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倾太傅(一)——叶凌霜

作者:叶凌霜  录入:06-13

 文案:

 文武兼备的帝师,嗜武成狂的将军王爷,一心平乱为国的皇帝陛下,在先帝意外身亡的五载之后,终于又有了重逢之日。 只是,亡妻身故,又教他如何重回朝中面对宫中疑凶? 只是,历年来的师徒情,在重逢后却怎地由倾慕变了质? 作者标签:情有独钟 师徒 宫廷斗争 主角原人设大揭密 主角【强受】:郭逸,出场时二十五岁。字懿轩,前朝封号黄鹤居士,曾为人称南郭居士,又有称天朝一等文士。 简介: 文武兼备,曾与宰相大人并列为先帝的左膀右臂。 一场突如其来的帝位变更,使得他痛失爱妻,只余膝下一子。 冲冠一怒为红颜,却未能查明亡妻的死因。看淡名利,对京师朝廷心灰意冷的他隐去身份后,以本名郭逸远赴边陲小镇“托尔”,做了一名普通的私塾先生。 当慕容厉从其王叔处得到消息找到他后,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终被这年纪轻轻的皇子将军数度倾诉与细微关怀所打动,面对着幼子生活的日益窘迫,他终是带着幼子再度回朝。 只不过,朝堂之上,皇宫之中,勾心斗角暗流涌动,将他又一次卷入了重重危机。 这一文一武两个皇子徒儿,竟如此聪明果断,连番与太后斗智斗勇,越国皇宫终是安定了。只是,他未曾想过,这两个看着长大的孩子,竟对他……真枉为读书人!枉为他太傅郭逸的徒儿! 一走了之却出不得城门,文武双全却奈何不得帝君与大将军! 憋闷,为难之下,郭逸猛的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结发妻,何时被那小鬼代替?这……这与礼法有违,这如何使得! 身份:曾是整个越国都有名的太傅郭逸。如今只是边镇托尔郊外村落中的私塾先生。 性格:为人通常斯文有礼,喜怒不形于色。一旦遇到关乎幼子或亡妻的事件就会有所改变,甚至不惜打破原则。故事后期则一再被一手教大的皇子将军徒弟感动,在矛盾中显得不再那么刻板。 爱好:重病痊愈后已无法继续动武,只偶尔舞剑为乐,多数时候则是书画琴棋作为消遣。陪伴幼子时却经常陷入过往的回忆中,最终发觉只是对于徒弟的思念,而非自己认为的悼念亡妻。 生活经历:自小在江南长大,生父为前朝大将军,与先皇年龄相差较大却情同手足,有忘年之交。因自身文武兼备又才思敏捷,被先皇御赐字为懿轩,并随封地称为黄鹤居士,授太傅之职,年仅十四便破格入宫为如今的慕容时及慕容厉将军授课,直至五年前朝中大乱,太后下毒害死其妻,只余一幼子。平乱后伤心之下,远遁于边陲小镇托尔。如今被慕容厉以幼子成长为由劝回朝中,又历经数次劫难均为慕容厉所救,感动之余更听到慕容厉与皇帝两个徒儿的对话,矛盾之中还未逃离京城,便发觉幼子失踪的消息。最后,终在慕容厉帮助下找到幼子,二人一度辞官隐居山林,却仍是被皇帝召回,一为军师一为将,迈向远征扩展越国的鸿图大业。 情感经历:对亡妻欣赏多过喜欢,对皇帝和慕容厉两个徒儿关怀有加,却从来未曾想过会被两人同时看上。得知两人的感情后矛盾重重之下,发觉心里思念的亡妻早被慕容厉替代,惊恐不已。 标志性语言动作及习惯:左撇子【都说左撇子聪明哎哎】 不愉时通常只微微皱眉,但眼神会由平淡变得凌厉。常抚手中剑,下棋时右手习惯性的抚着膝上幼子,后来亦常放在膝上。 态度表情变化: 平时漠然,对普通人浅笑有礼,对幼子关怀倍至呵护宠溺,对皇帝与将军却十分严格。 主角【强攻】:慕容厉,字肃恭,出场时十八岁。封号怒将军。人称定国王爷,又有称天朝定国侯。 简介: 是越国慕容时慕容时的亲弟,年幼时与慕容时同时受教于太傅郭逸,从小就和慕容时一样,十分仰慕这位如今的私塾先生。 当皇兄的二十岁生辰临近时,兄弟二人同时萌发了寻回太傅郭逸的想法。适逢被废除的王叔从边城小镇托尔传来郭逸的消息,遂立即带了一阵人马前去迎回。 不料,师傅竟不认他! 软磨硬泡之下,慕容厉终将师傅与其子接回宫中,却不料新岁未平,朝中变故重重,一次次眼见郭逸受难遇险,慕容厉终肯面对自己的情感,鼓起勇气与皇兄展开公平竞争,誓要赢得郭逸倾心! 身份:昔年郭逸的小徒,皇家的三皇子,如今的怒将军,定国侯。皇兄的亲信手足。 性格:直爽、干脆,待人真诚,是非端强烈,敢爱敢恨。 爱好:虽师从郭逸,却一直有做大侠的向往,因此轻文重武,自幼便爱骑着马儿佩剑私逃,常受郭逸责罚,故也养成了动不动就大叫冤枉装委屈的习惯。 生活经历:自幼在宫中长大,是先帝三个皇子中最得宠的两个之一。由于有当时的太傅郭逸教导,并没有像其它皇子公主般的娇纵恶习。自习武以后便常独自骑马出去,为防万一,被先皇安排到军中历练,短短三年间便凭着自己的本领与才智成为将军。在那场突然的帝位变更中,坚信太傅是无辜的,从而辅佐皇兄——二皇子慕容时登上皇位。 平时与皇兄经常会面,商议国事之余常提起太傅,更在慕容时登位近五年时,借着皇叔的信报提出决定,将郭逸带回宫中好生供养。谁知竟令师傅数次遇险,他自己也多次受伤,但最终还是平定了宰相与太后合谋之乱,打算与师傅归隐山林,做个逍遥的侠者。 情感经历:从小不得母爱,父皇事忙亦不多相聚,幸有太傅照料,因此对太傅郭逸格外依恋。军中历练使得他在果断爽快之余,学会不轻易许诺于人,不怀疑相信的人。父皇驾崩之时除了悲愤就只余对师傅伤心的心疼,却待师傅离开后亦认为只是师徒之情。 费尽心思迎回师傅后,面对朝中阴谋诡变一次次果断决定,舍身救人,终在郭逸昏迷时认清自己的情感,从而一发不可收拾,毫无退缩之意,就算与皇帝兄长相争,纵然是师傅百般拒绝刁难,也誓要夺得其心! 标志性语言动作及习惯: 惊讶时瞪大双眼,愤怒时大声呼喝,尴尬犯难时经常挠头,遭遇挫折困难时却一脸坚毅毫不退缩。 态度表情变化: 军中将士面前开心时哈哈大笑,下属议事时威严无比,面对师傅小心又有些小调皮,在皇帝兄长面前则是真挚坦然毫不做作。 配角 配角【攻】:慕容时,字肃谨,越国帝君,谦王。人称少年帝君,又有称雷霆君王。 简介: 是越国皇帝,因叔父阴谋落败提前执掌大权,由于其母后的作为,对所有女性均无任何好感。 本就对母后失望之极,又加之师傅从小到大的照顾与教导,使得他分外注重这段情感。想着自己好容易坐上帝位,师傅功不可没,便教皇弟将令寻回。 哪知道皇宫事多,母后竟与宰相合谋,宫中妃嫔亦参与其中!祸乱宫闱,甚至想要罪及师傅! 他又怎能容忍此等宵小,诋毁他的师傅? 三番五次,历经数载,亏他忍让心机齐出,好容易平乱朝堂,皇弟竟看透了他的心思,扬言要与他公平竞争,言明要赢得师傅真心! 可笑!他堂堂一国之君,怎会勉强感情二字?比就比!大不了,心中所恋偎他人身侧,大不了,后宫佳丽常笑脸相迎。 只要,师傅安好,越国安宁,他本就自称寡人,不获至爱又有何妨。 身份:皇帝。先皇第二子。太傅郭逸的首徒,皇三子厉的师兄。 性格:冷静,心机略重,颇有些野心,看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较善良真挚。 爱好:登上皇位后再无爱好可言,只余下安定朝野扩展国土的野心。 生活经历:自幼在宫中长大,是先帝三个皇子中最得宠的两个之一。由于有当时的太傅郭逸教导,并没有像其它皇子公主般的娇纵恶习。在那场突然的帝位变更中,坚信太傅是无辜的,从而在皇弟厉的辅佐、宰相野心的默许下,排除万难登上皇位。 平时与皇弟经常会面,商议国事之余常提起太傅,更在登位近五年时,借着皇弟的决定而决心将郭逸接回宫中好生供养。谁知竟令师傅数次遇险,他自己也多次心软想要放师傅离开是非之地,但最终还是硬下心肠,与皇弟、师傅齐出谋划,平定了宰相与太后合谋之乱,打算安稳几年之后,便开始将国土边境扩展开去。 情感经历:从小不得母爱,父皇事忙亦不多相聚,幸有太傅照料,因此对太傅郭逸格外依恋。朝中哗变使得他冷静机智之余,学会不轻易相信他人,唯师傅与皇弟例外。父皇驾崩之时除了悲愤就只余对师傅伤心的心疼,明了自己情感却只得顶着慕容时的名衔娶了数个妃子。 迎回师傅后,面对朝中阴谋诡变一次次果断决定,运筹帷幄,却在郭逸昏迷时面对执着的皇弟有些心虚,就算不必与皇弟相争,也无法放下帝位,倒不如默许他去追逐那个心中看似只有亡妻的师尊,静观其变! 第一卷:师徒缘 第一回 官道。正午。 鲜衣,怒马,尘土飞扬。 郭逸一脸无奈,他擦了擦额角汗渍,望望身上平白多出来的尘土,叹息着:这番赶路,纵然是天黑前能回私塾,也会被那帮学生们笑作泥先生了。 郭逸每月必然要从官道走一趟,去托尔镇中心的书阁和纸阁添置些文房四宝,间或还会为寄住的学生们添些衣食用品。 只是这次,他那抱怨声还未散尽,马蹄声复又响起,由远而近。他还未来得及闪至一边,便听得一个熟悉的话音在耳畔响起:“先生,可是南郭居士郭逸?” “……”郭逸脑中一片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答话。 南郭居士。 有多久,这个称呼未被人提起过?是三年还是五载? 已有,五年半了啊。 他微微叹了口气,点点头。待望见马上来人,却又立即面唇齐白的低下头,森然道:“将军,认错人了。” 说完,轻扯马缰转身便走。 那一骑停在原地,只有马儿动了几下前蹄,像是为马上主人的情绪所扰,有些不安。 郭逸从一队骑马将士中经过,有几个举起长枪想要拿住他的也被之前那马上主人喝止了:“……你们拦不住的,让他走吧。” 马儿散开绕在道旁,郭逸昂起头,跨下白马像是知晓主人的心意,轻嘶一声便一路飞奔,郭逸的唇抿得紧紧的,牙关也咬得唇间出了血,任座骑直奔镇中却恍若未觉。 官道上那队人仍站在原地,“将军,他……”一名亲随打马上前几步,小声的问了一句,却又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马上主人凝视着前方那渐行渐远的身影,良久才微喟:“将军?哈,他竟如你一般,叫我作将军了!还说我认错人!也罢,我大概,真是瞎了,真是认错人了……” 他昂首,挺胸,策马往前,大声喝道:“进城!寻个茶竂喂马!” “进城!进城!”所有的士卒与那亲随一道大声叫着,跟在他的马后形成一列,尘土滚滚。 “先生,这次也要与前月一般的洛宣?”纸阁老板笑嘻嘻的,心下却有些奇怪:怎么这先生今日像是失魂一般,问几声才应一句。 他自然不敢说出来,只耐着性子等着。 他的儿女虽说住在镇子里头,可也都是慕名到先生的茅舍去住宿的几个学生之一,偶尔返家之时提及这先生,俱是赞不绝口,都说先生为人谦和,授学与其它夫子不同,却又易懂,就连平素里生活琐事,也都是照顾得井井有条,从未听说哪个同学在先生家会生病的。 这般高的评价,俱是来源于儿女,老板自然是对先生敬若神明了。 “噢。对对,与前月一般数量一般质量。”郭逸回过神,满脸歉意的笑着答应,“老板,今日偶遇些官兵,在下有些不解,适才怠慢了。老板莫怪。” “哪里哪里,先生客气了。出神罢了,谁都会有这种时候。”老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手上已将郭逸需要的东西装入布袋递了过去,还一片好心的将他由二楼送到楼下贩卖普通文书纸墨,还放着些大碗凉茶的柜台前:“先生再喝些凉茶罢,天热,歇一歇再去书阁好了。” 郭逸想想便应了,喝了一大碗荷叶浸过的凉茶,顺手抄了些普通的文书纸墨,特地又多给了两个铜板算作茶资,这才在老板满脸尴尬的笑意与推诿中出了门。 去书阁补了些基础类与普通诗画的书籍,又咬咬牙买了那套他垂涎已久的孤本字画,郭逸心满意足的牵着白马走进茶竂。 还未坐稳,小二便迎了上来:“哟,先生来了!瞧您这满身泥的,小的打些水给您洗把脸!”说着,就接过他手上马缰牵到后院去拴好,片刻间打了半盆井水过来,还不忘给郭逸绞了个凉手巾,双手捧着递上。 简直像是作官的待遇。 他自嘲着,谢过,接过,抹过脸,又洗了洗手,搓干净了手巾,双手还给小二:“有劳。” “先生今儿吃些什么?”小二眼明手快,抢着把洗脸水倒了,又跑回来寒暄着,眼里毫不掩饰那份倾慕。 临桌的,赫然是那几个官兵,和之前被郭逸称为将军的男人。 说是男人,其实他只不过比普通的骑马少年多穿了件铠甲,眉目之间青涩俱在,最不过是军中生涯洗炼出的一副沉稳与年龄不太相符罢了。 此时,他正一手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郭逸的一举一动,青青的胡茬,满脸的灰土,和指间的尘垢都足以说明,他已有段时间没打理过自身了。 听得郭逸说出几个乡间野菜时蔬,和几个馒头时,他终是忍不住走了过去:“堂堂一代帝师,怎能吃得如此粗陋?先生,清减了不少,还是快些随肃恭回京面圣,好好的将养一番吧。” “帝师?”茶竂里也有好几个人,其中不少是认识郭逸的,听得这武将打扮的男子如此称呼,不禁都轻声惊呼起来。 郭逸皱皱眉,低着头轻叹了口气:“将军,在下临行时已说得明白,您与皇上,又何必如此……强人所难?” 那自称肃恭的武将略作沉吟,便起身离座。 随着“唰!咣!”几声铠甲碰撞的脆响,那武将与其身后所有的官兵士卒已齐刷刷跪到了地上! 茶竂里一片寂静,无论是喝茶的聊天的,还是穿梭于桌凳之间的小二哥,统统楞了。 那武将目不斜视,像是周围并无旁人一般,直直望着郭逸低垂的双眼朗声道:“圣上有命,务必将太傅寻回!如若一日寻不到,肃恭便一日不得回京,一年寻不得,便一年不准上战场!肃恭亦自行发愿,若一世找不着先生,便一世不回军营!如有违命者,当如此碗!” “砰!”桌上的粗瓷大碗,不知几时被那自称肃恭的武将拿在手上,一掷而碎,干脆利落。 “你!”郭逸白皙的脸上,多出一抹红晕,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生气,又或是紧张? 那自称肃恭的将军与郭逸对视着,丝毫没有再像之前官道上相让那般的打算,半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腰杆挺得笔直,眼神灼灼,如刀般刺入郭逸心里。 郭逸侧侧脑袋,避过了他的目光,鼻子里吁出一道浊气,慢慢开口:“你,路上就已说过,认错人了。将军,喜欢找太傅,就继续找罢。” 说完,他扬声叫:“小二,快些。我还赶着上路。” 小二回过神来,快速的布了菜为他包上,递到他手里连连嘱咐:“先生哎先生,您可得多带些水,这六月天儿的,还要拿上顶斗笠才好啊。” “哎。省得。”他应了,浅笑依旧,像是从头至尾便没有肃恭这批人,这档子事儿。 随后接过小二牵来的白马,却并不骑上,只默默转身疾步往前——还得去给学生们,添些蒲扇、艾草、夏装之类的。 至于肃恭么,谅他不敢动粗强来。暂且由他去吧。 郭逸今夏年已廿五,却仍旧是文士打扮,毫无夫子架子。他面色白皙,似乎从来不会受这动辄黄沙满天的气候影响,到了托尔镇五载有余,却没有当地人的皱纹黄脸。 也由于他那清静的性子,和对学生们的态度,使得这小镇中的乡民们大多都喜欢他,一月一次的采购也只需买些亲自挑选的东西,其它的,自有乡亲邻里送上门去。 就连针线活儿,也多数有隔壁张嫂代劳了。 第二回 给钱人家不要,他只得每回进镇时多为人家买匹布,聊表谢意。 如今,他就正站在布行里,指着一匹布开了口:“今儿就它吧。看样子还不错,合适女人孩子们夏天做衣服。” 老板自是认识的,又少收了一成的价钱,郭逸拗不过,只得又多挑了件自己爱穿的布衫,照原价给了,这才心里舒服了些。 只不过,钱袋子里的碎银也不多了。 这还是亏得乡亲们知道他孤身带着孩子和学生不容易,才总是多给学资,又为他筹米筹柴,才省下来的。 为了那个孩子,他连酒都戒了。 亏他曾贵为帝师,文武双全,如今虽只是私塾先生,又怎会不知以字画营生? 只因,他不想再有任何字迹落到京师,落到那些人手中,而已。 郭逸一路思绪有些乱,连原本打算要买的些肉食也忘了,就直接教白马驮着一堆物什,飞奔回村中私塾去。 他明知肃恭不快不慢的跟在后头,却还是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往事,亦不知该以何身份去阻止肃恭的跟随。 遥想从前,那时慕容时还只是大皇子,慕容厉小他两岁,既是伴读又是亲弟,两人感情很好,同为郭逸的徒弟。 五年前那天刚从郭逸的课上下了学,兄弟俩就见总管大太监王福面色煞白,步履不稳的冲进来,连礼都不行就跪伏到地上大叫着:“太傅,两位皇子,皇上他、他、不,不好了!” 郭逸双手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以当时并未有丝毫受创的身体,才硬拉住了两个皇子学生,冷声对王福道:“起来带路,边走边说!” 同时他略略低头,示意两个学生不要失了冷静。 两个少年立刻安静下来,只是被他牵着的手反握紧了,俱不肯放开。 虽然都才十几岁,却已经十分懂事。他心中一边赞叹帝王家的孩子沉稳,一边暗暗为他们过早失去童年欢乐而感到些许可惜。 王福在前面引路,虽说是结结巴巴的,郭逸却也听了个大致,他截话道:“总管的意思是说,皇上他像是中了毒,以致昏迷不醒?” 说话间已到了上书房,郭逸和两个孩子刚在床边站稳脚,太医还未说清到底如何,这时候嫣皇后跑来说有事见驾! 郭逸皱着眉头望王福,又侧身看了看昏迷中的皇帝,摆摆手:“也罢,放她进来,顺便去请严亭来。”说着,他又转向太医,“陛下究竟如何?身中何毒?” 那太医亦是深知,郭逸虽只是皇子太傅,却与当朝皇帝情同兄弟,因此也不敢怠慢,连声道是的说了。 但言下之意便是无药可医了。 郭逸还来不及说什么,嫣皇后已扑到皇帝身上放声大哭起来:“皇上,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对九五之尊下毒手……” 她满头珠翠,身着朝服,显是精心打扮特地到寝宫来的——根本就像是等着毒发了再进来的! 郭逸冷眼旁观,慕容时突然开口:“母后,请站开些,您挡着父皇的口鼻,他只会更难受。” 嫣皇后满脸精致妆容亦无法遮挡那刷白的脸色,她转过头,目中透出几分惊惶几分狠辣,死死的瞪着郭逸和两名应称她为母后的皇子:“是不是你们?一定是你们,受了这个所谓太傅的唆使,图谋不轨!” 说着,她就大叫起来:“御前侍卫何在!郭逸下毒谋害先帝,打入死牢!两名皇子罪属同谋,削去皇籍,发配边镇托尔!” “先生,您是直接回私塾还是回家?”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打断了郭逸的回想。 他头也懒得回,径自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语一般:“当年吓得抓着我不放的孩子,如今倒学会阳奉阴违了?不是说了,别处去寻么?” 慕容厉正与他并肩骑着马儿,缓缓前行。闻言嘴角划出一丝笑意,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我要往何处寻我师傅,还请先生指救!” 这小子……郭逸差点被他噎死,却又为那笑意和明眸晃得不知如何拒绝,只得转过头去看道旁的红柳,貌似不经意的道:“苇塘岸边,青松下,孩童桌畔,笔墨间。” “谢先生指点!”慕容厉开心极了,整个人就像是重回孩童年代一般,竟在马上凌空翻了个跟头,落到郭逸马上大喝一声:“驾!” 那白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无奈马上两人俱是好手,它再怎么刁难却也无法将慕容厉摔下去。慕容厉哈哈大笑,扯紧了僵绳,望向郭逸时,雏气在脸上重现:“好马儿,带我与先生寻师傅去吧!” 郭逸无奈的摸摸马脖子,轻声道:“旬儿,委屈你了。回私塾去罢。” 那“旬儿”像是听懂了,四蹄齐扬,竟是不需鞭策径直往小道上奔去了。 这私塾说是在托尔镇郊,其实离镇中心相当远,骑着马都得要近两个时辰,快马加鞭还得是良驹才得以一个多时辰便到。一路上除了镇前那条官道,俱是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原因无它,只因土地贫瘠,四处丘陵地带,偶有炊烟农田,也都是隔着数里才能见到三两户。 若是顺着这小道一路再往西北而去,便得见那玉门关,得见那红岩垒成的边关,望到那无边的大漠草原了。 也因此,就连皇叔慕容临在托尔五载,也是今年过年时在集上偶然见到,才知道郭逸竟直接住在了这个差一点就换成住着慕容时、慕容厉两位皇子的小镇子旁边! 也因此,慕容厉现在才找来——不是他不想找,实是越国找翻了天也未曾想,太傅大人竟会远遁至此! 慕容厉一路想着,脸上笑意就未曾减少过。对他而言,最过开心的便是寻到了师傅,最过幸福的便是师傅并未真的将他赶回去! 而他身后的副将与几个亲兵便没这么正常了,一个个都像是见着西出的太阳般瞪大了眼。原因无它,只因若是有人像他们这般见着人称“怒将军”的三皇子慕容厉笑得如此开心,只怕会惊愕得更厉害。 一路上的红柳早不知踪影,那轮红日也临近了不远处的天山脚下,郭逸终是开口:“旬儿,快些走罢。将军还请回自己马上,天色已晚,若不加快行程,恐防有变。” 慕容厉伸长了脖子,盯着郭逸看了好一会,满脸不解的问着:“师傅,何事有变?莫不成这边关还有盗匪之流敢找帝师麻烦?” 郭逸不屑的撇撇嘴角:“区区盗匪何所惧哉?只怕是天山脚下那群雪狼要出来觅食了。” 慕容厉正在好奇,“那便做件狼皮裘给师傅冬日里御寒”还未说出来,便听得一声狼嚎,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狼叫声,天色竟是说话间便黑下来了! 暗暗叹了口气,郭逸伸手在腰间探了一下,摸出一支光滑透亮的翠玉笛来,横在嘴边轻轻吹响,片刻功夫那狼嚎声竟变得像是呜咽求饶一般,四下又渐渐恢复了宁静。 “师娘的笛子……师傅,您又回过京师是么?”慕容厉死死抓着郭逸的手,望见那玉笛,他激动不已。 郭逸眼角扫他一下,点点头:“回去寻了些物事,见你二人尚好,心中无所挂碍,便回来收了些学生。” 说着,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这些学生们俱不知我习武,你等亦不可露了身份,边境之内,万事切需小心为上。” 说完,轻轻一抬手,将慕容厉“拍”得仰天翻起之际,他又虚压一记,便使得慕容厉安稳的坐到了自己的马上。 还不等慕容厉发问这是何等功夫,郭逸已沉着脸一马当先:“快些走,驱狼曲亦只管得住片刻!待狼王清醒过来,驱动狼群围人便走不了了!” 第三回 见他那般紧张神色,慕容厉也不禁混身有些僵硬感。可他身后还有一队亲兵,又怎能轻易失了威信? “师傅,”慕容厉强作轻松的笑哈哈道:“您未免也太过小心了些罢。我们这些个人,还怕了几匹畜生不成?” 说话间,马儿已撒蹄狂奔了一会,正好行至天山脚下,六月的傍晚,原本清晰可闻的蟋蟀虫鸣俱未听见,倒是有一股子野兽的腥臭味顺着山风飘了过来。 黑暗中,一双双绿色的眼睛尤如小灯般,幽光闪烁下,渐渐的包围了他们。 有一双最亮的,高出其它雪狼一大截,约是蹲在哪个大石头上,一动不动的盯紧了郭逸,和他手中的玉笛。 慕容厉使劲眨了眨眼睛,不顾背上的冷汗,望见四周白茫茫一大群雪狼,皱着眉不吱声了。 郭逸轻叹了口气,略显苛责的朝慕容厉望了一望,便回盯着那狼王的一双绿眸,举起玉笛,却不曾吹响,倒像是与人交谈一般,开口说话了:“狼王,可否容我回去?” “嗷~”那狼王似乎想了一会,低下头,仰天低吼了一声。 狼群自动散开了一条路,缺口一直开到郭逸面前,正好通向他回家的方向。 却只容一人通过。 慕容厉直了眼睛,脱口而出:“你这白毛畜生是欺生呢,还是怀疑本将军打不过你?” “嗷!”群狼齐吼,一个个压着喉咙,半伏前爪,眼看着就要向慕容厉及他的亲随们扑过去。 倒像真是听懂了慕容厉所说的一般。 这时郭逸挥了挥玉笛,摇头道:“狼王,此子乃我小徒,千里寻来,可否一并放了?” 狼王不作动静,群狼半伏的身姿却已又下压了几分,将一行人撕成碎片大快朵颐的架势根本无需再猜! 郭逸叹了口气,翻身下马,顺手从马鞍旁拔出了一把青光四溢的剑:“既是你不认这玉笛,我也无话可说,想不到你我五年时光互助,终是要经历这番恶斗!唉。罢罢,都一起来吧。” 狼王的一双绿眸闪了闪,它雪白的前爪动动,狼群便在呜咽声中慢慢退后了几步,将几人所站之处留出一个大圈来。 狼王一跃而下,正好落入圈中,绿眸望着郭逸半晌,爪子挠了挠地面,呜了一声,突的冲起,反身扑向了慕容厉! 慕容厉见狼王跃入圈中,便在怀疑这畜生是不是下来单挑的,他见它似乎能与郭逸交流,便知其不会袭击自己师傅,因此当狼王扑过来之时,他也已将长枪持在手上,作好了准备。 枪头挑了个空,狼王轻松的跃到了慕容厉身后,慕容厉倒没觉得很意外,倒是他身边的侍从大叫起来:“将军!” “吵什么!”慕容厉一边大叫,一边对着狼王冲了过去,嘴里还喊着:“若是师傅要在此长住,说不得冬天里会受凉,倒不如拿你的毛皮给他和适儿做衣裳!” 郭逸又生气又有些感动,可狼王每次得知晚间过路者是他便会自动让路,就连如今这等对持,亦不对他出手,这倒教郭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但再怎么感动,慕容厉既是王爷又是个将军,若他有何差池,想必他那哥哥也会派个几万大军来铲平了这群狼罢? “狼王,你若敢伤了他,我亦只得出手了!”郭逸说着,三尺青锋光华流转,自下而上挥出数道大小不一的圈子,隐然已将狼王的一举一动都笼在其中了。 只是这一来,郭逸倒真是忘了,狼王之所以被他称为狼王,便是因那畜生乃一群雪狼的头领! 他一出手,狼群立即聚拢过来,统统见人就扑了过去! 慕容厉大喝着,长枪刺入扑往郭逸的一头雪狼脖颈里,鲜血染红了那颈上白毛,雪狼痛嚎一声,歪倒在地上,立即便断了气。 与其它狼群不同的是,这群雪狼并未因同伙死亡时散发的血腥而涌过去吞食同伴的尸身,而是更加激烈的、一齐像说好了一般朝慕容厉扑袭! 慕容厉,人称怒将军,此刻更是将他那名号的来由表演了个极致。只见他挥舞手中长枪,在夜色中与一群发狂的雪狼战斗,或挑或刺,或削或捅,片刻间地上就又多了数十头狼尸。 他的亲随片刻不敢远离,虽说不如他那般神力附体一击必中其要害,众人合力之下却也往往是三五下便摞倒一只。 郭逸仍保持着之前划圈的剑势,与狼王对视着,只不时望望慕容厉那边。 眼看着慕容厉和他那群亲随全力击杀之下,狼群便渐渐少了好些。 “狼王,回山去罢。再战下去,雪狼一族灭绝了,你便是罪首。”郭逸突然开口,双目直视那双绿眸,声音不大却有如沉钟般,字字敲在在场每个生物心头。 无论是人也好,雪狼也罢,听到这话立即放慢了动作,小心的退了开来。 似乎是这时候,狼王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群已损伤不少,死去的狼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头了。 它像是十分心痛,“呜呜”的低鸣着,在每头狼尸上舔了几下,又回首看了看郭逸,才又动动前爪,率先离去。 其它的雪狼见头领回山了,便两头一组将狼尸扛了起来,慢慢的跟在狼王身后,渐渐消失在天山山脚的林道间。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一头体格并不逊于狼王的狼尸被留了下来。 郭逸皱了皱眉,收剑还鞘,拍了拍白马:“旬儿,你还得委屈一些了。” 说着,他走近那狼尸,伸手就要将其拖上马去。 “师傅有事,徒儿服其劳。”慕容厉早抢着过来将狼尸扛到了肩上,却又呀的叫了一声,满脸不解:“明明是断气了,为何在身上还是温的,似乎还在动?” “什么?”不止是郭逸,就连慕容厉的亲兵随从们也异口同声的围了上来,一脸警惕,小心的将那狼尸从慕容厉身上搬下来,生怕是雪狼诈死,又跃起伤人。 郭逸蹲下身子,在雪狼鼓鼓的肚子上揉了几下,嘿了一声,扬声叫:“狼王!你这是何意?” 远远的,竟传来长长一声狼啸,那声音悲恸伤怀,直听得慕容厉有些心虚,像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慕容厉转头望着郭逸:“师傅,如何?这雪狼未死么?那狼王叫的什么意思?竟听得肃恭心里生出愧疚来!” “这雪狼是狼王的夫人,腹有幼崽,交予我抚养……”郭逸长叹一声,拿出玉笛又吹起来,只不过这次吹的不再是驱狼的那种声调,而是正儿八经的一首曲子了。 只不过,这曲子委实是伤感了些。 慕容厉心下越发的觉得自己做了错事,老老实实的蹲在雪狼尸首旁,一动都不敢动。 郭逸一曲吹毕,对着那狼尸合十为礼后,顺手抽过慕容厉马侧的长枪,划开狼肚,其中竟真的爬出两只白绒绒的小狼崽来,眼眸俱未睁开,毛皮湿漉漉的,毫无成年雪狼的霸气,显得十分可爱。 两只小狼崽还未站稳便被慕容厉一手一个抄进了怀里,嘴里念念有词:“莫看,莫看。莫要看见你们母亲的死状,莫要心怀仇恨!” 郭逸险些笑出声来,勉强收住了情绪,却也想起慕容厉如今也才不过十七有余,换作平常人家便只不过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罢了。 “好了,”他收起玉笛,“你喜欢便抱着它们,但要先将这狼尸弄上马去。否则私塾那些吃食是喂不饱这些小东西的。” 第四回 “师傅,不是说虎毒不食子,你为何让它们吃自己娘亲的肉?”慕容厉脸色微变,原本略黑的面庞上,升起了一片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红晕,显是被郭逸这话弄得又惊又气。 郭逸压住翻白眼的冲动,劈手抢过两只狼崽塞到狼尸腹间,它们立即自发的吮吸起乳汁来了。 “你以为刚生下来的小狼,没有母乳能活多久?莫以为是狼尸就会立即没有母乳了,也莫以为狼王有多绝情,连自己的狼妻都不带走尸身!” 郭逸的语声有些冰冷,显是将母狼身亡之过怪到了慕容厉头上。 不过,他这半晚上说的,也算是够多,解释的,也算是够清楚了。慕容厉莫名的有些开心,他嘻皮笑脸的挥挥手,示意下属将狼尸扛到后面的马上,整个人又粘在郭逸身侧问东问西,什么小狼能吃多久,什么小狼以后会没有奶吃该吃什么,什么小狼要怎么养大,什么小狼要谁来带之类的,吵得郭逸头大如斗,干脆把两只狼崽又塞进他怀里,翻身上了马:“你自己琢磨去!” 策马前行了一会,他又硬生生停下,硬梆梆的说了句:“把你们那些个衣裳给我换了,否则不准再跟上!” 一行人蜕下军服铠甲,只穿着里衣倒也不怎么冷。赶至私塾旁边的郭逸住所时,月已偏西,眼看着天就将亮了。 郭逸刚从马上下来,那白马便自行跑进了马厩里,喝了些水,吃起草料来。 慕容厉看得好玩,还未来得及问郭逸是如何弄到这等聪惠的马儿,就听得一个幼童的清脆声音含着哭腔由屋内向门外传了过来:“爹爹!” “适儿,怎么还未睡下?”郭逸低头看着跑过来的幼子,略显责备。 那小童只不过六岁左右,生得如同玉雕的娃娃一般精致,若不是扎着男孩头,慕容厉只怕要以为自己师傅又收养了个女儿了。 他好奇的伸手想去抱那孩子,却见那适儿一脸戒备的退了一步,甚是老成的开口:“师傅可是又从天山脚下捡了些徒弟回来?” 听这话,倒像是郭逸经常从雪狼口中夺些年轻的徒弟回来。 郭逸哭笑不得,“徒弟倒是真的,只不过是你未出世便收了的,不是才认的。”说着,抬手作势将郭适往内屋赶,人也跟着往里走:“还不快去睡觉,一会便要晨起练功,还要念书习字!” 那郭适嘴上连连应着,头却扭得几近极致,对着慕容厉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慕容厉觉得这小鬼实在有趣,便逗他:“小师弟,我与你一般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甚好看,要教你不惜扭了脖子也不肯立即去睡觉?” 岂料那郭适竟哼了一声,嘴里硬硬的吐出几个字:“没安好心,爹爹且防着他些!我这便去睡了,白日里忙完了,我要看小狼。” 说完就回屋去,也不再磨蹭,真的上床便睡了。 慕容厉傻了眼,跟着郭逸一路走一路问个不停:“师傅啊,您这宝贝适儿,怎地如此稳重?他可才……六岁吧?” 郭逸回头看了他一眼,目中带了些自责:“我成日里不是教书便是四处查探些事情,根本无暇去教他太多,只常在他耳边说些圣贤古语,盼着他自己有所悟性。哪知道……却成了这么个年少老成的清冷性子,倒是比私塾里那些少年还要像大人些。” 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步子,转过身从慕容厉手中接过那两只雪狼:“去将那母狼葬了吧。它们,我且放在屋里睡一会,等天亮了再找邻居们弄些马奶来。” “是。”慕容厉恭身应了,转头便走。 “慢着。你知道葬在哪儿?”郭逸快步将两只小狼放进自己床铺里侧,便又疾步出去赶上了慕容厉,与他一同将马上的狼尸搬下来,挥挥手叫慕容厉那些亲随到另一侧的几间茅屋去歇着。 那些亲随们却一个都不敢动,纷纷与刚到时一般顿在门口,像是慕容厉不发话,他们便会一直站下去。 慕容厉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一帮子亲兵随从,立即哈哈干笑挥挥手:“还不快去休息!帝师之命,你们竟也敢违抗?” 那些个亲兵随从这才行了军礼,满面肃容:“吾等乃将军帐下,自然是听将军之命!” 说完也不废话,竟直接就牵了慕容厉的马去马厩拴好,这才各自休息去了。 这时候,慕容厉仍抱着狼尸,他无奈的转头要走,却见郭逸正盯着他肩膀瞧个不停,不由得奇道:“师傅你……是看肃恭是否长壮实了?还是想考较徒儿的武功有否进境?” 郭逸皱了皱眉毛,劈手夺过那狼尸,抛下一句:“回我房间去,脱了上衣等着!”便立即闪动身形,消失在曙光之中。 慕容厉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木立在原地好一会,才一边慢慢往郭逸房间走,一边念着:“脱……脱上衣……师傅他……要……要抽我以慰母狼之灵么?” 直到郭逸葬了母狼回来,慕容厉脸上红晕不但并未褪去,反而显得更加明显了。 郭逸却没注意这些,只管翻开房里的柜子拿出些瓶瓶罐罐和布条,又奔出去打了些溪水进来,一抬眼见慕容厉仍衣衫整齐的站着,便有些不耐:“怎么还愣着?莫不是白学了十年武,难道这六月天便会嫌清早太冷了么?” “不不不会!”慕容厉飞快的抬手,用力扯掉上衣,“嘶啦”一声,丝制的里衣被他扯了个稀烂! 衣服破了倒没什么,只不过伴着那衣服撕破的声音,慕容厉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唇也抿紧了,一丝殷红顺着破烂的里衣慢慢流出,紧接着就变成两丝、三丝……数道血丝竟从他右肩上浅青色的血管中涌了出来! 倾刻间罢了,慕容厉已脸色惨白,相较之下,那里衣也早由白色染成了红白相间。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作是刻意染成那种花色。 “我……”慕容厉像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正待开口便一个站立不稳险些栽倒在地,幸被郭逸顺手扶到床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又急忙点穴为他止住了血涌。 慕容厉正待开口再问,却被郭逸瞪得闭了嘴。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无比,郭逸眼神虽凶,可上药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就连包裹整条肩膀,也是既快又好,慕容厉根本不觉得什么,伤处便处理好了。 这时候,郭逸才像是松了口气,出声道:“你之前遭群狼齐扑,我就在奇怪,为何会混身不见伤口。直到方才搬动那母狼尸体时,我才发觉你肩头有处衣料被撕了道口子。” “但若是狼爪撕的,岂不是应会立即喷出血来么?”慕容厉满脸疑惑的望着郭逸,对自己身上的伤势发作得如此之晚,完全无法理解。 郭逸长指轻触慕容厉受伤的肩头,对着未包扎的地方解释道:“你这伤口附近已发黑了,显是被狼爪挤破了经络血管所致,但一时还未破得厉害便没有出血。直至方才又数次搬动母狼尸体,活动过大,挤压伤处,这才使得数处伤口一并发作。不过现在应是无妨了,好生休息吧。” 说话间,天已大亮,慕容厉满脸愧疚的望望屋里仅有的一张床,这才想起其上还伏着两只雪狼幼崽。他越想越觉得这一切尽是自己惹来的,不由得越是自责。 慕容厉看向郭逸,嚅嘬道:“寻到师傅时见您生活拮据,想让您早日回京师享福,谁料我自己竟如此不中用,倒惹得师傅成晚无法入眠,还需费神费力照顾肃恭!” 第五回 郭逸本就心高气傲,虽是不太想再回去,但又生活拮据担心幼子成长问题。此刻被慕容厉一番自责说下来,顿觉混身不自在,遂将他推到床畔去,又将两只小雪狼抱起,立即转身向外走:“你失血不多,只需好生休息,少说话。” 慕容厉楞楞的望着郭逸关上房门,听着自己师傅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不由自主的转头看看肩膀上包扎的伤处,像是有点傻了般,咧着嘴角躺下,片刻间便睡了过去。 迷糊间,他嘀咕着:“怎么刚出生的小狼,就这么重的腥味儿……” 似乎他完全没想起,自己来此处之前已与雪狼恶战一场,方才伤处又压出血来,那血腥味的罪首岂非正是他慕容厉? 郭逸走到屋外,将两只小雪狼放在院子里移栽了五年的大松树下,自己倚着树干呆了一会,便听得郭适的声音传过来:“爹爹,您何时醒的?” 郭逸转头就见着仍在揉眼的幼子,郭适手上还拿着洗脸的布巾便跑了过来,显是被雪狼吸引了。 “你师兄昨晚与狼群斗了一场,受了些伤,方才歇下,为父便带着雪狼出来,免得吵了他休息。”郭逸伸手接过布巾,细细的为幼子擦干脸上的水渍,笑道:“怎么,早课也不做,便想着这两只小的了?” “嗯。”郭适点点小脑袋,人已蹲到雪狼身侧去,嘴里与慕容厉问的差不多,尽是些雪狼有关的吃住生活问题。 郭逸无奈之下只得复又抱起两只小雪狼,牵着幼子到相邻的私塾去,也免得学生们上堂后发现他这先生不在,白白的生出些疑惑来。 一夕之间,对于郭逸而言只不过是被慕容厉寻着罢了,对托尔镇上那些熟悉这个私塾先生的人们而言,却获知了“郭先生原来就是教当朝皇上的那位太傅大人”这等惊天消息,整个小镇都沸腾了。 街上处处可听得见人们口耳相传的话,十句里往往有八句俱是围着郭逸的,还有两句便是讨论慕容厉这将军大人的身份了。 慕容临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抿着唇听那些居民和小店老板伙计们闲聊,时不时的勾起嘴角。他听了一会,便放快了步子,直到镇边的小湖才停下脚步,摸出怀中一只哨子吹响后,将一个封好的小竹管儿系在了随哨声而落的飞奴腿上,又自随身的囊袋里抓出一把粟米来,哄着那鸽儿吃了,才放它飞走。 “时儿,太傅我是为你找着了。至于太后与李宰相会如何待他,就只能看你与厉儿的本事了。”他喃喃的说了几句,便一步步踱着,不多会功夫便回到了自己那间看似普通的民房内去了。 这小镇中的人,又有谁会知道,小小一个托尔镇,竟同时住了当朝帝师与前朝王爷呢? 就连郭逸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行踪竟全在皇叔慕容临的掌握之下。 但慕容厉的出现,也已使得他开始怀疑,是否镇上有什么人与朝中大员有何联系,亦或是他不时暗查玉门关边防、塞外部族时,不小心被守关将士中的熟人看到了? 他漫不经心的抚着一只雪狼,一手还在喂着隔壁张婶送来的马奶。 台下学生们个个都聚精会神的习字,就连适儿,也已从院子里回来,将另一只雪狼交到他手边去,自己则坐到台下去临贴了。 没过多久,这私塾中一直以来的平静便被打破了。 门外传来一阵阵马嘶驴叫,三两成队的镇中居民们蜂涌而入。有带着孩子前来求学的,有拎着一包包礼物之类来请郭逸去家里教书的,原本清静习字的私塾课堂顿时变得像是菜市场一般热闹。 郭逸微皱了下眉,轻咳一声示意来的众人静下来,便踱出屋子,漫声道:“不知各位是否忘了郭某的规矩?” 跟在他身侧那些人中,不乏镇中的一些富户,也有的更是每月出售生活与读书用具给郭逸的商人,此刻听到郭逸这番话,俱都想起五年前郭逸迁来此处时便立下的规矩,顿时沉默下来。 五年前,郭逸带着幼子直奔托尔镇上,四处打听了一番,才寻到这处镇边的小村落里住下,开起了私塾。他收徒的要求甚为严格,资质与否却并非首要,尽是收些穷人家的孩子,只因那些孩子们吃得了苦,能够独立照顾自己,也不会东问西问,纵然他时常出去不在家中,也不必担心学生们,更有邻居们帮忙照应着幼子,可使他安心在外打探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情况。 也是自那时起,天山脚下的雪狼群才像是又有了管束一般,一如从前的不再在白天四处乱转,托尔镇附近的小村居民们也得以在白天往返于镇中心与家里。 而那时,这一带的居民们亦是像今日这番,带着些许好奇与感激的跑来向郭逸问询,也有些是带了孩子来请郭逸收为学生。 当时,郭逸就已立下规矩:再有此等擅闯私塾,扰学之事,郭逸便要离开此地了。 想起这点,这些人哪还敢再说些什么?人家早已有言在先,是他们自己听了些事才不顾约定跑来,如今先生无论是否帝师,无论是否真有将军前来相迎,只怕真的是要走了,而那雪狼群只怕也又会不论白日黑夜,都在天山脚下徘徊了。 郭逸自是知晓这些人为着些什么才不顾规矩跑来,也知晓这些人会担心些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朝屋内看了一眼,叫来一名年龄稍大的男学生,将玉笛的吹奏之法传授于他,才又对众人道:“各位亦知道我的规矩,也知晓了镇上发生的事情。逸也不愿相瞒,确是王爷亲自来请逸回朝,如今正在屋中养伤。原本逸只是在考虑,可如今此事闹得满镇居民皆知,逸也不愿再在此扰了清静,说不得只好待王爷伤好后离开了。至于那雪狼群一事,各位也亲眼所见,逸已将驱狼曲传给学生,只是这翠玉笛乃逸亡妻之物,从不离身,因此……”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早有乐坊的商人接下话:“那是自然,这笛子有我乐坊出了!只是先生,您这番回朝,吾等镇中便缺了一名良师,这些孩子们可如何是好?” 那商人此言一出,其它人等纷纷附和,只除了几名富贵人家仍是巴结着想从郭逸回朝后讨得些好处,众人俱是想着学生们的前程,议论与恳求又充斥了私塾外的院子。 就连原本睡熟了的慕容厉,也被吵醒了。 他一睁眼,便见着床畔放了些替换的衣物,还有一桶水与一块干净的布巾。 嘴角不由自主的咧出个笑容,慕容厉爬起身来,小心的将自己清理了一番,才换上那些像是小了些的衣物,随便将头发一束便赶出去,想要看看是何人在院子里喧哗——他可是记得师傅一直爱静的,怎地会如此吵闹? 一出门,慕容厉便张大了嘴。他从来不知道,这小小的院子里竟可以站得下三五十人,还不算这些人个个都牵着的马匹与带来的大袋物品。 他的师傅郭逸正被这群人团团围在中间,皱着眉,白皙的脸上已现汗珠,像是很有些热——也难怪,任是武功再好的人,在这仲夏之季、正午之时被一群人围着,只怕也是会热得喘不过气了。 慕容厉可不管那么多,他三两下拨开人群,快步走到郭逸身边,满脸戒备:“师傅,何事?” 第六回 “肃恭,吵醒你了?都是些镇中居民,不妨事,你且回房去休息。”郭逸轻描淡写的就要将慕容厉打发回房去,显是不想让他再掺和进来。 慕容厉还想坚持,却瞟见郭逸眼中一丝责怪,又听到那些镇民们一见他,便纷纷在小声说着“这便是王爷”之类的话,心中已明白大概是自己昨日在镇上惹出来的事,气势上顿时又弱了几分。他小心应了,便慢慢的走回房里,将门关得只剩一条缝,一只眼睛挤在那里偷望。 郭逸见他这样,心下有几分想笑,明知道他是个王爷,可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罢了,有这番心性倒不知与他身份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但四周纷纷细语仍是未停,慕容厉那些侍卫亲兵所在的屋子里也似乎有了些动静,郭逸收了心思,肃容道:“各位还是先回去吧。此事逸已有计较,逸纵然是要走,也不会让学生们弃学,不会让雪狼再次为祸一方。如此说法,各位可还满意?” 说到后面,已是在赶人了。 这时一个童音插了进来,却是原本视众人为无物的郭适。他怀抱着雪狼,满脸不愉的挤近郭逸:“爹爹,小狼被他们吵醒了。” 众人这才发现,私塾中竟有两只小雪狼,而原本各自在学习的学生们,也都是一脸不善的望着他们。 这些孩子们无声的排斥与责备,倒比什么话都有效,众人俱都有种矮了一截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于是个个乖乖的向郭逸辞行,只除了那些带着孩子来的,硬想把自家孩子留给郭逸,还说什么“多教一天、不,多教一时也是好的,帝师才华出众,越国皆知”之类的,弄得郭逸哭笑不得。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私塾和院落里才重归安宁。 只不过,又多了几个硬被留下的学生,最小的竟比郭适还要小上两岁! 看着这几个孩子,郭逸又叹了口气,挥挥手招来之前学驱狼曲的那名大孩子与郭适:“你们,安排这些孩子们住下吧,反正,确实还要留些时候。只是,看来日后得要几个大些的孩子们看着私塾了。” 郭适和那大孩子应了,带着几个新来的孩子去了后院中专给学生们的几间大屋。 郭逸抱起两只小雪狼,与昨日里买回来的那匹布料一同送到隔壁张婶家里,请她代为照顾,自己却又迫不得已收了张婶一些吃食与马奶,在张婶连声的道谢与不妨事中退了回来。 刚进院门,慕容厉就又跑了出来,身后是他的亲卫们。他此时身上仍穿着早上郭逸留下的衣服,无论是袖子还是袍子都短了一截,看上去倒像是个种地插秧的。 慕容厉自己倒不怎么在意,那几个亲卫的神情却显得有几分想笑不敢笑的样子,看在郭逸眼里,却不由自主的放缓了原本抿紧的唇线。 “不是叫你回去休息了?怎么又跑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步进房里,又翻出来几件衣服交给慕容厉:“早上没注意你已长这么大了,还是穿我如今的衣服会合适些,只是怕你穿惯了武士服,才没拿出来。” “劳师傅费心,肃恭怎样都好。”说着,慕容厉一只脚踏进房里,却又回过头吩咐那些亲卫们:“你们这段时日就辛苦些,换些便服在院门附近守着,免得再有人来,扰了师傅清静,也打扰师弟师妹们念书。” 见那些亲卫们纷纷领命去了,他才将另一只脚也迈进屋中,却是立即跪下了:“师傅,是肃恭处事不当,累得您失了清静,请师傅责罚!” 郭逸一只手将他扯了起来:“事已至此,就罚你好生休息,尽早复元吧!”说完,便要离开房间出去。 慕容厉却先他一步抢着出了屋,嘴里叫着:“师傅在此稍待!” 郭逸虽不明白这个王爷徒儿又闹什么名堂,却仍是点点头,留在房中,还将那床铺又整了整。 当他正准备将慕容厉早上清理过后忘在屋里的那一桶水给倒出去时,慕容厉端着个木盆回来了。 郭逸偏了偏脑袋,没吱声,眼里尽是询问。 慕容厉上前一步,将郭逸按到床畔坐好,嘴里道:“徒儿害得师傅近一日未曾休息,容肃恭为师傅擦把汗。” 擦汗?郭逸愣了愣,顺手在额上抚了一下,果真带下一滩沾灰的汗渍,不由得闭了闭眼,微微点点头:“好罢。” 这五年来,尽管他衣食用度与往常相距甚远,却从未曾如此不注意,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虽是常事,却每每到家便立即清洗一番,故此这还是头一回弄得如此邋遢。 郭逸眯着眼靠在墙上,任由慕容厉笨手笨脚的为他擦脸,心思早飞到了居民们的那场打扰,以及慕容厉为何知道他在此处之类的事情去,根本不曾注意其它。 “爹爹!不等吃饭您便要歇着了?”郭适的声音传了过来,明明是恭恭敬敬请郭逸去吃饭,却不知怎地教人听出几丝怒意来。 郭逸睁开眼,刚巧看见郭适不善的盯着慕容厉,而慕容厉竟不知为何也跟个小孩子对着闹,两个人四只大眼睛对视之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两张脸之间也不知是真是幻,仿佛有些火光流动。 果然还是两个孩子啊。微叹口气,郭逸想了想,还是张嘴道:“你们先吃饭去吧。我也确有些累了,休息一会便罢。” 说着,他干脆躺下,挥挥手,便面朝里侧,真的睡下了。 慕容厉将盆里的水倒入木桶里,暗运力气,一口气将木桶无声无息的抱了出去,还没忘冲郭适努努嘴,意思叫他关上门不要打扰到郭逸休息。 郭适哼了一声,却还是轻轻巧巧的跟出去,悄悄关好了门。 等二人都走得无声无息了,郭逸才将怀里那管玉笛拿出来,轻轻抚弄着,自言自语:“莫非是注定要教我回去,弄清你究竟为何人所害?云儿,你可入我梦中教我该当如何?” 慕容厉将木桶放回水房后,便叫他那些亲卫们轮班吃饭,自己端了个空碗,追到正吃饭的郭适身边,一口一个小师弟的发问了:“小师弟,你与师傅近年来生活可好?师傅可是常出去?师傅他深夜还经常吹那管玉笛么?……” 郭适静静的望着这个被自己爹爹称为徒儿的家伙,由着他问了半天,却只像没听到一般:“爹爹说,食不言,寝不语。” 说完,便埋头吃饭了。 慕容厉一脸希翼的等了半天,却只等到这么一句,不由得半张着嘴楞了好一会,才呐呐的去添了些饭食,失神的吃着,脑子里转的全是郭逸一天以来的举动,以及最后侧身躺在他自己睡过的那张床上时的样子。 一下午郭逸都关在房中未曾出来,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扰他。包括慕容厉,他也只是找到郭适,好生哄着请他为自己又另辟了一间空屋子休息。 倒不是他有多想睡觉,只是师傅发了话叫他早些复元,他便得听着。何况,昨晚与雪狼一战,确实将晚课给落下了,他可是从小便没有如此过! 盘膝坐在床上,慕容厉闭目凝神,想要打坐入定休息。但也许是这一两日来过于奔波,也许是太久未见郭逸,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屏除杂念。一整个下午混混沌沌的过去,慕容厉脑中全是天山脚下郭逸一出手、一挥剑的风姿,心里尽是师傅房中为他治伤找衣服的细心。 第七回 直到郭逸寻到慕容厉房里,出声唤他时,他还是恍恍惚惚,茫茫然不知自己究竟是身处他乡,亦或只是做了个五年间情形不同却又人物相同的梦。 郭逸连唤了三声,才看到慕容厉睁开眼,眸中尽是茫然,全然不似往常的精明果断。他心中有些疑惑,却还是没问出口,只道:“你且不要乱动,只管这样坐着,我为你将伤处的淤血洗去,再上一次药,以后便不必如此麻烦了。” 慕容厉应了一声,老实坐着不动,待郭逸站到他身前略带探究的盯着他时,还未发觉有何不对:“师傅可还有吩咐?” 郭逸无奈的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却又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解着他的上衣:“算了,就当是从前一般照顾孩子吧,也免得你一急又将衣服撕了。” 慕容厉又哦了一声,原本有些苍白的脸突然感到一丝热意,他偏过头却反了方向,看在郭逸眼里就成了怪事:“怎么,怕师傅会像你一样弄破衣服?” “没、没那回事!”慕容厉将脑袋转了个方向,脸上更红了,“我、我只是,只是,肃恭只是想看看伤处周围,是、是否还是如早上那般发黑……” 郭逸失笑,不疑有它,点点头道:“应是不会再有事了。将你身边的布巾给我。” “啊?……哦。”慕容厉这才发觉上半身已毫无束缚,仍旧歪着脑袋将布巾递给郭逸,顺便转头偷眼看一下郭逸,才低头去看自己身上的伤。 那伤处原来有淡淡的一片黑色,如今已基本上看不到,只有那些血涌而出的细孔还隐约可见。 也不知郭逸上的是什么灵丹妙药,慕容厉竟连湿巾擦在上面都感觉不到疼,倒像是皮肤上蒙了一层油般,阻隔了水珠的浸入。 不一会,郭逸便将布巾掷回带来的木盆里,反手抽出一面干净的布条,先将药都涂在布条中的一处,才细心的覆在那伤处,一层层包了上去。 慕容厉这时才勉强收回了心思,顾左右而言它:“师傅,我见那山中雪狼倒像与你是老相识一般,怎地你一吹驱狼曲它们便如此听话?” “嗯。”郭逸应了一声,打好结,又为慕容厉将衣服穿了回去,才一边收拾用具,一边慢慢的讲出那雪狼与他之间的渊源来。 原来,郭逸从前少年时,尚未认识越国先帝便四处游历,某日也是行至此处,适逢月夜却在天山脚下巧遇一群雪狼。当他拔剑欲战时却听得这首驱狼曲,眼见着原本要扑过来的狼群俱都在笛声中变得温顺无比,一只接一只的往笛声传来之处行去了。 当时郭逸心下好奇,便也跟着前去,却见着一宫装少女立在山脚一大石之上,手中横了一只翠玉笛正在吹奏。 他一见倾心,从此与那少女形影不离。 “那少女便是师娘罢?”慕容厉忍不住插嘴,见到郭逸点头,便拍手道:“那驱狼曲原是师娘教的,我说呢,哈哈!” 郭逸笑了笑,又继续道:“你师娘本是天山山脉里一个人烟罕见之所在的小门派中弟子首徒,若不是遇到我,她本是要接管门户,驱狼予这地方一片清静的。哎,只可惜,我一心只求与她修成百年之好,孰料竟会害了她,红颜早逝……” 说到伤心之处,郭逸已背过身去,只有提着药箱的手能看出有些激动:“不说了,你歇一会便去饭厅吃饭,回来后做完晚课早些休息罢。我,还需带着小狼去找狼王一趟。” 慕容厉怔怔的望着郭逸的背影,心里有如打翻五味瓶,说不清的难受使他无从出声。他只默默的下床,将水盆端起来,跟在郭逸身后走了出去,安静的整理好一切,才又打了盆水为郭逸擦脸、洗脚。 郭逸见他那副难过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加上自己心里也不怎么舒服,便又一次由得他服侍了。 清理完毕,郭逸换上一套轻身夜行衣服,对慕容厉叮嘱再三,教他莫要让其他人知道,这才抱着两只雪狼,跃上那旬儿马背,飞驰而去。 晚间吃饭时,慕容厉早早便到了饭厅,望见郭适左顾右盼的走进来,便连忙告诉他:“师傅他出去有些事,叮嘱再三教我们自己吃了做完晚课便早些休息,不要等他了。” 郭适小脑袋晃了两下,抬头望着慕容厉:“你撒谎!” 慕容厉张了张嘴,将粗鲁的军中骂人话活活噎了回去,才结巴道:“我、我怎么撒谎了?” “哼!”郭适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却又塞给他一张纸,自顾自跑到桌前添了些饭,如中午一般沉默的开吃了。 慕容厉展开那张纸一看,立即傻了眼。纸上赫然写着:“为父去送还雪狼,勿等,勿告之他人,此事唯你与肃恭师兄知晓便可。早些休息。” 他张张嘴想要找郭适解释,却又想起中午便吃了个闷亏,只得又呐呐的过去添了些饭,坐到一边草草的吃了几口,便排了几个亲卫的值夜,早早回屋去打坐了。 这次,他倒没有胡思乱想——他直接盘坐在床上,不一会便身子一歪,睡着了。 郭逸策马狂奔,独自一人带着两头小雪狼,却也比回来时要快上许多。月亮刚刚升起,他便已到了天山脚下。 他摸出翠玉笛,横在嘴边吹了一个长音,便见山脚处有白影由远而近,正是狼王独自来了。 郭逸下马,将两只小雪狼放到已奔至面前的狼王背上,轻抚它的额头道:“狼王,此地我已留不得了,你的孩子,带回去让狼群合力养大吧。” 狼王呜咽一声,一双绿眸望着他良久,举起一只前爪,上面赫然绑了一卷字画似的东西。 郭逸皱了皱眉,将那字画从狼王爪上解下来,细细看了好一会,才展颜笑道:“辛苦你了,代我向守关将军说一声,必在三月内送到朝中。……罢了,还是我亲自去寻他吧。” 说着,他便向狼王挥挥笛子,翻身上马,一刻不停的朝玉门关赶去。 这一去,便又是一夜,直至天大亮了,郭逸才赶回家中,纵然是他武功造诣甚高,也实觉有些疲累了。 因此郭逸一回到院中,便又任由旬儿自个跑去喝水吃草,径直往房里走了。 他一推开房门,便见慕容厉虎着个脸坐在床畔,双目无神,口水横流,竟是睁着眼睛歪着脑袋睡着了。 “唉。”郭逸无奈的叹了口气,“你怎么比适儿还难招呼。”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慕容厉,想将这个坐着都能睡的家伙扶到床上去躺好,可慕容厉倾刻便醒了,一见他便大叫着:“师傅,您怎地去了一夜?肃恭还准备天亮了就去寻您……咦,怎么天就亮了?” 纵然是再怎么天生清冷的性子,郭逸也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他伸手擦去慕容厉嘴角的口水,摇头笑道:“你若是行军打仗也这般迷糊,岂不是要吃败仗了?” “打仗?”慕容厉眨了眨眼睛,跳起来舞了几拳,顿时显得精神奕奕:“师傅,若是打仗,肃恭定要再好好学些行军之谋略,还请师傅倾囊相授!” 郭逸摇了摇头,摆摆手:“罢了吧,我先睡一会,实在太累。此事也不是太急,三月内教会你便无妨了。” 慕容厉闻言啊了一声:“真……真要打仗?边关有难?……师傅,您去了玉门关?” 他一激动,便又凑到郭逸眼前,脸对脸,鼻对鼻的,呼吸喷到郭逸眼皮上,也不自知。 第八回 郭逸往后退了退,就势躺下,又挥了挥手:“去帮我告诉适儿,我已回来睡下了。叫他与他私塾的师哥一起安排那些新老学生们念书练字!” “哦。”慕容厉这才想起,郭逸已算得上两晚没睡了,于是不再耽搁,直直奔到水房去打了些水过来,为郭逸脱了鞋袜洗了脚,又重新换过水擦了手脸,这才开始愁眉苦脸:“师傅已睡着了,这夜行衣穿在身上如何安稳入睡……” 他做贼似的爬上床,笨手笨脚去解郭逸的衣带,却怎么也解不开,一急之下使劲一扯,“嘶啦”一声,郭逸的双眼猛的睁开,腰间一直安放着的翠玉笛已横到了慕容厉脖子上。 待了一会,郭逸才收回笛子,无奈的叹着气将慕容厉赶出门:“无需你侍候!练功去!” “……是、是的师傅,是肃恭太笨!肃恭以后定不会再……再撕破衣服了……” “你还敢说!滚出去!” “是!不说了!这就滚!”慕容厉吓得连忙端起水盆,飞快的退了出去,却一脚拌在门槛上,屁股着地摔了个平沙落雁。 郭逸原本躺下去的身躯复又坐起,望见门口那爬起来又捡水盆又跑过来关上门的少年身影,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终是自己将撕破的衣服脱下,这才仅着里衣,安然入睡了。 当初就不该由着他只顾学武,养成如今这般鲁莽的性子……往后,还得多教些修心养性的东西才好啊。郭逸迷糊间叹息着,头一次将翠玉笛忘在了一边。 这一觉睡醒,便已经是夕阳西下了。郭逸闷在屋子里睡得满身大汗,爬起来随便套了件外衫就要去打水沐浴,一推门却又听得一声闷响,一声“哎呦”,吓了他一跳。 慕容厉竟坐在他房门口守着! “你这是做什么?白日里不在宫中,便无事可做吗?”郭逸有些烦燥,皱紧了眉望着正要爬起来的慕容厉,继续教训的话却没来得及出口,被他自己咽回了肚子里。 慕容厉身边,放着一个大木桶,桶里有一半水,一块擦澡的布巾,一块皂角,和几件不知何处来的崭新衣衫。 就连郭适也一脸“爹爹你不该怪师兄”的表情,站在一边望着他,手上,还拿着他昨夜里带回来的那卷密信! “师傅!肃恭打扰您了么?” 郭逸还未再说什么,慕容厉已爬起来,小心的将脑袋凑近了些,一双大眼像是要看透他心中所想般,盯着他脸上看个不停。 郭逸脑中蓦的想起从前亡妻也是这般,古灵精怪的在他着恼时盯着他左看右看,活像要将他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最终却还是能将他逗笑了。 神情不知不觉的就缓和了些,郭逸正了正喉咙,若无其事道:“无妨,以后莫要靠在门槛上,平白摔着。将水桶抬进来吧,正想去沐浴。” 说完,他就快速的转过身去,敝开门,进了屋里。 “你不准再侍候爹爹了!”突如其来的怒叫童音,使得郭逸愕然回头,连心里翻腾的情丝也都被抛在了一边。 郭适正对着慕容厉怒目相向,手上抓了布巾,那卷密信则被他放进怀里,又要去抓皂角,嘴里还在说着:“你这般对我爹爹,置我于何地?置礼法于何处?”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小师弟,何出此言?”慕容厉忍着一阵阵莫名的心虚,反唇相驳。 “哼!你自己心里清楚!”郭适说着,抢先一步进了屋,一把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边,又跑出去要搬那与他几近同高的大木桶。 郭逸只觉得头疼无比,他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走出门外:“我自己来吧,你们各自忙去,不要再闹了,吵得我头疼。” 说话间,慕容厉已飞快的将木桶搬了进去,出来时还挑衅的望了郭适一眼,嘴上却叫着:“师傅且再等会,肃恭去打些热水来,那桶里本就是备着的凉水,沐浴不合适。” 郭逸抽着嘴角应了,站在门边望着慕容厉一桶桶热水往木桶中倒,直至离桶沿尚有一尺才停下来。 “行了,出去吧。”说着,郭逸就要走上去脱衣沐浴。 只是这次,门被关上了,慕容厉却还在房里。 “怎么,沐浴就不用再帮我擦汗了吧?”郭逸觉得自己脑袋生生的响着,像是有千只苍蝇在耳里齐声叫唤。 “肃恭为师傅擦背。”慕容厉说着,脸色平稳,像是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郭逸一阵无语,望望门,又望望慕容厉,额上青筋直冒,徒的一声怒吼:“哪来这许多事!回房习晚课去!” “是、是、是!师傅!肃恭这就回去!”慕容厉吓得立即逃了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万万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像入魔一般,成日里只惦记着服侍师傅,只想多看师傅一眼,无论是穿着文衫,还是夜行衣,还是沐浴中的师傅…… 简直像是父皇早年与师傅形影不离一般,无论何事,都想呆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日,慕容厉都是一副想要服侍又有些不敢的样子。无论是郭逸找郭适取了密信交代他要早些传讯回朝也好,是郭逸刚起床披着头发正要束起时被他撞见了也好,是郭逸在私塾教完学生出来指点他的武功也好,是郭逸吃完饭拿着碗要去洗也好,他都想要帮忙,帮郭逸擦下额角的汗,帮郭逸接了碗去洗净摆好,帮郭逸束发,帮郭逸刷马…… 这种乱七八糟的心思,弄得慕容厉自己都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看在郭逸眼里,就显得更加奇怪了。 终于在第七日傍晚,郭逸为慕容厉查看伤处以后,并未像平时一般立即退出房间,而是正襟坐下,示意慕容厉坐到床畔去,才开口询问:“肃恭伤已好了,可有不适?见你近日神思恍惚,成天里一副想做什么又不敢的样子,可是武功进境有所不解,还是为朝中之事担忧?尽可以告诉师傅,不要独自胡乱臆测!” 说着,见慕容厉低头不语,他又放缓了语气好言相劝:“习武之人,虽是身体较为常人要好一些,但也容易受伤,尤其心神不守之时练功,最易出事。乖徒儿有何心事就说出来,你可知你这几日的异常,连适儿都悄悄问了几次?” 慕容厉还是不吱声,郭逸一个头三个大。他自来都不爱多说,如今这七日来说的话,倒是算得上去岁的总和了,可这个王爷徒儿也不知是怎的了,刚在托尔镇遇见时还好,回到家中倒是一日较一日恍惚难解,问他什么也不似往日的直爽性子,做事练武都错漏百出,好似智商退回幼年一般,甚至还有所不如! 如是任由着他这般下去,待来日回京,他倒真不知要如何与先皇交代,更不知要如何面对那皇帝徒儿发觉不对时的询问? 许是发觉郭逸已被他不言不语闹得头疼了,慕容厉虽未想明白自己究竟如何了,却还是支支吾吾的开口道:“师傅,我,肃恭没事,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惹得师傅发怒,这才每次想要服侍师傅又不敢上前,显得,显得十分笨拙。” “你的意思是,我不要你浪费精力做这些杂事,倒是为难你,导致你平日里看上去精神恍惚的主因了?”郭逸额头青筋直冒,他从未发觉自己竟有这么容易被挑起怒火,更不知自己这王爷徒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颗心里放的尽全是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 第九回 慕容厉吓坏了,连忙起身到床边跪下。他头也不敢抬,自是不知晓郭逸已经气得脸都变了形,尤在那自说自话的解释着:“肃恭出行前,皇兄一再叮嘱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还教肃恭接到师傅定要以待父皇一般的尽心服侍,肃恭亦作如是想。在肃恭与皇兄心中,早将师傅当作与父皇一般亲近的人,实是不能有任何不周到的事情。况且,此番回去京师后……” “慢着!” 郭逸出声打断了慕容厉的话,恨声道:“我真是小看你了,枉我以为你这将军大人毫无心机,一心只是师徒情深才如此纡尊降贵的侍奉于我,却原来还是为了我回京后,给你慕容家打天下卖命的?” 他冷哼一声,寒霜罩面,一字字道:“我何曾允诺过,要随你回京了?” 说完,郭逸站起身,看也不看慕容厉一眼,一甩袖袍便走了。 只留个不明白自己又何处得罪师傅的慕容厉依旧跪在床边,百思不得其解。 郭逸出得院门,一个纵身便跃到私塾那两三层高的屋顶上,手又摸到腰间,取出那翠玉笛来轻轻摩挲着。直至胸中闷气平复了些,他才靠到屋脊上,将笛子横在嘴边,轻轻吹响那脑中已回旋了千遍的曲子。 屋内慕容厉听得笛声婉转悲凉,心下更是难过,只道是自己嘴笨惹得师傅生气又想起师娘,欲上屋顶去安慰又不敢,思来想去之下,竟找到郭适屋里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求这个小师弟去劝劝自己父亲。 郭适一声不吭的听了,终是抬头看他一眼,冷冷的道了一声:“谁惹的祸,谁去。”便将他推出门去,反手插上门栓,径自睡了。 慕容厉呆在郭适房外站了好一会,听得那笛声未歇,反有更加悲凄之意,再也忍不住,刷刷几下便奔上房顶,落到郭逸身侧:“师傅,肃恭愿受责罚,只求师傅莫要再如此难过!” “责罚?”郭逸直待最后一个音吹完,方才收起笛子,转过头望了他那王爷徒儿一眼,却不知究竟要如何怪他。 这事,又怎么能怪得了他? 想当初,是郭逸自己与先帝有八拜之交,仗着自己文滔武略身手又好,才携妻踏入京师皇宫之中,明为太傅实为先帝臂膀,翻手云覆手雨,掌握了整个越国的所有决策权,先帝对他亦是不薄,可谓事无大小错对,只要他郭逸说出,便无一不允。 而他,又何曾不知先帝之死是何缘故?又如何不清楚,亡妻之死皆因他太过自负?又如何不明白,如今回朝之事,只怕不是那皇帝徒儿生辰这般简单? 再观慕容厉,这成日嗜武个性单纯的王爷徒儿又哪来什么心机?否则又怎会说出他最不愿提及的回京之事,又怎会无意间牵起他丧妻之痛? 思及此,郭逸终是长叹一声,伸手将慕容厉拉住,一齐落到院里那棵青树下坐好:“我……罚你作甚?明明是我这作师傅的心事太多,你又何苦自己跑来领责?” “师傅不愉,定是徒儿嘴笨所至!” 郭逸语塞,望着慕容厉久不能言。他看着那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些的少年,惊觉这孩子虽还是从前的相貌眉眼,却已多了许多英气与军营中特有的肃杀气息,周身肤色也许是因着长年习武的关系,呈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倒比他这气息内敛的白皙肤色要好得多了。 良久,郭逸迟疑着伸手,轻抚慕容厉那一头黑硬的长发,缓缓道:“肃恭只是心直口快,并无过错,倒是为师心结郁集过久,已有入魔之状了,唉。” 慕容厉一双大眼直视着郭逸,脱口道:“师傅方才年二旬许,莫要将自己当作老人家,莫要再叹气了!” 郭逸苦笑一声,点头应是,才又收拾了心情,站起身来:“肃恭,来与我拆几招试试,你当全力施为,权当帮为师散散满心郁气才好!” “是!” 一说到比试武斗,慕容厉那双眼里立刻发出了光来,他双手往身后一探,才想起长刀一直放在屋里,不由得一滞:“师、师傅且等肃恭一会,肃恭没带武器!” 说着就想回去拿长刀,却被郭逸截下,顺手轻飘飘的一掌当胸拍了过来:“无需武器,以你自幼学的拳脚,为师也好看看你的根基如何,是否为师走这几年仍有好好练习!” 说话间,那看似轻轻的掌法却只拍了三下,缓慢至极,像是毫无威力。 慕容厉却丝毫不敢怠慢,他深深记得当初朝中哗变之时,郭逸就是这样慢条斯理的几掌拍得皇叔武功尽废! 当时,他可还是在心里抱怨了许久,怪师傅不曾将这般神奇的武学传授于他! 慕容厉闪过这三掌,再不生二心,一对拳手虎虎生风的舞了起来,连带着双脚也踏着奇异的步法,竟能在郭逸那奇慢无比却又暗含天机的掌法中游走自如。 两人对拆了个许时辰,郭逸才打了十六掌,慕容厉却已出了不知多少拳,面上汗如雨下。 郭逸见状,哈哈一笑,一拍腰间玉笛,转掌为棍直攻慕容厉面门! 慕容厉哇哇大叫,跃出战圈:“师傅,您使诈!” “兵不厌诈!”郭逸收了招式,正色道,“厉儿若是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为师真不懂你是如何在军中生活了这许多年,还引得那帮属下忠心耿耿?” “这……”慕容厉挠了挠头,呵呵直笑:“这是师徒拆招,与军中全然不同,因此肃恭没、没想那些!” 他确是没想那些,只郭逸一声厉儿,他便已喜得要跳起来了,又如何去想别的? 郭逸见他那副样子,不由得摇头失笑,胸中郁气早已散尽。他举头望天,只见月已当中,便招手叫慕容厉近前,轻声道:“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厉儿快些去休息吧。” 说着,顺手将笛子收了起来,又将慕容厉对招时散落的头发拨到脑后去,拍了拍他肩膀,就要回房。 哪知道慕容厉嘴里应了,却又嚅嘬着:“师傅也出了一身汗,还是让肃恭去打些水来侍候师傅沐浴再休息吧。” 郭逸哭笑不得:“你堂堂一个王爷,人称怒将军,怎么老是惦记这些琐事?” “在师傅面前,肃恭除了好生学艺,便更应好生侍候师傅!”慕容厉不知哪来的脾气,大声反驳着,眼里却隐有恳求之意,竟像是郭逸不答应他,便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郭逸无奈之下,只得应了,却又拉着他神神秘秘:“既是如此,你便当作是随我出去游玩一场罢,为师带你去看看大漠中的草原、绿洲、温泉!” 慕容厉喜得双眼放光,连声道好,还不待郭逸吩咐,就奔回水房去取了布巾,又回两人屋里拿了干净的换洗衣物包成一包,这才跑到马厩去,牵了郭逸那匹白马过来,却只牵这一骑,并不带上自己的马。 郭逸歪着脑袋看他忙活了半天,却只牵了一匹马,不由得有些好笑:“厉儿你自己的马呢?” “厉儿不识路,也不愿师傅累着,”慕容厉说着,便将郭逸往马上扶,“师傅指路,厉儿驾马,一骑便行了!” 郭逸骑上马背还未答话,慕容厉已翻身坐到他身后去,也不用马鞭,直接叫道:“旬儿,走咯!去师傅说的地方!” 那旬儿也真乃奇马,立即长嘶一声,欢快无比的撒开四蹄,像是知道要去何处一般,直冲着天山山脉的西侧去了。 第十回 一路上,慕容厉不时问着:“师傅,您这马儿是打哪弄来的?怎么像是比那雪狼王还有灵性,能懂人言,识远途?” 郭逸想笑,却苦于旬儿跑得飞快,一张嘴就灌了满口风沙,只得转过脑袋向慕容厉示意到了再说,慕容厉见状亦只得忍下满腹好奇,点了点头。 旬儿狂奔了一个多时辰,竟顺着天山山脉西侧的一条小路上了山,慕容厉本待再问,但又发觉郭逸并未阻拦,心下明白必是自己少见多怪,于是安心坐在马上,直到眼前出现了氤氲雾气才又发问道:“师傅,莫非是到了?旬儿可记着路?莫要撞到山壁摔着了。” 郭逸哈哈一笑,“下马罢,摔着倒不会,只怕是会直接奔进泉里去。” 说着便脚下微微用力,一个空翻跃到旬儿身侧,稳稳站住,才又伸手去拉慕容厉:“还是牵着为师下来,此地甚多泉眼,不熟悉者很容易便掉进去,若是不走运掉入那高温的泉水里,被煮熟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慕容厉吓得手缩了一下:“煮熟了?” 郭逸见他竟像是不敢下来了,顿时笑得更开心了:“亏你还是军营里练出来的,如今竟胆小成这样,说出去,岂非要笑掉越国上下的大牙么?” 慕容厉撇了撇嘴,一使劲抓住郭逸仍伸着的手臂,纵身就往下跃! 郭逸看他这样,来不及多说,急忙往上跳起,半空中拎住了他的双肩,运足力气:“走!” 两人便有如杂技表演一般,在雾茫茫的数个泉眼上一一掠过。 直到雾气笼罩最弱的一处,郭逸才突然松开手,直接将慕容厉整个人丢了下去。 慕容厉哇哇叫着摔进泉水里,原是想说“师傅我身上还有换洗衣物的包”之类的话,却喝了好几口泉水,挣扎了几下才重新从泉里冒出头来。 待他定下神来,才发觉身上背着的小包早被郭逸放到泉眼之间的石头上了。 四处打量之间,慕容厉发觉这地方果然非徒步所能及——四下里,除了泉眼就都是些滑不留手的大圆石头,再远处便是黄土烂泥,也不知其深浅,换作一般人来了,定然是不死也难看。 “师傅,”慕容厉抬头,见郭逸仍站在上面,顿时出声叫道:“为何师傅不下来?” “这泉水对你伤处有益,你且多泡泡便好。我去与旬儿说一声,让它先回去给适儿报个讯,也免得那孩子又一夜不睡的等着。”郭逸说着,便又展开身形,片刻间就消失在那重重的雾气里,宛如仙灵般神秘飘渺。 慕容厉安心泡在泉水里,只觉得混身放松之下,四肢百骸俱都畅快无比,只除了喉咙口有些不适,想必是之前误喝泉水给呛的。他思及此,便用力咳了几声,想要顺顺喉咙,哪知道,越呛越不舒服,竟是站在泉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如肺痨症状。 郭逸正好放了旬儿回去,起初并没在意,可听得慕容厉咳声连连,急忙又展开身形,不再在石间跃行,低低的掠了回去。 “怎么了?可是被这泉水呛着了?” 慕容厉连连点头,仍是在咳个不停。 郭逸笑了几声,俯身凑到慕容厉脑侧,伸手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嘴里道:“莫要使劲,这泉水里有些杂物,你越用力,它们便越往肺里跑,自是越咳越难受了。来慢慢停下,运功打坐,全身没入泉里,到天亮再起来,你那伤便可完全好了。” 慕容厉依言停止咳嗽,忍着喉间的不适,强自坐进泉底去,用心打坐。不一会,倒也真的没觉得怎么了。 只是他仍然需要呼吸,因此那泉里不时有些泡泡冒上来,倒是有泉水自觉灌入他七窍,也没教他觉得难受了。 郭逸见状,心知无需再照看着,便也跳进旁边的一处泉里,自在无比的靠了进去,舒服得长叹了口气。 想他五年来一直忙东忙西,不是幼子便是学生,有时候还得去看看狼王,看看玉门关,甚至还要去更远的部落探查塞外的异族民情与动向,竟是一直都没有空到这天地造化之处好生修养一番。若不是此次慕容厉受伤又待他如此,他也没那份心思想得起此处来。 只是每当想起慕容厉对他的恭敬,郭逸就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虽明知那小子心眼实,不会用这种手段来笼络人心,但也不能不防着慕容时这般相教过。何况,那眼神,实在像极了亡妻…… 但慕容厉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孩子,怎么会有与亡妻相同的眼神?就算是打死郭逸,此刻的他也仍与慕容厉自己一般,想不通这个王爷徒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此思来念去,他也只当是师徒情深,便又想心思慢慢拉远,回到了五年前。 那个时候,皇后李嫣伏在先帝身前大哭不久,便跳起来指着他骂,说是他下毒害死先帝,妄图谋朝篡位! 当时郭逸是很想笑出声来,毕竟以他在朝在野的权势,以先帝对他的信任,莫说是谋朝了,就算是他自己真想要那个位子,先帝也会真的让给他!何况,他一点也不希罕。 他只想好生报答先帝知遇之恩,将两个皇子教成材,便携亡妻归隐,四处游山玩水,仅此而已。 但郭逸仍没想明白,为何就那么巧,亡妻刚生下孩子,便被李嫣接入宫中小住,说是要为她调养身体!为何他还没发表意见,先帝就满口答应!为何当日,与先帝长得几乎一样的皇爷慕容临并未出现在朝上!为何未过几日,先帝就毒发身亡!为何这几日,他偏被留在太傅府处理慕容临那一堆奏折! 这些事,无论是怎么看,怎么想,都有疑点,但郭逸始终想不通,那个关键点是在何处。也因此,尽管当初宰相李大人带兵赶到以后,指认凶手为皇爷慕容临,他也未觉得有半点意外——他已被这一连串的意外弄得麻木不堪,若不是惦着宫中的亡妻与两个皇子,他早应亲自出手将李嫣抓起来问个清楚,管它什么礼法,管它什么皇家尊严! “师傅?师傅您睡着了?” 慕容厉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郭逸的思绪。他抬头看看,扯出一个笑容:“并未睡着。……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你可好些了?” 慕容厉已换了一身衣服,只有头发仍是湿的,此刻正捧了郭逸的衣物过来,要等他起来帮忙换掉,闻言点点头,露出开心的笑容:“确是舒服不少!师傅真乃神人,天地之大,无所不知!” 郭逸见他精神不错,也放心不少,遂收起飘远了的心思就要站起来。岂料慕容厉却腾的红着脸转过了头,不敢再看他。 “厉儿?”郭逸错愕的叫了一声,随即发觉自己衣衫尽湿,不由得哈哈大笑:“哈哈,厉儿居然像个女孩家一般,生怕见着为师更衣?哈哈哈……如此害羞的厉儿,居然还成天叫着要侍候为师!” 想他一直是文士打扮,无论人前人后均是君子之姿,谦卑斯文,如今却被慕容厉的举动笑得腰都弯了下去,笑声之大,倒闹得慕容厉顶个大红脸转回来小声嘀咕:“师傅如今实在毫无为人师的样子,厉儿本想给师傅留些颜面,谁知竟笑成这样,那厉儿便不需再转过去,反正师傅也不在意厉儿是否盯着您更衣了。” 郭逸险些笑呛着,顿时收起笑容,却还是憋了个脸红,与慕容厉差不多远了。他忍着笑意在慕容厉头上轻打一下,伸手拿过衣物便突然跃起,半空中哈哈笑着:“怒将军还请在此候着,为师确是不惯有人在侧侍候!” 第十一回 每多说出一个字,那声音便小了些,未待他一句话说完,慕容厉早见不着郭逸的影子了。 心中有如放下一块大石头般,慕容厉松了口气,却又觉得隐隐有些失落,他望了望泉中仍冒着热气的水,使劲的睁大双眼,对着不时冒泡的水面低下头,试图看清自己如今的样子:“慕容厉,你究竟作何想法?你是当朝帝君的亲弟,中军怒将军,越国王爷,怎么能对情同父子的师尊,当朝帝师生出如此……心思?” “厉儿生出何种心思了?” 慕容厉尚在小声呢喃,郭逸的声音便在他身侧极近处响起,一抹白影伴着那熟悉的话音扫过他的眼帘,那双一直白皙修长的手将他弯下的身躯拉了起来,满脸笑意仍未褪去,显是并未明了,慕容厉究竟说的是什么。 “师、师傅!”慕容厉吓了一跳,险些从站着的圆石上滑下泉去,他强自稳稳身形,吸了口气低头:“厉儿……厉儿……觉得愧对师傅!” 说着,就又想往下跪。 郭逸扬扬眉毛,尚未放开的手微微用力,生生的托住了慕容厉:“何事愧对师傅?你若再往下跪,你我二人就又得一身湿淋淋的泡温泉了!” 他叹了口气,借着托住慕容厉的那份力气,一边说一边又将慕容厉带起,片刻间便到了之前白马旬儿停下的地方。 “肃恭,我知你此来必是朝中有变,定不止是你皇兄二十生辰大宴那样简单。你如今这般待我,虽出自真心,却也有一定缘故是因着想劝服我早些回去,是以我特意带你来此处疗伤,你心中认为有些心虚,方才我不在,你才会如此叹息,是也不是?”郭逸放开了慕容厉,整整被晨风吹皱的衣袍,看似轻松的说着,可眉间已皱成了个川字。 一声“肃恭”,早将慕容厉从自己的矛盾情绪里打回现实,他闻言抬眼看着郭逸,发觉那人虽仍是五年前印象中的样子,忧愁却早籍着岁月之名,为他染上了风霜与忧愁。 与五年前意气风发、大权在握的越国太傅相比,如今的郭逸更多出几分骨子里泛出的冷意,尤在皱眉时,那份难以接近的感觉,竟是慕容厉从未感觉到的。他看得心里一阵酸楚:“师傅,厉儿……肃恭只觉得一朝之变竟害得师傅丧妻、适儿丧母,实是肃恭一家之过,实是皇权利诱之过,可如今肃恭竟还奉了皇命要来请师傅回朝,肃恭竟也实是想念师傅常伴左右,此番……则实在是肃恭之错了!” 这番话,显是带了几层意思,可听在郭逸耳里,却越发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忽略了慕容厉眼中的酸意,更认为慕容厉对他只是情同父子,一时真情流露才会有此感叹罢了。 他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一阵,才开口道:“莫要再下跪了,此地满是泥泞,小心又弄湿了衣物。回私塾再说吧……” 慕容厉半是侥幸半是难过,但总归是没让师傅再追问什么,他亦是松了口气。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傻眼了:“是,师傅。只不过……旬儿不是已回去了么?” “从前未遇到旬儿时,我可也是一路寻上来的。”郭逸说到这些事,又显得开心起来,竟又拉着慕容厉,连声道要与他“把臂同游清晨山景,展轻功共赴大漠绿洲草原,师徒一道,同享年少轻狂!” 下山的路上,慕容厉又问起旬儿的来历,郭逸这才忆起他已问了好几次,不由笑着说:“其实,那旬儿原是漠北草原上的马王,属汗血宝马,却是异种,生性通灵,毛发雪白中透着缎色光华。那年我已随先帝回京,却又未被封为太傅,只在军中处理一些边防,因此常会来往与天山、漠北等处。有次我刚自玉门关出去,往西北的尤西族部落送一封远交密信,偶遇风暴,此马便躺在风暴中。我以自身所带水囊救它一命,它以庞大身躯为我挡住了风暴。直到风暴过去,我才发觉,它竟是汗血宝马。但那时它亦未曾跟在我身边,只每等我到漠北,便会见着它来驮我。直到五年前我回到天山脚下,一曲驱狼竟同时引出了狼王与它。许是它见我怀抱幼子有所不便,竟一反常规将我送至镇上,一路驮着幼子,适儿周岁不到,竟未觉出已不在我怀中。自那后,它便留在我身边,再没独自回过漠北了。” “师傅,那为何叫它作旬儿?”慕容厉远远望见天山山脉北侧的沙漠,一边问,一边瞪大了眼睛,显是为大漠的苍茫景色所震撼。 郭逸失笑,将他拉紧了些道:“莫急,看着近,还有些时候才能脚踏黄沙了。那旬儿每次遇到我,均是两旬之间,中旬第十日或下旬第一日的时候,我当时成天算着日子方便快些办完事情回京,便将这旬字记得极紧,于是便给了它这么个名字,它倒像是十分喜欢。”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笑,倒不觉得辛苦,直到慕容厉真的踩到沙漠上,连叫着说“这沙会流动”之类的话时,郭逸尤在大笑不已,丝毫没有平素里那般严肃,显已将世事抛诸脑外,一心做个与徒儿年龄相仿的放纵少年郎了。 待郭逸笑够了,俩人也已到了接近漠北的第一处绿洲。 此处并不大,一眼望过去四下无人。慕容厉随着郭逸走到近前,看那一湾清清的海子映着阳光,有些微的水纹随着微风扩散开来,一波波的,和着四处低矮的青草与几颗热带树木,冲散了几分暑气。 这时候已是日正当中,慕容厉才想起自己与郭逸是半夜出来的。他“啊”了一声,停下正往脸上浇水的动作,扭头向同样洗着脸上浮沙的郭逸道:“师傅,你昨晚叫旬儿回去给师弟报信说的是几时回去?这会都正午了,就算立时回去,也又是晚上了,小师弟可会担心?” 郭逸哈哈一笑,扯着慕容厉坐到大树下才道:“既是出来玩的,便莫要再师傅师傅的叫了,厉儿唤为师作懿轩就是了。” 他看着慕容厉脸上显出呆滞的表情,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嘴里说着“前些年来此地,特地带了些酒存着,还将随身的匕首也埋在一处了,若是无人发觉,倒是可以解解馋”一边就在树下找了根木枝,比比位置挖了下去。 慕容厉目瞪口呆,心中狂跳不已,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盯着郭逸的一举一动,感觉就像是见着了个陌生人,从未想过自己的师傅还会有完全不同的一面,竟还一反常态的教自己无需以师徒相称,改称其字! 这等亲密的称呼,又怎能叫他这本就乱了心的人,不再多想? “有了!果然还在!” 郭逸开心的叫着,倾刻间已挖出个大坑,献宝似的掏出一坛酒、一把无鞘的匕首来。 慕容厉一见那匕首,眼眶便红了,再不顾及其它,握住郭逸的手腕激动道:“懿……轩,这,这匕首可是,可是厉儿幼年时,于懿轩生辰之日所送出的那把?” 郭逸笑着点点头,轻轻将那匕首放到面前,转手拍开泥封,递到慕容厉手上:“来,尝尝,这可是你师娘酿的……我一直没舍得喝。” 师娘,又是师娘么? 慕容厉无声的接过酒坛,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才又递给郭逸,使劲擦了擦下巴上洒落的酒汁,大叹:“果然好酒!比宫中与厉儿府中的都要好喝得多!” 第十二回 郭逸又是一阵大笑,自己抱着酒坛喝了个干净。 许是几年不曾喝酒,一时间喝得急了些,又许是心事太多胸中郁结所致,郭逸虽仍是笑着,眼中却已有了湿意:“肃恭,你可知我亏欠她多少?你可知,我带你来此处,又怎会只是看看风景?你可知,纵有适儿在我身边,纵然我嘴上说着不愿回朝,纵然我自行远遁,可我又为何偏偏迁至此地?” 他说着,往后仰靠到大树身上,似是已有些醉了般喃喃道:“我身受先帝知遇之恩,自觉倾尽此生亦难报答,纵然心中忿恨难当,也仍是记着此处不远,”他指向西北方,泪已滴下:“漠北之西,那部落中民风彪悍,团结好武,现任族长野心勃勃,若是再有三年两载,便是越国边境之危!吾妻虽因朝变而亡,逸却仍心心念念着越国江山!” “砰!”酒坛落地,被郭逸一抛之力砸得碎成了几十片。 慕容厉呆坐在原地,胸中痛如刀绞却不敢作声,只傻傻望着自郭逸眼中汹涌滑落的泪水,颤抖着想要伸出手去,却仍是不曾有所动作。 “我在边境一住便是五年,管束雪狼群,又教玉门关将士驯狼之术,既可方便与我互通消息,又不致误伤子民性命,也可使我有少许时间见到适儿,使他不致于认不得爹。可……纵是如此,我仍是不放心,时常跑到漠北,教旬儿带着我潜入西边部落营地,打探他们的消息。” 郭逸转了转脑袋,甩掉脸上的泪水,望向慕容厉:“肃恭啊,如今你可知,我带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再坐起身时,他已又恢复成慕容厉印象中,那严谨斯文的太傅,那越国帝师,那天朝第一文士,那军机大营总领! 伴随着酒坛与匕首一起被挖出来的,还有一个包袱,看样子并未破损,成色也较新,想是郭逸不久前又来时放进去的。 郭逸打开包袱,露出里面两套青草色武服,样式怪异,不似越国传统服饰。他迎上慕容厉的疑惑目光,抖开衣服淡淡道:“此乃旬儿上次驮着我去那边民营中拿的两套普通服饰,原是想叫上玉门关城守一同去的,却又自觉如今身份大不相同,才一直放在此处,不想今日仍是派上了用场。” 慕容厉眼里渐渐有了些光芒,他霍的跪下,低声道:“懿轩可知,今日听您酒后一席话,使厉儿对师傅原本就无法释怀的仰慕之情,变作以命相交亦不足以道尽说明之情感?” 不待郭逸有何回应,他便紧紧闭闭眼,猛的一仰头,大声道:“太傅之命,肃恭便是客死他乡,亦不作它想,全力以赴!” 泪,自紧闭的眼角滑落,郭逸却恍若未见。转过身去良久,他才沉声道:“慕容将军既是皇子,自小在宫中看尽了生死权势,便当较它人更明白些才是。” 慕容厉尚在思考郭逸话中的意思,便听着头上一声清啸,郭逸不知何时已换好衣衫,将匕首伸到他面前,口中喝道:“肃恭,还不速速更衣启程!” 慕容厉抓住地上衣衫一跃便起,当着郭逸的面毫不犹豫,片刻间已换成与他一般打扮。 双手接过匕首插入那异族服装的皮制腰带中,慕容厉双目如电般往西眺望,人已脱兔般跃起,随着郭逸疾行而去。 两人顺利的溜至营地,适逢那些部落中的居民们俱在用饭,便一同伏在营帐不远的草丛中听了半晌。 这一番偷听下来,倒真是得知了不少消息。尤其当慕容厉听得那些完全不能理解的话语时,更是满目茫然,无声的向郭逸求助。 好在那些人不但是说,还十分兴奋的举着烤肉站起来围成圈跳舞,中间那人,显是个头领之类的,正举着张兽皮不知唱些什么。 慕容厉目力一向不错,好奇之下用足了精神盯紧那兽皮,却真是吓了一跳:那兽皮上赫然画着些地形、城垛之类的图案,竟是张眼熟得不得了的地图! 尤其那地图中下部的位置,被草木灰一类的东西画了个大叉,显是要取其地而得之! 那位置上的地形,岂不正是京师所在? 想到此,慕容厉惊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的侧过脑袋望了望郭逸,这才发觉他白晳的脸上亦是汗珠密布,甚至比自己还要紧张,显是听懂了那些人说的话,得知了更加骇人的消息! 正思忖间,郭逸轻轻在他手上点了一下,偏偏脑袋,示意他离开此地。慕容厉点点头,俩人趁着那些部族居民跳得正欢、声音正大之时悄悄退了出去,倒也平安,一路无事的回了绿洲。 只是,此地如今却已有人坐着在吃东西了。 那人穿着玉门关的军装,手上拿着的吃食慕容厉隐约见过,就是不认识。他站得远远的正在犹豫,郭逸已大步走了过去,与那人寒喧着招呼起来。 那人见到郭逸先是愣了愣,随即便十分恭敬的行了个军中礼节,双手搬过了几个与自己吃食相同的东西交给郭逸,便在郭逸示意下复又坐下,聊了几句,方才离开了。 见那人走远,慕容厉才小心的过去:“师傅,那人可是玉门关城守?” 郭逸点点头,随手扯下那身绿衣,露出里面原本就穿着的白袍,这才就着海子里的水洗了把脸,道:“正是城守大人。他原本也是来此歇息一会便要进那边查探,我既已去过,便无需他再冒险了。” 说着,复又坐下,将走时填平的坑挖开,取出慕容厉的衣物交给他:“去换回来,吃些解渴的水果,我再与你慢慢说明。” 待慕容厉换回衣物,郭逸便递给他一个大大的球状果子,一边教他从中切开吃其中红瓤弃其黑籽,一边笑道:“此物名唤夏瓜,乃漠北沙土之地的特产,前些年在宫中也偶有见到,肃恭向来重武轻文,想是不认得的。” 慕容厉大快朵颐,一气吃了一整只,还待再切开一只,被郭逸拦住了。他仰着脑袋一脸委屈:“师傅,再吃一只就好。” “不可,”郭逸哭笑不得,摇头道:“夏瓜性寒,若是一次吃多了,便会生病,腹痛如绞。切莫一时贪吃又弄出病来。” 慕容厉拍拍满是瓜汁的肚子,“噢”了一声,尤是有些不舍的望望那些夏瓜,这才又向郭逸求教那些部落居民说的内容。 郭逸细细与他讲了一番,慕容厉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部落之人俱是逐水草而居,天生好勇于马背上长大,这一代出了个颇有野心的首领,声言要趁着越国新帝根基未稳之时,令部落中的居民们过上住木屋石房,吃猪牛稻米的好生活,顿时整族扭成了一股绳,竟在这五载之间先后吞并了整个漠北大多的部落,约莫再过三月,便有望一统漠北,成为对越国威胁最大的敌国了。 “师傅,那我等需得快些回京早作准备了!”慕容厉一跃而起,胸中满是朝野之事,哪里还记得郭逸最不愿提到的便是回京师? 郭逸深知这王爷徒儿的性子,因此也不再与他计较,只默默往回赶。直到望见了私塾大门,月亮也又爬上了树稍时,他才淡淡道:“你且歇息一晚,明日便带上那些亲兵侍卫回去,与圣上一并计划安排,往玉门关加派守兵五万、直系将领三名便可,其它的,城守俱知如何去做。” 说罢,便拂拂袖子,直奔郭适房间去了。 第十三回 慕容厉这才想起自己无形中又说了师傅最不愿提的事,心中气恼自己不长记性,手已比脑子快一步,狠狠的拍了自己脑袋几下。那些仍在门外轮值的侍卫们见他回来本是十分高兴,可随即发现太傅大人先一步进去,王爷将军竟自己打自己了,俱都心里犯起了嘀咕:这是怎么了,将军又是说错什么,惹得太傅大人发火,竟严重到这般境地? 可谁也不敢问,只有那名平素便侍候慕容厉生活的侍从悄悄走近他,细看了一会才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啊?”慕容厉惊讶的叫了一声,随即一边大骂一边顺手从值班的亲兵腰间抽出杆长枪就要打下去:“你这蠢才,这种事还需要来问我?自然是有多少用多少,有多好买多好的!莫非我不在你便一直要由着那帮孩子们饿下去?着实是找打!” “将军停手!” 郭逸听得慕容厉在外大叫,又从郭适嘴里得知家中米粮已尽,便又走了出来,正见慕容厉舞着长枪要打自己管账的侍从,立即想也不想的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把抓住了慕容厉手中的枪杆。 郭适也跟着从屋里跑了出来,见自己爹爹与那师兄同抓着一杆枪,像是要打起来,竟也冲到近前,抓住了枪杆,叫出来一句令郭逸差点没吐血的话:“爹爹巡边辛苦了,孩儿替你打他!” 这边一个王爷徒弟脱口大叫闹得人人皆知他堂堂帝师家中穷得米都没有了,那边一个宝贝幼子抓着枪杆冒出来一句巡边辛苦了,郭逸只觉得自己若是再年轻个三两岁,便会把这两个傻小子一手一个的抓到天山去,交给雪狼王喂小狼了! 只不过,出发点却都是为着他的。 思及此时,慕容厉已乖乖的放了枪杆,恭敬道:“师傅,徒儿失言,徒儿错了,请师傅莫要生气。” 说着,还使劲瞪他那侍从一眼,示意他速速去将私塾中的财务危机化解掉。 郭逸长叹一声,将郭适的手从枪杆上移到自己手里,温声道:“适儿去休息吧,爹爹并非要打你师兄,只是不让他打那侍从罢了。只不过,”他说着,这才将视线移回慕容厉身上,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了:“这次承了将军的情为郭逸及私塾解围,郭逸亦不会就此答应将军所求,还望将军尽早回京,迟则生变!” 说完,将手中长枪一掷,正中青松主干,穿透而过! 郭适白了脸,心知自家爹爹必是有旁的事才气成这样,一声也不敢吭的将满脑子问题忍了回去,乖乖的回屋里睡觉了。 慕容厉更是头垂得半天不敢抬,眼睛都不敢乱转一下。 那些值班的侍卫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声,纷纷尾随着侍丛与郭适,悄然退回院子后面的住所去了。 郭逸也不叫慕容厉,自己亦是不动,只保持着一枪掷出后垂下手的样子,双目凝视着慕容厉,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直到月儿又有些偏西,郭逸才略动了动,低叹一声:“回去休息,醒了再过来站着,何时明白错在何处了,便自己写出来交予我。” 说完,他便自行回房间去了。 这之后,慕容厉几乎每天便要交给郭逸一张写满字的纸,但每次仍是乖乖的站在院外挨罚。 第一次,郭逸只瞟了一眼,便将纸丢回他,说了三个字:“字太差。” 第二次,较之前好了些,只不过变成了四个字:“文理不通。” 第三次,郭逸的脸色才稍好了点:“急躁而为,重写。” 就这样直到第四次,郭逸才仔细看了一遍。但看完以后,他的脸色又变差了,袖袍一挥便将慕容厉震出三尺开外:“白站了四天么?给我滚出去!” 就连郭适都从一开始的兴灾乐祸变得有些可怜慕容厉了。 可惜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郭逸便想起这小家伙当时是犯了多大的错,顿时大怒的将郭适也赶了出去,吼道:“你这黄口小儿,枉读几年圣贤书!竟还敢说你师兄可怜,也不想想自己看到什么说了什么,给我出去同罚!写不清想不明,便一样不许睡觉,每晚站着!” 不单如此,他还严令所有学生:“若有任何人胆敢因天气转凉为他二人送衣送水的,同罚!” 这条禁令在慕容厉那些亲卫侍从耳里虽是无效的,却也被慕容厉自行阻止拒绝了,甚至还要求他们以郭逸的话作为军令,严格执行,毕竟以军规处置。 因此,就算是在这边镇中停留了十余日之后,越国国君慕容时传来的信件也未能及时送到慕容厉手中。 直到又过了五日,慕容厉又一次跪在郭逸书案前望着地面时,才听得郭逸长叹一声:“你身为越国王爷,又是中军统率,说话行事如此鲁莽,竟十日内都想不出自己究竟错在何处了?你居然是我亲自教出来的徒弟,莫非是我这师傅太过无用?” “师傅……”慕容厉听出郭逸话中有些灰心,急忙移动膝盖,伸手抓住了郭逸的衣袖,恳切道:“是厉儿太笨,尚未出师,并非师傅之过。还望师傅继续教导厉儿,厉儿当用心去学!” 郭逸又是一声长叹,拿过书案上一张折痕尤新的信交给他,轻声道:“你皇兄已知我下落,特地传信予你,要你传交于我。你那侍从却直接交给我了。现如今看来,朝中确有变故,你再如何想学,恐怕也已是时不我待了。” 慕容厉匆匆看完信中内容,猛的抬头向郭逸道:“师傅,请随厉儿回去吧!” 说着,竟双手撑地,不顾郭逸阻拦,连连叩首,口中“师傅”“师傅”叫个不停,声声恳求,纵是早免了责罚的郭适在外听了,也不禁红了红眼。 郭逸被他这般动作吓了一跳,恍惚中又似见着幼年时那个慕容厉跪着求他带自己去军营时的情形,好容易回过神时,慕容厉额上已叩出了一片血痕。 “你……这是何必?快些停下,起来随我去敷药,旁的迟些再说。”说着,郭逸飞快的将慕容厉扯住,不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又一次拎起他,跃过书案直奔房间。 敷过药后,慕容厉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死活不肯离开郭逸半步,还不时的说着些劝郭逸的话,无论是私塾中的条件不好,还是郭适的身体底子不好,又或者皇兄慕容时的挂念,再或者王命在身之类的,无一不是说了上十次。 郭逸起先还发发脾气,瞪慕容厉几眼,或者拂袖走远,又或者展开身形遁到屋顶上,只是每次都不忍跑太远,生怕慕容厉性急起来又做出什么有损自身的事情。可到后来,他便也不怎么逃,也不瞪慕容厉,更由着他跟出跟进,端茶递水、擦脸洗脚也都十分配合。 只除了沐浴时会将慕容厉以掌风送出房去,郭逸偶尔还是会发发呆,并不怎么理慕容厉以外,可算是根本不曾对慕容厉说的话有任何不满了。 其实郭逸心里十分明白,他只是抗拒回京,并不代表他不担心越国如今的局势。就如同慕容厉说的:“师傅,即使退一步来说,纵然您不想再理会朝中事,也必须得为小师弟着想不是么?小师弟身体底子如何,您定然比厉儿清楚得多,况且以师傅您的性子,又怎会收那些学生们的学资?况且厉儿最近在此住着多耗了私塾多少用度,您表面上不管杂事,心里又怎会不清楚?” 第十四回 每一句都有如蛇打七寸,件件戳中了郭逸所烦恼的事实。 本就是因着亡妻死因不明又不方便当时就查,他才离开京师。而后一路回到天山本是想着看看亡妻生长的天山山脉,谁料会发现漠北的变故,他才留在此处。适儿自小不足月出生,身体底子差得可以,他才不敢教适儿武功,只敢让他练些强身功夫打打基础。 以他的身份,当朝帝师,前朝大将军之子,天纵之资,又怎会抛得下面子去收那些微薄的学资?又怎会忍得下傲气另寻他法赚钱? 五年说久也不算太久,可事实就是:他口袋已空,情报已获,幼子身体极需调养。 仅此而已,说简单也十分简单。 比如眼前就有一条可行之路:回京,报讯,为他的国君徒儿运筹帷幄,解国之忧,化天下难! 因此,当慕容厉一次又一次说起这些事实,郭逸不得不渐渐沉默,冷静下来,慢慢默许了这出身高贵的徒儿一次次为他做些小书僮才会做的事情——甚至就连郭适,也从未如此做过。 此子,虽有些鲁莽,却是一片赤子诚心,既为国为民,又尊师爱兄,听他一次,又何妨? 主意早定,郭逸却仍是拉不下面子亲自答应慕容厉。 可怜慕容厉又说了上百句,才在无意间发觉自家师傅以一种看笨蛋般的表情看他时,猛的开了窍:“师傅,您这几日也不恼厉儿了,也不阻着厉儿说这些,也不拦着厉儿服侍您……可是此地住得厌了,想看看皇兄,去他的寿宴?” “……嗯。”郭逸不知自己究竟是暗自吸了多少口气,才从鼻子里应了那么一声。 自然,他更不知道慕容厉是混身上下都作好被打被骂被吼被罚的准备,心里狂跳着才等到他那么应一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郭逸望着慕容厉那副像是幼时第一次到军营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暗道我难得答应了,你竟这副模样,说不得要好好治治你,否则我这做师傅的,将来还如何在你面前立威? 可怜慕容厉还没缓过神来,就又听见郭逸大喘气式的接着说着:“嗯,你若再提这些,我便还是带着适儿另寻住处,将军大人再慢慢找个三年五载的,也不错。” “啊?师傅,师傅、您、您方才似乎不是这意思吧……”慕容厉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又一把扯住郭逸的袖袍,整个脑袋伸到郭逸脸前,像是要仔细看清他这师傅究竟是何表情,以确认自己到底是听明白了还是听错了。 郭逸眼见慕容厉连鼻子都要撞上来,立即伸手撑了过去:“做什么,还不快练功去?” 声音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慕容厉喜得跳起来,反手抓着郭逸往外跑:“有劳师傅陪厉儿过几招!” 那之后的几日里,慕容厉心中成天有如猫抓一般,既想知道几时出发,又怕不小心惹恼了郭逸,不知不觉的就又犯了许多小错。像什么倒茶倒到书案上弄湿了画卷,像什么为师傅拧个巾子拧得师傅满身是水,像什么饭吃完了还端个空碗在那举着筷子往嘴里扒空气之类的,俱是连郭适都看得有些麻木懒得说了的,倒是还有些出乎意料的举动,惹得郭逸哭笑不得。 首当其冲便是,慕容厉早起练功完毕后破天荒的到私塾习字了! 第一天去的时候,郭逸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张嘴便道:“不是练功前才泡了茶么?这会无需再弄了。亦或是肃恭又要为师与你对招?” “师傅,徒儿想要练字!”慕容厉当时是红着脸低着头,却又答得极快,声音极大。 整间私塾里所有的学生,全都停下笔张大嘴看着他。 郭逸滞了一会,嘴里喝了一半的茶险些喷出来,凝视他好一会才挥挥手,叫学生们继续习字,自己则是拉了慕容厉到院子里坐下,小心问道:“厉儿可是练功受伤了,或者夜里睡觉着了凉头脑发昏?” “师傅前些日子里曾笑厉儿若是要发军令文书,只怕还得请代笔……”慕容厉仍是低着头,满脸尴尬:“如今师傅在身边,厉儿既练了功闲来无事,还不如抽空练练,也好收收心性,免得师傅时时担心厉儿鲁莽。” 郭逸想了一会,点头道:“……那好罢,往后你每日练完功,便独自坐在这松树下写一个静字,直写到自己满意便可停下,无需刻意约束数量。” 自那以后,慕容厉的亲卫侍从们便开始对这王爷将军所有行为见怪不怪——这一月左右,见着的已是够多了,再没有什么事能激起他们的好奇心。 而这样的变故,也使得慕容厉这次带出来的亲卫们在日后京师种种变故中担任了重要的职位,为慕容家的越国皇朝最终平定打下了基础。 这期间,郭逸更加勤勉的来往与私塾和玉门关,还对学生们的功课一一做了考校,谴回了部分年长的孩子,又亲自送回了一些年幼的孩子,指定镇中几个名望较高的老先生继续教学,还分别向他们的家长一一作出交代,弄得满镇皆知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但由于郭逸的坚持,那些提出要送行送礼的居民们最终还是没有机会一同前来,只派出了几个相貌斯文些的人作为代表。 可这些人,在郭逸出发的日子里也一个都没有去。 去的,只有一个人。 慕容临。 当郭逸看到慕容临时,心中霍然开朗:原来,是遇着他了。 虽说此人曾是先帝中毒驾崩的最大疑凶,可郭逸心中却十分清楚:这样一个以吃喝玩乐为要任,武功平平无甚野心的皇叔是不可能冒冒然发动一场令人想不透的政变的。 更何况他纵然被贬到此地多年,却也是安分守己——否则怎会这么长时间才遇到了郭逸,也只是传讯回去,并未有任何其它举动。 心念电转之间,郭逸拍拍战马背脊,翻身下马,步履沉稳的走向慕容临:“严亭若是闲来无事,可前往边关玉门,自有人接待。” 慕容临愣了一下,手中折扇刷的收起,在掌心中发出“叭”的一声清响。他嘴角渐渐浮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太傅不怕我这毒杀先帝的凶手再有窃国之举?” 一言既出,慕容厉手下那些亲卫们立即齐刷刷伸手要拿长枪,却听得慕容厉一声断喝:“停下!谁许你们乱来的!” 说罢,便又像雕塑般端坐战马之上,竟是把这疑凶全然放心的交给了郭逸。 郭逸哈哈大笑,竟上前拉起慕容临,十分亲密的道:“若是此刻见着皇叔,却还连这点都看不透,逸便真是该隐于山林,不见世人不回京了!” 慕容临眉眼弯了弯,突地双手抱拳,向郭逸行了一礼肃然道:“太傅深知严亭心意,严亭心中有愧,如今自当为国为民尽心尽力,请太傅放心!” 说罢,他竟抓过郭逸一只手,笑着用扇子在郭逸掌心上写了个李字,才轻声道:“太傅此去,宴是好宴,只恐暗箭难防!请太傅为着越国子民,为着小公子,为着将军大人一片辛苦,切记保重自己啊!” 慕容厉腾的红了脸,别过头去。 郭逸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看看慕容临,反手握了握他的,才缓缓放开,抱拳道:“保重!” 说罢,回首上马,大喝一声:“启程!” 慕容厉紧随其后,其余亲卫护着骑了一匹小马的郭适,一行人轻装简行,终是离开了这个边陲小镇。 一出镇子,郭逸便教众人吃了一惊。 他并未直接往东南方京师前行,而是转道西北,冲着玉门关的方向,弃了马儿运功疾奔而去。 慕容厉双眼看着身后一众亲卫,以及队中的郭适,肃容道:“太傅先去玉门关,与城守大人交待边防事宜,尔等可先变队前行,待师傅回来,我便与他一同赶上你们!” 第十五回 其实郭逸并未对慕容厉说这些,不过也与慕容厉所说的目的完全相同。 他独自轻身前往,反而速度较之其它人快了许多,不过三刻功夫便到了玉门关前,与那城守聊了一会,便双手抱拳作别,返身飞奔赶上慕容厉一行。 他回来时,日头还只爬上一竿,脸上也只有些微汗珠闪动,慕容厉那些亲卫们见他这般功夫,个个心中更生佩服,较之前些天郭逸一枪透过树干时的震撼反而更大了几分。 队伍重新集结,慕容厉不敢在众人面前再提什么同乘一骑的要求,只得与郭逸各骑一匹马,赶到队伍前面,并肩而行。一路上慕容厉与郭逸说着些沿途风光,又说些自己来时的见闻,亦与上次同去漠北时一般,赶路一天不见半点疲态。 旬儿并未跟来,头天午夜郭逸便已将它送至漠北去,还向满脸不解的慕容厉解释道是“束缚了旬儿五载,如今它亦该是时候回去自己的家里了。” 一边说,他一边就将马鞍之类的物什自旬儿身上取下,果真应了个如何来便如何去的俗语。 那旬儿一双马目中晶光莹莹的闪动了好一会,马舌在郭逸手上舔了好几下,马首不时转过去转过来,马尾也甩了又甩,好一会才长嘶一声,短嘶好几声,撒蹄往大漠深处去了。 当晚,郭逸还又去见了狼王,与它讲明要回去京师,不知几时会再来的消息,请它继续为玉门关城守护着这一方水土,不让外族人踩入山脉以东一步。 那雪狼王亦是颇有灵性,临走前多看了慕容厉好几眼,目中竟似有托付之意,引得慕容厉心中连跳不已,不停叹息。 郭适在后面马上呆了一天,甚是无聊,见自己父亲与那个王爷师兄一道有说有笑,心下便忍不住生气,忍到斜阳眼看就要西下竟还不见自己父亲转过头来问自己一声,当即不顾亲卫们阻拦,拍马上前去,硬是挤了两骑中央,板着张小脸听了一路,惹得郭逸忍不住笑了他好几次,而慕容厉与自己的亲亲师傅聊得正开心,却硬生生被小师弟分开,心中暗自不爽还不敢说什么,只好装模作样的问郭适与郭逸是否需要下马扎营休息,第二天再启程上路。 郭逸却笑说走的既是官道,前面不远便应有客栈供来往商旅休息打尖,硬是坚持着走到天全黑了,才真的找到一家简陋无比的小客店住下了。 当晚,郭适倒是真的累着了,再没心思去与慕容厉作对,进了房间连脸都不擦一下便睡得人事不知了。 慕容厉却像是在私塾做侍童做上瘾了一般,仍旧亲手为郭逸打水擦脸,侍候沐浴吃饭,甚至连床铺都打理好了,只除了大热天没有暖床的必要,恐怕就是他的皇兄慕容时也没有享受过这番待遇。 郭逸心中叹着幸亏是习惯了,否则就那店老板的眼光,已足以让他大喊吃不消了。 只是,这王爷徒儿,为何还不回房去睡?他疑惑的翻个身面对坐在桌旁的慕容临,终于张嘴出声:“肃恭,还有何事不去歇着?是想明日尝尝在马上睡觉的滋味么?” “不是!”屋内仅有一盏昏黄的豆大灯火,屋外亦无星无月,空中闷闷的湿热气息像是要凝固一切,慕容厉感觉十分不安,却仍是强打精神睁大眼走到郭逸床前蹲下,小声道:“师傅,那个,房间已住满了……您休息便好,这小小客栈已被厉儿全包下了,实在是连柴房都已辟出来给手下休息,厉儿只、只需打坐便可了。” 说着,他便作出一副要打坐的样子,也不管是在地上、床前,嘴里还嘟囔着:“今夜怎地如此闷热,像是要下大雨。” 闻言,郭逸皱了皱眉,坐起身来道:“既便如此,也不能坐地上……”他想了想,打量了床铺一会,便抬手去拉慕容厉,嘴里说着:“适儿已睡了,肃恭就委屈一晚,与为师同榻而眠吧。” 慕容厉被郭逸拉到床上坐下,混身都绷紧了,支支吾吾好一会,只说要打坐,请郭逸先睡下,又说天气不好,半夜若是下雨还要起来为小师弟和师傅关窗云云,闹得郭逸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久,终是冒出一句:“将军若是嫌弃,郭某这便去幼子房中歇息好了。” 说着便要下床。 慕容厉一看急了,使劲一扯郭逸的衣服,“嘶啦”一声,那件里衣又报销了。 他满脸通红的连声道歉,使劲向郭逸解释:“师、师傅,厉儿不是嫌弃,厉儿开心还来不及……只是,只是怕夜里睡、睡着了,会吵着踢着师傅……”还怕会无意识将郭逸抱个满怀还不自知。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的。 郭逸心中自然是知道这王爷徒儿不会嫌弃他,却认定慕容厉是与温泉那日一般不好意思,因此才故意拿话激他。不过郭逸倒是没料着,自己又被毁了一件衣服。 “哪里那许多顾忌?叫你睡便快睡!”他佯怒着,低声训了几句,使劲将慕容厉推倒在榻上,自己也懒得再爬起来,竟也躺到一边,合衣睡下了。 闭着双眼,郭逸听到身边慕容厉粗重紧张的呼吸声,心里不知怎的又十分想笑:“看在他这般紧张的份上,这衣服就不要他赔了。一件衣服换得他一晚好生休息,明日路上我也可放心些。” 想着想着,郭逸嘴角微微咧了咧,渐渐入梦去了。 慕容厉可睡不着。虽是无星无月的晚上,以他目力却仍旧将郭逸那丝笑意看到了眼里,心中越发的激动:师傅他如此待我,必只是师徒之情。若他知晓我的心思,必将远离我而去,那时不但无法向皇兄交待,更可能再见不着师傅!我须得注意些管束自己,只要能看到师傅便好,不可越矩。 一顿胡思乱想下来,他也慢慢有些迷糊。偏这一晚天气闷热无比却又不下雨,慕容厉闷得满身大汗,胡里胡涂的就扯开身上衣带,敝着衣襟才沉沉睡去。 天近亮时,终是下雨了。 郭逸被雨声吵醒,顿觉混身不自在,像是有千斤重物压在自己身上。 他正欲动手挥开那“重物”,却又想起昨晚是慕容厉与自己同榻而眠,而慕容厉也自己说过怕睡着了会吵着踢着他——只是,好似并未说过会压着他吧? 疑惑的睁开双眼,郭逸倒真是吓了一跳:慕容厉一大半身子都压在他身上,衣衫尽敝露出麦色的胸膛与小腹,混身也不知是汗水还是窗外洒进来的雨水,迷蒙的天光照进来显得亮晶晶的。 这也算了,偏他自己懒得起来换衫,若是此刻有个人进来,必会以为他们这师徒两人是在打架还是怎么了。 想到此处,郭逸轻轻将慕容厉推了一下,却没推动。他暗暗叹口气,用没被压住的那只手运足掌中柔劲,劈出掌风勉强将窗子关上,然后又看向房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房门也拴上时,目光扫到一双大眼睛正迷茫的看着自己。 慕容厉也不知是被雨声还是被他关窗的动作、声音吵醒了。 只不过这小子看上去还是迷糊的,竟仍保持着压在他身上的姿势,傻傻的望着他,不知动弹。 “厉儿,醒了?”郭逸放轻了声音,故意动动被慕容厉压住的身体,试图让身上这人自己察觉不妥之处,快些躺到另一边去。 只是他不动还好,他一动,慕容厉的脸便又红了,眼神倒又显得迷蒙了些,嘴里还喃喃着:“懿轩……又梦见你了……” 第十六回 郭逸一呆,声音也不觉恢复了平时的大小:“厉儿?眼睛睁了这么久竟还未醒过来么?” 慕容厉这才清醒过来,被他自己吓了一跳,猛的跳下床去背对着郭逸扣好衣带,嘴里念着:“师师师、师、师傅,莫、莫要生气!” 待他整理好衣物,便又刷的转身跪到床畔去,“徒儿并非有心冒犯,请师傅……师傅无论如何责罚都行,只请师傅莫要动气,莫要就此又走得远远的了!” 郭逸哭笑不得,在他看来并没什么,可慕容厉却如此大反应,倒弄得他这做师傅的有多小器一般。 他坐起身来,“嗯”了一声,指指床边凳上的外衫忍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侍候为师着衣束发、梳洗一番,再去叫醒小师弟,一同做早课罢。” “啊?”慕容厉仰起脑袋,张着嘴呆看着郭逸忍不住笑意的样子,心跳又乱了一会,才收住心思,满是不敢置信的问着:“师、师傅不生气么?” “啪”的一记轻响,郭逸已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为师竟是这般小器的人,怎么为师自己都未曾知晓?你若再不去,我便自己去了。” “是是,厉儿这便去!这便去!”慕容厉开心无比,爬起来行个礼便要跑出去。几步奔到门口,眼角余光扫到郭逸的衣物才想起要先给师傅披上外衫,于是又傻笑着奔回去,笨拙而小心的将外衫拉开,又看一眼郭逸,面有难色:“师傅,您那件衣裳又被我扯破了……我,我不敢,不敢帮您换……” 郭逸终是忍不住笑起来:“好了,去打些水来梳洗,我自己来便是。若不是你非要为师责罚,我倒真没有叫你侍候的意思。” 慕容厉恭身应了,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这天的白日里,下了一个上午的雨,慕容厉与郭适二人便在客栈大厅里,与那些亲卫们一齐收起厅中桌椅,练了一个上午的拳。 直到中午吃过午饭雨也停了,他们一行人才又上路。 只是从这天起,郭逸便再不提什么走到客栈再休息的话了,只要看到黄昏已至,便叫众人就地休息,埋锅造饭,扎营安歇。 如此走了上十天,终是见着城镇,住得了大客栈了。 慕容厉一下马,便将包袱交给亲卫,自己则拉了郭逸,连声说要出去买些行装,硬扯着他与适儿同去了。 郭适虽不喜慕容厉时常呆在自己爹亲身侧,却从来未见过这般热闹的集市,因此心中好奇称过了妒嫉,居然也一脸开心的逛了个够。 回来时,郭逸已是板了张脸,可郭适却显得十分高兴,那慕容厉虽是苦着张脸,眼底却有掩不住的笑意。 慕容厉硬拉着这父子二人去买了数套新装,从头到脚都换成新的不说,就连束发的冠带与腰间的佩玉也全都换了。 这就算了,他居然还特地买了辆马车,说是怕郭适一路上累着! 郭逸自是不准,可慕容厉的说辞却又令他无法拒绝:“师傅,小师弟若是经常如此风餐露宿,以他的身体底子,难保不会生病!前面虽说是越走越暖和,不会再有风沙地带,可毕竟还要翻过几座山,还有近两旬的日程要走,难保不会有再次露营的时候。若师傅真是心疼小师弟,便不要拒绝徒儿这番好意罢!” 于是,慕容厉便借此理由,在集市上挑了两匹上好的马儿拉车——一匹踏雪,一匹红梅,俱是千中挑一的良驹,虽比不上旬儿那般神骏,却也都能日行百里,身形矫健。 这样一来,身上穿的,平时里坐的骑的俱都换好买齐,慕容厉就干脆放开手脚,将他那王爷性子发挥了个干净——他竟为郭适请了一个书僮一个随从,说是方便照顾! 郭逸差点当场发作,却还是被郭适拉住了,因此一路回客栈都是板了张脸,就连饭也不曾吃,便独自回房,将门栓也栓上,只丢了一句:“你们师兄弟二人倒都是一般德性,小小年纪便都知道如何驱物使人,我这等害酸之辈,不敢为伍,且各自吃去!” 慕容厉僵着脸,跪在郭逸房外一整夜,却始终都没等到自己师傅出来。就连天亮以后郭适起床拉他,他也不动不作声,任由自己双腿麻木下去,闷在那等着郭逸自己消了气出来。 郭适倒是有点恼了,却不敢怪自己父亲,只得迁怒于其它人。他故意放大声音:“你们两个还是回去吧,我自小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受不得旁人照顾!还有那两匹马,你们便带走,当作我赔给你们的好了!” 那两人自是喜出望外,哪还管什么奇怪不奇怪,连声道着谢就牵了马跑了。 这么一闹,直气得房中的郭逸猛的扯开门,正想大骂郭适胡来,却不慎一脚踢到混身都麻木了的慕容厉,登时听到一声脆响! 他再低头看时,才发觉自己把这王爷徒儿给踢得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倒在地上,其中一手一脚还很不正常的软瘫在一侧——竟是麻木之中正巧被他给踢得脱臼了。 郭逸举头望了望天,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算把气给压下去,劈手便像提麻袋一般将慕容厉提进自己房里,又狠狠瞪了郭适一眼,“砰”的一声,关死了房门。 这下郭适更郁闷了。郁闷到独自己跑到院子里练起了功。 可他再怎么样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练功郁闷罢了,慕容厉呢? 慕容厉正伏在床上听训! 莫说他此刻是伏在床上,其实他倒宁愿自己是跪着的。只不过他那脱臼的手脚并未被郭逸给接回去,麻木的四肢也尚未复原,因此郭逸才随手将他放到床上去了。 郭逸在房间里踱了好几圈,脚步由起初的沉重慢慢变缓变轻,终是坐到床边去,满脸不愉的望着他许久,似是觉得他那样子有些可怜,才侧过脸去,径自叹了口气,好生说了他一顿。 慕容厉只听到郭逸说:“我自是知晓你此番作为乃是为着我父子二人着想,但你可曾想过,如此挥霍大方,究竟会引起多少人注意?你昨日所花费的银子,又能救济多少穷苦人家?” 慕容厉抿抿嘴,支吾着应是:“师傅,这些道理厉儿都明白,但厉儿只想小师弟与师傅都能过得好些。何况,”他努力的将下巴抬起来一些,双目望向郭逸那白晳的侧脸:“何况师傅乃是当朝太傅,只这些吃穿用度,还不够厉儿平日里一餐吃食的材料费用……” “住嘴!”郭逸气得脸都红了,手也扬起来,险些一巴掌扇到慕容厉脸上,却还是生生顿住:“你可知,若朝中个个都如你这般大方,越国纵然并无内忧外患,亦迟早会因国库亏空民愤四起而亡?” 说着,他目光又渐放缓,手也慢慢收回来,慢慢道:“当年我与先帝同行,游遍越国每个角落,俱是以江湖之人的习惯要求自己,并无半点浪费。平素里吃穿住行,均都与一般老百姓无二。如今,先不谈你自己,只说适儿身体幼弱了些,便如此铺张浪费,若是他日适儿长大后偶发病痛,你要他如何自处,又要他如何款待自身?” 慕容厉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目光中却仍是有些不太甘心。 “再看他今早所为,”郭逸见他那样,叹口气继续道:“随口一句便将两个四肢健全、完全可自力更生的人变成了暴发户一般的心思。那两匹马落入那俩人手上,应该是会立即卖掉换作银钱,若是有些孝心会考虑的,会自己带回家中孝顺父母倒也还好,但若是稍有些玩心的,便会认为是天降横财,肆意挥霍,从此越发的不成器,连小厮随从也做不惯了。但这番举动,他自己心中完全不明白会引起何种后果,他倒只是凭着一时之气,想要引我出去让你起来,便如此做了。我亦不好去说给他听这些道理,也不想过早的教他明白太多事故,但这般下去,他那性子,便会越发的难以相处,越发的不知节俭了。” 第十七回 慕容厉这才算是彻底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明白师傅为何不管他手脚,直接将他丢到床上去了。 若换了旁的脾气再大些的师傅,慕容厉只怕还得再挨上一顿板子还不一定算完吧。 但郭逸只说到此处,便看着了慕容厉眼中的悔意。他亦不再说下去,抬手将慕容厉手脚弄好,又教他不要动弹,亲自为他混身上下推拿了一会,直到麻木感彻底消散掉,才又将他小心的扶起来,询问是否还有何处不舒服。 见慕容厉并无不妥,郭逸便又将他扶回床上躺着,扔下一句“好生睡一觉,明日再走”便出去了。 只留个悔青了肠子的慕容厉独自在床上辗转许久,才迷糊睡去。 慕容厉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凌晨天将亮了才醒,他醒来时只见郭逸又像初次住店一般躺在自己身边,便又红着脸悄悄看了一会,才小心的爬起来,下到客栈后院中练功去了。 他并不知晓这一天里郭逸对郭适说了些什么,如何寻回了那两匹马儿,又如何安排了亲卫等人去找到那两名应是雇回来的男子,好生安置了他们一份合适的工作。 他只知道白日里再出发时,自己那一队亲卫们看着郭逸的眼神已只有倾慕,再无半点怀疑了。 而郭逸亦与平时一般骑着马和他并肩而行,那两匹马居然也不知如何牵了回来,套在新的马车上,拉着一堆行李,郭适则是坐在车前充作了赶车的。 自此,郭逸一行人的日程安排、添购衣物等事宜,慕容厉再不敢随便作主,凡事不明白就会小心问询,倒也一路相安无事。 至于那郭适,早先几天确是十分开心,一路上兴奋的驾着车。可过不了多久,便会无聊的四处乱望,若不是那两匹马儿亦颇有些灵性,只怕是早就要将马车赶到泥潭里去了。 为此,郭逸又特地拉着郭适进马车里长谈了一番,还请慕容厉代为驾车。 父子俩人说话声音都很小,就连坐在车辕上的慕容厉也并未听得清楚。 可郭适再出来时,却已不会再四下乱看,直至他日后都是凡事认认真真,心无旁骛。 这一日,一行人路遇大雨,又正处于山林之中,倾刻间电闪雷鸣,将他们淋了个狼狈不堪。 郭逸命郭适将所有食物全都包好放于马车内部,又请所有亲卫与郭适一并躲到马车为中心搭起的雨棚之下,自己则冒着雨与慕容厉分头出去寻了好久,才找到一处破庙,趁着雨势渐小迁至其中,烤起火煮饭更衣起来。 好容易收拾停当,各人都已睡熟,郭适更是早睡得不知身在何处。就连慕容厉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郭逸却显得有些彷徨,独自一人冒着小雨奔了出去。 慕容厉追到破庙门口,正在四处观望,却听到头顶上传来郭逸的声音:“莫要再寻了,为师独自呆一会便好。” 声音里,却是带着些哽咽的。 听得那慕容厉心中一颤一颤,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可以令他的师傅大人如此失态。他失声问道:“师傅,可是淋雨风寒了?还是回庙里吧,不要生病了,令小师弟与徒儿心中担忧。” 可郭逸却仍是坚持,硬要他回庙中呆着,不许跟着出来。慕容厉倔劲上来,钉子一般立在庙外的雨里,俨然一副“你不进去我就不进去”的架势,惹得郭逸无奈至及,只得叫他跟着上了山。 俩人几个起落便到了山林深处,慕容厉半是好奇半是担心的跟着郭逸左转右弯,好一会才见着前方豁然开朗。 郭逸放缓了步子,径直走到那一片平地旁的大树下,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几个小酒瓶和一个包袱。 “师傅……”慕容厉呆了呆,愣道:“您带着包袱,是要做什么?” 郭逸抬头扫他一眼,摇摇脑袋并不答话,只指指那些酒瓶,示意慕容厉拿着,便自己拎起那小包袱走到平地中间去了。 慕容厉乖乖的抱着酒瓶,走到郭逸身边,跟着他蹲下,才发觉那已开的小包袱里竟放了些蜡烛纸钱之类的祭奠用具! 他还没说什么,郭逸便已用火折子点燃了蜡烛,又抽出几支香来点了,才又站起来跪下,面向西南方京师方向,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喃喃的说着: “云儿吾妻,如今已是第五个中元节,适儿尚好勿需挂念,只是为夫终又踏出天山重欲回朝了。云儿放心,为夫此次回去,必将找出你真正的死因,以慰你九泉之下阴灵!” 说着,郭逸又看身边的慕容厉一眼,双手合十冲那纸钱火堆磕了三个头,仍旧保持着跪姿,取出那管几不离身的翠玉笛来,横在唇边吹起了慕容厉曾听过的那首十分悲伤的曲子。 慕容厉跟着郭逸跪在一边,慢慢的拿些纸钱送进火堆中,目光里也隐有泪光浮现。他拔开瓶塞边喝酒边听着郭逸说的那些话,又听到那首曲子,看到郭逸跪在雨中吹笛的难过样子,心里难过得想要立即回京去请皇兄慕容时查清一切,揪出那个毒杀师娘的凶手来,好像这样郭逸就不会再如此悲伤,令他跟着难过,跟着心疼,还得忍着不露出一丝超乎礼法的举动来。 偏郭逸这次像是分外怀念亡妻,一首曲子吹完,又接着换了一首,半个晚上过去他就没有重复过,却全是些令人听之落泪的旋律。 倒害得慕容厉堂堂王爷又是将军,竟跪在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郭逸十分过意不去,却是认为自己无意中挑起慕容厉丧父之痛,竟收起笛子将慕容厉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像哄孩子一般哄了半天,还举袖为他拭泪,亲切无比。 慕容厉见着这般对待自己的郭逸,心中更是挣扎个不停,却还是不敢有所举动,只敢借机抱紧了郭逸,反而哭得更凶了些。 郭逸只道是父子情深,师徒亲近并无不妥,因此慕容厉紧紧抱着他,他自己看来却是情理之中,直到两人在雨歇后的晨光中往回赶时,还任由慕容厉抱着,毫不阻拦。 一直到破庙近在眼前了,慕容厉才自觉的收回手去,借口太困,自行窝到亲卫那一堆去,红着泪目抄了一条不知是谁的毯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他这举动,郭逸更以为是心中难过不愿理人,只教亲卫们与郭适都莫要吵到慕容厉,竟将这些人全赶了出去做早课练功、造饭吃早点,只除了他自己守在一边,均不许走出走进发出响动,唯恐惊扰了慕容厉休息。 郭适心中不满,迎着父亲的冷眼迈回庙里大声问:“爹爹究竟当他是徒弟还是亲儿?怎地待他比待适儿还要亲、还要好?” 郭逸慌忙之下,只得将郭适扯出庙门,小心解释了半夜里两人出去究竟所为何事,却没敢说起慕容厉七尺男儿哭得像个孩子。 郭适听了心里好受了点,却又开始计较父亲独自去祭奠亡母,竟也越想越伤心,伏在郭逸怀中哭到睡了过去。 这样一来,郭逸一行便在破庙中多呆了一天才又重新启程。 行程已逾半月,间中无惊无险,一众人等虽有些劳累,却也都还精神。只不过郭适却越来越容易对着慕容厉冷眼相向,也不知是眼见着京师近了有些胆怯,还是真觉得王爷师兄对自己父亲实在太过接近,心生警惕。 郭逸本不在意,原以为是小孩子性格清冷见不惯外人,时日久了便会好转。可谁知一路上竟有些愈演愈烈的架势,好几次都闹得他出声喝止,郭适才又气红了一张小脸躲进马车去,谁也不理的呆至晚间休息。 若是不住客栈露宿荒野,这孩子甚至连晚上吃饭都不愿出来。 无奈之下,郭逸又一次大半夜跑到离宿营之处有段距离的一处湖边,独自对着湖水吹起了笛子。 第十八回 笛声如泣如诉,他一人坐在那里,在尾随而至的慕容厉眼中看来,只觉得此景本非人间所应有,却又心中愧疚,认为是他自己的过错累得师弟不喜,闹得师傅心中难过,才会半夜不休息跑到湖边来吹笛发泄。 慕容厉无声无息的走到郭逸身侧坐下,静静的陪着自己师傅,双目尽量自然的望向四周风景。 此时已近八月,此地却是蜀中,山路奇多,难得有这么一处湖景,却也被群山围住,好似一个盆子般。 四面山上,俱有相当大的佛像石雕、谒语石刻。纵是在这午夜里,以慕容厉的目力看过去也毫不费力。 四下里清清静静,只除偶有些蟋蟀虫鸣,就只余郭逸那一管笛声,空灵幽远,在山间流转不歇。 也不知郭逸确是心中郁闷已散,还是被这景色影响了情绪。他原本吹奏的是祭奠亡妻时的曲子,一曲末了后,笛声却又慢慢转变为平静悠远,令听者有如刚喝下一杯不冷不热的温水,舒服至极。 可正当此时,却有一道筝音突地响起,划破长空,破坏了笛曲中的意境。 若是非得要用情景来形容,那便像是平原之中突起烽烟,战号骤响,接着便是有如千军万马奔袭而至,杀伐之声绵绵不绝! 那筝乐一声高过一声,一浪较一浪汹涌,竟激得湖水四溅,平静的景色不复再见。而听此音者,就连慕容厉这般军中长大的将领,也有种心血涌动,无法平静之感,若不是他仍留心听着郭逸越发平缓轻柔的笛声,只怕已跳将起来,随便找个目标就要大打出手了! 郭逸亦不得轻松,他吹得越平缓轻柔,便感那筝乐越发的张狂,像是要迫着他挺身迎和,改为激烈弑杀的战争曲子。就连胸中那股厮杀之意,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压抑。 停了手指,郭逸猛的跃起身,整个人腾到空中,竟好像是踏在湖中无风自起的浪头上,朗声喝道:“何方高人,隐居于此?无意打扰,实乃逸之过。既是有意邀战,便请尊驾现身一见!”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个有些许熟悉的声音道:“五载未见,太傅果然心静如水,竟连如此厮杀之音,也无法激起南郭居士深藏胸中的战意么?” 随着那话音,慕容厉已脱口叫道:“皇兄!” 郭逸亦是一惊:“圣上怎会出现在此?” 说话间,一叶小舟已从湖的对面芦草丛中划出,一名身着玄色文衫的男子端坐其上,面前赫然架着一具筝。 那玄衣男子与慕容厉长得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像慕容厉那般方正端庄。他狭长脸庞,天庭宽广,一双狭长凤目中黑眸流转,长眉微展,嘴角虽有笑意,却露着几分冰冷,眼角虽向下弯着,却隐隐有些愁苦之相。 说到底,却是比慕容厉要俊美得多,风骨上,倒与郭逸很有几分相似了。 此人待舟行至湖中心便站起身来,身无长物,只腰间系着一块玉佩,却是龙形。 他竟弃舟而起,飞快在湖面上点了几下,一个翻身已到了郭逸面前。 还不等郭逸和慕容厉有所动作,他便鞠身为礼向郭逸道:“师傅!徒儿在此已等了半月!” 那把声音中,竟是带着些许哽咽之意的。 “怎会如此?”郭逸吓了一跳,连忙双手挽起眼前人,细细端详一番,略皱着眉问:“身为九五之尊,独自离宫,竟在此山野之中隐居半月,圣上此举,是何道理?” 连慕容厉也忍不住拉着此人道:“皇兄,肃恭走时不是已与您说好了么?怎地您如今这般莽撞?” 来人,竟真的是越国当朝帝君——慕容时。 慕容时朝慕容厉摆摆手,拉着郭逸原地坐下,微笑道:“师傅一别五载,过得可好?” 郭逸皱眉望了望这位天子徒弟,心中疑惑越发多起来,嘴里却还是应着:“还好。只是不知圣上如今现身荒野,究竟所为何故?总不至只是为着等懿轩从此经过罢?” 慕容时转头看了看慕容厉,又转回来面对着郭逸,嘴角撇了撇溢出一抹苦笑:“看样子,肃恭倒还守约,真未告诉师傅,没让您过早担心朝中之事。” 郭逸一听便知不妙,心中数道念头划过,偏着脑袋又打量了慕容时好一会,才道:“看圣上如今打扮神情,并非十万火急之事,却仍是如此忧心,莫非是……太后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师傅真乃神人也!”慕容时叹了口气,“不止是太后,还有宰相大人。” 郭逸“啊”了一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他终是坐不住了。可惜啊,可惜。” 这次轮到慕容厉吃惊了,他又将脑袋凑近郭逸,愕然道:“师傅莫非早知李大人另有算计,图谋不轨?” 郭逸呵呵笑了几声,将慕容厉的脑袋轻轻推远了点,又望着慕容时道:“此处并非皇宫,为师就不与徒儿们客套了。倒是时儿能不能先告诉师傅,究竟为何私自出宫?” 慕容时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儿时调皮捣蛋被郭逸抓住时的尴尬:“是李大人与太后成日在宫中借时儿生辰宴之名安排人监视,时儿实在觉得憋闷,又恐被他二人抓住什么借口,这才趁着飞奴传信之际,对外称要趁生辰之前往西巡视,实则是派了王福去找个身形相近的人坐入御辇中带着御林军西去,时儿自行便躲到了这无名小湖附近的一处山庄中。” 说着,他随手向湖对面一指,那处还隐约可见一座小亭,一曲回廊伸入湖畔,到尽头处却是个码头,想必慕容时便是从此处泛舟过来的。 “哦?”郭逸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一国之君生辰宴会,必有他国来使云集宫中。此事非同小可,你竟就这般逃了出来,也不怕出些意外?” “能有什么意外,”慕容时嘟囔着:“军中全是您的弟子,朝中尽是李大人的亲信。纵然他有多想坐我那位子,也不会任其落入他国之手。” 慕容厉哈哈一笑:“皇兄你倒是聪明,你怎知那李大人与太后叔侄并不是别国派来,多年潜伏的奸细呢?” 郭逸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点点头望着慕容时,像是故意与慕容厉站在一边为难他。 慕容时一瞪慕容厉,凤目中的杀意激得慕容厉险些冲上去与他打起来! 郭逸亦是一惊,往外迈了一步,横在兄弟俩正中间,紧张道:“时儿,你可还有些事没告诉为师?否则怎会在如此景色秀美之处住了半月之久,还这般杀气尽露,锋芒毕现,倒像是胸中有多大的仇恨未报一般?” 慕容时闻言,后退了几步,垂下头去恭声道:“师傅,时儿只是恨父亲中毒之事至今未能水落石出……” 说着,他声音里已又了些哭腔:“时儿自接位以来,一举一动都在太后与宰相的监视窥视之下,就连给师傅传信,他们亦可能是知道的。否则,他们又怎会满口答应我出来?……师傅!时儿求您回朝,为父皇之死,为师娘之死,为我兄弟二人,为我越国黎民百姓!” 说着,竟双膝跪在郭逸面前,痛哭失声:“时儿原不是如此懦弱无能,但朝中有李大人党羽,凡事均为他说了算,宫中亦有太后拉拢嫔妃,弄得时儿举步唯艰。若不是、若不是还有肃恭在军中坐镇,时儿真不知,这越国江山是否早改姓李了!” 第十九回 九五之尊,亲自跪下求自己,虽说是自己的徒弟,却也是一国之君啊!郭逸纵是再镇静再冷清的性子,此刻也无法平静了。 他亦红了眼眶,伸手将一并跪在地上的慕容厉与慕容时一同拉起来,哽声道:“国仇、家恨,逸此番回京便要与李家算个清楚明了!” 兄弟俩听了,一边一个的反握着郭逸的手,泪痕尤现的少年面上,露出自信满满的表情:“好!有师傅在,我兄弟便谁都不俱!无论是敌国奸细,还是窃国大盗,徒儿等必在师傅相助之下,铲除干净,还越国一片宁和天地!” 三人复又坐下,慕容时不住问询郭逸的生活,与当初慕容厉刚寻到郭逸时的好奇颇有些相像。郭逸被他搅得无奈之及,却又不好忤逆他的意思,只得一一简单的答了,便把话题扯到漠北的部落中去。 一提到此事,慕容时便冷哼一声,少年天子的傲气这才显现出来:“蛮族野人,茹毛饮血,也想打我天朝的主意!师傅莫要担心,此事玉门关城守一早便有讯传予我,就连皇叔之事也一并告之了。况且,”他嘿嘿一笑,又像个孩子般的露出些狡黠来:“那野人部落听闻已占了尤西部族的地方,打得尤西国君投降了,那尤西公主已远逃至我宫中,声言要委身于我,只求我灭了他们,我才懒得理会,只将她丢至皇宫放着,不致丧命便行了。不过,说到此处时儿才想起来一事:师傅可知,那野人部落究竟是如何称呼?” 郭逸原本在仔细思量着那尤西公主的事,闻言失笑道:“这个倒真是不记得,只依稀记得他们说话时往往带个诺字音,不若就称为诺蛮吧。” 于是,漠北诺蛮一族的名声,就此在越国以及更东更南和东北的大地上,几个大国之间迅速的流传开来。 一谈便过了一夜。慕容时跟着郭逸和慕容厉,回到了一行人露宿的地方,见着了半夜找不到父亲仍在发着脾气的郭适。 说来也巧,郭适一见慕容时便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哭声顿止。 明明慕容时长得俊美无双,笑起来不分男女均会愣愣神,此时并非朝中装束,也没有丝毫不愉的表情,可郭适便就怕了。 郭逸奇怪的问:“适儿,怎地见着大师兄便像变了个人般?” “他、他比爹爹还要严厉,比师兄、比师兄更坏!”郭适揉揉眼睛,偏着脑袋不敢看慕容时,说话也结结巴巴,小脸上一丝可疑的红晕漾了开来。 慕容厉见状心叫不妙,插嘴道:“皇、师兄,小师弟不擅言辞,师兄莫要怪他!” “怎会怪他?只不过师傅这小公子倒真是有趣得紧。”慕容时笑吟吟的说着,眼中透着不明的意味,他边说边抬手去摸了摸郭适的脑袋:“适儿,若是我记得不差,你今年便有六岁了吧。” 郭适像是逃命一般躲到郭逸身后,探出半个头来轻轻点了点,随即就扯着郭逸的衣服,亦步亦随,再不肯开口了。 郭逸心中觉得有些奇怪:郭逸虽然个性清冷不爱说话,可从未见他怕过谁,至多是自己有时整夜未归,才会担心得泪花冒出来罢了。可如今,见着了个慕容时,不着皇袍未摆驾势,便已成了这副模样,难不成是天子之威自然天成?可那小子为何会脸红呢? 越想越离奇,郭逸便自己发起了呆。 “师傅,我们是在此休息一会,还是立即启程?”慕容厉打断了他的思考,站在一侧恭敬的问着,他的亲卫们见着慕容时,早已下跪行礼,复又站了起来。只是已不如之前那般随意,个个束手束脚,倒像是被绑着了一般。 慕容时之威,可见一斑。 虽然郭逸这五年间并不在朝中,却也从玉门关城守处听了一些慕容时的消息,得知这九五之尊虽只比慕容厉大了两岁,却心思细密,行事颇为狠辣。只因他长得较似母妃一些,初登位时便有许多臣子不以为然,却统统被他抓着了痛脚,轻则发配下贬,重则打入天牢。 但,他所罚之人,均为确有过失之辈,亦或是李宰相暗地里安插的钉子,处罚轻重也都颇为得当,因此在军民之中反有圣明天子之誉,并不被人民不喜。 如今再见这国君徒儿,郭逸颇同意玉门关城守的话,他亦觉得慕容时虽看上去文弱无害,还私出皇宫前来接他,表面上是无用之举,实质却隐有深意,大局似已掌握在其手中,不过并没说明罢了! 也因此,郭逸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当初先帝曾问起他有关这两个皇子的评价,他说慕容厉心思单纯较为率直,反不似慕容时那般表面谦和无害,实质胸有乾坤。 于是后来,当李宰相当堂说要慕容时接任皇位时,他虽在悲戚之中,却也格外开心——那时的慕容时,尚未露出任何锋芒,从众臣的角度看去,活脱脱就是个文弱弱的书生皇子!谁会料到,他比当初刚与先帝一同回朝的郭逸还要深沉几分? 莫非时儿心中已有定计,才会赶到此处等我? 思及此,郭逸终是侧过头望向慕容时:“还是肃谨决定吧。” 慕容时笑眯眯的:“那就委屈皇弟与太傅,我等这便回去吧。日夜兼程,应不会误了寡人的生辰宴。” 慕容厉正要说郭适年幼受不得累,身体底子较差之类的话,慕容时已接着道:“至于适儿,便让他跟着我的车走吧,保证不会出事,太傅,可信得过徒儿?” 郭逸心中一凛,嘴上却笑哈哈:“如此甚好。适儿,快谢过圣上体恤!” 那郭适脸上红霞有似被阳光晒了个正着,眼中却闪着愤怒的光芒,他从郭逸身后走出来,依足郭逸曾教于他的礼节,给慕容时行了个大礼,口中恭恭敬敬,说的却是:“多谢大师兄,适儿年幼,说不得有些不对的地方,请圣上海涵,莫要与我这黄口小儿计较!” 郭逸与慕容厉俱是白了脸,可慕容时却哈哈大笑着应了,还亲手将郭适拉起来,回过身向郭逸道:“太傅,徒儿在湖对面有些侍丛带了车马等着,我等这便过去吧。” 说完,携起郭适便运足飞奔而去。 倒像真是有些急事,耽误不得了。 再想想慕容时现身之前奏的那首战意滔天、内力充沛的筝曲,郭逸脸色又是一变:“肃恭,叫你手下亲卫快些,你皇兄如此紧张,必是等我们太久所致!若是晚了,朝中之事,必与他计划有变!” 说着,已扯起慕容厉向前发足狂奔,至于那些行李包裹、字画珍籍什么的,也全都丢给亲卫们收拾去了。 慕容厉的声音在风中呼呼灌入侍从及亲卫耳中:“速速整理行装,驾马而行,到官道接驾!” “是,将军大人!”一众人等齐刷刷的应了,俱都不再发愣,也不去想为何皇帝陛下会突然冒出来,只管清理物什,驮上马背,骑上战马,或牵或御,斜斜往湖对面方向的官道而去。 慕容时的随从只有两名,一名驾车,一名在车内侍候。那大车外表看起来与寻常商旅一无二致,可内里却极尽奢华,宽广得可容五人同眠,还有空出来的地方可供两人喝茶聊天、观景抚琴! 郭适刚进马车时就被吓了一跳:他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马车! 而他吃惊的眼神亦被慕容时看在眼里,慕容时轻轻将他放到车中软榻上,温声道:“是师兄不好,师兄急着找你爹爹,累得你担心,整晚未眠。无需说话,亦无需多礼,快些歇息罢。” 第二十回 郭适虽不知为何慕容时如此清楚,却也能猜到应是有人暗中盯着他们一行,虽有些不愉,但一想人家是九五之尊,千里远遁至此与父亲商讨之事,必是机密,多派几个人在暗处盯着,也是很自然的。 于是他释然的躺下,依言拉起被子便沉沉睡去了。 车内点着的龙涎香在无风的空间里袅袅升起,正好呈直线状挡住了郭逸看向爱子那副略有所思的眼神。 适儿已睡了,他自然不敢说话吵醒了幼子,只用眼神向慕容时示意他出去聊。可慕容时却像根本没有郭适的存在般笑道:“太傅无需顾忌,此香安神。若是不困便不会有影响,若是困了便会睡得极香,且对人体毫无伤害。” 不止是郭逸,就连慕容厉的脸色也变了变:谁会料到这九五之尊竟会如此坦然的对自己师傅之子下药安眠? “皇兄,你……”慕容厉正想说什么,却被郭逸捂住了嘴,截口笑道:“还是圣上考虑周到。那便将暗卫们撤走吧,有懿轩在此,陛下还担心有旁的人靠近此车么?” “爱卿果然一如从前。”慕容时目光闪动,脸上这才真正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挥了挥手,四下便有悉索之声渐渐远去了。 见慕容时坐下,郭逸才拉着慕容厉一同坐下,一派大方得很,无拘无束的样子。倒像他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徒儿,而不是如今的九五至尊,不是越国受人民爱戴却又手段狠辣的国君! 慕容时点点头,连车内的侍从也挥退了,才亲自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到郭逸面前。不等郭逸去接,他却又猛的跪到郭逸面前,肃容道:“师傅莫怪时儿!时儿实在是别无他法!计策已定,若不想越国江山易主,时儿便只能如此,在外人面前显出一副心狠手辣,狠毒阴损的样子了!只因,时儿实是扮不来那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亦对皇宫众多嫔妃毫无情感!” “唉……”郭逸叹了一声,“那又何苦为难适儿?” 慕容时这个九五之尊,竟已结巴了,他与之前的郭适一样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郭逸见状,也不敢对自己这皇帝徒儿如何,只得挥手道:“罢了,究竟你心中有何定计,且速速说出来,也好早作准备!” 只是,坐在慕容时近前的慕容厉却隐隐听到慕容时结巴时有如蚊吟般的几个字:“适、师弟、相貌、像师……” 听得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难道,皇兄他也……” “厉儿!” “啊?”慕容厉被一声压抑着的怒吼打断了思绪,抬头便见慕容时正一脸不善的盯着他。若说目光可以伤人,那慕容厉此时脸上已被穿出两个大洞来了。 见皇兄如此眼神,慕容厉心中惴惴,老实甩掉那些杂乱的情绪,加入到慕容时与郭逸商量的事情中去。 “确是要如此?”郭逸还未发话,慕容厉便已忧心他受伤,听闻皇兄说宰相定会安排人冒充他国使者与当朝帝师比试,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毒! 慕容时点点头,左右看看,又瞧了瞧郭逸,确认四下无人接近,才低声道:“肃恭应是与我想的一样。毕竟父皇与师娘死因俱都是毒发身亡,因此我特地拿了太医与仵作当时验的结果,寻到此处,才与此庄主人确认毒性,拿到了毒药与解药。” 说着,他眼光中亮闪闪的,杀气四溢:“本皇早该想到,医仙若不识毒,便是笑话。早知如此,便早该请医仙到宫中任职,便不会有此等惨事发生,不会让恨者快、亲者痛,不会让师傅一去五载,至今仍是心中郁结未散……”他说着,声音变得温和缓慢,手也搭到了郭逸的腕上:“亦不会,让师傅受如此苦,独自带大师弟,成日心中有恨却复仇无门!” “师傅,肃谨在此立誓,请师傅耐心依计而行,徒儿定会成功擒得凶手贼人,任由师傅解了心头忿恨,再回复成当初那个对父皇义薄云天、对徒儿和皇弟关怀倍至的太傅大人!那样的师傅,才是我国之栋梁,我当朝帝师!” 慕容时说着,凤眼中泪光闪动,竟是真情流露,发自内心的为郭逸在叫屈了。 郭逸心中甚是激动,知晓慕容时竟有意让他手刃杀害亡妻的仇人,顿时睁大双眼,双手抓住慕容时的手腕,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慕容厉在一边看得真真切切,此时的他早明白自己对于郭逸的情感远不止师徒情份,而皇兄慕容时的举动亦足以说明,这当朝皇帝陛下,竟隐隐有着与他一般的心思! 再观太傅郭逸,这个从小便教他无限眷恋的师傅,如今显然已沉浸在皇兄编织的美好前景里,竟连礼节也忘了。但,却绝不是感激以外的,更不是师徒与君臣之情以外的东西。至多不过,有些与父子相近罢了。 懿轩他,根本对我与皇兄的心思,毫无察觉啊……慕容厉想着,默默的闭上眼,歪到一侧的软塌上,和衣在郭适身边睡了过去。 那两人见他竟这般就睡着了,不禁相视笑笑,郭逸心中只道是小徒受累疲倦所至,可慕容时身为国君,心系万户千侯,一动念便与整个越国有关。他所想的,又岂是慕容厉和郭逸能完全猜得出来的? 初时在湖边见到慕容厉,慕容时便察觉中这个皇弟将军对太傅的情感之深,甚至还在他自己之上。于是他故意按着皇弟平时的性子,流露出些许真情,便成功使郭逸将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而被忽略的慕容厉却像是看穿了自己所为,一路上时不时的便要发发呆,似是在考虑自己话中的真假。 只不过,慕容时说的话,却句句都是真的。因此慕容厉再怎么怀疑,也没想到他会将燃着的龙涎香中掺有安眠药,还将郭适哄到车中睡下再谈正事。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慕容时才更发觉,自己这个皇弟似是事事都依着太傅,可又对自己十分恭敬忠诚,纵然是自己故作激动对郭逸伸手,慕容厉也只是目中略显火气,接着就又一副“皇兄你怎可如此”的样子暗暗警告自己,倒是没有摆出那副军中火暴性子来,拆他的台。 轻咳一声,慕容时收起心思,端起桌上早备好的茶杯向郭逸道:“师傅,时儿心知此次或只需数天,亦或耗费数载时日,方能彻底除去心腹之患。师傅与厉儿之外,时儿便只余一个王福可供传讯,其它死士暗卫,亦不敢尽信。时儿在此言明,还望师傅同我回朝后,对厉儿严苛些,莫要再住在大营之中,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说着,他喝了一口茶,一双凤目仍在郭逸面上打转,语声态度却越发的像是求助一般:“至于师傅,时儿自会在宫中安排住处,方便照应,凡事亦能及时相商。但皇宫之中宵小诸多,唯恐对小师弟关怀不周,因此时儿想着请王福找些人,还将小师弟安置在太傅府中,师傅觉得,可好?” 郭逸起先还只是静静听着,但当得知慕容时竟要将他与适儿分隔开来时,心中不安渐渐扩大,却又不好反驳——人家虽是徒儿,却也是一国之君,虽称他一声师傅,问他一句可好,也只不过是早有安排给他面子罢了! 否则,郭适又怎会状似安稳的睡在一边? 思及此,郭逸强压下心中的不愉,抿紧唇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适儿年幼,再好的管家照料,也不如他亲近的人在身边合适……不若,将我私塾中的几个大学生请来,一并住入王爷府中,陛下觉得,可还妥当?” 慕容时满意的点头,嘴角露出几分笑意,几分愧意:“师傅,是时儿为难您了。日后我越国国泰民安之时,时儿必会用尽办法,只为师傅与师弟开怀!” 说完,他像是十分着急般,自行撩开车上窗帘,将手探出去轻轻拍了车身几下,便立即冷声道:“飞奴传讯,命王福就近择行宫歇下,以圣上疲累为由小住几日,等寡人过去!” “是!” 衣袂翻飞声几不可闻,随即便又安静了,就像四周根本无人存在一般。 第二十一回 王福带着御辇,本就刻意走得较慢。不过三个时辰便收到飞奴传讯,立即赶往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处行宫,并当场写了文书由那飞奴送了回去。 因此,当朝阳又一次洒在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顶上时,慕容时便已得知了一切,立即吩咐下去,教慕容厉那队跟上来的亲卫们在前面开路。 为了能快些赶回去,慕容厉的亲信随从将他们和慕容厉、郭逸几人的马匹套在辇上,原本的四匹马立即成了八匹,速度大增。 由于出行前便备上了几匹好马换乘,慕容厉还特地为郭逸购了一辆马车。因此人人都是或在马上、或在辇上,并不耽误行进速度。 一路上,郭适醒来便是低着头念书习字,一双耳朵也不知把郭逸说的话听进去了几句。就连得知到京城后要与自己父亲分开,只能住到慕容厉府上,他也只是呆呆的“哦”了一声,直到郭逸担心的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又加了句:“爹爹,孩儿知道了。” “你才这般小就与父亲分开,不怕么?”慕容时原本埋头看着暗卫送来的奏折,听到郭逸说及此时,便也盯着郭适,想看这小师弟是否与寻常孩子一般舍不得父亲。可谁料到,郭适竟是这么平淡的反应, 郭适却并不答话,只管继续写字。 见状,郭逸皱了皱眉,话声略带了些喝斥之意:“适儿,眼前两人虽是你师兄,可一个是天子一个是王爷,你怎敢如此无礼?” “……怕又如何?”郭适放下笔,眼眶有些发红,却仍是盯着纸上写得有如蚯蚓般的字,低声道:“爹爹是当朝帝师,蒙陛下与王爷相继来迎,必是有天大的事儿,才如此隆重的将爹爹接回朝中。爹爹既已在路上,又怎会是不答应?如此大事,纵然是适儿在爹爹身边,与不在又有何区别?说不得,还会因适儿呆得太近,反而误了爹爹与皇上、王爷的事了。” 他说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只不过那语气……着实仍是个孩子,满心的委屈全如冰水般,透入了在场三人心里。 “适儿,”郭逸摸着幼子的头,温声道:“爹爹从未管过你太多,自你会走会说,便是自己打理自己生活,故此爹爹心中有所不愿,却也没有拒绝皇上的意思,只愿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因为自己年幼便觉自己离不得父母……唉,若你生在平常人家,或许反倒是好事吧。” 他说着,心下一阵唏嘘,叹声连连,弄得车内几人俱都伤感起来。 若是可以选择,无论慕容时、慕容厉,还是郭逸自己,又有谁愿身不由己、无法顾及亲人? 气氛僵了一会儿,慕容厉轻咳了一声,强笑道:“太傅如今对小师弟这番,倒教肃恭想起从前来了。”说着,他转头看向慕容时,“皇兄可还记得?肃恭初到军营那日并未告诉太傅,回来后活活挨了太傅三十下手心,打得肃恭半个月合不了手掌。” “哈哈……”慕容时朗声大笑,拍着慕容厉的肩膀道:“谁教你私自逃课?”说话间那双凤眼却瞟向了郭逸,曼声道:“更何况,那时太傅已在宫中连住了十日,心里本就惦记着师娘,你却还逃跑,自是活该被太傅当了出气包了!” 这回连郭适也望向了郭逸,大眼里尽是不敢信:“爹爹当真如此凶过?我怎地从未遇到?莫非是王爷师兄太笨,我太聪明?” 郭逸正想笑,却听到郭适又追着问了一句:“十日,十日未见师娘……我娘在爹爹心里很重要么?我可从未见过我娘……” 他尚未展开的笑颜顿时收了回去,亡妻云儿的一颦一笑,每次回到太傅府时她迎上来的样子,迈出门槛的必然是左脚,接过他手中外袍的必然是右手…… 郭逸不自觉的摸向腰间,握紧那管翠玉笛,又轻轻的摩挲着,一言不发。 见状,纵是郭适也知道自己问到不该问的,眼眸里暗了几分,他又换了一张纸,闷头写字了。 慕容时望了望慕容厉,眼里满是询问。慕容厉点点头,无声叹了口气,又指指车外,自行下了马车,到前面骑马去了。 见他走了,慕容时微眯双眼看看郭逸,又瞧了郭适写的字,突地顺手将辇内挂着的宝剑从鞘中抽出来,清声道:“停下歇息!请太傅考较徒儿近年进境!” 全军歇下,有那些与慕容厉一同来的,大着胆子围到近前来想要看个清楚,也有与王福一齐侍奉慕容时的,却是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郭逸仍是空着手,以那套极慢的掌法与慕容时对拆,只是此时他眼中、脸上俱无半分笑意,亦毫无一丝轻视。 他万没想到,他的皇帝徒儿对于武功的进境竟超过了慕容厉! 只不过,他收招停下,双掌合起时,正好夹住慕容时刺过来的一剑,肃容道:“肃谨进境不凡,但此剑杀意过重,招式过于阴沉,久练于心境有害无益!” 说罢,他便松了双掌,任慕容时收回宝剑,自顾自回车里陪着郭适发呆去了。 只留个慕容时站在原地,望着收回时断掉的剑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想了许久。 这样行了几日,有暗卫来报:“陛下,再行三日便可入城了。” 慕容时似乎等的就是这种时候,闻言立即又将队伍分成两份,自己那一队人马绕出眼前的山林小道去行宫与王福会合,慕容厉则带着郭逸等人原地歇上一夜,再耗五日功夫走小路到京城门外,提前一个时辰派人给守城兵士传讯。 虽不知道慕容时如此安排是何用意,慕容厉却爽快的答应了。 这一分开,他便又可以多些时光陪着师傅了! 郭逸却完全没有一丝开心的感觉,他十分清楚,慕容时如此举动,必是想让朝中之人以为他一路都未曾遇到自己,一直便是沿着西北方官道慢慢走出去,行至一半得知太傅从小路回来,才又赶回京中等候。 慕容时的意图,便是要朝中上下乃至京城内外俱知:帝师回京,天子亲迎! 这,可不见得是好事。 至少当初给云儿与先帝下毒之人,必然也会知道此事,必然会有所举动——亦或者,那些人本就是一个朝中颇有些影响之人? 他这里尤自思索着,肩上却被拍了一下:“师傅,皇兄已走远了,莫要再送了,回车内去吧,近日山中许是下了雨,地上太过泥泞。” 是慕容厉。 “嗯。”郭逸随口应了,突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向慕容厉问道:“我那些年收集的线报与地图,还有城守大人教我转交的东西,是否都给陛下带回去了?” “这个……”慕容厉面有难色,却还是微摇头道:“不曾。” 他原以为郭逸会十分生气,熟料郭逸反倒松了口气般,哈哈大笑了好一会,才点着他的头道:“厉儿尚需向陛下多学些兵法啊!去,把那些东西摆好,为师这会便教你一些!” 慕容厉想了半天不明白师傅为何不怒反喜,闻言跳了起来就往车内跑,也不管泥污自脚下溅起,洒了郭逸的白衫上尽是黑点。 郭逸笑着摇摇头,慢条斯理的自那些泥泞土路上走过,却未留下一丝痕迹,亦不曾激起一点泥水。 “兵者,诡道也。”郭逸坐在车内,引经论典,连带着将郭适也叫到近前教了:“陛下今日做法,便是不让他与我所怀疑之人心中猜测。陛下刻意留下我带回来的重要书函与塞外线报,便是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交予他手上,教天下人都知道,郭逸虽离京五载,却不是为情殇,为的仍是我越国天下。” 第二十二回 郭适点点头表示明白,慕容厉却红了脸:“师傅,厉儿太笨,完全没料到这类事情。” “你只是无甚心机,与你皇兄所处位置不同,自然想法也不同。你那军中生涯,又怎会教你阳奉阴违?想必你若是敢故意撒一句谎,我那老友御林军统领与北关元帅便早就传讯找我告状了罢。” 郭逸笑眯眯的,一点也不为慕容厉太过单纯而生气,反过来还像是表扬他似的,那样子就像是说“没人告你的状,证明你这五年还挺听话,不错不错,不撒谎不违军令的好孩子,以后可以带兵啦。” 慕容厉听得云里雾里,好一会才叫起来:“师傅,元帅与统领大人都知道您身处何处?” 他瞪圆了双目,双手撑在桌子上,额头几乎要抵着郭逸的,满脸的不可置信。 郭逸笑着点点头,往后仰了些:“自然是知道的。否则又要如何部署边关?你也莫气,是我交待不准告诉你们……” “怎可如此欺瞒厉儿!”郭逸的话被打断,“嘭”的一响,慕容厉拳头落下,那面方桌的桌面也已化成了碎片。 他满脸通红,显是气得不轻,也不与郭逸道歉,也不管郭适在一边张大了嘴有点害怕的样子,一掀车帘,冲了出去。 郭逸转过头拉住车帘,眼见着慕容厉奔到水边,大喝一声跳起来,对着水面狂劈数掌,激起十数道水浪,又纵身往水浪中冲过,一直劈到对面去,嘴里喝声才歇。 他无奈的摇摇头,心道这孩子果然皇家养尊处优惯了,初到托尔时虽显得颇为恭敬,一路憋到如今,得知自己有所欺瞒,便还是有些忍不住脾气,竟拿桌子出气、借水潭发泄脾气了。 郭逸端坐在车里闭目养神,早有亲卫进来将那破碎的桌子搬了出去,马车顿时宽敝了不少。 只是郭适便没处写字了。 正当他想出去却又不敢出去、在车门处探头探脑时,“呼啦”一声车帘被掀开,慕容厉一猫腰迈起长腿进来了。 “碰”的一声闷响,郭适忍住了没哼出来,疼得泪花直冒的瞪了慕容厉一眼,几步跑到已睁眼的郭逸身边去:“爹爹,你的好徒儿回来撞到适儿了。” 郭逸突然觉得有几分想笑,适儿这语气,就像是在怪他对慕容厉太过纵容了似的,倒显得有几分孩子撒娇的样儿,实属难得。 “师、师弟撞得、痛么?”慕容厉结结巴巴的,堵在车门处一脸关心,却不接近郭逸和郭适两人。 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像是还在为之前的事不愉,竟破天荒的没有与郭逸说话,更别提粘着郭逸了。 “你去找个体格最大的亲卫使劲撞一下脑袋,不就知道了?”郭适没好气的说着,整个人拱进郭逸怀中,半闭着眼:“爹爹,适儿许是撞得头晕,适儿想睡了。” 郭逸点点头,轻抚怀中爱子,端祥他额头一阵才道:“无妨,想睡便睡一会吧,只是莫要睡太久,待晚间睡不着就糟了。” 郭适乖乖的应了,由着郭逸将他抱到里面的铺上脱了鞋袜,背朝慕容厉,片刻便真的睡着了。 直看到郭适气息平和了,郭逸才转过头来,看了看慕容厉,独自迈出了马车。 走到潭边,郭逸又摸出翠玉笛横在唇边吹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笛声又不同以往,虽仍是有些许忧伤,却又平缓了不少,倒使得听者生出几分爱怜与温暖来。 慕容厉遁着笛声找到郭逸,远远的坐在渣边一处竹林边,静静的听着,一声不响。 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抬眼望向郭逸。 好一会儿,才又站起身来走近自己师傅:“师傅……” 他结结巴巴,眼睛盯着脚尖,就像儿时未经郭逸许可便擅离皇宫,回来后面对郭逸与他父皇时那副样子。 郭逸看着他,不由又一次回想起从前…… 那时候慕容时、慕容厉年纪尚幼,一个沉稳与如今的郭适相仿,另一个却成天呼呼喝喝的喊着闹着要去学武去带兵。 郭逸当时确是有些头疼,他虽亦是较喜欢习武的生涯,却不太习惯军中一板一眼的生活。何况,这两个皇子又怎能只学文或只习武? 但先帝当年成日里忙于治国之道,甚至经常连郭逸也一并叫了去,更是无睱顾及两个皇子的兴趣与学习,纵是从郭逸那里得知了一些情况,也只是随意的挥挥手:“此事懿轩放手而为便是,只要是长成我越国栋梁,可继承我这个皇位的,习武习文又何妨呢?” 他倒真是一直对郭逸信任非常。 却又不是如当时朝野传闻那般,与郭逸有何暧昧不清。 因此,郭逸心底是十分珍视这份可遇不可求的忘年之交。 也因此,他对这两个皇子的教导比之如今对郭适要严格得多! 也就是那时,慕容厉每三日中便有一日会因逃学被他逮着,便也是如今这副模样:满脸悔意,却又不敢开口。想要求得他原谅,却又不愿随意认错。 “我自认并非十分倔强之辈,先帝亦非墨守陈规,也没有什么被百姓诟病之处,”郭逸忍不住道:“怎么厉儿从小到大,却都是明知道错了,又不肯认错?” 他看着眼前少年将军脸上微红,又趁机加了一句:“莫非前月寻到我的那个,并非是厉儿,而是他人所扮?怎地那个徒儿那般乖巧,如今这个倒是摆了好大的王爷架子?” “师、师傅!徒儿不敢!” 慕容厉呼的就单膝跪下,双手扯着郭逸衣襟,大眼盯着郭逸:“徒儿只是,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他说着,低下头想了想,方才又抬头说着:“徒儿方才上车便是想与师傅认错的,可谁知竟撞疼了师弟,惹得师弟不快便更不敢说话了……” 原本郭逸就存了些看他到底要如何说的心思,此时故意激他一句,便听到一串的解释。“果然如此,”郭逸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摆出往年训他时那副冰冷样子来,静静的听他把话说完。 “徒儿、徒儿见师傅出来,便一直跟着,闻得师傅吹笛,便不敢打扰,一直等到现在……”慕容厉见郭逸脸色变得越来越差,心中惴惴不安,说话又开始结巴了。 犹记得当时在宫中,师傅经常捉到他从军营回去时,便是如此冷眼看着他解释,听他说完后不是罚站马步,便是罚站梅花桩,还有一次是大热天的半夜罚他去皇宫后面不远的山中猎一只雪狐! “……师傅,厉儿知错了。”慕容厉又扯了扯郭逸的衣襟,孩子般扁了扁嘴,央道:“师傅,厉儿认罚。厉儿不该乱发脾气毁了桌椅,也不该怒气冲冲的跑了出去大吼大叫,吓得所有亲卫都离马车和水潭远远的,直到现在……亦不敢接近。” 还有这回事啊……郭逸觉得眼前黑了黑,原本只是吓吓他的,如今看来是真得重罚了。 “既是如此,”郭逸望望天色不早,略略的思索了一会,终是开口,指指竹林和水潭道:“那今晚便由你砍些竹子,为你的亲卫们准备食宿罢。” 说完,郭逸便轻轻转身,不经意间甩脱了慕容厉扯在衣襟上的双手,慢慢踱回马车上去了。 他实在不想回头看到慕容厉那副错愕的样子,何况,这个时辰适儿也差不多将醒了。 傍晚时分,郭适席地坐着,身前已摆了一张还散发着竹香的矮几,耳边不时传来的是郭逸吹响翠玉笛的清悠旋律,和着一些像是敲击着什么的声音。 第二十三回 “爹爹,”听了好一会,他终是忍不住打断了郭逸,迎着郭逸疑惑的眼神道:“您吹笛时可曾听到什么异响?那声音扰得我无法安心习字!” 郭逸笑了笑,摸摸郭适脑袋:“还疼么?”却是问他白日时被慕容厉所撞之伤。 郭适摇摇头,自己也摸摸脑袋,茫然道:“隐隐有些疼罢了。只是爹爹,孩儿问的是……”他话未说完便听得一阵咳嗽和呼喝之声: “咳咳,怎地生火如此之难?” “将军莫要再折煞小人,埋锅造饭之事怎能由您来做?” “走开!此乃师傅交代!本帅不是吩咐过,以太傅之命为尊?” “……属下、属下遵命!” 随后,便又是一阵阵咳嗽,和一阵叮当嘈杂之声。 郭适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倒也听出些名堂。他先是睁大了双眼,“咦”了一声,听到一半时歪了歪脑袋,又“哦”了一声,最后竟“扑哧”笑出声来:“爹爹,我那师兄可是当朝王爷、将军,您虽为太傅却还未回京复职,当真能如此罚么?” “是他自己说举动太过鲁莽,连自己的亲卫都吓着了,因此请我责罚。”郭逸难得见幼子有帮着慕容厉说话的时候,忍着笑故意认真道:“适儿亦知晓,你那师兄本就是个将军,如今竟连自己的属下都没带好,适儿不觉得他确是该罚么?” 这两父子在车里聊着,车外慕容厉却真是手忙乱脚了。 砍竹子倒是难不倒他,随便一记长刀挥出去,就倒下一片竹枝。 只不过生个火,便已教他那本就不甚白皙的面庞被烟尘与炭火薰得黑一片灰一片的。 而那些生鱼生果,慕容厉从不知晓处理起来竟有这么麻烦——若不是随军的厨子挡着,他倒是真想将那几条被掌风震晕的鱼儿整个儿丢进沸水里去。 亲卫们个个都不敢坐着,离得远远的却又不敢太远,只有厨子硬着头皮站在一侧,不顾慕容厉咆哮着说要以军法处置,死活留下来帮忙,才算是勉强在午夜前这顿饭给弄好了。 虽然看上去红红绿绿的果子浮在原本应该发白的鱼汤里,显得颇有些诡异,可味道却真还不错。 郭逸端着竹制的碗尝了一口,略点点头,望向还未来得及收拾一下的慕容厉,嘴角终是忍不住溢出笑意:“将军大人辛苦了。若不是饿极,还望将军大人去潭边整理整理再回来吃罢。” 慕容厉竟像是捞了个大便宜似的,也不多粘郭逸便几步奔到潭边去。 只是就连郭适都看到,那蹲下的高大身形低下头后便明显的抖了几下,随即一双大手探入潭中掬了水,像是在洗多少天的脏衣服一般,使劲的揉起脸来! 他看得想笑,头也没回便道:“爹爹,师兄似是对他如今那张花脸极为不满,适儿担心那面皮还未洗净便会被揉破了。” 郭逸却只是“哎”的轻叹了一声,随即便轻笑起来,低声向旁边的厨子问了几句。 那盛着鱼汤的锅下有数个被薰得黑黑的竹筒,里面装着的俱是米饭。原本应该是香喷喷的竹筒饭,被慕容厉那拙劣的生火技术弄得外糊内生,郭逸方才剖开一只竹筒,便被扑鼻的糊味与湿气熏得哎了一声,告之厨子下次无论慕容厉说什么,都莫要再让他亲自当伙夫了。 那厨子连连点头,像是听着什么天大的喜讯一般,往其它亲卫那边跑过去,挨个咬着耳朵说了一通,亲卫们立即面露喜色,望向郭逸时目中感激之情倒与昔日托尔镇中学生们的父母一无二致。 也不知道那些学生们换了先生,是否还学得惯,尤其那大弟子,可有进境,是否能顺利与狼王沟通? 到底是住了五载有余,纵然离开了有半月,郭逸却仍是忍不住开始怀念那边镇中平静的生活、单纯的居民、善良的邻里、可爱的学生们。 只是,事已至此……无论是为报先帝之恩,还是为报云儿之仇,亦或是为这皇家的兄弟,为这越国的黎民,既已走到这距京城不远之处,便还是好好收收心思,随时准备再面临那朝堂与皇宫中的一切吧。 一念致此,郭逸脑中便自然浮现五载前那京师皇城中的种种来。 越国京师,位于整块大陆的中部,地理位置较为平坦,只皇城后方有几座高山,连绵往东南方,蜿蜒数千里之外,以天险与丰富物产同时诱惑、阻隔着更东南的沿海诸小国。 自郭逸等人如今所处的山林中出去不远,便是越国的母亲河——洛川。洛川源自天山脚下,横穿越国中部,延至极东处,流入大海。 而京师皇城——邺城,便是镶于那洛川上最大的一颗明珠! 邺城气候较为宜人,虽也是一年四季分明,冬日里却不会冰封洛川,夏日里亦不至汗透重衫。 也因此,郭逸印象中的邺城皇宫,原本亦是四季花开,馨和美好的一处地方。若不是出了那场变故,他本就打算在京城定居,丝毫不曾想过要远迁他乡。 与如今相同的,是那城中繁华,是那皇宫的瑰丽庄严,是那朝中几名老将领的忠诚;不同的,却是天子已换作昔日皇子徒儿,却是太傅已远离故乡正踏归途,却是那繁华市井与庄严皇宫背后,暗涌的重重危机。 这夜,慕容厉也不知是否做伙夫做得太过吃亏,早早便在搭好的营帐中歇下,并未来打扰郭逸。 郭逸也得以空闲,早早安排适儿睡下后,便自己携了青锋剑到那后面的竹林中去,想着给郭适准备一柄习武的竹剑,方便他日后身体调养得好些时可以练习些家传武学。 郭逸的父亲,原是越国先帝臣下,是开国的元勋之一,位列武将之首却在一场边关守战中遭人暗算,战死沙场。而郭家世代单传,亦有几样在朝在野俱是有名的武学流传下来,代代相授,并不随意外传。 就连慕容时和慕容厉亦不曾学过。 郭逸当日在天山脚下对狼王出手之际,使用的剑法便是其中之一,考较慕容厉时用的掌法,亦是另一种。 其实他教给慕容厉和慕容时的那些基础拳脚,以及慕容厉后来在军中所学的枪法、刀式,俱是经他年少在外闯荡时,由普通招式改变而来。 郭逸一面回想着儿时父亲教导自己使剑的样子,一面以青锋剑慢慢削着一截竹枝,竹剑在他半个晚上时聚时散的思绪中,渐渐成形。 收起青锋剑,试着挥了挥轻灵小巧的竹剑,郭逸嘴角漾开一丝笑意,纵身跃到林边一棵梧桐树上,手不知不觉的又伸到怀中,取出翠玉笛吹了起来。 云儿,逸此番回朝,前途无论多少险阻,也必保护好适儿,必将寻出真凶,令你含笑九泉! 笛声悠扬,不复往日伤感,顺着黎明的轻风一直吹进慕容厉耳里,心里。 许是睡得过早,慕容厉夜半便醒了。 他本想出去活动一番,看看师傅是否休息了,却又怕惊扰了他,于是只得将自己闷在帐中翻阅郭逸带着的文书与线报。 孰料这一翻便翻到了黎明时分。 直至听到笛声,他才由那些边关境外之事里抽出思绪,收起东西便大步流星的奔向笛声来源处。 晨光里,一袭沾着些许泥污的白衫,却像是刻意画上去的水墨画一般写意。那白衫的主人身形修长,腰上佩一柄三尺长剑,膝上却还放了一柄竹剑。 但见其面目清俊斯文,观其年龄最多不过廿出头,亦不像是个习武之人。 正是郭逸。 他此刻正半闭着星眸横笛于唇间,神情专注中带着平静。从重重绿叶中透出的亮光散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更有如画中仙。 第二十四回 慕容厉远远的便见他吹笛,立刻放轻了脚步,屏着呼吸缓缓走近了些。 他不上前唤声师傅,只贪婪的望着郭逸此时此刻的模样,像是生怕以后再无此类机会。 与五年前印象中那可谓风度翩翩、气度倾国的南郭居士相比,这刻的郭逸,令慕容厉心生亲近之感却生不出打扰之心,唯恐惊动了他,毁了那亦真亦梦般的美景。 似是听到动静,郭逸笛声渐收,睁开眼便瞧见不远处愣愣的望着自己的将军徒儿,他不由咧嘴笑道:“厉儿,怎地清早便有些呆呆的,是为师吹笛吵醒你了,没睡好么?” 慕容厉飞快的低下头,装作揉眼睛道:“师、师傅说哪里话,是厉儿自己半夜醒了看文书看到这会,听得师傅吹笛便跑来扰了师傅……” “文书?”郭逸眼睛亮了亮,收起翠玉笛,拿好竹剑便轻飘飘跃到慕容厉身前:“可是为师带往朝中的边境线报?” 见慕容厉点头,他嘴角笑意更深,轻抚着慕容厉后脑黑发:“厉儿真是长大了,看了半夜可有收获?” 一边说,两人一边随意找了个大石头坐下,认真的讨论起边境之事了。 这么聊了不多时,郭适醒来不见郭逸,便出了马车寻到他二人,听到说的内容,便也好奇的张大了眼睛倚在郭逸身边听下去了。 不知不觉的,他们便说了一上午。 其间慕容厉的亲卫们也有些寻了过来的,初时还怕自己身份没资格听到这等边境秘闻,却被郭逸招招手全唤了过去——也亏得那厨子一早便抓鱼捕猎去了,否则就算午时一行人肚子饿了,亦是没得吃的。 如此这般到了下午,终是又启程往京师出发了。 许是离得更近了,郭适沿途便好奇的问着:“爹爹,京师是何模样?有多少人?皇宫又是如何样子,天子居所,究竟有多大?” 郭逸挑着答了些,便将车外马上的慕容厉唤进来代答,自己则是打着哈欠靠到车里的软垫上,半眯着眼听了一会,便睡着了。 慕容厉见他睡了,便悄声道:“小师弟,我们出去说罢。” 郭适虽不喜这个师兄,却也不愿扰了郭逸休息,于是两人爬到车外驾着马车,顺便将沿途风光看了个遍。 慕容厉嘴上说着自己知道的东西,心里却暗暗觉得有点不妥:往日里郭逸亦是经常几天不睡,硬撑也能撑得上个两三天,从未见其打瞌睡,更莫提周遭还在说着话便睡着了。 可见如今郭逸这样,要么便是病了,要么就是受伤、中毒一类的症状! 想到此,慕容厉小心向郭适说明了自己的疑虑,俩人对视着均发现对方眼中浓浓的担忧! 慕容厉当即一掀帘子回到车里,却见郭逸睡得正熟,只不过那姿势有些别扭,呼吸声重了些、面色亦红了点。 他伸手小心探上郭逸额头,虽觉不出高热,却听到耳边郭逸蚊吟般的声音道:“厉儿,莫教适儿担心为师……只是着了风凉,睡醒便会好。你且出去,适儿问起,就说我太累睡着了。” “……是,师傅。”慕容厉愣了愣才应了,随即便手忙脚乱的为郭逸脱掉那身满是污泥的白衫,就着车里的饮水弄湿巾子擦净其面上汗渍后,又在车内翻了半天找出床薄被为其盖上,还不忘倒了杯温水,想要请郭逸喝些再好生休息。 只是这时郭逸似真的昏沉间睡着了。 慕容厉端着水杯好一阵犹豫,最终还是将郭逸扶坐起来,举杯喂着他喝了几口,这才揣着一颗不安的心,回到车外去。 岂料郭适原本好好的,此刻也是一副脸红红呼吸困难的模样,还有些哆嗦的蜷在车辕上,见他出来却又急着问:“爹爹他……可是、病了?” “小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慕容厉吓了一跳,慌忙将郭适抱进车里,顾不上之前答应郭逸的话,又一轮忙活张罗着郭适也躺下休息,立即便奔到车外问他的亲卫随从们是否有人知道父子俩人同时发作究竟是何缘故。 许是他之前一直没注意,待到他再仔细问时才发觉,一行人十有八九俱是与郭逸一般模样,只有厨子与他两人无事。 慕容厉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吩咐原地停下歇息,又叫那厨子呆在原处看好一干病人,自己则飞奔出去,往最近的城中寻大夫。 折腾到傍晚时,慕容厉才彻底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他与厨子两人之外,其它人俱饮了那锅混着果子与鱼肉的热汤,且用的是刚削下的竹子做成的碗,引起其中食物毒性相克,这才引出一场急病来! 大夫开了方子,慕容厉又紧赶慢赶的将大夫送回去,顺便取了足够的药、又买了些个崭新的药罐、汤锅等物事,以确保再不用那些炊具,以免又有中毒事件发生! 厨子代替了药店的伙计,将药熬好,慕容厉便亲自侍候着一众病人喝了,又与厨子一齐忙得混身大汗,才搭好了各人休息的营帐,将亲卫随从们安置妥当,又回到马车里察看郭逸父子是否有所好转。 这样一直忙到第二日天大亮了,慕容厉仍是未曾休息,他整晚不时在各个营帐与马车间穿梭,不是喂药喂水,便是盖被询问。 待郭逸可以起身说自己已无大碍时,慕容厉已是三日三夜未曾合眼了。 郭逸心中懊悔不已,连声怪自己不该说出此等责罚,累得所有人一齐生病,还害得将军大人亲自为大家做了看护,几天不曾休息。 一边说,他便一边将眼睛已睁不开的慕容厉扯到自己那张铺上,不顾他不放心的挣扎,强行按着他睡了一觉。 又过了一日,其他人也渐好了起来,就只有身体本就不好的郭适仍有些不妥当,但也可以起身行走了。 至于那慕容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之后,便又是生龙活虎的跟在郭逸身前身后了。 重新启程时,郭逸一改平日朴素习惯,为郭适添置了好些补品与衣物,这才继续往京城而行。 虽说这样一番急病来得有些滑稽,但正应了福祸相依的老话:经此一病,慕容厉所带着的亲卫与随从们对慕容厉与郭逸两人连日来的照顾俱是感恩戴德,个个暗中下定决心要死心踏地追随太傅与将军,再无二心。 三日后近午时,骄阳似火。 邺城西门外向西北方不远的官道上,马蹄与车辕声并起,引得进出城门的商贩与行人们纷纷避让侧目。 一队骑在军上的兵士护着辆马车缓缓行来,当头一匹马上坐着的,正是慕容厉。 此时的慕容厉早已换上甲胄,与数月前离京时一样的装扮,远远看去便耀眼无匹。 他身着一副精致的锁子甲,内衬却是件白色的文衫。头上并未戴头盔,以他定国侯独有的发冠束了头发,手上持着马缰,缓步前行。 只因他闭紧了唇满面肃容,那张国字脸看上去便与这几月间郭逸身前身后那个粘腻撒娇、心思单纯的少年判若两人。 仿佛是此刻,他身为越国将军、王爷的双重身份所带来的那份霸道气息才真正暴露无遗。 但时不时的,慕容厉还要回头向马车里轻声问几句,声音温和,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他是在与心仪的哪家公主寒暄。 “师傅,”慕容厉转过头,轻唤了一声,却又顿住,重新开口道:“……太傅,再行半里,便是城门口了。” “嗯。”郭逸扯开车帘,凝目望了望前方,点了点头,抿紧了唇。 是近乡情怯?还是疑凶就在眼前不远处,才使得他心情如此激荡,几近无法自控,需要用极大的力度才能勉强保持表面上的镇定自若? 第二十五回 郭逸仍端坐于未曾关上车帘的马车内,面上却不见笑意。青锋剑已挂到腰侧,翠玉笛仍在怀中,一只手上牵着郭适,那孩子整整齐齐的穿着一身精致文衫,紧紧倚着他。 郭适脸色虽还有些不好,却也已无大碍了。 郭逸仍是一身白衫,只不过料子显是比平时穿的好上几个阶次,衣袖与衣襟处均有金丝绣上的纹饰,胸前却又与普通白衫有所不同,乃是绣着一幅淡金色的神兽图腾。 他穿着的,正是当年在皇宫朝中走动时独享的“居士”官服。 与之相应的,亦是头顶上一顶翠玉发冠,以同色玉簪束紧了满头黑发,更衬得他肤白俊秀。 沉吟一会,捏捏怀中爱子的小手,郭逸慢慢开口:“城门已近了,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慕容厉的亲卫们亦停了马,纷纷从马背上下来,个个如同标竿般直立在马侧待命。他们青铜铠甲加身,长枪挂于马鞍右侧,站在大太阳底下,反射出一阵阵金属光芒。 郭逸牵起郭适,步出马车走到慕容厉身侧,举目四望。 邺城西门张灯结彩,城门大开,内外城墙上下俱是站满了人。 远远看去,居首位的便是身着朝服朝冠的慕容时。其后跟着的,却是太后李嫣、宰相李大人、一名宫装年轻女子,和一直随侍慕容时身侧的王福。 再后面,则按官位品级,站足了朝中大员与军中将领。 观那城墙上站的士兵们服色,却并非是邺城的守城兵士,而是御林军统领带领的一干皇城御林军! “皇兄竟连御林军也派出来了。”慕容厉早在郭逸下车时便已下马迎他,此时亦是一样看到墙头上的服色,一直绷着的脸也略有些动容,他目不斜视,嘴唇微动道:“太傅此番回京究竟会遇到些什么事,是否得偿心愿,肃恭如今亦不敢枉作评论了。” 郭逸昂首看向城内高出普通民居的皇城,无声的叹了口气,紧了紧手中郭适的小手,轻声道:“定国侯有心了,懿轩已无退路,只求入宫后,适儿能在你府中安分听话便是。” 言毕他侧眼看了看郭适,又转头冲慕容厉笑道:“我等莫要让圣上久候了,走吧。” 慕容厉看到他那笑容,心知自己这师傅主意已定。他正正身形,抬手举起马鞭,扬声道:“牵马,步行至城门见驾!” 整个队伍开始前行,城门口慕容时为首的宫中大员们亦跟着慕容时快步迎了上来。 郭逸见状,快走几步上前到慕容时面前,跪下行礼道:“郭逸携幼子回宫面圣,吾皇……” 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郭逸便顿住了。 慕容时已抢先一步托住他双手,同时顺势行了个大礼,口中朗声道:“不肖徒儿恭迎师傅回京!” 身为九五之尊,他这么一大礼行下去,顿时身后的宰相与太后等人跟着跪下,城门口早得到太傅回京消息的居民们、城楼上特调而来负责守卫的御林军,以及郭逸身后赶上来的慕容厉和他的亲耳们,齐齐跪下扬声道:“恭迎太傅回京!” 郭逸虽知慕容时会大动干戈率众来迎,却没料到他会行此大礼闹出如此阵仗。愣了好一会才慌慌张张的将慕容时扶起来,一边连称折煞微臣,一边微低了脑袋冲慕容时皱了皱眉。 慕容时眨了眨眼,笑容满脸的牵着郭逸不肯放手,转身就将他往城门处的御辇上拉:“太傅今日回京,徒儿实在开心,请太傅携小师弟,和定国侯与徒儿一同登辇回宫,徒儿为太傅接风洗尘,再叙别情。” 王福见状,立即一路弓身小跑到御辇一侧,为几人执着辇门上的帘子,满脸恭敬。 慕容厉却皱眉望了望王福,大步走到另一侧去,伸手便将一直跟在后面的郭适抱了起来,送到刚进御辇的郭逸怀中,这才拱手道:“肃恭在一边护驾便可,请皇兄与太傅稍候,容肃恭去牵马。” 慕容时弯着眉眼点了点头,懒懒的冲王福摆摆手,示意无需再在近前侍候,便又转头望着郭逸,笑道:“师傅,徒儿可还算信守承诺?” 郭逸叹了口气,恭恭敬敬的答道:“圣上此举,实令微臣心中不安。且不论其它,只是城中百姓聚到西门相迎,便已不妥,如今却又教懿轩带着适儿乘此御辇……圣上莫非是想多年前的流言再次传遍越国,乃至天下么?” “流言?”慕容时似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重复了一声,才又笑道:“那又何妨,举凡我越国百姓,上至八旬老妇下到周岁小儿,又有谁不知晓‘南郭先生’郭太傅究竟是何人,有何功绩?肃谨此番作法,既于师徒之礼全然相符,又与臣子相亲相爱,何来再起流言之说?” 郭逸正想再劝,却见着已垂下的辇帘外隐约有人影走近,噤声时便听到慕容厉沉声道:“皇兄,起驾吧,肃恭这便上马了。” 慕容时似是十分高兴,哈哈一笑:“皇弟本就可在马上随意出入宫中,怎地突然如此客气?王福速至御林军中传讯安民,肃恭,传令百官摆驾回宫,朕这会已等不急要听太傅讲述这些年来的宫外趣闻了!” 王福应声退到城门处才转身去了,慕容厉则回首传令,立即上马随着已移动的御辇,入城进宫。 他那一骑缓缓跟在御辇之后,就像是一道屏障般,隔开了太后、宰相以及百官万民与御辇之间的距离,也隔开了他认为会对郭逸有不利举动的所有人。 先帝建城时,便考量了许多,既要建起御道又要筑水利引流入宫。但他反复思量,与当时的几名要员实地勘测后,终发现相较于从洛川引流入宫,开山凿泉反倒省了不少力气。 也因此,宫里喝的是泉水,从后面山上凿了数十里孔道引流而出,甚至就连浴池中的温水亦是此泉池。 从邺城午门始,便有一条天街连通邺城与皇宫,正是先帝特地请人筑了作为天子专用之御道,平素里只有执勤的侍卫,显得空旷静谥。 但凡是有庆典或是外域来使,无论先帝或是慕容时均会使用天街,也不曾增加侍卫人手,更不曾阻拦过百姓们在官道上围观的行止。 浩浩荡荡的队伍通行在京城通往皇宫的天街之上,生生将原就只有两列御林军看守的、可容八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天街挤得水泄不通。 四周民众纷纷围在天街两侧的官道上,议论个没完。 “看,太傅大人与五年前没两样!还是那么俊!” “他身边那个孩子,就是当年的那个婴儿吧,长得可真漂亮!若不是穿着男孩装扮,我都要当作是女孩儿了!” “哎哎你们说,这太傅大人五年不见,到底是去了何处啊?” “皇榜上不是说了么?太傅大人隐姓埋名在边关为咱们打探境外消息呢!” “太傅大人可真好啊!自己的爱妻在宫里中毒死了,却还是为着咱们越国!” “那可不,要不怎么咱们皇上也要跪下行大礼亲迎太傅大人!” …… 一直到进了业城内皇城的宫门,议论声才被宫墙隔阻,渐渐听不到了。 郭适坐在御辇上,好奇的望望自己父亲,可一偏头又不自觉的望见慕容时,小脸红红的扯着郭逸袖子犹豫了半晌,才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仰头问着:“爹爹,原来您在民众心中盛名广传啊,适儿怎地从未听您说过?” 第二十六回 “傻孩子……”郭逸笑着摸摸郭适的头,不作解释。倒是慕容时插嘴道:“小师弟,枉你也读圣贤书,怎不知你爹爹乃是大智慧大德之人,又怎会将自己的作为挂在嘴上?” 他嘴角向上划出一道弧度,凤眼微眯:“若是想知道你爹爹的故事,适儿不妨到宫中来问大师兄罢。” 说着便从腰间取下那块一直悬着的龙形玉佩递到郭适手中:“凭此物,你可顺利在宫中出入行走,纵然不是来找大师兄,亦可常进宫中探望你爹爹。” 郭逸本想阻拦,却被慕容时以眼神示意,硬生生将推拖的话咽回肚子里。他半是忧虑半是心疼的看着欣喜若狂的郭适,轻叹一声:“还不快谢过圣上?” “适儿谢过皇上大师兄!但适儿身为人子去探望爹爹本就是应该的,爹爹要住入宫中亦是皇上大师兄要求的,如此说来,适儿便无需受之有愧了!是不是啊,爹爹?”郭适人小鬼大,一双大眼在郭逸脸上打着转,满脸得色,像是觉得他自己的小脑子颇为灵光。 慕容时哈哈大笑,望着有些窘迫的郭逸道:“太傅大人的爱子,果然亦非池中物!”说着又看向郭适,重重点头:“适儿如此聪明,来日成就必不会低于你爹爹,望你在定国侯府中好生读书,有任何要求尽管告诉他,他必会应你所需。” 说到后面,慕容时已提高了些声音,故意教车外的慕容厉听到,还特地加了一句:“定国侯可听清了?” 慕容厉其实全听见了,只一直未曾开口。闻言策马上前几步,鞠身肃然道:“臣弟必会照顾好师弟,请太傅与皇兄放心。” 这时王福从后面赶了上来,低头在御辇前跪着惶然道:“圣、圣上,太后她不、不肯回宫!说是要与您一道为太傅大人接风洗尘!连、连那尤西公主也、也被她说动,一并留在后面队伍里,不肯回后宫了!” 原来,慕容时作出的安排便是一行人迎回太傅后,立即赶至宫中郭逸曾居住的园林为其接风洗尘,顺便安顿下来,再安排慕容厉将郭适带回府中,好好休息。而那些后宫之人,便是在回来途中就应回到各自宫内殿里去,在越国,女流之辈仍是不许随意参与这种聚宴的。 因此王福跑来报讯时已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 慕容时却像是早料到了般,冲郭逸笑了笑便道:“王福,依太后所言便是。今日太傅回京,寡人亦有些事需得教她明白,如此一来倒是甚合我意!来人,速速摆驾凤鸣轩!” 凤鸣轩,便是当初先帝特地留给郭逸在宫中的居住之所。 虽说在越国仍有“龙凤呈祥”之说,也常把皇后称为“凤凰”,但越国并不忌讳男风,亦认同“凤为雄、凰为雌”之说法,因此先帝尽管说想要为此地换个名字,却还是被郭逸以怕麻烦之由婉拒了。 这凤鸣轩的牌子与名称便一直延用至今。 但同时也正是因为此事,才教如今的太后李嫣对郭逸甚多不满,明里暗里都认为他被先帝捧在手心上事事应允,还赐住凤鸣轩这等原本应由皇后居住的别致园林,分明就是以色媚主,来夺她后位的! 慕容时与慕容厉亦都非李嫣所出,其膝下只得一女却还远嫁外域,因此太后对于郭逸、慕容时等人的敌意,从来就不曾消减过。 可谓是逮着任何机会,都会想要致这几人于死地。 于是当王福回到队伍后面告诉她慕容时应允了凤鸣轩之宴时,那名为太后实则只较郭逸大了一岁的李嫣脸上顿时露出毫无顾忌的笑容:“秋月,听见了么?叫你准备的东西呢?还不速速与王总管先进宫去准备安排宴会与歌舞?若是怠慢了太傅大人,你就是以命谢罪上十次,也不够皇上出气的!” 那被她唤秋月之人,身着粉蓝宫装,放在宫中十分普通,但若是在民间倒也称得上是个美女。 “是,太后娘娘。秋月这便随总管去准备。”她闻言亦是笑得一脸得意,嘴上一面说着,一面施礼退开了些,才跟着王福快步穿过队伍,行至天街最边的小道上,急匆匆往宫中去了。 满意的看着秋月离开,李嫣心中有些得意。她这秋月丫头,是陪嫁进来的,从小便是一同长大,好得跟姐妹一般,可却从不越矩,对她死心踏地。 正想着,一双不同于身侧下人的脚步声渐近,李嫣露出一个无声的微笑,向声音来源抬头道:“宰相大人怎不在百官之列,竟到本宫这里来了?” “哈哈,贤外甥女此话可见外了!本相确是见着秋月那丫头开心的走了,才过来问问太后娘娘有何好差事罢了!” 说话的,正是当朝宰相李大人。 说起这李大人,原与郭逸父亲一般,属开国元勋。他与太后李嫣亦是姻亲,李嫣能嫁入宫中跻身后位,倒也少不了他那身份与权势的作用。而先帝自从出外游历察探民情后,回京便顺带着领回了同样在外游历的将军之子郭逸! 原本,李大人也未必会将这故友之子放在心上,可偏偏先帝待他又极好,事无巨细兼要听他意见,简直就像郭逸才应是这越国皇位的主人一般! 李大人心生不满,便是自那时尹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国江山渐渐的稳固,李大人也结交了不少异国能士,长了不少见识,见了不少域外奇人,心思便越来越大了。 如今他与李嫣摆明了车马站在一齐却毫不顾忌,便是因着朝中文臣有近半是他的学生,就连军中也趁着慕容厉去寻郭逸的这段时间,悄悄安置了好些个名为新兵实则探子的角色,留备不时之需。 也因此,慕容厉人虽跟着御辇慢慢前行,心却因着身后御林军递过来的一纸密信沉入了洛川底。 这李宰相,还真当怒将军是白叫的? 忍不住冷哼一声,慕容厉略一用力,那密信就将化作飞灰。 “肃恭,何事?”慕容时的声音适时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慕容时与郭逸、郭适一同探着脑袋望着辇外的慕容厉。 “这、这个……”慕容厉呆了一下,抿抿嘴,催马到辇侧将那密信递给慕容时,“唉!真气死我也!” “你如此易怒,凡事俱浮在脸上教人看得分明。圣上,可否告知懿轩,定国侯究竟是如何才坐到如今的军中将位?”郭逸望着慕容厉那副忿忿的样子,无奈中又有几分好奇,遂转脸向慕容时求教。 慕容时一眼扫过,便看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亦是一脸不愉之色,只不过转瞬间便又换了一张笑面道:“肃恭莫要气恼,此事皇兄早知道了。特地留到你回来,想看看你如何起出这几颗钉子,哪知竟有人先一步告诉你了。” 说着,他又耐心向郭逸解释道:“太傅莫看肃恭如此模样,其实时儿这皇弟……咳,罢了,还是等哪日他不在时,时儿再一点点告诉师傅,也免得厉儿听着又骄傲起来,脾气更胜从前,可又是时儿的不是了。” 郭逸会意的笑着点点头:“如此便多谢圣上,懿轩解惑之后该更明白如何去教定国侯学他想学的那些兵法了。” 这话听到慕容厉耳里,立即开心起来,他开心道:“师傅竟还记着,厉儿这里先谢过了!” 倒是把慕容时故意损他的话,和郭逸说话间故意笑他直肠子不懂拐弯的意思给直接忽略了。 第二十七回 越国皇宫采以玉石为基,金玉为饰,百年杉木作其梁柱。格局为长四方形,与宫外的邺城相差不远。 一城一宫俱是四面城墙每面有三道门廊,其中一道为主门,两道耳门为平日里执事内侍出入,以作办事方便。自西面入城后,一直往东走去时便可看到高耸在北侧的天坛和南面的地坛,前方不远则是议事的政和殿,为慕容时与百官上朝时所专用。 再往里走便是御用的书房、国宴厅以及慕容时的练功房。至于御林军和前殿的宫女内侍们,俱是住在西北面的一片建筑群里,军队驻扎之处便是赫赫有名的军机营,也就是郭逸曾任职之处,而那侍从们所住的,便是更靠西北一些的敬事营了。 此番慕容时并不打算在国宴厅或政和殿之类的地方为郭逸接风,因此一行人亦是继续往东面,过了前殿范围进入后宫,却又不经东南方的太后、嫔妃等居所殿阁,而是直直往东面慕容时所住的朴宸殿穿过去,再往南绕过一片竹林,穿过两道石拱门,这才到了几乎是后宫中心地带的凤鸣轩。 这凤鸣轩所处位置,正好是朴宸殿与太后所居的宁逸堂之间,就连未来皇后的梧栖阁,也只不过高了凤鸣轩一层,位于其南面,远远相眺时还可看到凤鸣轩前的湖中回廊。 这也难怪那李嫣如此嫉恨。 一众人等抵达凤鸣轩时,王福已安排妥当,正领了一带宫女内侍在轩门外跪迎。 重临旧地,郭逸得以携郭适前去修整行装,慕容厉亦以“沿途疲累满身风沙”为由,硬挤着与自己师傅师弟一同进了后院,说是要“就近沐浴更衣,免得在师傅的洗尘宴上给师傅丢了面子”,自然又惹来慕容时一边笑着答应一边拿凤目望着他好一会儿,就连郭适亦是一脸不愉的认定这个二师兄又抢了自己与爹爹相处的时光。 只有郭逸仍是毫不在意。 他那心思,俱都飞到了这凤鸣轩中的岁月里了。 得了皇命应允,郭逸便一步步自凤鸣轩大门处慢慢向内走着,一路上牵着郭适,细细讲道:“适儿,你看这门右侧那片乃是为父往日最爱喝的茶,只因气候不佳,先帝当年便请人移了些合适的土壤栽过来,说要为父能就近品到,为此还惹得宫中闹出几场误会,幸得先帝又为几位皇妃娘娘送去数件首饰珠宝,好言相劝了几日,这才平此风波。” 郭逸慢慢说着,面上仍是带着丝浅笑,指向那一片矮矮的茶树无奈道:“因此这些清明前后的云雾茶,便变作了越国的宫廷中茶,如今的民间茶叶中,只要是这类茶叶便有千两银子一两茶之说,倒是就连碧螺春龙井之流,亦不如它价高了。” 慕容时亦走在他身边,闻言便道:“说来倒真觉有些渴了,不若太傅先去后院安顿一番,寡人与众爱卿便在轩中先行坐下品品这云雾茶罢。” 一言既出,文武百官与慕容时俱都在凤鸣轩中的庭院里坐下,静等着王福派人去采茶现场烘制,再沏好了端上来品尝。 郭逸父子与慕容厉倒算是趁机落了个轻松,只身边跟着那名亲卫,快步往后面卧房、浴屋所在的庭院去了。 沿路走来郭逸仍是不时的指着各处花草树木与亭园向郭适说明,这些原是何种样子,是哪个时候改的,为何而改。不单郭适听得津津有味,就连慕容厉亦是出神的听着,倒比前些日子学习兵法还像要认真上几分。 若是知道慕容厉如此认真的真正缘由,郭逸不单笑不出来,只怕连脸色都会由白转青,带着适儿有多远跑多远,再不回朝见这慕容家的人了。 “原本幼时就觉得父皇确是待师傅太好了些,如今听师傅一一道来,只怕是天下人俱知,只师傅一人蒙在鼓里仍不知晓父皇心意罢……”慕容厉看似难得的安静,跟在郭逸身侧慢慢走着,可心中却已有如惊涛拍岸。他面上虽不曾显出半分异色,可那神态却早非郭逸私塾中的乖徒弟,定国侯的深沉静默此时才真正在郭逸父子面前表现了出来。 “师傅,”走到主屋门前,慕容厉低着头缓缓开口,长发搭了几缕下来,背着光的脸庞教郭逸看不清他神色。他鞠身为礼道:“此处并无外人,肃恭往后便不知何时能再与师傅有此等亲近,还请师傅容徒儿一同进去,为您与小师弟打理一切。” 说着,也不待郭逸应下,他便微侧了脑袋,交代身后的亲卫们看好庭院各个大小路口房门,“若是有任何人闯了进来,无论是谁看着,一齐以谋逆罪处!” 郭逸微微皱眉,心下已有几分奇怪,毕竟他从未见过慕容厉会如此严肃的喝斥手下。但他转念一想,又认为是自己不该一路上提及先帝,勾起慕容厉思父之情,才会变得这般……阴沉。 确是有些阴沉,简直令人有种难过的感受。这感觉像是被夏初的清风吹到郭逸身上了,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轻声道:“厉儿,无需如此。这队亲卫都辛苦了,教他们去下院早些整理一番歇息罢,晚宴就不必再去前庭守着了。” “……是,师傅。”慕容厉仍是低着头,抿紧了唇从牙关里崩出一道“全队去下院休息”的命令来,那些亲卫们像是十分害怕,个个都白着脸,连遵命的应声都带着些许颤音。 “好了,随我进去吧。”郭逸手一抬,拉着慕容厉慢慢走进虚掩的房门,一边走一边说:“虽说你幼时也常来,却始终不如我这个做主人的熟悉此处……” 话音未落,郭逸便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后仰到慕容厉身上,另一只手牵着的郭适却被他猛的往后一推,正好推出了屋子! “来人!有刺客谋害太傅!”慕容厉双目像要喷出火来一般,双手抱紧了郭逸,放声狂吼。 吼声惊动了前庭后院中自皇帝慕容时至内侍小厮的所有人,整个凤鸣轩顿时有如一锅烧开了的沸水般闹腾起来。 慕容厉哪顾得了那许多,他吃力的将自己僵硬的手指活动了几下,才强迫自己尽量轻的将郭逸扶到床上躺好,又仔细察看郭逸身前是否有何伤口。 哪知道郭逸身上却找不到任何伤口! “师傅,师傅?”慕容厉心中着急,竟连太医来了也不管,只顾着小声唤郭逸,期望他能自己醒过来。 若不是慕容时亲自上前将慕容厉拉开,任何人都不敢接近这目露凶光面似锅底的定国侯大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慕容时将文武大臣与太后等人俱留在了中庭中,以“太傅遇刺四下尚不安全”为由,教御林军团团围住他们,又派了身边的一名小内侍去请宫中侍卫来看着凤鸣轩中忙碌的宫女内侍,这才满脸焦急的赶了进来。 “皇弟莫要惊慌,”他耐着性子劝着,眼神看向慕容厉时还略带了些许警告之意:“你且坐下喝口茶,慢慢讲来,究竟太傅如何了,突然便昏迷不醒?” 慕容厉由着慕容时将他拉到床畔坐下,木然说了事情经过便呆呆的坐了半晌,却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一般,猛的跳起来冲到房门口大叫:“亲卫何在!刺客可曾抓到?” 声音之大,险些将回来报讯的小内侍吓得坐到地上。 几乎是同时,慕容时站在屋内郭逸床前,满脸喜色的冲着慕容厉叫道:“皇弟快来,太傅醒了!” 第二十八回 但见眼前一阵金光闪动,慕容厉已冲至床畔蹲下,急急道:“师傅可醒了?师傅可有大碍?师傅究竟如何了?” 一连串的问题,吵得郭逸一个字都说不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抬手在慕容厉手上敲了一下示意他噤声,这才慢慢道:“无妨……只是,旧伤复发不便被适儿看见……” “旧伤复发?” 这问题却是慕容时与慕容厉同时问的。显然两人并不知晓郭逸还有何旧伤在身。 郭逸勉强笑了笑,伸手指向床边太医:“还是请太医说吧。初病时,亦是李太医诊治,他老人家必是知道的。” 那太医一看便是年高体迈之辈,可面色却出奇的好。方才他一直站在床边静静为郭逸把脉推拿,直到郭逸醒了才退到床脚去。如今郭逸唤他,这才行个礼,慢慢将往事说了出来。 郭逸刚随先帝回到邺城时,尚未任太傅之职,只是在皇城中的军机营掌事,成日里宫内宫外四处奔波。他也曾在打探南边邻海小国军情时受过几次伤,逃走时慌不择路,误中一种当地生物口中喷出的奇毒。当时便是由李太医为其疗伤,却始终无法根治。 蒙先帝体恤,便改由请郭逸代为教导宫中两个大些的皇子,这才任太傅之职。 而那些年间,郭逸身上的毒未曾发作,也就渐渐没有将这些旧伤放在心上,更不曾按太医嘱咐那般定时服药,倒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了。 直至当日先帝毒发之后不久,郭逸暗中查探时却闻到一缕清香,登时毒性发作,与当年所中之毒相比更甚,却又属同根同源。若不是他趁夜寻到李太医处及时服药针灸,亦不知如今是否早与先帝作伴去了。 但亦是因此,才使得他无睱分身,终是连累了亡妻云儿。 郭逸当时心中愧疚难当,自认鲁莽行事未救得先帝反害了妻儿,于是不顾慕容时初登皇位,携幼子只留一纸书信便远遁边境五年。 其间他还返回宫中取了翠玉笛,再询问李太医时却仍未找到当年那淡香的来源,只教他有空便四处看看或有奇遇。 但此后便再未曾遇过这类事情,亦不曾刻意收敛武功,也未曾再毒发过。 这番旧事重提,慕容时与慕容厉俱是一脸愧疚的在床畔呆了许久都不曾出声。 “若知当日太傅离去之时还有这等隐情,”慕容时终是发话,唇色都有些发白的他像是每说一个字都格外吃力:“时儿便不应将太傅再召回宫中,亦不应让太傅再冒此险!不若时儿这便将太傅送返天山去,再去那无名湖畔央请神医为太傅拔除余毒,安享平静的生活可好?” 郭逸笑着摇头道:“此事休要再提。如若真是按着陛下说的办了,逸纵然是身体全好了,也不会安心让陛下背上个君言如戏的罪名。况且,”他转眼看了看慕容厉,又道:“那些时日逸也不曾少动内力,更不曾刻意不习武,定国侯亦经常看到逸几天不眠不休俱是无妨的,不是么?” “这……倒是,是真的。”慕容厉虽不愿说出来,却仍不忍拂了郭逸的意思,结结巴巴的应着,他眼里却已盛满了伤痛之色。 郭逸见他这般模样,心中莫名的一阵不舒服,他勉强坐起身,不着痕迹的将视线移开了些,问道:“适儿呢?可曾吓着他?” “适儿方才确是被太傅吓着了,如今已由王福带到旁边歇息,想是睡着了。”慕容时接口应着,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在郭逸房中来回踱步,可越踱,眉便越皱越紧。 “太傅,朕有一事想问。”他将李太医召到一旁轻声问了几句,突然转头向郭逸开了口。 听慕容时如此称呼,郭逸心中凛然,坐直了身躯应声望着慕容时。 “太傅今日回来这间屋子里,可曾点过什么香烛之类又或者散过些香花之类的物什?” 此话一出,郭逸张大了嘴,摇头道:“微臣方才踏进房中只行了三步,便觉旧患又起,无暇顾及其它,只想着莫让适儿看见吓着他。经陛下如此问,逸才想起那时倒像是被施了毒引一般,伤痛感尤胜从前。若不是逸这些年偶去温泉中修行打坐,只怕此时是无法醒了。” “王福,”慕容时拉开房门,凤目扫视门前或立或跪的一众下人,见王福躬身上前来,才森然道:“太傅的屋子,是何人打扫?今日洗尘宴,寡人命你先行回来安排,你倒是安排了何人在此?作了何事?” 问到后来,慕容时一双凤目已像是要迸出来般,死死瞪着王福,龙袍袖口下的那双手亦是青筋直冒:“你若是无法给朕说清楚,便自行下去给先帝解释个明白罢!” 慕容时此番便是疑心有人将毒引放在太傅房中——那毒引经过这些年终被李太医仔细辨出:本就是既寻常又不寻常的,普通庭院中便可见着的桂树叶子! 但,这类桂树叶在宫中却是没有的,尤其凤鸣轩更不曾有松柏之外的树木,至多不过是茶田、竹林与中庭的几株杏树罢了。 因此,此事必是深知郭逸曾中毒过、甚至就是当年又向郭逸下过手的那人做的! 思及此,他朝慕容厉看了看,见其面色不善的紧盯王福,显有要当场抓出凶手就地正法之势,连忙又开口道:“定国侯先进去看着些,免得贼人从后面进来伤了太傅!” 慕容厉这才忿然瞪了王福一眼,躬身一礼进屋陪着郭逸去了。 此时郭逸正靠在床畔与李太医说话,见慕容厉进来时的神色便知他既担心又生气。郭逸不知怎地,联想起回京前慕容厉气得拍碎桌子跑出马车冲着潭水发脾气的情形,心中猛的颤了一下,竟伸出手招了招:“厉儿过来,到为师身边坐下。” 慕容厉黑着张脸默默过去,还算记得向李太医问清郭逸现状,又请李太医先行往后面小门出去下院休息。 接着他便抬手关严了前后门,坐到床畔居高临下的盯着郭逸看了好一会,脸色却仍未见好转。 尽管郭逸自认根本无需向自己徒弟交代些什么,却还是不由得感到些别扭:“厉儿,为师未曾想到刚回来便会……” 他正开口解释,想教慕容厉宽心一些,却谁知话说一半被慕容厉双手按住他肩膀,愣神之间,郭逸半张着嘴竟不记得接下去要说的话了。 他错愕的望着面前的王爷徒儿,那张国字脸上此刻浓眉皱得紧紧的,一双黑亮的大眼里充满了担忧、难过,和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感,似是与云儿当年见他受伤时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云儿,莫要担心,太医已看过了,没几日便会好起来了……”郭逸眼前渐渐出现了亡妻的面貌,他抬手轻抚着那张俏面,嘴角扯出个笑来,轻声哄着,倒像受伤的并非是他,而是他眼前之人了。 慕容厉初见郭逸将手抚到自己面上,心中一片狂喜,正不知师傅为何突然这般亲近时,又听得他那番言语,顿时吓得一身冷汗,木愣在那,既不敢说话亦不敢动弹。 好一会儿,面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他才回过神来,却见郭逸已然半闭着眼躺了回去,眼角隐有湿意。 “师傅……”慕容厉试探着轻唤一声,却见郭逸摆了摆手,再开口时嗓音已哑了不少:“累得厉儿担惊受怕,只是一时恍惚罢了,无需放在心上。为师歇息片刻便好,还要劳烦厉儿,替为师去看看适儿……” 第二十九回 慕容厉低声应了,抬手为郭逸拢好了薄被,又细细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到房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太傅可还好?”慕容时仍在门外站着,只不过面前的一众宫女内侍早走得七七八八,听到门响见慕容厉出来,他便急忙问着,语声里隐隐还有些火气。 慕容厉仍有些愣神,呆了一会方才想起郭逸的举动略显异常,忙将自己被错认为师娘的事说了,又请慕容时将李太医唤来,叫了两个行动轻巧细心的内侍重又进房里去,仔细的找了一圈,果然找到些许粉末。 李太医将那些粉末取了,又看郭逸睡着时呼吸平稳像是并无大碍,这才急急的回太医院去,说要仔细分辨,粉末中或似还有其它使人神志不清的毒素。 慕容厉提着一颗心,随着慕容时步入郭适房中,见那孩子睡得正熟,小脸上泪痕犹未干,不禁又握紧了拳头,低声道:“待抓到真凶,皇兄切莫阻着厉儿为师傅出气!” 慕容时肃容望着他,良久才微叹了口气:“朕已传令下去,将太傅的洗尘宴移至太傅身体好转后举行,如今文武大臣已各自回去了,肃恭若是不放心,便留在凤鸣轩多呆几日再行回府,也能由你手下亲卫去查探此事,较为妥当。” 慕容厉自是满口答应,一路送慕容时出了凤鸣轩大门,正待回转之际却又被慕容时叫住。 “皇弟,”此时夜幕已然降临,繁星在天空中点缀着,闪烁明灭间,像是有那么几颗投入了慕容时凤目中,他直视慕容厉双眼,一字字道:“切记,你乃是我越国怒将军、定国侯,凤鸣轩中主人亦是当今帝师,是你我的师傅!纵然有天大的本领,害朕太傅之人,朕必会要他生不如死!” 慕容厉抿紧唇,拳头捏得骨节咯咯作响,终还是低下头咬牙应道:“肃恭……记下了!纵然抓到真凶,亦不会……私自处置!皇兄且早些回朴宸殿歇息,肃恭还需回去看看太傅与师弟,这便不远送了!” 说罢,又是一礼,便转身快步回了轩内。 纵观这越国天下,想必亦只得一个慕容厉能在九五之尊面前有如此殊遇,能想发脾气便发脾气,想走便自己先走了。 慕容时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至见不着慕容厉的身形了,才微微摇头叹了一声,唤来王福举步回他的朴宸殿。 郭逸醒来后,举目四顾,凤鸣轩主屋中仍是那班摆设,一桌一椅都在原处,就连他往日最爱的那副字画,亦是照旧挂在墙上,未染尘埃。恍然间,他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先帝仍在、云儿亦在的时候。他淡淡笑着就要起来下床去取件云儿最喜欢看他穿的衣衫,回太傅府找他的爱妻云儿,哪知手脚还未如何动弹,便觉心头剧痛,混身无力! 恍惚间郭逸想要扶紧雕花床头以免跌下去,他一手挥舞着似是抓着了什么,正要用力便听得有人抽气声,不一会又觉得自己被扶回床上躺下,耳边有人轻声说道:“师傅可醒了?可还有何不适么?晨间太医已来为您行过针灸,重开了几副药,这时候应是刚好,徒儿这便谴人去拿。” 徒儿?太医? 郭逸这才将视线转到声音来源处,细细看了眼前人一会,终是想起今夕何夕,不由叹道:“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可刚叹完他又想起慕容厉身上仍是甲胄齐备,面上尤存尘土,精神略显疲惫,显是一直守在他房里未曾歇息。方才急着问了一串,自己尚未答他,却又如此长吁短叹,实是过分了些。忍不住轻叹一声,郭逸望着慕容厉双眼温声道:“厉儿,你……一直在此守着?为师无碍,快些回府去歇着、带上适儿,莫要让他看到为师这副样子……” 慕容厉眉头已皱成个川字,却还是强自笑着劝郭逸靠在床头,转身急急出去端了药进来,笨手笨脚的侍候着郭逸服下。 郭逸自是推拖了一阵,连声道自己无碍,却是面唇俱白,连拉被子的力气都不够,又如何安稳服药? “师傅,”慕容厉小心为他打水擦了脸,又扶着他躺下,嘴里说道:“师弟一早便醒了,过来时您睡得正熟,看上去亦确无大碍,他便安心练了一套您教的强身功夫,一刻钟前回他房中习字去了。” 郭逸点点头,又一阵眩晕感袭来,他强自打足了精神,试着问出心中的疑惑:“太医晨间送药过来可曾说了,为师此番中毒与往年有何不同?” 慕容厉此时正为他扯上被角,闻言那动作滞了一滞,面上笑容又僵了几分。 见状,郭逸心中更认定必有什么不同之处,他深吸口气,尽量平静的开口:“厉儿,无需瞒着,尽管告诉为师,不妨事的。” 慕容厉“扑通”一声跪到床边,哽着喉咙将太医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李太医一早便急急赶来,说在师傅房中寻到的粉末确是曾引发过师傅体内毒素的桂树叶,但其中却还加了些许情花枝磨的粉,只要师傅一动念想起心中所爱,便会牵动情花毒,以致心神恍惚,心间有如重锤落下,痛不欲生!而那情花毒却得要断肠草方能解,师傅如今体内毒发,却是万万服不得断肠草那般巨毒之物的!还请师傅收敛心情,保重身体为上!” 郭逸微张着嘴,久久不语。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郭适推门进来时慕容厉亦仍是原地跪着。他一见此情景,立即跑到床边,牵起郭逸的手道:“爹爹您身体可还好?怎地王爷师兄会跪在床边?莫不是他做了什么错事爹爹要罚他?爹爹若是还不舒服,适儿替您罚他可好?” 幼稚的童音如银铃般,将郭逸神思拉了回来。强忍着心间巨痛与身上毒发的痛楚,他白着脸摇摇头,伸手轻轻拍了慕容厉一下,却也颇耗了一番力气。 他勉强平稳的笑道:“……厉儿何错之有,怎地还跪着,为师方才睡着了,若不是适儿回来叫醒为师,你要如此跪到何时?” 声音虚浮,好似连溢出喉咙都已费尽了力气,竟似个病入膏肓之人。 慕容厉应了一声缓缓站起,又往郭逸身前挪近了些。他面上似有些不忍,却仍是撑着床沿正色道:“师傅若不答应,肃恭亦不好坐视师傅受此活罪,说不得要用非常手段,还望太傅莫要见怪。” 郭逸微皱着眉毛看向慕容厉,心中觉得这徒儿不像是说笑,不由得应了声:“嗯,那是说办到便能办到的么?厉儿你倒像是有何好主意,不妨告诉为师罢。” 慕容厉却不答他,转头向房外去叫进来一名侍卫打扮的少年,这才望着郭逸恭恭敬敬说道:“太傅,此人原是您那统领御林军的老友手下一名小队长,昨日您旧伤重发时起,便是他一直留在小公子身边照应。为免小公子在宫中呆得太久有何闪失,本侯这便请亲卫们送此人与小公子一同回去,也方便照顾着些。太傅觉得,可好?” 郭逸闻言,神色丝毫未变,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虽隐约觉得与自己生病有关,却从慕容厉自称“本侯”,唤自己作“太傅”感到十分不对劲。他想了想,决意静观其变。于是,这才勉强坐起身来,双手向后撑在床铺上,盯着慕容厉看了一会,才缓缓道:“既是侯爷安排,懿轩自是不必担心。只不过,这位青年才俊既是御林军,又怎可如此委屈去侯爷府中照顾我儿?” 他越说越镇定,心中已明白了几分,眸中神彩也渐渐变得与未曾毒发时有些类似,一般的明亮,一般的睿智。 第三十回 这时,慕容厉正看向郭适,笑着道:“太傅言重了,且听小公子如何打算可好?” 见郭逸眯着眼望了郭适一会,才又如从前般勾起嘴角点头,慕容厉心中顿时一颗石头落了地,对郭适道:“适儿,昨日到如今都是这位哥哥照顾你,你可愿由他一直照顾,也可让你家爹爹不再挂心,好生休息?” “爹爹的病,需要好生休息,那适儿自不能影响爹爹。只是适儿不明为何定要李安照顾?”郭适年龄虽小,可心眼却早抵得上成年人。他一直细心看着听着,闻得师兄自称侯爷,又听到爹爹管师兄亦叫侯爷,心中便知师兄必有所图。 此刻师兄更是问到他这里,也不知是真想要那李安一并回侯府去照顾他,还是想要他亲口拒绝,令那李安无法再跟在自己身边。 于是郭适便这般回了个模拟两可。 慕容厉哈哈一笑:“适儿,本侯今日清晨可是见着你与李安一齐练功习字甚为开心啊。莫非适儿是不想离开爹爹,才会如此说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开心如何,不开心又如何?”郭适终是年龄尚幼,摸不清慕容厉的想法便着了急,开始耍起赖来。 郭逸见状,连忙喝止道:“适儿,你且与这位李安侍卫一同回侯府,但凡有事均可央侯爷府中的亲卫们传讯。待爹爹好一些,便会再接你进宫来。切记莫要任性,早晚课要做好,书本物什要自己收拾!” 一边说,郭逸一边拉着本就在床头的郭适,仔细为他整整衣衫,却又暗暗在郭适腰间系有龙兴玉佩的绳带上轻轻拉了一下,又淡笑一声:“适儿长大了,日后不久便是陛下生辰宴,若是适儿愿意,便央侯爷带你一并入宫,爹爹那时必也会好许多,届时必将考你近日所学。” “爹爹莫要小看适儿!适儿定要让爹爹与皇师兄们大吃一惊!”郭适嘴里大叫着,悄悄在郭逸手心上捏了捏,便转身便跑到李安身边,仰头望着那个与慕容时长得有三分相似的少年侍卫,脸上顿时又红霞一片:“李侍卫,适儿这便回侯府了。不知李侍卫可会嫌弃适儿倔强蛮横,不愿照顾适儿?” “属下不敢!”那被称为李安的侍卫立即单膝跪下,却是向着郭适与慕容厉道:“属下性命担保,必将好生照顾适公子!请太傅与侯爷放心!” 见两人点头,李安便立即起身,牵着郭适退出门去,竟是行事果断,风风火火的,片刻也不耽误。 慕容厉一看这般情况,立刻大叫着:“哎呀!师傅且休息一会,待厉儿出去交待亲卫们回去几个再回来与师傅明说!” 说着,他便作势要走。 郭逸不疑有他,面上仍是笑着点头,却发现慕容厉猛的凑了过来,一只手伸到他腰间! “慕容厉!你敢!” “厉儿,你这是……?” 一道怒吼与一道惊讶的轻呼几乎是同时充斥在这屋子里。 轻呼是郭逸发出的,他虽被慕容厉吓了一跳,却自认还清楚自己徒儿的秉性,因此并未曾想过什么,更不曾料到除开他以外还有人会进来大吼。 至于那声怒吼的主人,除了下朝赶来探望的慕容时,又还能有谁? 凤目圆睁,慕容时几步上前,一把抓着慕容厉另一只胳膊,怒瞪着自己的亲弟,眸中寒光隐隐流动,喉中更是冷冷迸出一句:“皇弟此举是何意思?” “无妨,陛下且息怒。”反倒是郭逸先行解了围,一手一个的将两人各自虚引到床边,又拍拍床铺教他们坐下,才苦笑着看向慕容厉:“肃恭,这便是你想到的法子?” 一面说,他一面自腰间取出那一直不曾离身的翠玉笛,深深看了几眼,轻叹口气:“也只有侯爷才能想到这一层了。懿轩其实一直未曾好好问过两个徒弟,如今却觉得若是再不弄个清楚明白,只怕是毒发而亡亦做了糊涂鬼了。” 慕容时与慕容厉早在坐到床边时便已火气全消,此刻互望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着急与担心。 “师傅究竟何事不明,还是问时儿吧。”沉吟一阵,慕容时抬起头来望着郭逸,凤目中流露出几分关怀,几分温情。 “此番回京,陛下在邺城内外大肆张贴皇榜宣扬消息,似乎并非只想教百姓知道,让贼党不敢轻举妄动……”郭逸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阵突兀的鼾声打断了。 郭逸愕然转头,这才发现慕容厉不知不觉时便已闭上眼睛歪到床畔,睡着了。 他已忙了一天一夜未曾安静坐过一会。此刻也算是慕容时来了,他才敢放松一下心情,加之昨日里车马劳顿,前几日又照顾一堆病患,身体早疲惫不堪了,如今既是皇兄在此照看师傅,他紧绷着的神经一经松弛,又哪能再强自撑下去? 慕容时呆了一呆,失笑道:“许久未见过肃恭如此睡着了。想必这一路来,确是辛苦了?” 郭逸亦是笑眯眯的,一边点头,一边将慕容厉往铺上扯,想让他睡得舒服些。可他毒发不久,混身无力,一个多时辰前还是由慕容厉一勺一勺喂服才得以将药汤吞下,如今就算吃的是仙药,睡的是神榻,也不可能如此快便恢复过来。 因此,慕容厉仍是一身甲胄满脸尘土,歪歪斜斜靠在他身上,半张着嘴,鼾声阵阵。 慕容时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起身,亲自上前将慕容厉的甲胄除了扶到床上躺好,这才尴尬的说着师傅莫要见怪,切勿怪责肃恭之类的话。 郭逸闻言笑道:“陛下言重了,肃恭沿途相伴,为懿轩分忧解难,自私塾处便一直亲自服侍懿轩,堂堂怒将军尽做些侍童活计,懿轩又怎会不知他心地善良,怎会不知他尊师之道?” 一面说,他一面低头看看那鼾声的来源处,嘴角时不时浮起一阵笑意。 不久,王福躬身进来,小声在慕容时耳边说了几句,便向郭逸及慕容时行了个礼,才又退出去。 郭逸见状,面容一整道:“陛下若有国事要处理,便请尽管去吧。懿轩虽是旧伤复发,却也能听出房外并无它人,根本无需担心什么。” 慕容时仰起脑袋看了看房顶的横梁,站起身又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双手放到背后去似是思考着什么重要问题。 好一会,他才转过身看向郭逸,面上似笑非笑:“父皇看中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太傅可知今晨您熟睡于黑甜梦中时,除了本皇与皇弟,还有哪些人来过此处?” 似是怕郭逸无法理解这话中意思,慕容时走近了些,又加了一句:“太傅可知,这凤鸣轩如今是御林军与侯府亲卫一并把守,由本皇与定国侯一齐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打扰太傅养病。如此境况,可是昨日掌灯时分便已安排好了,可今晨却仍有人进来了,太傅,可知那几人是谁?” “陛下的意思……”郭逸使劲睁了睁眼,抵抗着久坐引起的混身无力感,又将手撑到身后的床铺上,想着能支撑自己多坐一会。 哪知道他忘了身边还躺着个睡熟的慕容厉——为了怕吵醒这侯爷,慕容时照郭逸吩咐,直接将他放到郭逸身边躺下了。 这一双手全撑在了睡觉全不老实的慕容厉脸上! “唰!”一道轻微响声过后,郭逸顿觉身上一紧、脖颈间一凉,耳边传来慕容厉前所未有的阴冷声音:“何人胆敢偷袭本将军!” 第三十一回 “啪!”冷不妨一支眼熟的笛子在慕容厉眼前晃过,头顶上登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皇弟,既是醒了便莫要再占着师傅床铺了。若不是师傅伸手支撑一会,只怕落到你脸上的便不是师傅那双手,而是整个背脊了。” 慕容时略显揶揄的说着,手中把玩着的郝然就是方才使慕容厉头痛的“凶器”——郭逸素不离身的翠玉笛! 听到这些,就连郭逸也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一边由着慕容厉将他扶回床上躺好,一边眯眼打着哈欠,状似随口道:“不知时儿说的可是后宫中人?” 慕容时将翠玉笛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终是将之交到慕容厉手中,绽出一个放心的笑来:“师傅没事便好。时儿这便要回朴宸殿去,还有几件事等着处理。肃恭留在此处陪着师傅,时儿也放心些。至于这笛子,既是肃恭出的主意要带走,便由肃恭带罢。如此一来,若是他日师傅手伸到腰间摸个空时,思念笛子着恼了,也不会怪到时儿头上。” 说完,他便打着哈哈飞快的走了出去。 由他进来到出去,不过一个时辰。这其间他只问不答,却已教郭逸知道了太多事。 “侯爷还是早点回府去用膳,方便的话,为懿轩带封家书予幼子。”郭逸在床边慢慢走了几步,端坐到书桌前,一边提笔,一边转头向慕容厉笑了笑。 房间里多了几个侍候的内侍,有些礼仪便必须得照宫中规矩做,有些话便是如何也不能明着说出来。 郭逸心中百问千疑,却还是只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郭适吾儿,在侯府中切记多念书少走动,凡事身边需留多几个人,亦不要失了礼数。” 将那信纸折好,郭逸挥挥手示意侍从暂避。待下人们都退出房外,他又凝神听了好一会,才展颜冲慕容厉笑笑,一手将信纸递过去,一手已扶着床头栏柱坐下道:“此刻已无旁人,侯爷若是愿意,便请将实情告之,究竟那李安是否真是御林军中侍卫,究竟将适儿送至侯府是为他好,还是另有隐情?” 慕容厉皱了下眉,“师傅,此刻已无外人,您就莫要再侯爷、侯爷的唤着厉儿,着实听着别扭。”说着,他便大步走近郭逸身侧,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犹豫了半晌,才出声道:“至于小师弟回府……师傅,您,您不是与皇兄说好的么?” 郭逸心里又是一顿,虽明知郭适此去必是作为诱饵引出些什么人来,也明知慕容厉必会派人在他身边暗中守护,可如今这徒儿竟连实情都不敢相告,究竟是怕他这个做父亲的担心,还是怕他毒发之下支撑不住身故之后,越国朝中再添大乱了? 想到此处,他便不自觉想起慕容时临离去前那份似笑非笑的样子。细细回忆,郭逸突地脑中灵光一闪:陛下那一笑分明是对着肃恭的! “厉儿,你且过来。”郭逸靠到床头,朝身前那个低头满面愁容的少年侯爷招了招手,强压着心中那不知为何减轻了些的疼痛感扯出一丝笑意来:“坐在为师身边,帮为师记下脉向,再派人去告之太医,请他将药方改了再连人带药一并送来。” “改药方?”慕容厉咕哝道。只是他虽看上去十分自在,按在郭逸白皙手腕上的那几只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师傅,厉儿不记得师傅何时习医过,何以会要太医改药方?”慕容厉尽量平息自己心绪,一边暗暗记下郭逸的脉象,一边随口问着。 郭逸闭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满脸笑意,“久病成医啊。……还是莫要提了,免得为师想起往事,又再毒发,疼痛难当之下若出了何事,厉儿又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先贤曰:凡用计,宜攻心为上矣。 郭逸这句话,不知为何就使慕容厉想到了郭逸教过的兵法。他收回手指,使劲抿抿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想了好一会才抬头望着郭逸:“师傅,厉儿留在此处,只是担心师傅身体,送走师弟也只是担心师弟无人照顾,又成日呆在师傅近前,教师傅想起……想起引发情花毒之人或事!厉儿方才不说,便是不知如何说起,更不敢对那侍卫身份有任何欺瞒!那李安确是您当年一并任职的御林军统领属下,也确是临时抽调过来保护师傅您的!” 慕容厉越说越觉得自己是惹得郭逸恼了自己,误会自己受了皇兄之命才将郭适送走的。他一时激动起来,便又伸手用力抓住郭逸衣襟,睁大了双眼以示自己无辜:“师傅怎能说厉儿要向陛下交代的话?厉儿跟在师傅身前这几月,师傅难道还不知,厉儿此举究竟是为着师傅,还是为着皇兄?” 郭逸叹了口气,心间又一阵难受,他伸手将衣襟与慕容厉的手分开,转由自己握着慕容厉双手,温声道:“是为师错了。厉儿莫要着急,有话慢慢道来便是。” 慕容厉低头望着郭逸那双手,似是痴傻了一般默不作声。郭逸自是不知他心中已被自己一个无意举动弄得掀起了滔天巨浪,只知自己这时似乎已再无力气强作无碍了。 尽量自然的松开慕容厉双手,郭逸不着痕迹的靠回床头,故作疲态说要休息了,连声请慕容厉先去找李太医,再回侯府帮他为幼子送信。 说完他便转过身背脊对着房门躺下,因疼痛而轻轻颤抖的身躯,却已掩在了薄被之下。 慕容厉不疑有它,只道师傅真是累了。郭逸这刻放开双手,他心中像是空了一片,又像是松了口气,正恍惚着思考自己要如何掩饰那些与礼不合的龌龊心思,却听到郭逸教他去寻太医再回侯府送信,立即想也不想便应了,几乎是夺门而出。 稍晚些时候,李太医便到了凤鸣轩。他一去见着郭逸,便大声叫来内侍,捧给那人一只装满药却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子,细细的嘱咐了几句,这才又关好郭逸的房门,默默为侧身于床铺上已疼得半昏迷的郭逸解了衣衫,取出针灸在烛下一一热过,忙碌起来。 不过盏茶时分,太医一身是汗,郭逸身上但凡扎了针灸之处便有黑色浓汁溢出来,看得那太医连连摇头,嘴里轻声说着:“这是何必?为何明明毒发却要忍着?莫非太傅怕小公子、陛下与侯爷等人担心,便可不顾自己性命了?” 郭逸梦呓似的哼哼着笑了一声,其音几不可闻:“逸也不知……为何,要做这般,往日看来,必是,蠢人才,会,做的事……” 太医似乎并未听到他说什么,只不停的将那些银针取出来,又将黑色汁液滴进一个小瓶里,将银针再度擦拭干净,重新在烛火下热过,复又扎到不同的穴位去……如此反复,直至申时慕容厉回来,却被内侍挡在了门外,说是太医交代不得打扰。 任他如何心中焦急,如何想将郭适安好的讯息报之郭逸安心,也没料到他那师傅竟为了不让他们这些小辈担心,险些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掌灯时分早过了,两个侍卫搬着一只大浴桶到郭逸房前,敲了敲门道:“太医、太傅,药草已煎过三次,浴水也已煮沸过三次,如今时辰已至,按太医吩咐的送来了。” “进来罢。”太医的声音显得十分虚弱,他打开房门,手中又已将医疗之用具包成了一包,显是准备回太医院去了。 第三十二回 见着在门外不远的石凳上呆坐的慕容厉,太医急忙对两个搬浴涌的侍卫低声交代了几句,这才转头向房内郭逸说道:“老夫这便回去了,太傅切记莫要再反复,每日分做两次好生在这药浴中泡上一个时辰,运功只能逼毒不能吸取药力,否则毒汁倒流前功尽弃,性格堪忧!药浴之事老夫俱已安排妥当,侯爷也正好回来,守在外面方便着照应。唯太傅自身,一则放松二则静心尔。” 说完,太医便转身面对被侍卫叫到房外的慕容厉,重又复述了一次,再三叫他仔细看着郭逸一举一动,但凡有所不对,便立即要服那房中留下的丸药。 慕容厉闻得真相,满面骇然之色,连声应下太医的嘱托后便急急的进了房里去看他师傅。 但这时慕容时亦来了,侍卫自是不敢拦他,却又不得不拦。 郭逸正被慕容厉扶着迈入浴桶,便听得房门被猛的推开,慕容时满目焦急的冲了进来:“太傅,太傅可还好?肃恭你是如何答应要照顾好师傅的?” “陛下,莫要如此紧张,懿轩无大碍,只是此间人多反不方便,不如,”郭逸说到一半,喘了口气,复又抬头道:“不如陛下先回朴宸殿歇息,改明日再来?” 慕容时面色变了变,顿住的双脚有一只踏在门槛内,另一只却仍在门槛外,进退不知。一时间屋子里除了药浴的浓香与氤氲雾气,便是一股说不清的压抑感。 慕容厉莫名心虚的感受着皇兄那双凤目中些许怒意,仍是低头注视着浴桶,将郭逸小心送了进去。 他与慕容时两人都未发现,郭逸已又有些气短了。 郭逸双臂紧绷着撑住浴桶,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稳,以求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陛下、侯爷,懿轩如今要静坐疗伤……” “啊!”慕容厉回过神来,急忙道:“皇兄,太医说过,倒是肃恭忘了!皇兄还是同我一齐出去罢。” 说着,他便竖好了屏风,走到房门前对着几个侍卫交代道:“除了兑药换水,切不可打扰太傅。” 慕容时站在原地未动,只看着郭逸多说了句:“太傅亦不可心浮气躁,莫要心神不守加重了毒症。” 慕容厉这才想起,自己师傅并非只是沐浴那么简单! 亏他自己扶着郭逸时竟又开始胡思乱想……慕容厉忍不住就抬手往自己脑门上狠敲了一记,像是很难割舍一般看着已着里衣坐进浴桶里、只露出脑袋与脖颈的郭逸,吞吞吐吐的说着:“师傅,厉儿就在房外候着,您有事便唤厉儿,切莫自己逞强。” 见郭逸点头应了,他这才扯着一双凤目仍盯着郭逸的慕容时,快步出去关上了房门。 刚出得门到庭院里坐下,慕容时便挥挥手制止了王福等人靠近。他状似随意的取过石桌上一杯茶,喝了一口便尝出必是侍卫在他来时便准备好的云雾,不由得缓了神色笑道:“皇弟,凤鸣轩中的云雾茶,果然与别处不同。” 慕容厉一听便心生不愉,想也不想便哼声道:“如今皇兄竟还有心情品茶,肃恭一届武夫可无此雅兴,皇兄还是去找些衷情此道的文人陪着一同开个茶会较为合适!” 见慕容厉这副样子,慕容时收敛了笑容,侧过脖子正视他:“何以太傅毒发愈重了?何以太医重新配制的药浴中,竟有返生丹与冬虫夏草这两味?” “那是什么?不都是药么?”慕容厉摸不着头脑,但也隐约觉得自己师傅体内的毒只怕远不止他看到的那般只混身无力经常昏睡而已。 他皱起浓眉想了好一会,才将太医交待之事告诉了慕容时。 孰料慕容时面上脸色大变,失声道:“银针渡气、药浴逼毒?!慕容厉,你这个……”他自幼在宫里从未学过如何教训人,更别提骂人了。因而想不出来要如何形容慕容厉这等愚蠢举动,硬生生收住话,噎了好一会才挫败的低下头,喃喃道:“你这只知习武的侯爷究竟是如何照顾师傅的?必是你心不在焉不曾留心!否则以师傅他那等卓越高傲之人,本就文武都独步天下,若非毒素已深入五脏,又怎会依从太医借药物之力强行运功逼毒?又怎会只是混身无力时常昏睡?……他必是,怕你我担心难过,又唯恐小师弟在侯府过得不好,才时时提气勉强装作与常人无异……可你这、你这蠢才!竟毫无所觉!” 说着,慕容时长身而起,叫来远远守在院子另一边的王福,吩咐他赶去太医院问清了太傅病状。又等了两刻钟,王福回来报讯,慕容时与慕容厉这才知道郭逸如今可吃什么,不可吃什么,食补还是药补,要多久方能痊愈。 慕容厉苦着张脸,连坐也不敢坐,耳中听着皇兄安排人手去准备药膳与后面庭院内室浴池中换水为药、加派人手的事宜,心中净是郭逸苍白面色、靠在床头清清淡淡的样子,手中握着那管翠玉笛,忐忑难安。 约又过了两刻钟,慕容时才将这些安顿好,心中想着已过了一个时辰,太傅早应疗伤完了。可转头见慕容厉仍站在原地发呆,登时气得举起茶壶就要扔过去,口中连吼带教:“慕容厉!当下是哪个时辰了?你怎还在此处愣着?可曾进去看过太傅了?” 那些宫中内侍与宫外侍卫们,无论是随驾而来的,还是留守凤鸣轩的,又有哪个见过平素斯文儒雅的慕容时这等模样?此时一个个全都躲得远远的张大嘴巴看着这皇帝陛下为了当朝太傅如此大动肝火,俱都暗中明白了一个道理:宁得罪陛下,莫怠慢太傅;宁被侯爷打,莫遭皇上骂! 待得这俩人进房查看时,郭逸已顺利度过第一个时辰,自一旁备好的温水浴里洗净了周身污秽,擦干周身水渍正坐在床前着衣。 “师傅!”两人一左一右将房门小心推开,望见郭逸上身仍是赤着,立即又飞快的转身关上房门,如两尊门神般站在原地不敢动弹了。 慕容时倒还好,虽未立后,宫中妃子也有好几个,自是看惯了各式男女不觉得特别不妥。可慕容厉就不成了,他本就成日胡乱臆想,这时立即低垂了脑袋不敢乱看,却又觉得鼻腔内一阵阵热意像是有东西要流出来! 仰高脑袋吸了吸鼻子,慕容厉勉强问道:“师傅,您何时换了浴桶?为何不唤肃恭进来?” 郭逸原被这两人在院中闹出的动静弄得险些以为出了何事,正欲穿好衣衫出去看看,哪知他们倒进了房里来。略一思考郭逸便明白必是慕容时有意问过太医,弄清缘由才想起他这个太傅未曾叫人进来换药添水,这才急忙进房探视,应是怕他有何不妥。 思及此,郭逸笑道:“凤鸣轩中这许多侍从,方才懿轩疗伤时又有肃恭在外守着,为师本就无事,又何须唤人?” 说完他又看向慕容时,一面继续俩人未曾进来时的动作穿好衣衫,一面耐心解释道:“懿轩与陛下和侯爷纵然是师徒,但你们一个是王爷千岁,一个是九五至尊,此处又正是皇宫大内……无论于理于法,又岂是懿轩所能够随意使唤的?” 说话间已整理完毕,郭逸自行低头看看,觉得并无不妥,这才慢慢走近门外两人:“左右无事,陛下与侯爷便去庭中对月过招如何?就当是懿轩这些年枉为你们师傅,如今先考究进境再慢慢安排要如何授学罢。” 第三十三回 “不成!” “师傅,不可!” 俩人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一边一个将郭逸“架”回床畔,略用了点力气就使得他躺进薄被里。 郭逸无奈笑笑,望着两人道:“好罢,不成便不成了。为师不起来便是。” 慕容时闻言这才松开手,站远了些看郭逸,看了一会又走到近前,眉毛皱起,凤目中流露出些许心疼:“师傅这一日内消减了不少,面色亦有如腊纸……” 说着,他转头看向慕容厉,讲了一些需要特别小心的事儿,直到确认他记下了,也确认郭逸不会再枉顾病体胡乱充作无碍,这才一伸手对慕容厉道:“笛子交予为兄保管,你呆在凤鸣轩中继续照顾师傅。切莫因皇宫近期较往日热闹,就疏忽了,得需尽心尽力才是。” 慕容厉将翠玉笛自腰间抽出,双手奉上,点头道:“肃恭知道了。皇兄慢走。” “切记莫要忘了叮嘱太医,依师傅病况换药……”想了想,慕容时站在门边又转头叮嘱道,“但凡李相与太后送来的,无论是人是物、是好是坏,一律不得进入凤鸣轩!” “是,皇兄,肃恭明白的!”慕容厉嘴里应着,手也不知不觉伸到郭逸身后,轻捶他脖颈后腰,自语般呓道:“师傅坐了一个时辰,待厉儿为您捶捶。若不是皇兄那日寻着的医仙住得太远了些,这毒应是由他老人家来治才好的快罢。” 郭逸闭着眼原是在休息,慕容厉如此举动,在他看来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听见慕容厉的话,竟还点了点头。 慕容时人已走到外面,听到慕容厉的话,回头欲说把医仙请来,却见着两人如此亲密。一时间气得凤目中几要射出火星来,却还是不好说什么,只得强忍下怒气淡淡说了句“太傅与皇弟都早些歇息,朕明日得了空再来探望”便匆忙叫上王福回他的朴宸殿去了。 慕容时走后,郭逸轻轻开口:“厉儿,回府去吧,为师今日已服过药,也已泡过药浴,用过膳食了,这凤鸣轩中也无甚事是非厉儿不可的。” 慕容厉自是不答应,嘴里说着不愿让师傅一人呆在房中,还连声嚷着:“若是出了何种意外,师傅可知小师弟会如何?可知肃恭自刎亦不足以平心中愧疚?” 郭逸只得作罢,任由慕容厉在他房中守着,几天几夜都不曾离开过。 其间郭逸也曾数次提醒慕容厉,教他回府中休息,甚至连帮自己去探望幼子的籍口都用了,慕容厉偏是不允。 原本郭逸是有些生气的,可一动气便又想起太医提醒过的话,硬生生将脑中的脾气赶走,转而去研究那些带回来的文书密信,倒也还算心平气和。 由于慕容时已吩咐人将后院两个浴池所在的房间打通了,还特地告之太医,因此郭逸再疗伤泡起药浴来,便直接往浴池去,再不需在房中置入那人高的浴桶了。 也因此,用药又充足了些,李太医间中还改了几次配方,说是效果会更快更好。 如此过了三日,郭逸倒真是渐渐好了些,虽仍不能站太久,更不可动武,可那药浴时溢出的黑血却也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 这天尚是寅时,天色仍未大亮,郭逸便已起身走到中间院子里,欣赏初秋的清晨。 他举目四望,但见院中一切如故,只那几株杏树又粗壮了些,结了一树橙黄的杏果,倒还未开始落叶。四周并未见到来往的内侍与宫女,只几个轮值巡视的侍卫与他行过礼便又各自去了。 慕容厉仍在他那房里睡着,尚未醒过来。郭逸也特地没有叫他,尽管他已习惯有这么个徒弟守在身边,却也知道慕容厉最近确实是累得狠了些,还总要守着他,生怕他有何不妥。 也是由于他孤身一人,才会生出四下游玩一番再回房的想法,信步走出凤鸣轩,欣赏后宫中各殿各楼前的花草园林。 一面走,郭逸一边暗自感叹:在边关一住五载,险些忘了这世上还有百花绽收的风景,更不曾记得,这皇宫后的园子里,原有这许多美丽的花儿……若是云儿还在,一齐赏花吹笛,她该会有多开心? 他在一株夹竹桃面前停下脚步,丝毫未觉自己周身并未因思念亡妻而有一丝不适,亦丝毫未曾想起,自己身中情花毒仍未解开,自己沉湎于过去的美好岁月里,混然忘我。 不多久天色渐亮起来,耀日也已挂上了不远处北方的天坛一角,也不知是哪幢小楼上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不具一丝烟火气,平静悠扬,引得郭逸收了心思,闻声寻去。 走出未见远便见着小楼一角,却是凤鸣轩南面的那坐栖梧阁。 门前侍卫见着他,立即举起手中长枪,横眉竖眼警惕的大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擅闯后宫!” 郭逸愣了愣,从前他在后宫四处走动时,可未曾见过有任何人挡着自己,这番遭遇倒还真算得是头一回了。 他不怒反笑,竟像模像样的躬了一躬,才道:“在下乃是后面凤鸣轩的,路过此处绕去前方朴宸殿时听得琴声悠扬,不知不觉便闯了进来,还请小哥莫怪。” 那侍卫见他一副文士打扮,举止儒雅不凡,身上服饰所绣的纹饰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因此也不敢随意乱来,只敢搬出楼上主人的名堂来,想要将面前这不知来历的秀士吓唬跑掉:“既是在宫中,便应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凤鸣轩虽是太傅居所,却也容不得有男子跑到栖梧阁来,你这秀士,怎么没有主人教导,如此不懂得避嫌,念在你初犯,还不快快改道由凤鸣轩东边的花园御道过去?” “是是,在下这便走,多谢小哥提点。”郭逸忍着笑应了,又是躬身一礼,这才转身走了。 他不知在他转过身后阁上窗台处多出个女子张望,却隐隐觉得后面有人注视,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哪知却没见着人,还被那侍卫又催了几句! 无奈之下,郭逸只得作罢,回凤鸣轩去了。 甫一进凤鸣轩大门,郭逸便被慕容厉的侍卫拉着::“太傅快随我救人去!” 郭逸愕然问其缘由,那侍卫回来路上与他也混熟了,深知这太傅不会摆那些官威,便扯着他衣襟一边走,一边连声诉苦道:“您上哪去了?将军大人醒来不见你,便四下找寻。哪知将整个凤鸣轩都翻过来仍是未找着您,如今这刻,除了我这个看门的,其它侍卫均在中庭院里挨板子了!” 郭逸张了张嘴,叹道:“确是懿轩之过,这便先过去救人了!”说着顺手甩脱侍卫,飞身前掠了过去,提高了声音冲中庭那堆屋子中间的空地喊道:“侯爷手下留情,懿轩只是出去走走,莫要处罚不知情的侍卫们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站到了空地上亲自糙着鞭子准备抽人的慕容厉面前,正挡在那被绑之人与慕容厉之间,慕容厉若出手再快一些,便又要痛悔自己莽撞了。 “……师、师傅!怎地又运起轻功,还停在此处,您是想吓坏厉儿么?”慕容厉原本黑得吓人的脸色稍好了些,却还是被郭逸的举动吓了一跳,心中一阵后怕,许久都未能平复下去。 他顺着郭逸的意思,扔掉鞭子,却仍是有些不舒服,没好气的对那些被绑在长凳上立于院中的侍卫们叫着:“你们这帮家伙,若是太傅不回来,明年今天,总有几个要庆冥生!” 第三十四回 说话间那值守大门的侍卫也跑了来,慕容厉歪过头看着那侍卫,抬手指指绑着人的那一溜长凳:“白日里不准解下,凳子照原样立在院中不许放下!晚上才准吃饭!” 见那侍卫老实答应了,却还是苦着脸,慕容厉眼珠一鼓,又再大了点声:“若是有谁日后见着太傅出门不问清的,整队一齐罚!”说完,便又瞪着那刚来的侍卫:“你来此作什?救你兄弟?不若本将军去守门,也好过不知太傅行踪,在此胡乱拿你兄弟出气?” 倒真是拿这帮侍卫做了出气筒了。 郭逸看了半天,眉头已皱成个川字。见慕容厉骂完这个骂那个竟似上瘾了一般,终忍不住开口:“这是何必?分明是为师之过,你怎能胡乱处罚侍卫?莫非是要为师亲自去为他们解绑,还是想要罚为师,却不敢动手?” “我……”慕容厉张口结舌,却仍是见机抓住了郭逸的袖口,满脸不甘愿的垂下头道:“徒儿怎会想到要罚师傅,本就是这帮侍卫奉旨在此处守护师傅,却说不出师傅去向,按律原就该受鞭刑三十,如今厉儿已打算免了鞭刑了,罚站却是不可免的。” “法理无外人情,”郭逸板着脸冷声道:“既是如此,那便罚懿轩好了,是懿轩自行出外未曾告之侍卫,非侍卫之过。” 说着竟伸手要去捡那鞭子! 慕容厉情急之下,大手一伸想要去抢那鞭子,不料却与郭逸动起了手! 但他心中原就后悔自己不够仔细,就连郭逸毒发愈重亦未察觉,如今却哪还敢让郭逸轻易动武? 抓着鞭子,慕容厉逃也不是,躲亦不是,折腾来折腾去,他眼前郭逸飘逸的身形也开始变得迟钝,像是随时要倒下去一般! “师傅!厉儿这便给侍卫们解绑,只求师傅莫要再动武了!若是又引得毒发,师傅可是想要厉儿以死谢罪?”慕容厉大声叫着,顾不得什么礼法,也管不了侍卫们如何看待,伸展双臂将郭逸牢牢抱住,又唯恐用力过猛伤着郭逸,只一双大眼闲着仔细看郭逸面色,生怕他真有何不妥。 郭逸僵在原地,许久不曾动弹,双眼闭得死死的,却真是十分难受了。 久病成医,他哪会不知自己方才施展轻功便已引动体内残余的少许毒素,只是那些原本不至使他表现出什么异常,这才放胆而为。 但慕容厉倔性上来,竟惹得他自己如此,却是郭逸并未料到的。也因此,他此时确实已无法再乱动弹,若是一个不慎,便有毒侵丹田之危。 郭逸终是不敢再乱动弹,借着慕容厉标杆般伫立的宽广身躯暂歇一会,感受着徒儿的阵阵体温,想要尽快恢复过来。 只是慕容厉却不甚清楚,他只晓得自己抱紧了师傅,师傅却不曾动弹!拥着那副朝思暮想的身体,慕容厉不单单闹了个大红脸,还正好面对着一众侍卫! 在那一众被绑着的侍卫充满顿悟的眼神里,他自是想要快些解了这尴尬场面,免得来日师傅或侍卫们都不好相见。 “师傅,师傅您可好些了?”慕容厉小声问着,面上红晕不减,眼光却狠狠的扫荡出去一整片,教四周的一帮属下全噤了声。 郭逸回过神,也觉得自己似是太过随意了些,他“嗯”了一声,轻声道:“放了他们,扶为师回房,再派人熬药换入浴室里,尽快弄好了……便来唤为师。” 慕容厉乖乖应了,大手一挥示意那名轮值守大门的侍卫上前去为其它侍卫解绳子,自己则不肯松手的拥着郭逸往主屋走过去了。 若不是有这许多侍卫在场,慕容厉只怕是不会顾及太多,直接将郭逸抱回房中去,也可免了他多行这百十步路的辛苦。 好容易扶着郭逸躺回床上,慕容厉便急急跑出去找了那些平素里为郭逸熬药的下人,吩咐一通后又回房向郭逸报讯:“师傅,您且歇着,徒儿这便去请李太医过来。” “无妨,”郭逸出手仍是极快,一点不因毒魔缠身而有何迟钝之相,他抬眼看着慕容厉,低声道:“厉儿且关上门坐到懿轩身旁来,懿轩有一事不明,还望厉儿能为懿轩排解些许疑惑。” 他突然又自称懿轩,又管慕容厉叫的是儿时称呼,弄得慕容厉云里雾里,却又喜不自胜,竟连一句多问都无,就依言去关上房门坐回他身侧去了。 郭逸闭了闭眼,放松自己后才慢慢的吐出一口长气,望向慕容厉道:“懿轩今晨出了凤鸣轩,只为随意走走散散心,也可对身体恢复有些许助力。只不过待再往南时,却不巧路过栖梧阁,为那其中琴声所迷,不知不觉间便行了过去。” 慕容厉听得“栖梧阁”几个字,脸色立即白了些,又闻得郭逸是为琴声所迷,便又连声问着:“师傅你该不会在那处听了许久琴吧?可有何不对劲的地方?” “懿轩这般称呼,此刻便不曾将你当徒儿看待,厉儿可否先告知懿轩,那栖梧阁本是皇后居所,何以如今便会有人住着?” 慕容厉脸上红了红,支吾道:“既是不将厉儿当徒弟看待,那厉儿便唤师傅作懿轩了?” “那是自然,”郭逸笑出声来,却不小心呛着气管,呛了几声,立时又引得慕容厉大惊小怪,拍背送水擦脸忙个不停。但他重又坐下,郭逸已真有些不耐,沉着脸追问了好几次,到后来甚至直言道:“厉儿若不肯说,那懿轩便等着陛下来了向他询问罢。” 慕容厉满脸无奈,却又怕郭逸真的就此对他失望,再不肯与他如此亲近,终是小声俯在郭逸耳边道“非是厉儿不肯说,只是那、那处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进城时您亦看过,未进城时您便听皇兄说过的那位,尤西公主啊!”郭逸“哦”了一声,又一脸好奇道:“为何如此慎秘?难道还怕那诺蛮提早攻来不成?”“怕的便是这个啊!”慕容厉别的不爱,唯独讲到行军打仗,敌军偷袭明战时如何对付,却是兴奋异常。 他兴致勃勃的讲着那尤西公主当日如何凶险的逃到邺城,而皇兄与他又是如何碰巧遇到公主出手相救,那公主便又是如何死活赖在皇兄身边打探消息,直至得知皇兄身份后,却又如何改了主意变了态度,一副非君不嫁之姿。 “若非是她对诺蛮原部落与尤西部落俱都熟悉,厉儿早奏请皇兄除去这个会妖术的女人了!”慕容厉不满的念叨着,丝毫未觉时间已过了不少,近正午了。 郭逸心中虽也有些奇怪,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下去,与慕容厉两人一问一答,一说书一配文,倒真有些“两相情愿”的表象。 待慕容厉又准备接着说那尤西公主究竟如何被称为妖术、又是如何抚得一手好琴,使听者无不追随其旋律时,却丝毫未曾发觉郭逸却已面露痛苦之色。 “如此说来,”郭逸打断他的话道:“此事需得彻查才行。如今厉儿便先行帮懿轩出去问问侍卫们,药是否熬好,能否进浴室去静坐驱毒了,晚些时候再与懿轩说那公主的生活来历,厉儿可愿趁懿轩疗毒之机为懿轩再辛苦跑一趟李太医居宫中居所?” 郭逸如今只想好生清洗一番,除去体内余毒,再服上一颗药丸,便能蒙头睡上一觉,基本将那毒兽汁逼取尽了。 见慕容厉点头应下,他这才勉强支起身形爬起来,取了要换的衣物,慢慢跟在郭逸走向走往后院落冒着热汽的药池。 第三十五回 缓缓坐入池中,郭逸被药物浸到的肌理立即感到了一种与前日完全不同的异样刺痛。他立即站起来,对着还未走出门的慕容厉叫了一声:“厉儿!” 慕容厉心里狂跳一下:师傅怎地突然叫住我?他此刻应是连里衣亦褪了……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犹豫了一会,他低下头并不转过去面对郭逸,结巴道:“师傅,厉儿这、这便去请教太医!” 郭逸“嗯”了一声,却也并未抬头细看,只顾着从池子里出来,嘴里则继续念着:“先扶为师起来,再去叫个侍卫请太医好了。” 他说话倒还算平静,慕容厉越发的听不明白究竟是何意思,终是红着张脸回头走近郭逸:“师傅,为何刚下去便要起来?……师傅为何,为何周身全变了色?” 郭逸啊了一声,定睛朝自己身上看去,这才发觉混身上下但凡药汁浸过之处,均长出淡淡的红色突起,密密麻麻的铺在皮肤之上。 “许是早上出去时在夹竹桃树前站了一会,但那花毒应不至如此……厉儿,快叫人去请太医来,为师虽并无异样感,却不见得便是好事。你且莫要扶着为师,只将外衫取来便可以了。” 慕容厉面上潮红早已褪去,此刻一张麦色脸庞中透出几分苍白来,惊惶着应了,转身便跑到一旁将郭逸那件外衫取到手上,想了想却又叫着:“师傅在此暂歇,厉儿唯恐这外衫上亦有花毒,这便回去找件早上不曾穿过的来。” 说着便疾步跑了出去,一路大叫着吩咐侍卫去请太医,又叫人去太傅房中整理一番准备好床铺软椅,他自己则是直冲入房开柜取衫,一气呵成又往后院里奔了回去。 郭逸勉强坐到池边,周身刺痛感却仍未见减少,身上那些红色突起倾刻间便在混身上下长了个遍,此刻就连手上脸上也开始出现了。 最不妙便是,似乎连鼻腔耳廓亦长满了! 他心中暗自着急,一面怪自己无事生非:哪里不走偏要去栖梧阁附近,哪里不站偏要站夹竹桃花下,一面又觉得此种异常似乎并不单纯是面上看到这般。 “师傅!外……师傅?怎地变成这般样子?”慕容厉跑进来便钭外衫往郭逸身上披,哪知郭逸一抬脸便将他吓了一跳。 郭逸隔着外衫拍开他双手,轻声道:“是为师吓着厉儿了?为师确不该四处乱转,只不过经此一事,倒是觉出些不对劲来。但此事不宜声张,厉儿,可随为师回房中细说。” 说着,便将外衫扎紧了些,当先走了回去。 慕容厉跟在他身后,亦步亦随,心中却翻腾不已:若是我早上不贪睡,与师傅一个时辰起身,师傅便不会独自行走,或许便不至有此变故了! 两人入得郭逸房中,便又将侍卫等下人谴了开去,告知太医来了再行通报,其它人一律拦在外间,只说太傅身体有些奇怪不便见客,此刻与侯爷在房中运功渡气逼毒,不得打扰! 郭逸坐到准备好的软椅上,慕容厉立即找了一条薄被为他盖住,还担心他受凉伤风。郭逸笑笑说:“厉儿莫要再忙了,坐下便是。何况,懿轩在厉儿心中便如此羸弱么?” 慕容厉红着脸摇摇头,疾声道:“厉儿心中,懿轩什么都是好的!” 这样的话在郭逸听来,却只不过是徒弟仰慕师傅罢了。他深吸一气,忽略那些刺痛感与周身红色突起所带来的麻痒,肃容说出自己的疑惑: “晨间我出去时,四周只有我凤鸣轩中侍卫,出得大门后路上一直无人,哪怕我状似轻松仔细搜寻,亦找不到半个跟踪者。于是我好奇之下决定停下来等,哪知就好巧不巧,停在了一株夹竹桃下。那一片花海确实风景尤佳,我站在原地不知不觉便神思恍惚,忆起亡妻云儿,心中想的尽是些美好景象,阖家欢愉。但此刻却偏有一道琴声响起,就像知晓我已到了此处才特地奏起,却是一曲相邀,盛意拳拳。我亦不知那时究竟为何认定此人无害我之心,满心欢喜的寻着那琴声来源之处,未到近前便被侍卫拦下,那琴声便也跟着断了。这刻再想起,始终觉得,实在是太过巧合。” 慕容厉瞪大了双眼:“那懿轩可曾见到那琴声主人?尤西公主虽会抚琴,却素来都只愿为皇兄抚琴……晨间那时,皇兄亦应是在上朝时啊!” 郭逸大惊失色:“那,究竟是何人在阁中抚琴?……当时我被侍卫拦下不愿露了身份,便随意偏了个籍口,并未得门而入。可待我转身离开之际,却感觉有道目光盯着后脑,转头去看时,却又未见阁上有人。待我一路寻思着回来,刚到大门处,侍卫便喊着叫我去救人,却是你又在胡乱处罚侍卫,便将这事忘了。” “那师傅您这周身红色,可是与那夹竹桃有关?亦或是那琴声?”慕容厉皱紧了眉头,抓耳挠腮,倒像是比郭逸这病人还要着急,又像是那些红色突起长在他身上,正搔痒难当一般。 郭逸正待再说,门外已有侍卫通报,李太医到了。 两人大喜,慕容厉急忙上前打开门,请进李太医之后,又教众侍卫继续远些守着,随时候命,却又不能让人靠近。 交代完后他即关门回身,手尚伸到一半,已听到李太医失声道:“怎会如此?太傅今日可是吃了些什么近期未曾尝过的吃食?” 郭逸笑着将经过说了,这才将之前泡进浴池便觉周身刺痛的事也一并讲了,倒惹得已回到他身边的慕容厉又黑了脸:“师傅,您竟又不告诉厉儿!” “我若是说了,便不会痛了么?”郭逸笑了笑,一句话便教慕容厉没了脾气,老实的坐在一边。 见他终于安份下来,郭逸便细细将自己的感受说了一番,其间李太医便忙着为他诊脉、察看伤处与那些红色突起,又不时捏捏他身上问讯是否有何不对。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李太医奇道:“如此说来,太傅大人晨间在夹竹桃花下站了许久,还忆起前尘往事,却并未感到一丝难受,直至琴声响起,还为之引得行了几十丈去找那琴师?” 见郭逸点头,李太医更是啧啧称奇:“没想到,夹竹桃虽非极毒之物,却也能解断肠草毒!至于这些红色疹子,只需洗个冷水澡便可去掉了。只不过水中要加入皂角、柠檬、薄荷等清洁清凉之效的药草便可。” 郭逸木坐在原地,半天未明白过来,慕容厉却跳将起来,黑眸里闪动着亮光:“太医,您这意思便是说太傅大人他已被解了毒了?” 李太医点点头,笑道:“情花毒是解了,至于多年前那咬伤的毒,却是为外物引发,若是仔细运功驱除干净了,自然也就解了。只不知太傅最近一次运功时,可曾再见着那种玄色汁液?” “啊?”郭逸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答道:“前次见着如丝状少许,今次还未下水便被这周身红疹与刺痛给吓上来了。” “如此,便先去了这身红疹,再行运功试试罢。”李太医说着,手中狼豪挥动,片刻间药方已成。 此种药却不需熬制,只取来便可。因此郭逸很快便恢复平素里的样子,还被太医告之无需再泡在药中运功逼毒,只需静坐试试便可了。 知这般喜讯,慕容厉简直比郭逸还要高兴,直嚷着要回府去将这等好消息亲口告诉郭适,又说要先告诉皇兄,免得他计较起来又罚写字云云,闹得连同李太医与众侍卫在内的整院人等哈哈大笑。 第三十六回 “师傅,您就快些运功看看,是否还有毒素留在体内,若是没有,厉儿这便要向皇兄复命去了!”慕容厉双手撑在软椅背上,伏低了脑袋望着已站起身准备坐到床上的郭逸,嘴里连声催着,活像个等着看杂耍的孩子。 他眼里那份热忱中包含着的异样情感,却无人留意。 郭逸无奈的摇摇头,故意叹了口气:“为天子太傅又如何,周身刺痛还未散去便被侯爷催着运功,也不知结果是生是死,连我儿都没见到,唉。” 他本是心中太过高兴,才有此玩笑说法,就连侍卫们与站在一边的太医亦都明白只是说笑,可慕容厉却偏当了真。 他走到郭逸身前蹲下,小心翼翼的抚了抚郭逸衣襟,低声道:“都是厉儿不好,师傅再歇息一会,徒儿这便回府去,为您将师弟接来!”他说着,跑到外边前院马厩里,飞身上了一匹棕色骏马,“驾!”的吆喝着便跑了。 李太医在一边见着,亦不由拈须失笑:“太傅大人,侯爷对您,可真是不同一般啊!” 郭逸似懂非懂,却仍是笑道:“太医莫要玩笑,侯爷乃是念着幼时师徒情深,性情又单纯较真,才会有此举动。此番还亏得太医解毒,近日来辛苦了。待逸身体全好了,必会奏明陛下,请天子为民间再拓出五百间医馆,收它上千学徒,尽由太医教导,为我百姓之福。” 李太医脸色大变,连连摆手:“太傅莫要再吓老夫,老夫这把老骨头,只盼着安度晚年,哪还有精力去教学生?若真是为着老夫请功,便请太傅帮帮忙,教陛下放我这老头子告老还乡吧!” 两人又说笑一番,郭逸终是应下为李太医请求告老一事,心里却对这些天来的“中毒、奇遇”有了更深一层的看法。 待了一会,郭逸正想躺下小憩,却闻得外面侍卫通传说陛下下朝已得知太傅私闯栖梧阁一事,正一路赶过来,还派了王福前来传讯,说要太傅“无病也装病,有病装重病”! 郭逸张大了嘴好一会才合上,侧过头冲李太医苦笑道:“看来太医仍得在宫中太医院多留些时候,此等装病之事便由太医为懿轩演一出好戏罢!” 不多时,凤鸣轩大门外人声鼎沸——慕容时果然来了,且来得相当热闹,与前几日迥然不同。 待侍卫们将御驾一行迎至郭逸房子门外,按太医出来交代的推说“太傅正在运功逼毒不便打扰”时,郭逸确实正端坐房内运功,试着看还有没有与前几日一般的毒汁自穴道中流出。 李太医亦与郭逸初回来时一般,正举着银针对各处大小穴道下手,借此助郭逸一臂之力,却又显得郭逸病得格外严重。 俩人俱都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随时防着有人破门而入。 门终究是被打开,伴着慕容时的一声:“朕来此只是探望太傅,尔等在房外候着便是。” 太医顿住手上动作,回身冲慕容时行了个礼,低声道:“陛下来了。恕老朽无法起身相迎,还望陛下一边看着便好,切莫靠近太傅大人。” 慕容时“嗯”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挥了挥手,门外凤鸣轩中的侍卫们立即见机将门关上,房内又恢复了宁静。 背对着房门的慕容时顿时松了一口气,朝冠下那张脸神色亦松驰不少,一双凤目盯着闭目盘坐的郭逸看了好一会,又托起自己下巴凑近了些,近似自语般呢喃着:怎地未见面色有所好转呢?莫不是今朝真有些变故? 说着,他“霍”的转过身,面朝李太医,凤目中慑人心魄的锋芒使其不敢直视。 “太医,”他声音仍是温和无比的问道,“可知太傅今朝出凤鸣轩时遇着些什么,为何侍卫与暗卫们回报说太傅毒发时较前几日样子完全不同?” 见李太医张嘴欲答,他躬下半个身子,指指门外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压低了些声音,这才小声道:“莫要声张,待你银针施完后再小声些告诉朕罢。” 李太医张着的嘴忘了闭上,只呆呆的点头应是,仍是半张着嘴转过头,飞快的取了郭逸身上银针,喃喃道:“太傅,还是您自个儿与陛下说罢,老朽实是受不住皇上如此态度,会折寿的啊!” 说着,他便起身离座到慕容时面前跪下磕头:“小老儿这便诊治完毕,还望皇上体谅小老儿年老体迈,能准小老儿告老还乡!” 慕容时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凤目从李太医身上扫到郭逸身上,待看到郭逸睁开眼时,却又立即扫回到李太医身上,点头道:“太医言重了,起来说话。” 哪知道那李太医一听这话越发的不肯起来了,还连连磕头,声音也越来越大,连房外的人都听见:“圣上!小老儿年迈,医术平庸无能,此番救不得太傅,求圣上饶小老儿一命,放小老儿归去罢!” 郭逸张张嘴又合上,抿着嘴冲地上抬起头的李太医笑了笑,无奈的摇摇头便翻个身躺回床上,哪知道动作快了些,一阵气血翻腾,竟连声咳嗽起来。 慕容时却不知他是真咳,凤目里仍带着赞许之意,话音却也跟着李太医一道大了起来,竟是在怒吼:“混帐!这么些日子了,太傅为何毫不见好转,病情还愈加严重?……太傅,太傅?快来人!将朕上元节时收到的七星玉露取来,再去太医院将所有太医请来!” 房外顿时乱作了一团。 郭逸咳了几声便收住了,低声向慕容时问道:“陛下,太医他?” 慕容时摇摇头,将头凑到郭逸耳边,唇抵着他的耳珠,一字字轻声道:“师傅莫慌,待朕那皇弟带着师弟回来,朕才会说要如何发落太医。那时皇弟必会求情,或直接耍横将人带走,太医必无恙矣。” 见眼前太傅神色好转,慕容时突地一笑,一口气吐在了郭逸耳里,引得他浑身一阵战粟。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又继续以那般轻轻飘飘的势子送入郭逸脑中:“师傅,光顾着紧张他人,那师傅自己呢?马上就有人进来了,师傅若是被揭穿,倒要如何自处?” 郭逸目不斜视,嘴唇翕动:“若是依着陛下事先定计的,郭某定是性命无忧,但只怕幼子……” “小师弟有我那弟弟照看,师傅您纵然有何危险,亦有徒儿们明里暗里搭救,‘懿~轩~’又何需在意这许多无需费心之事?”慕容时故意将声音拉长,唤出郭逸的字来。他说完这句,便似无比留恋却又不得不离开般,猛的在郭逸耳垂上咬了一口,才像个孩子似的看着那牙印,笑着退了开来。 可怜那李太医,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连头都不敢抬,却已是吓得无力再动弹——他已知道得太多,如今只看慕容厉是否能顺利带走他了。 郭逸一颗心渐沉了下去,他虽明白慕容时早已不只是当年那个沉稳博学的少年,却不曾料到如今在朝中宫中被各种阴谋算计包围着的越国国君,竟会对他这个师傅作出这等状似暧昧却令人毛骨悚然周身发冷的举动来! 他躺在原处,丝毫都不再动弹,纵然是想要使劲揉揉那被咬疼的耳垂,想要擦掉耳中仍然隐约浮动着的热气。但既是回来了,既已答应了这皇帝徒儿的请求……不,纵然是未曾答应,只要身陷这邺城皇宫之后,许多事便不是他郭逸所能掌控,便不是他这个太傅能如往年般随意决定的了。 第三十七回 就只是为了云儿么? 一个细微的念头在心底浮动了一下,随之却被慕容时在城外交待安排的一堆计划淹没,事至如此,郭逸早无暇去思考其它了。 甚至就连他为何会清早醒来走到栖梧阁,都不曾去想过,为何这世上有这许多种巧合,为何偏就凤鸣轩通往栖梧阁的花园小路上,有那么唯一的一棵夹竹桃,又为何巧到只有这种毒花便可以解了他情花之毒,为何他那般冷静淡漠的性子,会突然因着一首悠扬的琴曲便想要一会琴师? “禀皇上、太傅大人,太后与尤西公主前来探望!”侍卫轻敲房门,低声报讯,接着王福便将房门推开,同时也打断了郭逸的思绪。 “尤西公主……究竟是何样人物?”他不禁有几分好奇,那个女人,厉儿说他们回城时亦在迎接他的队伍中,那她是否就是晨间在栖梧阁中抚琴之人?又为何破除只为时儿抚琴的惯例,清晨时分抚琴,那旋律听起来就像是特意为他所奏? 只是,那不过是个异域公主,又怎会知晓他郭逸的过往,又怎会明白他的心绪? 怀着复杂的心思,郭逸转过头看向门口那两个女人。 太后李嫣仍是一身朝服,精致妆容、华贵逼人。她年近三旬却不见丝毫老态,周身珠光宝气依旧,一如她那副要强好胜的脾气,张扬、夺目。 李嫣身侧,站着一名女子,她穿着一身五彩裙衫,长发扎成了数股发辫,额际戴一枚龙眼大小的深海珍珠,脖颈间也不似越国女子那般围得紧紧的,却是小了一号的珍珠戴于锁骨之间,配上那身紧致的衣袍,婀娜体态纤毫毕现,美不胜收。 细看那张瓜子脸上,一双大眼中水波流转,未语先动人;一张樱唇微微开启,凡观者必以为其有无数心事要系数予人倾诉。 “如此佳人前来探望郭某,实乃陛下福泽。”郭逸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轻咳一声,笑着赞了一句,又向太后李嫣拱手为礼道:“太后来探,逸不胜惶恐,只因无法下榻,望太后莫要在意。” 李嫣灿然一笑,走近几步虚托为礼:“太傅这是说的哪里话,如今回来为皇儿辅政便已是我越国上下的福气,何况又卧病在床,哀家又怎能坐视不理,不来探望?” 说完,她才看向慕容时,目光中带了些嗔怪:“皇儿怎地不告诉母后,若不是今晨栖梧阁中侍卫传出消息,母后都不知太傅回宫后竟病了!” “太后错怪肃谨了,”慕容时不慌不忙,似是毫不在意李嫣的话,轻描淡写几句便将事情推到郭逸自己身上,倒成了郭逸自己病了不愿声张,只请了定国侯在身侧陪着帮忙运功疗伤,直到晨间意外中毒,才叫了太医过来。 虽明知并非如此,可李嫣亦不好说什么,只得闷闷的应了,便又拉过那尤西公主,满脸慈祥:“公主如今也看到,确是太傅生病了,今晨才会误闯栖梧阁,以致为你那桃花瘴所迷,到如今还无法下榻呢。” 她状似随意的一句“为你那桃花瘴所迷”,却引得郭逸面色大变,脱口而出:“桃花瘴?公主可否近前说话?逸心中有一事不明!” 说完后,见众人脸色不对,郭逸才想起这公主所居之处却是越国上代皇后居所,顿时后悔莫及,挣扎着便要下床,口里连声道:“懿轩一时激动,未曾思及公主身份,还望陛下与公主莫要误会。” 慕容时伸手按住他,凤目中流转着几分笑意,缓声道:“太傅莫急,原本就只是住在那边,又怎会有何误会?”说着,他转头看向尤西公主,点点头示意她靠近郭逸床边:“既是太傅要问话,公主便请过来吧。只不过公主尚要小心些,莫要再如同栖梧阁那般四处留下毒种阵眼了。” “何人四处留下毒种与阵眼害我越国帝师?”一声近呼咆哮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声如洪钟,震人肺腑。 众人不由同时往外看去,却见一人身着袍服,手上牵着一个小童,正大踏步的走了进来。 原是慕容厉带着郭适赶回来了。 他一回来,便四下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停在郭逸身上好一会,看郭逸面上确已再无那些红色突起,才舒了口气,走上前向慕容时行礼道:“皇兄!肃恭回府一趟,将太傅的小公子带过来探望。” 一面说,他一面轻轻将郭适推到郭逸床前,低声道:“适儿,去爹爹身边。” 郭适一步步走到床前,看了郭逸好一会都默不作声,许久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爹爹,爹爹竟病成这般,却还不准适儿前来探望,爹爹是如娘一般不要适儿了么?” 他这一哭,房子里顿时开了锅。 那尤西公主的脚步也自停在了慕容厉那一声大吼之时,此刻僵在原地,前有太傅与其幼子相聚,左有皇上与侯爷,右有太后与总管王福,就连中间地上,还跪着一个老头儿!她倒是真不知要走近,或是退出一步,亦或是退出这间房子了。 这边郭逸伸出一只手搂着幼子,长叹一声低低哄了几声,好容易才劝得郭适不再大哭,却仍是伏在他胸前,眼角泪痕尤在,却像是十分疲累一般,不一会便睡着了。 郭逸见状已红了眼眶,却又只是一声叹息,极为习惯的轻声道:“厉儿,替为师将适儿送到隔壁去睡吧。请个侍卫看着,待他醒了再送过来。” 慕容厉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将郭适抱走,不一会便又立即回来,守在床边。 这时李嫣突然笑了一声:“太傅果然不愧我越国帝师,对定国侯亦是指挥得顺手之极了。也莫怪他这个皇儿见了母后连请安都没有!” 慕容厉一听这话,便张口要辩,哪知慕容时一把抓着他手腕,截口笑道:“母后,您也清楚,我这皇弟自小就爱跟着太傅习武,虽说挨过的手心不下数千,却是军营里与士兵一道长大,最是能吃苦,也对太傅最为依赖。如今太傅病了,他自然是回报师恩之时到了。朕倒是觉得他只不过一时情急,忘了礼数,与那些成日将礼数挂在嘴上身上,却不知尽忠尽孝之人相比,却是要强得多了。母后您说是么?” “这……皇上说的自然也有道理,只不过礼数总不可废的。”李嫣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让了一步,并未再继续计较下去。 慕容厉这才向前一步,单膝跪下开口道:“太后莫与肃恭计较,肃恭粗人一个,枉称王侯将军,却实是惯了营中士兵的粗俗简朴,倒有些不惯宫中礼节。待太傅病好了,肃恭必请太傅将各类礼节撰写成册,好好教肃恭学学,太后觉得,可还妥当?” 他虽是半跪着说话,却仰高了头颅,声音亦是不卑不亢,与平日里对待郭逸的轻言细语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慕容时笑眯眯的伸手将慕容厉拉了起来,顺手指了指仍跪在地上的李太医:“这太医医得如何?可医得了太傅?如若不行便送出去斩了,若是还行,便要他两日之内将太傅治好了,肃恭觉得可好?” 他嘴上笑着,凤目中那股冷意却有如尖刀般深刻在慕容厉心上! 慕容厉狠狠打了个寒颤,低下头道:“李太医学识渊博,更有银针刺穴的绝学在手,想必治好太傅不是难事,请皇兄莫要担心,必不致误了皇兄的生辰宴。” 第三十八回 慕容时微微皱眉,伸手将慕容厉下巴抬了起来,深深看了他一眼,贴着他的耳朵道:“你我兄弟,也是时候商讨一番了。择时不如撞日,就今夜吧。申时朕便在朴宸殿中恭候定国侯大驾,切记切记,莫要抗旨哟,皇弟。” 还不待慕容厉点头,他便松开手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抬眼将房内所有人扫视一轮,扬声向房门处道:“王福,送太后回宫!朕与侯爷还有太傅就外域几部族之事,要与公主谈谈。至于太医,也请留下,朕倒是对那银针刺穴的绝学挺有兴趣。” 一轮吩咐下来,人人都有些摸不清慕容时如何打算,一个个愣在原地,竟连手都不知往哪放了。只有那王福连声应了,从外面小跑进来躬身对着李嫣行了个大礼,便作了个请的手势。李嫣见状,只得怏怏的道了声告退,又半真半假的请郭逸注意休息保重身体,便只回首望了那尤西公主一眼,忿然离开了。 郭逸靠在床头看着他那皇帝徒儿一举一动,耳里听着慕容时每一个字,心里暗暗发怵:肃谨这般举动,倒不似有多惧怕太后,莫非这朝中局势,与他前几日在城外所说的,并不相同?那么他这般急着请我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正思忖间,肩上被人轻按了一下。郭逸猛的一抬头,就见慕容时放大的笑脸正在眼前! “太傅心中必有百问千疑,莫要太费神了。朕既已留下公主与太医,便是为了向太傅说个明白。”慕容时笑眯眯的将郭逸扶起来坐好,“太后已走了,便无需再装作病重的样子,也免得公主在此颇觉尴尬,太傅您说呢?” 郭逸心中一懔,忙下床行礼:“陛下说得是,是懿轩唐突佳人了。” 片刻间,那个看上去病入膏肓的太傅大人,便又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样子。虽只是站在屋内,却给人予伫立山峦、一览众山小之感,无论是身为皇帝的慕容时,又或者军营中长大、人称怒将军的慕容厉,此刻也只觉矮他一截,生出不敢怠慢的感觉。 “公主虽已无实名,却仍是公主。”郭逸笑着牵了一把椅子,亲自引那瞪目瞠舌的尤西公主坐下,低头看着她道:“懿轩此番误打误撞却治好了情花毒,还得以一慰心中相思,全赖公主,在此谢过。” 说着,竟真的一躬到底! 慕容时与慕容厉看得傻了眼:见是见过师傅行礼,却从未见过师傅向女流之辈行此大礼! 郭逸一礼行过,也不管那尤西公主面上是何等惊讶,转头向着慕容时与慕容厉道:“陛下、侯爷,此处乃是懿轩居所,因此斗胆请两位容懿轩将心中所疑问个清清楚楚,且莫要阻拦,可好?” “太傅说的哪里话,”慕容时柔声道:“今日里本就是借着太后带公主来的机会,为太傅解惑的。太傅有何疑问,只管说出来便是,无论肃谨或肃恭,均是太傅一手带大的学生,又怎会罔顾师徒情谊阻拦太傅?” 慕容厉一旁听了,看着郭逸与慕容时脸上笑意与眼中深沉,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可当郭逸看向他时,他却仍是重重的点点头:“太傅所愿,即是肃恭所愿。” 郭逸哈哈一笑:“如此甚好!各位请随我移步后院竹林去,若是陛下带着懿轩的翠玉笛,便请一并带上。” 说着,他当先迈出房门,在门口两名侍卫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见那两人领命走了,才又亲自领了两名侍卫去最西侧的一间房子里,竟捧出一具琴、一台筝来! 这下几人俱都摸不清郭逸究竟是要如何了,但既已答应,便也只得乖乖的跟着往竹林去,就连那李太医也被郭逸亲自扶着,倒是走在了慕容时这个皇帝的前头! 一行人穿中庭,至后院,再由西边铺着青石板的小路前行,沿途除了几棵硕大的松树形态各异,便只见着枝头挂满橙黄果子的杏树,再无旁的植物。 又走了不久,便见眼前一片绿意盎然,大片的竹枝林立,最矮的也有两三人高,最高的却也只不过三四人高,遮天蔽日,加之已过了立秋,太阳也渐有些偏西了,这竹林中倒显出一派阴凉气息。 在这片竹林中央的空地上,已有四名侍卫侍立。地上除了那琴筝之外,便是几把竹椅,一张竹几。几上放着尤在冒气的茶水,仅是闻到那阵茶香,慕容时便已知是这凤鸣轩中独有的云雾了。 但,这些物事不远处,却还立着一座一人高的石像,在竹林中竟有些混然天成之感——就连慕容时也未曾想到过,郭逸竟不知几时在竹林中为亡妻云儿雕了一座真人大小的石刻像! 一众人当中,除了尤西公主,个个都惊得张大了嘴,呆立原地。 她似是十分激动,却又极力压抑着,颤抖中走到那石像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 郭逸却像是十分高兴,当先走了过去,轻抚着那石制美人,口中喃喃道:“云儿,为夫带了时儿与厉儿来探你,你可高兴?适儿还在房内睡着,待他醒了,为夫再改个时辰带他来与你说话,可好?” 他这里对着石像说话,那边侍卫们也已开始将茶水注入几个精致的竹杯中,口中还说着“太傅出门时便吩咐,请陛下与侯爷随意坐下,公主与太医亦不必拘礼。此处乃是太傅闲游休憩之所,不论君臣尊卑。” 这时郭逸已转个身走到竹几旁,端起一杯茶轻抿了一口,望着走近前的尤西公主,面上笑着,话语声却前所未有的凝重:“晨间懿轩本是想着来竹林看看为爱妻立的这石像,与爱妻说说话儿,散散心的。却不知为何,竟走去了栖梧阁,不知公主可否为在下解惑?” 那尤西公主似是非常害怕,面色倾刻间便苍白无比,却是一声不吭的往慕容时身后躲了过去。 慕容时挑挑眉毛,冲郭逸笑笑,竟闪身往慕容厉身侧靠近了一步,现出他身后那尤西公主来。 他不但让开了,还笑着说道:“公主莫要这般,做便是做了,又有何事不敢说呢?或者,公主这番举动是想要朕代你说项?你该清楚,无论于公于私,朕可都不乐意做这个媒人!” 媒人?慕容时一语惊四座,就连原本只想弄清事实的郭逸也呆了。他只觉周身像被浇了一大桶冰水,凉意阵阵:“陛下,懿轩不明白。既是公主不愿说,而陛下又似是非常清楚,还望陛下能如片刻之前在懿轩房中应允那般,讲个清楚明白。” 且不说慕容时是何表情,郭逸又何等惊讶,也不论那尤西公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只看慕容厉坐立不安的望望慕容时又望望郭逸,还抽空细看了尤西公主几眼,便可知这一番互问下来,无论结果如何,均对在场几人表面维系的关系有着巨大影响。 “你们先回去吧。”慕容厉站起身向那几位侍卫开口道:“有事我会亲自来喊,回中庭看好小公子,若是他醒了,便立即来报。” 几人立刻行个礼表示明白,擦擦额角汗珠就飞快的跑了。 慕容厉这才转头看着慕容时,皱眉道:“听皇兄所言,对太傅及肃恭不明白的地方,所知甚多。肃恭也请求皇兄,以实相告。” “太傅与皇弟言重了。既是如此,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慕容时上前一步,懒洋洋的从袖中抽出一物,正是那翠玉笛。 第三十九回 慕容时把玩着翠玉笛,像是十分喜爱,却又像有些漫不经心。他转头看了尤西公主一眼,似是见她还在原地,才又扯起嘴角邪邪一笑,说道:“只不过这原本一心要做我皇妃、甚至还拉着太后允她入住栖梧阁的尤西公主,确是既擅布阵下毒,又爱抚琴勾人入阵以作玩耍!” 郭逸瞪大了双眼,却并未说话,只上前了一步,抬手,正好接住了翠玉笛。那尤西公主却已满目通红、花容失色,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死死盯着慕容时,咬紧了唇却不发出一声,也不知是无法反驳,亦或是在怪慕容时说出她的底细。 慕容时只轻笑一声,就转过头再不看她,反而面向慕容厉,嘴角却还啜着些许玩味,继续道:“尤其,她觉得有意思、有趣又或者心仪之人,更是如此。晨间太傅所遇,朕其实全知道,一路跟过去,一路跟回来,却是真不敢与太后闹翻了,这才不曾吱声。” 他突然顿住不说,转身看看尤西公主,复又面朝郭逸笑了笑。 郭逸会意他是怕公主要气跑了,立即点点头:“陛下放心,请尽管说罢。” 慕容时哈哈大笑几声,却又突然止了笑,面含不愉:“太傅或许不敢相信,公主在太傅回来当日便已芳心暗许,故意派了太后宫中的宫女去太傅房中整理打扫,顺便撒下情花粉末。哪知太傅竟除了情花毒还中了别的毒,这确非她所愿。好不容易等到太傅外出之时,她便立即以曲为引,以迷药为惑,引得太傅入阵,解了情花毒,又见了梦中人,一举多得!” 郭逸手一抖,盛着云雾茶的竹杯掉到了泥地上,茶水泼了出来,片刻间渗入泥地里,只余一杯,一地茶叶。他抓紧了手中翠玉笛,面无表情,目光停在石像脸上,一言不发。 慕容厉一边看得心中有如千万只蚂蚁在噬咬,却又不敢在面露不愉之色的慕容时面前放肆,只得小心开口:“皇兄,太傅确是不知此事。当日回宫时他根本连随行的究竟有哪些人都不知晓,今日晨间解毒后还与肃恭商讨,正在说这晨间一行有些莫名的奇怪,引得他周身俱是红疹,也不知为何会被那琴声轻易便引了去,更不知道明明觉得有人窥探却看不到踪迹。然后便是太医到了,才得知情花毒已解,配了药汤沐浴,去了周身红疹不久,皇兄便已请王福来传讯了。” 慕容时凤目如刀般在慕容厉面上打量了半晌,突地一笑:“肃恭说的哪里话,为兄怎会质疑师傅?只不过是公主面薄,朕替她说了而已。” 他前一句自称“为兄”,后一句就又恢复为“朕”,倒听得慕容厉越发的心惊,隐然觉得这尤西公主的身份,只怕是真的大有问题,远不止尤西部落的公主那么简单。 郭逸这时终将视线从那石像上移开,却是看向尤西公主,出奇的以丝毫不显怒火的语气温声问道:“公主,可否告之懿轩,究竟家母仙乡何处,家中可有亲人?” “啊……”那尤西公主这次才像是真的被吓着了,双腿一软竟险些坐到地上! 慕容时袖袍一展拉住了她,状似亲昵的笑着:“公主,你如何吓成这样?朕还以为公主会一直不开口,谁知,公主竟一张嘴便是这般引人遐思的声音,又显得如此软弱无助,……若不是朕深知公主所来究竟为了何事,只怕还真要误以为公主迫不及待想要名誉上亦配得起目前的住处了!” “陛下,莫要为难于她。”郭逸闪动身形,几步便已到了两人近前。他一双眸子盯着尤西公主看了好一会,又是点头又是叹息,引得不明就里的慕容厉看了半天,才开口道:“如此看来,懿轩确是没有料错。公主若是累了,便回去歇息罢。此事,逸不会再追究,只望公主能再等些年,待适儿成人了,再……” 他竟未曾说完,便已转身向外走了。 “太傅!”慕容时猛的出声,叫住了郭逸。 郭逸顿在原地,并不回头,只扬了扬握着翠玉笛的那只手:“陛下,恕懿轩无礼。三日内请陛下莫让任何人打扰懿轩……侯爷亦是一样。至于适儿,还请侯爷代为传话,只需告诉他,懿轩会在陛下生日宴后去探望他,便可。” 语毕,像是怕再被叫住似的,郭逸竟不顾自身刚解毒不久还很虚弱,直接运足了力气,飞纵出竹林,片刻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慕容厉楞在原地,张着嘴本欲喊住郭逸,却因他一句“侯爷亦是一样”,久久无法吐出任何一个字来。 见状,慕容时嘴角竟勾出一丝笑来,斜瞥了一旁不敢坐下的李太医一眼:“太医,还不快回太医院去?若是太傅再出什么事,必还是你去照顾,就莫要再提告老还乡之事了!” “啊、是,是是!多谢陛下!小老儿告退!”李太医听到那许多外人所不能道的隐情,没料到自己竟还能捡回一条老命,登时磕了好几个响头,连滚带爬的走了。 “至于你么,”慕容时仍拉着尤西公主,一直到李太医走远了,才看向她。可那双凤目里不单已毫无半分笑意,甚至还带着浓浓的杀气:“若不是太傅猜出你的身份要留你性命,就凭太后便可保得了你?还是回去想个清楚,明晚……朕会去探望公主。” 不管那尤西公主如何神态,慕容时一转头,一掷手,便将她推至慕容厉身侧,清声道:“肃恭,送公主回栖梧阁!申时已将至了!” 说完,他也像是十分焦急的走了。 竹林中,只剩下慕容厉,和一个身份成谜却无人点破的尤西公主。 慕容厉皱眉望了望这长得不似凡女的公主,突地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转头去细看那石像。他看一眼石像,便又看一眼公主,黑瞳随着转头的次数渐多,也越发的收缩着。到最后一次转回头看着公主,他已满脸不敢置信:“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为何长得与师娘竟有七分相像?” 孰料那公主像没他这个人一般,一声不吭就算了,竟连脸上神色也未曾动过半分——自慕容时走后,她便是一副冰美人的样子,站在原地面对着石像一动不动,像是连呼吸都停顿了。 慕容厉抿了抿唇,抬头看看天色已相当暗,又想起慕容时的申时之约,便有些着急。他还想提早一些,偷偷去看看师傅,怎料这公主像是呆了一般? 想要拉她或推她一下,又怕与礼不合,也确是不想碰着任何女子。慕容厉挠了挠头,横下心来清了清喉咙大声道:“公主,时辰已不早了,还请回栖梧阁去歇息罢。肃恭还有要事在身,请恕本侯唐突了!” 说着,他猛的一抬手将尤西公主扯离地面,运起功力,几个起落便越过东面的一片花海,直接将她送到了栖梧阁门外。 这女人,居然还是没有吭声过。 慕容厉却无心去理会,只行了个军中礼节,便向侍卫交代一声,飞快的又跃回竹林,一路向凤鸣轩后院跑去了。 哪知刚进到后院,他便觉得有些奇怪:怎地后院这许多侍卫? “你们不去当值,怎会一齐歇着了?”慕容厉皱紧了浓眉,冲那一堆正说着什么的侍卫愠声叫道。 那些侍卫们见着他,就像见着神仙一般,个个面露喜色,站成一排行礼,口中嚷着“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便好了!将军快些去劝劝太傅吧!” 第四十回 “莫要吵,你来说罢!”慕容厉被闹得头疼,只得顺手点了晨间在凤鸣轩大门外当值的那个侍卫,叫他一人说个清楚。 说了半天,慕容厉终于明白过来——郭逸将侍卫们全部遣到后院休息,说是无需人侍候,又说有皇命传下来,也不会有旁的人过来,只需等侯爷回来时派个人去竹林将乐器取回,待侯爷接走小公子,便可关上轩门,除了吃穿用度,其它的均由他自己来便可以了。 “真不知师傅究竟作何想法,只怕早已觉得不对劲,认出那公主后便无法再面对任何人了……”慕容厉挥退了侍卫们,一路朝中庭跑过去,一路喃喃的念着。 明明已到了郭逸房门外,慕容厉却是不敢进去。他仍记着方才郭逸说的,“莫让任何人打扰懿轩,侯爷亦是一样。” 可他又怎能在发觉公主长相与师娘相似之后,就这么放着师傅独自一人,自行带着郭适离开? 踌躇许久,慕容厉在门外走来走去,终是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推开了房门。 迎面一阵浓郁的墨香,掺杂着同样浓郁的酒香。薰得慕容厉心跳都快了些:他这是在墨汁里兑酒,还是在酒里兑墨了? 甫抬头,慕容厉便见着那位太傅大人正站在桌旁挥毫泼墨。 仍是与从前一般的风度翩翩,却只因手中酒壶换了较大个的,便已能教人感觉出完全不同的,忧伤气息。 纵然无需走近,慕容厉也能猜到,那桌上宣纸必是洛宣,笔上所蘸浓墨必是龙门,而那纸上,定是一幅字画,字写的必是相思,画绘的必是……师娘! 他就站在门边,维持着推开门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看着,不发出一道声响。 郭逸亦像是不知他已推门进来,仍在原处,画一笔,饮一口酒,间或笑一声,又或低叹一句,全然已投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去。 木立半晌,慕容厉无声的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他一边走向旁边郭适歇下的房间,一边在心里默念:师傅,你这是何苦? 吩咐一直守在房中的侍卫李安将郭适带回侯府去,慕容厉还没忘向郭适交代了郭逸要说的话。郭适自是不依,嚷着要亲自去问爹爹,哭闹声几乎要掀翻了屋顶,却仍不见他那爹爹过来看一眼。 明明,就只有一墙之隔。 闹到后来,郭适似也明白了什么,渐渐的安静下来,主动牵起那李姓的侍卫,向慕容厉道:“师兄,适儿回您府上去。若是爹爹有何难处,请师兄定要护着他。爹爹平素里较为温和,但性子却是极倔的。还望师兄,确如适儿所见那般维护爹爹。” 说着,竟向慕容厉行了个大礼,一躬到底,才头也不回的直直奔凤鸣轩前庭,待那李安牵马上背,便将他也抱上了马,俩人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显是经常这般一同出入侯府。 慕容厉远远的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又回首看看郭逸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转身趁着暮色往北边朴宸殿去了。 方才他已顺便将侍卫们叫了几个出来,若大一个凤鸣轩,纵然是不需人侍候,也得有人在门口守着——否则谁能料到什么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访?万一皇兄又有何计较,派人来宣又或是亲自来了,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岂不是……师傅又要担罪? 一步步踏入朴宸殿,慕容厉随手挥退了问安行礼的内侍与宫女,直穿入中庭,再不紧不慢的沿着大殿拾级而上。 手还未推上殿门,慕容厉便听得其中一声轻笑:“肃恭么,虽是迟了,也还是来了。快进来罢。” 那声音确是皇兄的,只是听上去,却像是有些奇怪? 慕容厉来不及多想,门应手而开,脚抬起,便已踏了进去。 “皇兄?”慕容厉四下望不见一个人影,不由得叫了一声。 此处是朴宸殿中央的寝宫,整个朴宸殿格局与凤鸣轩极为相似,除了各殿俱加了石制房基,因此房屋构造显得更为大气磅礴,再者也只是所用材质较凤鸣轩有所不同,其它的几近是一无二致。 就连家具摆放的方向亦是如此。 尽管,慕容厉隐约记得皇兄登基前此地并非如此摆设。 “皇兄?”明明进门前便听着皇兄应允,如今却为何不见人影?慕容厉心中越发的奇怪,不安随之而来,警惕心亦升高了些。 他四处观望着,从进门不远的御用桌椅前绕开,带起一阵微风,桌上烛火一阵晃动,投射在殿顶与墙壁上的影子亦晃动了好一阵,殿内却似是真的空无一人。 慕容厉尤不死心,举步往里间御榻的方向走了过去,榻前的御帘垂着,厚厚重重的,像是隔出了另一个世界。 当他手伸到御帘上欲歇开查看慕容时是否在榻上时,一只手猛的伸出来,将他拽了进去! 徘徊在栖梧阁外,郭逸犹豫了很久,却仍打不定主意是否要上楼一探。 他饮了两坛凤鸣轩中的陈酿,心中越发的惦记亡妻云儿,于是便生出了要找尤西公主一述的念头。 为了不再被侍卫拦住,郭逸出来时特意换了一身夜行衣,由后院的竹林跃了过去,停在阁楼顶上。 此时已近子夜,明月被乌云挡住,他只消不作出大动静,便不至被人发现。 正犹豫间,阁楼前来了一名女子,左右看看,才向那守门的侍卫轻声说了几句什么,急匆匆的样子。 不一会,那侍卫便放她进了阁门。 郭逸心下有些奇怪:这般夜了,莫非公主阁楼上仍点着烛火,便是在等这宫装女子? 他一边想着,一边伏低了身姿,整个人趴在瓦砾上向下面窗户望了过去。 阁内隐约传来一阵说话声。接着那声音便近了,先是向公主问安,而后便是一声动听的:“你们先去歇着吧,我与秋月说说话儿。” 似是那尤西公主的声音。 公主与宫女说话?还是说,这秋月是太后膝下的哪名小公主?郭逸暗忖着,脑中不时翻过五年便记熟了的慕容家族谱,却一无所获。 但紧接着,他便恍然大悟。 只听另一个声音道:“公主今日如何?太傅大人可曾认出公主?太后娘娘心中十分焦急,却又不敢随意过来,生怕撞见了皇上。” 郭逸睁大眼,仔细看向窗内隐约出现的人影,可惜仍是无法看清其中两女的面貌,更勿谈是何表情了。 这时只听那公主淡淡道:“秋月,敢问太后如何得知太傅大人身有旧疾,又如何知道毒引?” 郭逸浑身一震,紧紧闭了闭眼,努力许久才使得自己不曾生出任何动静。 只闻得那名为秋月的宫女支吾其词,大至意思即是她也不知太多,只知当时太傅爱妻是在宫中住了不久后,先帝驾崩当天即毒发身亡了。 显是有些隐瞒,却不肯、又或是不敢说明。 阁顶上郭逸如是想着,那公主似乎亦是如此想法,好一会不曾吱声,待那秋月催了好几声,她才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吧。陛下明晚便要过来,你只管请太后这些天内不要随意靠近栖梧阁,免得太傅与陛下来寻我时撞见了。” 听那秋月应声后却没有半分脚步响动,郭逸正在疑惑,却闻得公主又道:“怎地还未回去?雨儿亦要歇下了。” 雨儿么?果然……便是她了? 郭逸不由得想起,初闻这名字时,自己年仅十九,与当今皇帝相同之年龄,却已有爱妻云儿伴在了身侧。 第四十一回 那时两人已随先帝回宫,平日里住在宫中军机营内,并不曾靠近过朴宸殿以外的后宫建筑。 偏就在那时候,先帝新封了皇后,却并非慕容时、慕容厉之母——他二人生母乃是前任皇后,却是诞下慕容厉时,便因难产病逝在宫中了。 郭逸还记得当日从南边小国逃回邺城时,与前几天同样是身中巨毒,每日数次泡在浴桶中运功疗伤、逼出毒汁。就是那将好未好的时候,云儿终忍受不住,抱着他放声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云儿告诉他,幼年时亦是有父有母,家中尚有一名小妹名唤雨儿,原居于岭南小国之中,世代研习阵法与用毒之间的关联。 却谁料她竟无法完全解去郭逸身中之毒,这一向刚烈自强,险些成为一派之首的女子,这才急得痛哭之声。 郭逸人在阁顶上,心已回到六年多前,下面秋月何时走了,他自是不知道的,而那雨儿公主推窗向上望了一眼,他亦是不曾看见。 更不曾见着雨儿眼中的愤恨与难堪。 直至近亥时,郭逸才摇晃着回到凤鸣轩的居所之中,望着出门前画了一半的画,捧起酒坛又是一通豪饮。 酒至酣处,郭逸取出翠玉笛,想要飞身跃至屋外那株百年青松上,却怎料实是喝得太多了,人是上去了,手却抖了一抖,翠玉笛眼看着就将自四五丈高掉至地上去! “云儿!”郭逸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就伸长手臂跳了下去! 此时,朴宸殿寝宫龙榻之上,正演出一场慕容厉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过的戏码。 慕容厉原本是打算掀开御帘查看,却不料帘后似是已有人等候许久,他一只手刚碰到御帘,便有另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扯了进去! 力道之大,使得慕容厉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若是在战场上,肃恭你岂非已作了敌人刀下鬼?”慕容时端坐榻前,一只手仍紧紧抓着慕容厉的手腕,面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只不过周身朝服已然褪去,只穿着一身明黄的寝衣。 帘内亦无他人。 慕容厉半张着嘴,有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动动手腕想教慕容时放开,却不料慕容厉笑则笑矣,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皇兄,”慕容厉皱了皱眉,嗅着空气中的龙涎香气,隐约有些困意,却仍是勉强道:“若是肃恭有何事未曾做好,还请放开肃恭再说罢。何况,若不是在皇兄宫中,肃恭又怎会如此大意?” 说着,他便径直起身,只留一只手仍在慕容厉掌控之下。但此刻的他,纵是这一只手被制了,也还应是有办法挣脱的。可对面坐着的不单是慕容厉的兄长,还是越国的皇帝陛下,他又如何敢放肆? 思量一阵,慕容时仍是不曾松手,也不曾再说什么,只是略偏了头打量着他,那双凤目中流露出的光彩,就好像在欣赏自己的猎物一般! “皇兄是想等这龙涎香发挥它应有的效用,再松开肃恭么?”慕容厉突地开口,面上那往日里在郭逸面前的温和乖顺早不知去了何处,余下的只是愤怒与压抑已久的疲惫。 慕容时呵呵笑着,连肩膀都在颤抖,好一会才止住了笑声,站起身搭着慕容厉的肩柔声道:“肃恭,终是不再扮师傅面前那乖宝宝模样了?为兄还以为,肃恭这次寻到师傅回来后便会一直温顺下去,直至天荒地老,哦?” 慕容厉面上腾的涌起一阵红潮,呼吸亦变粗了几分,却仍是板着脸道:“皇兄,且先放开肃恭再说。况且皇兄既知肃恭并非师傅所见那般,便该清楚,纵然是太医院秘制的龙涎香加上皇兄的困龙锁,亦无法困住肃恭!” “是,是,”慕容时咯咯笑着,“为兄知道,肃恭在师傅面前就连习武亦只是耍花枪罢了,又何况肃恭早三年前便已超过为兄,荣登武道至境了?只可怜师傅竟一无所知,啧啧,若是他日师傅知晓了,为兄倒真想看看,肃恭该以何颜面见师傅去?嗯,是跪下求师傅原谅,还是请师傅责罚,亦或者是肃恭自请罚抄写,每日赋情诗三百篇呢?” 慕容厉气得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反反覆覆好几回,才算是强压下脾气。可倦意却越发的重了。 他愤然道:“皇兄邀肃恭申时来此,究竟所为何事?定要将肃恭迷倒方才能说么?请恕肃恭念书太少,不明此理!” 慕容时却并未发作,只是盯着他看。良及才深深的叹了口气,将他拉到龙榻上,亲自扶着他躺下,嘴边吐出的话语,声音温和无比,可字字都如毒钉一般,钉在慕容厉心上! 慕容时翻个身也躺下,侧面望着慕容厉,轻声道:“肃谨知道,肃恭自小便是武痴,因此从不曾勉强肃恭去习字念书,就连父皇怪罪下来,肃谨亦是央着太傅向父皇求过了情。” 慕容厉心中一动,虽明白皇兄说这些必有所图,却仍是放缓了神色,静静听着。慕容时见他这样,亦是心中有数,只笑了一笑,便又接着道:“只是肃谨亦知,父皇一心念着太傅大人,对其纵容到满朝兼以为父皇欲与太傅之妻云儿夺夫婿了。但就在此时,父皇却封了李嫣为后,无形中巩固李家在朝中与后宫的地位,亦平息了朝野对太傅的议论。” 说着,慕容时从龙榻一侧的方几上取了一杯不知是茶是酒的东西,自己喝了一口,又端起另一杯交给慕容厉。见着慕容厉毫不怀疑的喝下,他才又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说道:“但那以后,太傅却未曾有所变化,亦是如常般教导你我习武学文。直至父皇驾崩前一月,皇叔突言边境有变,不知从何处翻出几大箱子文书,委屈太傅前去批阅。” 说到此处,慕容时凤目转了转,一只手抚着掌中慕容厉结实的臂腕,似是有些安慰之意一般拍了拍,才又接着道:“肃谨不懂的便是那同时,父皇亦传出龙体有些不适之消息,封锁了当时的朴宸殿,就连你我亦未曾找到机会见着父皇。巧的是不出一月,父皇便毒发身亡,当日李嫣着朝服进宫候旨,喊道圣上死得离奇,必与你我及太傅有关,眼里眉心却尽是大功告成之色。那之后太傅还未找到任何线索,便收到消息说已在宫中小住近月余的师娘亦是毒发身亡辞世了。” “唉!”慕容时长叹一声,坐起身来仍是望着显在深思的慕容厉道:“如今你我都长大了,对太傅究竟是何种情感,肃谨不愿直说,肃谨只知,儿时的肃恭是成日里念着要学好武艺,助皇兄一臂之力,守护我越国江山,使天下归我越国一统的。可如今,堂堂我朝怒将军、定国侯,竟像个孩子般,成日围着太傅打转!” 他说到此处,终是没有再摆出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反倒是欺身俯在慕容厉身上,抓牢了他的脖颈,低声道:“三日后,便有外国使者来朝,肃恭你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可代替刚剔了毒的师傅么?” “我……肃恭……”慕容厉张口欲辩,岂知慕容时竟手一扬,将一颗药丸抛进他嘴里,顺手便是一拍下巴,只听得“咕噜”一声吞咽,慕容厉连那药丸是苦是甜都不曾辨出,便已将其吞了下去。 “你!”慕容厉气得发抖,大掌一挥便已将慕容时拖到床下去,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肃谨且莫要担心,无论如何,肃恭亦会记得保全我越国上下的颜面!至于师傅那里,肃恭自有法子解释!只请肃谨日后邀皇弟前来时,还记得要选在前厅才好。夜深了,皇兄不必相送,肃恭自己回去便可!” 慕容时也不拦他,只轻声说了一句话,便使得慕容厉呆立当场,无力的退回了慕容时身侧。 第四十二回 他凤目流转,状似心不在焉,只是闲聊一般道:“皇弟的事自己处理得当,为兄还是挺放心的,否则又如何单单派出皇弟去寻找太傅下落?只是,皇弟你真不想知道,那尤西公主与太傅有何关联?” 当晚,已近子时,郭逸正踉跄着出门往后面庭院去沐浴,身后突地带起一阵风声! 他原本迷蒙欲闭的醉眼,倾刻间睁得大大的,人也往前跃起,却苦于后继无力,停在了后院门不远处。 郭逸转头再看时,却被眼前人吓了一跳:“肃恭?为何如此狼狈?” 竟是慕容厉冲了进来。 他确曾想过慕容厉会回来,但实没料到,会变成如此打扮! 慕容厉虎目通红,束发冠带早无了踪影,周身衣衫不整,也不知是为人拉扯下撕裂的,亦或是被野兽袭击时抓开的,总之浑身上下无一处清爽,比之邺城最贫苦的乞丐打扮还要落魄三分。 “师傅,容徒儿放肆片刻,师傅莫要问任何事,可好?”慕容厉走近郭逸,短短一句话像是说得十分艰难,每吐出一个字,便抽搐着嘴唇附近的肌肉,面目愈发显得可怕。 郭逸从未见过慕容厉这般模样,疑窦丛生,酒亦醒了大半,他犹豫片刻,抬手去扶慕容厉,口中说道:“厉儿究竟为何弄成这般模样,说出的话为何令为师不明白?还是与为师一同去后院洗洗你这身污渍,再换衣衫,坐下来好好讲可好?” 一面说,他一边将慕容厉往院里带。 可此刻的慕容厉却像是脚上生了钉子一般,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是不愿听郭逸的,实是害怕自己若真的依师傅所言去做了,便无颜再见着这关怀倍致的郭逸! 尽管慕容厉强逼着自己莫要再思及朴宸殿中所发生的事,可那一幕幕却仍在脑海中打着转…… 自他那刻退回慕容时身边,一切便都变得极不真实。 慕容厉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他那皇兄笑得弯了一双凤目,将那张较自己精致俊秀得多的脸庞靠了过来,几近呢喃:“肃恭,这样才是为兄的好弟弟……却也只是建筑在你我那好师傅的一切事情之上,呵,真有意思。” 慕容时一面说,一面抬手轻抚慕容厉那双黑眸,嘴角越发的上场,声音却已冰冷:“朕倒是真想知道,或是朕的皇弟突然性情大变,凡事举止皆与近日不同,太傅却会作何想?会不会,像心系他那亡妻一般担心皇弟?会不会,因着亡妻的关系放过公主那般,原谅皇弟对太傅所作的一切?” 慕容厉隐约听着自己的怒吼声,却不知究竟是否自己发出来的:“慕容时,你疯了么?”他手脚像是拥有了自主意识,用尽了每一分力气,却仍是软软的靠在慕容时肩上。 慕容时笑眯眯的抚了抚慕容厉嘴唇,轻声道:“肃恭,莫要浪费力气。你已服下我在医仙处求来的化功散,配合这龙涎香,你实是不能使出半分力气,却又可神志清醒。最糟的便是,这化功散尚未制好,便被为兄取来了,听闻医仙说过,这半成药若无龙涎香作为引子,在两个时辰后便会否极泰来,由全身无力变作神志俱丧,力大无穷,且能激发出服药者心中最大的欲望。” “哎呀,肃恭,你竟咬为兄?”慕容厉迷糊间只觉得唇齿确有些粘腻感,强睁着双眼看过去,慕容时曾抚在他唇上的那只手,已是鲜血淋漓。 慕容时似乎十分气愤,皱了皱眉,却又摆出笑容来,对慕容厉柔声道:“既是皇弟不喜为兄亲近,那为兄便为皇弟召些人来服侍可好?” 话方讲毕,他便立即拉动榻侧一根细细的丝绳,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慕容厉,朕知你心意,亦不会为难于你。待今晚过后,朕寿宴时便正式登基,不会再有什么代理朝政的李宰相,亦不会再有什么管理皇宫的李太后,那时,朕自会予你许一门合适的亲事!” “至于郭逸,五年前父皇毒发或与他有一定关联,朕……不准你再接近他!自然,若你定要如此执着,朕亦只得认为皇弟是不将父皇驾崩一事放在心上,只能顺着皇弟的将军身份,去掉皇籍,将皇弟送至边关去陪伴皇叔、充作下任城守了。” 慕容厉此时本应气得大喊大叫,奋力跃起逃出朴宸殿才是,可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竟只是咧开嘴角笑了笑:“皇兄,若只是倾心师傅,大可不必如此待肃恭。肃恭深信,皇兄亦知晓师傅对师娘用情至深,若是容易打动师傅,肃恭也不必事必恭亲扮书童侍从。……若是有其它事,还请皇兄直言。” 慕容时只是笑笑,却不答话。此时寝宫中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似是有五六人依次进了大殿。 紧接着,烛火摇曳,竟有内侍将殿中未燃着的蜡烛添了光亮,火光映得御帘内亦是一片朦胧的赤红色。 王福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时,慕容时正眯起眼掩住慕容厉的嘴,示意他不要作声。 “陛下,太医到了。几位未曾得见天颜的娘娘也将到了。” “嗯,你们下去便可,只留太医与朕的妃子们在此,紧闭殿门,任何人不得靠近。朕今日要请太医为嫔妃们逐个号脉,待大典过后,便得依着这诊出的结果,重新排嫔列位了。”慕容时将御帘自中央分开,自己仍是端坐榻上,正好掩住了慕容厉的身形。 王福连声应是,将带来的太医留在殿中,自己又退至殿门处,小声叮嘱几句,便有几名宫女将几个环佩叮当的女子扶了进来,一一行礼禀报名讳封号后,宫女们便立即随着王福退出了大殿,还依言关好了殿门。 慕容厉浓眉紧皱,却又不敢出声,只得以手肘轻碰了慕容时一下,用眼神相询:皇兄,你这是何意? 慕容时眼波向他飘过来,展开一个近乎扭曲的笑,开口却并非对着慕容厉,而是对着太医:“白日里在凤鸣轩便闻得太医有银针刺穴之能,朕此番请太医前来,便想一睹为快。” “小、小老儿,愿、愿为吾皇效力是不假,但这银针刺穴,只对习武之人有效,且主用于救治、逼毒,并非是强身之计啊!”王太医跪伏于地上,冷汗冒了一身。他回到太医院不久便被王福找着,说是陛下有令教他申时在殿外候旨,随时进见,还要他带好银针和院中各式药丸! “那……”慕容时轻抬眉稍,又望了望慕容厉,一手托着下巴思忖道:“朕若是要太医为一人治病,使其能两个时辰内连御数女,却又依旧不伤其身体筋骨,还可随心所欲,这银针刺穴似乎是能办到吧?” 此言一出,慕容厉浑身紧崩,再顾不得其它:“慕容时!你疯了么?” “皇弟,莫要如此急燥,小心慎言,切勿伤身伤心。”慕容时淡淡的回了一句,顺手掀开了御帘,正色道:“太医,且快些,朕的皇弟已病了许久,不能再拖了。” 王太医战战兢兢上前,只看了一眼便认清躺在床上的是谁,他张了张嘴,终还是低下头道:“陛下,还、还请……请回避,此,此法不雅……” “无妨!不就是要宽衣刺其尾锥穴么?可要朕助你,为皇弟宽衣解带?”慕容时似笑非笑,说话语气都是温温润润的,却吓得王太医哆嗦个不停,口中连称不必。 第四十三回 慕容厉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气或是羞愤难当,他只知晓自己如今无法用出丝毫力气,只能像鱼肉般任由皇兄为所欲为。他双目睁得圆圆的,细看着慕容时的一举一动,连太医手抖扎歪了银针也像是毫无所觉。 但王太医的银针刺穴,确是一绝。 当所有银针俱被收回医匣里时,慕容时笑眯眯的望着王太医:“太医,将王福请你带来的那些药交予朕,太医便去西面书榻上歇着。有事,朕便唤你,可好?” 说罢,他又招了招手,扬声笑道:“朕的爱妃们,还不快过来见过侯爷?” 环佩声响起,那些嫔妃们一个接一个走到近前,却都是满面惊惶、花容失色。这也难怪她们,又有哪个女人见着此情此景,还会不怕的? 但听得慕容时低头在慕容厉耳边轻声道:“肃恭,你只知自己钟情太傅,便不愿靠近任何一名女子,殊不知为兄比你更甚!你且看如今眼前这些花般美人,俱是肃谨宫中嫔妃,却无一不是太后所派,无一人不是只在今晚得以一睹朕的面貌……肃恭,为兄今晚请你来,好话坏话说尽,只是为了我越国江山后代,还请肃恭委曲求全,替为兄一替,使我慕容家越国江山能后继有人……” 说罢,他不管慕容厉无力的拉扯与类似野兽一般的怒吼,起身离开龙榻,亲手将那些嫔妃一个个强喂了药丸,推了过去! 慕容时面色铁青,却仍是笑意连连,倚在龙榻的廊柱上对着慕容厉说出他最欲得知的话:“肃恭可知晓,那尤西公主本是师娘的亲生妹妹,仍南边小国皇室之女。只因当年太傅之父奉了父皇之命南征,引发一场劫难,一家人游离分散,飘泊至尤西部落,成为族长的养女。也正因为此,公主才得以既擅使毒,又会布下毒阵,既喜抚琴,又会以琴声迷人入阵!而太傅那父亲,亦死于毒!……今日你亦见着她,便该知其与当初师娘的样子相差无几!如今你见得着她,便是因她得知其姐死因不详,特地赶在太傅之前回来,为的便是要试清太傅,再查清幕后黑手!至于她为何可入住栖梧阁,便是她入宫后打探消息,得知朕只不过一傀儡,竟想尽心思,诈作芳心暗许于朕,轻获太后信任,就近守株待兔,静待太傅归来……” 随即,他便又笑出泪来,大踏步的走到西面太医休息处,嘴上念着:“为兄竟忘了,此刻肃恭又哪来闲情听这些?呵呵……太医,若是不困,便为朕包扎肃恭所咬的伤口,不知太医意下如何?” 任御帘中发出何等声响,慕容时亦是笑颜依旧,端坐桌旁谈笑风生,任由王太医一边哆嗦一边包扎,一边唯唯诺诺应他的话。 “好一幅冷眼旁观的俊秀帝王图,好一场以侯代王的五女迎春戏!”慕容厉的声音突地在慕容时耳畔响起,嗓音嘶哑,充满了杀意。 他不知几时用何种方法制伏了那五名嫔妃,独自从御帘后走了出来。 慕容时却似并不奇怪,只抬抬眼皮望他,随即便笑得前仰后合:“皇弟如此狼狈,实非我所愿见,还是不如归去太傅身边,为兄明日再去听听,看皇弟作何解释。” 慕容厉满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却仍是不曾对慕容时动手,只恨声询问慕容时:“你方才所言,可有虚假?” “若有一字不实,皇位慕容时拱手相让。”慕容时竟突的正经起来,冲王太医摆摆手示意他离开,而那王太医亦一改之前的惧怕模样,笑眯眯的点点头,连礼也不行,便大摇大摆的走向御帘后,发出“哦~”的一声,便又出来,满面笑意:“孺子可教,侯爷竟能蓄力至香料燃尽才出手一击致晕,不负怒将军之名。老朽告退。” 慕容厉瞪着慕容时,脑中百转千回,却仍是不明白何以前后待遇差别如斯,他终忍不住粗声问道:“慕容时,你究竟召我何事!一时下毒,一时色诱,一时威逼,一时保证,……唉!你素来行事虽有些狠辣,却不曾做出过什么荒唐之举。如今晚这般莫名更是见所未见!肃恭自认从小与皇兄一并长大,从未认为当今天子有何失徳之态,但请皇兄坦言告知,如此折腾,究竟是何意?” 慕容时面色突地转差,站起身围着他看了一整圈,方才点点头,凤目隐含着些诡计成功的得意:“为兄不曾有半句虚言,只是皇弟武功内力之强已出乎为兄意料,因此兵行险着,终拖得化功散将到逆转之时,龙涎香也已全燃尽了。” 他挑挑眉稍,笑问道:“但不知,皇弟如今是要回府去杀了那碍事的小公子,或是在此弑兄泄愤,又或者回凤鸣轩去抱着最心爱的太傅大人,一吐胸中倾慕之情?” “我、我、你……”慕容厉气得半晌说不出话,申时至如今不过两个时辰,若是这般回去见着小师弟,必有不妥,留在此处再为皇兄所激,说不准便会真的出手,届时若王福在外等着的便是皇兄一声“惊呼”,那便真不知明日身处何处,便更不能见着太傅,更无法离开这污秽满地的金丝牢笼! 唯今之计,似是只能先回凤鸣轩去,但愿……但愿……“臣已知错在何处,还请皇上早些安歇,美女如云皆入帐,圣上莫要误了良辰美景,枉自费了心机才是!本侯,告退!”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大踏步行出朴宸殿,一路飞奔来到凤鸣轩,侍立在郭逸门外许久,却迟迟不敢进去。 谁料,正当他自觉情况不妙,又见郭逸似是无恙打算离去时,郭逸却又突地从窗中跃出跳上青松! 若不是他暗送一股掌力托着,以郭逸当时醉态,怕是要抱着破碎的翠玉笛,痛哭当场了。 也不知郭逸是真喝醉了,还是无心管旁的事,竟一直坐在树上吹笛,直至近亥时三刻,却又回房中痛饮一番,这才在慕容厉远远看着准备离去时,一路打了几个趔趄,踉踉跄跄的走向后面庭院去。 他终是担心郭逸真会摔着,见他欲快些走,便忍不住跟了过去。 哪知药力此时竟真的发作了,动作较之慕容厉预想中的快了许多,带起了一阵风声。 “厉儿?厉儿?”郭逸的声音,仍在耳边响着。应不是做梦罢,否则,他又怎会还叫得如此亲热?慕容厉痴痴的站在原地,早分不清自己所处是何时何地,更不知自己其实只是站在后院门处发了一会呆罢了。 “师傅,”慕容厉心中一热,反手将郭逸抱了个满怀。可随即他又赶忙推开郭逸,满脸忍耐与尴尬:“厉儿无妨,师傅不是要去沐浴?厉儿这便回房为您取衣衫,您先进去好了。” 其时王太医所用银针刺穴之疗效,尚未满三个时辰,因此并未退去!而那化功散之功效,亦不是他慕容厉能完全压制得住的。何况,他在那御帘中忍着众女服药后如狼似虎之势扑来,还要不时闪躲,早催化了药力,此时所需忍的,远较慕容时想象中要多得多。 慕容厉心中一边叹自己无能笨拙,一边推着郭逸踏过门槛,目送其进了院里的浴室,这才回转身往自己房里去寻了件整齐的衣衫换上,找块手巾擦了擦手脸,便去寻郭逸的。 一路上,思及自己所为,想到慕容时所布的若大阵势,慕容厉心中便越发觉得蹊跷:皇兄今次所为,不像是真要害我,倒像是做给旁人看的。但,究竟是何人?……莫非,是宰相暗中授意,请皇兄找机会除了我? 不知不觉便到了浴室,慕容厉将郭逸的衣衫放在门旁,便打算通报一声立即离开,也免得自己心神不稳,做出什么人神共愤之事来。 第四十四回 “门外可是肃恭?进来罢,为师不便出去。”偏在他张嘴之前,郭逸便已察觉到动静,出声唤他了。 慕容厉愁得肠子都要打结,却仍是老实应了一声,隔着扇门板支支吾吾:“师、师傅不是不惯,有旁人在么?” 里面却没了反应。 慕容厉独自思忖了好一会,仍未听到任何动静,不由得着急了,抱着衣衫便推门跑了进去。 郭逸正满脸笑意的倚在浴池边上望着他,唇一张一合:“为师便知道,厉儿仍留在房外守着,就如同翠玉笛落下时那般,厉儿是不会见着为师有任何难处的。” 慕容厉脑中轰地一阵嗡嗡作响,眼见着那双唇瓣开合,他只觉得嘴里渴得厉害,却又深知是受了药物与银针刺穴所致,才使得面前那倾慕已久的太傅看上去像是在刻意引诱自己一般。但那些话语却是出乎他意料之中的,他不顾喉咙火烧般的干渴,哑声讶道:“师、师傅、你,你是不是、喝多了?在说胡话?” “为师也不知自己是否喝多了,”郭逸说着,面色一整:“为师只知肃恭今夜举止异常,双目如在血水中泡过,面色亦是潮红,全然不同往日。想必肃恭确有为难之事,但又不愿师傅知道,才会初现身形便教为师不要多问。为师虽想为肃恭解难,却又不忍强人所难,你,叫为师眼睁睁看着爱徒难受,倒该如何是好?” “我……”慕容厉到嘴边的话却不敢说出来,若真是宰相故意威逼皇兄,那他岂不成了小人告状?思及此,他只得籍着放衣衫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狼狈与心虚:“师傅,厉儿只是回来时自马上摔了一跤,不曾跌破皮,却是被道旁的车划开了衣衫,亏、亏得厉儿见机跃开,否则,否则……” “否则便不知会伤成何样了是么?”郭逸冷不妨截了话,一双明眸死死盯着慕容厉的黑瞳,哪还有半点醉意? 慕容厉张口结舌,满脸晕红,心跳如鼓却又不敢靠近浴池,更不敢继续直视郭逸! 纵然浴室里热气腾腾,但以慕容厉的目力自是将不远处的郭逸看了个清楚。若非他有心转移自己视线,只怕连郭逸浸在水中的白皙身形亦都尽收眼底了。 郭逸却丝毫未觉,在他眼里,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他回到中庭之前便已交代三日内不许人打扰,孰料若非慕容厉及时出手,他便要失去亡妻最后的遗物!此刻他便想当然的认为,慕容厉急着回来探望,才会路上一个不慎弄得周身有如乞儿,本隐在一旁小心守候着,却又不想露了行藏,如今被他揭穿了,却是自以为违了师命,正缩在门口内疚,等候发落! 一股舔犊之情,自郭逸心头油然升起。他轻叹了一声,自池中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慕容厉,弯腰去拾那些干净的衣衫,嘴里念着:“厉儿可是担心为师怪你不遵师命擅自闯回凤鸣轩?还是担心为师发觉你武艺内力俱已胜过为师?这些许小事,与厉儿一番苦心相较,又何足挂……” 话未说尽,郭逸便无法再吐出一个字。 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击自背后袭至,郭逸周身为一具散发着高热的躯体紧紧抱住,面朝地便要扑了下去! 待离地不足半指距离时,郭逸却又被扯着疾转了个圈,他尚未有机会思考这变化究竟是何状况,后脑便一紧,被一只大手半托半按着,下一刻唇齿便被一个温润的所在包围了。 郭逸呆滞的瞪大双眼,终望见那发疯一般将他推倒在池边的人,正是面前的慕容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透出莫大的痛苦与难以抑制的欲望! 唇舌已被这昔日老实乖顺的徒儿占据,周身不着寸褛、尚在流淌着些许水滴的郭逸被慕容厉日渐魁梧的身躯迫得无法动弹。 事发突然,他脑中一片空白,竟连反抗也忘了。 周身热意渐起,郭逸仍未回过神来,只觉得喉干舌燥,纵是慕容厉如何激烈的亲吻与侵略其中,亦无法使他有一丝缓和,反倒是胸中有股燥动在渐渐升起。 两具身躯交叠着倒在玉制的石地上,蒸汽弥漫间,郭逸又热出一身汗来,尤不自知。 他只觉身体叫嚣着想要些抚触,不愿远离身上那股热源,却又感到身下玉石冰凉,激得他更加难受。 轻轻扭动了下身体,郭逸无意识的举动却使得慕容厉浑身一阵颤粟,突的将唇舌攻势放缓了些许,却是为着欲望,神志反更加迷糊,只隐约记得身下是自己此生所爱,此刻正是情难自禁,欲火烧得几近自焚。 慕容厉顿了一下,松出那只抓着郭逸后脑的手去扯自身衣衫,凭着本能想要更多。这时郭逸才猛的回神,惊觉自己目前的处境,与慕容厉的反常! “轰”的一声闷响,郭逸情急之下来不及再出声,提手便想将慕容厉推开,孰料用力虽大却未曾挣脱,倒使得他自己脑袋抬起又落下,狠狠的砸到了玉石制的浴池边上,脑中一片混沌,后脑登时麻木得失了知觉。 不过这一撞倒是教慕容厉清醒了些,他勉强停下自己正拉扯衣衫的那只手,呆了一会,努力想令自己平静下来,莫要做出惹师傅忿恨的事。谁知郭逸头部重击后,手亦脱了些力,无意间软了下来,光裸的臂膀无力垂下,纤长手指搭到慕容厉腿间,登时引得慕容厉周身欲火疯涨,一发不可收拾。 “懿轩……”慕容厉艰难的抱紧郭逸,像是要将其与自身溶为一体,却仍是竭力保持冷静,哑声道:“我、无法自控……得、罪了!” 说完他便不待郭逸反应,径自又吻住郭逸唇舌,此番却是将郭逸的唇封得牢牢的,连一丝气息亦不能外泄! 郭逸正不知是气是恼之时,却听得慕容厉这般言语,心中顿时又有所计较,自忖这徒儿必是经历什么大的变故,遭人陷害才会如此侵犯于他,可随即慕容厉便又吻了上来,教他一时不知是该运足内力将此人一掌推出凤鸣轩,还是任其借着药力恣意缠绵。 忽的浑身一轻,郭逸半迷蒙半惊讶的瞪大双眼,却又被慕容厉捂住了眼鼻,还用两只手指扣紧他双耳! 郭逸唇间被慕容厉堵得死死的,如今五官俱封,登时有些气短心虚,加之原就有所感觉,一时间竟连内力亦寻不得运转法门,双手虽不曾为慕容厉所制,却是不由自主的抱住了他,可说若慕容厉少理智那么一丁点,便可趁此机会为所欲为。 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郭逸隐约料定不可收拾的局面! 而是另一种境况! 随着“扑通”一声闷响,郭逸头一回感觉自己不用内力、不使轻功便飞了起来,接着便又落到了——浴池里。 经过这许多时候的折腾,加之气候原就是夏末秋初,池中水亦只剩余温,倒真比两人身上体温要凉快少许! 慕容厉似是也好了些,三个时辰又已将至,他强自振作之下,稳稳站在水中,方才将郭逸放下,松开了双手。 “师傅,徒儿罪不可赎,还望师傅无论如何,莫因此事便自此再不理会厉儿!”慕容厉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声音响了起来,回荡在郭逸耳边。 此时他正努力使自己恢复平素里那副清清淡淡与世无争的模样,正努力使这变得怪异无比的师徒关系,恢复成原先的样子——纵然再不济,也最少得有个师傅的样儿。 第四十五回 举目望了过去,郭逸虽不知自己为何生不起气来,却也无法忽略慕容厉求饶时的声音里仍带着些嘶哑的欲望。他虽不知自己为何能听出来,但又不肯就此淡笑着收场。 他肃容看着眼前之人,眉目间神色变幻多次,终还是淡淡道:“水凉了易着凉,你且背过身去,待郭某出去了,再自行换水,清洗你身上那些脂粉味道罢。” 话音刚落,郭逸便悔得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这说的哪里话?怎地跟……唉!定是这劣徒出此大事还不言明,气胡涂了所至! 他脑中转得飞快,丝毫未觉面上已略显红晕,更不知慕容厉仍看着他发愣,只顾自己淌至池边迈上去,抓了衣服胡乱套上,便逃回中庭房中,关上门却又并未锁上。 “若是厉儿要进来请罪,我这个做师傅,又怎能做得太过小器,岂非要教他看扁了?”郭逸这般哄着自己,倒也暂时心安。他居然丝毫未察觉,自己早将见着亡妻亲妹妹引起的伤痛丢到了一边,亦将那翠玉笛忘在了浴室里。 整整四个时辰过去,天色已大亮了,郭逸仍是苦睁着双眼未能成眠。他冷静下来后,并不曾考虑过自己的反应与感受,只顾着去思考慕容厉为何突然变成那副样子,就连满头青丝亦忘了擦干,便倒在榻上,一夜神游。 若说是中毒,慕容厉却并无任何经脉不通之像——否则又怎会只用蛮力便能压得他这个师傅不能动弹?可若不是中毒,那又是为何满面潮红,连目中亦是赤色? 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阳光透了进来,投在他面上,刺得眼中一痛。郭逸这才发觉,已是大早上了。 “怎地肃恭并未过来?应是觉得心中有愧才不敢来罢。”郭逸自语着,翻个身下了床,揉揉躺得酸疼的臂膀,他随手将脑后长发束好,拢拢衣衫便出了房门。 甫一出房门,便见着慕容厉那副笔挺的身姿。他正在院中晨练,用的正是拳脚,最平淡无奇的招式,故不曾发出任何声音,亦不曾扰着一夜未眠的郭逸。 郭逸顿在原地看了一会,见慕容厉已有收拳之势,便想仔细问他究竟是否有何遭遇,才突然性情大变。哪知慕容厉停下拳势便径直往他走了过来,既不如往常般低声下气要为他充作侍从打水擦面,亦不同午夜时那般下跪认错求他责罚。 反倒是大大方方,四平八稳的站在他面前将他仔细打量一番,从头至脚,再由脚到头,才皱着眉道:“懿轩你可是整夜未眠?早知我便不至等这许久了。” 郭逸闻言,刹那间竟有些恍惚感:怎地这慕容厉经此一夜像是变了个人,如此陌生?……还是说,他原本便是如此,只不过前几月那副尊师乖顺的模样是装出来的? 他呆愣的功夫仅只一弹指间,却还是被慕容厉察觉了。 慕容厉肃容躬身道:“肃恭深知,懿轩必有满腹疑问。但肃恭如今不能讲,亦不敢讲。待肃恭弄清事情原委,自当一并如数告之懿轩。”言毕,他抬头又走近了些,呼吸喷在与他近乎同样身高的郭逸面上,略显粗重。 郭逸不自觉便有些眩晕感,脚下便后退了一步。 慕容厉欺前一步,突地扬出一道灿烂的笑来,双眸紧盯着郭逸毫不避让:“至于为何突然只称懿轩,自是因着太傅已知晓肃恭的武艺早堪出师,再不必以师徒相称了。” “啊,那么,侯爷便是出师了罢。”郭逸淡淡的答应了,有意无意间避开那双黑眸,避开了心中那抹失落。 “懿轩,肃恭仍未说完。”慕容厉声音转柔,并无午夜时那般嘶哑,可听到郭逸耳中,却像被提醒了一般,满目警惕的望着他:“何事?” 慕容厉眼睛都眯了起来,笑道:“不作师徒,便无需再拘于师徒之礼,无需再事事借师徒之名,无需再提什么孝顺,大小事俱可互相照应,无需多礼,无需解释,无需懿轩绞尽脑汁想法子罚肃恭,岂不是更好?” 郭逸张了张嘴,一时倒想不出有何不妥,便点点头道:“听上去,确是不错。” 慕容厉笑得更开心,爽朗的笑声在空中飘散开去,惊飞了青松上偷偷歇息的鸟儿,带起呼啦啦一片振翅之声,只片刻便飞得仅余几个小黑点。 笑声嘎然而止,慕容厉面上笑意亦转变成有些扭捏却又似十分紧迫的样子,看得郭逸又有些愣神。 郭逸听到面前人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又附到自己耳边来,轻轻呼着气小声道:“至于夜间懿轩所言之脂粉味,肃恭亦是身不由己,全然不得动弹之下,才染上去的。” “噢……”郭逸恍然,不自觉便被慕容厉牵住了思绪,满脑子又被午夜间那尴尬暧昧填满了。而他面上,亦不知不觉间又浮起少许晕红。 只不过这情形只持续了一会儿,郭逸便回过神,轻咳一声避开了慕容厉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的声称要去洗漱,请侯爷自便,便又避到后面庭院中去了。 慕容厉站在原地,望着那依然一身白衫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的浮出个苦笑:懿轩,你何时能将你那天纵之才、敏锐感官用于自身处境与情感之上?你竟不知,你遗落了曾最为珍视之物?肃恭如今,究竟是将翠玉笛还你,还是藏起它来才妥当?哎…… 纵然他如此感叹,可当郭逸慢悠悠踱回居住时,早不见了慕容厉踪影,只一支翠玉笛放在卧榻里侧,就像从未被郭逸带出去,更未曾遗失过一般。 不知为何,未见着慕容厉,郭逸竟轻吁了口气。可他紧接着便发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作甚?他不作我徒弟,我便不敢见着他了?不成,我还得去他府上看望适儿! 一面想,郭逸一面将翠玉笛重新放入怀里,又看看外面时辰尚早,便出了房门在庭院里练了一套掌法、一套剑法。 掌法仍是那套软绵绵的,剑法亦仍是那套对付狼王时使出来的招式,俱都不曾动用内力——他也还算记得自己才解毒不久,不便滥运内功,纵是练功修习,亦宜以休养益气为主,拳脚活动身形展开为辅,且不宜心绪不宁,更不宜……想到此处,他不由叹了口气,看了看怀中露出一截的翠玉笛,暗自数落自身:不宜伤怀,不宜连日不眠不休,不宜饮酒,不宜饥饿,这一日一夜中,竟是样样俱违了,唉。 自省归自省,练完早课,郭逸照常换了身文衫便去到后面拉了个侍卫相询:可知定国侯是否回府?府邸建于何处?逸欲前往探望幼子,可需往陛下处告知一声?可会遇到侯爷? 那侍卫听着郭逸一连串问题,张大了嘴半晌不曾说话,直至郭逸不再盯着他,还叹了口气准备再问他人时,才猛的惊醒过来,咧着一张嘴一边笑个不停,一边忙不迭的答了郭逸一连串的疑问,还没忘加上一句:太傅,侯爷不是方才刚走么?怎地这般快便要去府上探访了? 问得是笑嘻嘻的,眼中还带着些许莫名的兴奋。 郭逸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终是摆手谢过,自行出了凤吟轩向前殿早朝处寻了过去。 那侍卫言道:太傅若要急着探望小公子,去前殿找侯爷带路便是最好不过。此刻早朝应是还未散去,陛下亦同在朝中,太傅也无需再到朴宸殿空跑一遭,去了前殿便可先禀明圣上了。 第四十六回 一路往西北寻了路过去,郭逸虽曾在宫中住过,却对如今格局不甚清楚,若不是他身上文衫也有朝服上的纹绣,只怕路过时轮值的侍卫们俱要拿他当刺客抓起来。 行至半路,正是朴宸殿东北角的御花园,郭逸正左顾右盼分辨方向,却听得不远处一个小宫女冲着他叫:“前面可是太傅大人?太后有请。” 太后?李嫣?郭逸暗暗咋舌,心中那缕深埋五载有余的疑虑再次涌了出来。 早在先帝毒发之时,他便自李嫣的神态举止中看出些端倪,心生怀疑。可紧接着便自宫中传来亡妻死讯,令他无心再查下去,亦担心身边幼子,这才决然远遁托尔。 如今刚回皇城才几天,昨日便见着太后一次,今日只不过临时起意,竟也能被她撞见,真可谓不得不生疑了。 “还请禀明太后,懿轩正赶往议事殿面见圣上与侯爷,有要事相商,改日再专程前往太后宫中拜会,望太后莫要介怀。”郭逸行了个礼,面露为难之色,说出来的婉拒言辞却不容拒绝。 可那小宫女似也并非省油的灯,她直接跑至近前,向郭逸福了福身便回道:“太后早料到太傅必是有要事才自此处经过,故而已对秋月言明,若太傅实在有事,便告之太傅,乃是公主想要见太傅一面,不会耽搁太久。” 秋月?郭逸心中一震:原来她便是那晚在栖梧阁中的宫女秋月。 主意已定,郭逸故作沉吟状,等了片刻方才像是有些难过般摇了摇头:“不成,不成。劳烦姑娘代懿轩向公主谢罪,只需说懿轩心中记着公主情谊,替公主的亲人们多谢她,还请她莫要担心才是。告辞!” 说着,他袖袍挥动,远远向着太后等人所在的凉亭看了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有些事确是只需一眼便足以得知全局,郭逸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回想方才看到的情景:太后立在公主身侧,一手正指着郭逸所在之处,似是在说些什么,神色中透着些狠辣;公主端坐亭内,手上托着的茶盏正与托盘相碰,发出一连串的瓷器轻撞声,显是心中有些惊惶不安。 或许太后并未料到郭逸会在那时望那一眼,才丝毫未曾收敛自己的情绪,但她目光与郭逸对上时,面色立即变得苍白无比。 仅凭这些,郭逸便断定那太后正凭借着些什么告之公主一些事情,或许还请公主亲自动手去做,更可能还是些有违常理、甚至伤天害理之事——否则以公主当时在竹林中时的那分冷静,又怎会令茶盘与茶杯碰得连连发出响声来? 自然,也不乏可能是公主故意这么做…… “太傅如此赶路,这是要去往何处呀?”一道热情又略显尖细的嗓音,打断了郭逸的思绪。他慢慢抬起头,才发觉前方已然便是正殿。眼前正站着数人,其中为首的,却是侍立慕容时身侧、正好在他面前的王福。慕容时身后,则是慕容厉及一帮军中将领,另一边却是李宰相与几个面生的官员。 郭逸侧过身向王福笑笑,面朝慕容时欲行大礼,却被慕容时几步抢过来托住他道:“太傅无需如此。” 面对着郭逸疑惑的眼神,慕容时凤目中光彩流转,面上笑容绽放,他朗声道:“早在太傅回京之日,朕便已召告天下,我越国帝师返京,一切宫中礼节、君臣之礼,俱以你我师徒之礼为先,太傅一切生活用度,俱以徒儿的作为标准,太傅在朝中若是参加朝会,便要立于定国侯与李宰相再前一列,太傅在皇宫若是觉得无趣,便要宫中一切人等随时待命。师傅,徒儿安排,您可还满意么?” “这……这、不成!这如何使得!视礼法于何物,又视皇权于何物?”郭逸张口结舌,不假思索便喊出了声。 此言一出,四周官员武将内侍宫女俱都望着他,目中隐含敬佩之意,却无一人开口。只除了慕容时。 慕容时凤目朝四周扫了一圈,在场各人便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低下头屏住呼吸。他又回头看了看慕容厉与李宰相,冲他们点点头,这才笑着转回去向郭逸道:“师傅,俗语有言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今时儿虽不敢妄称君子,却也是我越国天子,您这般说话,徒儿自是知晓您心意,可时儿已将此消息发出去有三五日之久,若是时儿此刻依了师傅收回成命,不知天下百姓如何看待时儿?不如邻国如何看待我越国?” “皇兄此言甚是,”慕容厉不知何时亦走上前来,不慌不忙的站到郭逸身边,冲慕容时笑笑:“只不过臣弟觉得,皇兄只怕是料错了。臣弟听太傅此言,惊讶无比,又带着些惶惶之态,许是乍闻此消息,被皇兄您吓着了,才会脱口而出。其实太傅身为帝师,又怎当不起?纵然是与天子同坐,亦是说得过去的。何况,太傅早在臣弟与皇兄年幼时便已得父皇赏识,事必躬亲,当时可有哪个臣子发觉太傅处事不当否?李大人,您是两朝元老,自是比肃恭清楚得多,不若您来替肃恭劝劝太傅与皇上?” 他看似嘻皮笑脸,说的话却毫不含糊,轻轻几句带过,便将郭逸又抬高了一截,还迫得李相不得不出面做和事老,不得不保住郭逸被抬至的高度,亦不得不保住慕容时与慕容厉的威势。 余下来的光景,郭逸便安心闲看着李宰相。这老狐狸明明已气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却在下一刻便大笑着用他那怎么看都是个忠厚之辈的面孔对准了慕容时,卯足了劲的一阵奉承,说得慕容时不断的点头称是,脑袋也越仰越上了。 郭逸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嘴角也不由得上扬了些,便听着李宰相又开始大肆渲染当年先帝待太傅是如何如何好,太傅决断是何等英明,以至先帝事事都要问过太傅意见云云,说得他身后那批官员个个都歪着脑袋往前面瞅,一心想看明白,这郭逸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得先帝如此厚爱,又使得当今天子厚待如斯。 还是慕容厉出言打断了李宰相的一长溜奉承:“听宰相一席话,肃恭却又有些想念父皇,唉。皇兄,臣弟不堪得紧,已觉心中难过,请皇兄允准臣弟回府歇息。” 慕容时似是正等着有人打断那李宰相,闻言立即连连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望着郭逸,面露关切:“太傅大病一场,还未痊愈,怎地到了前殿来,可是有事要找徒儿?” 郭逸这才找准了机会,将自己想去慕容厉的侯府探望幼子一事说了。 慕容时闻言,皱着眉头望了望慕容厉,温声道:“是徒儿考虑不周,师傅心系适儿理应探望,但师傅如今身体欠佳,只怕受不得奔波之苦……不若徒儿请定国侯将适儿接入宫来,在徒儿寝宫不远的一处别宛住下,师傅觉得可还满意?” 说着,他袖抱挥了挥,召来王福:“请百官先行回府去,政事改日再议。朕要同臣弟与太傅谈些话,再找些人将朴宸殿东南角的听雨居打扫一番,重新布置,方便太傅的小公子入住。” 王福立即应了,扬声向百官传旨后,便又退出半里地,这才转身前去听雨居安排一切。 “皇兄还未问过臣弟的意思,怎地就已将臣弟的贵客抢到朴宸殿的听雨居去了?”慕容厉笑哈哈的说着,目中却透着一丝冷意。 第四十七回 慕容厉此刻与郭逸晨间看到的那身装扮已完全不同,头顶原本束发的冠带只是块普通翠玉,如今却是白玉插上金簪,那玉上还有阳刻虎纹,一枚硕大的明珠镶于其上。他身着一套似是定国侯专有的银丝软甲,内衬一袭裁剪合体的茶色锦绣缎袍,手腕上是与软甲相同质地的护手,双手同高之处,身体中央有一条白玉银边缎带护腰,脚上蹬着的朝靴却也与其它官员有所不同,虽色泽相近俱为玄色,却暗显虎纹,那靴似是特制的,前端还镶着一块熠熠生辉的明珠! 通常来说,如此装扮已属相当隆重场合才需穿着,因此郭逸站在那里不由得多望了几眼,心中猜测正殿中所议的应是何等大事,否则慕容厉那般军营中出来的随性,又怎有耐心折腾这些? 郭逸神色间的疑问似是被慕容厉看懂了,慕容时还未答话,慕容厉便已附在郭逸耳畔,轻声解释:“懿轩所料不差,今日确有大事相商,否则肃恭便会留在凤鸣轩陪着懿轩了。” 耳间一阵热气呼来,郭逸忍不住偏了偏脑袋,却又装作转头看慕容厉:“究竟何事需这般隆重?” “师傅竟忘了么?徒儿若说真的有些伤心,会不会太显做作?”慕容时笑着走近:“两日后徒儿生辰宴上,有许多外国使者来贺,其中有些是一国之君,也有他国皇子公主,故此,徒儿与群臣在殿中安排届时的席位与各国使者的食物,算不得何等大事。” 说着,他又转头看看慕容厉:“皇弟,太傅思念适儿,你竟称不舍贵客,这般怪到为兄头上,会否太牵强了些?” 郭逸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尽管他亦发觉慕容时这副模样确有些欲盖弥彰,言语间不知是激动或是隐瞒,虽是故意逗笑,却又像是有些事实在不妥不愿他知晓,才刻意打断了慕容厉的话来哄二人开心。 “如此说来,便是懿轩之过了。”郭逸忍着笑对两人道:“说要探望幼子的是懿轩,说不明何事如此隆重的,亦是懿轩,这般看来,懿轩还是莫要多问亦莫要离开凤鸣轩的好……只是,”他说着话锋一转,肃容望着慕容时道:“懿轩既被陛下许了天高的待遇,又怎能如女子般居于深宫,凡事不闻不问?” 慕容时万没想到,郭逸会反过来有此一问,他愣了愣神,扯开笑容一手一个,左右拉着郭逸与慕容厉往凤鸣轩走,嘴里道:“先莫要说这些,容徒儿与肃恭一道去师傅住处小坐,师傅也可为徒儿生辰提些意见,顺道看看适儿那处有何要置办换新的,师傅凤鸣轩中也有些年头未曾动过,待晚些时候挑了不入眼的一道报给王福,吩咐下面立即赶在这几日弄妥了。” 两人被慕容时扯着,又不敢轻易挣脱,只得个个硬着头皮任由他继续牵着,一同去了那听雨居。 一路上,慕容时不时向郭逸说起听雨居的由来与其中摆设,倒像是个向导般,领着师傅与弟弟同游某处名胜古迹。 郭逸心中疑惑越发的多起来,却又不便说破,只得笑称犬子年幼无能,当不得如此宠溺,将来长大了,只怕是要眼高于顶,难以管束。 慕容时却笑称无妨,还半真半假的说了句令慕容厉眼中寒光闪闪的话:“纵是眼高于顶,便由徒儿代师傅管束就是了。” 这话听在郭逸耳中,也只是太过亲近了些,但在慕容厉听来,却又有另一层意思了。 尤其,慕容时虽是笑着对郭逸说的,凤目却有意无意间扫向另一侧的慕容厉。 谈笑间,慕容厉时不时低头沉思,偶尔和上几声,倒也相安无事的到了听雨居。郭逸虽有些奇怪慕容厉为何每话不过半句便住嘴,但又不能当着慕容时便问,只得随着慕容时一齐,进那处去绕了一圈,无论见着什么均都以甚好为由略了过去。 倒是慕容时,竟像是自己要住一般,指指点点的吩咐下去,置换了一堆物什,列了满满三张单子。 待回到凤鸣轩时,已近午时。慕容时一进门便在前面庭院里坐下,待守卫的侍卫奉上茶,他又叫着要尝尝师傅住处厨子的手艺,倒把郭逸吓了一大跳! 郭逸这时才想起来:那些侍卫们早被他安排到后面庭院里歇着,还吩咐今日要去探望郭适,叫厨房不必准备膳食。 慕容厉自是知道他原本打算,更知晓以他的脾气会作何安排,便自然而然向慕容时道:“皇兄,太傅原是要去臣弟府上探望小公子的,此间如今只怕并无手艺可尝。” “噢?”慕容时似是十分惊讶:“主人不在便不必弄吃的?宫中何时有这等规矩?” 眼看慕容时要叫王福下去提人来问,一顿责罚必然少不了,郭逸急忙退了一步躬身道:“陛下莫要追究,是懿轩吩咐不必准备。若陛下实觉腹中饥饿,不若再回去朴宸殿用膳?毕竟,陛下来过数次,亦该知道懿轩这里也无甚好看。” 慕容时凤目在郭逸身上转了几转,不知打定了什么主意,笑笑便双手挽起郭逸:“如此说来倒是徒儿累得师傅无膳可用,不若这样,徒儿今日带师傅与皇弟一同去尝个鲜,吃些宫中不曾有过的美食,师傅意下如何?” 只需莫要胡乱责罚侍卫们便好。郭逸心中嘀咕着,嘴上连连称是,可随即又揶揄道:“只是陛下与侯爷这身打扮,若要出宫去不难,若要在宫外好生吃一顿也不难,但若要不惊扰百姓亦不克扣酒楼赏钱,便是真有些难了。” 慕容时还未作声,慕容厉便哈哈大笑:“幸得肃恭回府取了衣物带来,还在侍卫那里,派个人去拿便是,只委屈皇兄亦要派王福回朴宸殿去拿,只是上次那玄色衣衫便莫要再穿了,非是不美,实是其襟上龙纹一眼便能使人认出皇兄身份来。” 说笑是一回事,他们几人言谈间,早有眼色好的侍卫去找慕容厉往日跟出跟进的那位随从要衣物,而王福也早一躬到底,退出门小跑着到朴宸殿寻合适衣物去了。 郭逸这时突然出声道:“既是出宫,那懿轩便有个不情之请了。” “去看望适儿么?”慕容时、慕容厉同声问道,两人俱是望着郭逸,笑意直达眼底。慕容时望了望慕容厉,转头看着郭逸,半真半假道:“师傅果然还是最疼亲生幼子,虽说不在近前,却时时挂念。若是来日有了心仪师傅之人,却不知要多恼适儿了。” “这个……”郭逸面色变得有些暗淡,却仍是一副较自在的样子,低声答道:“懿轩不曾想过那许多,只想着如何将适儿顺利带大,见着他成才成人,做个自在之辈最好。若说还有旁骛,便只是我越国国泰平安,只是陛下安康治国有道,只是侯爷能如儿时所说那般,有志征战四方,做个常胜将军。末了陛下与侯爷再各自寻得佳人良伴,懿轩便可含笑九泉了……” “师傅这是说的哪里话!”慕容时拍桌而立,凤目中流转着些许怒意,对郭逸那份不善的言谈举止,竟是前所未有的。 不过,他随即便发觉自己实太过激动,又放缓了语气,轻言细语的称定要适儿成为国之栋梁,要教皇弟做全天下最好的将军、最大的侯爷,要教越国成为天下唯一的国家云云,一连串的慷慨陈词。 第四十八回 至于那儿女情长,慕容时则以所谓自古君王无福消受真情为由,推托了过去。 唯独说到慕容厉时,才又像是特别关心一般,盯着自己那面色不善的皇弟看了好一会道:“若是皇弟过了为兄这般年龄,自然是要找个合适的王妃人选。但若皇弟已看上哪家姑娘或小生,只管告诉为兄,为兄必定不论其出身,只要是你真心所喜,男未婚女未嫁,便可为你赐婚了。” 慕容厉浓眉皱得死死的,偏是一声不吭,只望望慕容时,便侧过脑袋向郭逸道:“懿轩不若先去换件并无朝服上纹绣的衣衫,肃恭在此陪着皇兄说会儿话便是。” 郭逸此刻纵是再不明白究竟出了何事,也看出这两人之间像是出了些问题。他不可抑制的联想起午夜时分慕容厉那副样子,以及那句“身不由己,全然不得动弹之下,才染上脂粉味”,心中扬起掀然大波:莫非,昨晚肃恭是为陛下所制,强要他……娶了谁么? “懿轩是否倦了?懿轩?”慕容厉见郭逸半晌发呆,脸色又变得有些奇怪,还以为是一夜未眠所至,心中一急便脱口又叫了几声,还伸手轻扯了扯郭逸衣袖。 这边郭逸回过神来,干笑着说是无妨,便带着一肚子疑问去了中庭自己房中更衣。那边慕容时却已是凤目中似嗔似怒,嘴角扯得老高:“懿轩么?看来昨晚为兄倒是成全了肃恭?” “皇兄莫要胡说!”慕容厉低声叫着,麦色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红晕,脑海中浮现出午夜时分拥紧了郭逸时对方的纵容,身体似乎又忆起那时的温度,和郭逸迷蒙间诱惑至极的表情。纵然是药物与太医同时作用,慕容厉亦不得不承认,那时发生的一切俱与他自己心情脱不了干系。而郭逸丝毫不曾发出任何恼恨之状的迟钝表现,却令他更觉心中忐忑,每每思及此便头疼不已。 如今慕容时却又故意当着郭逸的面提起此事,显是见郭逸并无异常,才特地想要看慕容厉的笑话,这怎不教慕容厉失态?他简直恨不得拿茶杯堵住当今天子那张薄唇,却只能想想,暗自着恼。 这些自是被慕容时看在眼里,他越发笑得开心,将一张镶着弯弯凤目的脸伸到慕容厉眼前,低声问道:“皇弟怎地如此尴尬,堂堂将军大人还红了脸?可为兄观师傅模样,却并不似有何事发生过,亦非是如为兄猜测的那般嫌弃愤怒……莫非,莫非肃恭只是在太傅房外守了一夜,独自受苦么?” 慕容厉张大眼望着慕容时良久,才转过头去低声道:“此事既已过去,肃恭便不想再提。若皇兄还看重太傅,就莫要再如此出言羞辱懿轩!” 说着,他亦站起身,抬脚要走却又自觉应解释一声,以免慕容时又心存不愉,才低声道:“想必皇兄与肃恭的衣衫都快要到了,肃恭亦要去换件衣衫。至于肃恭为何称呼太傅为字而非师傅,只不过是肃恭在太傅面前泄了底,太傅已知肃恭无需向其学什武功,自然是免了这师徒关系。” 慕容时淡淡的“哦”了一声,反手拉住背后慕容厉袍襟,轻声问道:“厉儿可是,心中恨极了为兄?” 慕容厉原地僵了一会,却仍是退了一步,侧身望着慕容时轻声道:“厉儿心中,慕容时是至亲兄长,又是我朝天子,行事作风纵有突变之处,必是有难言之苦。只盼有朝一日,肃谨能亲为慕容厉解惑。” 郭逸在房中寻着来时穿的那件白衫,一面换一面仔细考虑屋外两人由早至午的神态变化,竟觉得陛下似是故意激慕容厉发火,而慕容厉却较往日沉稳了不少,喜怒少露于表面。可慕容时那份笑容之下,又隐隐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越想越觉得奇怪,郭逸不禁开始怀疑:莫非昨晚之事真与陛下有关?但看肃恭模样,又似五年间与其兄感情甚好,并非有何间隙。难不成,肃恭出外寻我之时,朝中发生了些事? 他倒是猜到了十之八九,可惜却始终抓不到其中要点。 收拾一会,郭逸推门而出,抬眼便见着慕容时与慕容厉正站在他房外互相打量,尤其慕容时此刻穿了件普通的袍子,倒像是个孩童般笑得正开心。 二人见郭逸出来,倒像是商量好了般,一边一个将郭逸牵在中间,嘻嘻哈哈的叫着要郭逸唤他们为兄弟,慕容时更说是出宫后便要试试如慕容厉那般不受师徒之礼拘束,却又担心自己做不来,倒惹得慕容厉哈哈大笑。 此情此景,郭逸心中那些疑虑终又扩大了一倍,却还是笑着将远在托尔时与慕容厉同游大漠的事说了出来,想教慕容时莫要在意这些身份之别。 殊不知他这么一讲,慕容时虽笑得开心嘴上称是,凤目看向慕容厉时却又多了几分复杂。 三人轻装简行,一路由王福护着送出了皇城便不走天街,改行官道旁的小道,倒真与平常人家的俊俏公子相差无几了。 这时已近中秋,又适逢慕容时生辰将到,因此各国来使俱已住进了邺城,使得这原就繁华热闹的皇城更添几分喧哗。 好容易到了街市,混入人流中,三人左看右瞧,多是慕容时与郭逸觉得有趣希罕,慕容厉便站在一边守候。倒不是他不图新鲜,只不过他原本就在府中住惯了,时常出门去到军营,对这些市集街景倒是看了少说有数千次,对他而言早无半点好奇了。 百无聊奈之下,慕容厉黑眸突地扫到一间玉饰店,他拉住慕容时,再顺手一拍郭逸:“郭兄,与我兄弟同去那家玉饰店看看。” 说话间,慕容时倒像是知道他作何想法,立即当先往里面跑了过去,嘴上则同个少年般连连嘻笑:“厉儿眼尖,时儿脚快,郭兄快来,此间或有些好玩意。” 看上去实是再正常不过,唯独凤目中那道怒意,纵是再天才的少年,也养不成这般气势——只除了他这少年便登位的天子。 郭逸却没看到,只笑眯眯的应着,心中想着是顺便为适儿挑些束发的头箍玉带,也好向这哭闹不休却未见着父亲、还被送回侯府的小小少年示好赔礼,免得适儿真要倔起来,又如同去岁一般,几日几夜不饮不食,亦不理他这个父亲,那可就真不好办了。 三人在店家引导下,倒还真是看着了几样宫中亦不多得的玉饰。慕容时看中了一块天然弯月形的淡白色腰佩,郭逸自是选的一套郭适那般年龄合用的天青色发箍玉带,而慕容厉选的,虽也是一块坠子,却是连在一根红绳上,那坠子形似葫芦,其身光润毫无人工刻痕,模样小巧,玉色雪白,倒也并非十分罕见。 三人各自请店主将玉饰包好,慕容时便立即嚷着说饿,又向店主询问哪家酒楼菜肴较为出众,倒还真被他问出一家名为洞庭酒楼的去处,立即便拉着郭逸与慕容厉又叫又跳的跑了。 看他那副样子,不明就里的倒要以为他们是一家兄弟,慕容时才是最小的那个了。 顺着玉饰店主所指的路线,三人片刻间便已在酒楼二层寻了个清雅的包间坐下。倚着窗栏便可眺望洛川,晌午的日光闪耀在洛川水面上,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芒,晃得郭逸睁不开眼。 这家酒楼许是有较多厨子,故此纵然是一楼爆满,二楼收费奇高的包间也几近全满了,倒还是极快的便布了酒菜,便再无人近前打扰。 第四十九回 慕容时这时却并未举筷,郭逸也只得与慕容厉一同候着,直到慕容时将在店中买的那块腰佩递到郭逸手上,笑称是孝敬师傅的小玩意,郭逸这才恍觉自己竟从未为席间两人刻意买过些什么。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侯爷,纵然是五年前也都是两个皇子,因此历来便只有这两人给郭逸送东西,倒不曾想过为他们准备任何物事。 尤其,慕容时眼看生辰便要到了,竟还反过来送他郭逸礼物! 郭逸不由得手足无措,惊慌道:“这,懿轩实在不敢收,肃谨生辰将至,懿轩亦从未想过要准备什么贺礼,怎能反过来收取肃谨喜爱之物?” 慕容厉冷眼旁观了好一阵,才出声解围:“懿轩莫要再言,既是肃谨给的,只管收下便是。至于肃谨生辰,懿轩能好生坐在席间,由始至末均无变故,便已是对肃谨最大的贺礼了。”说着又看向慕容时,示意他快些讲话。 慕容时却板着脸作不愉状:“师傅说的哪里话,哪有师傅送徒儿礼物的道理?自古以来,便是那神怪小说也只有送法宝的,未曾听说要送生辰寿礼!……不过若是师傅实在过意不去,便将师傅怀中最珍视之物送予肃谨,就怕师傅不舍得?” 说到后面,竟一半试探,一半玩笑了。 郭逸脸色变了变,为难不已。他考虑再三,将翠玉笛自怀中取出,摩挲了许久,才艰难言道:“此物乃亡妻所赠,陛下……还望见谅,懿轩不惜抗命,亦不能相让。” 慕容时原只是说着玩玩,以为郭逸自然听得出他实是玩笑罢了,哪知道郭逸竟如此认真,倒教他乱了手脚:“师傅莫要说这些,吃饭吃饭。肃谨本就知道师傅珍惜此物,故而说笑罢了,根本未曾想过要将翠玉笛,据为己有。” 郭逸叹了一声,却还是低头不语,只继续摩挲那笛子,也无心品尝桌上的美食佳酿。慕容厉皱起浓眉望望慕容时,举起筷子将满桌菜俱都夹了些到郭逸碗里,又举起酒杯:“懿轩,难得出宫赏景尝鲜,肃恭敬太傅一杯!” 郭逸不好推辞,这才收起因着翠玉笛引发的一堆心思,举杯畅饮。 慕容时看在眼里,却只是笑笑,就像没事人一般,偶尔说笑几声,偶尔也端着酒杯抿几口。 等三人吃饱喝足,已是未时。郭逸见天色不早,便有些担心慕容时不在宫中恐有不便,于是好说歹说,唤出暗卫将慕容时送了回宫,只余他自己同慕容厉一齐,步行回侯府。 定国侯府,坐落于邺城与皇宫交界之处,隶属于邺城范围,却又直接由城外中军首领——怒将军慕容厉管辖。其府邸占地近百亩,幅员广阔,府中景物多以天然圈地,涵盖了原邺城东门外一座小山坡、一条无名小溪及相关动植物,被邺城百姓戏称为“小皇宫”。 但慕容厉几乎很少居于府中,亦不爱打理收拾,整座宅子全由那名随从代为处理杂事。至于侯府中的账目开支,他却是直接交给王福遣人去办,也因此慕容时对他颇为信任,凡事俱不生疑。 两人行至侯府大门所在那条街时,四周便已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整条街上并无人家,也无商贩,街道尽头便是侯府,平素里根本无人来往。 这时慕容厉却突然将郭逸拉了一下,俩人侧身靠在侯府门外侍卫看不到的角落里,面面相对。 郭逸疑惑的望着慕容厉,正欲开口相询,却见慕容厉笑了笑,低头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在那玉饰店中买的小号葫芦坠饰。 “懿轩可将你怀中翠玉笛借肃恭一用?”他浅笑依旧,黑眸中却透出几丝紧张,生怕郭逸断然拒绝,枉废他一路边走边寻耗尽心机才寻得这等无人之处,既免了两人尴尬,也少了慕容时心中不愉,更去了行人观望,还不至回府后被郭适看到,小小年纪说出些教人脸都不知往哪放的话来。 郭逸愣了一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肃恭所选之物,竟也是送予他自己的。他不由笑起来,心道果然是兄弟,出门玩玩随意买点小物什,竟都往太傅身上安,倒真像太傅有多宝贵…… 想到此处,他脸色突地变了变,原就握着翠玉笛快要递出的手一紧,猛然抬头问道:“肃恭,这是何意?” “只是见此笛便觉孤单,昨夜它又险些粉身碎骨,今日正好外出,便想要为它配个玉坠子,也好拴于懿轩衣袍上,免得再掉了。若肃恭不在近前,真要是碎了,太傅岂非要伤心难过许久?”慕容厉对答如流,他早在酒楼中见着慕容时的举动便已心中有数,知道他那皇兄是故意先将玉佩送出,引得郭逸此刻心中猜疑。故此他自酒楼吃饭时起,便将那短短几句话默默演习了无效次,可还是被郭逸敏锐的问题惊出了一身汗。 郭逸这才将翠玉笛递到慕容厉手上,虽说心中还有些怀疑自己所不安的究竟是何事,却仍是抵挡不住好奇,睁大了双眼望着慕容厉仔细将那葫芦玉坠系好,又连忙接了过来,举着左看右瞧,就像个找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他自小便由父亲带大,不知生母是何人。郭父当时正忙着随先帝打天下,便将他送到一处无名山中,随一位神秘老者学艺,还特地将家传武学的册子全交给那老者,请其代为教导。 是以,郭逸虽已二十五岁,却从未得到过自己心爱的玩具,更不曾有过什么欢乐童年,更别提承欢父母膝下。说起来,倒也是与慕容家的皇子们同命相怜,自然就更不愿自家幼子再有此等遗憾了。 因此当郭逸终又见着郭适时,便放开心中所惑,一心哄着爱子在府中游湖赏景,就连湖中一座回廊,溪边一座小桥,也成了父子二人借自身所学斗智斗勇之所。 至于慕容厉,则是在一边充作了裁判,始终收起在朝堂之上与军营之中的那份严肃,对郭适和气无比。而郭适似也非常习惯这样的慕容厉,对他更是毫不避讳,直呼其名有之、颐指气使有之、爬背搭肩有之,吹胡子瞪眼之类的小动作则更是多了去了。 郭逸刚开始还说几句,教郭适莫要无礼。可郭适却瘪着小嘴反驳:“爹爹自打慕容厉出现之后便事事向着他由着他,竟像是比适儿还要宝贝一般。如今只不过与他玩笑几句,又是在他府上,自是有什么事由他去办,爹爹竟又护着他!莫不成,这堂堂侯府还需要我这么个客人小子自给自足了?” 郭逸当时正想发脾气,却听得慕容厉哈哈大笑,转念一想幼时自己调皮,师尊与父亲亦是严加管教,当时心中自是十分不愉,巴不得离那两位长辈远远的,谁也不见才好。可事到如今,却真是谁也见不着,只得待自己命归九泉之后,还未可知是否有机会再见一面。 因此,这郭适在侯府中便越发的玩得肆无忌惮了。 直至黄昏暮色,眼前一切都看得不怎么清楚了,郭适才在郭逸好说歹说之下乖乖的回到正厅里,坐下用膳。 席间郭逸这才说了要接郭适进宫中居住一事,意料之中的见着慕容厉黑了脸。 郭适初听说要进宫去住,还有些高兴,喊着说可以与爹爹同住。可待郭逸说是住在皇帝寝宫所在的大殿范围内时,便又鼓起腮帮子,十分不愉的嚷道:“皇上师兄太可怕,适儿不想去!要么适儿与侯爷师兄同住,要么便与爹爹同住,再或者请李侍卫单独照应,适儿也可独居一隅。” 第五十回 “适儿此去便是独居一隅。”慕容厉凉凉的开口,终究还是顺着慕容时的意思劝得郭适答应下来。一番准备,又为他收集了不少新奇玩意,还将身上一面轻巧的虎纹令牌给了他,说是随时可以出入皇宫与侯府等地。但其实那令牌整个越国上下一共也只有五面,如今仍是作守护之用,凡越国兵士见此令牌主人有难,俱都要挺身而出,誓死护其性命,保其毫发无损带回军营则重重有赏。 这规矩,便是郭逸当年定下的。目的便是防着朝中有些老臣及军中部分将领由于当时局势的关系辞官也好,出行任务也罢,为居心不良之人遇着便可使其有个保命符。 因此,郭逸见着此令牌,心中如遭重锤:肃恭怎将如此珍贵之物赠予适儿?莫非,在宫中适儿反不能安宁度日? 他随着郭适坐进侯府马车时仍在考虑这些,眉心间又形成了个川字却仍不自知。就连郭适小手在他面连连扬起,亦未曾察觉。 最终还是郭适见其面色不对,跳下车去唤了慕容厉前来,才喊动了郭逸。 慕容厉凑到郭逸耳边,小声说道:“懿轩莫要担心,那五面令牌全在肃恭手上,如今只当是送还一面给懿轩以防不测。毕竟适儿年幼,虽说平素里较为稳重文静,却只是没遇着开心的机会,当真活泼好玩起来,说不准在宫中四处游玩之际无意间得罪了谁尚不自知,也说不准他偷溜出来,遇到什么人也不得而知。自然,这些只是预防,且莫要再锁着眉头,惹适儿担忧了。” 郭逸皱紧的眉头松了松,抬眼看看车里对面坐着满脸可怜样的郭适,终究是扯出个笑来,抬手将郭适拉进怀里,低声哄着:“适儿莫要担心,爹爹只是看那令牌太过贵重,才有些不放心。” “爹爹有何不放心?”郭适转过脑袋,大眼睛里尽是疑惑:“初到京城,皇上大师兄不就给了适儿一块龙佩?当时爹爹还一脸平静叫适儿收下,如今怎么一块令牌又如此担心了?” 郭逸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倒真是把这事给忘了! 至于慕容厉,则是又黑了黑脸,却在发觉郭适歪着头打量他时,飞快的换了张笑脸,哄着这小家伙听他在军中遇到的些趣事。 郭适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便在马车里睡着了。慕容厉便教外面驾车的随从知会宫门侍卫,直接将车驰进了朴宸殿,到得听雨居内的主屋,才停下来。 郭逸抱着幼子甫一下车,便见着慕容时站在屋前笑望着他们,轻声道:“徒儿在殿中翻看宴客名单,闻得侯爷夜间驾车入后宫,便知是师傅带适儿回来,想着会送来此处,左右是未曾睡下,便先过来等了。” 他说得倒是好听,但慕容厉在一旁又怎会不知那分明就是嘱咐了全皇宫的下人们,但凡遇着侯爷或太傅回宫,定要立时禀报于他。否则以慕容厉那马车的速度,慕容时又怎会如此快便先到了听雨居? 郭逸却未曾多想,只轻声谢过,便抱着郭适进主屋去,亲自为幼子宽衣解带,散了头发,盖好了被子,这才转身出去与两人说话。 “时辰不早,懿轩今日辛苦陛下与侯爷相陪相帮,还望两位各自回宫休息罢,懿轩自行回凤鸣轩足矣。” 慕容时连忙道:“师傅说的哪里话,徒儿为师傅解忧,理所应当。至于肃恭,那是他自愿的,时儿可不曾强留于他。”说着就笑起来,看了看慕容厉,又道:“只不知肃恭今夜留宿何处?” 说得像是他慕容厉有多少地方可以休息一般。 郭逸突地又觉得自己站在这两人中间实是别扭,便躬身为礼,口称有些乏累就要离开。 谁知慕容厉一把拉住他,扭头对慕容时道:“此处虽是听雨居,却也属皇兄朴宸殿,故此臣弟便不远送。既是太傅乏累,本侯索性用马车将太傅送回去,再在凤鸣轩叨扰一夜便是。” 说完,微点了下头便上了马车,冲车前的随从喝叱道:“还不快驾车回凤鸣轩?” 慕容时凤目眯了眯,却终不曾说些什么,只眼睁睁望着慕容厉那辆马车载着郭逸与他那皇弟离开了,却还是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一路上郭逸几次想开口,却苦于慕容厉神色有异,浓眉微皱,唇也闭得紧紧的,似是十分不开心的样子,又将所有疑惑都缩回了腹中。直至马车停下,慕容厉竟又牵着他下来,一路不放手的拉至主屋里,这才松开,却是按着他坐下,亲自为他解开头顶束发冠带,还终于开口说话了。 “懿轩可是心中疑虑重重,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郭逸望着镜中慕容厉的面容,微点了点头:“这两日来,确是越发的觉得无论肃恭或是陛下,均像是变得奇怪了许多。一直未曾想明白,究竟是懿轩多年未曾回宫,陛下与肃恭又都已长成大人所致,还是朝中局势风云莫测,导致陛下与肃恭之间有何事发生所致。另外,陛下今日的举动,倒令懿轩有种错觉,像是肃恭与陛下之间确有些事情,还与懿轩有些牵连,甚至,有可能便是因懿轩而起。” 他一边说,一边思考,也不在意慕容厉又一次充当起书童侍从,竟连晨间出去时在御花园遇到太后与公主的事,也一并讲给了慕容厉听。 慕容厉惊得面色都变了,却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道:“懿轩若真有必须面对太后与公主之时,切莫忘了防身。最好,是将肃恭一并带去,否则,肃恭寝食难安。” 他也只是慢慢的说着,以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给人予一种不必太过紧张的感觉。郭逸听着他说话,倒也觉得并非如何可怕,便也渐渐安下心来,连之前问过的那么一堆问题,也险些忘了。 只不过,他终究还是忆起了。 慕容厉面色变得十分难看,犹豫再三,才皱着眉附在他耳边道:“懿轩这居所中,暗哨、暗卫、飞奴无处不在,自打上次懿轩中毒后便是如此。故此,肃恭不敢言明。若懿轩真想知道,待再寻机会便是。”说完,他便突地换了个笑脸,下巴也不知有意无意在郭逸头顶上蹭了两下,扬声道:“懿轩若再不送客,肃恭可要与懿轩同榻而眠了?” 外面顿时传来“扑通通”一阵重物落地之声,接着便是窗棂被人敲响,随之就有奇怪的人声传了进来:“侯爷莫要再说了,小的这便收队,这便走就是了!” 仔细听去郭逸才发觉,那人说话倒像是要哭出来了。 “外面可是暗卫?可曾摔伤?可需去找太医看看?若是不便,且先进来,懿轩这便寻太医去。”郭逸关心不已,连忙叫着,可他这一叫,立即便有更多重物落地的声音,还夹杂着些“哎呦”“娘啊”“快走吧”之类的小声惊呼,接着便是院里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掠过,空中还隐约送回一句:“太傅好心,属下记着了。下次太傅有事,请将青松上那几只飞奴放来便是!” “哦。”郭逸喃喃应了一声,随即便突然笑起来,转头问道:“肃恭你能否听出,现在外面可还有旁的眼线暗卫?” 慕容厉原就觉得奇怪,怎么郭逸突然如此热心,倒像是有些犯傻似的,明知暗卫们生死俱不由自己,还偏管这些暗卫的闲事。哪知郭逸竟是故意叫得他们逃跑了,还落下个好心的人情。  第五十一回 真正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思极此,慕容厉不觉也笑了笑,闭目凝神听了一会,才摇头道:“确是无人了。虽还有几只飞奴,却真是在那青松上歇着,还绑了绳子,想必是留给懿轩用的。” “噢,如此甚好。”郭逸微眯着眼,伸手拉过慕容厉在他身前坐下,明眸里透出几分坚决,沉声道:“既已无人窃听,肃恭不妨说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才弄成如今这般境况?” 郭逸那只手伸过来时,慕容厉便已浑身僵硬,任郭逸将他拉着坐下。等郭逸眯着眼看他时,才突然想起如今不是沉醉于“懿轩他主动拉我坐下”这种白痴心理的时候! 他抿了抿唇,神色间甚是为难,犹豫了好久,却又低下头吞吞吐吐道:“懿轩,莫要为难肃恭可好?肃恭确是,确是不知事情究竟如何,此时若告之懿轩,错怪了任何一人,也并非肃恭所愿。” 郭逸皱着眉想了一会,突然道:“是怕错怪你皇兄么?” 慕容厉脸色大变,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郭逸却已站了起来,在屋里慢慢踱步,转了一圈后,才又开口。只是他所说的,却教慕容厉越发的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郭逸道:“观肃恭面色,似是懿轩猜对了。怕错怪陛下,想必……肃恭前夜异常举动皆因陛下而起,有可能是下药了,也可能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才变成那副模样。况且白日里,陛下还提到过,要给肃恭寻个心仪之人,还说只要男未婚女未嫁,便可为肃恭赐婚。而今晨肃恭亦曾说过,身上所染的脂粉味道,却是苦于为人所制,身体无法动弹之下,才染上去的。既是说,前夜肃恭来此之前,便曾为人所制,身体无法动弹之下,被迫接受过哪些个女子……那脂粉味道,可不止一种。” 说到此处,郭逸也面色大变,转头望着肃恭讶道:“如此说来,肃恭你前夜……实是去了陛下宫中,所谓为人所制,只是为肃谨所制,所谓不得已染上的脂粉味道,却是他强要你……与女子、求、求欢?” 等得他自己说完,也觉得确实是太过荒谬,不觉捂了捂嘴,又仔细看看慕容厉,却见他面色惨白,牙齿竟咬到唇瓣里惨出了血丝,不由得心中骇然:“我……肃恭,快张嘴!莫要如此,懿轩只是,只是担心……” “肃恭无妨。”慕容厉终于松开紧咬的牙关,沉声打断了郭逸的话,“懿轩所推测的,皆是属实。此事确为皇兄所做,但肃恭总觉得其中不对,担心皇兄是为他人胁迫,才会出此下策,目的,肃恭还想找时机再与皇兄一叙。懿轩只需好生呆在此处,纵然是无法运转内力,亦可保无恙,切莫胡乱去打探,再生出些意外来,届时肃恭与皇兄将太傅请回宫中的一番苦心,却也都白费了!” 他面色凝重,全不复之前温和模样。说出来的话虽不多,却隐约涵盖了前殿朝中与后面宫内的所有大小官员武将、皇亲国戚乃至内侍宫女。整个越国皇宫,在懿轩此刻心中,俨然却已成了一座包藏祸心的人间魔窟! 郭逸脸色变得更为难看,良久才发出一声低叹,摆手道:“肃恭莫要担心,懿轩不出去便是了……只是适儿那里,还望肃恭与陛下多看着些,那孩子受了委屈亦只会自己闷着,不似平常人家的公子那般娇纵,却也容易生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来。”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时辰已不早了,肃恭还是去隔壁屋子里歇着吧。有什么事,明日,明日再去寻陛下,纵然人多,白日里午时过后,总能找到些机会不为他人所扰的。” 慕容厉嗯了一声,却只是站起身来,并不离开。他似又有些什么想说的,却又不好开口。 郭逸见他这样,心知必有何难以启齿之事,于是强自压下心头震撼,轻言细语的哄着:“肃恭可是还有什么想提醒懿轩?” “我……”慕容厉支支吾吾,脸上不知是尴尬还是着急,略显红晕:“肃恭其实并未让皇兄计策得逞。当夜肃恭尚留了三分力气,等到皇兄宫中那龙涎香燃尽了,才趁着皇兄走到外间去时突然出手,一举将皇兄送来的那些宫妃们,全都以手刀劈晕了过去。只是肃恭出来时,却见着一件奇事。” “奇事?”郭逸歪了歪脑袋,深觉已无什么事能再刺激到自己,便道:“但讲无妨。” 慕容厉闭了闭眼,似是在回忆当晚所见,他重新坐下,顺势将郭逸带着坐到床榻上,才慢慢道:“当夜我自御帘后出去,本是满心怒火无处发泄,想着若皇兄无法给肃恭一个说法,便是冒着天大的责罚也要与他对打一场,才可消我心头之气。可肃恭看到皇兄时,那太医竟与皇兄相谈甚欢,皇兄手上被肃恭咬破的口子也已上了药,几近看不到了。皇兄见肃恭出来,却丝毫不惊讶,还笑嘻嘻的与太医说话,道是肃恭果然了得。而那太医便是这些天予懿轩解毒的王太医,他竟直接便进了御帘里去看,回来时更是称道肃恭好手段,竟像是与皇兄合计好的一般。” 说完这么一堆,慕容厉才歇口气,抬眼望向郭逸,目中尽是疑惑:“当时肃恭便问皇兄,此举究竟意欲何为,为何要对肃恭如此。皇兄却只是笑嘻嘻的并不答话,还任由肃恭离开。只是皇兄离开御帘龙榻时,还曾应肃恭入殿时所求,告诉了肃恭那尤西公主的来历!肃恭如今始终不明白,皇兄此举,究竟是要借那机会告知肃恭要提防之人并非公主,还是要警告肃恭莫要轻信周围任何一人。但肃恭唯一可信的便是,皇兄绝非此等下作之人,他如此作法,定有其难言之隐。” 郭逸点了点头,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头也不抬的问道:“肃恭方才说,那太医像是与陛下相熟,并不似往日在我凤鸣轩中看到那般,因知道了些事便吓得浑身发抖?那太医一直便是十分自在的样子么?” 慕容厉摇摇头,细想了一会才道:“并非一直如此。似乎是等到王福亦出去了,且那些宫妃们全被皇兄强喂了药以后,才坐到一边去。在此之前,太医亦是一副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样子,伏在地上哆嗦个不停。如今想来,倒真是装作害怕,以掩人耳目。” 郭逸长长的“哦”了一声,双目中透着肯定:“肃恭,陛下定是发觉身边的内侍也有人透露些消息出去,或许连暗卫中都有,这才如此作法。但这般做的目的却是何为?是要教那窥视之人发觉肃恭与你皇兄之间有所嫌隙?但又何必弄成这样?王太医医术精湛,不至连那种时候亦不为你解毒啊?” 慕容厉满脸通红:“皇兄说他喂我吃下的乃是我等在回京途中遇见他时,那处隐居的医仙炼制了一半的化散功,只有龙涎香点燃后才能产生全效,药效三个时辰内若是闻不到龙涎香,便会产生反作用,教人力大无穷失去理智,一心只求……那个,肃恭不作直言。” “哦,”郭逸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心道自己竟被慕容厉当了女人来用,果然亏他功力深厚心志坚定,否则还不知如今是否被折腾得倒在榻上仍未起身了。心念转动之下,对慕容厉好感又更胜几分,反而更将其引为知己了。 第五十二回 哪知慕容厉竟还接着道:“若是只有这样,肃恭倒还不至那般、那般无礼……” “啊?”郭逸忍不住叫了一声,瞪大眼睛看着慕容厉,心道还有?陛下这次纵然是做给居心叵测之人看,也未免过了些吧。可他那表情却教慕容厉觉得,自己若是不说出来,实在是有些辜负了太傅大人一番好奇。 于是慕容厉吞吞吐吐的将太医施以银针刺穴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通,待到将说完时,那声音早若蚊吟,已几近听不到了。 也因此,郭逸越靠越近,整个耳朵都险些要凑到慕容厉嘴边去,白皙的脖颈露出来,披散的头发挠在慕容厉脸上,和他的心一般感觉:痒痒的,十分难耐。 郭逸全无察觉,自顾自愣在原地想了好一会,才突的一抬头:“这、还有这、这般做法?” 面上也已是晚霞密布,红透了。 慕容厉无声的揉着被郭逸无意间撞到的下巴,尴尬不已的同时却又有些想笑,终还是收住心底蠢蠢欲动的那份念头,轻声道:“懿轩,你……不疼么?” “啊?”郭逸仍处于半呆滞的状态,还未从慕容厉这半晚上说的离奇经历中回过神来,闻言转脸望向慕容厉,眼中尽是迷茫:“什么?疼?为何会疼?……好像,嗯?为何头有点疼?” 慕容厉无奈的叹了口气,伸手揉着郭逸头上天灵穴,一边将他拉回床榻上,慢慢说着:“你方才太过惊讶,一抬头便撞麻了肃恭的下巴,谁知懿轩自己竟毫无所觉……看来肃恭此番经历确是过于离奇,倒教太傅大人如此失态,竟像个孩子般不懂照顾自己了。” 郭逸原本褪下去少许的晕红又涌回脸上,他一面暗自骂自己大惊小怪,一面暗道皇宫之中离奇之事确是无所不有,嘴上却说着:“肃恭若是不说,逸便不至如此失态。纵然是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听过如此之法,只是一时惊讶过度罢了,肃恭又并非旁人,懿轩倒不觉得有何不妥的。” 一席话说得慕容厉心中又一次像是揣了只兔子般狂跳不已,可惜那肇事者却混然不觉,仍在暗暗琢磨着此事中深意。 郭逸正考虑着慕容时这般举动背后究竟是为了向旁人传送什么消息,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手脚亦被捉住了。他明知除了慕容厉没有旁人在此,却还是疑惑道:“肃恭,此举何为?” “懿轩昨夜便未休息,本身驱毒亦已过于疲累,肃恭讲了半夜也已累了,如今却见懿轩还在考虑那些有的没的,只得出此下策。”慕容厉一边说着,一边将郭逸双手双脚摆成盘坐姿势,自己也蹬掉鞋子盘坐到他背后去,轻声说着:“懿轩莫要再睁眼了,平心静气,莫要刻意运转内功,待肃恭以内力探入,助太傅几分,也好教肃恭能安下心来早些歇息。” 郭逸不疑有他,口中应着:“既是如此,懿轩也不想装模作样推托什么,只是要辛苦肃恭为懿轩善后了。” “莫要再说了。”慕容厉一面说着,一面已双掌抵到郭逸背后大穴上,默运内功,竟真的将两道真气缓缓送入郭逸体内探寻他那几乎干涸的内息源头。 这活儿说来轻松,但郭逸也知道,确属不易,还相当消耗施予者的内力与精神,若有一个不慎,可能是两人俱会受伤的结果。因此虽惊觉自己内息已近乎于无,却也只得强行放松心神,将一切杂念排除出去,脑中空灵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厉终是在自己脱力前寻到了一丝内息,还勉强引其在郭逸体内流转了片刻,却终是支持不住,收回了双掌。 郭逸早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慕容厉自幼习武,练的俱是些刚猛的势子,此番被他运功调息一般,倒觉得整个人像是泡在天山山脉的温泉里,十分温暖受用。因此到慕容厉收回双掌将他扶着躺下时,已真正进入梦乡,面色平和的睡着了。 慕容厉靠在他身侧看了一会,自觉应是无碍了,才因过于疲惫而顾不得离开,直接睡了过去。 待郭逸醒来之时,天色还未透亮,精神却出奇的好。他一面暗暗感叹这次慕容厉居了首功,一面想要下床活动身体。可心念刚转到活动上,便觉得一双臂膀横在胸前,背后暖暖的。 “竟把他累得直接睡下了么?”郭逸小心的翻了个身坐起来,慕容厉和衣侧卧在他身后,却仍然睡得正香,丝毫不觉自己睡梦中将郭逸又抱得紧紧的,更不知郭逸已经醒了,正望着他的睡脸心生歉意。 微微沉吟一会,郭逸蹑手蹑脚的跨过慕容厉,跃下床去,又转过身为慕容厉搭上条薄被,仔细除了他头上的束冠与簪子,这才小心开了门出去。 庭院里夜风阵阵,吹得郭逸打了个激灵。他直接去隔壁屋里拿了件披风搭上,才又出来坐到院里,遥望天边已将西垂的一轮明月。 已是寅时三刻,再一会天便要蒙蒙亮了。但夜空里仍是一片藏青色,明亮的星星点缀其中,郭逸凝神注目,不一会便觉得像是要被那星光卷进无垠的宇宙里去。倾刻间他突然悟出些什么无法言传的东西,立即跳上青树盘膝坐好,闭目打坐。 不知不觉间,天色便已大亮。 慕容厉迷迷糊糊的抬手,却拢了个空被子到怀里,顿时睁开了眼。 他回想起夜间与郭逸所说的一切,又思及慕容时说过昨夜会去栖梧阁找那公主,立即担心的跳下床去推开了门。 一抬眼便见着郭逸盘坐在青松上,那人白衫外套了一件自己冬日里去营中才会披的披风,周身散发一股祥和纯正的气息。他闭目凝神嘴角带笑,竟似是又有奇遇。 一颗心安了下来,慕容厉才发觉自己不单与郭逸一般披头散发,连衣衫亦在睡梦中挣开了少许,恰逢有侍卫巡视过来,他终忍不住怪叫一声,逃也似的奔向后面庭院漱洗去了。 这一叫,自然使得郭逸从那种奇妙的体会中清醒过来。他惊喜的发现自己周身上下虽粘着一层黑泥,却穴道经脉俱都舒畅不已,丝毫未因是坐在青松之上、晨露之中而有所影响。至于自身功力,与之前相比不但是恢复,甚至还有所进境。 睁开眼时,郭逸便发觉慕容厉正往后面庭院跑了过去,衣衫有些凌乱,似是刚刚才睡醒。甚至两只脚上都没穿鞋!他不由有些好笑,又觉得自己出了一身汗也确是该去后面好好清理一番,便轻啸一声,又如同天山山脉时那个风度翩翩的郭逸一般,低空掠了过去,竟是抢在慕容厉前头到了浴房。 “肃恭,既是懿轩醒得较早,这浴房还是懿轩先用了罢。”他心情大好,竟开起玩笑来。说着便笑哈哈的关上浴室门,满脸喜色皆尽被慕容厉尽收眼底。 等两人终于从后面庭院一身清爽的出来时,侍卫早等在院门口,满面焦急。 郭逸奇道:“何事如此焦虑?”说着便快步走近那侍卫去问个究竟。 哪知刚站到面前,那侍卫便跪下了:“太傅,陛下有命!召太傅速去议事殿!还说若侯爷也在此地,便请侯爷……” “便请肃恭如何?”慕容厉已跟了上来,听到了前面的话,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厉声质问。 那侍卫抬头望了望慕容厉,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像是已吓得不轻,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第五十三回 郭逸自然也看到这侍卫的动作神情,他疑惑的转头望了望,却并未察觉慕容厉有丝毫异样,不由得皱眉“啧”了一声道:“究竟何事,既是要速去议事殿,又为何吞吞吐吐?” 随即,慕容厉也走到那侍卫近前,居高临下望着他,浓眉倒竖,吼道:“起来!传旨都不会么?你是哪个营的?若是因你误了事,本侯定将你那营的将领一并提来斩了!” “属、属下乃是、乃是军机营大统领直、直系传令官!此、此番是统领大人奉了圣旨要、要、要暗卫与探子一并进宫安置!”侍卫被吓得喉咙里咯咯一阵响,险些连声都出不了,还是郭逸及时在他背后拍了一下,又将他扯起来,才使得他有空喘口气,说出那句令慕容厉满脸黑线的话来。 郭逸抬抬手,示意慕容厉莫要冲动,自己也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那侍卫像是镇静了不少,这才挑眉示意他快些讲出来。 “是、是请侯爷无需再回军中,亦无需上朝了!”侍卫一说出这句,便又立即跪下,一声不敢吭。 郭逸压下心头疑惑问道:“陛下因何事,突出此言?” 侍卫头也不敢抬,用尽了力气才大叫出声:“陛陛下他说、说侯爷成日里不务正事,滋扰太傅已、已久,因此、因此该、该是不想再好好为国效力,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了!” “……”郭逸望了慕容厉一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只不过他心念电转之间,觉得大约是晚间故意惊走了那队暗卫所至。 慕容厉却并未如郭逸所料般暴跳如雷,倒是蹲下身来仔细瞧瞧那侍卫,突地一把捏住他脖子,抬手在他下巴上仔细擦了一圈,接着便又将其扯起来,膝盖一顶,竟撞向那侍卫双腿之间! 郭逸险些叫出声来,却奇怪的见那侍卫并非平常男子要害被击时的痛楚模样,顿时心里明白了大半。 此时适逢又过了半个时辰,那队在凤鸣轩内巡视的侍卫也又走到近前来,那队长赫然就是之前守着大门请郭逸去救人,又为郭逸说明慕容时、慕容厉去向的家伙。他似是见着郭逸与慕容时站在后院门口,想要绕路走开,却又发觉当中还多了个侍卫打扮的人,似乎是被他的将军大人拎在手上打了几下,逼问着什么。 他面色一变,急忙一抬手,冲着三人所在之处跑了过来:“将军、太傅!” 慕容厉此刻正狠声问那侍卫打扮之人究竟是何身份,也无暇管他,只摆了摆手。郭逸却觉得有些不对,又认出这队侍卫才确是凤鸣轩中、慕容厉派来的那队人,于是招手将那队长唤到一边,轻声问道:“你等巡视每半个时辰一趟?可曾发觉有人进来?若是正殿传讯,通常会以何人前来?” 侍卫队长何等精明,听郭逸一番问话,立即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登时整队人全跪到地上:“太傅赎罪!属下确未曾想过会有人伪装成侍卫进来!大门处时时有人守着,却只是看到服色不同的内侍与宫女才会拦下询问!至于此人……属下立即去查!” 说着,他将队末的一名侍卫派了去大门处,这才接着解释:“若是有宫中传讯,依陛下前些日子的吩咐,除了侯爷与陛下亲自前来,其它人一律不许放入,以免有人居心叵测,害了太傅!但,暗卫昨晚传回消息说小公子已住进听雨居,因此小公子与其侍卫李安亦属可出入凤鸣轩之列!同时,若是有圣旨传来,便也是真的有事了。只不过……只不过昨晚似乎有些变故,不知怎地原本守在太傅屋前瓦后的暗卫们竟全撤了出去,如今还未回来。” 郭逸点点头,一边表示明白,一边在心中哭笑不得:那些暗卫们自然是被他这个太傅与慕容厉合伙赶跑的!哪知道人家刚走,第二天便来了这么个假传圣旨的家伙? 慕容厉“哼”了一声,顺手将那假侍卫丢到地上,一脚踩中他胸口,怒道:“都是吃白饭的?速速关起来问出是何人指使,不得声张!” 说着,他又转头向一边犹在思索的郭逸道:“太傅还请速速与我换了朝服去前殿一趟。若是皇兄问起来,先莫要多说,只称是为着询问明日皇兄寿辰宴之行程安排即可。待退了朝后,再寻个机会与皇兄好好商议。” 郭逸了然的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越国君王寿宴并非只是大摆宴席那么点事,还得要先祭天地,再拜先祖,然后才是在大殿之上向天神祈福,一直忙活到午后,才又是礼殿中接受百官乃至外域使者朝贺,最后则是礼乐典礼和大宴来宾。整个过程出不得一丝差错,亦是有可能会饿上一天,因此十分繁琐,也十分容易发生意外。 两人急急忙忙各回屋中换了朝服,便去前院马厩里各牵了一匹良驹,跨上便大声喝叱着直奔前面议事殿去,再顾不上任何礼节规矩了。 说来也巧,议事殿中,慕容时已退了朝,却留了宰相和几个礼官在确认明日的行程与步骤。他龙案上那一叠厚厚的簿子上,有几本是摊开着的,其中一本上按地域、官阶以及重要程度分别列出了各使者送来的贺礼、朝臣百官进贡的朝贺,以及皇宫中各宫殿楼阁中所准备的一些小玩艺。另一本上则是从寅时起的各项内容,其精细程度,连慕容时需要换几次袍服几次铠甲几次朝贡之服,各需在多少息多少刻时间内完成都俱已写明了。 可当中摊着的却是另一本,也正是慕容时皱着眉头看的那本,上面只写了几行字,却又令他十分重视。那本上写的便是晚间宴客时的表演内容——其中有一项是按呈上来的贺贴写的:“一个不知何名的部落王子要与当朝帝师比武,以贺越王生辰!” “不知何名?”慕容时烦透了,顺手一掷,那折子便不偏不倚掉到礼官头上,“不知何名就想与我越国帝师比武,还自行将越国君王的皇帝身份降为越王?这是哪来的蛮族,如此不懂礼数还公然挑起我越国万民之怒!” 正发怒间,马蹄声在殿外响起,接着便见王福大惊失色的跑到殿门处嚷道:“陛下、是、侯爷、与、与太傅一并在宫中骑马狂奔,眼看着就要、就要冲进来了!” 他话音刚落,慕容厉已一马鞭抽在殿门前的空中,发出一道响亮的声音,吓得那王福浑身一颤,乖乖的闭上嘴跪伏着退到旁边去了。 慕容厉与郭逸就那么骑着马疾冲至殿中,才猛的跳了下来,直接大礼也免了,俩人对望一眼,张口便说:“吾皇赎罪,急事相商!得罪了!” 说罢便直接一左一右拉起慕容时,腾空跃至那两匹马上,慕容厉便顺手挽住了慕容时,郭逸则在他身后朝殿中余下官员笑了笑,口称抱歉,随即尾随着慕容厉,策马飞驰离去。 三人两骑,以普通侍卫甚至御林军亦无法比拟的速度飞奔,一路向北,直至天坛都过了,到了那山脉之下,才停了下来。 “可有暗卫跟来?”慕容厉在慕容时耳边轻声问道,一双虎目亦在四处打量。见慕容时拍拍手又等了一会,四周仍是无人现身,这才放心将慕容时放了下来。 慕容时满头雾水,却深知纵然是慕容厉胡闹,郭逸却不会如此。于是他活动活动手脚,抬眼望着郭逸道:“师傅,究竟何事,要远离宫中所有人等到这般地方来?” 第五十四回 郭逸抿了抿唇,并不吱声,却径直走到那山壁跟前,左右看了半晌,突地对准其中一处看上去最为粗糙的地方,抬掌拍了下去! 也不曾听得任何响声,便见那山壁上竟出现了一道石缝,刚好可容一人钻入,还需身材不胖为宜,否则及有可能卡在那缝上出入进退不得。 郭逸回头望了两人一眼,也不说什么,便当先往那石缝钻了进去。慕容厉却像是知道天坛背后本就有此一处地方,竟还将两匹马牵到石缝面前挡住了。 待慕容厉最后一个钻进石缝时,却又腾出一只手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唿哨,那两匹马儿便立即撒蹄狂奔,却是回凤鸣轩去了。 郭逸坐在石缝内窟中靠里的一块岩石上,见慕容厉进来了,便点点头,不知在身后的墙壁上哪处动了动,那石缝立即便又无声无息的合上了! 慕容时看得目瞪口呆——亏他身为越国皇帝,竟对这些机关密窟毫不知情! “陛下可是心中疑虑重重?”郭逸笑了笑,虽是轻声说话,却也引起一阵回音。 见慕容时点头,他立即一手一个拉起这俩兄弟往前走,嘴里仍是轻轻道:“若是陛下相信懿轩,便不要作声,牵紧了莫要放手便可。肃恭亦是一样。” 这洞窟竟似别有通道,否则又怎会回音阵阵! 郭逸带着满腹疑问的两人走了约摸一柱香功夫,沿途均是毫无一丝光亮,且地势高低起伏不停,教人不知究竟是在山中哪个高度哪个位置。 直至又过了约有两刻钟的功夫,慕容厉却突然觉着眼前像是看到了些亮光,脚下也一步步变得平坦了些。他不禁捏捏原就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趁着光亮未强,俯到郭逸应是脑袋附近的高度,约是耳边的位置轻声道:“可是到了?” “嗯,确是快到了。”郭逸头也不回的应着,脚步也渐慢了下来。 走到光亮处,他便松开两人,自行坐到那地方的石桌石椅上,拍了拍桌上一只石壶,冲两人笑道:“这便将人犯带来。” 话音刚落,旁边一处像是石壁的地方自动裂了开来,出来的人慕容厉却再熟不过:竟是他那侍卫队中的队长,正押着去正殿之前发现的那个假侍卫! 若不是路上郭逸曾告诉他,凤鸣轩为何不再让皇后居住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在这天坛之后以及皇陵之中均有互通的密道,他也不会知道这些,亦会如慕容时一般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了。 至于那侍卫队长,则是郭逸乘着换朝服前去牵马的空档,提前拉着他进入密道所在的房间,将路线告诉了他。 其实又谁能想到,凤鸣轩中有密道,居然还在马厩之中? “侯爷,这小子真的是个小太监,一路上已吓傻了。”侍卫队长一一行过礼,便笑嘻嘻的说着,丝毫不因慕容时在场而有丝毫胆怯,“他嘴里直嚷着说是莫要带他去地狱,又说是被人指使只为家人保重性命,确非出于求财贪婪之心。等到了这洞外时,便已吓得屎尿齐出,活活昏死了过去。” 慕容时瞪大了双眼,仔细打量了这身处的位置一番:头顶上有几颗硕大的鱼目珠照明,若非他这等出身之人,俱会以为是夜明珠!四周墙壁被削得相当整齐,墙壁上还涂了些与宫殿中一般的灰浆以防止山中潮湿再长苔藓,只是壁上却全都是空空的,也不知是否四面皆有不同的通道,才什么都没挂。 郭逸看出这皇帝徒儿心中所想,亦看出慕容厉也在仔细打量四周,便笑着站起身来为他们解释:“此处乃先帝当年最为保密的五个地方之一。” “之一?” “五个?” 俩人瞪大了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却随即就又闭上嘴,一副太傅快讲的模样,逗得郭逸笑出声来,连连摇头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随我将此人带进来问个明白罢。” 说完,他伸手在石桌上的一只石杯上转了一下,其手势方向与石壶竟完全不同。接着,对面的那面墙便打开了,其中竟像是个挂满了刑具的牢房。郭逸招招手,那侍卫队长便立即将假侍卫真太监带了进去,绑在了房中靠墙一面的铜制十字刑架上。三人鱼贯而入,随即郭逸便一回身,也不知又是触到哪处,将那牢门也关了个严实。不过此处却不同于之前的房间,似乎是留有气孔,墙上亦点了长明灯,而非那鱼目珠。 这时郭逸才反倒像是松了口气,向慕容时躹身道:“懿轩鲁莽,陛下莫怪。方才在外面乃是地底山壁之中,虽说较为保密,却惟恐有心人以铜管一类的偷听了去。但此处乃是天坛南面的水池之中央,纵是说话,也不惧有人听着了。” 慕容时点点头,伸手将郭逸挽起来,转头望着那小太监看了看,突然笑起来:“你们怎地把他给抓来了?可是他做了什么被识被的傻事?” 郭逸愣了,慕容厉也傻了眼:“皇兄,莫非此人原是你派出来的?只是,只是他却在假传圣旨!” “哦?”慕容时笑得更开心,凤目中却流露出了些许杀意。他走近那绑着的小太监,上下打量着道:“我原本是想提升他做新任总管,却没料到,原来不止王福啊……” “王福?”郭逸愕然道,“陛下言下之意是……” 慕容时转回头来,看着郭逸重重顿首,伸手抄起刑架旁边一块烙铁,放在长明灯上烤着,嘴里似是在聊天一般,轻描淡写的将他的怀疑说了个清楚。 郭逸与慕容厉这才明白,慕容时早在两年前便已无意间撞见王福与宰相、太后等人呆在一处的情景,只是苦无证据,当时亦无实力去抓个现形,这才一路忍到大半年前。 但当慕容厉离京前的十日,慕容时命人跟踪王福时,多了个心眼,派了两名不同组的暗卫前去,却得回来相似不相同的两个消息:一则言太傅已在外病死,因此宰相要王福尽快毒杀了慕容时,再将慕容厉安个军中罪名弄死,方便太后那个嫁出去的嫡女回京做女皇。另一则却说太傅出现在托尔镇上,因此宰相与太后便商量着要用计哄得慕容时把太傅那个隐患接回皇宫中,使其麻痹大意之后,再渐渐吞没这整个越国江山为李氏一族所有,还前朝再前面的一个小小姜国王室之辉煌霸业。 心惊胆战的慕容时不知哪个消息是真的,便在仔细考虑了十日后,处死这两名暗卫,再派出慕容厉以寿宴之名往托尔镇去寻太傅形踪,并叮嘱他不得泄露宫中消息,不得强虏太傅回京,还说明了返回路线须经过医仙住处,只是未讲他自己会去等着罢了。 同时慕容时又担心这皇弟误了时日,更往镇中心的皇叔慕容临处放出了一只飞奴,终是有了些准确消息供他安排参考…… 至于那王福,他却暂时不愿打草惊蛇,只另派了眼前这名小太监在其手下学着办事的技巧,美其名曰:“带个徒弟也好让王总管有空歇歇脚,莫要总是为了朕来回奔波操劳。” 慕容时笑着将烧红的烙铁伸到小太监眼前晃了晃,又移至胸腹悬着,热度烤得那身早被鞭子抽破的侍卫服变得有些焦黑之色,散发出一股糊臭的味道。 他望了望郭逸,叹了口气道:“却谁知,竟真是,养、虎、为……患啊!” 与此同时,那小太监亦惨叫连连,原是慕容时说到养虎为患四个字时,便在他四肢经络上各烙了一下,彻底废了他的手脚。待说到最后一个啊字时,慕容时却是下了狠手,将那小太监的胸前烙得一片血肉模糊,还加了重音,往上使劲按了一下,才猛的松开,将烙铁丢回架子上去。 第五十五回 慕容厉虽自认是军中长大,却也不由狠狠闭了闭眼,更别提郭逸,此刻却是紧抿着唇,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慕容时却像是十分开心,做了件令他非常愉悦的事一般,笑若春风抚面桃花映眼,凤目弯弯的扫过几人身上,最后才又停在慕容厉眼前轻声道:“皇弟,连你也被朕吓着了?真亏你还是军中出身,唉。”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像是觉得甚为可惜。 慕容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硬着头皮发问:“皇兄,虽说你知道此人来历,却也不能不审不问便将其烙成这般重伤,如此不知主谋,倒不如一刀杀了给他个痛快!” 慕容时眼前一亮,竟又自架子上抽出一柄长剑来,笑道:“皇弟此话甚得吾心,那便给他个痛快罢。”说着就是一剑刺了过去,将那小太监活活捅死了。 郭逸看得心中一阵抽搐,他从未想过,慕容时会变得如此暴戾凶残,谈笑间至人于死地,倒像是理所应当,倒像是往日的圣贤书全没入过眼一般! 他脸色渐变得十分难看,自然是被慕容时与慕容厉看在了眼里,就连一边的侍卫队长也开始有些畏畏缩缩的,生怕一个不好慕容时就要灭口。 “皇兄,你……”慕容厉张嘴,却又不好当着属下的面对慕容时发脾气,只得生生将一口怒气咽了回去,双目中却似要喷出火来,转头望着侍卫队长吩咐道:“将此人弄出去寻个罪名,请人埋了!再打听清楚他家里人在什么地方,给些安置费用。” 侍卫队长如蒙重释,连忙上前去解下那刚咽气的小太监,却又呆在原地,不知要如何出去。 郭逸叹了口气,已不忍再去看那死尸血肉模糊的样子,他转头将牢房打开,轻声道:“且随我来,换条出路,此时还还近午时,光天化日之下,实不宜负着具尸首在皇宫行走。” 几人纷纷出了牢房,竟是将慕容时丢在原地,彻底忽视掉了。 慕容时不怒反笑,几步迈出去赶上郭逸,也不知怎地将手一动一扭,就教郭逸僵在原地不能动弹。他轻声在郭逸耳边说着话,凤目却盯着慕容厉:“师傅,您可是觉得徒儿此举太过残暴?师傅可曾想过徒儿为何急着接师傅回来?又可曾想过徒儿与肃恭的亲父是如何死的?观师傅成日里带着师娘所赠的翠玉笛,又可曾想过要与师娘报仇?” 郭逸眉毛皱得死紧,心中并未因慕容时几句话而对他有所改观,此刻的慕容时在他眼里就真的只是个暴君而已。他淡淡回道:“陛下言重了,懿轩怎敢造次,轻易评断陛下品行?何况,陈年旧事纵是要查,也与这小太监无甚关系。” 慕容时脸色变了变,随即立即将郭逸松开,又恢复成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不言不语的便走到了一边才低声道:“既是如此,此次便依了师傅。往后师傅有何定计,徒儿亦不阻拦,依言行事便是。但若出了意外,徒儿既不忍以国君身份责罚师傅,说不得只好请皇弟做替罪羊了!师傅,请开门罢,直接将此尸体送回正殿足矣!朕,自有法子说圆这人之死!至于这侍卫,既是皇弟的手下,便留他一条小命!” 慕容厉黑眸盯着慕容时看了许久,终还是唉了一声,走近郭逸,轻轻推了推他:“懿轩,照皇兄说的开门吧。这庞大山腹中,应不止天坛一处秘道,是也不是?” 郭逸闷闷的“嗯”了一声,突地转头跪下,向慕容时行了个大礼:“懿轩多谢陛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但经此一事,懿轩自认再不能以太傅自居,还请陛下削了懿轩职位,懿轩即刻出去,携适儿离开皇宫!” 这下不光慕容时愣了,就连慕容厉也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郭逸这哪是辞官,摆明了就是绕着弯说自己没教好慕容时,当不起这个师傅;摆暗了则是怕慕容时往后随便什么事儿一个大帽子扣慕容厉头上,末了再说是因为太傅的责任转嫁给定国侯,导致他们兄弟相残,师徒反目,最后个个都落不了好去! 他的脑子尚能想到这些,慕容时又如何不知道? 只不过慕容时却站在原地并未动弹,像是根本未曾发现郭逸已跪在地上,更未曾听到那番话一般,仍像是方才一样,似笑非笑的望着石桌上的一切,也不知在动什么脑筋。 慕容厉终是忍不住,低下身拉着郭逸道:“懿轩,先起来可好?莫要说得如此严重!”说着又拿眼去瞪慕容时,示意他快些开口。 慕容时终是有了点反应,却像是大吃一惊般,飞快的跪到郭逸面前,双手搀着他双肩:“哎呀,朕不过神游片刻,怎地太傅竟下跪了?师傅这般,岂不是要徒儿自罚跪上百个时辰才好?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郭逸心中不喜反忧,深知眼前这慕容时,真已非当日的聪明徒儿,他的聪明早被朝中宫中的一切危机转化掉,成为了一名真正难测的帝王。 叹了口气,郭逸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二话不说扭动石桌盘,背后登时又开出一道门来。 一行人随着郭逸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路的尽头处。但这条道又与之前走过的完全不同,竟全是青石铺好,岔路无数,若非郭逸带路,纵然有通天之才,恐也得要三个时辰才能走得明白——还必须得是密门都已打开着。 慕容时一直暗自留心记着路线,他观郭逸一会左转一会右踏几步,突然就又折回去拧一把壁上的烛台再小心回到原路,面色也越发的难看。 这次,郭逸又一次绕回去拧了一下烛台,才终于开了口:“若陛下想知此间走法,懿轩可在临行前为陛下绘出线路图,但绝不是现在。” 慕容时听着前半截还没什么,可后一段话出口,不单是郭逸,就连慕容厉亦看出他脸孔竟像变得有些扭曲了。 可随既郭逸便又道:“已到了正殿,此时应是无人,外面并无动静,陛下若要出去,还得尽快,等烛台机关自动转回来,门便得关上了。” 说完,竟一马当先的走了出去,看都不看慕容时一眼。 从正殿出来后,倒也算顺利,一路上俱未碰着任何人。慕容厉本想一路跟着郭逸回到凤鸣轩,可慕容时却又指名叫他留下,无奈之下慕容厉只得嘱咐那侍卫队长将尸体尽快处理掉,快些回去盯着,唯恐郭逸会出什么意外。 郭逸只在殿中行了个礼,便独自离开,却是去了听雨居。 郭逸进去时,侍卫与宫女俱未阻拦,他一进房门便见着郭适正在房中看书,他那侍卫李安则是在一边奉茶,时不时的应一声,两人似乎相处得并无上下之分。 心里终是找着些安慰,郭逸拎起书本笑道:“适儿,爹爹考考你可好?” 郭适见着他来,已是喜形于色,听闻要考较学问,便仰着小脑袋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一个时辰下来,郭逸略皱了皱眉,只叹道:“适儿虽是懂了许多大道理,却似是领悟不足。你若是肯多花些时间玩耍,也不至如此死板。” 郭适不以为然:“爹爹说的哪里话,适儿只不过年纪尚幼罢了。待适儿长大些,便要游遍山川河流,看尽人间冷暖,做个连爹爹亦比不上的凡间仙人!” 听得他这番话,换了任何人也只会是笑出声来赞一句,偏偏那侍卫李安却道:“公子此言差矣,好男儿虽志在四方,却应为国效力才对。” 第五十六回 郭逸心里莫名的就一阵不舒服,截口道:“适儿愿如何做,便如何去做!你身为侍卫只需保障公子安全,旁的无需理会!” 那侍卫李安似是吓了一跳,约摸是从未见过郭逸发火,亦不曾听说郭逸会对下人说重话,因此急忙跪到地上口称不是,连连叩首,请他饶命。 郭逸还未说什么,郭适已跳上去将李安拉起来,偏他力气不够,只得大叫着:“爹爹!李安说的也有其道理,您今日究竟是否在外面受了气,回来不好找适儿晦气,便学着那外面的官绅,找下人出气了?” 一语惊醒郭逸。他连忙将那侍卫拉了起来,口称不是:“适才确是有些不舒服,李侍卫莫要见怪。”说完又将郭适拉到近前,面露恳切,语声却也收细了不少:“适儿已长大了,虽于书中道理有些死板,却已远胜为父期望。但以后若是有何事情不是为父或侯爷亲自来寻的,俱要留个心眼,小心为上。……为父得回去一趟,有些事情,确不如为父想的那么简单。” 说完,放开郭适他便大踏步出了听雨居,直奔正殿而去。 只可惜他赶到时,慕容时与慕容厉早不在议事殿呆着了,就连王福也说:“自太傅与侯爷快马将陛下带走后,便未曾见着陛下了。……不过,倒是听殿前侍卫说过,陛下实是与太傅、侯爷合计着抓到了一个内奸,当场杀了。此刻,陛下应是受惊过度,由侯爷伴着回朴宸殿休息去了。” “那为何总管大人不在近前服侍?”郭逸心中有了数,却仍是故意问了一句。 哪知那王福笑得甚为放心,一张嘴凑到郭逸耳边轻声道:“太傅有所不知,公主到前殿来见着陛下,面露关切,倒是与侯爷一人一边的搀着陛下回去了。您说说,这种事小的又怎敢过去?” 郭逸闻言,心下大惊,却还得勉强装作十分开心的样子,又八卦了些公主与慕容时的事儿,才绕着弯着问王福:“那依总管之见,侯爷此刻也该要回避了吧?” 王福摇摇头:“这个小的就不敢说了。咱们那侯爷,平日里看上去是个实心眼儿,有时候倒是挺机灵,可若是陛下有什么事,他也就老实呆在一边等着了。” 郭逸被王福说得云里雾里,反不知慕容厉是否在朴宸殿中,更不知慕容时会否被公主所制,这三人,伤了哪一个都不是他所愿见的事。 托词告别后,郭逸又不敢在宫中展开身形狂奔,也更不可能如上午那般肆无忌惮的弄匹马儿,只得心急火燎的赶往朴宸殿。 他一路上都埋着头仔细考虑可能发生的事情,丝毫未曾察觉身侧早有人跟着,更未看到迎面也已来了个人,还将他身侧跟着那人吓跑了! “砰”的一声闷响,郭逸不得不停了下来,肩膀一阵疼痛。他抬眼定睛一看,眼前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男子,此人不似越国居民,头发披散下来随意的束成一束垂在脑后,身着的却又是越国高官显贵才穿得起的锦衣玉袍,长得深眉高鼻五官甚是明显,皮肤却又略黑。 此人目露好奇,却又带着几分不善,正盯着他看。 “抱歉,在下未曾留意,撞着阁下了。”郭逸躬身一礼,温言软语的道了个歉,就想要绕过那人匆匆离开。 谁料那男子却往旁边横了一步,正巧挡住了郭逸! 郭逸见状,无奈得抬头道:“阁下此举何意?可是撞伤阁下了?在下为您找个太医看看可好?” 那男子也不吱声,只看着他发了会呆,突然便扯着他到道旁,张嘴说出来的却是十分别扭蹩口的越国话:“先生可有仇人?在宫中是何身份?为何有人跟踪也不知道?我看先生气度不凡,可知道那越国帝师在何处?我要与他比试一场!不对!文武都要比!” 找我?郭逸愣了愣,望着这身着越国皇家服饰,却糙着异域口音的男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先生?”那锦袍男子脸凑到郭逸眼前,伸手使劲晃了几晃,若是郭逸再无反应,想必还有可能伸手去扯郭逸的脸皮了。 郭逸吓了一跳,头往后仰了仰躲开那只手,急忙道:“有人跟踪在下?多谢阁下提点。在下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说完,他便丢下那人,急匆匆的朴宸殿去了。 那锦袍男子望着他的背影,突地一笑,自言自语:郭逸竟是这般模样?看样子是名过其实了。 朴宸殿外出奇的无人守着,就连巡视的侍卫们走到近前也都绕开了道,避过殿前正门。有几个看到郭逸,似是想要上前提醒他什么,却又都忍住跟着队伍乖乖走开了。 郭逸心中越发的着急,也管不了无人通传,直奔大殿内。可他找遍了整座外殿亦未见着慕容时与慕容厉两人,更未曾见着尤西公主雨儿。 站在殿内御桌旁正着急间,郭逸突然听得身后墙面上传来一阵“咯咯”的响声,他转头一望,正与探身出来的慕容厉眼对眼! 慕容厉一见郭逸,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脑袋又缩了回去,不过一会便又自那墙缝中走了出来,还反手合上机括关好了墙缝。随即便二话不说,拉起郭逸就往外走! 郭逸不明就里,却也知慕容厉必不会害他,心想有事不妨等他停下再问好了。于是两人一路拉着,直直奔回了凤鸣轩,慕容厉却还未曾松手,径直将郭逸扯进了后院的竹林里。 “懿轩,你如何不声不响便进得了朴宸殿?”慕容厉刚停下来便发了问,反比郭逸还先了一步。 郭逸愣了愣,脱口而出:“殿外并未派人看守,就连巡视的侍卫们亦是绕开殿门而行……” “糟了!”慕容厉脸色急变,“来不及解释,懿轩快些带肃恭去密道,进去再说!” 郭逸还未来得及想明白究竟是何事糟了,话也还未说完,便又被慕容厉扯着要往马厩方向去了。他急忙一甩手,连声道:“不必过去!” 慕容厉呆了呆:“此处也有?” 郭逸看了看他,无奈的往云儿那石像之处走了过去,嘴里轻声道:“你以为,这地方除了竹子还有什么?” 慕容厉眼睁睁看着郭逸伸手在云儿石像的右手石笛上点了几下,那石像便无声无息的移开了少许,露出一个向下的石级。 两人进到里面,郭逸在石级背后按了几下,头顶上石像便又合拢,地道里一丝天光也不现。 这时,郭逸才开口问道:“要去往何处?朴宸殿中?还是正殿?究竟所为何事?为何我自适儿处返回正殿就只看到王福在那边,还说公主去了寻陛下?” 说话间,他不知扭动了何处,四面都开始亮了起来。慕容厉仔细一瞧,才发现这四壁上其实也有鱼目珠镶着,只是被机括勾起的石片挡住,才不现亮光。 “懿轩你此番过来,花了多久?”慕容厉皱眉拉着郭逸衣袖,急急的问着,“若是时辰不多,便只得直接去天坛那处了。” 郭逸傻了眼:“天坛?为何?” “根本就没有什么公主前来寻皇兄!那是王福见着你时走不脱身的托辞罢了!”慕容厉急得要跳起来,虽看着郭逸已转过身在壁上活动手指,却还是满目焦急。 郭逸脑中仍能时不时回想起那小太监被慕容时施以烙刑再一剑刺死的惨状,一时间竟有种不想再为慕容时作些什么的丧气感,他低低的叹了一声,望着打开的石壁道:“厉儿,你皇兄他……实是教人有些灰心了。也罢,忙过这次寿宴,懿轩还是带适儿过自在日子去算了。” 第五十七回 慕容厉虽然急不可耐,却也见不得他这般低沉,闻言他低声肃容看着郭逸:“懿轩乃越国帝师,天下闻名,远近大小国家俱知。况且懿轩在肃恭与皇兄幼年时便已辅佐父皇四处查探各国敌情,想也是身经百战,早看透了生死名利之辈,亦能明白皇兄如今这个位子的苦处……萧恭如今只是怕王福先去天坛祭典之处设下圈套,才冒险请懿轩带往一探,如是没有自是最好,若是有事,你我二人也不怕他当场狡辩!” 说罢,他便再不吱声,只一双虎目直直的盯着郭逸,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 郭逸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只得别过头去,又是一叹,便当先往通道走了过去:“那便快些吧。” 不多时,便到了早间所去过的天坛山缝处,两人轻车熟路,不一会便绕过几批侍卫,摸进了祭祀殿。 殿中空无一人。 郭逸看着慕容厉分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伸手在他掌心上写了个“池”字,顿了顿又写了个“坛”字。惊得慕容厉脸色发青,连忙拖着他又往祈天池与天坛的祭台上分别看了看,却俱都是与平时无异。 慕容厉这才放了心,小心的躲到一边小道上去,与郭逸俩人装作边走边聊般想要往外走回朴宸殿。 异变突起。 一队侍卫无声无息的将他们围了起来,其中队长模样的人物拿长枪指着他们,肃容道:“祭典重地,来者何人?竟身着朝服,必是敌国奸细!予我拿下!” 慕容厉一听就知坏了——这三军之中,又有哪个是不认识他的?何况,这皇宫里的侍卫们,又有几个不是郭逸一手带出来的? 他猛的大喝一声:“且慢!谁敢动本侯!”说话间,手上赫然举着一枚令牌,与给郭适那枚一模一样! 这下,那班侍卫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却不是因为令牌,而是侍卫圈后慢慢的走近了一个人——慕容时。 慕容时笑吟吟的近前,喝退了侍卫,亲切无比的解释道:“皇弟与太傅受惊了。朕方才特地请皇弟先带太傅回去,原是想趁此机会来看看王福是否过来动了手脚,于是派了队刚入征御林军的新兵过来,谁料逮着的竟是太傅与皇弟,看来,是他们已有所察觉,才放弃了立刻动手的机会?” 郭逸与慕容厉对望一眼,心道也不是不可能,便点点头,跟着慕容时一路又回了朴宸殿。 走至半途,迎面来了一名男子,大大咧咧,锦袍加身,郭逸远远看着便觉有几分眼熟,立即暗叫不妙,低声对慕容时与慕容厉说了之前赶路时的际遇,和对那人敷衍之词。 慕容时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随即便轻笑出声,凤目弯弯的便迎了上去:“皇子在朕宫中游玩怎也不带个宫女侍卫?若是迷路了,可叫朕如何向贵国王交待?” 那锦衣男子哈哈大笑:“越国陛下言重了,此处不易迷路,倒是方才嘉泓看到一名男子竟连身后有人跟踪也不知道,还将我撞了一下,那人才真是应该随身带个侍卫随从!” 说着他那双锐目竟直直看看郭逸:“是也不是啊,越国帝师?” 那便是说,之前原就是故意戏弄郭逸的。三人俱是如此想着,郭逸更有种想要将这无礼的皇子一掌打飞入御花园碧波湖中的冲动。但人家始终来者是客,听其身份,也应是前来贺寿之人中,相当尊贵的那一类。否则又怎会有此殊容,得以参观朴宸殿? 慕容厉上前一步,拱了拱手:“原来是皇子,不知祁国君可好?” 他这一出声,郭逸便立即明白了此人身份,却原是越国东面一山之隔的祁国三皇子。祁国陈姓王族,此子应排行老三名嘉泓,才会如此自称。 有天堑横在一边,这陈嘉泓所在的祁国纵有多眼馋越国物产与美女,也只得频频示好,保持友善态度,否则若是真要打起来,只怕是他们那等小地方所有百姓三年都吃不上东西,还不见得能拿下越国一城。 思及此,郭逸淡淡的笑了笑,迎上前去冲慕容时点了点头,才向陈嘉泓拱手道:“适才确有些急事要找侯爷及陛下商量,因此不知贵客来临,失礼,失礼,请恕懿轩失言之过。” 陈熹泓嘿嘿一笑,略黑的手腕伸出袖袍,闪电般抓住了郭逸双手,一边叫着:“那便请太傅与本皇子打上一场,手底下见真章!”一边已伸出另一只手,用的竟是北方游牧民族摔跤的架势! 眼看着陈熹泓就要将自己拎到半空中再摔到地上去,郭逸双脚又一次展开那奇形身法,双手亦不知怎地轻轻动了几下,便以一种十分悠闲的姿态“飘”了开去,凌空虚踏了几步,便已又落在了慕容厉身边。他嘴角竟还是方才那分淡淡的笑意,非但并未因这祁国三皇子的突然发难而有半分出糗,还根本不曾显露出一丝惊慌之色。 那陈熹泓脸色大变,却很快镇定下来。接着便是一副十分不愉的样子嚷着:“太傅竟以逃战为先,莫非是看不起我祁国?” 郭逸笑而不答,慕容厉却已走上前去,行了个标准的武将礼节,朗声道:“素闻三皇子与肃恭一般自幼好武,所学宗派更是遍及天下。但我越国帝师无论辈份或是年龄,俱都与贵国王平齐,在我越国境内,身份待遇亦是与我皇兄一般。肃恭虽已出师,却也还算是太傅教出来的,故此斗胆,还请三皇子先与本侯切磋切磋!” 说着他便转头向身后一路跟着的侍卫道:“去取本侯的长刀来!” 那侍卫应了正要离开,却见慕容时走到慕容厉与陈熹泓二人中间,双手平举,笑道:“既是如此,不妨皇弟明日在大典上再与祁国三皇子一展所长,权作给朕助兴可好?” 他这话一出,正合慕容厉心意,也使得那陈熹泓有了个台阶下,于是几人又寒暄客套几句,慕容时便邀他一共用膳。 慕容厉却口称还有些军务要与太傅相商,一边躬身一边向慕容时打了个眼色,慕容时见状笑着应了,恭身向郭逸道:“如此,徒儿便不远送师傅。还请师傅莫要再为今日之事不愉,令徒儿挂心难受。” 郭逸淡淡的“嗯”了一声,心知这是故意给他造势,也不多话,只挥挥袖子,便当先带着慕容厉往凤鸣轩去了。 好容易回到轩内,慕容厉大叫着:“快些传膳!未时都过了!” 郭逸看他那副饿狼样子,忍不住出言笑道:“肃恭饿坏了?怎地刚回来便大呼小叫?纵是要传膳,也得要做好了才能端得上来啊。你我一早上便出去了,他们怎知我们是否回来?” 慕容厉挠挠脑袋,抿起唇认真看着郭逸道:“懿轩不同于肃恭,体内余毒是否驱净还未可知,太医嘱咐,懿轩可曾遵守过哪一条?” 郭逸被他盯着一顿说,不自觉便偏了偏头,老实“哦”了一声,敷衍道:“以后记着便是。” 慕容厉还待再说什么,却见侍卫已鱼贯而入,端上来的俱是些清淡小菜与滋补炖品,满满一桌子不见辛辣,更未曾闻着半分酒香。 “何人吩咐做这些的?怎地会无酒?”他好奇的拉住了那一道回来时的主厨侍卫,大声问着。 那厨子看了看郭逸,又看看慕容厉,走近前去低头在慕容厉耳畔咕哝了几声,呵呵笑着行个礼便下去了。 倒惹得郭逸有点发蒙:“这是怎么了?一顿膳食罢了,竟连是谁吩咐的也不能让我这主人家知道?” 第五十八回 慕容厉举起筷子夹了一些青菜到郭逸碗里,闷声道:“自是皇兄派人来吩咐的。只不过,是昨晚走时那暗卫,故此这菜中必不会有毒,懿轩放心快吃吧。” 闻言郭逸却觉得脑中突然想起些什么,隐隐有条线牵了起来,他突地将原本抓起筷子的手使劲一挥:“我知道了!” 慕容厉自认已看过郭逸与平素里完全不同的几种样子,却也是头一回看到他抓着筷子这般举动,一时张了张嘴,忘了继续吃饭。 郭逸这才觉得失态,忙收回筷子埋头看碗,干笑道:“先吃,先吃。吃完再讲。” “……哦。”慕容厉终是将下巴归了位,只不过一顿饭吃下来,竟不知有些什么菜,各是什么味道,就更别提分辨其中是否有毒了。 待二人回到郭逸屋前的青松下坐着喝茶时,慕容厉这才听着郭逸说出他的想法,瞪大了眼:“懿轩,若不是肃恭十分清楚你早先去了何处,倒真是要怀疑你是否隐身秘道之中利用什么铜管之类的将皇兄的话偷听了去。” 懿轩根据那厨子的反应,与慕容厉所说的话,推测出那太医原就是慕容时手下暗卫一员,甚至还可能是其中首领! 而慕容厉早先与慕容时隐身与朴宸殿密室之内,却真的就是在谈论这些事,以及如何安抚郭逸因看到慕容时残暴的那面引发的冷漠情绪。 这兄弟二人原就都清楚彼此对郭逸感情并非一般,因此密室之内,他们还险些打了起来!若非是郭逸无意间寻了去,只怕已是互动兵刃倒戈相向了! 而那朴宸殿外,则是被王福遣散了众人——却真是受命于慕容时,只不过他并未告之慕容厉罢了。 郭逸认真听着,时不时皱下眉毛,心中对如今慕容时多变的态度更加有些难把握之感,虽慕容厉不曾说明他二人对郭逸的真实情感,可终究缺了这么个关键之处,郭逸就越发的想不通了。 好容易将太医与慕容时的事理了个大概,已坐了两个时辰。郭逸本打算起来走走活动身体,偏又想起一事,不由得撑着桌沿俯首向慕容厉问道:“肃恭可知那祁国三皇子陈嘉泓是何时进的皇宫,几时来的?为何竟可不经他人带领,在朴宸殿随意走动?” 慕容厉抬头看了看懿轩,偏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他,木然道:“懿轩,我可是长了千里神眼或是顺风神耳么?” “肃恭自然是我越国最年轻俊俏的将军侯爷,再标致不过的少年,又怎会有那等神妖模样?”郭逸笑出声来,却还是故意哄着慕容厉,难得的说了一连串赞美之词。 慕容厉脸上微红了一下,即道:“那便是了。肃恭明明是与懿轩同时回来的,又如何得知这三皇子几时来的?说起来,肃恭亦是回来之前才头一回知晓,皇兄宫里不知何时住了这么个人。” 郭逸长长的“哦”了一声,喃喃道:“那便是你我回来前之事了。”说着便原地旋身纵上青松树上坐下,望着树顶上几只飞奴想了想,突地又低头看向树下仰头瞧着他的慕容厉。 正想说话,郭逸却突然觉得慕容厉最近举止有些怪异——这肃恭怎地仰着脖子也不嫌累,一双眼睛直直的看上来,竟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不对,纵然是被点穴也不致如此发呆,该是双目中透出或求助或愤怒之色,而非此刻这般,仿佛是神游九天,又像是见着了什么神仙美景? 他竟也想得有些发傻了。 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就这么对望着,像是两具神态生动的石像一般。 飞奴扑打翅膀的声音终将郭逸惊得醒了过来,他抬眼便见着一只未绑绳子的灰鸽儿停在自己眼前,一双绿豆大小的黑眸正盯着自己看,小脑袋左摇右晃,似是不明白为何这次指定传讯之人像是与它一般住在树间了。 郭逸听着那灰鸽儿“咕咕咕”的叫着,不由得笑了笑,虽心中有些疑惑,却仍是取下飞奴脚爪上扎好的信笺,展开来仔细察看。 不一会,郭逸便抱着那飞奴跃下树去,也不理会慕容厉如何问讯,只道了声:“回信再说”便急急奔回屋里,提笔就写了个短笺,又扎回飞奴腿上,找了一把粟谷喂它吃饱,还没忘倒了些水予它喝了,这才摸摸它的小脑袋,放飞而去。 “肃恭且先看这个。” 慕容厉似是不曾料到郭逸会直接将信笺给他,见着郭逸已将手递了过来,却仍是不知伸手去接。 这时郭逸却又将手缩回来,笑道:“竟是懿轩开心便忘了,肃恭是不识这密信中的暗语。”说着就拉慕容厉出去,又坐回院里,只不过却不说什么,只抬头对着房顶瓦后叫了一声:“暗卫们自是回来了?且先出来可好?懿轩有一事相商。” 慕容厉傻眼了:什么事,需要连暗卫也叫出来商量? 在他看来,凡事有郭逸、慕容时二人相商便已足矣。就像是郭逸知晓皇城中所有秘道机关,而他与慕容时俱不知晓亦无妨一般,根本无关紧要——当然,慕容时不作如此想,他便是因着自己对此一无所知,才会迁怒于那小太监,先行刑再刺死。 而此刻眼前这祁国三皇子,慕容时却是一样的笑脸相迎,推杯换盏间已不知不觉的坐到了一处去。 一旁侍候的宫女内侍们早隐到朴宸殿外去了,慕容时却像是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搭着陈熹泓肩膀,半真半假的笑道:“若非三皇子有此雅兴居于朕宫中,倒真是无人敢陪朕喝这么痛快。” 那陈熹泓也不知是真的阅历尚浅,还是酒喝多了被慕容时几句话捧得不知天高地厚,闻言哈哈大笑着,竟挑起慕容时下巴,满脸轻佻之色:“如越国陛下这般的美人,竟无人敢陪?那便由熹泓好好陪伴陛下,也省得明日登基后,陛下更加辛苦,更难寻得此情此景了。” 慕容时凤目眯着,笑得已看不到眸子,看似已不省人事般,顺着陈熹泓的手落下,头也跟着栽进了他怀里。 那陈熹泓见状,一扫醉意,将慕容时抱起来送入御帘,满脸得色的在他脸上拍了几记,却不见慕容时有何动静。 他这才吁了口气,眨了眨眼轻声道:“原来如此容易。也罢,便教这少年皇帝做个风流鬼,晚些时候王福好下手了,我再去尝尝那帝师的滋味。” 与此同时,凤鸣轩中暗卫们俱与郭逸、慕容厉围在一处商议着什么,几人不时的点头称是,又见郭逸早自房中拿了文房四宝出来,正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着些东西。 慕容厉侧身坐在石凳上,虎目在郭逸与纸张之间来回移动,神情专注,丝毫不知朴宸殿中有所变化。 “如此,你们便可分别派人提前至陛下必到之处检查清楚,加以防护。若是懿轩所得线报无误,那诺蛮子,应是已派了人前来送贺礼,就连城守大人亦请皇叔快马加鞭赶往宫中,如今,只怕已是要到了。若几位此番能合力围住那刺客一网打尽,与皇叔、陛下一同里应外合,则是我越国之功臣!”郭逸兴致勃勃的说着,笔下纸张上,赫然就是那贯穿了整座皇城乃至邺城的秘道分解、机关示意图! 这时,其中一名暗卫突地皱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声无息的跑至大门旁墙角处蹲着,似是在听着些什么。 第五十九回 不过一会功夫,门外便有一名侍卫冲了进来大叫道:“太傅、侯爷,陛下遭人暗算!请两位在凤鸣轩切记防范刺客!” 像是怕上次的假冒事件重演,这次此人手上还举了份明黄的圣旨。 其它暗卫们早在察觉有人进来时便通通如同鬼魅一般飞快的遁回藏身处,郭逸也立即的将纸张收起来,交到慕容厉手上放好,顺手扯着他就下跪接了圣旨,才小声问道:“可知陛下有何急事?” “陛下与祁国三皇子在殿中饮酒已有几个时辰,却遣散了宫女内侍,殿中明明只余陛下与三皇子两人,却听得一声惨叫,接着便是三皇子冲了出来!属下等人分了一队侍卫去拦他,另一队则进殿去探望陛下,哪知陛下竟、竟衣衫不整俯卧在榻上!人虽昏迷不醒,手却死死的压住了枕头!我等正待奇怪,王太医不知从何处出来,便将这圣旨交予我等,说太傅与侯爷必会明白!” 郭逸与慕容厉对望一眼,同时开口问了句话:“又是中毒?” 那侍卫疾声道:“还请太傅与侯爷先将圣旨打开瞧瞧,属下斗胆,请二位不妨离开凤鸣轩避一避……” “胡说什么!哪还有比朴宸殿与凤鸣轩更安全的地方?皇兄不会无故请陈熹泓一同用膳,更不会轻信祁国三皇子!”慕容厉喝止了前来报讯的侍卫,手却摊开了那卷明黄绸布的圣旨。 “太傅如见圣旨,则陈熹泓必是有所图却失败逃离朴宸殿。若此人并未到凤鸣轩中,则恐其有后手与同党,不可不防。定国侯即刻去中军营中暗调三万大军,加强邺城防卫,挨家挨户核对户籍,于今夜内将所有本城以外人士清理出来,流民与可疑人等先安置在客栈,若有本地居民作保者,可考虑酌情处理。其他人等到大典结束各国使节离开后再视其行为作出处理。若有来使便接至皇宫中凤鸣轩后院居住。所有暗卫与送出圣旨之王太医一并交予太傅接管,并有御林军、军机营上下、朝中文臣皆在此列,若有抗旨不尊者,太傅可以先帝所赠之青锋剑,先斩后奏!” 慕容厉与郭逸望着圣旨,久不能语。足足呆到王太医赶到,他们才回过神来。 几人商议一番,王太医也不再故作无能,将身后几名内侍带来的官服、印信、兵符等物交予两他,请他们立即按慕容时所分配之任务,各自行事。 事不宜迟,郭逸虽还有些事情尚未想通,却也不便立即就问,便扯了仍在原地的慕容厉一把,沉声道:“先去更衣,出来边走边说!” 慕容厉啊了一声,这才急急的捧着衣物奔到郭逸居所隔壁的屋里去了。 王太医却一路跟着郭逸进去,郭逸也毫不在意,背过身一边换上锦袍、套上金丝锁甲,一边悄声问道:“陛下应是无恙,三皇子反被伤了。老先生,懿轩可曾料错?” 说话间他也穿好了衣饰,将印信等物揣入怀中,又向前至床沿去取那青锋剑,翠玉笛却被他自怀中取了出来,摩挲许久,才放在床畔枕下。 王太医看他这样,终是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赞叹不止:“太傅果然料事如神!吾皇本就是特地将那祁国皇子放入朴宸殿去住着,想看他几时耐不住性子动手。谁料几天来都不曾有所动静,吾皇昨夜还在大叹可惜,谁料今日他与太傅撞上,竟开始沉不住气了。不过……” 他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叹口气道:“吾皇仍是不留神中了那三皇子一剑,好在伤得不重,不碍行走,却得静卧休息,否则明日便无法撑过大典。故此,小老儿才请侍卫送了圣旨过来,等陛下召人备齐了官服印信等物,立即便赶来了。事情太急,不曾想过给太傅的新官职想个名衔,还望太傅见谅。” 郭逸推开门笑道:“虚名之于懿轩何用?走罢,王老先生,且随您属下一并先行,懿轩刚有定计,……哦,图纸在肃恭那里,肃恭,肃恭,还未好么?” 他一面说,一面已在敲着慕容厉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慕容厉已是与前日一般装束,他低头看着门槛应道:“这便出来了,懿轩可莫要再敲,若是敲着肃恭脑袋,说不得又要变笨了。何事急成……” 后面的话,随着他抬头的动作忘了出口。 他慕容厉眼中看来,此时的郭逸像是又变了个人。他一身锦袍外罩金丝锁甲,凤纹披肩在身后随风轻摆,腰间三尺青锋剑在阳光下闪动着金色的光芒,头顶上束冠亦被换成了红玉金丝带,长发不似往日披散,全被束进了发冠里去,更显得天庭宽广,眉目间越发的精致明朗,整个人精神熠熠。 呆了好一会,慕容厉才喃喃道:“懿轩你这般出去,想必会引起骚动。” 郭逸任由他打量了半天,闻言笑着一只手拍到他肩上:“肃恭莫要戏弄懿轩了,快些将图纸交予暗卫们,我们这便得挑些人出去,依皇命行事。” 说罢,他便凑到慕容厉耳畔轻轻说道:“陛下无妨,只是被刺了一剑。肃恭莫要无谓担心,此去且加强城防,皇宫之中,自有懿轩安排。” 慕容厉愣了一下,点点头,又微红了脸道:“懿轩切记保重自身!” 见郭逸笑着点头,又指指王太医,慕容厉这才将图纸恭恭敬敬的交到王太医手上,随着郭逸一道到前院马厩中挑了几匹好马,又带了凤鸣轩中几个贴身侍卫,回身看了郭逸一眼,这才又转回去,一扯马缰大喝一声:“驾!” 几骑扬尘,在郭逸收敛了笑意的目光中,朝宫外飞驰而去。 待得几人看不到了,郭逸才侧过身看向王太医,躬礼道:“不知懿轩,该如何称呼阁下?太医?还是皇叔?” 那王太医一楞,随即哈哈大笑着,揪住下巴与长过半尺的胡子,自脸上揭下一层人皮面具来,赞道:“懿轩果然本事,却不知几时识破严亭?” 郭逸叹了口气,轻声道:“方才飞奴传讯,玉门关城守大人说皇叔早已尾随诺蛮而至,懿轩便觉得奇怪:为何明明应是到了宫中,却不见传出任何消息,亦不曾听陛下说起过。前几日肃恭被陛下一番捉弄时又提起,说王太医像是与陛下甚为亲近,在寝宫中也毫不拘礼,在下不得不起了疑心,开始怀疑这王太医的真实身份。但若非此道圣旨与这些马儿,懿轩倒真猜不到,妙手丹青的王太医,竟会是我越国当朝王爷!” “哦?”王太医——慕容临一脸好奇,坐在马上望着郭逸笑道:“暗卫已按太傅意愿去了该去之处,严亭愿闻其详。” 郭逸笑了笑,指了指慕容临身下那副马鞍:“此物非我凤鸣轩所有,却是懿轩离开托尔镇之时,见着严亭马上所用之物,样式十分特别,因此记在了心里。” 慕容临这才恍然大悟,盯着自己的马鞍看了许久,一边看一边摇头笑个不停。好一会,他才收拾心情,肃容道:“既是如此,本王亦无需再假扮太医了。请太傅吩咐下去,该如何安排行事,严亭纵使肝脑涂地,亦以太傅之命为己任!” 郭逸淡淡一笑,摇头道:“王爷只需回朴宸展扮好太医的本份。其它的事,懿轩自有安排。”说着他面色一整,低喝道:“慕容临,速回陛下身边去!本太傅,这便要走了!” “驾!”“驾!”连声吆喝,几匹马儿自凤鸣轩狂奔而出,一往东,一往北,片刻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至此,慕容厉终是又回到了他的军营大帐之中去,郭逸亦因着种种事态与心中理想的转化,时光的变迁以及手中权力的重掌,隐约中升起一种恍然隔世的宿命轮回感。 究竟,这皇城之中,寿宴前后会发生何事? 究竟,那只露一面的宰相,看似不会隐藏心思的太后,与那似是而非的尤西公主都各安了什么思? 究竟,慕容时是否中毒,是否为祁国三皇子得逞? 究竟,郭逸何时才会发现,这皇家兄弟对他的心思与情感? 敬请关注第二卷:风云起。 ——第一卷·师徒缘·完—— 第二卷:风云起 第六十回 夕阳已渐西沉,暮色也已渐近。金红色的阳光照耀下,整座皇宫笼罩其中,颇有几分仙宫气势。 来来往往的侍卫、内侍、宫女们步子放得快了些,他们虽不清楚出了何事,但却是见着定国侯一身戎装直直的策马出了皇宫。接着便见那老太医驾马赶回朴宸殿,面上胡子都有些歪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 再不久,就有巡视的侍卫们收到调令:加多巡逻班次,由御林军新任统领郭逸亲自带队,宫中各处无论嫔妃宫女侍卫内侍人等,一律清查!核报上来的名单中,不在者要说明去处,多出来的客人要讲明来由。若是身份不明却说不清楚,立即打入天牢! 郭逸只身站在朴宸殿的听雨居门外,静静望着不远处满脸好奇却又碍于父命不得外出的郭适,目光中尽是赞许。 直至有御林军原任统领前来寻他,才又翻身上马,扭过头看了爱子一眼,飞驰而去。 郭适手上捧着一支翠玉笛,笛子尾端赫然空无一物,那慕容厉亲手系上去的白玉葫芦,竟不知何时已被郭逸解了,更不知被他置于何处? 而这些,慕容厉自是不知晓,亦无睱顾及。他正领着中军大营里的几名骨干,在点将台上亲自挑选,只为了寻些可信度高些,却又身手较好、伶俐面善的士卒前去搜查整座邺城。 中军除了慕容厉,还有两员副将军,一员大将军作为慕容厉不在军营时的统管。他们初见慕容厉回到军营时,很是开心的就冲过去,嚷嚷着想与这侯爷将军饮酒叙旧喝上个几天几夜,可慕容厉脸上毫无笑意,单手一举,便露出一道圣旨! 吓得他们立即齐唰唰的跪下来,营中一片铠甲碰撞之声,倒也还算整齐。 慕容厉在军中可不似在宫里,面罩寒霜,言简意赅,三两句便吩咐下去,自个儿坐到点将台上等着去了。 他心中盘算着:这般搜城动静太大,若是先行惊走了贼人或是另有用心之人借机造反,便不得了。 “人来!传令封锁邺城九门,再与宫中太傅、御林军新任统领郭逸接洽,商议是否要将连接皇城之门一并锁了!若有借口必须出城者,查清原由,若是与实情不符者,就地处斩,以警效尤!” 立即便有十二人上前,领了他掷出去的兵符,飞身上马往城门而去。 慕容厉舒了口气,虎目扫向校场中已集合完毕的几万士卒,猛的扬声喝道:“圣上有旨,中军抽两万士卒,挨家挨户清点人数,与户籍不符者,使者送至宫中,客者送至驿馆,来历不明者,先在客栈住下。此后还需长期监视,等大典结束各国使者回国后,再行判断如何处置!” 台下一片安静,几万士卒都半跪着昂起脑袋瞪大双眼看慕容厉,眸中透出的不是疑惑,却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期待。 见状,慕容厉暗暗称好,站起身虎步踱至台前,暗运内力,清朗的声音送至每个士卒耳畔:“查对户籍需要仔细,监视他人需要耐心,发现不对的地方,还得需心智反应,身手敏捷、武力亦是基本,可有自认合格者,先上台来!” 嗖嗖声响起,伴着铠甲碰撞的哐啷声,约有几十人领先离队往台上飞跃,接着便带动了更多的人,点将台上片刻间已是人头攒动,慕容厉面前已跪了几千人! “好!”慕容厉大叫一声,笑道:“有胆识!请大统领与两位副将选出大小队长,每小队十人,按邺城分布,划分居民区与酒楼街铺、作坊三大片,再分出一部分人在街中巡视,每大队一组往不同方向不同片区,本将军负责查对可疑人物,坐守驿馆!” 所有人齐声应是,中军营内立即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 慕容厉靠回点将台的椅子上去,仰头望望已黑下来的天色,心道:也不知懿轩那边如何了?城门封上没有?皇城大门,恐怕还是得封上才好罢。 郭逸已在皇宫议事殿外候着,很快便见着传讯问询的那几员小将,也确实是打算封上皇城大门,偏这时又出了点小纰漏——一名暗卫突地现身跪在他身侧,低声道:“太傅,太后的宫女秋月正打后面往前面来,似是要自后宫离开,出皇城去。” 这般晚了,太后宫中那似是最为得宠的宫女秋月竟要出宫?郭逸心里打了个突,一阵不安涌了上来。他皱了皱眉,低下头轻声道:“若是来不及,便记下她所带物品,放她出去,再派个人小心跟着,看看她出去找了谁,带了何物,何时回来。” 那暗卫应了一声,便又飞快的消失在夜色里。 郭逸望望仍守在一边的几名凤鸣轩侍卫,又看看御林军中待命的侍卫们,点点头对面前的中军小将们招了招手,道:“你们几个,跟在这队御林军中,一同去皇城封好城门,速回中军向怒将军报讯。切记告之将军,凡事细心些,莫要因小失大,若有非出城不可却又不方便留下者,便如方才这般,派人悄悄跟着便可。若无适当追踪人选,可凭将军手中兵符到城门来,请御林军代为通传,调谴军机营将领前去便是。” 说罢,便挥了挥手,那御林军中立即分出一队来,领着中军的小将向郭逸行了个礼,上马飞驰而去。 吐出一口浊气,郭逸暗忖这便已吩咐得差不多少了,他定下心来,将余下御林军分作三队,一队驻守城门,一队守着朴宸殿,另一队则是留在了自己身边。至于军机营中将领与士卒,那都是些身手极好之人,非到万不得已,郭逸觉得还是留在宫中策应较为保险。 而宫中清查的工作则早在王福的吩咐下开展起来,每一队人中必有一名郭逸那凤鸣轩中的侍卫,其中有些便是慕容厉带来的,更多的则是慕容时的亲属侍卫与御林军中的数名老兵,个个都深知郭逸性情,毫无嫌疑,更无需担心什么纰漏。 余下的,便是安心等着消息了吧。郭逸暗暗盘算着,心思不由得又转到了皇家那几人身上。 也不知朴宸殿中,陛下究竟伤到何处了,如何受伤的?更不知中军大帐内那肃恭是否已与自己一般安排妥当,可有遗漏? 至于那慕容临,虽说当初贬至托尔,他倒也安心呆了五载有余,如今回来却全无当初那阔绰之气,可见早静心养性,不再是从前那般游手好闲之辈,足以独当一面了。 想起慕容临,郭逸便想起那人与自己年纪相当,虽是成日里花天酒地,却也格外爱学些常人视作旁门左道之学。譬如那一手银针点穴,那一把装老卖痴的喉咙与神态,和那一面惟妙惟肖的人皮面具,甚至那副格外不同的马鞍,俱是他自己一时好奇之下学来的。比之郭逸只学圣贤之道,只求武道致境而言,虽是文不能七步成诗武不能上阵杀敌之辈,倒是不见得有丝毫弱势。 倒不知他与当今陛下如何互通消息了多久,竟能如此和睦相处,若是真无半点嫌隙,叔侄相敬相帮倒也不失为件好事。 想着想着,郭逸心里又惦起那诺蛮使者之事,这才惊觉竟忘了问慕容临究竟一路跟来可曾知晓对方底细与目的。但此刻时辰已相当晚,且清查工作还在继续,实不宜离开,更不能派人去找皇叔来问。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将心中忧虑压了下来,决定天亮后祭礼时再见机行事。 第六十一回 郭逸脑中思虑万千,俱是绕着整个越国打转,相对而言,亡妻云儿与其妹雨儿所引起的伤痛似已暂时为他所忘怀,无睱再想起了。 但此时尤西公主却已站在慕容时的朴宸殿中,与慕容时正面相对。 大殿上只得慕容时与公主两人,那慕容临所扮的王太医早不知了去向,王福则仍是忙着清查宫中人数去了,至于巡视守护的侍卫们,也早因着公主的到来,被慕容时挥手遣了出去。 她仍是那副模样,不喜不悲的站着,面对按理说应是俯在床上休息养伤的慕容时,却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慕容时却像是有点累了,他抚额笑了笑,往她面前迈了两步,探首过去轻声道:“不知如今,朕该如何称呼你?公主?还是师娘的妹妹?又或是,朕的表妹?” 她终于有所改变,满目惊疑的摇了摇头,却仍是镇定自若的说着:“陛下在说什么,雨儿不知。雨儿只知家中姊姊乃是当朝太傅之妻,于越国宫中莫名毒发而亡。雨儿此来,只是家人寻亲之际失散之后投奔了尤西国的姨母成为公主,却不料尤西被蛮族所灭,为尽孝道,向陛下借兵罢了。” “哦?为尽孝道?”慕容时笑眯眯的说着,手却伸到了她脸上。 公主脸上一红,脑袋往后仰了仰,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反而不再挣扎了。慕容时见状,呵呵的笑着,像是伸手去抚她头发一般,动作温和无比,却又在下一刻使劲一扯,带出了一样东西! 慕容时满意的看看手上带着余香的桂树叶,轻佻至极的笑道:“为尽孝道为何要带上这种足以害死太傅的桂树叶?莫非公主上次探过病了还不知道,太傅旧毒复发便是因为此物粉末?” 公主满目凄然,愤愤不平道:“他既为我姊夫,便应好生照顾呵护于她,却为何丢她一人在宫中毒发而死?雨儿当初如此做,本属无心,此次如此做,便是想要他与姊姊一般死法,为姊姊黄泉之下寻个伴!” 慕容时像是看戏一般仔细看着她面上神色变化,直至她说完了,才抚掌赞道:“演得一出好戏!小妹不去作戏园中的角儿,倒是真有些浪费!” “只可惜啊……”慕容时叹了口气,凤目中透出几丝冷意,仍拈着桂树叶的那只手猛的挥了一记,便有一队侍卫无声无息的跑了进来,团团将公主围住。那慕容临亦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仍是太医的面容,却已换上了军机营的制服。 “只可惜小妹却不曾知晓,太后早将你的身份摸透,因此才处处利用你,想要借你之手除掉太傅,再毒杀于朕!”慕容时仍是笑着,但那张俊俏的脸上却已杀机重重,轻言细语间,已使听者毛骨悚然。 殿中烛光摇曳着,这原本即将正式接任越国所有的男子,却始终是变了脸色,往后仰了下去。 慕容临飞快的将他扶住,低声喝斥侍卫:“将公主带下去!” “慢着。”慕容时闭了闭眼,复又笑着看向那已六神无主的女子:“你当初既答应了进宫为妃,便莫要食言才好。朕虽知你是姨母之女,不过,亲上亲嘛,又有何妨?天亮前,予朕换作妃子服饰,于栖梧阁中等候召令!来人,送雨妃回去!” 一片愕然与抽气声中,侍卫们带着已然惊骇莫名却无法发出声音的“雨妃”,终是退了出去。 朴宸殿又恢复了安宁。 慕容时这才像是放心了似的,由着慕容临将他扶回御帘后去。 说也奇怪,这御榻上竟无人整理,仍是狼籍一片,血迹斑斑!慕容临见怪不怪,却也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故意找个不入流的小子进来,便可真使厉儿和太傅不顾自己心中情感更忠于你?……你莫要这样看皇叔,好罢好罢,但纵是忠心,亦非你要的那颗心啊!” “皇叔!”慕容时少见的发了脾气,一挣之下自行倒回御榻上去,轻咳了几声。 慕容临再不敢多说什么,只轻手轻脚将那些秽物移至榻下去,剥了被面反转过来包住,又自外间的榻上取来锦被为慕容时盖上,才小心坐在他身边把脉。 慕容时睁着双目,直待慕容临将他手又放下,才轻笑起来:“无妨的。待会便是寅时,便是好戏上场之时了。” 说罢,他便闭上双目,似是定下心来要休息了。 慕容临皱紧眉毛看着这个皇侄,直至确认他已睡着,才将榻下那一包东西捡起来,小心的走出去交给守在外面的内侍丢掉,又端了晚间熬好的汤药进来,慕容时却已睁开眼望着他笑:“时儿就知道,皇叔出去定是拿药了。” “时儿何时能不再这么对着所有人?你可知你这般笑对众生,只会引起他人误会或艳羡,不会带来你真想要的那个人,那颗心。”慕容临无奈的摇头叹气,却仍是将药碗递过去,看慕容时如同儿时一般乖乖的一口便饮下,毫不怕苦。 “皇叔明日,可不要再戴面具了。至于王太医失踪,朕自有办法圆谎。若是皇叔这张比时儿还要俊的脸因面具而弄伤了,皇叔便更不敢接近太傅了吧。”慕容时浅浅笑着,抬手擦掉自己嘴角的药渣,凤目闭了闭,恶作剧般撑起身来,仰头在慕容临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慕容临一惊,下意识就要抬手去打,却立即省悟过来——当日在凤鸣轩中,慕容时便是这般同样的举动咬过他的师傅,随即慕容厉便遭了殃,被这叔侄二人合起来整了个半疯。 可当下这一咬,究竟,有何深意不成? 似是见着慕容临呆滞的样子,明白他在疑惑什么,慕容时笑道:“皇叔莫怕。时儿不会再整谁了。只不过这雨儿实是太过了,若非姨母死得早,也轮不到太后来养她!难不成她以为早年被送到尤西部落去和亲之事,瞒过了旁人,瞒得过时儿?哎,皇叔,你说这宫中女人,怎么一个个都如同太后一般,既笨又毒,还如此贪婪?我既已许她呆在栖梧阁了,她怎还敢痴心妄想去太傅身边,先害再救?” 慕容临啊了一声,颇为诧异:“和亲?时儿你是否弄错了?雨儿既是和亲过去的,又怎能回来做你的妃子?也更不能让她再接近懿轩了!” “呵呵……”慕容时笑了笑,躺回榻上去,轻声说出了事情原委。 当时慕容时年方十二,正是太傅郭逸还未到京城、在外游历之时。平素里慕容时最爱躲到父皇的御书房中查看各类书籍奏折,当日午后亦是趁着父皇小憩之际溜了进去。 哪知龙案上第一张折子便是写着慕容家外戚有女,年方八岁,待十四岁时便可嫁出和亲。慕容时当时还歪着小脑袋不明白为何外戚之女十四岁便可和亲,就听到房外传来了人声、脚步声。 他自然的躲进龙椅后面墙壁之间蹲下,却见着父皇带了个小女娃进来,身边还跟了个女子,与父皇早年所绘之母后长得极为相似。 仔细听下去时,慕容时才知道,那女子便是自己的姨母,而那女孩便是自己的表妹,如今姨母意欲随夫南迁,便向父皇说明此事,望能将表妹带回去。 当时,父皇是答应了,还像是十分不舍似的抱着那小表妹玩了半晌,临行前还牵着姨母与表妹的手,背影看上去就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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