太儿戏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立起身道,他身上的环佩琅然,异常高雅。“ 容貌怎么不算你的可取之处呢?仅是这一点,便足以令许多人艳慕。幼艾常说,人人都只留意你的相貌,但是你又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山鬼和蔼地俯视着少年说,语气非常残忍:“即是得上天垂怜,生就了一副好相貌用来弥补平庸,就应趁着青春年少,多加珍惜,干嘛连最后一点优势也要摒弃?除了这相貌,若是幼艾认为还有什么值得人欣赏,却并未被留意之处,不妨现在就展露出来,给我看看吧。” 这么说并非毫无道理,但也未免过分刻薄了,竟不像是胸襟广大的神明会说出来的话,可见山鬼有多么痴迷少年的美貌了。少年听完这番言语,默然良久,竟无法辩驳,他愈加心寒了,冷笑起来,神色凛冽地直视山鬼,满面疮痍,那从一条条伤痕内露出的两只眼睛,目光异常凶狠:“我确实无甚才干,不过现在说这种话已经晚了!” 他厉声道,“我心内悲愤得很,实在是不愿意继续同神明纠缠下去了,昨日的话,我未加思考,随意应承,今容貌已毁,料灵修也不会再继续垂怜,还请灵修赐我还归人间,做一个凡俗夫子,安渡余生吧!” 下 然而山鬼丝毫不为他恶劣的态度所动摇,反而打定决心不肯放他走,他只是微微一笑,无比怜惜地朝他说道:“幼艾面上伤得这样严重,怎能独自归还?你先休息吧!一切不如等你伤好再议。” 他说完,也不等少年再发难,就很快地迎着阳光,朝门口走出去了。少年欲图追上,却被守候在庐阶前的蛇精阻拦,连帘子也不许他撩开。少年不得前行,就默默地退回到屋内,直至日落西山,晚风拂拂,暮色浓重,他都保持一个姿势,坐着不动,既不肯洗漱,也不肯进食,一言不发,显见得非常痛苦。那蛇精拿他没有办法,唯有再去告诉山鬼。关于少年为何会忽然改变心意,山鬼还在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又听说他会用这种法子,只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厌其烦。 灵修在晚霞消退,暮色将隐,皎月东升之时前来探视,彼时正逢猿啼声声,百鸟归巢。他没有立即就进门去看望少年,而是在窗外偷偷地窥探他,见到少年穿着那件绣旋纹的绾色深衣,挽着髻,垂首坐在榻上,脖颈的弧度异常美好。山鬼在一片模糊的暮色中观其侧影,孤拔萧索,那痛苦的模样,姿容依稀不减当年,神灵的恻隐之心又无端发作了。这少年也怪可怜的……山鬼想道,他毕竟年纪还很幼小,高傲自负,不懂得考虑后果,做出荒唐的事情也是难免的,况且不难看出,他这么做,多半是忧心两人的情感依靠他的相貌来维系,得不到善终而已……那伤疤划在面上,一定疼得很,但这恋爱又怎么可能善终呢!真是徒劳了!想至此处,又怪自己太过无情,不知珍重。须臾之间,只觉得肝肠断绝,愁绪万千。连当面见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未涉情爱之前,神明何曾有过此等窘迫的时候!此刻他只管在桂庐前徘徊,逡巡不前,最后决心隐遁起来,偷偷走到少年身边,不想现形让他见到。 他悄悄潜至室内,不露形迹,然而天渐渐地黑了,满室夜色之中,那一缕缕白雾模糊缥缈,缭绕不散。少年垂头冥想,忽而闻到一股清甜的杜若之香,便敏锐地察觉是灵修来看视他了。灵修现在连面目也不愿给他见到!少年两眼望着空中,忍不住幽幽叹息了几声,接着十分淡然地自言自语道:“灵修一定非常心疼这张曾极口夸赞的脸吧?我真是罪过了。” 山鬼听到这话,实在是悲痛难忍,忍不住心回意转,在他面前现出了形影,凄清的月光映在窗前,他的姿态高雅俊逸,尽管极力保持平和,那神情仍似有愁绪万斛:“我想了一日也想不明白,你是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呢?” 他不能理解地再次问,欺身跪坐在少年榻边。旧情难灭,火也似地灼烧在灵修心头。少年平静地望他一眼,就要动手把一边的灯盏移过来放在榻上,但是山鬼阻止了,这窗前的月光通人性一般,堪堪避开了少年的脸,真是妙得要紧。他在幽暗里略略探出手去,想触碰少年的伤口,然而却不敢,只得喟叹不已,又反反复复地询问少年何必如此。这容颜的毁灭,连造物的天帝也要伤心吧!幼艾先前并未表露出此迹象,这一夜之间,心绪之转变,未免也太快了!终究发生了什么?少年不惊不痛,任山鬼百般盘诘,只是默默不言,后来实在被问得有些烦了,就淡然地答道:“毁去了这相貌,是不是灵修就要抛弃我了?我真是求之不得呢。” 不仅如此,黄泉之下的少女也该安心了。 灵修默然良久,方才回答道:“幼艾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你今日暴躁不安,全是因为担心此事么?” 他微笑着问,伸出手去想要抚摸一下少年乌黑的头发,然而少年骤然仰起头来,双目平静地注视着他,他那毁损得有些可怕的容貌便霍然浮现在月光之下了,山鬼乍一看清,感到很难为情似地,犹疑着将手收了回去。“ 幼艾还是珍重自己吧。” 他娓娓劝诫了许久,对他立下很多誓言,还说:“我若是要抛弃你,就不会留你下来。你的忧心未免太过多余了,我是想同幼艾长久相守的啊。” 这话说出来信誓旦旦,不过恐怕并不是真心情感的流露吧,山鬼自己也愧疚于讲出这种话一般,说完就借口夜色已深,起身要离开。按他过去对少年的留恋,神明本该留宿在这里的。少年虽然表面上缄口沉默,不为所感,听之任之。但其实对他的话,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或许少女所说的不完全对,他在心内思忖,灵修这样恳切地要将他留下来,可见不全是爱慕他的容貌呢。这少年毕竟还太幼小,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哄骗!又或许是灵修的搪塞太过高超巧妙了吧!神明临去之时,少年忍不住开口追问他所说过的是否当真,那语气中已有几分犹豫的信任,像是全然忘却神明日间是怎样刻薄地羞辱他的了。多么可悲啊,他曾欲永久同神明断绝,然而到底是断绝不能,愈陷愈深了!山鬼唯笑而不答。白雾弥散,环佩铮鸣,皎洁的月色之下,少年正襟危坐,目送山鬼渐行渐远,最终消融了形迹,他心旌飘摇,突地想起了那一日初次邂逅时的情形,可惜的是,目前不管怎样,都无法回复至过去时分了。少年到底还是太年幼,太痴心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诱骗,却依旧深信不疑!此后,他开始洗漱进食了。 然而容貌毁损后的相处,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山鬼这次许诺完毕,却好像完全遗忘了他似地,自月下一别之后,一直到荼靡开遍,春日将终,他很久都没有再来。虽说山神原本就飘忽不定,踪影难寻,但把少年一个人孤零零地搁置在这桂庐里,这行径不免叫人怀疑。那少年本人呢,大概是笃信颇深,抑或是懒得考虑,知道自己除了呆在此处外别无选择,倒是不甚焦急,只不过无事可做,如同往常一般郁郁寡欢,终日不言而已。原本他就是没有焦虑和惦念山鬼的资格的。少年仅知道神明像是在寻访些什么东西,把往日的誓言统统丢开了,即使连蛇精也不能常常见到他,她原本是很受宠爱,生长在神明膝下的,这一次十分不满,不由得抱怨连篇呢。少年的生活依旧由蛇精十分仔细地照料着,从人间弄来的衣服与吃食,没有一样不称心如意,妥帖精致。山上的灵兽几乎都知道这里来了一位很受尊敬的凡人。少年常常觉得这样不妥,尴尬得很,希望神明能放他回人间生活,但是山鬼坚持要如此,也无可奈何。只不过随着枝繁叶茂的夏天来到又过去,霜浓露重,枫叶渐红,秋季那萧飒的衰败荒凉之感,终究是无可避免地降临了。连少年的意志也开始动摇起来,他开始怀疑神明的目的了,蛇精则愈加确定少年已被抛弃,她在往复之间常常吐着那冰冷的信子,作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似乎在宣扬自己预感的正确似地,这样益发令人感到可恶。但少年仅是漠然处之,也不去拆穿神明的种种借口,这令她感到非常无趣。 其实山鬼也并没有长久地对少年不管不顾,在此期间,他还来看望过他十数次,只是怎样也不能同初相逢时那一刻也不能分离的态度相提并论了。起先山鬼来得还算勤,他盛装华服,同少年对坐清谈,殷切地讨论些人间的占卜巫蛊之术。但是少年本来就不喜多言,现在仍然说话甚少,冷冰冰的,不大理会他,过去这是灵修可以忍受的事情,如今却感到颇为不满了。山鬼觉得他即使没有了那引以为傲的容貌,还是不肯放下骨子里的清高,依旧拿出过往的那副架子,实在过分得很,就时常抱怨他的冷漠。这导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不快。加之这位山鬼身为神明,见识广博,语言高超,非俗世之人能比,关于星相五行诸事,很有见地,简直连当世的圣人也无法匹敌。每每当他同幼艾谈论此道,讲至高深玄微之处,少年就不耐地蹙起眉头,仿佛很难理解他的话似地。这种姿态使得他原本伤痕交错的面庞更难看了。山鬼总爱笑着对他说:“你虽然没有了引以为傲的资本,这幅高傲的脾气却还是不肯改一改呢。” 他就渐渐地不怎么再来了。后来山鬼还同少年见过几面,也不过是在谈话里表明绝不会弃他而去之志而已。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凛然,并不把他的话当真,“我不需要灵修将我养在这里,以礼相待,灵修怎么不明白?” 他冷笑道,那模样显然是连最后一分信任也损耗殆尽了。灵修所找寻的东西似乎十分要紧,事关重大,以至于他总是腾云驾雾,匆匆地来,匆匆地走,绝不长待,更遑论留宿。将少年长久地冷落,又将他禁锢在此,少年不由得推翻了自己过去的猜测,更为确定山鬼所爱的只是他的容貌了。其实那照料少年的蛇精天性疏忽,若是他要逃走,又怎会没有机会呢?不过是心中恋恋,情热尚存罢了!即使得知神明的誓言根本就不值得相信,也要把那点希望当做冰天雪地里的篝火似地,被这样的一副枷锁笼闭在这里!少年注定得不到山鬼的爱情,此身更无法自由,由此而心生怨怼,痛苦难堪,也是理所当然。 却说这一日午后,空气格外清新凉爽,天色阴沉仿佛要落雨,彤云密集,山风飒飒。那山上的重重林海,摇曳波动,黛浪起伏,树顶枝叶纤毫毕现。山泉泠泠,随水飘来些杂叶落花,彼时灵修终于寻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物事,重新回归山里。他闲坐泉边,心情愉悦,偶思旧年情形,觉得世事颇可感悟,便取来那张松木琴,调弦而弄,一波三折,音调婉转美好。山风与山泉相和,飞鸟同飞絮共赏,这琴声异常动人,凄艳可听,一曲未毕,就有鹤唳隐隐,似从九霄传来,又听猿啼哀哀,悲怆凄惨。此种满怀哀愁的曲调,却恰巧传至少年耳边。他独自坐在桂庐当中,凝视窗外林间的风景,感到很是无趣,正不知要怎样消遣这叫人厌倦的生涯,忽然依稀闻得山鬼抚琴之声,随着山风,阵阵拂来。于是便拿出竹笛,随其琴声之节拍,呜呜吹奏,他过去当惯了灵巫,这种古早的调子居然也能吹得十分高明,真是叫人始料未及。山鬼在抚琴之间,听闻有竹笛之音,不绝如缕,隐约与自己相和,不禁惊喜,倾耳细听,似是从少年那边传来的,便不顾多时的冷落,放下琴,很快地走到他房中去,果然见到少年披散头发,穿着白色丝质里袍,外面罩着菱纹的深衣,姿态清高地端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支笛子,尚未放下,见是他来了,如同往常一般起身行礼,神色异常冷漠。 原本山鬼是不愿再面对少年的冷漠,也是不忍再看见少年损毁了的容貌的,那满脸纵横的疤痕不止是丑陋可怕,而且看着很容易会想起过去俊逸的模样,那些昔年旧事,令人感到伤心,所以近日他即使还在山中,也很少来看望他了。但这一回听见笛音,情不自禁,径直上前扯住了少年的袖子,言辞十分恳切地请求他与他再合奏一曲。少年原本就性情乖张,多日未见,此时重逢却并不激动,他的反应很迟缓,面无表情地看着灵修,毫无缘由地拒绝了,不肯再奏,这真是败坏人的雅兴。此时天色惨灰,死气沉沉,如一匹光泽晦暗的绸缎。东风渐紧,庐前木阶上生长出的灰绿的羊齿植物,随着这风声左右摇摆,样子柔弱可怜。这正是适宜缓叙闲情的雨前时节,若这样作罢,山鬼感到非常可惜,便索性脱了履,坐在少年对面,仔细同他谈论过去之事,如往常一般,把许多柔情的话来劝说他,硬是要少年与他合奏一曲不可。然而少年表现得不耐烦得很,把笛子直藏进自己袖中去了。山鬼便含着笑携了他的手,要他把那乐器拿出来吹奏,这两人拉扯之间,却让山鬼偶然发现了异常:那支笛子竟是自己往日惯用的一支湘妃竹笛,他顿时来了兴趣,就仔细诘问少年这笛子的来历,少年平静地推说是他某日遗漏在这里的,其实则是过去他偷偷从山鬼衣间摸来的,不过是害怕他再继续追问而已。 山鬼果然不再细问,仍然还是劝说少年与自己合奏。少年的过去清俊端丽的容貌尽已毁弃,可是山鬼的姿态还是这样高雅风流,潇洒逸致,相处之时,让少年感到十分痛苦。“ 我上山来并不是为了和灵修合奏的。” 他冷淡地说,为了避免撕动脸上的伤口,连嘴唇也不好张得太开,话语含糊不清,那模样分外笨拙,即使已经比初受伤时好了许多,蜈蚣似的红痕却仍是消褪不去,叫人看了可怜。山鬼忍不住叹息一声,微笑着对他说:“山中生活太过寂寞,原本是期盼幼艾能同我一起消磨度过,也可以排解些寂寥之情。今日天气凉爽,松风与水声都格外动听,幼艾本不是不解风情之人,为何要枯坐此处,一动不动,像桃木偶那样,捱过这一段岁月呢!你的性情真是太乖僻了。” 他的语气极为温柔。山鬼身着琵琶袖的曲裾,青红相间,名为杜若的芳草编织成碧绿的丝绦,宽大而长的衣带上绣着柿蒂纹,这打扮毫不逊于当时任何一位显达的贵族,但那侧影真是风度非俗,几乎是看一眼即能知道其非凡人的了。然而少年全不动心,只是阖起眼,默默不答,良久方才徐徐地道:“我也颇觉得这山中日子寂寞无聊,难熬得很呢。因此我最近时常想着要下山去,过我从前那种尘寰里的生活,同灵修的缘分,怕是不长久了。” 他正襟危坐,说这话的时候态度非常无情,原本残忍无比的语句,在他讲来却全无波澜,不过山鬼听了,倒也不像前些回那样如遭雷亟了。他微笑起来,像是抚摸一只小兽似地,伸手怜爱地摸摸少年光泽艳丽的浓密的黑发,问道:“幼艾常常拿下山来威胁我,敢是对这里的生活不满意了么?还是认为我冷落了你呢?其实我也总是想念幼艾,无奈过去在四处求访某样价值重要的东西,近日来又沉迷世间的书简,实在是不得闲呐。” 这话说得并不很高明,几乎是有意敷衍的了,山鬼说完后,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搪塞实在太薄情,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设言好好地抚慰他,少年却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一般,冷漠无比地抛出几句话来挡住了。“ 无他,灵修实在多疑,我不过是厌倦了而已。过去思慕神仙的日子多么自由潇洒,当今看来,不过如此而已,清高如许,然而却常常感到无聊,私以为竟不如人间了。” 他低着眼,做出以往固有的那种疲累的神色来,然而面上那几道红色的伤痕扭曲,全无昔时楚楚的风度。“ 灵修说爱读人世的书简,其中有山鬼能知一岁之事之语,想必也看过。不知灵修能否为我预料,一年以后此身又在何方呢?” 他缓缓地说,语调分外凄凉。山鬼想起旧日情状,忍不住连连长叹,心里那仿佛堆不下的哀愁再度加深了。“ 此真乃凡人根性哉!” 他站起身来,朝他强颜欢笑道,也没有什么兴致催着少年吹笛了,便往庐外走去。“ 我劝你还是不要离开吧!” 他一面走,一面如此说道,并不回头去看:“幼艾无情得很,从今年春起就计划要抛弃我。但你身无所长,偏是吃不了苦的人,此刻只有受到我的庇护了。原本你作为灵巫,尚有生计,可如今世间正发生战乱,百姓哪还有空闲观看你们的祈祷呢?你的容貌有可怖的损伤,又无法担当乐师一类的职业,说客和门人,在这狼烟并起之世,哪里轮得到你呢!战火时常波及农耕,若是你下山去做个农夫,怕是种出的粮食尚未成熟,自己就先饿死了吧!” 这话毫不留情,虽然很直白残酷,然而不无道理,无论从何种角度说起,幼艾灵巫都再也不可能回去重新供奉他的雨师了,他是没有退路的。少年想必也很明白这一点,他听毕,咬着牙默默坐了一会,下地来穿上鞋子,一言不发地将山鬼送到门口。重帘卷起之时,一阵凉风悠悠扑面,呼吸之间,湿冷之意盈满肺腑,空山中,有布谷鸟鸣叫了数声,丝一般的细雨密密地落下来了。仰望时长空黯淡,环顾间绿意深沉,风吹冷雨,斜斜打在人身上,少年立于桂庐之前,迷惘无助地扬起脸来望着冥冥穹庐,半晌,忽然语调格外哀伤地道:“连神明也要抛弃我了啊!” 这话却不知道是在说谁。灵修并没有回顾。 且说秋意渐浓,天高日爽,随着收获的节气来到,山里所生长的许多野黍麦,也慢慢地抽穗结谷,变得金黄了。这会儿山下战事正酣,烽火连天,百姓的耕地荒废,遭遇饥荒别离之苦,反倒显得深山中的日子无忧无虑,闲逸轻松。那漫山生长的枫树,姿态清奇,一根根枝桠上生着的红叶,颜色深得格外艳丽。林中许多不知名的树已经黄了冠,挂了果,此处风景清幽,真不知比山下要安乐多少!山鬼常常以此来劝诫少年,欲图使他早断了回归尘寰去的念头,然而少年因此益发感到痛苦。穷极无聊之时,他也翻看人间书简,每当看到山鬼知一岁之事的记载时,就忍不住沉思许久,反复念诵,这说法是真是假?他曾想着要问山鬼个真切。但是山鬼却根本不来看望他了。去岁少年抛弃他,同少女一起逃走的时候,他独自一人隐闭深山,采撷了许多郁金草,并着黍一起酿造成酒液,封存在颈口磨出暗花的陶罐内,这本该是由天子赐予臣下的,规格非常高的美酒呢!这种天气,松声和水声确实十分动人,山鬼就将酒取出,独坐于山石之上,溪涧之边,镇日独酌,长歌吟咏。神明这些时常戴制式高雅的鹊尾冠,穿素白的深衣,用梅红线在衣缘上绣出精妙的凤鸟纹,青色的兰草编成带子,悬挂五彩的琉璃珠佩,用芳洁的白芷花编成坠脚。他的姿态如此清逸儒雅,实在是同毁容前的少年很相配的。少年见了,就更感到心中苦楚,愈发不愿意看到他了。随着时日流逝,他原本以为自己与神明就将形同陌路,但愿灵修永远不要来访他才好!少年一直在等神明的情火熄灭,能放他回到尘寰之中,继续过那一种凡人的生活。近来他感到这日子就快来到了。然而一想真的要别离远去,从此再不相逢,他自己心下却又并不欢悦,说是离愁别绪,其实也没有多么深重缠绵,纵使他如同以前一般与山鬼相对,也不过是默默无言而已。这由神明一时兴起而促成的因缘,本就荒唐得很,少年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可怜他现今身陷此境,无法摆脱,沉湎忧愁,痛恨命运罢了。 谁料不过数日,神明竟突然想起了少年似地,于一天饮过酒后,贸然造访此地,连蛇精也不由觉得稀奇!他来时正是后半夜,风冷露寒,星子闪烁,月将西沉,隐遁入云。秋风涌过树梢的窸窣声掩盖了他轻快的脚步。神明像是了却夙愿,又仿佛酒醉微醺,悄悄走入帘内来。四周很静,他指使蛇精不要声张,又低声连唤了几句幼艾,将沉睡中的少年惊醒,然后一反平常地吩咐点起灯来。少年的容貌原本在灯下是观不得的,灵修今日却好似酩酊不觉一般,完全失掉了神明那种雍缓从容的态度——自结识少年以来他所抛弃的实在太多了。窗外月正明,松风夜鸟之声,历历可闻。山鬼风度洒脱,微笑自若,神采奕奕地坐在少年对面,热切地注视他,仿佛在观察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重之物。少年不明所以,“他果然是饮秋酒过多,以致迷醉了吧。” 他心中想着,迷迷糊糊地被拉了起来。少年披头散发,身上仅穿着中衣,在灯下自觉形容狼狈,想要对神明行礼,却被止住,一头雾水,也只得冷峻地回看灵修。山鬼凝视他脸上的伤痕许久,莫名其妙地微笑起来,从曲裾的琵琶袖内取出一副用褐色丝帛包裹的草药给他看。“ 幼艾不需再忍受痛楚忧虑了!” 他犹如大功告成,高兴地道,嗓音很是温和悦耳:“我近一年来四处寻访的灵药,如今终于调配完成,幼艾的容貌,靠它就能完全恢复了!” 他太过激动,急切地把药塞到少年手中,以至于根本没有考虑他的感受!神明是永远也不能理解凡人心中之所想的吧!少年听了,登时说不出话来,好像到重击,他颤抖了一下,脸上微微现出一点笑容:“真是如此?那要恭喜灵修,也要恭喜我自己了。” 虽是这么说,然而他声音平静,毫无波澜,神情内并无喜色。灵修似也觉得自己所为过分,就在灯下轻轻拥住他,柔情万丈地道:“这不是一直以来你所想的么,我始终觉得失去容貌的你不够完美,自那件事情以后你也总是懊悔不乐,如今寻到复原之法,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话说得多么亲密诚恳!可怜少年多日不得他问询,好不容易稍稍挣脱情网,又要前功尽弃,再次身陷!他在烛火之下,两眼注目这山鬼,见他形容倜傥脱俗,心头无限怨恨,此时却这般难言!“ 说的对,确实是这样。” 良久,少年方才垂下眼睛,冷声道:“待我容貌恢复,便能重新获得山鬼的爱情,也好也好。” 他努力忍隐,万语千言,如哽喉头,只是实在忍耐不住,便恨恨地道:“那么我请神明告诉我,当初如此强硬地要留我下来,是否就是为了恢复我这脸庞呢?” 神明大概是真的秋酒饮用过多,有些醉意了吧,竟然面带笑意地道:“否则我是为什么一定要将一只不能歌唱的黄莺囚禁在牢笼里呢?过去幼艾心怀仇恨,一意要疏远我,容貌复原之日,但愿能尽释前嫌,开诚相待,一如初见吧。” 说毕又殷殷叮嘱他要如何使用这灵药,这却叫人如何开诚相待!少年听了这话,简直如遭雷亟,他浑浑噩噩地接过那药收了,待神明去后,灭了灯重新躺下,却心绪缭乱,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直到黎明来到,窗棂下泛出白色来,天色曙,他方才沉沉睡去,然而手中还抓着包药的浅褐色锦帕不松,真是可怜得紧呢! 若说他过去心头尚还存有侥幸的话,那么如今就算是心如死灰了吧!山鬼所恋恋的,始终不过是那副皮囊罢了!少年心内虽然很是抗拒容貌的恢复,宁愿维持这丑陋形状,但想起日后或许有下山重回人间之时,便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只是下定决心,无论心中多么不舍,哪怕葬送此身,魂归地府,追随少女,都不愿再与神灵纠缠下去了。人皆道求死容易,求生难,何况情爱之伤人,其痛苦远大于死!短见之心,就此而起。 且说少年依照山鬼的吩咐,将药日夜涂敷,于是药香终日缭绕了这桂庐,甚至远远飘散入林中,馥郁芬芳之气,沁人心脾,这确实是珍贵无比、世间所没有的灵药啊!也不枉山鬼费这番心思了!它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当冬季过去,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第二个春季来临之时,这幅容貌,居然渐渐地回复如初,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反而由于富有灵气的药物的滋养,显得愈加艳丽了!山鬼再一次来访时,少年披散头发,坐在灯下书简间朝他抬头,他随意穿着一件衬袍,外罩玄衣朱裳,锦绣青线绣着云纹,那神色冷淡清雅,模样俊美不减当年。山鬼竟仿佛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情人似地,感动不已。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对于少年的情热丝毫不比初见时分衰减,这爱恋着实不浅呢! 这时候夜色静好,景象清明。皎月东升,去岁夏即有青绿的藤蔓攀爬上窗棂,嫩叶丛生,一直未拔除,此刻朝颜将谢,林风拂过,花萎落如薄绢。远望窗外树影黑压压一片,起伏无绝,室内灯烛如豆,暧昧昏黄,白雾绍缭,衣香与花草香混合,气味芳洁。正是花前月下、吟咏唱和的好时节,山鬼态度从容,见少年全无言语,便于灯下低声对少年诵道:“东方之月兮……” 其言含情脉脉,其人风度轩昂,少年良久方才推开书简,于灯下抬眸注视他,神色漠然,不喜不悲,叹道:“怎么办呢?灵修如此风流潇洒,我又不忍心熟视无睹。” 他语调平常,还是那种极力压抑隐忍的姿态,这会儿看来分外动人。又接口答道:“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我其实是不愿意以容貌来取悦神灵的啊!” 言毕长长叹息,他的怨恨何其深厚,然而说出口来却只有这一句而已。山鬼自然微笑起来,携着他的手,喟叹道:“前些日并未留心,如今看来,幼艾的个子,似比两岁前初见时要高得很多了,山中人却拖着此残朽之身,哀哀不老,真是可悲啊。今日幼艾容颜恢复,我当与你共饮秋酒,作为庆贺。” 说这话的时候风度异常潇洒,少年并未挣开,仅是镇静地凝眸注视他,冷笑道:“秋酒连灵修都能灌醉,我怕饮多了,会吐出真心之言呢。” 这是在讥讽去岁秋日山鬼所说之言,山鬼却正色道:“即使说出真心话又如何呢,但愿幼艾与同共饮此酒,真心相对呢!你们祭大司命的时候有一句词是’老冉冉兮既极‘,你不如趁年华未老的时候,多多亲近我吧!” 他这样情深意重,少年却在心中痛苦万分,他默默地想:这位神明实在太爱好风流蕴藉之事,竟将只偏爱他容貌的事实表现得如此明显,恐怕是脱不了身了!况且连他自己心内都开始重新挣扎起来:真的要抛舍掉这位清逸洒脱的神明,同他一刀两断吗!这少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思可耻至极,然而还是有一点希望,愿意追随的,便故作冷淡地道:“神明说真心之言,那么去年春时所说过的,待容华凋谢后将保我无忧的话,又是否真心呢?” 他垂眼漠然道,山鬼却看透了他那点心思。但去年时他情热正炽,说这话确实是衷心而发,如今经过这一番波折,却也在怀疑自己是真能信守誓言,还是只会误少年一生了。“ 我同这幼艾其实并不适合人,不仅人神殊途,且连话都无法多说几句,但即使这样,彼此都还不能舍弃,真是孽缘啊。” 他在心中无限悲哀地想,转念又思及,少年去岁遭遇冷淡那样痛苦,辗转不安,只愿回归尘寰,而强留他下来,也唯有相对无言,如果他执意要回人间度过余生,那么我就放过他吧!如同前年春那般几日一会也很好,只要他不从我的控制范围内逃走,还是能够忍受的。这倒是难得地在为少年考虑了,可神明到底还是不能了解陷入爱河的凡人的心啊!他只晓得深情款款,和蔼亲切地向少年说:“幼艾还在担心此事,未免太狭隘了,岂可作此小儿女之态?我去年即卜得你将有大劫,不过最后终会无碍,所以千方百计,一定要将你留在山间。直到你出毁容之事,我不敢置信,心念此劫一定能渡过,方才要贸然地继续留你下来,如果你……” 话未说完便停住了,本来是商量的和缓语气,却给了少年最后一击!只见他跪坐灯下,脸色瞬间灰白了,山鬼看着他神情不对,也不便再讲下去。只见少年垂着首喃喃道:“原来如此,山鬼能知一岁之事……果然果然。” 春夜风和月高,他却如坠冰窟,似鲠在喉,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连山中恐怖的风声与野兽嘶嚎声,连枝叶沙沙之声,连神明的呼唤之声,也全部充耳不闻了! 果然,少年在心中反复思考那句山鬼能知一岁之事,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为何山鬼要留他下来,山鬼恐怕是真的能够预知一年内之事的,强行挽留并不是因为对他的爱情还未消退,而是预计到一年之后他的容貌会恢复啊!原来一切都是在神明的掌握之中,完全躲避不能,也逃脱不了的!山鬼早就确定他的毁容不是永久的,所以才绝不肯放过,若是预知到一岁之内的结局是恶果,恐怕早将他抛弃了吧!真是狠心,真是绝情啊!灵修多么吝啬!只肯做这不赔本的生意,只对他这皮囊徒生怜爱,却连一点爱情都不肯分予他这哀愁满溢的心!这么久了,这么久了,神明掌握了他的感情,也决定着他的命运,然而对他这般残忍,连残存的希望也要毁灭,昔日的誓言也要否认,那情深意密山盟海誓,不过是为了将他暂时留在身边罢了。他被好好地爱护圈养在这张网里,在神明对他产生厌倦之前,都无法挣脱了!还能怎么办呢?不如逃走吧!然而能逃到哪里去呢?黄泉之下可有哀愁悲怆?少年痛苦万状,一时居然身体僵直,恍恍惚惚,不知接下来要怎样举止才好。神明与他身份悬殊,能对一介凡人做到这种地步,其实已是够惊世骇俗,荒唐诡异的了,但少年年岁尚小,毫不知何为满足,定要与神明平起平坐才好,这也实在怪不得他呀! 少年一言不发,但整个人却悲哀得像要死去一般,又想到过去种种之事,心内挣扎不宁。他自小便常年沉浸于忧患之中,如今终于意识到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不可依靠的,所会真正爱他,无论如何永不变心的,唯有他自己而已,然而在这乱世烽烟之中,他又显得那么渺小无用!想到这里,更是忍不住伤心厌世。山鬼无法看穿这幼艾的心思,一时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把许多言语来好生抚慰他,但这又有什么作用呢?少年一时得知这多日的情爱不过是空妄幻想,神明其实残忍得很,委实对他连半点眷恋也没有。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能承受,虽然神色依旧镇定,但眼泪不由得簌簌滚落,沾湿了衣襟。神明希望他能同从前一样,不要过分计量未来之事,耽误这良辰美景春花秋月,虚抛了流光,来陪他蕴藉风流。然而于这样的人世中成长实在太不容易,少年的年岁太珍贵,他的情谊太深重,虚抛不起!山鬼见他神色凄怆,这模样于灯下真是绮艳无比,就怜爱不已,即使勉强也要同他晤谈,这是想替少年宽心呢。可恨少年应答不周,恍恍惚惚,面无表情,话比以往要更少,仅是连连恳求,一味哀请灵修放他下山。神明呢,也开始后悔自己发言太过轻率了,未料到幼艾的反应居然是这样强烈,看他那模样楚楚可怜,也只叹气不答,直到凉月西沉,万籁俱寂,他抚摸着少年的头发,频频劝说他安生就寝。孰料少年竟渐渐平静下来,他抬首看着窗外黑黢黢的森林,夜晚紫与蓝交杂融合的天空上星子稀疏,蟾光给这深夜时分的山林镀上一层冷意,偶尔传来两声野兽带着困意的鸣吼。如果现在贸然冲出桂庐,进入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林之间,很可能会被野兽吞噬吧?连这样人迹罕至的山间,如果没有了山鬼,少年赤手空拳,也没有把握能够存活,何况是如今战火纷起,群雄厮并的末世人间呢!仔细回想,神明去岁说的话确实不错,他本是没有什么所长之人,在尸横遍野,饥荒频繁的战乱年代,确实难以生存,上次能携少女从屠城中逃出已是大幸,然而因为逃跑路途中缺乏具有经验之人,害得少女暴毙,身负命债。如今下山,不仅徒劳地忍受离忧,也要面临颇多险境,到时他是否能忍住不来此重新寻找灵修呢?还不如将这条命还给少女,以终结这数年来纷乱如麻的情爱吧!此心不定,着实可恶!少年思及此处,不由得懊恼无比,又于灯下平静地注视灵修,念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夜聚首,便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拥过神灵,声音僵硬地低声讲了几句胡话,灵修略有些惊讶,然而看他状况,以为是情绪恢复,就也宽和地微笑着低声回应,姿态异常风流。此日夜间,这二人居然莫名其妙地又重温了一回数年前的旧梦,大约是心绪所致吧!少年竟觉得比过往都要痛苦了,以至于入眠之后,依旧噩梦连连,梦中似回到过往身为灵巫之时,与少女一同,他带着张牙舞爪的面具,服饰夸张,披散头发,人人都静默不语,他一时看见少女身着长袂,随众女巫一同在他身边翩翩起舞,突然停下来,抓住他的衣襟大声哭泣,众人齐声歌咏,只是不闻声音……祭台底下点起火来。一时又瞧见少女作迎神女巫打扮,浓妆艳抹,笑靥明媚,那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无音地念诵着什么祭词,她招手不住朝地呼唤,召扮作湘君的少年前来。一切都压抑恐怖,光怪陆离,这大约是他要赴黄泉的预兆了! 第二天起身,已是日上三竿,本是阴天,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所遮蔽,忽地又起了朔风,风声异常凄厉。林中花叶纷纷吹落,被扬起卷入其中,随劲风扑面而来,打得人睁不开眼。朔风刮过山林,如虎啸龙鸣,着实可怕。更有那鸟雀猿狖,大约是预见到暴雨将至,惊慌失措,回旋跳蹿,哀啼不住。神明起身后,大概是心内愁苦,毫不在意,依旧抱了琴,坐于松下铮铮弹奏,他本是能呼风唤雨之人,风暴纵使再狂烈,也刮不到他身上,更无法遮蔽他的琴声。只有神灵的衣袂,被猎猎吹动,飘扬如旌,正像是要御风而去了一般。少年看见,颇觉奇妙,便趁朔风稍歇,拿着那支湘妃竹笛走到他身边,同他呜呜合奏,其声甚谐美,超越了这自然的壮烈宏阔,另有清幽玄雅之妙。 少年昨夜已决心要离去,要么远遁天涯海角,要么将身投于崖下,然而此刻心乱如麻,颇为不忍,其痛苦是之前未曾设想过的。待到一曲合奏完毕,他立起身来,将手中竹笛交还予神明。他向他说了许多告辞之语,真是超乎寻常,少年托词要去寻找去岁春少女死去的位置,将她重新埋葬,待将来博得权势,为她立祠祭拜。可是不会有那种时候了!这两人都清楚,不过是借口罢了!少年急于逃脱,不择手段,山鬼完全为他美貌所迷,此时硬不下心肠,自知拦不住他,但却满心盼望少年下山之后,还能像前岁一样,时时来看望自己,这样他在山中同野兽作伴,独眠于泉边花中,也算不得太寂寞。因此就殷切地拉着少年的手问他归期,少年是决意不肯再跟他缠绵下去了的,因此神色淡漠,仅是含糊答道很快就会重逢,语气很不可信。神明留恋不安,感到颇不放心,便从容朝少年道:“昔年耳鬓厮磨,我曾向幼艾讨要身边之物,幼艾断然拒绝。此时即将抛舍我向人寰中去,难道连一点可作念想的东西,也不能留给我这山中的可怜人么?” 这话真是深情!凭少年怎样冷酷无情,也无法拒绝了。他只得解了头上牙簪,递与山鬼,也不管披头散发,再不肯多留。可山鬼还不知满足,又仔细索问少年姓氏等等,情深意重,可见一斑,少年不得已,念神明不过是一时兴起,况且此身将不复存焉,也就悉数告知,孰料山鬼听了笑道:“那么好,若是幼艾以后远遁他乡,我也好叫山上的精怪前去找寻你。” 少年垂目而听,顿觉不寒而栗,这话叫人多么毛骨悚然!过去他从未用过这种手段,这真是逼着少年去死了! “那么就暂别吧。” 山鬼将他送到道旁,依旧十分不舍,然而毫无办法,他叹气道。这时天色昏黑下来,路边玉色的疏麻花已经开放了,那样子在模糊的光线之中颇为可爱,少年俯下身去折了一枝,递给神明,然而山鬼并没有接。他伸手握住少年垂在脸侧的鬓发,虔诚地吻了吻。那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倒仿佛是信徒在吻偶像一般了。少年抬起眼望着他,灵修拿过他手中脆弱的花茎,他便往后退了两步。 “那么便暂别吧。” 少年喃喃地重复着神明的话说,然后抬起袖子,敷衍似地同他告别,接着转身很果断地离去了。神明看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仿佛回到了初识时节,即使是片刻的分离,也叫人难以忍受!不知为何,容貌一旦恢复,人的行动言语,就显得可爱许多。少年的脾性明明毫无改变,却叫人觉得没有之前那样讨厌了。 “我听说山鬼能够预见一年之内的事,是真的么?” 然而走不出几步,少年似乎想起什么似地,忽然回转身望着山鬼,似是在等待最后的判决似地,他眉目清平,神色淡然,开口问道。乌云浓重地向这边涌过来,天空中的亮光越来越淡,山道两旁红梅盛开,在这冥冥黄昏之中,宣宣赫赫,艳丽如许,映得少年衣裳脸庞,都是酡红,真个端美无匹。山鬼凝眸注视他的双眼,竟然不忍心把视线挪开。这又是一个初春,去岁就是这个时候,山鬼如同折取一支红梅一样,在山上安顿了少年,如今他的容貌似乎比之前更要楚楚动人了,山鬼犹豫了片刻,方才向他开口道:“我极少窥探这命盘机密。人间之事纷纷扰扰,有时或有变数,也不能全盘皆知。但如果真想要预测,细加推算,是可以晓得个大致的。” 他的话说得诚恳真切,少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很快地回过身,继续往那山道下行去,渐渐不见踪影了。神明站在原处凝望了他许久,觉得一路上遮蔽他身影的树木花草都分外可恨,直到少年的踪迹完全消失,他才将己身化为白雾,飘拂而去。 这时白昼未尽,暮色还不及从天空的西面浮现,但是那阔达辽远的苍穹,却变得晦冥无比,昏黄暗昧。空中如同浮动着黄沙,数十步之外,已不能辨物。这是暴雨将至的异兆。不多时大风骤起,满山树木都摇晃着顶端,簌簌作响。少年同神明告别后,其实并未走下山的路,他彷徨许久,险径一转,盘桓向某处曾经路过的山崖边行去。他的心里可怕的念头已经愈发鲜明了。风声益发大起来,吹落无数新生绿叶,随风飘卷。万鸟拍翅归巢,乌云在苍穹之上翻涌,偶尔露出几点惨亮的空隙,彷如在绢上泼了墨又用水稀释了一般,空中已有了雨前带着泥土味的湿意,其景其情,异常凄凉。 少年踽踽孤行于山间,神态自若,仿若过往许多次,他与灵修幽会别离后,独自归家的情形。那一路上山花无数,拂过衣袂,虽都还未开放,但许多皆已结了蓓蕾,盈盈骨骨,只等待春来。少年遥望山道,曲折险阻仿若不可行,身后又有山石磊磊,葛蔓攀生其间,青翠可爱。纵使此刻心如铁石,已不可回转,他也忍不住喟叹,忽而复想起曾经第一次与神明会面的情形,彼时他在此山中行走,冷酷无情,亦无忧无虑,怎料到世事会如此波折艰难,情爱会这样令人苦痛不安!然而终于是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若从此要再不相见,多么残忍,这生命也索然无味了,不如舍弃吧! 想来这情爱,真是世间顶顶厉害的东西,多少痴男怨女曾为之狂热追索?却终也敌不过少年的高傲。他害怕自己终会向其屈服,只得预先端起架子来,然而却因为过于高傲,终于失去了!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得到过吧,神明贪恋他的美貌,他向往神明的生活——这样的一见钟情,其情又能存几时呢?真叫人怀疑!山鬼似乎是能预知一年以内即将发生之事的,那么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容貌会有恢复之时,才如此固执地要将他留在山中呢?少年连最后一丝有关情爱的幻想,也随着这条猜测的确定,而霍然幻灭了!那么山鬼知不知道,他今日打算在此山中自绝性命,坠崖而亡?这是临时变数,还是司命之神早已注定的?少年来到峻拔山崖之上,居高临下,上遥望穹庐,下眺瞰人寰,却只见风雨欲来,长天如晦,空气中的湿意浸透人骨,有猿声哀哀,雷鸣阵阵,闪电倏尔划过,幽暗中的山林在亮光里一闪而现,林木萧萧,分外可怖。少年丝毫无有躲避畏惧之意,他面无表情,拢衿而立,赤着那双脚,只身站在巉岩嶙峋的山崖边,凉涩的山风带着草木泥土气息,呼啦啦地卷动些沙尘落叶,将他绾成发髻插着牙簪的青丝吹乱,把他绛赤色的绣着凤纹的襟袖灌满,少年的容色因此有增无减。他看到崖下云雾翻滚,流动变幻之景,溶溶如波浪,渺渺似鬼神,觉得自身仿佛也要羽化而登仙了。这时不禁回思往事,心中彷徨怔忪,隐约记起往昔读过的、那些荒废已久的书简,其中高唐赋之篇章,至今似仍在目。他心中暗暗地想:“若我曾同灵修云雨巫山之事传入世间……想来却又将是一段佳话吧。” 然而这种事情,粗鄙不堪,不足观听,自然将随着少年之身死,湮灭于世,即使今日笔者怜其身世,暂为记述,也因才疏学浅而枯燥无味,又有多少人肯耐性一观?这等风流艳俗之事,真是注定不能流传了。 少年打定主意,知自身性命将终,过去十数年的苦情离索,此时绵绵不绝地涌上心头,就连许多早已忘却之情形,也忍不住一发回忆起来。山鬼或许还在满心期盼地等他回去,但是幼艾再也不会去寻找那个山中偶遇的,多情而风流的灵修了。他立于万丈悬崖之边,垂下眼,彼时初见之景,历历在目。少年难以按捺心中哀愁,回首远望来时山路,芳草萋萋,硕石磊磊,他还在留恋些什么呢!这真是再明白不过的了,灵修只恋慕他的容貌,他却不止是贪图灵修山神的身份,还希图获得他的爱情,然而此刻方知,终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神之殊途,竟至于此乎?若不是推算到他一年后容貌会恢复,神明根本不会如此坚决地收留他!而两载春秋,少年自以为高攀上了灵修,与其交欢于荒山,媾和于野外,真是银罪已极。况且还牵扯上了少女,害她惨死,他早就不该存活于世了。如此苟延残喘,所贪恋的,不过是永远不能得到的神明的心而已! 少年注视着崎岖山道,飞鸟层林,稍稍地垂下了眼,他实在是太年幼无知,愚笨侥幸了。灵修不惜辛苦疏远,抛弃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而去四处寻访治愈他面部伤痕的灵药时,他就该明白这一切,果真是报应不爽!少年忽地回想起少女返魂、自己毁容那一日所念过的唱词,此时情不自禁地再次诵读:“固人命兮可当,孰离合兮可为!” 其声之低微,仿若自言自语。那嘴唇略略开阖,语音冷淡,带着些微的沙哑。这命中大限,就要来到了。少年握紧双拳,稍有些散乱的鬓发垂在他惨白无血色的脸侧,其相清俊无匹。他穿的是最初那身深衣,随着东风大幅度地飘荡,华丽宛若火焰。这是这昏暗的天地中唯一一丝鲜明的生机啊!这少年身量纤细劲瘦,面容果真俊秀无双。也难怪山鬼会如此痴迷,可是竟还不如从未痴迷过了!临终之前,少年心思游移不定,所思之事颇多,然而最痛苦的那一件使他狠下心来。他几乎麻木地转过身,望着山崖之下那绵延浮动的乌云,苍穹浩大,天与峰在视线的尽头相连融汇,远眺仿若浓墨一片,苍茫瀚渺。他同神明,永远都在追索自己得不到,对方不能给的东西,此生便如这峰峦与这长天,看似终将交汇,实则毫无机会!这两人多么可怜呐,然而一切皆是情爱所致,咎由自取。 “如此的话……竟不如两相忘却吧。” 少年漠然地说着,仰首仰观九霄,冥迷晦暗,景象哀凉。他残忍而无可回旋地下了这定论。其时高空之中传来雁唳,声音惨然,令那原就伤感之人愁肠百结。即使是早就起了轻生之念,此情此景,恐怕也无法断然辞世吧!看天色,这山里马上就要落雨了,多么应景,连天地也在为之哀悼!少年脱去履袜,走到危耸不见底的悬崖最边缘,只见巉岩嶙峋,云遮雾罩,其深难料。藤萝缠布绍缭其上,星星点点,碎花开遍如锦绣。他赤着那玉白的双足,缓缓踩过其中盛放的柔软的花朵,其姿态之优美,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可惜。青碧的灌木荒草很是扎脚,少年践踏而过,弄出些冰凉的沙沙声。 “灵修之寿长且无终,愿永得貌美倾国之人伴于身侧,朝朝暮暮,无绝终古。” 幼艾——笔者最后一次谨慎地使用这称呼,他踌躇片时,终于下了决心,毫不迟疑地走至黛色山崖的边缘,然而仍是顿住脚步,叹息一声,如此祝道,可见其情爱之深!可惜深山之中的那人,永远也不会得知了!少年不再犹豫,一个纵身,像那飞蛾投火一般,果敢地从山崖边跃下,终是了断了此忧难多舛之身了。 这一段浪漫传奇之轶事,时经两岁,总算是告一段落,这两个可怜人,其中一个永归尘土,而另一位依旧高高在上,孤独地于此山中继续做着他的神明,也是各得其所。可惜少年如此仓促地赴死,全无征兆,山鬼大概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去向了!多年以后,他心中残留的还会是他貌美绝世的形影吧。爱一个人的相貌怎样不对呢?但是被爱之人索求更多,实在也毫不过分啊!怪只怪在这少年除了相貌,毫无可爱之处吧,然而人神殊途,即使少年身有所长,神明又怎会真正钟情于区区一位凡人呢?神仙与凡人,连沟通也不能顺利,那起初的相遇,由人的相貌而决定的,一时兴起的情爱,怎能要求它完满?纵使少年相貌不毁,纵使这孽缘再延长些许,也终究会随着这二人越来越多的隔阂,而褪色无味,点滴不存的!念少年一介凡人,爱慕上山中之神灵,本属正常,然而他却一心痴迷,妄图高攀,甚至还害死了少女,真是不该。那神明风流浪漫,倾心于貌美之人,也不奇怪,可他恋恋不舍,擭紧不放,居然将少年强行拖离人寰软禁起来,同样荒唐。他们当初实在是太轻率,太浅虑了,以致最后如同酿造秋酒一般酿成了这悲剧,两方都痛苦无比,情爱误人啊,实在是可怜至极!这少年身归尘土之后,那位痴情的灵修大约今日还在深山幽篁之中,听风抚琴,经受着分离的忧愁,日复一日地,苦苦等待、思念着这位绝世倾城的灵巫吧? 正文完
推书 20234-06-17 :重生之明星恋人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