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莫忧离(包子)下+番外——风起雨后

作者:风起雨后  录入:06-09

 第三十二章

 南清言好像一直奋力挣扎的小舟,在汹涌澎湃的海浪中左右摇摆,若隐若现,渺小的存在好像再有一个浪头就能够打翻,让它永远沉没海底,做一处暗礁,海浪翻滚地越发激烈,它只能顺着海浪翻腾的方向行驶,尽力保持船体的平衡。 突然,一波巨大的浪花将它抛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南清言的感官就在这一刻定格,他抽出着射出自己的精华,全身肌肉僵持着无法开解,嘴巴没有力气张开,长时间没有足量空气进入的肺部显得针扎似的疼痛,却没有能量扩张自己的肋骨,只能继续压榨贮存在肺叶里的氧气,他被动地接受着邱岩的求索,不再回应,过度的兴奋由欢愉变作痛苦,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南清言却感觉自己眼中白光更胜,直至把自己整个吞没。 他是谁?他在哪里?当眼前白光消散,南清言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环境,这是一片长势喜人的玉米地,绿色的茎秆上已经结穗,一个个被黄绿色叶子包裹着的玉米在边缘是波状的狭长绿叶下躲藏着,上面还有垂着棕褐色的穗。 这样的丰收确实能给人带来喜悦,但南清言高兴不起来,他死了吗,刚才他的手掌轻而易举地穿过玉米的茎干,自己和玉米都没有异样,如果自己不是出现在一个玉米的梦里,那他现在很可能已经灵魂出窍了,南清言扯扯嘴角,发出苦笑,他曾设想过自己的死法,却从没有把纵欲过度考虑在里面。 天上的阴云越压越低,天色也越来越暗,好像要直接倾覆在地上,波状边缘的细叶没有一点颤动,证明现在连最细微的风都没有,即使南清言感觉不到,他也知道此刻的空气有多么压抑。 黑云压城城欲摧,无来由地,南清言想起诗鬼的这一句诗。 是在酝酿一场暴雨吗,可惜了一片即将收获的玉米,南清言漫无目的地在这片玉米地中飘荡,远处的云幕忽地雪亮,一道闪电果断而凌厉地劈开了沉重的气氛,沟通了天地,雷声马上就要到了。 而南清言此刻却被一个匆忙赶路的行人吸引,身着玉色宽袖皂色圆领长衫,皂条软巾垂带,头发被一根同色的发带束在脑后,身后背一竹篓,疾步走在田埂上。 他已经飘到那人跟前,却被那人的相貌惊呆,与他别无二致的粉红胎记,相似的眉眼,同样的瘦削,他甚至觉得这就是他自己,或者是他的前世,说不清楚的感觉,莫名其妙的归属感,或许,自己要在这世重新活一遍? 故事并没有随着南清言的愣神而暂停,雷声如期而至,响彻天地,南清言和那个疾步的行人同时打了个寒战,他们环抱双臂,左右张望着的样子如出一辙,天更暗了,豆大的雨滴从云中砸落,将松软的土层砸出一个个小坑,又被紧接着滴落的雨水砸平,变得泥泞。 行人的玉色长衫下摆已经被泥点溅染,开出一朵朵大小不一的泥花,梳得整齐的发也变得凌乱,雨水顺着散落下来的发丝淌进长衫,更显狼狈,所幸竹篓里的书卷已经用油布裹好,不用害怕被雨水打坏。 雨越下越大,风也随着雨势的增大而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自高空劈下,将黯黑的土地在刹那间照的雪亮,又在刹那间恢复,只是这黯黑和雪亮的交替时间渐渐变短,让行人投在地上的影像在表演一场机械舞。 风势不减,雨势不衰,行人瘦削的身形在巨大的阻力中蹒跚前行,而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原本厚实的乌云层慢慢张开一个细口,露出几点白光,好像老天爷刚刚睡醒还半眯着的眸子。 老天爷开眼了?南清言讶异地瞅着那一角,他到底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如此不着边际,又如此真实,他难以置信地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呆呆地望着那只“眼睛”一动不动。 那真的是一只眼睛,不是南清言眼花,他清楚地看到那里面的黑色“瞳仁”在“眼眶”里转了一转,最后紧紧盯住一处不再动弹,然后,那一道道毫无章法的闪电,像受了那只眼睛的指挥一样,精确地劈向那处,被碳化的玉米茎干发出特有的焦香。 这时,从那处焦黑中窜出一道银白色的光影,它移动的速度可以和闪电媲美,利落的转身和跳跃让它轻而易举地跃进行人背着的竹篓,而埋头赶路的行人并没有感觉到突然增加的重量,反而因为频发的电闪雷鸣而加快自己的步伐。 直到那个光影落进竹篓,南清言才看清楚,那根本不是什么影子,而是一只通体银白的狐狸,它卧在油布上面,一张动物的面皮诡异地露出人类的表情,正讥讽地斜着眼,瞟那处乌云的裂口。 疯了疯了,南清言居然又觉得自己是那只狐狸,他怎么会是那只惹得老天开眼用雷劈的狐狸呢,他坚信能惹出这种自然奇观的狐狸一定不是好狐狸,指不定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才让万雷得而诛之。真不知道它和那个行人后来怎么样了。 南清言本不想继续跟着他们,他向来是个趋利避害的人,对于那只狐狸的招雷体质,南清言巴不得永远不再见,可当他再一回神,南清言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玉米地,远到甚至连一片玉米叶子都瞧不到,天也变得晴朗。 只是怎么回事,这又是哪里。炊烟从屋后袅袅而出,矮小的篱笆围出了一个不大的院子,一个石桌两个石墩摆在一处,旁边就是高大的李树,伸展的枝叶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正是一片纳凉的好去处,院子那栋单间的瓦房显得有些年头,虽然不似茅草屋那样寒酸,却也没有真正瓦房的气派。 “哎呀,你别闹了,快来吃饭了。”南清言心里的疑惑还没有解开,就听见屋内的说话声,怎么声音和他这么相像?南清言疑惑的凑近那瓦房上的窗。 就是刚刚在玉米地旁边的土道上碰上的行人,他坐在一张小桌子前,上面摆了两个素菜和一大一小两只碗,而他却正试图将卧在他头顶不肯下来的小银狐扯下来,可终究没能成功。 想必刚才的话语也出自这个行人之口,那只狐狸就赖定他了吗,行人肯定还不知道其实狐狸是个祸害吧,南清言略一思忖,决定继续观察。 银白色的狐狸闲适又慵懒地趴在行人头上,甩了甩尾巴,它的皮毛泛着油亮的光泽,比南清言第一次在竹篓里见到它时更加美丽,看来这个行人把它喂得很好。 狐狸的脑袋晃动了几下,然后正对着南清言的视线停了下来,细长上挑的狐眸微眯,再次露出了一个酷似人类的诡异的笑,让灵魂状态的南清言打了个冷战,然后,几个轻跃,便由行人的头顶跳至肩头,最后落到摆着饭食的小桌上。 南清言被它那一眼瞧得浑身发冷,而它却像完全没有发觉南清言存在一般地低头喝起了行人为它准备的肉汤,其实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是伸出舌头去勾那汤水,可优雅的动作比之一些人都更优几分,谁都想不出,这种优雅竟是一个修成精的狐狸可以做出。 一滴汤水都被它勾进嘴里,没有丝毫洒到外处,理所当然地,被无心的行人抚摸了脑袋夸了乖巧,而狐狸也是一脸享受的模样。 真是疯了疯了,处于行人的长相和声音都和自己极为形似,南清言非常想冲进屋子告诉行人真相,趁早远离那只会招来天怒的祸害,可是,看着自己更加透明的双手,他只能安静地做一名看客,由着故事的发展。 转眼天已变黑,本有一豆烛光照亮的案台随着光火的熄灭而转暗。 “你不要闹了,”行人将故意吹灭油灯的狐狸拎到一遍,挑了挑灯芯再次将它点燃,“你先睡,我只再看一刻。” 而小狐狸两个比灯光更加闪亮的眸子直直盯着行人的笑颜,仿佛不信他的说辞,它已经等了他不知几个一刻了,这种谎话它已经不会再相信。 等到行人再次拿起书卷,小狐狸毫不客气地用大尾巴将烛火扫灭,他只好叹息着搂过小狐狸的腰背,任命地向床边走去,自从收养了这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竹篓里的小银狐,他每天读书时间被缩短了一半,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要按时睡觉,真不知道自己是养了一只宠物还是养了一个祖宗。 南清言在窗外露出困惑的眼神,这只狐狸到底有什么目的,为了行人的健康着想?啊,疯了疯了。他发现,在无意间来到这个地方后,他说的最多的,就是疯了疯了。 故事好像没有了下文,南清言一直在等待,却只剩下天幕连着大地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现在却能在心中感知那只狐狸的心理活动。 真是疯了疯了。 他在想什么,它不想跟着师傅走,它还没有报恩,自己不羁的性格惹了天怒,若不是恩人,它早死在万雷齐发的雨夜,它向来不在乎那些所谓的惩罚,但没想到他们居然想要赶尽杀绝,若不是恩人,若没有他匆匆经过…… 第三十三章 南清言是被眼皮上的一阵麻痒弄醒的,他直觉的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脸上,划拉着他的睫毛上眼皮还有眉毛,间或碰到他的鼻梁,难受异常,南清言不敢直接睁开眼,心想万一那玩意掉进自己眼睛里就完了,甩甩头想要晃掉这种该死的感觉,却无奈甩头的动作更加加重了麻痒的触感,他只能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手臂,狠狠拍向那只作祟的“昆虫”。 这突然而至的一掌让邱岩整个跌到南清言身上,邱岩捂着撞疼的鼻子从床上爬起来,压下眼中泛起的生理性泪水,一脸幽怨地望着仰卧在床上的南清言,谁知这个始作俑者也是眼圈泛红的盯着他。 看着大哥通红的右颊,邱岩心下了悟,又有些懊悔,自己又让大哥受伤了,他甚至来不及和南清言道一声歉,身体就更快一步地下床走向厨房,却在冰箱门前直了脚步,他忘记了里面只见简单预备了些吃食,冰块什么的根本没有,他只能用凉水投了投毛巾,满含歉意地叠成四方为南清言敷在脸上。 “大哥对不起。”邱岩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床边等待南清言的责罚,他两手相握置于身前,脑袋垂在胸前,说出的话也是瓮声瓮气的。 南清言并没有责怪邱岩的意思,说到底也怪他那一掌,险些拍折邱岩的鼻梁骨,也差点让邱岩的鼻梁骨磕断自己的眉骨,都是自己的错,南清言扶住敷在脸上的冷毛巾,可是他又将脸往旁边侧了侧……“邱岩你能不能先穿上衣服。” “……”邱岩也是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只着了一条底裤,微红了双颊,然后背过身从衣柜里找出合适的衣服换上。 他并不是有意一大早起来就在大哥脸上捣乱的,他只是害怕,又是一场欢愉过后,他会不会又像那天的早晨一样,从他的身边消失,然后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什么人领了结婚证,开心地站在一个陌生人旁,忘了和他有关的那晚,忘了他们在彼此身上得到的欢愉。 他一直不敢闭眼,即使他一样困倦,却整个晚上都盯着南清言的睡颜,他害怕,他一个不注意,这个没有归属感的男人就会从他的身边消失不见,然后情不自禁,吻上了他的眉梢。 南清言转头看向卧室的窗子,那里被布艺帘子挡着,却能从帘子中透出来的光亮判断出今天是个好天气,他听着身后的窸窣声,知道那是邱岩穿衣服的声音。 南清言心中一直有个疑虑,但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明,无论是阿道夫还是邱岩,他记得那一晚的一切,他仿佛还能想象出那晚月光透过他宿舍的那扇小窗,照在邱岩的脸颊,他被压在他的身下,两人贴近的距离让南清言可以清晰地数清邱岩左眼眼睑上卷而翘的睫毛,他的僵硬,他的强硬,他的屈服,他的霸道,他的迎合,他的温柔,他记得所有,所以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第二天清晨躺在一片森林中被季煜宸捡走,然后身无分文地从那栋豪宅里逃出,样子狼狈的好像被抛弃的男宠,然后又被阿道夫的部下接走,然后的然后当自己醒来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到底他遭遇了什么又忘记了什么,这一切都太过巧合又件件透着古怪,南清言深知自己阿道夫那里醒来的感觉,决计没有一觉睡过四十八小时的样子,他们到底瞒了他什么。 耳后的窸窣声渐止,南清言转过头看了穿戴整齐的邱岩,“我想喝豆花,要咸的那种。” 邱岩颔首,将为南清言准备好的衣物放在床头,就转身出门了。 目送了邱岩的背影,南清言从床上坐起身,他将双腿曲起,用手臂环住,然后看了看床头的电子表,才五点四十六分,除了四肢有种剧烈运动后的酸痛,昨晚的欢愉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不适,他悄悄收缩了一下被他压在身下的部位,不会疼,也没有合不拢的感觉,甚至还从小腹处升腾出一股热气,顺着他的脊椎向周围扩散,全身都暖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天生的体质让他更适合雌伏在同性身下?或者自己偶然习得一门绝世武功,这有这种方法才能获得突破,这什么跟什么啊,南清言挑起一边的眉毛,露出鄙夷的笑,什么时候自己多了这些个不着边际的想法,然后将自己的下巴磕在膝上,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昨天的梦境确实诡异,怎么无端地进入那样一个幻境,真实到好像自己已经死了,真实的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那种压抑,那种匆忙,那声惊雷,那万道闪电,他甚至能够想象出那只小狐狸蹬地时后腿用的力度,还有凌空时风扫过它蓬松软毛时的酥痒,他能感觉到那个酷似自己的行人抚摸它大尾巴时它的享受,还有它用尾巴扫灭烛火时一瞬间的痛感。 他不可能是那只狐狸,这是南清言的理智告诉他的,就算他真的通了灵窍,回忆起他的前世,那他也应该是那个和他九成九相似的行人,而不是那只狐狸精,但他却不能否认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如果他是他,那为什么他只能听到它的心音,理解它的感觉,他和它又是什么关系?南清言将脸埋在由双臂和膝盖组成的屏障里,痴痴地笑,他就这么想自己不是人吗,太逗了。 什么都别想了,不管他上辈子是不是人,反正他这辈子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会饿会生病的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不再深究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了,他相信至少邱岩不会害他,想通这一切的南清言利落的下床穿衣洗漱,他的豆花马上要来了。 邱岩开车送两人去了学校,在停车场道了分别,邱岩去上课,南清言去办公室发呆,他只有晚上要帮别人代一节二外,其他的时间都要在那里虚耗。 南清言枯坐在办公室里,把瘦削的身子瘫在柔软的转椅内,双目无神地盯住天花板的一角,右脚脚尖点地,然后以此为发力点,带动自己身下的转椅左右旋转。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刚才无意中的伸手,将那个放在办公室上的相框打翻在地,上面的玻璃碎了一地,只有里面放着的相片完好无损,还有那上面的两人,发自真心的笑容没有改变。 在德国时,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也拍过不少相片,但他保留的,从德国带到中国的,仅此这一张而已,他一直很小心的摆在桌子上,超过了他对其他任何物品的关心程度,但现在,盛放它的相框被自己失手打碎,南清言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阿道夫…… 南清言就这样呆坐着,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敢想,相框的残骸连带着残骸中的那张完好的照片,还像它刚打碎的那一刻,摊在地上,像他曾经为自己编织的那么美好的未来。心中无来由的酸涩,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南清言并不担心会有学生突然进来,在他办公室的门上,有一张他的Sprechenstunde,上面很明确的表示他只一三五在学校,因为只有这三天他才有课,在课余时间会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各种没营养的谈话,而今天,谈话时间表上显示,他应该在家里睡懒觉。 细碎的阳光从那三扇窗子里透进来,带着暖意,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在南清言醒来时就断言,果然,在洛灵的雨季太阳难得的完整的出现在天空中,驱走了空气中弥漫了好久的湿寒。 他将目光从天花板移至窗外,云不再和天纠缠在一起,白和蓝分得分明,这时,一个意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内响起。 “小言啊,别发呆了,跟邱伯一起去吃饭。”邱校长胖胖的身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办公桌前,背着双手,冲他呵呵的笑着,邱一航也发现了地上的狼藉,他用脚归拢着那些碎片,“一会儿我叫人进来收拾一下。”然后注意到照片上的两人,眉头不由紧皱了一下,不过又随即舒展开,快得连一直在看他的南清言也无法发觉。 看着邱伯的笑脸,南清言心中的不愉悄悄退去,脸上的阴郁也逐渐转晴,“邱伯。” 两人一起步行到三层,因为邱伯的体重问题,邱伯母明确禁止邱伯食用各种油炸食品,乘坐任何代步工具,虽然大部分都在阳奉阴违,但上下楼这种小事,尤其当着南清言的面,邱一航还是决定执行一回。 三层的餐厅相当于教师食堂,其实这里的饭菜和学生食堂的没什么区别,而且为了公平起见,教师食堂和学生食堂的厨师是每三个月对调一次的,但用餐人数就少了百倍,为了自身安全着想,很多老师选择在这里用餐,当然也有些刚进来的青年教师,因为学生食堂和宿舍离得近,也会时不时的去到学生食堂和那些四处乱窜的学生一争高下。 综合教学楼顶层的钟表时针刚刚挺近“12”,沉闷的钟声响彻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这里不是小学或者中学,在十二点到来的那一刻会有潮水一般的孩子涌出校门,教师餐厅已经稀稀落落的坐了几个老师,餐盘里盛着或多或少的菜,旁边还放了几本一会儿上课要用到的书。 “邱伯,伯母要你不要吃这些油炸食品。”南清言和邱一航一起从窗口打饭回来,看着旁边餐盘里占据了两个格子的炸鸡块,他心里闪过担忧。 “呵呵,当年在美国吃汉堡吃到吐,现在回中国了倒开始想念那时的味道了。”邱一航看着那些金黄的鸡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南清言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和邱一航相对坐着,默默地吃着餐盘里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不算好吃,但他的心思不在此,刚才邱伯的话,又让他想起过去的那段时光,虽然孤身一人,每天穿梭于和他迥然不同的人群中,说着陌生的语言,看着陌生的文字,但回国后的哪一天,不是在回忆过去的种种呢?虽然在阿道夫不告而别的那天起,他就决定彻底忘掉那段记忆,但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记忆记忆,永远不可能忘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也许就在明天,或者是下一刻,它就会连着一大串琐碎的片段,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让他记得更深了。 南清言和邱一航两个人一点都不避讳的相对坐在教室餐厅,一个是在德国留学多年的博士,一个是虽然归国十几年,但在美国接受了最先进知识的教授,他们无一例外都不是太了解什么是中国式的人际交往,在别人眼中他们已经不是单纯的长辈与晚辈的关系,而是一个上司对他最看好的下属的关系,在场的老师们一个个都在纷纷猜测,这个消瘦的小老师,会不会就是老校长刻意培养的接班人。 但相对坐着的那个当事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很快,夜幕降临,洛灵的湿寒渐渐凸显出来,天上又飘下细细密密的雨丝,车窗内蒙上一层水气,看不清车外倒退的店铺,黯淡的弥红,南清言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却不知为何。 第三十四章 2001年9月12日,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终于让南清言知道他的不安源于何,他头顶上三万五千八百八十八公里处的电视卫星已经将在美国东部时间2001年9月11日上午纽约和华盛顿受到的恐怖袭击传遍世界的每个大小城市,现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世界霸主受到了重创,包括美国纽约地标性建筑世界贸易中心双塔在内的6座建筑被完全摧毁,其它23座高层建筑遭到破坏,美国国防部总部所在地五角大楼也遭到袭击。死亡人数达到2974人,还有另外24人下落不明。 南清言怔怔地看着他斜前方还在不停跳转的画面,口中含着的豆花忘记咽下,在实地采访的女记者还在对着摄像机快速不停顿地介绍现在美国纽约和华盛顿的情况,可南清言恍若未闻,他一面惊诧于美国发生的惨剧,也不禁疑惑自己的预感未免太过宽泛,美国,对于自己来说太过遥远,是一个比德国还要遥远的存在,完全在地球的另一面,不过,他将左手的掌根按在心口,感受着那里有力的心跳,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因为阿道夫出了什么事。 “大哥,你不舒服吗?”邱岩先是看到南清言对着电视一动不动,然后又把手抚上心脏,不禁一阵惶恐,大哥身体一向很好,除了胃肠有些小毛病,而且从阿道夫那里邱岩也看到了南清言的检查结果,没有什么异常,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芈珊的存在,也许她对大哥的影响不是立刻显现。 看着已经窜到自己身边面色紧张的邱岩,南清言微笑,他放下捂住心脏的手,“我没事,就是看到又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了,心里有些难受,不知道又有多少孩子变成孤儿。” 邱岩还是不放心的用手背试了试南清言额头的温度,又看了看他的神色,直到确认他真的没事后,才回到他的座位继续吃早点。 这时的早间新闻已经转到了各国领导人对于“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发言,事件遭到国际社会的一致谴责,一些传统上采取与美国不太友好政策的国家领导人,如利比亚领袖卡扎菲、巴勒斯坦法塔赫领导人阿拉法特、伊朗总统哈塔米、古巴人民党时任主席菲德尔?卡斯特罗以及阿富汗塔利班政权都公开谴责事件并对美国人民表示同情。 南清言下口咀嚼着手上的葱油饼,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荧屏,阿拉法特还是裹着他的阿拉伯头巾,穿着军绿色的服装,老年斑布满了他的脸,他的手是颤抖的,身体也是,不甚清晰的话语从他同样是哆哆嗦嗦的嘴唇中蹦出,表达着他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的愤慨和对美国人民的同情,看到这一幕的南清言无来由的想哭,但他还是忍住了。 阿拉法特和他身后的国家和美国的关系并不好,甚至站在了相对立的位置,他不知道为什么,区区一个死了两千多人的恐怖事件能让他们放下成见,并对美国人民表示同情,要知道在美国的暗中挑唆下,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袭击,死的阿拉伯人远不止两千。 南清言忽然联想到自己,一个胆小记仇的小人,他从来都不后悔自己对待他养父母的态度,却又害怕着别人指责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他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他的养父母给了他优质的物质生活,让他去到最先进的国家接受最先进的教育,他非但不感谢他们,反而在他们的葬礼上只有拼命压制才避免发出大笑。他和他们有什么不能调解的矛盾,他非要装着对他们的恨生活一辈子吗,让对他们的恨主导自己的生活,拒绝身边一切妄图亲近他的人。 他不想继续想下去,因为他不想承认是他的偏执,因为他不想改变他的偏执,或者只是单纯的外交辞令,随便敷衍两句,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国家都没有什么损失,南清言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让他不再纠结于宽恕与否的问题,相反,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成了唯一一个例外,他评论事件是美国霸权主义的结果,南清言相信,等美国缓过劲,这个萨达姆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他有些恶劣的想着。 南清言没有了继续吃下去的兴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葱油饼,已经被他啃了一个豁口,豆花还有半碗没吃,不过上面的紫菜虾皮等的辅料都被他吃掉了,只剩下白花花的没有多少味道的嫩豆腐。 他照例将吃不了的东西都推给邱岩,只是当邱岩看到他剩下的早餐的大半,眉头再次皱在一起,“大哥。” “我不想吃了,真的。”南清言心情变得恶劣,他不想解释,尤其面对如此优秀的邱岩,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堪,内心丑陋无比的自己,何德何能霸占着他的爱。 围绕在南清言周身的低气压一直没有消散,不仅邱岩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就连南清言自己也怀疑他是不是患上了什么精神疾病,自己为什么生气,他也说不清楚,为了恐怖分子炸了美国的五角大楼和世贸中心?为了阿拉法特卡扎菲的讲话?南清言相信自己不是个关心国际大事的人,为了美国死了两千多个无辜的人,为了那对来看望女儿却巧合坐在了被劫持的飞机上而不幸罹难的中国夫妇?他可不是那么心系苍生的人。 到底是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易就挑起他的怒气。 一路沉默的两人来到学校,却被告知校长已经下达停课一天的决定,而且也允许学生就美国9?11事件搞个活动什么的,大学生了嘛,总要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才是好的。这一看就知道是邱校长亲口说的,也只有他才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 南清言将自己关在办公室,不许邱岩进来,邱岩多次央求无果,学校又停课,他只得跑到宿舍楼,看看那间分给自己但从来没进去过的宿舍。 然而9?11恐怖袭击事件带来的远不是两千多个人的死亡和美国人空前低落的情绪,或者对于洛灵大学的学生来说,还多了一条:一天的假期,它还带来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也加速了全球经济的萧条。 阿道夫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德国海德堡的下午两点,他还在输液,为他的胰腺癌晚期做着最保守的治疗。 半个小时后,阿道夫登上了飞往美国的私人飞机,当然上飞机的时候,他身边跟着为他举输液袋子的米勒,他要一直为他举着,直到袋子里的液体全部输完为止。 现在已经是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一点了,阿道夫的办公桌上还堆着高高一摞等他批复的文件,中国那边已经是中午了,不知道清言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他从文件中抬起头,疲惫之时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他回国之后一直被他埋在心底的名字,他遵守了和邱岩的承诺,没有再派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监视他们的生活,却也让他失去了了解邱岩现状的机会,越来越剧烈的腹痛告诉阿道夫他的大限已到,他却挣扎着不肯死,美国出了这样的事,作为世界第一大的经济实体,美国经济的放缓停滞势必会加剧全球经济萧条,还有可能引起新一轮的经济危机,伦敦证券交易所已经不得不被疏散了,纽约证券交易所也在袭击事件发生后被紧急关闭,距离开盘时间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 阿道夫将自己摔进座椅,右手掐了掐眉心,他太累了,却不能停下来休息,他的时间不多了,不知道那天睡下就不能再醒来,而他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完,他舍不得就这样死去。 阿道夫闭起双眼,将脑子里刚刚收集来的信息汇总分类,然后慢慢串联起来,地处纽约曼哈顿岛的世界贸易中心是20世纪70年代初建起来的摩天大楼,造价高达11亿美元,是世界商业力量的会聚之地,来自世界各地的企业共计1200家之多,平时有5万人上班,每天来往办事的业务人员和游客约有15万人。两座摩天大楼一下子化为乌有,人才损失难以用数字估量。五角大楼的修复工作至少在几亿美元之上。而且交通运输和旅游业造成严重损失。美国国内航班一天被劫持了四架,并造成巨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确实是历史罕见。所以旅游业和交通运输业的萧条不言而喻,而因为这两个行业的萧条所带来的油价下降和保险业的不景气,也是显而易见的,那么等这之后呢,高傲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会让那些让他们在全世界面前丢脸的人好过吗?基地组织和那个在9?11恐怖袭击事件后发表嚣张言论的萨达姆无疑是首当其冲。 阿道夫在纽约的黑夜中隐隐露出笑容,好像一只盯上了一群肥羊的狼。他抓紧布置手中的工作,希望能在死前安排妥当。 第三十五章 轰动一时的“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在中国也就被热议了一个星期,热度就减退了不少,你9月12号推个自行车到存车棚和看车子的大妈聊天,以“美国的五角大楼世界金融中心被炸了,死的两千多人全是精英中的精英”起头,保证能让你的整个上午都愉快充实的搭进去,可要是你9月21号还推个自行车去找那个大妈,人家保准嘴一撇,说一句“小伙儿,你OUT了。” 果然不出阿道夫所料,纽约证券交易所直到9.11事件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才重新开市。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开盘第一天下跌14.26%。其中跌幅最严重的要数旅游、保险与航空股。美国的汽油价格也大幅度下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在一片惨绿中,阿道夫手下的工业体却一路飘红,这并不是偶然,感性是美国人的特质,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感时伤怀,他在尝试和死神掰腕子,在他的那侧,是万丈深渊。 癌细胞在他的彻夜工作下终于扩散了,顺着他的消化道爬到了他的肠他的胃他的食道甚至他的喉咙,又伴随着体液循环周身都走了一圈,躺在病床上的他完全没有了从前的气势,面色灰白,形销骨立,他已经立好了遗嘱,就等着测心电图和脑电波的仪器发出警报,然后缓缓在荧屏上化出三条直线,他就可以摆脱这种折磨,这种他不能再承受分毫的疼痛。 阿道夫从没有这样一刻地渴望着死亡,虽然他从来都没有惧怕过死亡,而这时的死亡真正代表了解脱,他已经和他的副手说过了,要把他的骨灰偷偷洒进中国海,他真的非常想念南清言,躺在病床上的阿道夫已经不能再进行任何工作了,呼吸机被从口腔插入了他的气管,他现在唯二能做的就是回忆和思念,回忆过去的八年,思念回忆里的主角,他却又不想让南清言看到他这副要死的样子,而且,阿道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当初自己不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都到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阿道夫最终也没有再见到南清言一面,就这样带着遗憾又同样充满希望的离开了,他的骨灰被仔细地收在一个精美的坛子里,由他的副手,阿道夫?黑森亲选的接班人捧着,在一个中国的漆黑的夜,被悄悄洒进靠近洛灵的海里。 第三十六章 “啪!”南清言错愕地看着落在地上碎成几瓣的玻璃杯,心也随着这声脆响紧缩成一团。 他这是怎么了,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家里这月被他打破的东西能凑够一个厨房,弯下身想要去收拾那一地的残骸,却被闻声赶来的邱岩抢先打扫干净了。 “大哥,你快去睡吧。”邱岩将收在簸箕里的碎玻璃倒进垃圾桶里,回来看到南清言还站在原地,一只手按住额头,拇指在太阳穴上捻动。 邱岩伸手揽过南清言,他也顺势依偎在邱岩怀里,刚在弯下身又立起的动作让他眼前漆黑一片,还不住的昏眩,险些晕倒在地上。 邱岩几乎承受着南清言十分之九的重量,感受着怀中之人依旧踉跄的脚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左手穿过他的膝窝,打横抱起,然后又情不自禁地在那苍白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先是情绪失控,喜怒无常,接着就是身体的无故虚弱,邱岩微微颠了颠手臂,发觉重量又轻了很多,脸上是浓浓的化不开的担忧。 距离南清言昏倒在课堂上已经有十天了,之后的日子一直呆在家里,不是没有到医院接受检查,但对于南清言的不断虚弱,医生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只说回家好生养着,注意补充营养,不要熬夜,更不能劳累,这不过都是些废话,但邱岩还是一一照办,对南清言的照顾一刻也不敢松懈,可惜效果却不明显,就这样一直拖到现在。 看着南清言安静的睡颜,邱岩心疼的要命,本来就瘦弱的大哥变得更加瘦削,显得他脸上的颧骨更加突出,面颊上的凹进去的黯影也原来越深,胸腔的起伏微乎其微,他几乎都要看不出陷在绵软锦被中的人还在呼吸,他害怕,害怕到恐惧,他的大哥就这样离他而去。 邱岩跪在床边,右手攥着南清言的左手,和他十指相握,又用脸颊蹭了蹭微凉的手背,感受着上面的滑腻和突出的血管,大哥,别再抛下我一人。 新一天的开始被乌云笼罩,洛灵的天阴沉的厉害,好像在酝酿着一场暴雨,气温一下降了十几度,呼啸的风夹杂着湿寒的水汽在肆虐在洛灵寂寥的各处。 南清言眨眨眼,扭头看到摆在床头的闹钟,上面重合的长短指针明确地告诉他正午刚刚到来。 他挣扎着坐起来,一点都没有睡饱的感觉,四肢依然僵硬乏力,脑袋晕晕沉沉的,他这是怎么了,好像从那天开始自己的身体就没好过似的,而且越来越差了。 南清言皱着眉,艰难地将翻身下床,却由于动作大了些眼前再次转起黑色的螺旋,“噗通”一声,他整个人都已经跌翻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身体内部也泛出一股异样,更搅得他用不上一点力气。 “大哥!”听到卧室里的响动,邱岩几乎算的上一路从门口冲过来,而打开卧室门看到的情景,更是吓了邱岩一跳,他赶紧跑过去将南清言横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细心地给他盖上被子,将洛灵钻进室内的寒挡在外面。 “我没事,你先出去吧。”南清言身子慢慢向下挪着,蜷在了一起,他不喜欢这种虚弱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也不喜欢别人窥视他的虚弱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累赘和废物。 锁舌发出“咔哒”一声响,南清言知道邱岩已经离开了,刚才从身体里窜出的异样在周身游走了一圈又聚集在了腹部,那种感觉不疼不痒却十分难受,南清言只得将背弓得和一只虾米似的,把那种难受窝在最深处,不过这好像并不是个好方法,原本是难受,现在夹杂了钝钝的疼痛。 他不得不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原本就失了血色的脸颊变得更加苍白,大滴大滴的虚汗顺着他的发际线留下,隐没在暖色的锦被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一片深色的斑。 南清言费力地喘着粗气,仰面躺着,双手手掌紧贴在腹部打着圈,试图赶走这种可怖的感觉。 效果还是有的,钝痛改为闷闷的疼痛,虽然都是疼,但起码让他好过了一点,突然从床头抽屉里传来的声音让他停止了动作。 那里放着他以前的手机,自从搬到这里后就一直被南清言放在那里,记得这个手机上一次响起,还是九月初时阿道夫的电话,告诉他自己不日将来中国。充电器一直连着,在南清言心里,他一直都在奢望着它能再一次响起。 他的手在接通前一刻犹豫了,闪烁的荧屏上显示的是陌生的号码,他害怕,那里会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歉意,让他重新跌进失落,可是——?Hallo?HieristLudeOhnesorge.SindSieHerrNan?“(你好,我是LudeOhnesorge,请问您是南先生吗?) ?Ja.“(是。) ?IchbiNrivaterAnwaltvonAdolfHessen.HabenSienochfrei?“(我是阿道夫?黑森的私人律师,请问您现在有空吗?) ?Ja.“(有。) ?KonntenSieum3UhrNachmittagindasLudwidRestaurantkommen?EslegtinderNordseestra?e.Eswirdsehrwichtigfürdichsein.VergessenSienichtgleichzeitigdiesemTagebuchmitzubringen.“(可不可以请您今天下午三点到路德维希酒店一趟,它就在泽北路上,这对您很重要,同时请您不要忘记带那本日记本。) ?Ichverstehe.Undichwerdepünklicheintreffen.“(我明白的,并且我会准时到达。) 从手机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的却是他熟悉的语言,他却反常地没有太多感想,南清言干干巴巴地用德语熟练的作答,好像电话里的那人是曾经坐在他对面的口试老师,头晕和四肢乏力不知在什么时候好了很多,腹部那股难受的感觉也尽数退去,他将已经黑屏了的手机握在手心,另一只手虚抚着墙壁站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南清言扶着墙从卧室里走出来时,邱岩正往放在餐桌上的汤锅里放勺子。看他出来,赶紧上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拉开一张椅子,让他坐好。 “大哥感觉好点了吗?”邱岩看南清言气色不像往日那么苍白,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 “嗯。”南清言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邱岩递来的汤碗,不着痕迹的避开旁边投来的关切的目光,“一会儿我要出去。” “那你要去……” “很近,你不用来。”南清言不知道为什么打断了邱岩的话,也不怕生硬疏离的语气伤了邱岩的心。 邱岩手里握的汤勺也没有放下,他怔怔地看着低头喝汤的大哥,心中泛起苦涩,他可以感觉到,在大哥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时,他对自己的态度也逐渐疏离的陌生,还有些抵触,全然没有当初那几日的亲密,甚至连幼时相处的那种无间自然也没了踪影,恐怕现在大哥对自己连个陌生人也算不上,邱岩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口张着,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也没吐出什么字,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权利对大哥的事情指手画脚。 南清言刚才的好转只是一时的假象,现在的他几乎拿不住手里那只盛着满满浓白的汤碗,原本平息的腹痛忽地乍起,一跳一跳的,仿佛还有加重的趋势,呼吸也受到抑制,每吸进一口气都要南清言调动起全身的力气,而那口好不容易滑入气管的空气进入肺部带来的却是火辣辣的灼痛,南清言的脸颊再次变得苍白,而后又爬上不自然的红晕。 喉间涌出一丝腥甜,南清言知道那是血,自己呕血了,是要死了吗,南清言看着那汤面泛起的涟漪,知道是自己的双手在颤抖,究竟是什么情况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行将就木,他直觉这一切不是偶然,但邱岩却明显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南清言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还是有人要害死自己,他恨这种感觉,被欺骗,尤其是被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欺骗,他本能的用疏远来报复邱岩的欺骗,可心里的痛是为了什么,要知道这种酸痛一点也不比身体的疼痛好过。 腹痛加剧,抵着汤碗的十个指尖已经泛白,他却倔强的不肯露出一点软弱,邱岩已经端着汤锅走进厨房,他却不想自己发出的任何异响再次将邱岩招来,他艰难地将嘴凑近汤碗,也不管里面的汤水温度还是偏高,狠狠灌下一大口,感受着热烫的汤水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人却因为从体内涌出的热量反而不那么难受了。 汤被仰头喝光,里面的莲藕和排骨南清言也逼着自己咽下,他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悬挂的钟表,距离自己起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邱岩还没有从厨房出来,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剩余的时间和两地的距离,南清言觉得他该出发了。 椅子腿在瓷砖上的移动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兹兹”声,好像是故意通知厨房里的邱岩自己要走了一样。 南清言用手支着桌沿慢慢起身,刚才喝的那碗汤已经开始在他的体内发挥效力,浑身暖暖的,额头和鼻尖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他重新回到卧室,掀开窗帘的一角观察窗外的天气,已经困在这个地方十天了,每天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迟缓的活动,或者倒在床上一睡不醒,南清言看着窗外的景色,心中升腾起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他都不知道,洛灵已经这么冷了。 从收拾整洁的衣柜里翻出毛衣毛裤,南清言又找出一件厚重的风衣,把自己从上到下捂得严实,缩缩脖子,再次将脑袋探进衣柜,从一个角落里扯出一条围巾,把自己的脖子连同下巴裹得密不透风。 南清言衣服夸张的打扮从卧室里走出来,举手投足之间丝毫没有病态的虚弱,但就在他手碰到大门时突然顿住脚步,因为,日记本,手机,钱包,两个徒有其表的风衣口袋空无一物,南清言只得转身将这些东西一一找出,才终于出发。 听见大门开启又关闭,邱岩才缓缓从厨房走出,他看大哥衣服穿得够厚,脚步也稳健没有虚浮,便也由着他去了,只是心里一点也不好过,偌大的房间,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呆立在厨房和客厅的连接处,看着南清言曾经坐过的位置,只有汤被全部喝掉,旁边的米饭一口也没动,被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已经没有了温度,正如他现在的心。 邱岩没有胃口,却还是拉开对面的那把椅子,坐下去,一口一口吞着冰冷的饭,间或夹上一些同样冰冷的菜,这些都是大哥平时最喜欢吃的,自己也逐渐喜欢上,怎么今天吃起来就只有苦涩。 如同嚼蜡的吞咽完自己的那份白饭,邱岩又习惯性地伸手去够大哥那碗总是吃不完的米饭,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住,一滩血迹出现在南清言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还有一滴顺着椅腿留下,在地上留下刺目的红痕。 大哥…… 即使穿的足够温暖,初次直面洛灵的冷空气还是让南清言打了个寒战,他将手连同袖子一起插进口袋,脖子向下缩着,把半面脸也埋进了围巾。 不过万幸的是,当南清言疾走出小区,迎面就来了一辆出租车,他赶紧伸手拦下,终于坐进温暖的车厢中的南清言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可那腹痛却如鬼魅一样再次袭来。 他咬牙忍住,脑袋向后靠,尽量的舒展身体,插在衣兜里的手不动声色的靠近自己的腹部,将手心的温度传到那里,意识逐渐变得朦胧,不知道出租车走了多少路,过了多少十字路口和红绿灯,停停又走走,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南清言被出租车司机唤醒,迷迷糊糊地正好从车窗窥见了路德维希酒店的招牌,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还有那该死的腹痛也偃旗息鼓,他赶紧掏钱下车,然后看到因为刚才自己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后面已经排了一条长龙,南清言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抻了抻有些褶皱的风衣,推开了路德维希酒店的侧门,走了进去。 “您好,请问您有预定吗?”训练有素的引导员小姐看见有人进来,微笑着上前询问。 没有,南清言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而表面上只是向四周看了看,试图寻找到那个什么LudeOhnesorge的身影,只是看了一圈都没有,就在引导员小姐越来越灿烂的微笑中逐渐变得心里没底的南清言也不自在起来,暗自想着是不是赶紧闪人才好,一个穿着正式的外国人迎面向他走来。 “您一定就是南清言先生吧。”那人汉语说得流利,表情有些凝重,只是眼里过于自信的光芒让南清言心里有些厌恶。 “是的。”南清言的声音透过围巾显得有些低哑,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半面脸还埋在围巾内,这样还能认出自己,南清言不得不承认这人自信果然有自信的资本。 “请随我来。”那人侧身为南清言引路,待到事先预定好的位子,看南清言坐好,自己才坐在他对面的位子。 “您需要什么饮料吗?”那人将点单递过来,看南清言摆手后,又将点单放在桌上。 “再次介绍一下,我是LudeOhnesorge,AdolfHessen的私人律师。” “嗯,我只是想知道你突然把我到底有什么事。”南清言已经把围巾接下来,放在一旁,他不觉得阿道夫那个干练的男人会有如此拖沓的律师。 “很重要的事,首先,您有没有将阿道夫先生赠与您的日记本带过来?”LudeOhnesorge避重就轻的回答,看得南清言心烦意乱。 “嗯,不过他并没有说送给我,只是叫我保存罢了。”南清言伸手将日记本递了过去,那本子普普通通的,十六开大小,封面可能是牛皮的,在南清言看来毫无价值可言。 “您从来没有打开看过里面的内容吗?” “没有。” 听了南清言的回答,LudeOhnesorge又将那本日记推到了对面,语气带着恳求,“请您务必看看里面的内容。” 南清言蹙眉,但手还是轻轻翻开了它的封面,“这是……Enigma密码机的阳文?” “是的,您可以看懂上面的密码吗?” “我想……是的。”南清言盯着上面一串连着一串的数字,他甚至不用思考,一个又一个单词从脑海里窜出,“ich……AdolfHessen……” “很好。”南清言只说了三个单词,坐在他对面的LudeOhnesorge满意地点点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雇主黑森先生将他的一百亿德国马克存款以及他名下的三座太平洋岛屿的所有权移交给您,并且他在德国海德堡的住所也转到了您的名下,确认无误的话,请您在这份文件的第一、五、七、十九页各签下名字。” “你在说什么?”南清言听着LudeOhnesorge说的这些,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好端端的,阿道夫给自己这些干什么。 “阿道夫?黑森先生已于德国东部时间10月21日凌晨零点四十五分不治身亡,我是按照先生临死前的吩咐才来找您的。” “你……你是说,阿道夫……死了?”南清言没有再听见LudeOhnesorge的回答,这时的他已经在一片天旋地转后倒向旁边晕死过去。 第三十八章 LudeOhnesorge显然没有料到南清言会因此昏厥,呆愣了片刻就起身绕过桌子来到南清言的那一侧。 他只把他的昏厥当成在情绪上的突然刺激造成的单纯性昏厥,所以处理起来有条不紊,因为事先和饭店的经理打过招呼,除非他叫人,任何人一概不能打扰,所以偌大的咖啡厅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连一个服务生都没有,这同样也是现下只有LudeOhnesorge一个人救治南清言。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那么多中国人一拥而上,多半都是来看热闹的,还不如他一个人,早点把人弄醒,早点签了字,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LudeOhnesorge先将南清言的头摆正,让他仰躺在椅子上,解开他最上面的两个衣扣还有腰带,以保持他的呼吸顺畅,当他想要将南清言还垂在地上的腿抬到椅子上时,突然发现顺着裤脚,血一滴一滴地已经在地面积了一滩。 从第一缕血腥味窜进鼻腔,之后的LudeOhnesorge好像整个人都被这种铁锈味环绕了一样,他一直板着的脸终于变了颜色,因为不知道南清言出血的原因,所以在随行的医疗队到达前,LudeOhnesorge都不敢随便移动他的身体,不过在看到南清言脸色开始泛,四肢也逐渐变凉,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间或搓搓他的脸颊和双手。 血还是在不停地滴着,在寂静的大厅里都能听到诡异的滴答声,原本在桌底积成的一滩血已经慢慢溢到过道上,感受着南清言怎么也焐不热的双手,完全失了血色的嘴唇,眼窝已经是青灰色的了,LudeOhnesorge直以为这个俊秀的中国男人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既定的命运,早早死去。LudeOhnesorge的脸上是浓浓的忧虑。 别死别死别死,千万别死,上帝啊,该死的医生快来啊,LudeOhnesorge屈了双膝,跪在地上,不在乎地上的血迹沾污自己昂贵的西裤,他低下头用自己温热的鼻尖碰了碰南清言的鼻尖,又用唇虔诚地亲吻着他紧阖的眼帘,心中在为他默默的祈祷。 “现在是什么情况。”上帝仿佛听到了LudeOhnesorge虔诚地祷告,医疗队长纳特的声音从LudeOhnesorge背后响起。 “我在刚看他南先生的时候就发觉他脸色苍白,但是精神状态很好,不过他在听到黑森先生的死讯后就昏厥了,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单纯性昏厥,没有通知你们,只给他做了通用处理,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受伤了,而且留了那么多血。”LudeOhnesorge主动退后将他的位置让给纳特检查。 “哦。”纳特没有对他的话有太多反应,而是专心的给南清言做着初步检查,如果只是外伤出血,出这点血算不了什么,如果……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出血的?” “这我不清楚,可能是他昏倒后,也或者清醒的时候就已经出血了。”LudeOhnesorge已经恢复了他惯常的冷静,对于纳特,他很相信他能治得好南清言。 LudeOhnesorge转身收好放在桌面的文件,这时纳特已经命人将南清言安置在担架上,放进随行的商务车中带走了。 等邱岩收到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还是米勒等在门口,只是这次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米勒沉着脸,身形比一个月前消瘦许多,而邱岩一夜未眠,面色铁青,神情也有些阴郁。 一路无言。 还是那个酒店,邱岩曾经来过两次,不过哪一次都没有让他看清酒店的招牌,这次同样。 当车门刚刚解锁后,邱岩就已经打开车门窜了出去,在门口有人向他挥手示意。 “医生,我大哥怎么样?”邱岩一路跑到那人跟前,因为是穿的白衣,所以邱岩本能地把他划为医生一类,又忽然见他异于中国人的外貌,又磕磕巴巴地用德语说了一遍,?Wi……wiegeht′∫MeinemBruder?“那人正是纳特,他摆摆手,“我会说中文,南清言的情况很好,不过还需要在这里多观察几天,你要去看看他吗?” 邱岩点点头,然后和纳特一起拐进一楼的走廊。 “我大哥他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他会……”邱岩扭头看向走在他身边的医生,刚才特纳并没有自我介绍。 特纳做了一个以前从没做过的动作,他耸了耸肩,“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虽然血止住了,但我们根本查不出来病因,不明原因大量失血,又不明原因止住,这很奇怪,所以我需要南清言先生在这里多住几天,以方便我的检查。” 两个人将头侧过,目视前方,这条走廊很长,比邱岩在外面看到的酒店表象大很多,起码他们说了那么多话也没有走完。 又走了一段时间,纳特带着邱岩停在一扇门前,门上有一块内外通透的玻璃,从外面正好可以看到正躺在病床上的南清言。 “看来他还睡着,你要进去看看吗?”特纳将手插进衣兜,将身子侧过看着邱岩。 “不了,我要先回去一趟那些大哥换洗的衣服。” “请便。”纳特无所谓的耸耸肩,目送邱岩背影消失,才轻轻拧动门锁,闪身进了病房。 看着南清言苍白的睡颜,纳特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嘴唇,?estutmirleid.“我很抱歉,他用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和一个睡着的人道歉,作为一个医生,他第一次利用自己的手术刀结束了一条生命,而不是挽救,作为一个医生,他第一次利用病人家属对自己的信任说了谎,是,他是知道南清言的病因,但出于私心,他隐瞒了事实,也再不想把事实说出来。 纳特伸出手,仔细地看着,在阳光的照射下,它们显得更加白皙,十指修长匀称,指甲被精心地修剪过了,然而现在特纳却觉得它们脏了,他的手下从没死过任何一个人,在昨天之前,无论多么危机的病症,经过他的医治,还都健康的活着,唯独它,还不知道它的性别,就已经被他活活剜出了培育它的软肉,它是那么的坚强,即使从母体一直摄取不够营养,还在努力的长大,纳特觉得,他有可能把一个将来会做出一番伟业的大人物扼杀在了胚胎时期,可是他不后悔,为了他已经逝去的王,因为他心中的怨气。 “感觉怎么样?”纳特看着南清言睁开双眼,它们还泛着刚睡醒时的水雾。 躺在床上的南清言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难受的地方,肚子不痛了,只是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阿道夫……阿道夫?黑森,真的……” “是的,阿道夫?黑森先生已于德国东部时间10月21日凌晨零点四十五分不治身亡,我想Ohnesorge先生已经跟您说的很清楚了。” 不理会南清言近乎绝望的表情,纳特决绝地转了身,忘了他身为医生的职责,独留了他一人在空荡荡的病房里。 南清言想侧过身躺着,却牵动了还连接在他手背上的针头,连想都没想,他一把拔掉了它,带出一串血珠,溅落在雪白的被面和床单上,好像雪国冬日的梅花,他忘了,他原来是一个输液时动都不敢动的人。 手背上的淤青越来越大,说明皮下渗血还在继续,而南清言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接着之前的动作,将身子侧过躺着,弯曲自己的脊柱,用胳膊环住自己的膝盖,这个动作已经不会再一起腹痛了,可它同样不能像以前那样带给南清言心安,他还是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其实隔了厚实的被子,这种颤抖也让人无法忽视。 他好冷,即使缩成一团,裹紧被子,也无法抵御这种寒冷,好像从他的身体内部产生,肆无忌惮地扫荡着他残余的温度,牙齿也在打颤,“咯咯咯咯”的脆响通过头骨的传声清晰地传进听力神经,他讨厌的养父母死了,他最信赖的邱岩欺骗他,他最爱的阿道夫死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做人真是失败,也觉得当初自己的亲生父母丢弃他并不是出于偶然,也许当初就是他们算出了自己的命中带煞,会克死自己的父母亲朋,才会在自己出生后不久就丢在福利院门口。 “南先生?南清言先生?南清言你还好吗?”有人推了推他埋在被子里的肩,顺便也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瞎想。 “嗯?”南清言将头探出被子,却看到那个让自己签字的律师,脸色又冷了几分。 LudeOhnesorge自然能发觉南清言对自己的态度,不过他也无所谓,“您准备好将这份文件签了吗?或者,趁现在好好看一遍文件也好。” “不,”南清言将被角拉至下巴,“我不会接受的。” 第三十九章 LudeOhnesorge并不惊讶南清言的决定,“也就是说,您主动放弃了继承权?” “是的。”声音由于棉被的遮挡有些变调的传出,南清言也觉得这样说话不舒服,他太高下巴蹭了蹭,让自己的脸整个露出,“是您送我来医院的吗?” LudeOhnesorge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孱弱的中国男人怎么会把话题转到这个地方,“是的。” “哦,那还要谢谢您。”虽然口中说着感谢的话,但是南清言却是面无表情地冲着天花板,眼神涣散。 “不客气。”LudeOhnesorge礼貌地回了一句,他现在不知道干什么,老板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阿道夫早就知道以南清言的个性,断不会接受他的馈赠,而且自己对他的隐瞒指不定让他有多记恨自己,所以在当初给LudeOhnesorge布置这个任务时,一是想让南清言为以后拥有庞大的财产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二呢,则是让自己以一个“死人”的身份,能在南清言心里多多少少占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很少有人能玩出这种套路了,虽然这种行为一旦做出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为百分之百。 看南清言还是那副样子,LudeOhnesorge决定自己还是赶快离开的好。说实话,他还真开不惯南清言这种类型的男人,病病歪歪,要死不活的样子,在Lude心中,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有担当有责任感,被人压时间长了还真把自己当女人看。 好吧,LudeOhnesorge承认在南清言昏倒的那时,自己心中还是有那么一点触动的,东方男人的神秘、儒雅、脆弱甚至俊秀的外表恰到好处地在南清言身上显示出来,不过,在看到南清言越来越青的脸色后,LudeOhnesorge想得最多的还是如果这个东方男人死了,自己的这单生意又成了无头帐了。 不就是死了个男人嘛,LudeOhnesorge在狭长的走廊里行走,软牛皮的鞋底在瓷砖上发出有规律的敲击声,步伐坚定没有迟疑,严肃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心理活动,他看不起那个躺在床上装颓废的南清言,也不齿阿道夫利用自己的死做些这种没意义的小事,这还是黑手党党魁?还是黑手党教父?还是让人不敢直视的最凶恶最狡猾的黑狼?以前是他不知道,现在LudeOhnesorge直以为大名鼎鼎的阿道夫?黑森不过是一直披着狼皮的羊,还是那种思想单纯的小绵羊,不过LudeOhnesorge从来没想过把这话说出来,除非他不想活着走出这里。是的,他不是阿道夫?黑森的部下,和那些宣过誓的死忠完全是两码事,他不会对阿道夫的死有任何感慨,他不过是阿道夫临死前随便抓过来的一个小角色,让他完成一个三岁小孩子都能完成的事情,不过前提是这个三岁小孩会说中文,额,如果是中国的小孩子话,三岁应该会说话了吧? 不过,LudeOhnesorge走出酒店大门,站住了脚步,用手掌做了个遮挡面架在眉骨,他来了洛灵几天,第一次遇上如此晴朗的天气,前几天的阴寒湿冷,阴雨霏霏,和现在的艳阳高照,这种转变让他连心情都不由愉悦起来。让他甚至连在国内时其他人善意的告诫都忘记了,笑着跟一个大包小包往酒店里进的中国小伙子说“Hallo”。 预料之内的没有回音,LudeOhnesorge也不恼,他耸耸肩,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将体内的浊气排出,好像身体都感觉轻松了不少,LudeOhnesorge步伐轻快地走到路边自己的违章停车旁,打开车门,启动引擎,往洛灵机场开去。 邱岩捡了几件南清言常穿的衣服简单地打包后,就急急忙忙地往酒店赶,也没在意一个笑得很傻的老外和他打招呼,这年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是在南清言的悉心教导下邱岩心中的想法。 当邱岩推门进去时,南清言还是保持着LudeOhnesorge离开时的姿势,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不知道它们的焦点在哪里。 邱岩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就这样直接进去,然后若无其事的和大哥打声招呼,像以前那样,他做不到。 但是就放任大哥在那里躺着,不管不问,他同样做不到。 邱岩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了进去,和之前的两个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南清言的视线里。 “大哥,”他想去握住那只淤血的手,却又止住了,他害怕现在大哥依旧讨厌他的靠近,讨厌他的碰触,讨厌他…… 邱岩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相反,在其他人看来,邱岩是一个讲原则接近于固执的人,对于触犯他的原则的人,不论是谁,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指出来,除了他的大哥,也只有他,能让他没有了原则可言,一而再,再而三,近乎可怜地乞讨,让他爱的机会,原来,只是远远地看着,渴望自己能从大哥那里多分得一些关注,而这段日子的相处,让他变得贪心,让他想获得的更多,不再止于做大哥的“其中之一”,而是他的“唯一”,但,他知道,他的大哥,南清言心中,和他处于相同位置甚至更重的,不止他一个,他也同样知道,南清言对他的突然亲近,甚至任他为所欲为,不过是因为阿道夫的疏离,自己只是个替代品,他不想再那么下贱,但又止不住自己,这种沉淀八年,毫无原则的爱。 他甚至在南清言同意和他住在一起时,对自己的父亲坦白,回想起一天前南清言留给他的最后的那个眼神,邱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付出完全与回报不相符,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爱,居然这么廉价,可以如此任他糟蹋。 “你的换洗衣服我都带来了,早些时候医生和我说你需要在这里多观察几天,护理我已经请好了,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给我打电话,我先去上课了。” 当南清言回过神,只看到邱岩潇洒的背影。 “邱岩……”邱岩已经走远了,可还是听见了南清言这声呼喊,焦急近乎狼狈地奔回原处,搂住那个支起上身的孱弱人影,一遍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在他还躺在病床上时抛下他,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有什么呢,他已经等了一个八年,就不在乎另一个八年,邱岩抚着南清言的背,细细为他吻去眼角的湿润。 “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邱岩。”南清言将自己的脸埋进邱岩的怀里,醒来的那种失落感在看到邱岩离自己而去的背影时被放到最大,让他再不能承受,他不知道他到底对邱岩怀着怎样的感情,喜欢也好,爱也好,不爱也好,反正他知道,他对他的,是习惯,是一种离开他就活不下去的感觉。 南清言对邱岩再回来几乎没抱希望,他太了解邱岩,知道他是一个做什么事都不会后悔的人,一旦决定了,就不会再改变,所以,自己的那一声呼喊,不过是给别人当成笑话,但他还是喊了出来,为失去的曾经,为自己,留一点回忆。 可是现在,感受着来自邱岩的温度,听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剧烈的心跳,南清言那种虚空的感觉又重新被填补,也许自己需要的,就是这种感觉,这种踏实的,温暖的,不想再失去的拥抱。 “对不起,以后再不会了。”南清言吸了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 “不是因为阿道夫死了我才这样说,不是,我……”他从来不会表达自己,喜欢,还是讨厌,正如阿道夫或者邱岩对他的了解,他只能感受外人给他的敌意,而非友谊,或者更加旖旎的爱意,他从来只会遵从或者逃避,而现在这种主动的表白,对南清言而言,他的话只会让对方恼怒。 南清言虽然不会表达自己,但对于自己的话,他也可以知道那短短几个字的威力,有多伤人,他慌乱的拽住邱岩的衬衫,希望他不要因为他的话再次走得决绝。 “我知道,我知道。”邱岩发出一声低笑,他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不过表达出来真的欠考虑。如果不是清楚大哥的为人,他一定如南清言所想的拂袖而去了。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不要担心。”邱岩再次出声安抚慌乱的男人,轻抚他的背,将指尖的暖意一点一点传给他,“我知道大哥的心情不好,因为我的原因,我有事瞒着大哥,所以我也要和大哥道歉。” 第四十章 “大哥忘了一些事,但是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邱岩扶着南清言躺好,将他露出来的一只手放进被子,又将另一只淤血的手拿过来用手心的温度温热。 “大哥你还记得有一个叫芈珊的人吗?”邱岩看着南清言淤血严重的左手,心想还是叫医生来看看比较好,但是看大哥的反应,觉得在这之前还是解释清楚。 “不记得了吧,”南清言茫然的眼神映在邱岩的眼中,答案呼之欲出,“其实根本不存在这个人,她却让你相信了她的存在,在你的脑子里制造了一段关于她的记忆,并且还能删除它,还让你和她领了一张结婚证。” “这……怎么……怎么可能!”南清言被邱岩握住的那只手僵了下,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更加难看。 “她自称是你的大学同学,哦,对了,大哥,”邱岩轻轻攥了攥被他握住的手,“你大学时有当过团支书吗?” “没啊,上大学时我连社团活动都没参加过,怎么可能去竞选什么学生干部……该不会……” “是啊,那件事前两天的晚上你亲口告诉我,你和芈珊有交集,是因为你在大学是团支书。” “她……在说谎。” “可是我在那时有找到你的档案,那里标注着大哥你确实在大一时就是团支书。” 南清言那只被握起来的手发出明显的颤抖,“难道我忘记了更多?我连大学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吗?” “不,大哥,你听我讲。等芈珊消失后,因为你们结婚需要用到的证明材料还有那张结婚证都不翼而飞,我又特意去查了一遍大哥的档案,‘在大一开始时就是团支书’这句话不见了。” “这一切都是她造出来的,大哥的记忆力没有任何问题。” 邱岩将放在墙角的椅子拖过床边,坐了下来,接着刚才的话,“她说是你的大学同学,因为和其他人没有过多接触,而大哥你因为是团支书的缘故,还算和她交情比较多,她还有说她父母自幼把她抛给她外婆,跑到美国赚钱去了,从此对她不闻不问,那个9?11被炸掉的世界金融中心就是她杜撰出来的她父母的工作地点,所以她对外婆的感情非常深厚,而她之所以跟你提出结婚,完全是为了让她外婆临死之前看一眼她的外孙女婿。” “所以,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和她结了婚,所以……”南清言也忽然明白了邱岩一直瞒着自己的原因,遇见了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和整日的担惊受怕相比,还不如一直被蒙在鼓里,“所以你一直不告诉我。” 邱岩颔首却没有回答,这只是其中一点,最重要的,如果一旦告诉南清言芈珊的事,势必会牵扯出阿道夫和他谈话的内容,而隐瞒了阿道夫的病情,才是最可能让南清言对自己失望的。不过现在阿道夫死了,虽然有点愧对于亡者,但终究死无对证,邱岩绷紧的心情也稍微松弛了下来。 “我们走吧,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南清言伸出被放进被子的右手,拽住邱岩垂下的衣角,他一早就发现了这里的似曾相识,虽然他没有像上次一样清醒地从大门口进来,但这里面的装饰风格,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特有的香气,都和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阿道夫时的那个宾馆一模一样,又考虑到LudeOhnesorge是阿道夫的律师,如果不是这家医院可以营造出这种环境,那很可能他现在身处的就是同一家酒店,不同的不过是这件客房被改造成了病房而已。 邱岩虽然心里觉得还是留下来观察几天比较好,但是看到大哥眼中的祈求,也只好妥协,“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问问是不是能提前回家,顺便还要看看你的手。” 看着南清言阖上的双眼,邱岩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该去那里找那位医生,甚至他都不知道那位医生的名字,他只是打过他的电话,告诉他大哥出事了,会派人去接,便再无其他,邱岩慢慢沿着狭长的走廊往外走,想用手机回拨过去,但伸手间忽然想起自己匆匆忙忙赶来时把手机忘下了。 整条走廊静静的,没有除了邱岩以外的第二个人走过,在一家豪华酒店里显得很不正常,不过邱岩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他只想尽快走出去,能遇见个人打听打听。 在快要走到出口时,邱岩的肩被人从后面拍了两下,正是先前那位医生。 “我的房间就在那里,”纳特指指拐角一个不起眼的房门,“看你走过去,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邱岩点点头,“我大哥……嗯,南清言想尽快回家,我来是想问你是不是可以。” “哦,这也没什么,南先生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虽然我是想要再停留一段时间查清情况,但如果Herr南执意如此,那就算了,不用吃药,毕竟病因都没有查清楚,只要平时注意休息,合理搭配饮食,不要做剧烈运动就可以了。”纳特双手插进白褂子的口袋里,听诊器被他横挂在脖子间,听头正好放进胸前的口袋,“一直忘记自我介绍,我是特纳,以后就在这家酒店工作了,所以如果Herr南再出现诸如食欲不振、头晕、昏厥或者情绪起伏异常,你可以来找我,毕竟我对他的病情比较了解而且这里的设备要先进的多。” 纳特没有特别指出比哪里的先进,其实不用明说也知道,但纳特知道在中国人面前尤其不能表现一副优越感。 “嗯,谢谢,”邱岩平视着纳特,两人身高没什么差距,用不着谁仰视谁,“我要到哪里交治疗费还有……嗯,住宿费?” “哈,”纳特夸张地向后仰了一下,“这里是王特意为南清言先生开的酒店,怎么会要他花钱,不仅是这里,所有黑森财团旗下的公司都不会向南清言先生要一分钱。而且特别是这里,”纳特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食指朝下点了点地,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这里是划在南清言先生名下的,这里的一切收入都归南清言先生所有,而我现在,就是在为我的老板服务,这是我的荣幸。”说着,将那只点地的手收在胸前,纳特弯下腰,低下头,对着邱岩行了一个简单的礼。 邱岩只是蹙着眉,没有什么,对于阿道夫为他的大哥做的一切,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他都没有权利置评,说到这个份上,邱岩也只有点点头,原路返回。 “……”纳特目送着邱岩的背影,嘴角翘起一丝弧度,他们有没有想象过,如今失去王的他们,现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虽然那些一直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不会真的在他们头上动土,但教训教训这个被王呵护七年的小情人,还是尚有余力的。 南清言,希望你不要让王等太久。 梦中的南清言打了个冷战,醒来时看见的是邱岩一张平静的脸。 “再休息下,我们明天就回家。”邱岩替他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虽然南清言一直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 “不能现在就回去吗?”他不想继续呆在这个地方,躺在这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让他毛骨悚然,心里不踏实,还有对这里不好的回忆…… “好。”大哥好像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意见,以前,即使是再不愿意,南清言也会默默接受。为南清言的转变而高兴,邱岩再次做出退让。 南清言被送来时穿在身上的那套衣服被洗好烘干后,整齐地挂在衣架上。邱岩只需帮南清言穿好衣服,拿上从家里带来却连打开都没有机会的包裹。 “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把这些东西放到车里。”替南清言系上风衣最上面的衣扣,又细细为他围上厚实的围巾,左右检查一番直到确定自己没有遗忘任何细节,邱岩才拿上那两个一大一小的包裹向外走去。 米勒正如他说的那样还坐在车里,看见邱岩出来,连忙下车帮忙。 “你不会以后也要留在这里吧?”邱岩看米勒一副职业司机的样子,不禁将心中的疑问道出。 “哎?”米勒停下走向车尾的脚步,两只手里还拎着从邱岩手中接过的包裹,“确实如此,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呵,没什么。”看来,大哥又多了个专职司机了,阿道夫能在自己死后为大哥考虑至如此,也够不容易了,不过,邱岩转念想,专职医生有了,专职司机也就位了,该不会还准备了专职保镖什么吧?不,以阿道夫的性格,他可能为大哥奉上正只特种部队。 邱岩为自己无厘头的想法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心情变得这么好了。 看着大哥安静地坐在床边,等自己回来,邱岩上翘的嘴角弧度更大。 “我们,回家吧!”   第四十一章 在邱岩看来,南清言在这次凶险后应该是彻底痊愈了,不会头晕,不会厌食,更不会无缘无故冲自己发脾气,也不会自己和自己较劲,一切都回到邱岩最期待的那一点,恰到好处的让他不敢相信,这反而让他没有轻易忘记芈珊的遗患。 “下星期一我准备回去上课了。”南清言递给邱岩一片吐司,又自然地接过邱岩递过来的餐巾。 “好,那大哥准备把原来的课都接过来吗?现在的德国概况和德国历史都有人带。”虽然邱一航被邱岩的坦白气得够呛,但得知南清言病倒在讲台上,也是心疼得不得了,赶紧从新东方找来俩德语老师顶上,好让他安心养病,所以邱岩觉得大哥他没必要一上来就把两门课都接手。 “啊?都有人带?”南清言手里的吐司还剩最后一口,听了邱岩这句话稍显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德语老师不好找吧,况且还要一招找两个。” “父亲从新东方要来的老师,他们也乐得到这来,毕竟是全国重点大学,就算以后自己单出去干,又这点经历也是加分的,”邱岩倒是没想到南清言会这么惊讶,把话顿了顿,喝了口黑咖啡,“本来是打算到洛灵外国语或者泽北外国语借两个老师来,但好像他们的老师也不太够似的。” “哦。”南清言轻轻地应了一声,心口越闷闷地喘不上起来,眼眶也有些热,“替我谢谢邱伯。” 邱岩挑了挑嘴角,“等你好了亲自去谢不是更好。”他很乐意看到这个结果,虽然很早自己就和父亲挑明了这件事,而父亲虽然大发雷霆,也给了自己点教训,但真的说来,也算是雷声大雨点小了,甚至南清言养病的这段期间,父亲还在美国做考察,但还能抽出时间打来电话询问大哥的病情,邱岩心里非常知足。试想哪个父亲会主动关心自己儿子的同性恋人,虽然邱岩知道父亲不是因为大哥是自己的恋人而特地去关心他。 “那大哥还是要一会去就把课接过来吗?”邱岩把之前被跳过的问题捡起来。 “那是自然了,我一个星期才有几节课啊,每个月拿那么多钱都觉得愧对邱伯父,”南清言用餐巾抹了抹嘴,“况且还有节是选修,来上课的人只会越来越少。” 那可未必,邱岩心想,却没说出口,看南清言吃完早餐,就起身收拾桌子去了。 南清言经过又一周的修养,时间已经滑进十一月,而洛灵也彻底进入了严冬。 两人照样是由邱岩驾车,一路向学校驶去。 “呵,真冷。”南清言坐在车里不断地向手心里呵气,虽然四周密封的车厢已经将寒气挡去不少,又穿着厚实的羽绒服,但对于天生畏寒的他,也起不到多少作用。 邱岩强忍着打开空调的冲动,只管目视前方专心开车。大哥身体刚好,从家出来由热变冷,自己如果打开空调就成了由冷变热,这样忽冷忽热最容易感冒,这些天在家里邱岩也不敢把窗户关死,总是留着点缝儿,为了保持通风,也为今天头一次出门做准备,他怕大哥在温暖的室内呆习惯了,冷不丁地出来一趟又闹个头疼脑热。 不过还好,虽然一开始南清言有些抱怨邱岩舍不得油钱不给他开暖气,但是过去最开始的冷劲儿,尤其是刚最近车里时全身静下来冰冷又带着潮乎乎感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时的那种不能忍受外,渐渐地也适应了现在的天气,毕竟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而德国的冬天,虽然没有同样的湿气,但寒冷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黑色的别克君威缓缓驶进停车场,车上只坐着邱岩一个人,南清言在车子行到运动区域时就下车了,因为那里比停车场离他的办公室更近。 南清言抄近路横穿过两个体育馆中间的小道,来到通向宿舍的一条柏油路,那里已经有很多学生来回经过,有睡眼惺忪的要往南顺着这条路走到食堂,有的要顺着它一直走到教学区。 南清言走过一路,很多同学向他问好,他也笑着回应,他一直为自己有块胎记长在脸上而窃喜,毕竟这个特点不是能轻易被混淆或者忘记的,反正在洛灵大学的其他老师脸上是找不到,而学生当中,南清言也没有发现过。所以,看着学生们笑着和他打招呼,甚至有的同学对于他的病情表示非常关心时,南清言由衷地感慨——当老师真好。 当然,当南清言走进综合教学楼时,一群或未婚或已婚的热情过度的大学女老师,也对他重新加入她们一员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以及由衷的高兴,被她们七嘴八舌的在狭小的电梯间里,由一层到五层的吵吵,南清言本来已经好了的病,也好像复发了似的,额角突突的疼。 最后还是电梯到站的一声“叮”救他于水火之中,在他狼狈的身影后,又响起了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 终于来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办公室,坐在熟悉的皮椅里,南清言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到这里快两年了,第一次发现洛大的女老师这么可怕,南清言一边备着课,一边考虑下次要不要直接爬楼梯。 “笃笃笃”507的门被敲了三下。 南清言还忙着晚上德国概况的备课,他头也没抬,“进来。”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从门外缓缓走到南清言桌前,把一叠纸放到上面,然后向前推了下。 “嗯?”看到首页印的几个字,来人看到南清言的脖颈僵了一下,嘴角意味不明地挑起。 ?DieWirtschaftlichenAufschwunginDeutschlandNachdemZweitenWertkrieg.“(二战后德国经济的腾飞)。 “哦?”南清言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人俯视下来的视线,“这么快就写好了。” “是。”李致霄扫了一眼南清言空荡荡的桌面,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LiberaleWirtschaftlichepolitik?FindenSie,dasswichtigsteGrundfürdiewirtschaftlicheEntwicklungzuf?rdenist?“(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你认为德国经济发展迅速的最重要原因就在于此?)南清言翻看了两页,觉得这份论文写得很有新意,因为二战结束后很少有人对西德经济的恢复而后迅猛发展投入过多关注,或者有人关注但没有流进国内,总体来说还是德国的这种经济制度和中国的大相径庭,这并不是我们的发展方向,而他能够在为数不多的资料中窥得德国实行的“自由主义经济”还是非常难得的。 ?Aberwarumnicht?DieLiberaleWirtschaftlichepolitikistdasGrundprinzip,Deutschlandzugründen.DiedieNaturistderfreieWettbewerbaufderMarkt.Stimmtdas?“(为什么不是呢?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就是德国立国的基本。不是吗?)李致霄的德语出乎意料的好,低沉醇厚的嗓音,犹如大提琴的音线不疾不徐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德语本身的韵律感被展现的淋漓尽致,甚至超越了语言的本身,又让南清言的惊讶加重了一成。 ?Ja,dasstimmt.(对啊,确实如此)“南清言笑着点了点头,将那叠纸竖着在桌子上磕了磕,“完成的非常好,出乎我的意料,如果你在德国,你的教授一定会给你dieEins(一分,德国的最高分),如果你是德语专业的,这份完全够你的毕业论文了。”南清言毫无吝啬自己的赞赏,就像他在德国读书时的任何一位教授一样,如果你足够优秀,他会毫无保留地夸赞你,而你犯了错误,也会明明白白地指出来,可以让学生更好地改正自己,而不像中国的老师,前怕狼,后怕虎,期期艾艾地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 “这样吧,你的这份论文就当做你的期末成绩,要知道,我的课期末成绩是没有平时分的。”南清言又翻了几页,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不想让这种优秀的文章埋没,也不想让学生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毫无价值,他拿出在其他同学看来最诱人的奖励。 “嗯,我可以选择不接受吗?”李致霄的问题终于让再次扎进论文里不肯出来的南清言抬起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给你的免考资格就那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第四十二章 “如果您能接受我的邀请,比免考资格更诱人。”李致霄一脸严肃地正对南清言的脸,“或许我们能对德国经济、政治、文化、风俗进行更加深入的探讨,或者,我们可以聊聊Wasfür……Hitler?” “嗯,什么时候?”南清言只顿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因为他想到,这个李致霄很可能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不想失去一个和自己有着共同语言的人,如果只是顾忌着学生与老师的身份而拒绝,那样,未免太可惜了。 “今天中午,”李致霄看南清言没表示异议,“我来接你。” “还要出学校吗?”南清言虽然知道李致霄肯定不会请自己去学校食堂吃一顿,但这样公然和自己的学生一起出去吃饭,总归是不太好的,“你告诉在哪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我十一点一刻下课,那时来接你很方便。” 话说到这个份上,南清言也不再坚持,他点了点头答应下来,目送李致霄离开,又开始埋头看他那份小论文。 洛灵的冬天冷的霸道,清晨时的阴云到现在已经化作落雨,间或夹杂着冰星,密密麻麻地招呼着大地,玻璃窗户的边缘开始结霜,有的密封不严的窗框,寒气已经顺着缝角爬进室内,在镶着白色瓷砖的室内断断续续地负了层冰碴。 冬日里的寒风当之无愧地成了播撒冷气的主角,尽管洛灵已经被雨雪笼罩,但超过六级的大风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来插上一脚,裹挟着冰碴的力量犹如利刃一般,可以在往来行人的脸上割出口子。 南清言跟着李致霄走出综合教学楼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全身由上到下地打了一个绵长的冷战,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已经悄然爬上他的胳膊,然后漫上了他的脖颈和双颊。 李致霄看见南清言的反应有点想笑,怎么会有人这么怕冷,但又碍于两人的身份,同时也估计着南清言的面子,李致霄也不能有什么动作,只得皱皱眉头,脚下的步伐却快了很多。 终于南清言和李致霄两人快步走进地下停车场,但车门阖上将外界的冷气隔绝开后,南清言终于轻轻地呼了口气,这种冷到骨子里的感觉不仅让他的四肢活动不开,心情也格外压抑,不过弥漫在整个车厢里的车载香水的味道,却让他放松不少。 缓过劲儿来的南清言很自然地用左手拽过右边的安全带扣在身上,抬头透过车窗,正好看到车前那个三叉星的标志——奔驰。很熟悉,却在这一年内很少瞧见,也对,2001年的中国像奔驰这样的名车还没有几个人能拥有,而他,南清言看看了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年轻的男孩子,小小年纪就能开这样一部车来学校,身后的背景一定不简单。 坐在南清言身旁的李致霄自然将一切收在眼中,但他并没有回应南清言探究的眼神,只是专心地驾驶着。 “你可以把它开到一百八十迈吗?” 李致霄有些诧异南清言这句突然冒出来的无厘头的话,同样的,南清言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尴尬,他连忙摆摆手说,“啊,没事没事,你专心开车。” “吃完饭我载你到高速。”李致霄即使没有转头,也能想象出此刻南清言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心情不由地转好,“我下午只到五点半有课,老师您也是只到五点半有节选修不是吗?” “哦?啊,是呀,”南清言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李致霄会答应了,中国的师生关系有点像老板和下属,自然老板提出什么要求,做属下的不答应也不行,“你不答应也没关系的,真的,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也不会那你的期末成绩做文章。而且,在中国,开到一百八十迈太危险了。” “从洛灵到靇泰的高速是我家承包下来的,刚建成,还没通车,我正好可以去验收下质量,听说质量不错。”李致霄说完这些心里有些异样,原本松缓下来的面部肌肉重新绷紧,甚至显露出几分冷峻,自己从来没有给人解释过这么多话,这个南清言…… 不过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听了这一番话只是咂舌,哎,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高速公路都是人家修的。 “我在德国第一次坐出租车,是在法兰克福附近的一个小村子,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时有九点多,天已经黑了,因为急着要赶到法兰克福机场,只得选择去坐出租车,也是辆奔驰,”南清言顿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说人家的车和德国的出租车一个牌子有点不合适,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和出租车司机说明我要去的地方,又补充到我必须要赶上十一点半的那趟飞机,我那时候觉得我在的地方离法兰克福起码要走上五六个小时,没想到那个土耳其司机和我说没问题。”南清言把脚往前伸了伸,接着说,“我一直想要再试一次那种感觉,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没关系,如果你想试试更快的速度,我也可以带你去。”可以感受到南清言字里行间浓浓的怀念,李致霄的表情又变得柔和。 “你可别,”南清言赶紧冲旁边摆了摆手,“我怕开得太快,中国的高速有那么颠,我真会吐出来。” “哈!没关系,我家铺的路,质量我知道,”李致霄一路上第一次侧过脸来看了南清言一眼,“保证比德国的只好不差。” 尽管剩下的路程两人皆是沉默,但南清言和李致霄的心情却是不错的。 “这里是?”南清言下车后只看见一栋不大的二层小楼,在一片老式居民区里完全看不出它有什么不同,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个能和中国公路扯上点关系的学生只把自己带到这种普通的地方,最起码也得去个什么五星级大酒店,吃一回他从来没吃过的佛跳墙什么的——南清言后半段路程上想出来的结果。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李致霄也难得的卖起了关子。说着,拉起南清言的胳膊,推开了那扇玻璃被蒙上一层水汽的门。 里面也是简单的摆设,但是绝对完全区别与中国的那些遍地开花的小饭店。朦胧的灯光将空间内烘托的温馨又静谧,零星坐着几桌的客人小声的说话。李致霄引着南清言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处落座,小巧的方桌上铺着两张台布,暗红色的上面负了一张更小的白色桌布,都被熨烫的平平整整,熨帖地向下垂着,桌子上摆着简单的花束。 李致霄将两本菜单递到南清言手中,“这里的老板是从德国来的,才开了不到一个月,名字也没有起好,不过菜倒是非常不错,人也知道变通。” 李致霄又向南清言介绍了几道这里的招牌菜,然后让他翻到菜单的最后几页,“喏,这里还会提供米饭。” 南清言对于一家德国餐厅里有米饭并不是特别惊奇,不过在服务生摆放餐具时摆的不是刀叉而是筷子感到相当惊讶,“哦,我喜欢这家餐厅。”南清言低头摆弄着筷子,发出由衷的感慨。 其实很多中国人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法,用筷子吃西餐,但也终究是个想法罢了,谁也没那么蠢地说出来,让那些同样有此想法的人看了笑话。不过正是这家餐厅老板的善解人意,让南清言或者很多中国人得偿夙愿。 这家餐厅的上菜方式也有别于其他西餐厅那样吃完一道才开始下一道,而是像中国人习惯的那样一股脑全塞上来。南清言举着筷子在桌子上的五六个盘子上空盘旋,高兴的同时也有些犹豫地不知道该从哪一道开始。 “先吃这道吧,这是这家的招牌菜。”李致霄用筷子点了点放在桌子正中的霍尔斯塔猪排,随即挑开猪排上的蛋黄,并将蛋汁均匀地淋在猪排上。 南清言也从善如流地用筷子划下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两下,外酥内嫩的猪排,沾上蛋汁浓郁的香味更增添独得的风味,越嚼越香,而且舌尖上的味蕾能感受到它在外面裹着的自制面包粉,让每一口都有不同的层次口感,最后再搭配上德国进口的小马铃薯,松软的程度让人深深着迷。南清言在这种美味中陶醉,又在陶醉中怀念着。 在把德国烘烤半鸡、白炖猪蹄加酸菜、菊苣核桃仁色拉、葡萄酒渍鲤鱼或多或少塞进肚子后,南清言看到侍者又端上来一个盘子。 “尝尝看这个,这个是老板花费近半年时间研发出“甜味德式薄饼,它是将常在见到的提拉米苏融合入创新结合于薄饼内。”南清言听了李致霄的介绍,又闻见刚出炉的薄饼会闻到淡淡的巧克力及咖啡香,虽然自己已经很撑了,但还是忍不住将手伸向一块热呼呼的“提拉米苏薄饼”。 不过最后的甜点真的让南清言有一种惊艳的感觉,用来收官真是完美的选择,酥脆的饼皮搭配上不会过甜的口感,唇齿留香。品尝完就算喝水整个嘴中还是散发着浓浓的提拉米苏香气。 第四十三章 “呼——”吃饱喝足的南清言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家小饭店真不错,尤其是第一道炸猪排,那滋味可能佛跳墙也就那样吧?他相信如果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人是邱岩,他一定还会伸个懒腰,但看到现在依旧坐得笔挺的李致霄,南清言内心一阵惭愧,自己这个老师做的还真失败。 李致霄整顿饭下来也没吃几口,倒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与其把精力都投入到吃,还不如用来观察南清言的吃相,那种吃到好吃的东西眼角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赞叹和满足的模样,不失为一种享受,他有多久没有看到这种没有掩饰没有雕琢的感情流露了。尤其看到南清言以往凹陷下去的两颊现在塞得像一只花栗鼠一样鼓出来,他就想笑,真心的笑出来。 “老师我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二战后德国经济的腾飞还有……希特勒?” 由于独特的上菜方式,等南清言和李致霄消灭了桌子上的全部菜品,也才过了区区半个小时,当然,这么短的时间也归功于南清言“快、稳、准、狠”的夹菜方式,所以让他在需要耗费他大量心神的吃饭活动中抽出些精力聊这么高深的话题,显然是不可能的,其实也不能说不可能,完全是因为他根本忘了这件事了。 “啊,哈,”南清言把歪掉的背挺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都忘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和别人谈论过这些东西呢?”南清言把左腿翘到右腿上,头向左边微垂着,视线正落到方桌的一角。 李致霄没有回应,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等待南清言开口。 “我真的很喜欢希特勒,包括他屠杀犹太人的政策,”南清言没有对上李致霄的眼神,但余光还是能抓到他身体一瞬间的震动,“种族灭绝政策,也只有他能说的出来,还真就做出来了,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办到?” 南清言在这时停下来,因为他看到餐厅的侍者正朝他们走来,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两扎啤酒,南清言谢绝了李致霄递给他的那一扎,“我不喜欢,我到德国的第二年,有机会参加了他们的慕尼黑啤酒节,然后把我喝吐了,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去过慕尼黑,也再也没去参加那个Miesn,当然也没有再喝过啤酒。” 看着李致霄一口气喝下整扎啤酒,南清言把压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下来,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喝德国啤酒是要求一口气全喝下去吗?” “不知道,不过这是我的习惯。”李致霄把手中的空杯放下,又拿起另一只,“真的不要试试吗?” “不,我不喜欢啤酒的味道,”南清言抬起放在桌上的左手,摆了摆,“我更喜欢中国的白酒,曲酒和五粮液都不错。” “哦?”这个回答倒真是让李致霄有些讶异,他把啤酒杯拿到自己眼前,透过琥珀色的液体还能若隐若现地看到坐在对面的那张,无时不刻不在吸引着他的脸,复又把啤酒送到嘴边,“那改天我请老师去喝五粮液如何?” “还是我请你吧,作为这顿饭的回请?” 回复他的又是李致霄的一干为尽。 看着李致霄一会儿工夫就喝完两扎两升的啤酒,南清言有点不放心地看向对面,“你这样没问题吗?一会儿出去就不要开车了。”他主要是担心李致霄酒后驾车被吊销执照,不过随即想到他家高速公路都能铺,还会在乎小小的交通警察。 “没关系,我们可以现在这里坐一会儿,老师您也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此时的李致霄不再是刚才的那样正襟危坐,而是微侧了他的背,将右肘倚在扶手上,左腿像刚刚南清言一样搭在自己的右腿上,然后用左手解开自己上衣的一个扣子,右手伸进去,又什么都没拿的出来。 南清言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之前从没有仔细观察过李致霄,这个外貌同样出众的男孩子,或者说可以称作为男人了,不过是静静坐在那里,却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也同样无法直视的威严,他没有刻意做出多么高高在上的样子,可是就是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感觉。 南清言敛敛下颌,蹙眉思考,如果把他比作一种动物,那应该就是一匹黑豹,即使身处暗处,也一样拥有强烈的存在感,让人不禁绷紧了肌肉,应对可能突然而至的危险。 “我由衷地不想看到德国输掉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同样衷心希望犹太种族彻底成为历史的尘埃。这种得到德国政府庇护,却在战争关键时刻搞分裂的人,在德国搞德国人分裂,在法国搞法国人分裂,这种民族,这种人,迟早要玩完。” “在欧洲没有人喜欢犹太人,既然大家都不喜欢,为什么不把犹太人杀光,只等着希特勒的一声令下,一边谴责,一边又在心里觉得解气。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从来没有谈论过这些东西了吧?” 南清言没有等李致霄的答案,“因为我不想在一片声讨声中表现我的欣赏,正如你不能在一群中国人说自己喜欢李登辉一样,人人得而诛之的角色,说出来纯粹是在找打,骂都直接跳过去了。” 那天下午,南清言说了好多好多,李致霄也听了好多好多,都是他没说过,也是他没听过的,新奇的有,无聊的有,偏执的也有,南清言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即使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学生,自己还对他了解不多,但他就有这个魔力,让自己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真正一直想要诉说的东西。 “谢谢你,真不好意思浪费你这么长时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擦黑,南清言说的有些口干舌燥,不过幸好这里的服务生一直帮他们添着茶。 “不,我很乐意听老师的见解,很有意思,很长知识。而且,”李致霄将身子坐正,两腿向前伸了伸,以缓解膝盖和小腿的僵硬,“我的外祖父就是一名纳粹军官,而且逃脱了远东军事法庭的制裁,虽然他坑杀过三百名无辜的犹太人。” 李致霄点了点头,以回应南清言难以置信的目光,“我有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七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波恩。” “怪不得,你能写出那么好的论文,”南清言一脸的醒悟,“那在德国人心中,希特勒就那么不可饶恕吗?我一直很想知道答案。” “Estutmirleid(真抱歉).纳粹是我家的禁忌。甚至我在来中国之前都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 “哈,那真可惜。” 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虽然洛灵的冬天天黑得快,但他们还是决定今天先不去靇泰的高速。 第四十四章 南清言和李致霄踏着五点半的铃声一起走进教室,这种状况除了还坐在原来位置的沈子楚挑了挑眉外,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过分关注,他们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已经走到教室前面的南清言。 终于终于不再是那个一个半小时其中七十分钟都在抽风的新东方老师了,那个张嘴“我靠”、闭口“我擦”的真让人不敢恭维,季煜宸在9?11后就去美国了,李致霄也很久没来了,来看“美色”的女同学已经消失了大半,原本座无虚席的阶梯教室一至六排已经没人了,就连一直是全勤的沈子楚也找了个犄角的位置埋头睡觉。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就在剩下为数不多的同学也要挺不住的时候,那些他们曾经拜过的观音菩萨、王母娘娘、基督、耶稣、圣母玛利亚终于显灵了,他们最喜爱的南清言老师终于伤愈复出,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所以一下子沸腾起来的人群遮住了南清言的身影,也遮住了邱岩看向南清言的视线。 “老师你都不知道,你上课突然昏倒真是吓死我们了,我们有想去看你,不过就是不知道你在哪家医院。” “老师啊,您可想死我们了,您知道这几个星期我们是生活在怎么水深火热的生活里吗?” “老师老师,您要再不来我也不来了,这几个星期德国概况我是一个没学会,用德语骂人倒是学了几个。” “老师啊,我们好想你啊啊啊啊……” “老师病好了没?千万不要再丢下我们了!!!” 同学们闹了好久终于恢复平静,此时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南清言也不在意,“我很抱歉同学们,因为突然生病耽误了大家很多课程,又听说请来的代课老师也不是很好。” 说到这南清言被迫停了一下,因为底下的学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对代课老师的声讨,“哪里是不是很好,根本是非常不好啊老师。” “这也不能全怪老师,毕竟新东方就是以这个……”南清言比划了个手势,“嗯,来吸引学生的注意力,达到教学效果的。” “还是说刚才的事,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了大家不少课,所以我决定期末考试成绩只占最后评定成绩的百分之三十,另外百分之七十就看你们的出勤,当然前面的那几周不算,你们回去后通知你们的同学,叫他们以后不要再缺课了。” 南清言看了看下面学生的反应,其实他之前放眼望了望,教室并没有空出多少地方,大部分学生还是来了。 “那接下来我们就来上课,上次课我们只从整体上认识了德国,其实这个认识说起来和没说是一样的。那今天我们就更加详细地了解一下这个只拥有8300万人却在经济总量上占据全球第二位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国家——德意志联邦共和国BundersrepublikDeutschland。” 南清言调出了存在电脑里的PPT,放在投影上展示给下面的学生,“首先我们要认识一下德国的地理位置,大家可以看出来,德国位于整个欧洲的正中心,所以我们可以说德国地处中欧,也就是欧洲中部。 所以大家可不可以从他的地理位置看出一些什么,”南清言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原本正对着投影屏的脸侧过来,观察着在座的学生的反应,“或者说一些……端倪?” 他没有花时间去深入思考那些瞪大的眼睛里到底蕴藏着什么想法,只是稍作停顿,然后公布了答案,“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地理条件,德国才会发动两次世界大战。当然我不是说德国因为在这个地方就会发动战争,呆在别的地方就不会,这种居于军事要冲的地理位置是他经常发生战争的原因之一。” 南清言还在上面讲着关于德国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诸如国旗、国徽、国鸟之类的。下面沈子楚将后背整个摊在椅子上,右手搭在桌子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笔杆,“喂,我说李致霄,别告诉我你整个下午失踪,手机也关机,就是为了去陪南清言。”然后又撇了撇嘴,眼睛嫌弃地上下扫了扫,“还穿得这么正式。” 李致霄随意地坐着,下巴轻点了两下,并没有对自己下午的行程做出否定。虽然他有听沈子楚在他耳边的聒噪,但目光却从来没从讲台后的那人身上移走半分。 “喂喂喂喂喂喂喂,我说你太过分了!”看着李致霄的心不在焉,沈子楚心里有些难受,他放下那支连一圈半都没有转过来的原子笔,伸手去李致霄的眼前打晃。 “别闹。”抓住那只乱挥的手,然后像刚才一样随意地搭在自己弯曲的膝盖上。 被迫放到李致霄膝盖的手,手掌还能隐约感觉到那里散发的热气,沈子楚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自在,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李致霄按死了,“额……喂,我说你可不要打南清言的注意哦,是我先看上的,朋友妻不可欺知不知道?” “朋友妻不可欺?”李致霄睨了他一眼,面上绷得紧,心里却有些发笑,“我只听说过朋友妻不客气。”果然,话音没落就可以看到沈子楚全身的毛炸了起来,俨然一副攻击的态势。 李致霄拍了拍被他按在腿上的那只手,语气淡然,“放心,我对他不感兴趣,我只是好奇,让德国第一黑手党党魁如此倾心的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又看了他一样,“这就是我浪费了一整个下午时间的原因。你要好好努力……” “我努力什么?”沈子楚先一步打断了李致霄的话,眼里充满了真真切切的“我不懂”。 “呵,努力泡到这个老男人吧,这样你也不用成天开个吉利美洲豹招摇过市了。”李致霄说得虽然声音不大,但这句话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敲进了沈子楚的耳朵了,果然,又是一阵聒噪。 “我我我我我……嗯!”沈子楚差点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这里说差点,是因为他已经有了要起来的动作,不过刚起来一点点就被李致霄按下去,可以自己收起来的椅子发出“嘎吱”的一声噪音。 重新落座的沈子楚现在也有点冷静下来,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开个国产跑车了,尼玛,国产怎么了,支持国货不行啊,我这还是中国第一款跑车呢,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庸人! 沈子楚气的一下把手从李致霄的禁锢中抽出来,有点磨刀霍霍的感觉。 “你阿妈没有教你上课不能随便站起来?”李致霄眼角含笑地看着沈子楚微红的双颊。 “没,我外婆倒是教过我吃饭时不要说话。” “哦,看来外婆没教你吃饭时不能打嗝啊。” “什么外婆,那是我外婆不是你外婆!打嗝怎么了,我那是消化好不行啊。” 直到下课,沈子楚也没有停止关于“支持国货”还有“消化系统功能良好”的演说,当然,只是在李致霄耳边喋喋不休,不过李大少就有这个能耐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还能将本节德国概况的内容听得一字不差。 这节选修没有像第一节时那样提前下课,因为南清言想要尽快把内容赶上来,他也有注意到坐在第一排正对着他的那个人,也就是欢迎会那天戳了他脑门的那个人,一整节课都在那里巴拉巴拉说个不停,但是他也没管,维持课堂秩序是南清言从来没干过的事,在他的课上说话,哈哈,等着明年来重修吧。 “大哥,”今天南清言是和邱岩一起走到地下停车场,邱岩拉过南清言的一只手,将他手里拿的东西接过来,“我一个下午都没看到你。” “哦,我和一个学生去吃饭了,顺便聊了聊,没想到这么晚。”南清言任由邱岩这样拉着他的手,他一步,他一步,在灯影下慢慢地走着。 “吃饭?”听了南清言的回答,邱岩心里的一点危机感已经消失殆尽,既然大哥说的那么干脆利落,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还是问清楚一点比较好。 “嗯,他那天不是迟到了吗,我有布置了一篇小论文,本来纯属是用来为难他的,谁知道今天就交上了,还写得很不错。” “所以你要请他吃饭?”邱岩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大哥什么时候那么大方了,心里那撮即将消失的危机感陡然高大了起来。 “啊,不是,”南清言摇摇头,给邱岩一个你高看了我的眼神,“他请的我,因为我本来想要免掉他的期末考试,哪承想人家不要。” “呵,这样啊。” 两人默契地不再言语,但是邱岩心里却并不平静,他敢确定,那个李致霄的目的不那么单纯,大哥不再是以前那么单纯的背景了,阿道夫的死,既意味着现在德国最大的黑手党群龙无首,又代表着大笔的财富落到大哥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头上,看来他要多注意着点他了。 “哦,对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南清言忽然把头转向邱岩,“今天去的那家小饭馆菜真的特好吃,改天我们也吃吃看吧?还有还有……” 邱岩停下手中的动作,专心听着眼前说的肆意的男人,他说得很投入,迫不及待地表现着自己欢快的心情,甚至连飞扬的眉梢都染上了笑意,邱岩现在只能看到他不断开合的双唇,听不见他正说这些什么,那两片不算红润的唇上漫射着晕黄的亮点,勾引着他的视线,他好想就这样俯下身,尝尝它们现在的味道。 第四十五章 还有什么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当邱岩俯下身用自己的吻来停止那两片不断翕动的唇。 南清言还在不停地夸赞着那家的猪排有多好吃,烘烤半鸡是多么美味,而最后那道甜点作为压轴简直无与伦比,他还想接着说下去,但两人相融的气息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他能感觉到嘴唇上的酥麻,还有那不断逡巡的来自邱岩的舌尖,难受,想要逃开,却被邱岩霸道地固定住后脑。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敏感,只一个吻就能迷离了他的视线,疲软了腰背和四肢,埋藏在体内多时沉默的因子也在这时开始觉醒。 只是最浅显的舔吻,就让南清言有些气闷,他渴望更多的空气涌进他的肺部,略显苍白的脸颊晕上两抹酡红,他打开了自己的牙关,迎来的不是清爽的空气,而是更加贴紧的呼吸还有燥热的舌。 邱岩的舌霸道地扫过柔软的上颌,能感受到怀中发出微微地颤抖,他用力箍紧怀抱,让他更加更真切地体会自己对他的感情,原本系在身上的安全带已经被邱岩打开,而南清言身上那根斜在胸前,勒在下腹的安全带还是规规矩矩地维持着原样,把他束缚在了狭小的车座里,没有躲避的余地。 吻还在继续,重重弹击了南清言舌下的软肉,邱岩的舌尖缓缓从它的根部升起,没有遗落掉任何一处敏感,直到在顶端,两个舌尖亲密地碰了碰后,邱岩又一路蜿蜒向上,好像最缠绵的舞步,也好像最诱惑的邀请,邀请它和自己一同步向快乐的极点。 当南清言想要拒绝时,还是那句话,还有什么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现在要做的,只有老老实实地享受来自邱岩带给他的爱与热情。 车里的暖气依旧没开,可现在的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热烈,甜腻的呻吟随着有规律的进出而不断溢出,粗重的呼气在静谧的环境中尤为明显,副驾驶位置的座椅已经被放平,短而且窄,但并不影响两人的动作,那根碍事的安全带已经被邱岩解了开去,却并没有任它抽回到原来的地方,它被邱岩随意的打了个结,别在了车窗上的扶手,中间是个圈,正高高地半吊着一条南清言的右腿。 地下停车场里的车寥寥无几,这个点剩下的也是要在这里过夜的车辆,不会被突然闪过的前灯抑或尾灯打扰,虽然邱岩觉得看到大哥惊慌失措的表情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也许是这段时间两人一直都在压抑,只一下的碰触好像两军对峙时吹响的号角,一发不可收拾。南清言在邱岩进入的刹那就缴械投降,而邱岩则是贪恋那里面的美好不肯轻易抽出,两人就在这种或是拉扯或是推拒中达到和谐的默契,一同攀上顶峰。 (咳咳,因为人家要走小清新路线,所以不可以写的太详细哦~~~大家凑合看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个字可以意想出一万个字哦~内涵,嘿嘿!) 第四十六章 火热还埋藏在柔软的其中,汗液自上面的躯体滑落,又和下面那人的淋漓汇在一起,蒸腾起一层雾蒙蒙的舒缓与迷离,车里的空调一样没有启动,却不像清晨那种寒冷,暧昧的交织与身体的碰撞是最优良的催化剂,狭窄的空间里到处氤氲着湿热而又躁动的空气。 “大哥,我爱你。”邱岩轻轻扣住南清言的后脑,两片同样火热的唇一遍一遍吻着他失神的眼角。他第一次与他言爱,怕他惊惶,怕他厌恶,更怕他的沉默,沉默后是永远的漠视。所以他尽量说得呢喃,唇比其他地方更薄的皮肤与更多的毛细血管,赋予了它更加敏捷的感知能力,被睫毛尖撩过的地方泛起一阵酥一阵麻,沉重的喘息声又将他的呢喃掩盖的七七八八,这一切都是他的打算,企图将其后很可能发生的沉默归咎于此,他并没有做什么希望或者说是奢望,奢望他能接受然后对他说出同样的话,那真的是痴人说梦,邱岩自己就清楚,虽然这很残酷。 他从很小起就开始偷偷观察着那个比他大好多,但样样做的都不如他好的哥哥,他很奇怪父亲对他的态度,明明只是朋友的养子,和自己分毫血缘关系也无,为什么待他却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好,所以他好奇,却没有嫉妒或者怨恨,不是他有多么宽容抑或胸襟广博,只是因为他的父亲对他同样很好,虽然严厉,但也宠爱非常。 即使如此,他还是对那个沉默的哥哥充满无尽的好奇心,想要看他露出各种各样他没有见识过的表情,想要听他说他没有听过的历史故事,想要他吃下桌上每一道菜,想要看他掩在袖口下面白皙的手腕,想要亲吻他淡粉的嘴唇,甚至想要……是的,他开始对那个原本在他眼里不值一文的大哥产生了旖旎的心思,然后又发现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爱恋。 他熬过了多少难以入眠的夏夜,难以忽略的蝉鸣让他想要毁灭全世界。可当他真的确确实实地拥这个男人入梦时,却难以置信起来。他常常会在午夜时分惊醒,拍拍身边的床铺,他害怕又是一片冰冷,不知是梦醒花凋,还是再一次失去。 “……嗯。”微不可察地回应险些被邱岩错过,还以为是已经熟睡的梦呓,却恰好对上男人笑得温和又带着悲伤的眸子。 邱岩僵了下身体,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把那深邃的目光中包含的所有内容一一解读,却不成想再次点燃了一直流窜在身体内部的火花,他深埋的火热再次挺立,鼻息喷在那扇面般的睫毛上,引起一阵不自在地轻颤,可,男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热情消失殆尽。 “但是我不爱你。” 第四十七章 “但是我不爱你。” 一句话,让旖旎的气氛彻底冷却下来,邱岩突然觉得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有些冰寒,空气也显得稀薄,即使张开了嘴,也不能从中攫取出更多的氧气,他要窒息了。 他从来不敢相信,也不会相信一直疼爱他的大哥,一直待他如亲弟弟的大哥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哪怕他们刚刚经过一场酣畅淋漓的交融,哪怕他刚刚对他言明自己内心最深沉,深沉到乃至沉重的爱恋。 也许这样才能真正让自己死心,把自己托至云端,再狠狠摔落,眼睁睁看着自己遍体鳞伤,濒临死亡,然后嘴角含笑,挥一挥衣袖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独留自己在原处苟延残喘,大哥,南清言,如果你真的恨我,恨我这个原本的弟弟却对自己的大哥抱着这样不堪、这样龌龊的感情,恨我这个原本的弟弟却以爱人的身份掠夺了你的身体,不惜这样狠狠地打击我,那我想,我知道了。 邱岩不敢看那双如朗月般的眸,怕那里闪出不屑的光,怕那里流泻出哂笑,更怕那里,一如从前的温润,好像一点不在乎自己的心死般的哀伤。 他将手撑在车座的边缘,尽量不去触碰那具对他有着无尽诱惑力的身体,坚实的臂膀还残余着汗液,随着他的动作悄然滑落,也许真的冷了,闪着水光的皮肤上起了一层小小的突起,邱岩缓缓抬起的上身也在不断地颤抖,他催促着自己的动作,又无限留恋起身下的美好,他不舍,却无可奈何。 抬起的动作被突然攀上腰间的手臂阻拦,略低于自己体温的温润是自己熟悉的触感。 “可是我接受你对我的爱,我也会试着爱你。”这就是那个险些把自己推进地狱的人,在身体快要受不住哀伤快要碎裂时,不仅抚平了自己的伤痛,而且又把自己送入了天堂。 唇上传来不一样的感觉,绵软的同时带着一些小心翼翼。邱岩还晕眩在那犹如蹦极一般的心里落差,南清言主动献上的吻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正在发生着,不是重复着梦境中的幻想,直到南清言颤颤巍巍地用舌尖挑逗他的唇珠,费力地昂起上身填补他们的空隙,被神经末梢越来越多传递给大脑皮层的酥麻,以及重新包裹起自己的温暖,终于将邱岩游离的观感重重拽回,激动之情溢满胸腔的同时也不忘卖力回应南清言的动作。 偌大而空旷的地下停车场不断回荡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啊,那个,我们还不走吗?”沈子楚现在的神情格外的小心翼翼,他系着安全带的上身尽可能紧地贴在真皮的车座上,歪过头,不用仔细打量就能看出李致霄黑沉的能够滴下水的侧脸,夜光的表针显示现在已经接近十点,对于七点就上完最后一节课的他们说明在这个无聊的停车场已经逗留了将近两个小时。 车里开着暖风,所以即使驾驶位旁的车窗开了三分之一,也没显得多冷,更何况车里坐的两个还是血气正盛的年轻人。 可这样干坐着很无聊啊好不好,李致霄的车里向来什么都没有,沈子楚刚拿了手机玩游戏,响起的欢快片头曲就在李致霄沉冰似的视线中戛然而止,想要打开车门,在附近转上几转,也被他提前打上了门锁。 拜托,不知道本大爷是不动要死星人!还有那吱嘎吱嘎的到底是什么声音,烦死你大爷我了! 沈子楚被这种无事可做憋得抓耳挠腮,可到底是清楚自己正坐在别人车上,尤其是像李致霄这种太子爷不是自己想惹就惹的,真是撞到枪口上把自己打一顿,他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公安部部长的儿子怎么了,照样得向恶势力低头,可恶! 可即使再怎么忍耐,本性也有暴露的时候,终于,在忍耐了将近两个小时候,沈子楚终于向李致霄开口,“啊,那个,我们还不走吗?”脱口而出的低声下气连自己都不齿,胫骨骨折又如何,他鼻梁骨都被他打裂过,虽然他已经做好被打一顿的准备,但李致霄射过来的阴隼目光,还是让沈子楚噤了声,老老实实定身做好,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从左向右地在嘴边划过,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李致霄沉默地闭合了旁边的车窗,那吱呀吱呀的响声还在继续,握着方向盘的单手蹦出青筋,他真想照着那两个小时,或者比两个小时更长时间制造噪音的黑色别克撞过去,然后按着习惯向泄漏的油箱上扔只没有燃尽的香烟。 但他终究只是把前灯打成远光,在一片雪亮中看着那个不断起伏的模糊人影,潇洒又狼狈地离开。 第四十八章 暧昧还在升温,纠缠更加激烈。 交缠的胴体在夜的掩护下肆意地摇摆,进行着最古老神圣的仪式。 滑至睫梢的汗液迷了他的眼,来自体内的大力顶弄让他连呼吸的时间都少得可怜,言语无法继续,张口即是破碎的呻吟,他企图掐他腰间的软肉以示提醒,去恍然他比他更加的迷失。 邱岩无法用言语形容此时的心情,大脑也停止思考,只停留在那喜悦的顶点,然后用身体的动作把这份喜悦刻画得淋漓尽致。 他吻着他的额头,又轻蹭他的鼻尖,指尖滑过他颤动的肌肤,想象着他迷醉的表情,纤细的四肢,心里那份欲罢不能更深,他加重了自己的动作,更深入地探索他以前从未到过的深处,不知是谁的慨叹为静谧的夜谱上了旋律,让周围都染上了一层瑰色的暧昧。 南清言口中还在不懈地发出咿咿啊啊的音节,仿佛在给他们的动作配着原始的发音,理智游离在失控的边缘,但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诉说心中未尽的话语,邱岩却不打算就此停下,那股从下腹升起的热流向下流窜,又有一丝电流样的存在从椎骨向上升腾,肠壁在无意识地收缩又放缓,好像在吞食着什么美味,终于,交叠的双方同时僵了一秒,一起走向了顶峰。 魆黑还是黑魆,邱岩却觉得自己可以看清那近在咫尺的容颜,还是那样的令自己着迷,还是那样的俊逸,就是这个人,刚刚接受了自己,又给了自己承诺。 “邱岩,”南清言如愿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的呼唤好像清晨的第一声莺啼,迷蒙又婉转,透着情(咳咳,防星号专用)色的意味。 “是,大哥。我在。”邱岩用鼻子拱拱男人的,又将唇凑上去亲亲了他的嘴角。 “所以以后我会试着去爱你,好好地去爱你,心里只有你一个,不再像哥哥那样对你……”南清言絮絮叨叨地说着,承诺着,感觉和平时相差了很多。 是的,他承诺着,迫不及待地承诺着邱岩一直以来为他做的一切,他理应得到补偿,如果不是他,他可以获得更好的爱人,南清言此时说不上他心里是何种滋味,只道是突然明白身上那个年轻人的心,那种因他而喜因他而悲的牵动,让他讶然。 “是,我知道……”邱岩不想他再说下去,想用细碎的吻结束这场言语的补偿,他不想用自己无条件的付出换得什么,爱情不是交易,买卖双方从来都不是平等的,所以说,先爱上的那个就输了。 “不,你听我说,”南清言抵着他的肩让两人拉开距离,“我只是想对你好,不要再拒绝我,我好不容易想要为别人做点什么,请别拒绝我……” “是是,我知道了大哥,对不起……” “嗯……”南清言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在这片黯影中他的动作可不可以被看清,不过头发摩擦座椅的窸窣声很容易被发觉,“所以以后有什么事情不要瞒我好吗,我害怕这种欺骗,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一股热气自耳边窜来,南清言收到了邱岩的承诺,悠悠的睡去。 等南清言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加厚的布艺窗帘挡住了呼啸的寒风以及大部分的光线,本就稀少的冬日暖阳就这样被阻挡在了双层铝合金窗外,没有暖气的室内朦胧在一片馨暗中,并不阴冷。 “嘶——”南清言试着移动了下胳膊,被牵扯的肌肉叫嚣着过度使用后的疼痛,一波一波,绵延到身体各处,无不昭示着昨夜的疯狂,灵与肉的高度契合让彼此都失去了冷静,确实有点过了。 他不禁蹙眉低呼,却也停止了对自己的折磨,老老实实地仰躺在床上,望着单调的天花板发呆。即使没转头,南清言也清楚此时邱岩并没有呆在自己身边,203cm*193cm的床上仅有他一人的呼吸,并不算小的主卧里也仅存他的温度。 南清言控制着自己不要让失落这种心情在心里泛滥,好像他是个女人,失了身体又失了心的第二天,那个最渴望看到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自眼角滑落,即使他知道邱岩一定还在这套房子了,或者在做饭,或者在晒衣服,或者只是在客厅看电视,但一定不会独留他一人,可是心底的寂寞和失落还是在无限的放大,他有点讨厌这间比过去小很多,但现在看起来还是有点大的卧室了。南清言咬了咬后槽牙,感觉虽然不疼,但有点发酸,可恶,邱岩为什么还不进来。 原本惆怅的心里想起此开始生起气来,缓缓活动自己的腿脚,尽管带着抽搐似的疼痛,南清言还是命令自己不能停下动作。 “大哥?”邱岩用后背抵着门进来,目光先是其中在手中的托盘,而后又转向了正在起身的南清言。“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扶你。” 第四十九章 真的算是确定下关系的两人彼此之间也没什么特殊的事情要说,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南清言的年纪已经不允许他像年轻人那样有活动力,像年轻人那样肆意宣泄自己的光和热,虽然只有三十出头。 “唉——”南清言隔着双层玻璃窗看向外面的蓝天白云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在感叹什么,他也绝不是什么悲秋伤怀的人,非要诗意点的说也只能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不过他可没有接下来的“便引诗情到碧霄”,看窗外的寒风将枯黄的树叶自枝头卷落,光秃的枝桠还在颤着,仿佛和它最后的依附说着再见。南清言心里无感,只大大打了个哈欠,双手合握捧着的茶杯白烟袅袅,随着他向后一拗一拗的动作,升腾起一片袅娜委婉的朦胧。 他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老头子一样,坐在摇摇椅上,天冷就坐在窗前看天,暖和了就搬着那只摇摇椅坐在树下看天,一周只有两天站在讲台上,重复着那些他不知重复了几遍的东西,邱伯又减了他的工作量,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问题,新出台的德语专四专八考级不在话下,但还是不能改变邱伯的心意已决。 哎,不管了。南清言将手间渐冷的茶杯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将双手随意拢在脑后,舒展身体,尽情享受这稀有的冬日暖阳。 也不知过了多久,细碎的画片开始一幅幅从眼前掠过,带着能够灼痛眼睛的强光,让好奇它们细节的观察者只能遗憾地抓住它们背影的光彩……一只手忽地搭在他的右肩,绞碎了那场光怪陆离的绮梦,微眯着双眼的南清言即使不看,也知道它的主人,檀口轻启,飘出的语句还带着睡意的迷蒙。 “嗯?邱岩,什么事……” “醒醒我们吃午饭。”虽然这样说着,邱岩还是不自觉地伸手把搭在南清言身上的薄毯向上拽了拽,即使是像今天的太阳,毕竟是冬天,没有暖气的南方,坐久了还是会染上寒气。 “嗯……”南清言还是沉浸在刚才的梦境,对邱岩的话恍如未闻。哎,邱岩无奈,只得弯下身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大哥醒醒了,”说着又替他理了理被他弄乱的发,“午饭马上好了,洗洗手就可以准备吃饭了。” “哦,好。”南清言算是彻底醒了,对着那张放大的脸笑了笑,换来额头上一阵湿热的触感。他也回给了他一个吻,印在邱岩的唇上。当两人真正敞开心扉,接纳彼此,可以看得出南清言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 如果不是想着待出锅的菜,邱岩真可能擒住那调皮的舌尖,仔细尝尝它的味道,在勾勒出那优美的唇形之后,打开那牙关,划过比男人体表高得多的腮和牙龈,感受它们的轻颤。 嘴角带着满足的笑,邱岩简直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回厨房,脑中盘旋的所有都是刚才的那个吻,心不在焉的结果就是本来完完整整的一条鱼,被邱岩铲出来后,直接腰折了。 南清言已经离开了他那把摇摇椅,现在正在橱柜前拿出碗筷,注意到邱岩盘子里那两截鱼也没说什么,笑着摇摇头就又走出厨房。 餐厅是就着客厅的边角处开辟出来的,当时买房时说的三室两厅两卫南北阳台,所谓两厅就是指这个客厅和餐厅,虽然它们是一体的,从来没分开过,不过胜在就整体来说大的畸形的客厅,分一点出来做餐厅也很适合。 客厅和厨房连着,所以餐厅离厨房更近,餐桌摆的位置很是显眼,无论是从书房,抑或主卧次卧,还是几步之遥的客厅,都可以看到上面还冒着热气的饭菜,长条的大理石餐桌上绘制着简单的线条,六个白色的餐椅整齐的摆在周围。 南清言轻轻拉开方桌相对的两个座椅,不想给它们下面的瓷砖带来一点不必要的伤害,他昨天才刚刚弄清楚这些刻花的瓷砖有多么昂贵,光客厅正中摆放的那一整块不过是刻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的地砖,就价值十六万人民币,听说还是从俄罗斯直接运过来的,而现在被他踩在脚底下的这块,要四万块,乖乖,不过是一块普通的800*800的瓷砖,至于这么贵吗?邱伯这是在给邱岩准备新房吗,这么下血本,同时又为自己当初在上面肆意破坏而痛心疾首,那一下估计得好几百块吧? 做了这番感慨,南清言才小心翼翼地将碗筷放到桌上,尽量不要发出什么声响,天知道这些看不出什么价值的东西会是什么稀世珍品,被自己无意间打碎肯定又要肉疼一会儿。 这时,椅腿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吱——”让南清言的心紧了紧,联想到那又可能损失的几百块,不禁想要怒喝邱岩几句,可抬起头,却发现邱岩的笑中带着戏谑,“大哥越来越像个小媳妇了,开始心疼起这些零零碎碎,以前的大哥可不是这样的。”然后在南清言的呆愣中跑回厨房,将剩下的一些蘸料归置在一起,方便端出去。 终于琢磨过味儿的南清言想要去找邱岩算账,谁知他早蹿的没有踪影,只得冲着厨房门口说两句,“邱岩我说你小子真是长大了,也学会开你哥的玩笑。”然后想也没想一屁股坐到拉开的椅子上,不过还是顾忌到瓷砖的价值,下落其间放缓了力道,所以就算坐上去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终于将最后的一点东西送上桌,邱岩没有坐到南清言对面的那张椅子,反而抽出离男人最近的那张,不过在收到了那两道暗含警告的视线,邱岩控制了手中的力道,让座椅在空中发生了位移。 “嘿嘿,对不起大哥。”南清言拿来的两只碗已经被邱岩填满了白饭,此时正被一人一只地捧在手里,冰凉的碗壁逐渐转热,正好温暖着南清言微凉的手心。 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正一本正经地向他道歉的脸,怎么也起不起来,只得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将握住银筷的右手悬于糖醋鱼之上,侧着脸从邱岩摇摇,“以后再有一次试试!赶紧吃饭。”蓄势待发的银筷没有等到邱岩“是是”的说完,比竹筷更尖细的尾端插进鱼腹,将白色的鱼肉沾满深色的汤汁后才送入口中。 “怎么样,好吃吗?”一直注视着南清言的他眼巴巴地等待着点评,虽然在最后关头断成了两截,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口感,自己下了那么大工夫炖的鱼,最期待的还是来自男人的表扬。 “嗯——”南清言拉长了声音,就是不愿快快说出最后的答案,不过看到男人这样的反应,邱岩也松了口气,知道是好吃的,如果不好吃,他一早会说出那句“唉,剩下的你都吃了吧”。“好吃,不过,咳咳,”南清言被呛了一下,结果邱岩递上来的纸巾掩口咳了两声,两眼有些泪汪汪,“怎么是辣的,不是糖醋鱼吗?” “呃,那个……”邱岩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以为这样会更好吃一些,谁承想弄巧成拙,“很辣吗?我只放了两只辣椒而已,还以为这样会更好吃些。”说着,他也夹了一块鱼肉,不过避开了刺少的鱼腹,选了靠近尾部的一块肉,确实有点辣了。 “虽然有点怪,但是还是很好吃,”然后又将筷子伸向了那条断成两截已经缺了两块肉的鱼,“刚才没想到会是辣的,现在倒是觉得越来越想吃了。” 喜欢吃就好,邱岩心里想着,扒了几口白饭,又看着南清言已经将糖醋鱼的正面吃完,正立志于把它翻过来,自然地伸手替他把另一截鱼尾也翻过来,收到南清言带笑的目光。 邱岩也跟着笑了笑,也不忘提醒南清言尝尝别的菜品,又替他夹了一些绿色蔬菜放进碗里,“别光吃肉,尝尝这个,鱼香肉丝。” “你这个是鱼香菜丝。”南清言苦着脸把碗里的那“一坨”翻来拣去,只看到其中的胡萝卜丝和木耳丝,肉呢? “我故意没放。”和预想的一样,大哥没有肉吃的委屈神色,嘴角不禁更加牵起,“和有肉的吃着是一样的,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耐不住邱岩的怂恿,南清言心里也明白邱岩的一片苦心,虽然真的喜欢吃肉,但蔬菜也算不上讨厌,只是胡萝卜……他大有一副上断头台的觉悟,用银筷挑起全部,一口含住,想要整个咽下却险些噎住,只得粗粗嚼上一嚼,却发觉味道出奇的好,没办法,谁让他受德国那些水煮胡萝卜荼毒严重,看见这种橘红色就条件反射的想吐。 “嗯嗯,真是……”南清言来不及将话讲完,又是一大坨橘红色占领了他的视线。 “那就多吃点,里面的胡萝卜素对眼睛好。” “……”即使好吃他也是对胡萝卜有阴影的好吧? 第五十章 哎,又到了一年期末季。 南清言站在教室前头心中发出一声感叹,看着下面的学生,虽然依旧座无虚席,但真正听他讲课的寥寥无几,无论是忙着看高数的,还是背单词的,都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认真听他讲课。 算了,自己做学生的时候不是也这样做过,把这些选修课和公共课都当做自习课,任台上老师唇齿以怎样的角度开合,我自岿然不动,是他一贯的作风。 不过还好,南清言现在的状态还不能算是自言自语,因为他一直拥有最忠实的听众。南清言偏头向右边坐在前排的邱岩报以微笑,不过他回给他的只有一个微翘的嘴角。 邱岩还是延续他一贯的作风,以标准的坐姿坐在学校教室小小的弹簧座椅上,脊柱和颈椎始终保持在一条直线上,即使穿着厚重的冬装,还是能够看出肩背干练的线条,右手捏着一只原子笔,悬在摊开的笔记本上,遇到需要记下的笔记,就在上面记上几笔,全程都可以看见他一丝不苟地重复在听讲与记笔记中,如果抛开自己和他的关系,南清言可以一点都不夸张的说出邱岩是他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现在大家把你们手头的东西停一停,”南清言对着话筒说完这句话,就把它放在一边,手掌相合拍了几下,等到全部的学生抬起头,他又微笑着拾起话筒。 “我来说一下我们的期末考试,我原来说过考试成绩的70%是平时的出勤,30%是期末考的卷面成绩,”南清言在这里顿了一下,惊得下面学生倒吸了一口气,这不会是变卦吧?“所以期末我只会出一道题,一组连线,一共十个,我会在德国十六个州中挑十个,然后再放上与之相对应的特点或者介绍,”看到那些纯纯面孔都松了一口气,南清言终于吐出了关于德概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句话,“当然有些特点是比较偏的。” 有时看着这群纯真的学生变脸还是很开心的,哪像那些硕士研究生,纯粹是把自己当老板,一点乐趣都没有,南清言欣赏完了这场由茫然不觉,到惊疑不定,再到警报解除虚惊一场后惊惶失措,最后恍然如梦的感觉,又开始念叨起自己冗长无味的备课。 南清言又陷入了孤芳自赏的境地,或者只有那么小猫两三只,迷醉在他开开合合的唇,垂涎着他的美味。 “啊——”依旧坐在首排的沈子楚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没有季煜宸和李致霄的陪同?——实际上是监督,因为他们不允许自己身边存在一个如此让他人误解自己品味的人——他已经完全原形毕露了,以“S”形把自己架在桌椅之间,平衡把持的微妙至极,如果是平时,李致霄的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戳到地上,顺便看他怎样变蚯蚓。 头枕着胳膊,空着的手摆弄着手机,通过黑屏的反光来窥视距他几步之遥的男人。 哎,真是一个感慨泛滥的季节,9?11已经过去不知道几个月,阿宸还是没有回来,不就是撞塌几个楼吗,真的会带来经济危机,而且季老尚在,也用不着他成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样,没日没夜连国都会不成。李致霄那小子更不地道,他都不想评价他了,不小心爆了粗口还要漱口,但他还是得说一句,那小子太不厚道了,那天大半夜的飙车飚的他都要吐了,居然还把他撂半道儿,有没有搞错啊,大冷天的大半夜的,让他搁大马路那儿,傻呵呵地伸个手打车,这是对他身心的巨大伤害!更可气的是第二天自己发烧发到三十九度,他居然都没有去看望他,还一声不吭地出国了!尼玛中国就那么放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吗,成天往国外跑,那鸟语那么好说好听好懂吗?! 想到这里的沈子楚气愤地哼了两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将脑袋换了个胳膊枕,刚才左边的胳膊有些麻了。 教室里的空调嗡嗡的运作,但温度并没有升高多少,还有很多学生舍不得脱下他们厚重的外套,臃臃肿肿地坐成一排排,好像穿成串的棉花团子。 台上南清言不知道在讲着德国的哪段历史,里面充斥着罗马人、日耳曼人、蒙古人、中国人,绕来绕去的让本来就没好好听的沈子楚只得出一个结论,哇,闹半天原来中国人是最强悍的。 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头的他从椅子前面窄小的书桌上挣扎着起来,要死不活的样子好像一截在盐水里泡时间久了的烂萝卜。他当然对自己这种邋遢的形象毫不在乎,毕竟这种耗费心神的东西不在沈大少的关心范围内,还是留着让李致霄管吧,自己趁他不在先逍遥一阵子。 唉,总趴在桌子上腰好酸,沈子楚像个老头子一样凿了凿自己的老腰,咂咂嘴,心里还想着刚才那什么罗马人中国人的东西,决定给那两个缺席的大忙人传达一下选修精髓,发个短信先。嗯,那个……中国人还有什么来着?啊,然后是怎么的一回事? 在心中已然成为一笔糊涂账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把手机页面切换成短信,从联系人那里选出两人,又在空白页上写上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德国历史,点了发送键,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一遍一遍飞出去又飞回来的小信封,沈子楚突然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黯淡,你妹!!!自己还可不可以更无聊一点!!! 不过现在有人要问,沈子楚傲娇的只有季煜宸李致霄两个朋友了?还是他性格太恶劣只交到这两个朋友?但他这二了吧唧的性格也不太像啊,所以说,亲,你真相了。 十五年前的沈子楚还无忧无虑地过着他风骚惬意的纨绔子弟的精致生活,当然这也只限于十五年前,在一群还穿着开裆裤的高干子弟前面耀武扬威,哼哼唧唧地表示以后他们有他罩着,可以在七十二军师区大院为所欲为,虽然他在一番慷慨激昂后摆出了直到现在还觉得拉风无比的POSE,但意外的没有获得身后小朋友的夸奖,所以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一次回头,就是那次回头,结束了仅保持了五年的荣光,李致霄那个混蛋就是主导他人生悲剧的幕后黑手!他可爱白嫩的脸颊第一被打得发青发紫,七十二师军区老大的地位也变得遥不可及,而后来他结交的一切朋友,都被李致霄划为狐朋狗友一列,被打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后,便脚底抹油让他再也找不见了,而他,又非常怂的屈服在了这种银威之下,一次又一次做了他的走狗! 沈子楚思及现在这种状况,不由怒从中来,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心里盘算着就算自损八百,也不能再任别人这样呼来喝去了,他的尊严何在,他可是人人羡慕的高干子弟,他是官二代,怎么一个小小黑道太子都能在他头上动土!当然他的这种念头只持续了不长时间,或者可以说有五秒左右吧,因为第六秒的时候被人打断了,所以他也大度地不再想这么闹心的事。 南清言陡然提升的音调再一次吸引了全部学生的注意,现在离下课还有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 这种老师在开口前,同学们还精力高度集中时总有那么几点坏处,比如手机响的声音会显得特别大,即使大学不像高中那会儿禁止用手机,但安静的教室里突然响起嗡嗡两声,还是足够尴尬。 就在南清言想要把关于德语专业学生的考试安排说出口之前,大概离他三米外的放在那张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又因为直接挨着硬桌,桌子下面还有一片空堂,这种带着共鸣和回音的“嗡——嗡——”连绵不断地传达到了在座的每位同学耳中,甚至还有几个不厚道的痴痴笑了起来。 沈子楚无力地抄起那个罪魁祸首,原以为是哪个不长眼地在上课时间给他打来电话,没想到居然是季煜宸还有李致霄发来的回信,好吧,他右手抓抓脑后杂乱的头发,口中叨咕了几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带着歉意实则谄媚的笑容冲南清言点点头。 南清言也没把这当回事,毕竟学校没有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那上课时学生的手机不小心响了也没有理由责备,至于欢迎会上的那码事,南清言也快忘得差不多了,一来念在沈子楚是初犯,后来的日子也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当然既季煜宸和李致霄相继离他而去后变颓废了很多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二来大概没有任何一个老师会和自己的学生过不去,自己是来教书育人的,不是来拉帮结派的,自然要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不能为了一件对他不关紧要的小事而耿耿于怀。 所以只是稍作停顿,教室里再次响起南清言的声音,:“大一德语专业的学生注意了,你们期末考试的德语听力会是我来念,你们有个思想准备,好了,下课。” 第五十一章 南清言挥挥手向一群完全没回过味儿的同学告别,只给呆坐在椅子上的他们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大哥,为什么期末考试要你读?”邱岩从后面赶上来,向他吐出心中的疑问。 “其实也没什么。”南清言挑了挑一边的眉,两只手忙着给自己系上围巾,原本应该在他手里的教案已经被邱岩接过。“就是这三个德语老师谁也不服谁,让谁来读心里都膈应,只得找上我。”双手翻上翻下绕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南清言一脸无可奈何地转头看向邱岩。 “那就这样让你读没问题吗?”邱岩微微聚拢了眉峰,对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毫无心机可言的男人有些微的担心,害怕他在其他老师那里得了什么不自在,自己又不知道。 “不过就是读个听力能有什么问题,况且”南清言毫不在意地缓步向前,没有被围巾掩住的口吐着热气,在橘色的灯光下化作一片白雾,“我还挺希望我能遇一遇。” 有些无奈南清言幼稚的想法,难道长时间的求学生涯反而不能增加人的阅历,邱岩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走进地下停车场时伸手拉住了那个一直行走不停的身影,一使劲,将他扯进自己的怀中,在他微凉的额头上印下自己的吻,这是今天的第三个,“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回去的路上,洛灵的夜空又飘起了雨丝,细细密密的,打在车窗上,把视野分成无数个小点,模糊不清地一瞥,只给他的视网膜上印了一个影子,在凌厉的灯光下,路边行人往来匆忙的神色也染上了一抹苍白。 即使没开暖气,车内的温度到底比外面高上一些,车窗上结起一层薄薄的水汽,被南清言的细指分割成了好几块,各种形状浮现在暗色的玻璃上,给这辆黑色的轿车带了一些生趣。 邱岩好笑地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了十二岁的男人专心在玻璃上作画的样子,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副严谨认真地控制着方向盘,但余光已经毫无保留地放在了旁边。 刚才邱岩又将晚上南清言说的那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发现可能自己是真的想多了,就是一个小小的听力,他就不信他们能翻得起多大的浪花,当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过,邱岩在心里暗笑了一声,就像大哥说的那样,他们的那些小把戏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之后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在霏霏银雨中洛灵的大一新生终于迎来了他们期末考试的日子。好像和阴寒的天气相掩映,原本亮堂气派的宿舍楼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 “大家现在已经拿到卷子了吧,那我开始念听力,我一共会读三遍,第一遍正常语速,第二遍会很慢很慢,尽量保证你们每个人写完之后我才念下一句,但是第三遍我会念得很快,所以这遍是供你们检查的。” 南清言站在阶梯教室右侧的过道中间,手里的那份听力在早晨才接到,初次读到还以为是从德语泛读材料里挑出来,根本不能作为才接触德语一年的初学者的听力材料,但这又不是他说了算,在心中悄悄向这些稚嫩新鲜的面孔道一声节哀顺变,口中流畅地吐出一串无比熟悉又渐渐陌生的语句。 ?AnneFrank,am12.07.1929alsKindjüdischerElterninFrankfurtamMaingeboren,flüchtete1933mitihrenElternvordenNazisnachAmsterdam.AlsdieNazi-Armee1941dieNiederlandeüberfielundbesetzte,verstecktesichdieFamilieFrankmitFreundenineinemHinterhuasanderAmsterdamerPrinsengracht.DieUntergetauchtenwurdenimAugust1944vonNazi-SchergenfestgenommenundnachAuschwitzverschleppt.AnneFrankstarbimM?rz1945inBergen-Belsen.AnneFranksTagebuch,dassieinderAmsterdamerZeitgeschriebenhat,gehtheuteumdieganzeWelt.“(安妮?弗兰克,1929年7月12日在美茵湖畔的法兰克福出生在一个犹太家庭中。1933年时随父母为躲避纳粹逃难至达姆斯特丹,1941年荷兰被纳粹军入侵并占领,法兰克一家只得和朋友藏匿到阿姆斯特丹的一处密室,但在1944年八月被盖世太保拘捕并押往奥斯维辛集中营。安妮?法兰克在1945年三月死于贝尔根─贝尔森集中营。成书于荷兰的《安妮日记》一书如今享誉世界。) 不疾不徐的声音缓缓道出了安妮?弗兰克的一生,尽管还是第一遍,但看到学生从jüdischer(犹太的)后面就开始展现出的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南清言还是将已经压得够慢的语速放得更慢,说实话,他也觉得这种文章不合适,但即使换现在也来不及了,所以只有把每个词都读得清晰,让学生最起码猜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每个年级每个专业或者每个班级都能冒出几个牛人,即使这篇文章中有将近一半的生词,而且作为其中的关键词“Nazi(纳粹)”从来没让学生接触过,最后一句涉及到的关系从句语法要到大二才会学到,但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凭借着其中自己为数不多能听懂的词,比如Anne比如Tagebuch(日记)比如geboren(出生)starb(死亡),即使只听了一遍,就推断出了这篇文章是讲述《安妮日记》的作者安妮?弗兰克的一生,并且凭着自己对她仅有的了解,也将这篇听力拼凑的八-九不离十了。 第二遍缓缓响起,最后一个闪着无辜的大眼睛的学生也埋头记了起来,南清言从阶梯教室的右边过道走到左边,尽量让每个学生都能听清到底是der还是den,是-sch还是-ch,是-gen还是-gern或者是-geln。当然他也不能读得太过,虽然没有被限制到底要多少分钟内读完,但占用大家太多的笔试时间,到时候卷子没答完,过年回家依旧很难看。 最后三遍听力下来南清言很神奇地控制在了十五分钟内,收上来看了听力卷子,居然发现还不错,南清言心里那种被别人坑了感觉瞬间减轻了不少,各种各样的字迹分散在每张纸上,虽然之后的分数会有高有低,但这些稍显稚嫩的笔触无不反映出它们的拥有者内心的纯净,不管是不是其他老师用来排挤自己的牺牲品,他们还是本分地做着自己的学生,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作为主监考的南清言无压力地坐在讲台后面发呆,真是非常勤奋啊,就像自己大学时那个疯疯癫癫的马哲老师的评价,“你们是多么的勤奋,毫无怨言地读书读十几年,你们看外国的小孩子哪一个像你们一样苦,像你们一样累,你们读过的书做过的试卷加起来能超过你们的体重!他们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来。”那时的自己也深有体会,虽然到了德国以后德国人的那种活着就是为了工作的生活态度让他肃然起敬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到意大利到希腊,看到那些高鼻梁深眼窝的欧洲人懒散的作风,喝个下午茶就直接翘掉下午的班不上,工资不满意不分什么时候不管自己的工作对别人会造成什么影响,都要纠集一帮人和自己一起搞罢工,弄到地铁瘫痪、航空瘫痪也在所不惜。所以那个时候南清言深深觉得中国人是多么勤劳多么质朴多么为他人着想,简直可以算得上世界上最美的民族。 短短的九十分钟就这样匆匆流过,无论是考好还是考坏,试卷都无一例外地被交了上来,将德语三个班的三摞试卷收整齐,便甩手让另外两个监考老师代劳封订了。 看看时间,琢磨着邱岩快要进考场了,特意走到语言信息楼的门口瞧了两眼历史系的考场,南清言决定上去看看。 “老师,好久不见。” 第五十二章 挡在南清言身前的男孩有着比一般亚洲人都要白皙的肌肤,更要高挺的鼻梁,更加深邃的双眸,浅灰的瞳色半遮掩在阴影中,栗色的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忧郁的气质让他整个人显得飘忽不定,他喜欢像这样静静的微笑,没有侵略性的气息,没有迫人的气势,就像温和的邻家男孩,但在无形之中又拒人千里之外,他喜欢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看淡他人的生死,看透万物,却又让外人无法捉摸。 他淡淡的声线同样不能透出他寓意为何,只是深邃的目光无端让南清言变得慌乱。 “嗯,好久不见,”他只想扔下这句话逃走,却发现自己的去路被男孩挺括的胸膛堵死,他这样贸然前行,在他的眼中无异于投怀送抱。 或许在他的眼中,自己早就是这样的人了。 他想要侧身从他身边绕过,却不知怎的移不开脚步,也许是那酷似阿道夫的轮廓让他舍不得从他身边走开只是他不想承认。 南清言低垂微侧着视线,装作看着往来的学生,微笑着对他们的问候作以回应,却吝啬地不肯分给季煜宸一个目光。不是他有多么小气,就像他对沈子楚,他可以把他曾经的不尊重看成孩子的顽劣,却不能将季煜宸对他羞辱等同与此,所以,他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9?11后听说季煜宸飞到美国的消息,他还颇为庆幸了一番,否则每个礼拜二都要面对一张他不想看到的脸。 往来的学生渐渐少了,只有偶尔的一两个老师怀抱试卷匆匆走过,冲站在走廊中间的南清言打个招呼,走了两步后,又回头对站在南清言对面的季煜宸投以诧异的一瞥。 季煜宸自那句“老师,好久不见。”后就什么话也没有再讲出来,却也不让开地方,目光直直地投向身前的男人,却只看到他细软泛着微黄的发丝,还有后脑正中的发旋,他突然想起想起那句“旋在正顶,磨得他-妈跳井”的俗语,他小时候一定缠人缠得厉害,上扬的唇角忽的僵住,他才想到老师在婴儿时就被抛弃。 他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见他,却固执地不肯让开挡住他的胸膛,从欢迎会上那骄傲又瘦削的背影,到那天早晨被自己言语深深中伤慌乱脆弱又坚决的背影,再到第一节德概课后那个自信又潇洒的背影,每每在异国清冷又静谧的夜,在一堆棘手的文案忙得中焦头烂额的他,会忽的清空自己的脑海,然后无意识地想起这些情景,都是他的背影,都是他…… 他明了自己对他的感受,究竟来源于何,却无奈当初的决定就像非洲大裂谷一样横亘在两人当中,他想接近他,他却不断地往后退去,不肯再将一个眼神投向他,即使走廊里已空无一人,从旁边紧闭的门缝里还能依稀听到监考老师说明考试细则,也不能改变现状,也只有他发顶飘飞的碎发,带着太阳的光彩框入他视野的全部。 如果自己现在为自己当初的言语道歉,他还能求得他的原谅吗?不可能吧,或许只是表面上的敷衍,而内心依旧排斥着他的靠近。他是敏感又记仇的,不用刻意为止,断断续续收集他的资料,以“南清言”开头的机密文件已经占据他床头抽屉的大半,他懂得他真心的原谅难如登天,而他会接受他,比登天还要困难。 但他不想要就此放弃,本就是个不坚持到最后一个不会罢休的人,所以他也不会赶着把公司的事情处理完,美名其曰“参加期末考试”,搭了最后一班飞洛灵的飞机,万里迢迢从美国赶来。 季煜宸心中泛着苦涩,但背依旧挺得笔直,一个破败的开始,并不一定意味着一个两个人从此再无交集的结束,他努力改变着自己,要证明给他看,即使他知道他和邱岩的事。 走廊里越发的安静起来,静默的尴尬充斥在两人的周围,或者说只弥漫在南清言身边更好一些,他僵硬了手脚,也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恍惚间好像听到监考老师开始答题的指令,才忆起看望邱岩、为他的首场考试加油助威的初衷。 “哟,季少爷怎么回来,”邱一航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混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让南清言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听说9?11以后你可是飞到美国忙得团团转,怎么又跑回来了?” 被点到名的少年微微皱眉,但又被巧妙地遮掩过去了,他抬起头,从南清言的发顶看向远处,“邱伯叫我煜宸便好,这声少爷不敢当。这学期的课大多都没有上,期末考试如果还没有参加,估计毕业都困难吧。”故意忽略邱一航校长的身份,即使四年都没有进过校门,至少做一份毕业文凭,对他来说还是手到擒来的。但偏偏地,他有意不提他的校长头衔。 南清言在邱一航站到他身后时就已经转过身来,听到季煜宸那不阴不阳的答话,虽然声音并不令人讨厌,甚至算得上引人入胜,但他就是听不得别人这样对待邱伯,心里对他的罅隙更甚,“邱校长,”他冲自己敬重的老者微微弯了下腰,仿佛看到他圆圆的身体,自己周身的僵硬就消失殆尽,他终于找回缺失的气力,扬起微笑,“你们先聊,我去考场看看。” 南清言头也不回的走向最近的一个楼梯口,他没有注意,老者眼中闪过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他这是来做什么,维护自己儿媳妇的清誉?十分不满南清言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季煜宸双手的四指插在牛仔裤兜,在心中重重翻了一个白眼,颇为桀骜不驯地睥睨着眼前肥硕的老头。 邱一航笑眯眯地看着这个不断散发着低气压的小子,气色红润,不过在季煜宸看来却是油光满面,一定是吃肥肉吃太多了。他对他的不满完完全全从他那张出色的脸上显露出来,伪装自己的真实情感这一基本要务已经被他抛之脑后,甚至对待长辈最基本的礼貌也弃之不顾,他狂傲地想要颠起脚跟,却浑身一震,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是多么不堪入目,礼仪形象不剩一丝,想收起自己粗俗的仪态,却又尴尬不能动作,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年轻人就是这么有活力。”邱一航还是上来就说了一句自己的经典台词,据说这句话已经被收录到《洛灵大学校长经典语录》中,而且占据首位,虽然没什么营养,但还是让季煜宸成功摆脱了尴尬的境地。 “呵呵。”立正站好的季煜宸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得干笑两声应和。 “南清言……南老师很受学生们欢迎呐。”似是自言自语,又恰好可以让季煜宸听清,邱一航目光炯炯地看向南清言消失的那个方向,不明含义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唔……”季煜宸连干笑都不能,他有些摸不准邱一航的态度,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对南清言到底是褒是贬。 “我儿子就很喜欢他,当然我也是。”邱一航的这两句话同样说的不着边际,季煜宸却从中听出了回护的意味,原来他早就知道邱岩和南清言的关系,也对,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子都是眼前的这个人买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而且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对南清言这个男儿媳还颇为满意,这可让季煜宸对邱一航的看法发生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个老人家确实不一般,不过又一想,难道他已经知道南清言身体的特殊构造,所以如果能够为邱家传宗接代,即使是个男的也无可无不可。 季煜宸心里隐隐有些愤怒,不过他还是甚为恭敬地向邱一航提出先走一步的请求,并求得他的原谅。 “好好,你去吧,年轻人就要拿点出干劲才对!”老邱头的声音在季煜宸身后响起,险些让他走个趔趄,拿出点干劲?他可以把它理解成他在鼓励自己撬他家墙角?其实邱一航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开明,只不过善用迂回之策,想要通过自己,让他的宝贝儿子死心?好吧,即使不是这个意思他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的。 有一些教室的门口已经开始围了三三两两的学生,拿着高数D的课本死死背着上面的例题,一看就是平时十个课时九课逃,还有一课在睡觉,即使洛灵四大校草之一的季煜宸从她们身边走过,也不能让她们再分出半点精力,在美色和及格上,舍美色而取及格也。 不过季煜宸更是乐得清闲,他没有沈子楚那小子那么变态的癖好,可能真是得了他老爸的真传,走到哪里都在刻意追求群众的热捧,就像开学的欢迎会,就是那小子提出来的。 自习室只坐了他一个,书页在修长指节的翻动中哗哗作响,一排排细小的铅字已经烂熟于心,目光随意地在它们之间扫来扫去,脑中却是那个清冷的背影。 第五十三章 长长的红木桌子,两边被经常来自习的学生磨得有些斑驳,只有中间极窄的一条,还能看出它的光可鉴人。 他占着它的一隅,双腿优雅的交叠在一起,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捧着翻开的册子,目光低垂,长睫投下一片阴影,好像一个从希腊神话中走出的神只,栗色的头发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能发出润泽的光芒,让旁人想要伸手摸摸,又唯恐自己毁了这美景。 当然,偌大的图书馆中只有他一人,季煜宸在翻了书页后,抬起头,转了两转,发出咔咔的声响,微不可察地叹息从口中溢出,混入阴霾的晌午。 他调转视线看向一排明净的窗,外面的狂风大作被这些看似脆弱的双层玻璃完全阻隔住,只发出闷闷的劈啪声,也将寒冷关在窗外,虽然没有暖气,但空调还在兢兢业业地运转,应和着风的拍击声,哗啦哗啦的好像扇叶要掉下来一样。 空调喷着暖气的嘶嘶声确实是个不和谐的存在,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季煜宸专注的神情,专注让后来的人都不忍心去打扰。 南清言从西边的楼梯缓缓登上二楼,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邱岩反手轻轻将考场门阖上,两人的目光在期待中相遇,满满的笑意洋溢在彼此的眼中和嘴角,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被弥漫在他们之中的温情感染,天边的乌云乍开一道金色的裂痕,给黯淡的视野添了光彩。 南清言恍然原来在楼下,他已经浪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冲邱岩挥挥手,两串同样放低的脚步声隐隐在楼道里回荡。 邱岩伸手握住南清言,感受掌心传来的微凉,自然地合着它同自己的手放入衣侧的口袋,“听力念得还顺利吗?” “还不错,本来刚看到题的时候还以为不会这么好呢。”南清言没有什么不自在,只是另一边衤果露来空气中的指尖冷得有些刺痛,漫不经心地把它放进自己的衣兜,还是不能彻底暖和起来,“讲的是一个犹太小女孩,《安妮日记》的作者安妮?弗兰克。” “嗯,这倒可以让他们有迹可循。”邱岩也没多做什么评价,因为他知道大哥对犹太种族好感为负数,就这样悠闲地和南清言顺着楼梯下到一楼,一路上还没有一个闲逛至此的学生,大概要不是在自习室复习,要不就是还没有交卷呢。 “对了,题很简单吗,这么快就出来了?”透过教室大门上的长条形玻璃,还能看到里面还都是些奋笔疾书的身影,或紧张或放松地应付着笔下的试卷,但无一交卷。 “嗯,中国近代史的教授有给我们划重点。” “啊。”南清言当然知道邱岩口中的“划重点”是怎么个意思,通常来说像这种大家都不感兴趣的科目,任课老师一般在最后一节课都会让学生都来上课,划一些段落,标记个序号,再出几个问题,给几个答案,这基本上都是透题。 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不过有些时候历史就是供人们忘记的,那段卖国求荣的岁月,那段过度崇拜的时光,那段连至亲的人都不能相信的光景,就算是南清言这种乖乖学生,大学时的中国近代史也是在背德语单词的,总归是不会挂科,他轻点着下颌,望向窗外带着压迫感的乌云。 “去吃饭吗?” “哎?” “呵,”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男人,邱岩只得无奈的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我是说,我们要去吃饭吗?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知道啊,可是时间太早了。”南清言看向窗外的头并没有转过来,他刚刚好像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背影,一个从那天后就再也没出现的人,不会也像季煜宸一样出去忙,到了期末又回来考试了吧,可他并没有请假,就像突然失踪了一般。 知道南清言还没有回神,邱岩不没有点破,只是头一次没有征询他的意见,擅自将他拉离了那个窗口,“我们去外面吃,开车去那里至少要一个小时。” “哎?哎……”被拽了个趔趄,南清言有些莫名其面地跌跌撞撞紧跟着大步向前的邱岩,将李致霄的突然忘在脑后。 不过外出的计划还是被即将来临的德概考试制约,下午一点一刻就要开始的选修考试显然不能被一顿午饭耽误,突然意识到这点的邱岩无奈选择和南清言到学校食堂凑合一顿,要知道他们刚刚已经走到了地下车库。 “怎么了,走那么快?”第一次来洛灵大学的学生食堂,南清言用邱岩的饭卡划了一份咖喱猪排套餐,然后选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嗯……”邱岩有些不自在的迎上对面的视线,南清言的语气里只能听出有些气喘,责备什么的倒没有包含在内,“我还以为要赶不上了,没成想还真是没赶上。” 两个省略宾语的短句在南清言的脑回路里打了几个滚才终于被他吸收,“去饭店”被填进两个句子中,句意才得以明了。这样啊,南清言没有对邱岩明显敷衍的态度深究什么,舀了一勺咖喱送入口中,吐出的字句稍显模糊,“下午的考试准备的怎么样?” “嗯。”邱岩把在食堂另一头盛的免费汤递过去,顺便点了点头。 “呵呵,是吗。”不明白南清言的笑隐含着什么,不过通过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邱岩的脊背开始发凉,他有九成的把握,这次德概会不及格。 时间永远比人们预想的要快,当食堂被一群好像溃坝了的学生潮淹没时,离下午的考试时间已经不到一个小时,早就吃完午饭的两人霸占着一张桌子不肯离开,南清言盯着被勺子刮出一条一条白底的咖喱浓汁,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坐在他对面的邱岩,则是在认真的一页一页翻着笔记,那些原来复习时没有当做重点看的东西,都让他一个字一个字甚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强记在脑中,他可不想让大哥看到一张不及格的德概卷子。 不过就是存在这么两个“事与愿违”和“一语成谶”混在在玄奥的中国成语,当因为人数过多而被分成考场分坐的同学心情心情无比轻松的拿到考试卷子时,简直有了一种戳瞎自己双眼的冲动,他们看到了什么?这个……这个应该不是英语吧?不然怎么会有ü??这种神奇的字母存在呢?而且拜托老师你把题目用德语写了就算了,题目要求提前和我们说了,即使用德语写也无所谓了,但是名字班级学号我要写在哪里啊!!!嗯,Name是名字的意思吧?那个Klasse不会是班级的意思吧,如果是,那最后一个Nummer一定是学号的意思咯? 用十分钟辨认出姓名班级学号位置的同学突然有种不想再往下看的想法,花了十分钟才看懂仨词,那这印了整张八开纸的蝌蚪文看完会不会吐血啊…… 邱岩可以感觉他的额上滑下三道黑线,他终于清楚地了解到中午大哥那语意不明的两声轻笑,看着卷子上大片大片的德语单词,心想即使是德语班的也不一定做得出来。 标着“a”的一段印着如下的一段文字:Bev?lkerungsreichstesBundeslandDeutschlandsundgr??tesBallungsgebietEuropas:RunddieH?lftederMenschenlebeninGro?st?dten,diemehrals500,000Einwohnerhaben.DasRuhrgebietistEuropasgr??tesIndustriegebiet(Kohle,Stahl,Motorenbau,Brauereien).KulterelleZentrensinddieLandeshauptstadtDüsseldorfunddiesch?neStadtK?ln,inderderbekannteSchriftstellerHeinrichB?ll(1917-1985)geborenwurde.K?lnistberühmtfürseinengotischenDomunddenKarneval.然后在最下面需要填空地方,赫然印了一个A-5的字样,只有30分的试卷,留给学生填写的也剩了24分。 邱岩用手背划过额角,想要揩去并不存在的冷汗,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自己到底认识其中的几个单词,复又调转目光,看向那个标着“b”的文段。 ?DeutschlandsgrünesHerz“.Landeshauptstadtistdie?Gartenstadt“Erfurt,dieeinesehrsch?neAltstadthat.InWeimarlebtenfürl?ngereZeitdiebeidengro?endeutschenDichterJohannWolfgangvonGoetheundFriedrichSchiller,derenWerkeinderganzenWeltsehrvielgelesenwerden.WichtigeWirtschaftszweige:WerkzeugmaschinenundpotischeGer?te.NebendemNamenderStadtJenaistauchderNamede∫MechanikersCarlZeissweltbekannt.Spezialit?t:ThüringerRostbratwurst.看不懂不用着急,这一大段的倒数第二个单词Thüringer和下边第二个选项Thüringen相似度高度90%,所以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抱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态选了2,接下来的几段,无一例外的,都会在每段中出现这种和下面选项相似度很好的词语,也只有给出答案的那段要答题者真的能够读懂文中的含义,所以,原本想交完卷就跳楼的一干群众,是无比愉悦地离场的,而且还是提前交卷。 第五十四章 “哈哈,都考得怎么样?”南清言从前面的一个考场出来,手里掐着一打整理装订好的试卷,在二号考场的同学鱼贯而出时问了问他们的感想。 “哇,老师你太坏了,刚开始看到卷子的时候我差点哭出来。”一个全副武装,将自己穿的圆滚滚的女生跑到他面前,故意做出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逗得男人和他身边的同学一阵好笑。 “哎,你们还笑,拿到卷子时也不知道谁在那里说‘连名字都不知道写到哪里去’呢!”被嘲笑的女生也有些气急,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涨得通红,想也不想地就将坐在自己旁边的男生抖出来,既然要笑就陪我一起被大家笑吧。 可没想到她这句话就好像戳到人群的全都具有的那个频率,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哎,你也是?我也是哎!” “我也没找到,差点自己补个姓名班级的位置……” “啊,你们都知道写哪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老师老师,我把姓名班级学号写卷头了可不可以?” “啊……”南清言被问得措不及防,本来纯粹是抱着欣赏学生五味杂陈的表情,结果最后最手忙脚乱的却是他,“啊,啊,可以,当然可以。” 肯定的答复让其中的很多学生松了口气,即使没有问,南清言也知道他们做了相同的事,不过他倒是有个疑问,这些读了十二年圣贤书的莘莘学子,能考进一本的应该都不是智商有问题的,但是明明卷头有三个空,就不知道填进去,非要自己另选一处吗? 看着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对答案的这些大一学生,南清言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意义,挥别了这群过去肯定是,现在可能还是世界上最勤奋的孩子,他终于走进考场收卷子去了。 偌大的考场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学生,都是些死心眼的,男人目光环视了一圈,得出了这一结论,他走近讲台,左手捏着一沓从前一考场收上来的试卷,这个考场的试卷还差几张,交上来的已经被监考老师分成了几份码放整齐,等到考试结束或者剩下的这些提前交上,就可以装订了。不过令南清言奇怪的是,邱岩并没有在,无论是刚才那群提前交卷的学生,亦或是现在仍然呆坐在考场中对着满篇“外星符号”一筹莫展的人。 “南老师,”一直在讲台前整理卷子的女老师颇为郑重地将那薄薄的一沓递出去,果然,南清言只翻了两下,就发现了那张署名“邱岩”的德概期末试卷,邱岩的字写得漂亮,笔锋凌厉,睥睨众生之感呼之欲出,有种狂傲不羁的感觉,不像他的为人,寡言又刻意地掩饰着自己的棱角。 南清言草草的看了一遍上面的答案,都对了呢。这种纯属凑数的题目,有谁会答不对呢…… “南老师?南老师??南……” “啊?抱歉……”从对邱岩的笔迹琢磨中回过神来,南清言正看着这个教健美操-的年轻体育老师在自己眼前晃着手指。“怎么了?” “啊,没什么……”这个官姓的女教师有些局促的将目光聚焦在手中已经装订好的试卷上,没有了刚才叫他名字的勇气,她只有一遍一遍磕着试卷的底边,即使它们已经整齐得不能再整齐,即使它们的另一头已经被订书钉扣死了。 “是都交齐了吗?”南清言只是避重就轻地问了声,就得到官老师结结巴巴的肯定,然后什么也没说的将那叠两边已经被焐热了的考卷交到他手中,先走了,不稳的背影透出狼狈的味道。 耸耸肩,这并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拿起的重量是他这四个月工作的结束,不知道结果是好是坏。 “阿楚阿楚,快扶我一把,李致霄那个混蛋……”在远远的拐角处,刚步出教室的南清言好像听到这么一句,因为里面出现了他的名字,所以特别敏感,“南清言出的题好难啊,中午也没吃饭,又认了好多德语,现在饿得我是头晕眼花,耳鸣腿软,李致霄那小子居然就这么扔下我跑了……” 沈子楚的声音进了楼梯间后就显得模糊不清,又不知是上楼还是下楼,总之他的话就到此为止。 惊讶于沈子楚竟不是个吃白饭的,南清言觉得自己有必要改改这个自以为是的臭毛病,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官二代就对他一直抱有偏见,甚至一直把他划作社会的米虫。 “寒假开始了。” 第五十五章 洛灵的这个冬天,据说是洛灵四十年来最冷的。 南清言本来不觉什么,但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是源于何。深入骨髓的寒冷,连灵魂都似乎被冰冻,只有永远的失去和无尽的孤独。 从打开的缝隙中钻进来的,是爆竹燃放后特有的硫磺味,也是中国人口中浓浓的“年味”。到处张灯结彩,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换上自己的新衣服,尤其是那群最活泼的娃娃们,穿的像个红团子一样,在平坦的街道上,嬉笑打闹,笑声带着神奇的传染力,让那些神色匆忙的行人也不禁挑高了嘴角,迎接中国人眼中最盛大的节日——春节。 “去接电话……”一吻终了,南清言气息不稳地半扶着邱岩的肩,本是给他加件稍厚的外套,免得他在阳台发呆时招了寒气,不料自己转头的瞬间碰上了他的唇,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直吻得南清言露出求饶的神色,邱岩才终于离开芳泽,走进室内去理会那虽然被冷落但依旧不甘寂寞地兀自响个不停的电话。 酡红了双颊,南清言披着外套,目送邱岩的背影,直到被拐角阻挡了视线,才终又陷入方才的思考,那些孩子嬉戏时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越来越近,又越来越清晰…… 背光的他显得更加瘦削,被光线模糊了的轮廓又将他的身形侵蚀了一圈。拉了拉滑下来的衣襟,南清言抱着双臂,瑟缩了肩膀,浓密的睫毛投下深重的黯黑,连总是闪耀着光彩的月牙也融入了这份沉寂。 他,似乎从来没考虑过和邱岩的未来…… 他,好像从来没认真想过就这样真的和邱岩在一起…… 他,只是这样亦步亦趋地跟随者邱岩的指示,单纯地享受着邱岩地关心,享受着他无私给予的爱…… 他同样给了他许诺,他会试着爱他,他会竭尽全力去试着爱他,他会去爱他,即使他对他只有兄长的关爱之情,所以他想过,如果到了最后自己还是无法做到,那就装作爱他吧。 他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 他以为,他的感情,他自己会分辨,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什么是假装的爱情,什么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所以他一直都忽略了,他们的生活不只有两个人,邱岩,终究和他不是一类人。 他是个孤儿,即使没有人明确地告知,他也明白在曾经的那个家中,自己是个什么地位。一个可有可无的,养父母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正视过的“影子”。是啊,他是影子,谁会去在意那些被踩在脚下的影子呢? 可是邱岩不一样,他有一个完整的家,疼爱他的父母,优越的家庭条件,甚至俊朗的外表。 南清言也曾想过他的存在,是不是会毁了邱岩的前程,是不是会让邱伯震怒,让伯母伤心,这些一定会发生,却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但他却不曾考虑,和自己在一起,和自己一直生活下去,痛苦的还会是邱岩,他毕竟大了他十二岁,先死的一定是他,所以剩下的那个,只会一个人,孤老…… 朦胧了视野,南清言眼前仿佛浮现了这样的光景,垂垂老矣的邱岩不复当年的光彩,就连眼珠也是浑浊的溢出等死的无望。 他不想看到这些,这么优秀的邱岩,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他理应儿孙绕膝的安享晚年,而不是在他死之后,守着他的遗物过活。 他来不及再深入思考下去,邱岩的喊声由远及近正在传来:“嗯,大哥,怎么了?一直叫你都没反应?” 对情绪的控制南清言还不擅长,习惯了压抑的他一旦将情绪通通表现在脸上,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得苦笑着冲邱岩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还差点把披在肩上的外套弄到地上。 “电话,是找你的。”邱岩觉得,在弄清楚大哥突然面色苍白的原因前,接电话算得上一件简单不累人的工作。 “你好。” “您好,请问是南清言先生吗?身份证后四位为1226?”甜美的女声在那头响起,丝毫没有在长时间等待后的不耐烦。 “啊,是的,怎么?” “您好,我是中国XX银行洛灵分行的业务经理,我姓李,首先,我仅代表我个人祝您新年愉快,阖家团圆。” “啊,哦,谢谢你,呃,还有事吗?”此时站在电话这端的南清言颇有些囧囧有神,自己不会拥有什么隐藏属性,让人家经理亲自打电话向自己问候,在莫名其妙的同时,心里的暗爽还是有的,所以之前的那些不愉也被暂时抛到脑后。 “是这样的,南先生,您是我们的白金贵宾哟,新年期间我们将为您送上一次欧洲十日游的旅行,来回机票和餐饮住宿费由我们来承担,请问您这段时间什么时候有空?” “啊,白金贵宾?抽奖来的吗?” 第五十六章 “额,不是的,”电话那头传来的甜美女声结巴了一下,“您不知道吗?凡是在本行户头中存有一至三亿人民币的客户,都可成为我们的白金贵宾,除享受提前领取高额利息外,还可每年去欧洲、美洲、澳洲、非洲甚至是南极洲进行为期十日的旅行。” “额,啊?什么一至三亿?”自己的银行卡里统共十几万块钱,怎么到她那里就变上亿了,一个朦胧的想法在南清言心头环绕,但是他不敢确定。邱岩在边上看着原本就苍白的男人面色变得有些阴郁。 “嗯?您不知道吗?您于去年十一月三十日在XX银行办理了业务,当时的开户金额为一点三个亿人民币,并且之后又有不同金额的款项汇入,现已累计至一点八个亿人民币,请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XX银行的业务经理虽然心里也是莫名其妙地厉害,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解释了账户的由来。 “嗯,请问你家银行的位置,我想现在就去一趟。” “哎?洛灵东区永通路和汇通路交叉口位置,但是现在好像比较堵车……”业务经理穿着职业装,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座机,从座位上做起,秀丽的脸上满含担忧地望着窗外车辆排起的长龙,从永通路东一直堵到到永通路西,真是名副其实的“永不通畅”路,如果现在赶来,真的有可能从午高峰堵到晚高峰。 “没关系。” 就这样挂断电话,南清言转身看向邱岩,深呼了口气,“我想出去一趟。” 邱岩颔首,没有旁的问题,“我载你。” “嗯。” 又被邱岩捂个严实,反对无效的南清言穿着厚重的衣服坐在车里,看着往来的车辆和行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洛灵的冬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飘雪的天空阴沉得像要掉下来一样,不过,这些都阻挡不了中国人对春节的热情。马路两边的店铺招牌都被红色的绸布装饰起来,路灯也挂着喜庆的小红灯笼,甚至那上面原来挂广告的位置,也被五星红旗取代;再看那些家长拽都拽不住的小孩子们,或者被绕了红色的围脖,或者穿着红色的棉衣,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手上还攥着一只糖葫芦,正欢快地在前面蹦着跳着,而他们后面跟着的,往往都是些双手拎满了东西的大人。 南清言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看着那些充满朝气的孩童,即使是寒冬腊月,也不能熄灭他们好动的火焰,再看那根被串成一串着的艳红的果子,原本洛灵没有这东西,因为南方冬天较之北方不算冷,而且有多为湿寒,冰糖葫芦的糖结不上,但这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冬天一年比一年冷,所以这来自北方的吃食,才渐渐在偏南方的洛灵流行开来,倒是便宜这群小孩。 那时洛灵的马路还没有拓宽,双向四车道,机动车和非机动车的通道并没有用栏杆隔开,所以这时候机动车占到了非机动车道上,非机动车在排满了机动车的马路上见缝插针。 忽地南清言脸色一变,双眼更是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长长的车龙还是没有尽头,所以邱岩的注意力一直围绕着身旁的男人,他倒是没能观察到南清言脸色的变化,只是看到那瘦削的双肩猛地一抖,脖颈一直僵硬着不动,他还以为怎么,眼神便也顺着南清言的方向看向那处。 原来是一个摔倒了的孩子,掉了自己的糖葫芦,正赖在一个年轻的女人怀里哭鼻子,而那女人也是好脾气,两个装的满满的购物袋被她扔在一边,空出来的双手轻轻地为那通红的脸颊揩去泪水和清涕,嘴唇开开合合地好像在说着安慰的话,可是这些好像对那个孩子并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兀自地哭个不停。 这时车门开启的声音让邱岩注意到他身旁发生的事情,已经站在车门外的南清言笑着让他等他一会儿,便走上旁边的行人道。 车内的年轻人蹙起了他的眉峰,透过黑色的车窗,看着那个忽然离自己而去的背影。 什么时候自己的视线竟会离了大哥? 第五十七章 晃神间南清言的身影已经脱离了邱岩的视线,等好不容易从人海茫茫中分辨出男人瘦削却又衣着厚重,他正拿着一只糖葫芦笑意盈盈地揉着那孩子头顶的软发,那一直哭泣不停的孩子也终于止了哭声,甜甜地向他道谢,而那好脾气的年轻女子也没推拒什么,除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和谢谢便再无其他。 看着母子俩远去的身影,南清言心里似是欣慰又像是满足一般,微笑着转过身去,并且唇角带着这种弧度一路走到路边,打开那扇一直没有移动过的别克君威的车门。 邱岩看着带着一身寒气的南清言在车中坐稳,好奇于他的行为,同时也不像平常那般沉默,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怎么会想起做这种事?” 目睹了全过程的邱岩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刚才男人和那女人孩子站在一起的场景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们三人笑得那么自然,彼此契合得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忽然感到一阵惶恐,不仅是对未来的恐惧,还有来自未知的,他一直有种怨怼的感情,埋怨着大哥对自己感情的不珍惜,还有对自己的付出却只得到极少回报的无力感。 优越的出身、极好的外表还有聪明的头脑,让邱岩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周围人的赞同声中,即使在那段苦苦压制自己感情的时候,他表面上依旧璀璨。他从来没有尝过失利的滋味,却在某刻开始近乎卑微地爱上一个人,然后苦苦地付出。所以邱岩一直觉得,在和南清言的二人世界里,他才是值得同情的那个,他才是站在“理”字上的那个。 然后今天,他看到了这幕,让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没有自己,如果没有自己强行要了他,可能大哥已经谈了女朋友,他们正冒着粉红泡泡一起构想两人未来的家,那个曾经远在德国,现在已经化为一抔黄土的阿道夫更是会极力促成他的婚事,只是在那之前会先将女方的祖宗十八代彻查清楚。 如果没有他…… 邱岩淡笑着看着身边正在系安全带的男人,修长的五指捏着T字型的插头,身体微侧,头颅半垂,在邱岩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南清言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般浓密的睫毛,它扇动的翅膀在一下下轻挠着他的心,从胸膛中传来的沉闷的跳动声渐渐变得不稳。 “嗯……”听了邱岩的问题,南清言有些怔忪,也许在他的心中邱岩不是一个遇事都要问个为什么的人,只是这次,南清言还真有些不知如何答起。“也没什么,只是大过年的,不想那个孩子一直哭罢了。” “大哥那么喜欢小孩子嘛?”小心翼翼地开口,心里却恐惧着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你不喜欢吗?”空气中回荡的,并不是邱岩心中拟出的结果,却同样让他难以回答,自己喜欢吗?喜欢,当然喜欢,他渴望一个有点想他,又同时继承了大哥容貌的娃娃,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痴心妄想,说出来,恐怕车中的两人都要沉默。可,如果自己违心地说出否定的答案,大哥,也还是会不高兴的吧? 邱岩的嘴开阖了两下,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第五十八章 南清言最终也没有等到邱岩的答案,他只看到他的嘴开阖了两下,注意力便被突然出现的交警转移。 显然这里的拥堵实在是太过严重,严重到足以吸引洛灵市交警支队长的视线,不过通过全城交通监控网,那个画面乱成一锅粥的显示器也算是鹤立鸡群,所以这个因为外出吃饭而偶然路过监控室的大队长也不得不紧急抽调几个人手去维持秩序。 被分流到两侧的人行道上,已经开始无视红绿灯的车流又重新遵守起了交通法规,五六个交警又是好一通忙活,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中午那会儿的混乱景象才得以终止,交通才终于恢复通畅。 邱岩的那辆别克君威就是被分流到人行道的那批,有秩序地向前移动,即使通道非常狭窄,也算顺利通过。 南清言也不想再去揪着那个问题不放,而且没一会儿,永通路和汇通路交叉口就已经近在咫尺,那面硕大的白底蓝字,霸气有余,内涵不足的银行招牌印在了他的眼底。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需要存取款,还是办理其他业务呢?”随着自动门的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那架好不容易被南清言想起来戴的眼镜立刻蒙上了一层白雾,就在他取下眼镜考虑是干脆不戴了,还是找个东西擦它一擦时,一位美丽的银行接待员走到了他身侧。 “啊,不是,”南清言眨了眨视线模糊的双眼,颇显匆忙地将眼镜收进衣兜,“我叫南清言,想找你们的业务经理,我之前有……” “在这儿在这儿,南先生!”空旷的银行大厅里只能听见高跟鞋敲击瓷砖的“咯噔咯噔”声,然后一个身着职业套装,将长发盘在脑后,气息微喘的女人从南清言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回身,只能看到她微笑着的素颜和干练的装束。 在之前的一秒,南清言还有些晃神,他们银行的人怎么都是这种出现方式啊,难道是这里的特色? “南先生,我们到二楼去谈吧!” 随着那位业务经理的指引,南清言和她一起进到了银行的VIP接待室,看着接待室中富丽堂皇的装修,贵气都可以实体化涌出来的摆设,南清言有一瞬间了悟了银行高昂的贷款利息都用到了哪里。 “您需要茶、咖啡,还是其他的饮品?”业务经理打开角橱,从开启的那条缝隙中露出了KopiLuwak还有大红袍等的字眼。 “咳,那个,”南清言有些不自在地在真皮椅中摆正姿势,脖颈僵硬地努了努被放置在角落的饮水机,“你从那里帮我用一次性纸杯接点纯净水吧,别太凉的。” “啊,是!”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要求过,不过干练的业务经理在片刻的呆愣后就立刻反应过来,并且按照南清言的指示以1:1的比例调好一杯温水,送到南清言桌前。 捧着那杯温度刚好的热水,南清言冰凉的手指开始慢慢恢复知觉,虽然室内温度一直很高,但只有这种“实在”的温度可以切实驱散他的寒意。 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面对这样奢华的环境便会不知所措,他只是比别人更有些自知之明,享受着可能不属于自己的享受,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踏实,到头来如果真的是银行搞错,让自己来付一付什么KopiLuwak,这点口腹之欲,他还是能忍的。 正当南清言看着杯口徐徐升起的白烟与周围融为一体时,那位业务经理已经把相关文件全部摆到了他面前,然后坐在了和他相邻的位置。 “你是说有人用了我的名字开了户,存了这么多的钱?”有些眼晕地看着存单上一连串的“0”,南清言呼吸凝滞地将交叠的双腿换了位置。 “是的,并且没有拿走利息。还有,南先生,我姓兰,兰可欣。” “哦,兰小姐,那他是拿了这么多现金来,还是怎么样?” “呵,”兰可欣弯了弯她的笑眼,朱色的双唇划出了好看的弧度,“不可能是现金的,一点三亿人民币差不多可以堆成一个5m*4m*1.3m的大小,一个人是搬不动的。所以这笔钱是转账来的。” “这……”南清言咬了咬下唇,“你们能确定这笔钱是合法的吗?” “不能。”兰可欣确定的语气带给南清言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猛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满含笑意的视线,“如果钱是非法的,还转账的方式,就算是嫁祸,也太呆了。” “啊,哦。”尴尬地收回目光,为自己的愚蠢哀悼,尽管对方已经把话说得太婉转,南清言还是难堪不已。 这时兰可欣手里又从一旁拿过银灰色的遥控器,轻点顶端的红色按钮,长形会议桌的那端,出现了一面白色的幕布,“这是当时的录像,拍得还算清楚,所以南先生可以确认一下到底是谁帮您存的这笔钱。” 第五十九章 等南清言从二楼下来时,坐在等候区的邱岩已经吸引了至少九成以上的在银行工作的小姑娘们的视线,虽然这些家伙们早就擅离职守,聚在四处叽叽喳喳地讨论这个坐在角落的男人是多么多么帅,衣服是多么多么的好,车子也是多么多么的有档次,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没有一个有勇气上前搭讪的,一个是矜持总被中国女性放在首位,二则是坐在那里的邱岩气势好强啊有木有。 业务经理的突然出现让这群早就没了章法的小姑娘们作鸟兽散。而兰可欣也没有办法在这么一个重要的客户面前数落她们的不是,不过看她磨刀霍霍的眼神,那些被涉及到的相关人士不由感到阴风乍起,缩着肩膀打了个寒战,颇有一种即将被送进屠宰场的恐惧。 “走了。”跟兰可欣打了声招呼,南清言信步走向那个位置,拍了拍那个被人觊觎已久的肩膀。 “就是那个没烦恼——Ohersorge,”南清言似是不以为意地说着,只是眼角的悲伤怎么也无法被无视,“我不知道,他……” 邱岩知道他口中的“他”究竟是谁,不过还是单纯地站在听众的角度,他需要有这样的一个位置在身边,他想的一切,他大多都可以想到的,即使有时内心叫嚣的疼是多么过火。 “他居然选择了海葬。”即使在国外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些本质上的看法还是存在着根本的不同的,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渴望落叶归根,所以在那时推行火葬时颇有相当一部分中国人难以接受,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到了还要再经受一把酷刑。可很多外国人都更倾向于把死作为另一种开始,可以让自己重回上帝的怀抱,更有甚者将干燥的灵魂视为最高尚纯洁之物,而肉体却将过多的水分倾注灵魂,让它沾染了污秽,所以他们恨不得早日脱离他们的肉体,当然,即使受过这样的教育,懂得东西方存在的差异,南清言还是不能接受由于自己的原因,造成的这种结果。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自动门前,南清言回过身向一直目送着他们的兰可欣挥手告别,不理会周围此起彼伏的哀怨眼神,不带一丝留恋地消失在了缓缓关闭的钢化玻璃门后,徒留下气势汹汹的业务经理,以及那些噤若寒蝉的未婚女业务员。 “我们有空去清和岛看看吧。”被忽然而至的冷风吹了个趔趄,南清言一边打着寒战,一边看着邱岩双手灵巧地摆弄着自己的围巾,让长长的一条不会离得自己的口鼻太近,让呼吸困难,也不会离得太远,失了保暖的初衷。 “好。”只是考虑到清和岛在中国的最南端,夏季虽然酷暑难耐,但冬天到不失为一个避寒的好去处,至于其他的,只要他还活着,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场景切换的分割线------------------。 “他们要去清和岛?” “是的,少爷。”身体完全被阴影遮挡着,不知站在何处的人发出了这声迎合。 “那我们也去看看。” 第六十章 头等机舱里很静,零落地坐了四五个人,多半还处于睡眠,只有美丽的空乘小姐时不时地穿梭于座位之间,为乘客带去第一时间的服务,空气中只有高跟鞋的鞋底摩擦地毯的声音,沙沙沙沙的,完全不会影响南清言的思考。 南清言的左手边,坐着熟睡的邱岩,他们乘坐的空客A320小飞机正无声地飞行在一万一千米的高空,蔚蓝的天空下,只余得一条短暂的白线,便再无其他。 是的,他接受了阿道夫的馈赠,却也没有将搁置在银行的储蓄卡带回,也就是给心里留个念想,至于用那笔钱做个什么,南清言想都没想过。 还能记起兰可欣那时诧异的语气,放着欧洲十日游不用,非要坐着个小破飞机,到一个连常住居民都没有的小岛上去做什么,可能不仅是她,估计任何一个碰到这种事的中国人都会有此想法:这人真是有毛病,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有木有。不过好在XX银行的业务经理专业素质过硬,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不妥,也没有再说什么,直接问了前往和回程的日期,第二天就打过电话来,甚至连下榻的酒店以及来回接送的计程车都找好了。 南清言挑了挑他的嘴角,密闭的通透舷窗上可以隐约倒映出那张不知何时柔和了不少的侧脸。 那个被高高地挂在墙上的屏幕还在无声地播着什么,只能看见秀丽的女主播规规矩矩地坐在桌子后面,用冰冷的硬木遮挡了自己最靓丽的曲线,和她孔雀蓝的小西装莫名的契合,颧骨上的笑肌僵硬地立在本来位置的两端,唇形优美,却飞快地开阖。南清言只挑着脖子看了两眼,便将视线移向他处,内心却还想着刚才的那个节目——不知所云,然后翻了一个夸张的白眼,当然也是在心里。 百无聊赖的南清言开始观察起了旁边熟睡的邱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就四个多小时的航程,这小子居然一上飞机就睡死过去,让那些瞄了他好久的头等舱空姐情何以堪,又不能推醒他,只得忍下这口心酸的泪,化悲痛为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邱岩盖好了毯子,还细心地帮他免了边角。只是眼里化不开的仇怨让坐在旁边的南清言心里呕了呕,那句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学的现代诗差点从嘴里抖出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的深沉。” 四个小时的航程说短是肯定不短,但要说长,也绝对长不到哪去,柔美的女声响彻机头和机尾,舷窗里的地平线开始倾斜,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浩渺的海水好像连通了天庭,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邱岩被外力毫不客气地晃醒,只是迷瞪的双眼在南清言那张放大的脸上逡巡了良久,焦距才慢慢对准,意识到自己从上飞机睡到快要降落,不禁在目光中夹杂了歉意。 “那个……我睡着了,对不起。” “把安全带系上。”南清言只是把盖在他身上的那张毯子扯走,飞机已经降到了一个可以看清下面海岛的位置。 清和岛,位于中国最南面的一个小岛,因四季如春故而得名“清和”。 第六十一章 湿咸的海风从颊上拂过,带走了一天的燥热。海浪有力地拍击着岸边的礁石,一下一下的,涛声不绝于耳,反而带给伫立于此的人们,心灵上的宁静。 月色正是迷人,糯糯地布下一帘冷光,映得那黝黑的嶙峋怪石都比平时润泽了几分。南清言就站在这之上,揽了揽披在肩上的单衣,注视着远方的海与天,那片分不开的魆黝,像极了他现在内心的混沌。 他知道他看的那片海,就是阿道夫魂归的去处。只不过那抔灰黑色的粉末早已不知飘落在哪里的海床,或者被无知的鱼儿吞入,做了果腹的营养。 他的笑容显得哀戚,瘦削的背影在脚下翻卷的浪花和头顶朦胧的月色下越发游离,也许在错目的瞬间,就会被眼前暗色的迷沼吞噬,或者被看似温和的海风带走。 邱岩远远的守着那一点,比夜色更黯淡的存在,看不见他的形容哀戚,察不觉他的背影迷离,只觉得那便是一股悲凉,从心底蔓延而出,将任何人都隔离开来,徒留自己在原地悲伤,在过去的快乐中,在过去的微笑中,回忆像一把泛着冷光的利刃,将已经狼狈不堪的心房重重划过一道,却不见迸射的血光,只在狰狞外翻的伤角,滴落一滴滴稠重的脓水,在空荡的胸腔只有回响。 他想靠近,带他回来,他不想再像这样等下去,即使之前已经被叮嘱,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只要一会儿,所以请不要担心,也不要打扰。他记得当时自己的回应,甚至连下颏向下轻点的角度和眉峰蹙起的力量都记得一清二楚,从来都不是一个不讲信用的人,但这一次,邱岩却只想冲破他对他的承诺,他想要拽着他发凉的右手,逆着他抵抗的力量,一路将他拖回旅馆,摩挲他苍白的脸颊,直到那上面覆上红晕…… 但是他不能,四肢违抗了大脑的命令,僵直着,支撑着他,即使用上了所有的气力,也无法迈出一步。清和的夜风已不像白天那样和煦、温暖,凉意更像一双无形的手掌,游走在他的身体各处。 “喂?”熟悉的铃声打断了南清言的回忆。 “喂喂,南清言老师吗?我是子楚,沈子楚哦!”电话那头先是一阵刺耳的“嘶啦”声,接着就响起了这段男声,南清言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一种声音,年轻?还是有活力…… “嗯,我是。有什么事吗?”听到肯定的回答,电话那头好像响起了两声击掌的声音,有什么好兴奋的,南清言哑然,却不知此时微笑已经爬上了他的嘴角。 “是这样哦,老师明天是我和致霄,哦,就是李致霄啦。是我们两个的生日哦……”不知道是信号的原因,还是沈子楚故意的,电话说到这里就没了声音。 南清言把放在耳边的手机拿到眼前,确定还没有被挂断,就试着对着话筒说了几句,“喂喂?我听到了,然后呢?” “嘿嘿,”回音在下一秒就传来,南清言也知道这不过是沈子楚耍的鬼把戏,“所以我们好想请老师你来参加我们的生日会啊……”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更容不得他的拒绝,“而且我们现在就在南海哦,明天上午十点拜托老师在清和码头等我们啦,就这样了,如果老师不来我和致霄都会很伤心的,老师拜拜,记得时间哦,明天上午十点清和码头……” 第六十二章 从穹顶吊下来的水晶灯组散发着迷离的光晕,投射在下面三三两两低语的人们。苍白的微笑,虚伪的表情,都被这昏黄衬得扑朔,看不真切。 南清言就站在这样一群人中,即使擎着同样剔透的高脚酒杯,默不作声地在角落啜饮,高大的落地窗帘遮住了他一半的身影,一半的面孔,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不,更确切的说,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在上船的最后半刻,陪他同去的邱岩被一通电话临时叫走,可能只是遇上什么大事了,南清言蹙起好看的眉,望向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拉开那扇紧闭着的华丽的舱门,帮他摆脱缠绕全身的不自在,只是,即使左手一直在裤子口袋中紧握着那部小巧的白色机身,即使它已经感染了他手心的微热,也没有应景地提示有电话接进来,就这样保持着平静,近似尴尬的平静。 似乎放弃了等待,南清言白皙的左手放开了手机,从口袋中抽出,映着昏黄的灯光,纤细的五指攀附上了被装饰得过分奢华的舷窗,在一圈雕刻反复的曲线中,是熏了雾气的玻璃,以及好像离他们的世界以外遥远的,黑色的天,黑色的海。 脚下是结实的地板,可南清言还是有种恍惚的不真切的感觉,身体还能感觉出那细微的起伏,那是船在海上行驶时的感觉,无色无味甚至没有固定形状的液体,就这样看似不可思议地载着万吨巨轮从地球的这边驶到那边,这样的落差让南清言的眼神又瞬间的空茫,又在面前突然多出个人影时对准了焦距。 今天生日晚会的主角之一正一脸笑意地站在南清言身前,中规中矩的打扮和系正的领带意外的符合他的气质,虽然他还是坏坏地笑着,笑得颇有些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老师,等很久了吧,”沈子楚逆光而立,似乎只有南清言才能看清他帅气而又年轻的面孔,当然这也是沈子楚故意为之,宽厚的脊背阻隔了光线的来源,也阻隔了那些觊觎的目光,“他们好讨厌,总是拉着我说些家长里短的废话,害得老师等这么久,也让我好着急啊。” “没事,”沈子楚的语气就是让人无法生气,南清言微笑着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送了一口,“我还没有和今天的寿星说一句‘生日快乐’呢!” 倒吸了口气,沈子楚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般的颜色,樱色的胎记和樱色的唇透过香槟澄澈的颜色,眼角的波光会传达出这样魅惑人心的讯息,是自然的,还是刻意的,沈子楚分不清楚,也不想分得那么明白,他只晓得现在的自己喉头发紧,呼吸不畅,身体里的那股邪火在四处叫嚣,只恨不得那杯琥珀色的液体里曾被洒下什么粉末,然后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手软脚软的老师抱紧船舱——正法。 站在他对面的南清言当然想不到他此刻内心龌龊的挣扎,只当他是有神游到了某个地方。 第六十三章 “哎呦,这就是我们楚楚经常说起的南清言老师吧,留德的博士生,果真是一表人才啊,教我这个笨蛋弟弟一定很辛苦吧。”不知能哪里冒出的女人攀上了沈子楚弯曲着的左臂,身材婀娜地着了一身剪裁精当的拖地长裙,纤细的眉被故意画成直挑上发际的模样,为配合她微微向上吊起的眼角,唇是艳丽而又危险的红。确实是个漂亮的女人,动人的容貌以及无可挑剔的身材,只是从身体内部散发出的那股强势,让很多蠢蠢欲动的心刹住了靠近的脚步。 她有意无意地在洒向南清言的目光中掺上点不屑,直看得她对面的男人不解,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 似乎并没有觉察出自己的出现导致原本还算圆满的氛围变得糟糕,这个颇有点胆大包天的女人还是笑意盈盈的打量着对面动作已经有些僵硬的南清言,而更奇怪的是,被如此搅了场,沈子楚除了最初表情不自然了一下,甚至还主动挽住了那只攀上他的芊芊玉手,右手象征性的在那抹白皙上拍了两拍,“这是我大姐,沈子霖。” 虽然神情上还是不变的愉悦,不过南清言还是能敏锐地捕捉这八个字中隐藏的秋毫的嫌恶,嫌恶什么呢,不过是些豪门之间的,为平民百姓津津乐道的那点龌龊事儿罢了,他还不是那么感兴趣,只是风度依旧地回做了自我介绍,顺带着瞥向沈子楚的余光夹带了些以往未有过的复杂。 本以为他和他姐姐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可那个沈子霖居然没有半分矜持地将自己的右手从沈子楚臂弯中抽起,端在南清言面前,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哦?这是我的荣幸。”所谓恭敬不如从命大概就是面对这种状况时的心态,将右手擎着的高脚杯换至左手,琥珀色的液体在其中欢快地摆动,险些擦过杯沿,在高档的实木地板上留下几滴晶莹的水渍。 他的右手虚扶着她的右手,两股同样冰凉的温度在指缝中流窜,让她兀自打了个冷战,不知是源于手心处强加的寒,亦或是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惧。 那只被握在南清言手中的柔荑秀美的异常,即使去做指模也不为过吧,渐渐靠近的他在心中瞎想,皮肤柔嫩弹滑,手指纤细而正直,指甲被修剪成漂亮的弧度,甲面还能泛出健康的光泽。不过即便如此,南清言在贴近的那刻还是选的将唇烙在自己的拇指关节,因为他怕她浓郁的护手霜会沾到他的嘴上,一会吃什么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南老师还真是矜持呢!”在场的三人都看的清楚,彼此之间也心知肚明,只是需要一句赶紧离开的话,沈子霖随意抛出这个词后便也头都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圈子。 这个女人,也真是太奇怪了吧。既然走的这么狼狈,开始时就不要主动凑上来啊。南清言心里从来不明白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心中那些弯弯绕绕,只是将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两遍,也就随她去了。 “呵,”沈子楚目光有些悠远地越过南清言的肩看向远处,脸上也卸去了那刻意装出来的愉悦,“我还有一个姐姐,沈子铃,一母同胞的我们三个,不过她们总是在找机会弄死我。” 第六十四章 “老师可不要露出这么伤心的表情呢!”轻松的笑再次回到沈子楚的脸上,还是那样潇洒地站在背光处,不过在南清言看来,那些投射在脸上的阴影却让本来就英俊非凡的青年成熟了几分。 “其实本来呢,这种事也是不可避免的。”一手撩起垂坠的窗帘,干净的玻璃上倒映的是自己看了十八年的面孔,从那圆圆的舷窗中,没有皓月,亦或是繁星,甚至连从庭中透出的灯光,都被外面无尽的暗色吞噬,连带着巨轮前进的方向,也一并模糊起来。 “父亲位高权重,重儿轻女,一旁的亲戚又虎视眈眈,还总想从我家分得一杯羹,母亲有心维护,却无奈红颜薄命,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早早的去了,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被附加了自己无法承担的重,被觊觎,被嫉妒,被仇视,却无法逃避,也罢,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现下搅得一切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到头来也不知道是鸡从了狗,还是黄牛上了道。呵。”沈子楚平静的语气像是个旁观者一样,以至于最后那声轻笑都显得无比自然。 “嗯,嘿嘿,老师,”一张忽然放大的脸让南清言从恍惚中惊醒,看到的是沈子楚满脸的坏笑,“你说我把我家这点破事写成小说,不不不,直接写成连续剧,我是不是都成名家名导了?!我记得那些宅斗的都是按这个套路来的,嫡子嫡女,嘶……父亲要是从外面搞个私生子进来故事就更有趣了,而且子楚出品,一定精品!不掺假,无杜撰,如有雷同,纯属他抄袭我。” “你啊……”南清言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也许最初时确实是抱着一种八卦高官辛秘的心情,可是一旦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即使再怎么独立,再怎么坚强,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一个只能依赖家人的孩子,如果被最亲密最信任的家人背叛,换了自己,也许早就重走黄泉路了吧?而自己先前的这个人却还是一脸笑意,轻松地叙述着这些,真的很难啊。 可就在南清言一心一意想为沈子楚感伤一把,就被他那几句调笑的话将酝酿好的情绪赶走得一干二净。 “唉,这都是小事儿,楚三少的本事还不至于让人轻轻松松就弄死呢!老师有我罩着你,以后走路横着走都没人敢说个不字。”没有让南清言说出反驳的话,沈子楚就被忽然出现在他旁边的人叫走,只是在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就让这位笑得狂妄却稍显孩子气的大男孩变了脸色,这……不会和要被弄死有关吧?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南清言担心又确实很不实在地这样想着。 “老师都还没有祝我生日快乐……”低沉的男声在耳边乍起,在浑身激灵的同时,也不禁被那喷吐在耳垂上的热气红了双颊。 “呼……你吓了我一跳,生日快乐啊,又长了一岁,以后就是大人了。” 第六十五章 他记得,就在那个时刻,那个总是板着自己面目的男孩向自己投以了一个微笑,薄唇轻启,开开合合无声地说着什么,或许是单纯的感谢,感谢自己的祝福,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他不知道了,也没有时间去理会,因为脚下的仓板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更因为,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悄悄对准了那个男孩的背部。 南清言的脑子一片空白,纵使在德国留学多年,黑手党的枪战也只有在宽屏的银幕上才见过几次,那种混乱和喧嚣向来不得他待见。而等到右肩传来剧痛,原本在大厅中巧笑嫣兮的男男女女也乱作一团时,他才反应过来,在.357magnum子弹自枪口焰中冲出时,自己就拨开了站在身前的李致霄挡了上去。 “嘶——”真的是疼到了极致,反倒轻松了许多,面色惨白,润泽的双唇也褪尽了血色,眼神也是恍惚,他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理会现在混乱的景象,只是虚靠在了一个什么人的身上,像一个破旧的风箱般,呼哧呼哧的喘着。 是疼的昏掉了吗,怎么感觉额上湿湿热热的,想抬手擦掉那些让自己觉得痒痒的冷汗,却发现连左手都动不了…… 不是只有右肩伤了吗?怎的刚才那人觉得不满意又给自己补了一枪?买一赠一也没有这样的吧…… 南清言眨了眨眼睛,发现视网膜好像还留着那抹绚丽的枪口焰的残像,看什么的是朦朦胧胧的,只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俯视着自己,说话瓮声瓮气,只过了自己的耳朵,却没进到脑子里。 血还在源源不断从弹孔处涌出,似乎是伤到了动脉,南清言只感觉四肢越来越沉重,耀白的视线也随之变得晦暗,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任自己陷于黑甜乡,连那突然收紧的臂弯也没做出丁点的反应。 那些没被涉及的少爷小姐已经逃得无影无踪,至于那些剩下的,与他们站在相反方向的人已经躺倒在地,失了脉搏,暗红的血迹带着生命的温度在他们的躯体下画出一幅幅河山,头顶的吊灯又用它们柔和的光线为画作镀了一层金色的华韵;活着的,却都是一副焦急又隐含惊恐的神态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又不敢弄出太大声响,唯恐触了那个周身已经缠绕黑气的少爷的霉头。 人影幢幢,即使急切也被生生压低的脚步,即使不稳也被生生控制的呼吸,连吸入鼻腔的空气分子都有一种被压制住的能量,好像暴风雨的前夜,宁静又不安,每一个方寸都暗藏了危险的味道,而这场灾难的风眼,又恰巧是这处船舱,人们想躲,又能躲到哪去呢? “呼——”呼出了郁结胸口的浊气,原本在绒被中沉寂了一天的男人也适时动了动脖颈,单薄的肩背在淡色的丝绒被单上也发出微不可查的动静,不过这足以引起身旁男人的注意。 “Chéri,oùestmalàl‘aise.Dieumerci!Vousavezenfinreveille!”(大意就是亲爱的你终于醒了。)声音就在耳侧响起,自唇间喷出的热气直直地打到他的耳垂上,让正自昏迷中醒来的南清言不自觉地向旁边缩了缩,声线醇厚悦耳,似曾相识却又不能肯定出自谁人之口,音调是抑抑扬扬的,但不是英语德语,更不会是母语中文…… “唔……请说中文好吗?我听不懂……”南清言紧阖的眼帘张开一线缝隙,眼前的那人逆着光,只模糊地在视网膜上印了个轮廓。鼻尖徘徊的是清淡好闻的香气,却不是自己熟悉的味道,怎么自己又跑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清言,你……”感觉到那个隔着薄被覆在自己身上的手掌明显一顿,那人也慌张起来,但南清言注意的并不是这点,他迫切的想要弄明白自己如今身在何处,起身的时候也下意识地不去让受伤的右臂用力,“我在哪?邱岩呢?你又是谁?” “我……” 他好像能够感受到那人的悲伤,无声却无处不在,透过薄薄的绒被,透过弥漫在周围的暗香,源源不断地渗透他的躯体,钻入他的心房,突然之间,南清言心中的恐慌和焦急统统化为了泡影,是的,他平静了下来,因为他好想知道了这个守在他床前的男人可以给他帮助,除了心头还沾染了一些来自那人的小小的酸涩。 南清言张了张口,没有突出一个字或者音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面对这样深重的悲伤,竟无话可说起来。暗色的空间氤氲着无言的压抑,不擅长应付这类的他又将注意力悄悄转到他处。 试了试动动他的右肩,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一点也没有,如果非要找出如今这副身体的毛病,也不过是长久卧床后的滞涩和沉重。 呃,这不太可能吧?已经全部睁开的双眸闪着难以置信的光,明明自己右肩中了一枪,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自己绝不可能记错,怎么现在又是这样的情况?他该不会是失血过多死了吧,然后灵魂出窍晃晃悠悠进了这副躯壳,不过他刚才好像听到那个男人叫的是“清言”,还有那么巧的原来这个身体也叫做“清言”的…… “père!Père!Vousvousréveillez!”(大意就是爸爸爸爸你怎么样了)诡异的思索被忽然而至的童声打断,顺着声音的来源,一个小不点的身影奔着自己的床边跑来,又在想要扑到自己身上的那刻被那人抱了起来。 “Nepeutsefaire.MoNèreestmalade.Vousvoulezmontrerquepetitmonsieur.EtesTumonfrère,Afindeprotégersonfrère.Vousn’avezquinuirafrère.”(大意就是老实呆着不要吵到他。)正是那种高高低低的调子,让南清言在茫然的同时不禁烦躁起来,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又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那个男人站起身来,原本被抱在怀中的孩子也随着他的动作高高的离开地面,低沉又绵绵徐徐的嗓音响起,给南清言一种好像在教训那个孩子的感觉。 “Jesuisdésolé.”(对不起)那个孩子吐了吐舌头,把自己胖乎乎的下巴缩进肩里,弱弱地回了一句。 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被橘色的灯光镶了金边,抿紧的嘴唇让本来就不瘦的两颊更显圆润,眼皮低垂着,卷翘又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一对振翅的蝴蝶。南清言歪头看着他两人的互动,语言不通也只能默默的看着。也许是一对父子吧,看着那人的神色,那一定是个好爸爸,而与他面对面的幼儿,只有三两岁的样子,长相倒是极出色的,那种未知的语言在他口中还说不出如那人那般的宛转悠扬,却有一种惹人怜爱的稚气。 那是谁呢?南清言无法抑制的想要知道,一种不可名状的渴望成为他心中唯一的诉求,他不惜挣扎着虚软的四肢,晃动着不时昏眩的头,却不小心磕上了那面富丽的床头,发出“咚”的一响。 这响声同时招来了那父子俩的注意,看到南清言歪斜地半坐着,父亲赶紧放下怀里的孩子,去搀扶那具摇摇欲坠的身体,“清言清言,你没事吧,磕疼了哪里吗?” 南清言僵硬地摇了摇头,他现在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一件似乎更加重要的事上,他的肚子怎么鼓起来了,难道他就算借尸还魂,也还是行将就木?或者,他居然附到一个女人身上了? “不,不,我不好,你是谁?!我是谁?!为什么我会这样?!”残破的声音从喉咙里侵泄而出,歇斯底里的,他推拒着那双试图将他扶正的手掌,无言的行为散发着疏离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的举动伤了那个忧伤的男人,但他的忧伤却不足以致命,哦,上帝啊,您能回答我一下我到底是怎么了吗? “清言清言,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别伤了自己……”逆光的身影试图靠近瑟缩在一起的南清言,但失败了。身上还裹着薄被,四肢也无力依然,南清言还是坚定且狼狈的把自己缩进床的那头,目光很是警惕地望着那张从头到尾面目都不甚清晰的男人。 后来他想,自己那时的目光一定比最锋利的日本刀还要厉害,又生生在他最柔软的地方扎下不止一刀。 “清言,你不记得自己了吗?你叫南清言啊,是德国海德堡大学的双学位博士,还是洛灵大学年轻的讲师,你都不记得了吗?”那人的声音一如方才的和缓,可末尾的轻颤却也无法掩饰的夹杂着几分焦急和难以置信。 “我当然记得我自己是谁,可你又是谁?” 第六十六章 “我是谁吗?果真……”那些被强行消去的记忆最终还是回来了,而且更加讽刺的是,或者说罪有应得的是,不仅是这几年与自己生活的日子,甚至连自己,都在男人的脑海里消失的一干二净……报应吧,报应啊,那个逆着光俯身在床边的男人垂下眼帘呢喃了这句,其中,无奈有之,悲哀有之,同时,还夹杂了些许释然,可能真应了那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强占了不属于自己的,即使已经过去这么久,也终归是要还的。 整理好心情,收拾起一身悲哀,却瞥见自己的身旁还有一双溜圆的黑瞳注视着自己,他冲他勾起了嘴角,他也毫不吝惜地回给这个在自己小小心目中第二重要的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排洁白的小牙在灯光下显得尤为刺眼,仿佛要刺伤他的眼一般,让那个俊逸的男人也不禁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他没管还瑟缩在床角的南清言,长臂一挥,便将那个无论何时都全身心信任自己的小家伙揽进怀中,挺起弯曲的脊背,感受着透着奶香的呼气扎进自己的颈窝,只留给那道抗拒的目光一个潇洒又孤高的背影。 他的小家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栗发男人吻了吻他凉滑的额角,引得那个向来最爱撒娇的男孩更加窝在那个舒适的地方不想起来,甚至被男人的左掌托住的小屁股也来回地扭了两扭,想笑又故意忍住不发出声音,只得用两只小胖手狠狠地抓着男人的那件UKSN的天蓝色衬衫,幼小却圆润的肩膀直到被放到小床上也没能停止颤抖。 “MoNetitange.Vousdormez.(我的小天使,你该睡觉了。)”悉心地为他盖好被子,修长的手指划过床头的壁灯,然后旋动旋钮,让橘色的暖光变得昏暗,好入眠。 “Ann……Etpèreamal?(安……爸爸又病了吗?)”刚才的嬉闹已不再留驻那张稚气的面孔,淡淡的眉微蹙着,樱色的唇也撅了起来。 “MoNetitange。Pourquoidis-je?(我的小天使,你怎么会这样睡?)”男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吻了吻他露在外面的小胖手,又将盖在他胸前的薄被向上拉了拉。 “ParcequemoNèrenem‘apasdonnéunbaiserdebonnenuit……(因为爸爸都没有给我一个晚安吻。)”没有在意男人躲闪的目光,只是赌气似的抬手捏了捏头下被天鹅绒塞得慢慢的枕头,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失落,“Papanem’aimepas……(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Aucun.Voussereztoujoursnostrésors.MoNetitange.Jepeuxremplacer?(不会的,你永远都是我们的珍宝,我的小天使,可以让我暂且代替爸爸给你一个晚安吻吗?)”他和衣半躺在窄窄的小床上,浅灰色的眸子闪着疼宠的柔光,手掌虚覆在薄被之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Jeréticenceàl‘accepter.Maisjeveuxdeuxbaiser.(那我就勉强同意吧,不过我要两个才可以。)”边说边闭上眼睛,好像做足了准备一般。 “Bon.(好的。)”男人探过头去,轻轻吻了吻男孩的额头以及眼角,男孩浓密的睫毛感受到男人凑近的鼻息,不自觉的颤了两颤,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Bonnenuit,Ann……(晚安,安……)” “Bonnenuit,Monbébé.(晚安,我的宝贝。)” 第六十七章 看着那人就那样走了,缩在床角的南清言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难以形容的失落。 就这样走了,真是莫名其妙,但是最起码也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南清言嘴里叨咕了这样句话,又用手拢了拢被他披在肩上的被子,指尖不小心划过隆起的腹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在心底转了两转,不过好在现在那里不疼不痒,也就暂时被他放下了。 他小心地打量着四周,入眼的竟是些极为熟悉的装潢,精致,奢华,同样的实用性也不高。如果少一些繁复的花样和凸起又凹陷的纹理的话会好上许多。 远高于正常人家的房顶,也许这里可以称作是穹顶,弯成了几个漂亮的弧度,边缘有都用石膏线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堆砌出层层叠叠的凹凸感,最外面那层则是描了金线,所以即使一点点微弱的光亮,也能看到满眼的金碧辉煌。 那些被石膏线分割出的区域,以细腻的笔触描绘了一幅和西斯廷教堂穹顶如出一辙的《创世纪》。 如果那些人能够穿上一些衣服,或者即使没有衣服,也请他们稍微收敛自己的动作,如果是那样,他想他会更喜欢这些画作的。收回视线的南清言咂咂嘴,这和他记忆中那个对他的尊严打击严重时的情景几乎完全吻合,但意外地,他并没有感到慌张或者不适,仿佛自己真的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可以让他放下心中的症结,去适应,去习惯。 南清言又向四周张望着,同样是些金光闪闪的物件,只不过都刻意把边角做的圆滑。 是因为有小孩子吗?思及如此,那个黑发黑眼的小不点才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是谁,感觉和那个男人一点都不相似,为什么自己那时会有那样的冲动,想要抱抱他,亲亲他,想要拍拍他的背,告诉他自己好多了…… 不,南清言甩甩自己发胀的头,却不小心让他本就混乱的思路变得更加迷糊,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再将突突直跳的额角青筋贴在温凉的床头上,他才没有好多了呢,他一点也不好,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他都简直糟?透?了,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中弹之后一觉醒来会是这个状况,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还有他自己,都?该?死的陌生! “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要把心中郁结的浑浊也一起吐出来,微眯着眼睛抬手将挡到眼睛的发帘拨开,却在抬手的刹那,看到左手无名指上不和谐的存在。 他看到了什么?!无名指根部居然牢牢地套着一枚戒指,由两个指环组成的钻戒。 戒指如果单从外面看,会被误以为是两个相互独立的存在,靠下的那枚是白金环套上内嵌着一圈整齐的黑曜石,而靠上的那枚则是通体金黄,宽度也略细一些,上面交错地分布着被切割成方形的米钻,而指环的背面,则可以发现两枚指环并不能称之为“环”,因为它们两个都没能完全闭合起来,仿佛过去本来是一根布满了钻石的金条,后来被弯出了螺旋的形状,然后被他套在了手上罢了。 “它叫‘恒爱’,很美不是吗?”陌生的男声就这样在自己身边突兀的响起,被自己举在眼前的左手,指尖也被完全握住。 南清言错愕地抬起头,他竟然不知道究竟在什么时候,这个男人就这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自己身边。 他靠的是那么近,南清言被握住的手都可以感觉到自那人鼻间喷出的热气,还有他的唇吻向他的指跟和那枚戒指的温度,淡淡的温,又好像淡淡的凉。 南清言试着将左手抽出,却无奈被那人攥得结实,甚至那人也知道自己已经把他弄得不舒服,但这不能成为他放手的理由。 “也叫做‘单向的爱’。”男人只将他的手拉离了一点点的距离,放在鼻尖下,好像在嗅着上面独有的幽香,目光也只追逐着上面细腻的纹理,和珍珠似的光晕,“当时杜克雷问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婚戒做成这个样子。”没有理会掌中的手指在听到“婚戒”两个字后试图挣脱的动作,“我说,因为——我的爱人不爱我。” 第六十八章 “所以,它们首尾不能相连,所以,我给它取名‘单向的爱’……”南清言注意到那人的嘴张开又合上,仿佛想要接着说点什么,只不过被三下礼貌的敲门声打断。 “就摆在这里吧。”那人指挥着从门外进来的,无论是穿着还是样貌都算得上一流的侍者,将餐盘上精致的餐点放在床前的矮几上,只是握紧的右手一直没有放开。 “那是什么?”不仅是菜香浓郁,菜色也相当勾人食欲。此时的南清言眼中心中全是那盘还热气腾腾的食物,他吞了吞口水,肚子也跟着叫的欢实,也什么首尾不能相连的戒指,被牵制的左手,还有环绕在彼此间浓浓的忧伤,甚至连之前的疑问,也被他远远抛之脑后,这些都不重要!现在他只想把那个距他不过两公尺之遥的,还冒着热气的食物吞进腹中。 “牛柳茄汁烩面,”那人看到南清言一副望眼欲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知道你饿了,赶紧过来吃吧。”说着,又帮南清言将胡乱裹缠在他身上的绒被剥下,放在一边,搀着他的左手让他挪到床边。 也许饥饿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味蕾。 南清言真的是饿极了,此时他也不管旁边做的是个什么人,只管用叉子将一个个酸甜可口,带着一点点辣味,又弹滑的螺旋状意面吞进腹中。将牛柳和意面全部覆盖的番茄酱仿佛成了现在的主旋律,鼻腔还有舌尖,甚至是喉头,无不在它酸洌顺甜的味感中赞叹地打颤。 空气中除了炭火燃着时的劈啪声,就只剩下银叉戳到瓷盘的滋滋声,以及南清言毫无顾忌的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带了三分的不忍和七分的决绝,南清言将最后一颗意面含进口中,微眯了眼睛,好像要好好体味一番其中的滋味,不过最终也只是比之前的咀嚼时间长了两三秒,便又咕噜一声,咽下了。 “嗯,没有了吗?”南清言眼神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希冀,出声问向坐在他身旁的男人。 “是的,没有了。”不过说话的时候弯下了身,从矮几的隔层拿出了一份点心和一杯牛奶。“最底下是杏仁饼干的烤橙味巧克力蛋糕配橙子果酱还有牛奶,或者你更喜欢果汁?”男人将那份盛装精致的甜品往南清言跟前推了推,“试试看,你肯定会喜欢。” 南清言也没有推拒,因着刚刚被意面打开的胃口竟像无底洞一般开始越发地填不满了。他先喝了口牛奶,接着粗鲁地剜下半块巧克力蛋糕,然后上面装饰用的那些切成各种形状的水果粒也扑朔扑朔地掉了个七七八八,不过到头来还是被南清言一把端起盘子好像干白酒那样气势豪迈地帚进了嗓子眼。 “好了,你现在可以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南清言喝完那杯牛奶,又伸手去够另一杯果汁。 “我是季煜宸,你不记得了吗?” 第六十九章 “……”南清言的右手僵在半空,然后错愕地回头,想说一句我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人,可当他对上男人的目光,这句话又生生地被吞进了喉咙。 比一般亚洲人都要白皙的肌肤,更要高挺的鼻梁,更加深邃的双眸,浅灰的瞳色半遮掩在阴影中,栗色的发在灯光下泛着朦胧的金,忧郁的气质让他整个人显得飘忽不定,如果他真的是季煜宸,偏偏此刻他的脸上再没有当初气定神闲的浅笑,而是笼罩在一片无法言明的忧伤中。 和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季煜宸轮廓倒是十成十的相似,可,总有一种违和感让南清言不能就这样轻信男人的话,他的眼窝好像更加幽深,目光比之从前更加意味不明,身后壁炉中跃动的火苗在男人成熟又英俊的脸上打上了点点明灭的光耀,更显得棱角分明了。 南清言细细打量着那张在火光中忽明忽灭的脸,像又不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时间转瞬之间就跨过了几年,岁月的痕迹多多少少在他的眼角和唇边留下了痕迹,与其说他是季煜宸,倒不如他更像是季煜宸的父亲,甚至……和他坐的极近的南清言能感觉到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势,和阿道夫类似的…… “不,”南清言摇着头,眼神中夹杂着茫然,也混合了难以置信,“你怎么可能会是他?!我不相信转眼之间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转眼之间……”季煜宸抓住了南清言话中的关键字眼,也好像找到了症结所在,神色也有了微微的转变,他蹙眉问道,“变成什么样子?” “变老了这么多……”南清言呆呆地答道,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那你记得现在是哪年。” 直到听完季煜宸的下一个问题,南清言才恍然发觉其中的诡异,他紧皱起眉头,并没有轻易说出徘徊在嘴边的数字。莫非是自己失忆了吗?还是有选择性地遗忘了一段时间。这也……这也太胡闹了! 向来对这种韩剧经典桥段嗤之以鼻的南清言从没有想过也许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体会一把这样悲情,或许也可能是多情男主角的经历。他的目光带着些警惕,薄唇也紧紧地抿着,好像故意忽视对面急切又焦急的落寞,妄想着努力把心思集中到一处,企图赶紧摆脱这份窘境,只是又不自觉地,跳跃的火光混乱了自己的大脑,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与对面那人带入伤情又可笑地古老片场,面对女主角的梨花带雨,英俊的男主人公只是木着一张脸,低低地陈述了那样一句不是事实的事实:“对不起小姐,您认错人了。” 南清言想笑,却又觉得不甚厚道,而且在牵动嘴角的同时,也感觉两腮的肌肉僵硬的可怕,从唇角传来的刺痛倒也唤回了他几乎跑到韩国的神展开。壁炉中的光与影将南清言的侧脸勾勒得更加柔和,却也将眼神中的恍惚一并消去了。 男人坐在他对面,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不知道是等得失了耐心,还是根本就害怕他说出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数字,“2006,今年是2006年了清言,邱岩已经死了四年了……”男人还想接着说下去,却被水杯坠地的声音打断。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本就是方便好动又贪凉的孩子光着脚丫在上面跑来跑去的,况且,家里的孩子还小,拿个东西手里也没个准头,倒不是心疼那些珐琅彩青花瓷的,单就是摔到地面发出的巨响就可能吓到孩子,男人是绝不忍这样的。 柱形的杯体静止在深色的长绒地毯上,周围已经被打湿,原本蓬松的部分正软趴趴的倒贴着,如果不立刻处理,很可能它们再也不会恢复原样。但不论是南清言抑或是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注意力都没有放在这块每平尺六千欧元的地毯上。 “清言,清言!清言……”南清言的眼中好像闪过几道极强的光线,然后就是一片天旋地转,耳畔还有人叫着他的名字,脸颊也仿佛有一块格外灼热的地方,但他不愿听,好像关闭了听觉和感觉的神经,只有那几个字无限次的在脑中循环,“邱岩已经死了四年了……四年……死了……”接着原本一直被刻意忽视的腹中的躁动不安变成了尖锐又鼓胀的坠痛感,再接着,就没有接着了…… 第七十章 “Vous…(您……)”青年挺直的脊背显得瘦削,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休息室,有些苍白无力又夹杂着日耳曼独有的音调,“tropvicieux…(太狠了……)” 男人嗤笑了一声,对青年的言语不置可否,只是垂首俯瞰那人苍白的睡颜,嘴角勾起的弧度似有还无,眼中的痴恋溢于言表,他抬手细细描绘着南清言的眉骨眼角和鼻尖,又小心翼翼地蜷起手指,右手无名指的指节堪堪划过他右眼角下的红色月牙,接着向下,不同于别处的苍白冰冷,腹部的弧度是一片温热祥和。男人将手掌摊开,极温柔地附在上面,掌心丰富的感觉神经告诉他,里面的小家伙正闹腾的厉害,“Est-cequ’ilvabien?(他还好吗?)” “Maintenantbien.Maisjenepeuxpasvousgarantirquesivouspersistezdanscetterelance,Luietvosenfantsvontmourir.(还不错,但如果您坚持用这种方式刺激他,他和您的孩子都会死。)”青年蹙着眉头,把手中厚厚的一叠病历单翻得哗哗作响,上面的数据显示正常,但他想,他不能就这么放任男人继续如此行事,要知道因为他的疯狂,他的病患真的可能被他害死,即使他想过,就这么看着他去死。 “Vousditestrop.Natt.(你说的太多了,纳特。)”连眼神都不肯分给站在他身后的医疗队长,男人只是专心地感受着右手掌心下的不小的动静。 青年不甘愿但又不得已地说着抱歉的话语,却又被男人突然打断,“Douleurqu’il?(会痛吗?他……)” “Ah…”青年被这突然的一句搞得茫然,痛?哪里会痛?即使痛在深睡眠的情况下也无从感知,再说,多痛也是你搞出来的……当然这些话他不敢说出口,就算在脑中,也只想过这一遍。 “Jeveuxdire,Enfantestsivilain,Douleurqu’il?Aprèstout,iln‘avaitjamaisétéaussiprononcé.(我的意思是说,孩子这样闹腾,会弄痛他妈?毕竟以前从来没这样闹腾了。)” “?anefaitrien.Celamontreaussiqu’ilesttrèssain,avantdeceuxqu‘iln’apasaucuneffet.(并无大碍,而且也说明胎儿一切正常,之前的治疗并没有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Jesais.Avantdevousrendre.(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直到锁舌滑进锁槽时发出“咔哒”的声响,男人也没有转移他的视线,他的右手没有挪动位置,只是用空闲左手执起了南清言平放在床边的右手,捧着靠近唇边,“jesuisdésolé.Jepeuxalorscommentvoulez-vousfaire.(对不起,我又该拿你怎么办。)” 空气中弥漫的薰衣草淡香,萦绕在两人中间,效果却是千差万别,让沉睡的那个睡得更沉,让醒着的那个心中始终无法平静。 Jesuisdésolé.对不起 第七十一章 这一晚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持续数年的精心谋划即刻起开始运转,命运的齿轮被强行改变方向,一切都朝着计划中的发展,不过……男人眨了眨酸胀的眼睛,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这几个昼夜还未曾入眠的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丝焦虑和不安,自己如今是对是错,将来又会落入何种田地,如果真的……“Papa……”稚嫩的童声还有拖鞋底和长绒毯刮蹭发出的“蹬蹬”声,以及随后房门发出的一种好像和重物相撞的声音,不仅打断了男人的思绪,也给男人在沉重中带来了片刻的愉悦,至少,他还有他,这个只三岁的孩子心中有他的位置,而且仅排在他至亲的父亲之后。 男人起身打开房门,弓下腰,只稍一用力就将这个兴奋的想要直接冲到屋内床上的男孩子截获,举到空中和他视线相平的位置,“EngelbertDeBourbon.”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男人一本正经地叫出来,兴奋过度的小朋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妥,他水汪汪的大眼睛直愣愣地对上那对深邃的灰瞳,发亮的黑眼仁闪着疑问的光。男孩扑在男人宽阔的怀中,两只胖胖的小爪子一只搭在男人的肩上,一只捯着自己微卷的黑发,“Commentl‘,Ann?JeveuxvoirmoNère.Papan’apasencoreréveil?(怎么了,安?人家好想看看爸爸嘛,爸爸醒了没?)” 看着怀中男孩憨憨的表情,男人也不禁失笑,心中的郁结也少了不少,毕竟,他还有他,但口中还是不忘柔声教训,“EngelbertDeBourbon.” 男孩“Ahh”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眼神不仅有茫然还有急切,圆滚滚的小身子也不安分地扭了扭,他想要去看爸爸,为什么安还不放他下去,男孩不知道。 “LepetitprincedelafamilledesBourbons.(你是波旁家的小王子。)”男孩歪歪头,摸头发的小爪子又来到了自己肉呼呼的双下巴处,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表示自己有听没有懂,“Ahh……” “Donc,nousdevrionstoujoursfaireattentionàvotreétiquette,moNetitmonsieur.(所以要时刻注意你的礼仪,我的小绅士。)” 男孩目光闪烁地吐了吐舌头,又恍然如此也不符合一名绅士的要求,他垂下头,对了对食指,“Jesuisdésolé,Ann……”不过神伤的表情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就又重新换上那副神采奕奕,“Mai∫Martaditgar?onsvivanttoutsimplementcharmant!EtjemaintenantveuxvoirmoNère.(可是玛塔说男孩子要活泼一点才可爱!而且我现在想要看爸爸。)” “Martadirequejeutiles,n‘est-cepas?(你的意思是玛塔说的话比我重要,是不是?)”眼中充满狡黠地含笑看着男孩的无措,逗弄似的用一夜之间又冒了头的胡茬轻蹭他圆润的脸颊,然后仿佛不过瘾一样一口“啃”上了男孩幼嫩的肌肤,“N’est-cepasprendrelepetitdéjeunerbeaucoup?(是不是早饭又吃了很多东西?)” “Ah……”男孩点了点他的小脑袋,举起右手的小食指,在可能是下巴的位置一点一点,乌溜溜的黑眼仁上翻着,做认真思考状。 男人一笑,心里想着这小家伙一定是在想早餐时都吃了什么……“Apetitscroissants,(一小块羊角面包)tartinedeconfitureettartinedeconfiture,(一块涂了果子酱的面包片并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片)Martaeuxunjambon,unrouleaudefromageavec.(玛塔帮我把它们和一条火腿还有一片奶酪卷在了一起)”乌溜溜的大眼睛又将视线拐回了和男人持平的位置,男人晓得,这是男孩回忆完了。 “Ahh……Presqueoublié,J‘aiaussiboireunverredelait,Martaaditquelesgar?onsbuvaientdulaitàhautecroissance.(哦,差点就忘记了,我还有喝一杯牛乳哦。玛塔说过的,男孩子喝过牛乳会长的高高的。)” “Martan’apasdit,Lesgar?onsnemangepastellement.(那玛塔有没有说,男孩子不要吃这么多。)Vousregardezvotre,J‘aifaillinebougepastenirvous.(你看看,我都要抱不动你了。)”说着,还用两手颠了颠男孩肥硕的小屁股,仿佛真有这么回事。 “Ah,Ann!Commentpouvez-vousdireunetellechoseàunjeunehomme?égalementtouchermoncul.(哦,安!你怎么能对一名优雅的小绅士说出这样的话,居然还摸人家的屁屁。)” 听着男孩这番显然是在逃避话题的回答,男人很不客气的笑出了声,栖鼻来到男孩的颈侧,果真还能闻到那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奶香。不过他显然是明白,到底是只有三岁大的孩子,自己之所以如此匆忙跑来的目的,已经跑出他小小的脑袋瓜很远了,“Vousvoulezvoirpapa?(要不要去看爸爸?)” “Bon!(要!)” “Sch……calme.Papadormaitencore.(嘘,安静点,爸爸还在睡觉呢!)” “Jesuisdésolé.(对不起啦。)” 第七十二章 “好些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的?”男人将南清言小心地扶起,让他的背靠在柔软的暗红色天鹅绒垫上,又将男孩坐着的翘角四脚方椅挪到了离床最近的位置,然后便转身将一直被扯得严丝合缝的墨绿和烟灰色搭配在一起的窗帘,顿时,晚霞透过落地窗照了进来,给原本烛橙色的卧室带来了一片暖红的色调,而窗棱被瓒籫得精美繁复的铁艺也在窗前的空地上印出一幅错落的影画,窗外是一片朦胧的雾气,只能看见远处的幢幢黑影,只有窗边几束落了叶的枝条,才显出一种深秋抑或是初冬的清冷。 壁炉内的炉火烧得很旺,松木枝发出噼啪的脆响,被火熏烤出的松脂散着莹莹亮光。卧室的香气更浓了,有花香,也有壁炉中燃着的丝柏木的幽香。 男孩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攥着海蓝色无袖毛衣的下摆,这是男人刚刚在他跑过来前硬套上的,虽然之前自己也很嫌弃,但现在觉得,与其现在把里面的衬衫抓皱,甚至自己不小心把衬衫撩开露出自己圆滚滚的小肚肚,让第一次正式见自己的爸爸看到就糟糕了。 男孩抽抽鼻子,显得对空气中的混合香气不是很适应,水润润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南清言。而南清言也眼巴巴地望着他,虽然心中的悸动和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始终不敢迈出这第一步。 他将手攥成拳,为了让它们看起来不是颤抖的,也尽量克制着急促的呼吸频率,却让脸看起来更红。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怕真的是自己自作了多情,他试图移开自己的目光,去寻求那个从一开始就目光灼灼注视着这边的男人,但他发现,他不能,也不舍离开男孩明亮有透着殷切渴望的眼睛。 “Papa……”男孩委屈又混着鼻音的小调调在南清言耳边响起,就在刚刚自己犹豫不决之时,男孩已经蹬掉了他的小棉拖,窜到了他的跟前。南清言仿佛能够在这间弥漫着浓重熏香的卧室内分辨出窜进他鼻尖的奶香,一股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和亲昵的奶香…… 真、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即使心里隐约知道答案,但当盼了许久突然答案就这么浮出水面后,南清言反倒有一种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该放哪,是不是应该立刻搂住那具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散发热气的小身体,也不知道自己的下巴要落在何处,是不是也顺着男孩窝在自己脖梗处的样子,顺势也搭在他的小肩膀上,他真的不知道……一时间,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南清言的不知所措,以及男孩浅浅的,压抑地抽噎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男孩自己停止了哭泣,没有身后男人的安抚,也没有南清言的拥抱,自己糗着红红的鼻头,抬起同样红通通的泪眼,“Papa……”还是一样的称呼,还是一样仿佛蕴藏了天大的委屈,如今又新添一丝胆怯,南清言疼在心里,却不能做出任何回应,声带像是早就被隔断一般,稍一用力就痛得厉害,他急得直掉眼泪,嗓子却好像哮喘病发作似时发出那种犹如破风箱的“喝叱喝叱”声。这下不仅男孩的委屈变成忧虑,连一直站在原地观望的男人也快步走来,一边轻压下他的背让他呼吸顺畅,一边指挥着男孩喂给他的父亲一些白水,一边又去联系正住在城堡里随时待命的医师。 总之,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被他的症状吓得半死,在一旁手忙脚乱地乱作一团时,南清言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真病了还是其他什么的的。不过看着眼前的场景,尤其是看到慌乱中的两人瞪着如出一辙的猫眼,南清言在醒来后第一次感觉到安心。 被匆匆召来的医师风一般闪进门来,甚至那位年轻的医师已经站在南清言面前,他的视网膜上还残留着一道白色的剪影,暂时的昏眩倒没有让南清言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竟是他的“老客户”。 “JusteuNeumalà.(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妥。)”青年训练有素地做了检查,在看着南清言抿下半杯白水,嗓子就不再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后,他抬起头,木着脸做出陈述,“Cependant,lasituationglobalen’apasd‘effet.(不过对大局没什么影响。)” “Qu’est-ceque‘JusteuNeumalà’?!(什么叫‘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妥’?!)”男人蹙着眉低声询问,虽然一直清楚纳特不待见清言,也多少能将其中的缘由拼出七七八八,但他在相信青年医术的同时,更看重他的医德,他绝不可能因为个人恩怨而将病人的生命弃之不顾的,而且,他做过清言八年的私人专属医生,甚至连在中国的两年也一直密切关注着清言的身体状况,这一点是其他任何医生都无法比肩,更何况,他相信德国人的忠诚,尤其是在对那个男人的忠诚…… 但他现在,却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男人冲纳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出去说。而等青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木门背后,他俯下」身,右手摸着男孩头顶浓密却又十分柔软的卷发,“JesorsdemanderàmoNèreàlafincommentlaquestion.(我会到外面问问纳特,爸爸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看到男孩眼中浓重的忧虑,男人还是彻底蹲了下来,视线与这个身高不到一米的小家伙持平,“Maisjelejure,etmoNèreirabien.(不过我发誓,爸爸一定会没事的。)VousdevezprendresoindemoNère.(你一定要照顾好爸爸哦。)”说着,大手拢着男孩的后脑,薄薄的唇在他的脑门上印下一个吻,“Monangemignon.(我最优秀的小天使。)” 第七十三章 走廊很宽阔,大约可以容纳十二名成年男子并排着从这里走过,不过地板上早就被主人细心地铺好了锦色的地毯,上面编绘了深浅金色的框以及麦穗和藤条,地毯很厚,即使再多人从此经过,也不过发出“哒哒”的噪响,更不会影响卧室中酣睡的梦乡。 走廊的一侧被装置了一排象牙白扶手,每根扶手顶部的圆球是一些各种颜色的宝石,每种宝石间的空隙则被黄金填满,而下面白色的立柱,是金线密密麻麻交织出来放射形图案,间或有闪亮的碎钻装点其中。 这里是城堡二层的位置,而开放式的设计能让站在下面的人们一眼看清楼上走廊的情况,当然,当上面的人想要对下面的事情一探究竟时,也是非常容易的。单螺旋楼梯以一个非常慵懒的弧度沟通着上下,又诡异的透出磅礴的气势。 整个城堡都处在一片绝对的静谧中,即使其中隐藏了非常多的人的气息。 静谧还在继续,即使穿堂的冷风将他们头顶的水晶吊灯都吹得微微摇摆,也不能让被打磨成菱形和水滴状的水晶吊坠相互碰撞,用以打破这种静谧得凝重的气氛。 他们自卧室出来便选择来到这里,更靠近栏杆的位置。不管是周围抑或是楼下都没有人影走动的痕迹。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人站姿随意,一人站得笔挺。 “Bien,d‘autrestermespasdire.Vousvoulezquevosparolesetlesactesexpliquezcequevous,CherNateHessen?(好了,别的话也不多说,你想对你的言行解释点什么吗,亲爱的纳特?黑森先生?)”男人直视着青年淡蓝色的双眼,虽然语气很是随意,甚至带了点亲切友好的意味,但面对南清言时即使难过也一直上扬着的嘴角,此刻已经下落至一个危险的角度,整个面容也显得肃穆还有冷峻。 可是矛盾的是,即便如此,即便眼前的青年说出了这种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话,似乎青年原来也说过很多类似的话,不过都被他很快掩饰过去。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男人在心中对他的袒护,没有来由的,觉得这双天蓝色犹豫眼眸的拥有者不可能会对他作出背叛的事,即使青年已经叛过一次主。 叛主,这通常是横亘在判断一个人能力前的一道硬伤。即使现在很多上位者都听过所谓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说辞,也认为此话在理,但真要把一个背叛者放在他面前,上位者对他的任用心里还是有些膈应的。他们多会想,他既然能背叛原来的主人,谁又知道忠诚在他心中究竟被放到一个什么狗屁位置,谁又能保证这种该死的事情不会再二再三地发生,大概只有上帝知道,可上帝总不在我身边。 这就是矛盾之处,即使男人努力将偏袒的心摆正,即使男人不断回想自己的计划中青年的参与只有百分之一,但信任的天平早已偏离了平衡点,冲着青年的方向狠狠倒了过去。 青年没有立刻回答男人的问题,而是不着痕迹地移动到男人左手边,更加靠近走廊栏杆的位置,白皙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右手放在了布满了宝石的栏杆顶上,中指顺着最顶上的一颗红宝石的边缘划过一周,然后回过头来,男人可以看见他高领排扣的浅灰色制服一直扣到了最顶端。 “Jenesaispasquellephrasevousencolère.Mai∫Me∫Motsn’ontpasdevraisingrédients(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哪句话惹怒了您,但我的话中绝无任何不实的成分。)”青年转过身,正对着男人的侧脸,并让自己的身体大半依靠于身后的扶手。 “Lecorpshumainestcommeunemachine,mêmelenouveau,ilyaaussil‘adaptationthéatraledébut.SansparlerdestagnatioNendantuncertaintempsetacommencéàréutiliser?Coursdedéveloppementpersonnel,enfait,ilyal’utilisationetladésuétude.Pendantlongtemps,sansqu‘ilnesoitplusutile,voireplus.Jemesouviensd’unefoisj‘aiprisunavaitdesenfantsprématurés.Naissance,nerespirepasparlui-même.étéenutilisantuntubeAmbu.Maisjusqu’àcequ‘illonguedurée,débranchezletubeilnepeuttoujourspasutiliserleurproprepouvoiraspirédansunseuldel’air,aétépresqueétouffé.(人的身体就像机器一样,即使是新的,也存在刚开始的适应阶段,更何况停滞了一段时间又开始重新使用呢?在个人的发展历程中,实际上是存在着用进废退的,久不用便不再好用甚至不再会用。记得曾经我接手过一个早产儿,出生时就不会自主呼吸,一直用着呼吸辅助管,可是一直到他长到足月,拔掉管子他还是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吸进哪怕一口的空气,险些被憋死。)” 青年顿了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原本苍白的脸颊有了点血色,犹豫的淡蓝色眼眸也浮上了些水汽,让平时一直锐利的目光有了片刻的柔和。 “Telleestlavérité.M.Nancorpsestégalementvrai.Inévitablementallerdesjourssansgêne.Sansparlerquandilétaitsobrecommed‘habitude.Pourêtrehonnête,mêmeJ’aiexprimémasurprise.Ilsuffitdemangerdesalimentsfadesjusqu‘àsagorgehyperstimulation.Conduireàl’apparitiondessympt?mesdel‘asthmeprésumés.(就是这个道理,南清言先生的身体也是如此,几天不用也难免有不适的地方,更何况他清醒的时候表现得一切正常,说实话这连我都表示吃惊,只不过是在吃了有刺激性的食物后才会过度刺激他的咽喉,导致疑似哮喘症状的发生。)” 男人一直都没有转过头来,眼睛瞪着地毯上的某处,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果真…… 待终于吸收了全部的词句,又仔细推敲了它们的逻辑关系,男人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他扭过头,不愉的神色已经彻底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摆摆手,示意青年可以离开了。 已经走向卧房的男人忽地转过身,像是意料之中的青年并没有马上离去,还是和刚才一样,只是脑袋偏过来了一些,好像在目送他的背影。 “J’aioubliéquelquechose.(我忘了一些东西。)”男人对他挑了挑嘴角,接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第七十四章 在男人随着青年出门后,卧房内也陷入了另一片静谧。 只不过这种静谧是宁静而不是压抑。 南清言的状况已经平复许多,男孩也仿佛知道了这种情况,然后越发地“得寸进尺”起来,小屁股一拱一拱蹭进了南清言的被窝,还很自觉地将被自己攘开的被脚捻平,装作一副很乖巧的样子。 好吧,男孩自已也认为自己乖巧的不得了。 “Papa……”小脑袋枕在了南清言的胳膊上,欺身凑近颈窝处,学着曾经无数次在季煜宸那里看到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果然,男孩抽了抽自己的小鼻子,爸爸的味道最好闻了。 南清言被男孩的动作弄的很痒,但心里又不舍得将他推开。现在他知道了,虽然语言不通,就像微笑是这个世界的通用语言,就像骨肉相连的默契,PAPA他还是能听懂它其中蕴含的血浓于水的意味,同时也没有半分犹豫地就接受了男孩这样的存在。 他怜爱地抚上男孩的后脑,男孩也张着圆溜溜的黑眼睛抬头望向他,他想和他说点什么,又不清楚两人之间的语言鸿沟究竟可不可以跨越。 “Hey,ah……canyouspeakChinese?” “……”男孩呆呆的看着南清言嘴唇开合,直到确认他已经说完,“Qu‘est-cequeturacontes,papa?(你在说什么啊爸爸?)” 南清言愕然,心里多少也有点失望,看来这条鸿沟可以媲美非洲大裂谷,以现在的条件是跨不过去了。不过这点低落也只耗费了他一秒不到的心神。 他冲男孩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说什么重要的事。然后提起嘴角,用没有被霸占的左手戳了戳男孩肉肉的小脸袋,心道好手感的同时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是不是有些超重了? 不过此时此刻却为这些小事而花费心神,是不是太浪费他从来没有期冀过的亲子时光? “南清言”南清言一手扶正男孩的小肩膀,另一只手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着自己的名字。 “Ah……Um……”开始的时候男孩并没有很明白他的父亲想要传达给他的意思,不过“南清言”的发音还是在脑海中盘旋了数转,隐约中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 男孩蹙起自己的小眉毛,稀稀疏疏的,像两条淡淡的线,不像南清言,呵,好吧,也不知是年纪太小还没长开,反正除了黑发黑眼,也真看不出来到底像谁。 看着自从自己出声后就不发一言甚至抿嘴皱眉的小家伙,南清言也不急,倒是抓紧了一切时间去仔细观察眼前的男孩。南清言半坐半倚在床头,一手回护着男孩的后背,害怕他不下心翻仰下床去,一边细瞅他的眉眼,渴望着把他的每一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已经错过他初生的那几年,不能再错过更多了。虽然也有过“这些自己都已经历,只不过是忘记了,总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想法,但内心还是一直不住的自责,责备自己居然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一段时光,忘记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存在。 男孩还在认真地思索,认真回想不多的回忆,结果发现无论是内室,书房抑或是户外,好像都有相似的发声出现过,然后是父亲的动作,嗯,玛塔做过同样的动作,在介绍自己时,安也是,介绍自己认识兔子罗伯特的时候也是,所以——“J’aiappeléEngelbertDeBourbon.EngelbertDeBourbon!(我叫做EngelbertDeBourbon,EngelbertDeBourbon!)” 万事开头难,但也仅限于开头,所以接下来欢脱和手舞足蹈了。 等季煜宸从储物室拿过忘记的东西,重返卧室时,已经是另一番光景了,是一种欢乐的不忍去打断的光景。 是男孩发现了他,让他免于枯站着的尴尬,“Hey,Ann!”他招呼他过来,让他加入他们的游戏。 第七十五章 说是游戏,其实更可以归纳为“你比我猜”这类综艺节目中有之,而亲子活动中罕见的活动。此时的男孩正跪坐在床上,将两只小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做着让南清言一头雾水的前绕动作。 南清言歪着头努力转动自己经久不用的脑子,企图让他生锈了的两个脑半球展开犹如俄罗斯领土那么大的联想。可是即使想到额前青筋乱跳,他也没有什么思路,他的男孩究竟想要和他说什么,要和他一起做热身运动?可是这……是不是思维太跳跃了一点? 但是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南清言也试着和男孩一样跪坐起来,不过不熟悉自己的身体状况险些让他直接扑倒在床上,一手紧急撑住下倾的身体,一手心有余悸地抚摸着多出来的“皮球”,南清言决定还是采取一贯的无视政策,反正现在也解决不了。但游戏还在继续,他收敛了心神,依旧是笑意盈盈,他放弃屁股坐在脚上的坐姿,而是将两条屈起的腿微微分开,重心向后,屁股直接坐在床上,用手绕肩,就像在体育课前做准备活动那样,但是很显然虽然费了大工夫,可他的猜测不是那么正确,因为男孩又换了一个动作,而且显然是表达得同样一个想法。男孩又将两条手臂伸直,上下摆动,头也随着手臂的动作左右地摇来摇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南清言错开男孩晶亮晶亮的瞳仁,因为他为自己的愚钝而感到羞愧,天知道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只互通了姓名还有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年龄,然后到了男孩的第三句话就彻底卡住了。 季煜宸的加入算是化解了南清言的难题,感谢上帝,让这个既懂中文又懂法语的家伙及时赶到了。 男人对两道同样热切的目光感到很受用,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发生什么都好,男人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大步走向他的爱人和孩子的身边。 他先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床脚的矮几上,然后一把抱起男孩,自己坐下后又把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Enquoidireetpapa?Regardez-vousétaitensueursueur.(和爸爸在说什么,瞧你这满头的汗。)”然后摸出一方丝帕小心揩去男孩额上的薄汗。 “Papam‘ademandémonnometj’aiquelqueschiens.Puispapam‘aditqu’ilavaitquelqueschiens.Trente-cinq!Ahnombreuxlà-bas!Pèreetj‘aimeleschiens.Pèrem’aaimé.(爸爸有问我的名字和我有几条狗狗,然后爸爸也告诉我他有几条狗狗哟!35条呢!很多啊有没有!爸爸也和我一样喜欢狗狗,爸爸也很喜欢我。)” 男人含笑着回头看了眼南清言,只发觉他眼里的疑问和对男孩满满的关爱就不禁放大了笑容,他明白刚刚的这段时间两人完全鸡同鸭讲,但这丝毫不能阻碍他们父子情深,如此看来,他的计划会进展得更加顺畅。 “Etpuis,vousn‘auriezpasdiscutéleproblèmeduchien?Oh,àmonhumbleavis,vosactions,toutcommeunepoulepetitefleur.(然后呢,你们不会一直在讨论狗狗的问题吧?哦,恕我直言,你刚才的动作像极了一只小花母鸡。)”男人心里想他才不承认他喜欢看小胖墩炸毛呢。 “Nouslefaisons.”男孩又露出了男人熟悉的怒容,但这副可爱的表情只维持了两秒不到,因为他可不想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做出这样有悖乖孩子面孔的行为,所以他只能神情恹恹地斜眼看着季煜宸,“Jetiensàdirequelepèreesttrèsbelle,tellementbellecommeuNapillon.N’était-cepascequelapoulefleurs.Maislepèren‘apasl’airdecomprendre.(我想说爸爸很漂亮,像蝴蝶那么漂亮,才不是什么小花母鸡,但是爸爸好像没听懂。)” 季煜宸怔忪了一下,他没想到男孩竟是想表达这个意思,为自己的言行对男孩郑重道歉后,又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Oui,oui,ilestl‘hommeleplusbeauquej’aijamaisvu.(是的,没错,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男人不减笑意地转向南清言,“团团说他的爸爸很漂亮。” 第七十六章 南清言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他万万想不到结果竟然是这样。他原以为可能是他的男孩想要和他一起玩耍,只是他不知道游戏规则。所以如今被眼前的这个成熟帅气自己又不太熟悉的人直接道出真相,南清言神色上还是有些许的不自在,双颊也被染上了淡粉。而此时正双手环着季煜宸的脖颈的男孩,却像心有灵犀一般地回过头来扬起大大的笑脸,周围的空气好像也被感染了欢愉的粒子,在座的三人均是一脸笑意盈盈。 也许就是这种气氛,也让男人和南清言彼此间的尴尬缓解不少。他们也朝对方笑了笑,当然,南清言的笑容中更多的对男孩的慈父爱,也掺杂了一些无法严明的情愫,如果问他为什么要冲着季煜宸展露笑颜,他可能会愣上片刻,然后呆呆地说:“我对他笑了吗?”然后又径自截断自己的问题,“也许吧,笑了就笑了的,没有什么太多的原因。” 而季煜宸的笑容则包含了更多的内容,其中既有了对孩子的父亲压抑了许久,炽热却深沉的爱恋,有渴望,有一瞬间的欣喜,还有一些晦暗的看不透的东西。他低下头,拨正了男孩的头,“Monangeadorablepetite.PeuttoNèredemeprêteruninstant?Biens?r,j‘aiaussilaisséMartaapréparélesdessertslesplusdélicieuxetattendresoNetitbonhommeprofiter.Etjusteaumomentoùjesuisarrivéetj’aientendulavoixdeCoster.(我可爱的小天使,能不能把你的爸爸借我一会儿?当然我也让玛塔准备了最美味的小甜点来等待她的小绅士享用,而且刚在我进来的时候又听见科斯特的声音哦。)” “Vraiment?LeCosteraccomplirsatache?Jesaisqu‘ilestlemeilleur.Que,RobinetKerryfaire?(真的?科斯特完成了他的任务?我就知道他是最棒的,那罗宾和克里呢?)”听到自己最重要的伙伴的名字时,男孩也顾不得和他刚见面或者说刚相认的父亲“含情脉脉”,而是迫不及待地询问着关于科斯特、罗宾还有克里这三只陪伴他短短人生全部历程的德国短毛指示犬。 “Bien,vouspouvezalleràdemanderoùsontlesCostersesdeuxcompagnons?JemesouviensfavoriCostervouspermettentdepeignerlafourrure.Maisrappelez-vousd’arrêterdetirerlesoreilles.(这个嘛,你可以去问问科斯特他的两个同伴走到哪了?我记得科斯特最喜欢让你为他梳理皮毛了,但是记得不要再揪他的耳朵了。)” “Savoir!(知道啦。)”男孩吐了吐舌头难为情似的低下头,不过马上又在一个自以为男人看不见的角度欺欺鼻子,小声嘟囔:“Costervraimentavare,évidemmentilsuffitdetoucher.(科斯特真小气,明明只是轻轻地摸摸的。)” 第七十七章 男人托着男孩的肋骨将他从自己的腿上摆渡到了地上,接着心急的男孩只来得及和他的父亲说一声:“Aurevoir,Papa.(拜拜,爸爸)”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卧室,只留下错愕的南清言看着那扇没被关严还留着一道缝的房门。 “这……这怎么了?”南清言讷讷地说,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也不得不求助现场唯一能够回答他的人。 “哦,我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急,是这样,团团急着见科斯特,一只从出生就一直陪伴他的德国短毛指示犬,你昏迷之前他就被派出去了,今天他执行任务刚回来,去寻找一个在水井里投毒的凶手。还有,团团也该吃晚饭了,小孩子的饮食一定要很规律。”男人细细地为南清言道来,然后意料之中地洞悉了他眼中的懊恼和担忧。 “水井里投毒?!” “对,”男人点头,又起身在更接近南清言的地方坐下,“是北面小镇的葡萄庄园,计划中我们是要到那里游玩的,但没想到他们一个酒庄的人竟然在我们出发的前一天就遭遇了这样的灾难,甚至还有一些游客,这把你和团团吓坏了……” 计划中我们是要到那里游玩的……这把你和团团吓坏了……男人还在诉说着心中的后怕,还有案件的后续和在酒庄的酒窖中自杀的凶手,但是南清言已经屏蔽了外界的信息,脑中只无意识地盘旋着这两句话,语调平平没有起伏,好像机器人被按了循环播放的按键,计划中我们是要到那里游玩的……这把你和团团吓坏了……计划中我们是要到那里游玩的……这把你和团团吓坏了…… 南清言视线轻眩,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好像什么都记不得,又好像隐约中记起了那些些过往,扭曲的视线中闪过一些或灰白或彩色的碎片,还有些奇妙的大小不一的光斑,它们遮盖了记忆中的内容,冲淡了片段里的色彩。恍惚中有尖利的刹车声和人群的尖叫,有吊瓶里面装着奇怪颜色的液体,有四周都是墙没有出口的房间,有一起嬉戏的男孩和狗,有男人带笑亲吻他的无名指,上面还戴着那枚熟悉的戒指,还有,还有大片大片的紫色的花海…… 但是这些记忆的碎片还无法串联起来,他越是努力去回忆,这些片段就变得更加凌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识海里更是用力地去搜捕这些本该牢牢刻印在那里的记忆,去无奈无论自己如何屏息如何焦急,都在离它们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当南清言从自己的双合的手臂间看向外面时,自己已经被那个自称季煜宸的人紧紧搂在了怀里,“没事的没事的放松你一定会想起来的宝贝深呼吸深呼吸放松你一定回想起来的……”直到与南清言四目相对,他还是没有停止嘴里的呢喃,只是放松了自己的怀抱,又伸手揩去了他额上的冷汗。 “我想,”南清言的目光在男人脸上游移,带着踯躅和不确定,“我想我可能是想起来些什么,”他抿了一下嘴,把视线移到了他的领口,声音也低了很多,又转头企图逃离男人的目光,“但是我并不确定,这是真的还是我的妄想……” “别担心,”男人轻轻扳正他的头,在他的额上印下一吻,“你还有我和团团,即使丢了记忆,我们也还在你身边。”他对他一笑,连灰色的眸子都透着笑意,和记忆中的那个笑容很像,但却让南清言莫名觉得伤感,“对不起,我忘了你。” “没关系。” “不,我想我要跟你说声抱歉,”南清言摇着头,“之前的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 “没关系没关系,”季煜宸的唇蹭着他的额头喃喃地说,“虽然我那时也很伤心。” “对不起……” “也许我们该换个话题,我刚才突然想到的。”他把南清言扶到床边,然后起身拿起被放到矮几上很久的东西,一个古老但并不破旧的盒子。 “小心有些沉。”他把盒子放到南清言的手边便退开了,不过很快就在来自对面的歉意中带着期许的目光中回坐在南清言身边,“这是你到这里之后记的日记,开始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到后来就记得很全了。” 第七十八章 冥冥之中,南清言从一个并不惯常的方向开启了铁盒,或许是我在忘记的这些年中已经形成了这个习惯吧,他小心地翻开盒盖,同时在心中如是地说着。 不过让他吃惊的是,铁盒中除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还有紧贴着盒盖和盒壁的大小齿轮环环相扣,随着南清言的动作缓缓运作。盒盖只打开了一半,看到这个情形,南清言止住了手中的动作,既不继续更没有关闭,他以目示意就坐在身边的男人,得到了男人的一声轻笑:“呵,本来是个要人命的匣子,但在我祖父的祖父那代这里面的东西就没了作用,到我这里只当它是个传说,用作了普通的收纳,不过这盒子的材料是非常好的,还没有报告明确它到底是那种金属,盖严了它可以说是水火不侵,用来放你的东西最合适不过。”说完伸手附上南清言持着盒盖的手上,完全打开了它。 盒内用了红色的天鹅绒衬着,里面的日记本是和铁盒,或者现在应该称之为宝盒——南清言对自己起的名字不是很满意,因为他在心里很不客气的笑了出来——的颜色一致,都是黑中泛着墨绿色的光芒,不过日记本的封面明显是皮质的,对角上的上方烫印了一个被银线勾勒得相当细致的鸢尾花图案,下方是一个花体的N。 “这是特意给你的。” 南清言闻言点了点头,不过注意力还停留在盒中的日记本上。 日记本是一般行程本的大小,有些窄,但长度却比较长,厚度应该是标准行程本的几倍,却由一道不宽的书脊束缚着,纵着被一条从后封皮延伸出来的黑色的皮筋束着,以免过厚的芯散开。 南清言单手将本子拿出来,另一只手摘掉束缚在页口的皮绳,本子自然地散开,切口呈现了一个不规则的扇形。 他翻开封皮,露出了扉页,空白的,没有任何印迹,包括他的名字,本子的用途等等,没有他习惯签写的一切内容。 掀过去,同样没有任何内容,只是有几点被水沁过后又干了的皱痕,还有一点淡蓝色的墨痕,只是小小的一点,好像钢笔长久地悬着,笔尖凝结的墨滴被蹭到了上面。南清言带着疑惑,用手指一一拂过那些痕迹,并没有发现它们隐藏的信息,便又掀了过去。 第二页同样是这样的,第三页也是…… 空气中交杂着淡淡的呼吸声,木料的燃烧,还有“哗啦哗啦”的不紧不慢的翻书声。 南清言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压着书页的边缘,靠着指尖和纸张的摩擦力,拉动着它们的方向,这样的动作他好像做过无数次,异常的熟练,只是在他2002年之前的记忆中并不存在。 也不知道跨过了多少空白的日子,也许是十几天,又或者是二十几天,太多的空白页让本就漫不经心的南清言数乱了日子。忽然指尖的动作由匀速渐渐变快,被上一张的空白所掩盖的熟悉字体也随着手上的动作在下方逐个显露。 “27天了,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还以为我会一直记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因为句尾被晕开的文字而显得悲伤。 南清言的手指又动了起来,尽管不明白,但也隐约猜出了,那天应该是邱岩的…… 下一页又是一片空白,然后是一段比较长的纪录:“山谷中的薰衣草开始败了,即使这里没有人去收割它们,也因为渐冷的天气褪了颜色,无论是花还是叶。 我的房间居然提前一个月就燃起了炉火,虽然我觉得现在并不算冷。” 又是空白的两页,然后——“今天是检查的日子,虽然我一直在不敢相信它确实存在。” 文字被分成两个段落,中间空了很多,淡淡的格纹线穿插于并不好看的方块字间,往往忽略了它的存在。南清言搭在上面的手指有些僵硬,他突然不太想继续看向下面的内容。 接着——“医生说他很健康,以后会是一个坚强的男孩子,只是个头有些偏小,正常的胎儿在18周时身长接近14厘米,他只有10厘米多一点,但是他的心跳很有力,我在听诊器里听到的,我很庆幸当初做了这个选择。 我不能错过更多了。 也许我得习惯松露和大蒜的味道。” 下面是一张彩图,肉粉色的一团,旁边标注着数字“18” 南清言有意回避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图,然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大大的脑袋占据了身体近乎三分之一,一侧淡淡的眉毛和指甲也在图上显现出来。 这就是团团吗?团团真的是…… “团团……团团他有看过这些吗?”南清言就着翻开的那页递过去。 “不,还没有。我们……额,我想等他再大一点的时候。” “嗯。”南清言并没有在意男人话中未尽的内容,在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眼神之后,就又将递出去的本子收了回来,继续阅读上面的内容。 只是在不经意间,男人观察到他悄悄改变了坐姿,那双一直悬空的手搭在了隆起的腹部,一手维持着拇指和小指在前,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在后的掐着日记本的动作,一手僵硬地贴向腹部高耸的一点,神情像是在读书,又像是在感受腹中的动静。 南清言的改变缓慢而悄无声息,却没有瞒过在场的唯一观众,他柔和的目光扫过他僵硬而苍白的左手,嘴角的弧度再次加大。 他同样伸手附上了那里,连同他的手。本以为会就此转移他的目光,男人却惊奇的发现,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还在看那幅彩图,就像当初刚发现团团时的那样,不想错过任何一处。 之后的日记中同样附着彩图,还有照片,南清言看着日记本摊开后参差的书页便知道。 之后的内容可想而知,都是大段大段记述团团出生前和出生后的点滴,即使是一件细小的事,都可以让从前的自己花费大量的笔墨去记叙,当然这对现在的自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而这之后也越来越多地提到参与到他生活中的另一个男人——季煜宸的存在。 当南清言再次在日记中提到这个男人为照顾感染了HFMD的团团不眠不休时,他便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一定已经开始习惯和依赖他了,所以之后在记录季煜宸向自己求婚时自己是平静的接受,而不是厌恶或者愤怒。 南清言阖上没有看完的本子,用尾页的皮绳在那里做了标记就放在了枕边。 四目相对,他却发现自己不是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我想,我忘记的是比这些还要早的事情。” 番外:我是特纳?黑森 (上) 我出生于1975年12月24日,出于不知名的原因,三个月后于一个雨夜被遗弃在冯?龙德施泰德庄园的大门前,十分幸运地被龙德施泰德夫人发现并收养,活到现在。 当然刚才的这些内容大多假以人口,我并不真正了解,而我的年龄和童年也一直是个秘密。 “是上帝在召唤我,所以在多人的劝阻下我还是毅然亲自走进滂沱的雨夜,在外墙篱笆的藤蔓下发现了你。”这是龙德施泰德夫人在我十一岁生日时对我说的,“不似过去的任何一次,让我好像陷入了冰沼,好像下一个就会有惨死在我丈夫制造的枪支下的人索取我的性命。那一刻,我感到了肉体与心灵的洗礼,是的,在抱起你的那一刻,我很温暖,那是一种我多年无法企及的感受。”她笑着对我说,那双饱经岁月的磨练和内心的折磨的水蓝色瞳仁突然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在烛火的掩映下,是那么的美丽。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但是我知道,龙德施泰德夫人寿日将尽,不过她也不必再为偏头痛和风湿而困扰,也不必再为她的丈夫和国家所做下的事情赎罪。 龙德施泰德夫人是前蒂森(现蒂森克虏伯)执行总长里希特?让?冯?龙德施泰德的妻子,或者说是遗孀,他在弗里茨?蒂森逃离瑞士后接管公司,除了继续为纳粹党提供资金援助外,二战中纳粹德国军队使用的武器弹药也大半来自蒂森制造,里希特也深受纳粹党魁希特勒的厚爱,一时风光无限,但他同时也是个颇能识清时务的人,在埃尔温?约翰内斯?尤根?隆美尔服毒自尽后,便意识到希特勒气数将尽,战局也到了穷途,但骨子里最优人种的认识让他不能抛下日耳曼民族的荣光,与美国人苏联人甚至是犹太人共伍,所以他选择抛下自己的事业,抛下自己的新婚妻子,抛下自己的所有,踏上纳粹军的旅程,仅在六天之后的与美军在莱特岛的交火中便为心中神圣的德意志帝国献出生命。 里希特死后八个月,也就是1945年6月5日苏、美、英、法宣告德国战败,由四大盟国掌握德国最高政权。帝国马克也遭遇了和纸马克一样的经历——贬值,贬的一文不值,无论是之后的东德还是西德民众都经历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二次财产洗劫——第一次是在一战后。 但这样的由极富有急转直下的状况并没有波及到蒂森公司的女主人——龙德施泰德夫人,虽然她的产业中极具价值的枪支制造几乎成了摆设,但仿佛被上帝之手指点的她果断将企业的重心转移到钢铁、汽车技术,机器制造、工程设计、电梯、及贸易等领域,财产成几何倍数增长。但就是这么一位看似柔弱,实际却聪明果决的年轻女子,在坐拥金山时也同样果决地将自己几乎全部的财产捐赠给了自己在战争的洗礼后千疮百孔的国家,即使在蒂森家族起诉质疑自己继承的合法性败诉后。(别信啊,这是我瞎扯的,后来蒂森公司和克虏伯公司合并了,就是现在的蒂森克虏伯。) 她可以说是自愿的,也可以说是被迫的。 是的,在里希特?让?冯?龙德施泰德先生战死之后,年仅二十岁的龙德施泰德夫人在接管蒂森公司后便一直生活在恶梦中。 超过1450万的无辜平民死于蒂森制造的枪口下,无数的生灵含冤死去。那些导演战争的凶手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无论是天堂抑或是地狱,都无法成为这些徘徊在人间的怨灵发泄怨气的对象,所以活着的人,无论他们是有罪还是无辜,都终日与恶梦为伴,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是的,龙德施泰德夫人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这个和杀死他们的凶手有着最为密切关系的人。 于是,这位因为恶梦、幻声、幻影的折磨而惶惶不可终日的美丽妇人,终于变得憔悴不堪。她摘掉了庄园里全部的镜子和窗帘,打开了所有的水晶灯,即使是黑夜,龙德施泰德庄园也恍如白昼,没有一处能逃脱掉光的洗礼,但这对于一直折磨着她的如形随形的恶梦没有丝毫效果,而且在有一天她乘坐的马车在返回时不小心压死了一只黑猫,这种情况就更加严重。 这之后的不久,22岁的龙德施泰德夫人在一次公司演讲中由于精神恍惚险些一头栽下离地两米的讲台,接着又在缓步步下单螺旋楼梯时失足跌落,摔断了右腿的胫骨和左臂的尺骨,不过也算万幸,她没摔断她的脖子。 这让她彻底陷入恐惧——即使之前的她夜不能眠也没能摧垮她,她还能带领她的公司创造数百亿的西德马克,数十亿的净利润。但是现在唯有恐惧和冰冷裹挟着她,她想死,却由不得她。 就在她彻底崩溃之前,一个陌生人找到了她,告诉她,想要活命,等待着她的是两种选择:第一,散尽自己的不义之财;或者,用这些不义之财保护自己,去英吉利海峡的那面,为自己建造一个永不完工的房子。那个陌生人随后补充到,如果她选择后者,他可以为她设计。 “谢谢,不过我更想选第一个。”美丽的龙德施泰德夫人轻声道。 随后她捐赠了蒂森公司的全部股份,超过九成的存款,一处位于鲁尔区的露天煤矿,以及23套房产中的22处,只留下她现在居住的庄园,也是龙德施泰德的祖宅。 然后就开始收养一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孤儿,直到我的出现——“好像是从银行那里贷了一笔巨额款项还清了一样,”从此,龙德施泰德夫人再也没有做过恶梦,虽然已经恶梦缠绕了她30年。 可能由于这个原因,我在龙德施泰德庄园受到了超越其他任何孤儿的待遇,无论是在我之前还是之后被收养的,那简直堪比庄园的小主人。 是的,后来龙德施泰德夫人真的将她的全部财产划到自己名下,只因自己是她口中的那个“上帝的孩子”。那一年我12岁,还是一个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年纪。 我只给自己留下学费,剩下的钱便交由庄园的管家施奈德先生,让他继续夫人生前的善举,继续为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提供成人甚至成才的机会。 我以为我会这么平凡地度过余生,求学、立业,然后找一个漂亮高挑的日耳曼姑娘成家生子,但上帝显然觉得这样太无聊。 离开龙德施泰德庄园的我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捉襟见肘。然而对于在校学生,学校又不允许他们打工的工作时间超过每星期六个小时,也就是说我每周的收入至多有十二磅——是一个撑不死人也饿不死人的收入。 所以每到周末,我总会跟在返家学生的后面偷偷溜出学校,跑到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小镇的一家小餐馆里做一名服务生,有时餐馆打烊后也会帮着刷一会盘子。 也就是在那间小小的餐馆中,我遇到了那位改变了我一生的男人。 那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像每个周末那样穿着那身黑色的服务生制服游走在桌与桌的空隙之间。那天下着雨,我记得,所以店里也比往常热闹了一点,大多是为了避雨的路人,三五个人凑成一桌,叫上几扎啤酒几根香肠,谈论的话题无疑是联邦德国第三次获得世界杯冠军以及东西德统一。 十五岁正是对政治嗤之以鼻的年纪,但同样,在听了无数遍马特乌斯如何连过三人射出时速高达的210公里的世界波几乎射穿球网一举摧垮了自命不凡的南斯拉夫人,还是西德队进入淘汰赛后的关键先生布雷默,先是在1/8决赛2比1淘汰荷兰时打进一个匪夷所思的后角弧线球,半决赛对英格兰,主罚的任意球折射后吊入希尔顿的大门,决赛对阿根廷获得点球时,马特乌斯让出了罚球权,顶住压力的布雷默面对点球门神戈耶切亚,冷静的推射死角入网……等等等等,好吧,我承认那些口水喷的到处都是的谈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也正是和这些犹如打了强心剂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很容易注意到那个静静地坐在角落的男人。或者说刚开始我只在他在上午九、十点钟要了一份半熟的牛扒而感到少许惊讶,那么在他结束用餐后以一百马克作为小费时,才让我真正将他作为脑中的一份回忆。 他比我见过的所有客人都要尊贵,虽然我看不出他的衣服是不是更加昂贵。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就是有一种名为“贵族”的气息流露。虽然我作为龙德施泰德庄园的隐形继承人,从小也受过系统培养,但我是决计做不出如他那般的自然,再怎么努力,也好像上足发条的木偶,死板而又可笑。这也许就是我之所以是个弃子而他是个天生的贵族的原因吧——源于DNA里的优劣。 (中) 我目送了他的背影,他将黑色呢子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撑起雨伞,缓步消失在小城的雨中。这是我们的初遇。 我真的以为这会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相遇,毕竟在我看来,他不可能是这里的常客——他,不属于这里;他,不属于平凡。 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淌,波澜不兴,而曾经那个让我嫉妒又羡慕的男人也随着那张一百马克的分作他用而光彩逐渐暗淡直至彻底褪色了。一切仿佛从未有过更改,只是在有些个下雨的午间会不经意地想起那抹消失在雨中的剪影,直到我拿到了劳滕巴赫市亚历山大?冯?洪堡一级文理中学的毕业证书,并且在那里取得了不错的毕业成绩。当然,因为黑森州州长突然脑抽决定提高学费的原因,我选择提前两年结束我的中学课程,也就是我遇见那个男人的同一年。 我从未主动规划过我的人生,即使一直被我视为母亲的龙德施泰德夫人离世,也无法让我养成这个一般德国人都应该有的良好习惯。所以,漫无目的的过活直接导致了我直到从文理中学毕业也没有考虑好究竟去哪所大学专供哪个专业。 也许我该出去玩一圈,面对着写满“1分”的成绩单(德国一分通常为最高分)我讷讷的说,无论是近一点的瑞士、比利时、卢森堡,还是北边的挪威、丹麦、荷兰,抑或是隔着法国和英吉利海峡的英国,都是不错的选择,或者可以在规划路线后把这些地方都游览一遍……不过这个计划在还没完全成型时就被迫夭折了,一来我讨厌规划任何东西,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多余的钱去支付旅费,我可不想到处去和陌生的德国人搭讪,扬起和傻瓜一样的笑脸询问对方的目的地,接着就是经典的那句:“那我可以和您同程吗?”哦,该死,我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但也就是这样的犹豫不决,也多亏了这样的犹豫不决,我接到了来自海德堡大学蛋白质与核酸专业的邀请,同时到来的还有柏林自由大学发来的邮件,同样是医学系。我左右为难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前往海德堡,好吧,我承认只是因为海德堡的那份邀请更长一些,让我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 不过,冥冥之中,上帝指引了我走向了最正确的道路。 我的确在海德堡大学混得如鱼得水,而我在医学上的锋芒也开始展露,即使在开学之初任何人都没有将那个身高1.77,体重只有132磅的“钓鱼竿”放在眼里,不过话说回来,我真的有那么瘦吗? 大学时只有两件事触动了我的心弦,第一件,是我有幸在阿尔布莱希特-考索尔生前用过的实验室实习了一段时间,并且收获了我一生致力研究项目的理论基础——动物细胞的脱分化,这是人体克隆的前提,如果我没有得到这份笔记,那么也许穷尽一生我也不会取得任何研究成果。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对克隆人的研究是完全合法的,毕竟当时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克隆”。但是我至今认为我的成功不是巧合,因为在冥冥之中,那个男人已经替我规划好了一生。 第二件,则是发生在一个明媚的午后。在越过数个果晒的少男少女,脸色黑的和阳光成反比的我终于成功通过了这些“障碍”到达食堂。 “嘿,你好,我叫约翰?海德!我说,你就是那个蛋白质与核酸专业的天才吧?”赶在我将已经被分割好的鱼排送入口中之前,一个满脸雀斑,满头都是乱糟糟的金发男孩闯入了我的视线,他不客气地将餐盘与我的紧挨着放下,然后他的人也同样不客气地一下坐到了我的对面。 好吧,因为他的鲁莽,让我对这个自称约翰?海德的家伙第一印象糟糕到无以复加。 但是我还是强忍着心里的不快,放下已经送到嘴边的美味,“你好,我是特纳?冯?龙德施泰德,但是我想我并不是你口中的那位‘蛋白质与核酸专业的天才’。” “嘿,得了吧,伙计,芬教授已经当着我们的面预言你将成为海德堡大学蛋白质与核酸专业第三个获得诺贝尔奖的人,还有别这么一板一眼的,要知道现在是午餐时间!午餐是……”他的话还在继续,而我的思绪却已飘远,目光中唯有他那对标志性的大门牙在他那番“心情愉悦有助于消化吸收”的高谈阔论中夺了头彩,成了我对他印象的全部。 “哦,对了!你可以叫我强尼,那作为交换,我可以叫纳特咯!而且也不要用‘您’来称呼啦!” 虽然心里很不情愿和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结交,我不得不点头同意,该死的如果再不出声,他嘴里嚼了一半的白肠会和同样成碎屑状的酸菜一起掉进我的餐盘。上帝啊,请允许您愚钝的子民许下他今生唯一的愿望,为此他宁愿永远活在安静之中,请您赶快把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人带走! 啪嚓,先是疑似不明物体撞击了餐盘的声音,再者是餐盘和餐盘发出了碰撞,接着,世界果然安静了——不过这份安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种——“哦,那个、嗯、伙计,哦,不,纳特,我很抱歉,那个、那个……” 看着对面那个刚刚还口若悬河异常自信的家伙变得满脸通红而又期期艾艾,尽管前一刻自己真的怒火滔天,真想一叉子解决了这个二货,但此刻我却神奇的恢复了平静,不过表面却还维持着一副想要杀了他的表情,“尊敬的约翰先生,我想如果你还不赶紧说出你的目的,那么现在你就可以带着你的这‘一坨’和我的餐盘滚了。毕竟你一定不想成为我的临时操刀对象,要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都是在练习在蛙卵上切割细胞膜来练习手指的灵活性。” “哦,好吧,”约翰先是冲对面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速去速回,但实际上拿着餐盘内剩了多半食物的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将餐盘放回去,然后快速返回,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我真担心那个凶巴巴的老处女会让我把盘子里的东西拿回去吃光!” “那可真是遗憾。”我继续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不过即使这样也让单纯好骗的约翰心里发毛。 “哦,你不能这样,而且,咳咳,”约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一本正经地开腔,“我是真的有事要和你说。”不过即使把自己伪装的很正经,可一旦对上了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约翰内心还是心虚不已,泥煤的我是来谈正经事的好不好!“那个,那个你也知道的、的……是吧?” “知道?知道什么?我想我不知道,尤其对你知道的,近半数可怜而又愚昧的我不会知道。” “哦,不不,这个你可以知道!而且必须知道啊!”也许之前从未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因为他的面部表情明显地发生了变化,但却不是恼怒,反而是沮丧又夹杂着懊恼,高大的白人男孩约翰想要倾身握住那双交叠放置在餐桌上的手,又在注意到对方凌冽目光的刹那尴尬地缩了回去,讪笑着,“你知道的,我们每个人进入这里学习都需要一个推荐人,而这个推荐人也是可以被公开的,所以我们恳请你的推荐人阿道夫?黑森先生参加我们的晚会!” “哦?”老实说我现在确实摸不准这个约翰想要干什么,推荐人?见鬼了吗?好吧,我承认我那个冯?龙德施泰德的姓氏多多少少给自己带来了些好运气,可能有些无知人士看着这个伟大的姓氏而暗中“做了好事”?但是为什么我的推荐人会是那个一手策划他不得不提前毕业的黑森州“吸血鬼”!“所以你认为推荐人和被推荐人之间的关系就要好到好似一块铁板的正反两面?” 可能我的脸色已经坏到不行,坐在对面的约翰已经由原本的尴尬又忐忑变成了如今的手足无措,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也许为了他口中的那个所谓的晚会?我的心情似乎开始变差了。 “不!不,您听我说!”他摆着手,面色急切,口齿却不伶俐了起来,“这,这是这,这这样的!” 我挥了挥手,不想再听他说一些这这的短音。不过看在他娱乐了我大概三分钟的时间,我决定对他说实话,“你别着急,先听我说。”看他“刷”地闭上嘴,即使一副欲言又止,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回去的样子,我的脸色也开始回暖,“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发誓我说的一定是实话,首先,我并不知道我有一个推荐人,”没有管他惊讶的大张的嘴巴,我继续说了下去,“是的,我的邀请就像被大风刮过来的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地收到了,而且事实上我当时收到了两份邀请,另一份是柏林自由大学,也是医学系。所以,即使我的推荐人真的是那位‘传奇’的黑森先生,那么你觉得我这么个情况,能够邀请到吗?”不等他回神,我便起身离开了。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因为那个约翰真的邀请到了阿道夫?黑森,而我也不知缘于什么的对他死心塌地起来,加入了他的麾下,继续潜心有关克隆人的研究。 后来的几年,我不仅成为了他的医疗队长(虽然我对给人看病并不怎么擅长),也成了他的床伴。 (下) 床伴?呵,我又一次抬高了自己,也是又一次把自己当做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在那个时候,有时我会坐在窗前,俯视着落地窗外林立的世界,鼻尖萦绕着的净是阿道夫的味道,心知他就睡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熟睡着,代表了他对自己的信任,本应就此满足的内心却总是难掩就这样跳下去的欲望。 盛满的酒液在高脚杯中静止,深琥珀的颜色也同时掩饰了我发颤的左手。是的,那里充满了我全部的怨怼、全部的不甘、全部的窥伺,同样也充满了我全部的奢求和希冀。 我不甘于只做那人的替身,却又深谙即使那个中国南不出现,他的身边也不会有我的位置。不甘,但只能认命。所以贪恋着阿道夫赋予我的一切的我不得不谨小慎微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敢越距,更得偷偷地去打量我最讨厌的人,然后模仿他,甚至在有些时候代替他。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也许是在别人把我的研究当做异类,排斥我,甚至想要控制我,却只有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仅保护了自己的安全并为自己投下了大量的资金?还是那个站在高处被成千上万的信徒仰视着的他们心目中的神?可能正是那个享受着万人的顶礼膜拜、睥睨众生的眼神迷惑了我,让我也不禁为他臣服,让我臣服了这个有权利,有武力,更有能力的男人。我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赋予的,所以相应的,我的一切也都属于这个男人,包括身体和性命。虽然我曾经很讨厌他。 所以能如此近距离的呆在他身边,我所有的颓废只剩下了满满的感激。 那时,我的第一个实验成品便是以他为模板,一个不甚完美的缩小版阿道夫?黑森,但非常遗憾的是他拥有比他的模板还要厉害的消化系统障碍和心脏疾病。 本来我以为以他为模板的实验会一再继续,直至身体机能被塑造得完美无缺,但他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拒绝了,并且拒绝了很长时间,直到两千年南离开他回到了中国,我的实验才算解禁。我不知道这应该去追找谁的责任,却还是任性地把这些阻碍都归罪与那个中国人的枕边风,毕竟这两件事的时间太过巧合,我一向不相信巧合的。 在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在南呆在德国,呆在阿道夫身边时,我一直扮演着他的私人医生的角色。虽然他从没有主动“传召”过我,但我一直是“随传随到”。 但南离开之后,我却开始了和与死神赛跑的比赛。阿道夫患了绝症,在南离开之前不久。 我在病床前看着男人蜡黄灰白的脸色,直恨不得撕碎那个狠心的中国人。也许他在于他共处的这八年里,从来没有将对方放在心上吗?也许吧,这是对阿道夫的报应,对我的报应。 他还是走了,不过我的实验也成功了。 “他”有着几乎和阿道夫的一切,却惟独没有病气和孱弱。当他在培养箱中第一次睁开他的双眼,我就知道——王者归来了。 第七十九章:终章 这是一片荒凉的地方,脚下是一片黄土,板结着,装饰着一道道因为干旱而裂开的口子。 远方,是连绵的土丘,若非站在它们跟前,是无法体会它们的高度。是的,它们很高,却同样光秃,上面没有一棵树一棵草,一阵北风呼啸,带起了一阵飞沙走石。 就在这一片荒凉的山坳里,有一座外人从不知晓的建筑群,庞大,但没有和它相配套的“气势恢宏”。它灰色斑驳的墙体和黑色的铁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侧还有岗哨和配枪的士兵,呵,没错,你猜对了,这就是一所监狱,关押着一群或是十恶不赦,或是一群在政?治斗争权力倾轧中败下阵来的牺牲品,当然也有二者皆备的。 也许是处在整个高原中最低洼的地带,不同于外面的旱,监狱的走廊里总是泛着湿漉漉的潮气,那些用作通风的管道也不时向下滴落一两点水花,发出“叮咚”的脆响,惊跑一只正在附近觅食的老鼠。 83号才来这里不久,被分配到庚区执勤。即使站得笔杆条直,面目也显得几分肃穆,但还是难掩其中的稚气,他才成年不久。 手里紧握着步枪,腰间佩戴的54式已经上膛,只差在危急时刻扣动扳机,就能轻易结束一条冲动的生命。在这里,他们是拥有最好权力的。 庚区只关了一个人,在这栋用精铁锻造的城堡里。他无法逃离这座牢笼,不过同样的,外面那些人也无法再将他怎样。 朔风呼啸,在狭长的走廊中带起一阵尖利的回响,随后而来的,是皮靴敲击地面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这在平时是不常见的,但83没有慌。因为早在一个星期前他就接到通知,这里将迎来一个“大人物”,去拜访那个被关在庚区的唯一的“犯人”。 钥匙盘被抖得哗哗作响,一扇扇牢门渐次打开,仿佛空气都干燥清新了很多,因为那里面夹杂了自由的味道。 终于,两名监狱长和一个穿着笔挺的男人从83面前走过,83稚气的目光与那陌生男人的相遇,只见那人一笑,帅气的脸上是不可思议的无奈和沧桑,他不老,却像一个正在垂死挣扎的人。83将头从一边扭到了另一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 在83目不能及的地方,三人停了下来。两名监狱长同时将两把特制的钥匙插?进锁眼。然后顺时针拧了两圈,铁门吱呀着开启,像沉重的呼吸,从三条细窄的门缝中,隐约透了光出来。 走在最后的男人暗暗松了口气,最起码里面的日子可能不是太难过。 两名监狱长转过身来,两个人的手还虚扶在钥匙上,而钥匙还插在锁眼里。他们默默行了一个礼,又默默地离开,什么都没有改变,包括那两把呆在原位的钥匙。 男人深吸了口气,脑中的一些回忆总是在激烈地盘旋着,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去思考,究竟如何去说服里面那个顽固的男人。 可事实不允许他浪费太多时间,这里不比外面,这里是世人遗忘的禁地。他所幸不再纠结过多,如果那人真的拒绝了,那么就叫刚才那两位监狱长把他拖出来吧,他们一定很乐意! 他露出一贯狡黠的笑,又松了松系的太紧的细领带,然后推开了那扇漆黑的,只在近地处开了个小口的铁门。 只是才迈入那个狭小的牢房头顶上高悬的白炽灯就险些晃瞎了他的眼,出师未捷眼先瞎啊,他想。然后接着他就看到了那个盘腿在板床上坐着的,被剃成了寸头的李致霄。 “看你倒是蛮悠闲的。” “是啊,托你的福。” 不过一句托福,就已经驳得沈子楚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是啊,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三个走到今天这步,钱?权?还是意外地爱上同一个人?也许是,又也许不是,只是身在高处太久,也早就有人在旁虎视眈眈,更何况真正把他们拉下神坛的,不正是他们中的那个吗?真是傻啊。 两人就这样占据了牢房的南北两侧,沉默着,也是对峙着,他们都在心里赌着,或许是他顺了他的意从这里走出去,或许是他遂了他的愿让他一直呆在这里。 只是——“阿楚,你来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之前从未先妥协的李致霄首先打破了沉默,只是目光一直看着别处,摇曳的灯光让他的虹膜显得飘摇,眉宇间也是无尽的疲惫。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反悔的理由,“你能来这里,说明你已经爬上去了,而且南清言死了快六年了,看到我你不觉得……” “他没有死!他没有!”他向坐在床上的男人说道,眼睑半合看向地面,语气平静,但足以打断他的话。 “呵,我到底要说多少次啊,沈子楚我告诉你。”男人的气势一凛,鹰隼一样的眸子射向前方,目光散发出实质化的寒气,嘴角微挑,但也是讽刺,“季煜宸那小子趁乱将他拐到法国,但救了大半年还是没救过来,我亲自看到他下葬,甚至还在他们走之后又将棺材刨出来,那里面装的就是南清言!人我也看了,DNA我也验了,他死都死透了,你究竟还要困在里面多长时间?!你也不小了,你……” 李致霄的话再一次被打断,而只一次,是朝他掷过来的,铺天盖地的照片,那些照片都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已经死去快六年的南清言。 “所以你就算看到这些还不相信吗?”沈子楚摆弄着手中仅存的一张照片,“那也许你对这个更感兴趣。”那是一个男孩挽着南清言的手在蹦跳。 “这是……” “或许还有这个。”沈子楚又伸手递过去一份文件。 “……你先出去吧,我会让人安排我们的行程。” 远在亚欧大陆的那头,一处美丽的山谷中的巨大城堡内。 “让我们好好的生活下去吧。”他的眼里清晰地映着他的样子,好像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心中脑中全是他,也只有他。 “好。”他沉寂在了那片蔚蓝色的湖泊,沉醉而迷离,他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许下了他们一生的诺言。 “Merci.Jet‘aime.(谢谢,我爱你。)” 在离城堡不远的一处地下掩体中,一座庞大而现今的实验室内。 “欢迎回来,我的王。” “做的不错。”他回来了,带着未完成的梦想。这次,他不再会心慈手软。“我该怎么奖励你呢,我的小甜心,特纳?” 正文完
推书 20234-06-09 :勿忘尘——繁花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