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鞲——砍手!

作者:砍手!  录入:06-05

 文案:

 想写一个不要脸的好攻和一个缺根弦的强手。 脱鞲  tuō gōu :本谓鹰脱离臂衣。多喻不受拘束 叶照白×苏折 第一章 这艘小船上一共坐了六个客人,除开叶照白与老船夫,还有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病夫、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一个素色衣衫的青年、一个背人而坐的少年与挨着少年坐的小孩。 叶照白右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侧长剑,坐在对面穿着褐色布袍的男人抬眼看向他,脸色蜡黄双目无光,男人轻轻咳了声,一副病鬼模样。叶照白笑了笑,右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男人侧过头,望向船头的方向。 叶照白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正对上坐在船头的少年。少年背向船舱,穿着一身青灰色的衣衫,看其背影年纪大概十六七岁,身姿挺秀,还未完全长成的身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柔韧,只是略嫌消瘦。少年左侧还坐着个约摸十岁的小男孩,船头只坐着这二人,两人靠地很紧,让人无端想起一个词:相依为命。 此时逆风,小船行于江心,速度不快,两岸山色如墨,猿啼不住,虽然是难得的蜀地晴冬,却仍叫人心声烦闷。 叶照白的目光从少年被江风吹地飞扬的鸦色长发一路下移至少年腰侧的长剑上,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少年忽然站起身,一身青衣也随江风而舞,却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而那穿褐色布袍的男人在一瞬间瞪大了眼,虚弱的病容不见,一张蜡黄上的脸上全是凛冽的杀意,而女子与青年都情不自禁地变换了坐姿。 江面上,一艘大船迎面驶来,顺风顺水,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就近地能让人看见那船上迎风展开的旗子上绣着的黑色大字——唐! 蜀地唐门,毒术无双。 那少年便在此时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白略带稚气的清俊面庞来,这样的一张年轻的容颜,大概可以让任何一个闺阁少女拥有一个甜蜜的幻想。 也能让一个像叶照白这样不要脸的男人用无耻的眼神将少年上上下下、彻彻底底地看上一遍。 少年将一只手搭在身边的孩子身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他一双色泽偏浅的眸子扫过船上的每一个人,在叶照白身上略略停留了一下,又移开。少年开口,嗓音是在人意料之中的清冽:“我只约了唐门之主一人,他若真一人来,我便和他讲讲道理。” 美貌女子站起身,理理裙裾,对着少年一笑,艳色逼人,她问:“小哥要讲道理,也可,你已杀我唐门七十三名唐门弟子,你让我唐门杀上七十三次,门主自然会和你讲讲道理。” 少年身边的孩子却忽然冷冷开口:“那唐门杀我百里家一百一十五口人命,要怎么讲讲这个道理。” 美貌女子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一百一十五口,百里小公子,等大人解决了大人的事情,就是一百一十六口了。” 这话中的威胁与轻蔑溢于言表,那孩子却没有半分畏惧,稚嫩可爱的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符的阴郁,他看定定看了看那美貌女子一会儿,转脸对身边的少年道:“苏折,她得死。” 第二章 苏折低头看了百里辛一眼,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可眼波却在霎那间变得柔软,冬日那一点珍稀的暖光化在他的眼底,温暖地叫人眷恋。苏折移开眼,浅色眼眸中的温暖尽数褪去,他对美貌女子客气地一颔首,道:“请。” 唐门善毒,而门下有四人最出众——病伯、清少、明姬、枯老。这四人并称唐门四客,明姬以女子之身占四客之一,身手自然不凡。 可在苏折面前,明姬却面色苍白地退了一步,病伯与清少都在船上,门中援手也片刻会到,但她知道,若苏折现在要杀她,只需一剑。因为当初苏折杀枯老,所用也不过一剑。 明姬强笑道:“苏公子要杀我,当然容易。不过杀了一个明姬又有什么用呢?苏公子侠义心肠,孤身护送百里遗孤入蜀,当然不惧一死!只是苏公子与百里一氏非亲非故,何必为了一时意气牺牲性命?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公子少年英才,剑术无双,何不入我唐门,必成就一番功业!” 叶照白听地有些感慨,明姬果然是个女人,动口舌挑厉害之能真不辜负她是个女人。 苏折沉默一刻,问:“不是还要杀我七十三次吗?” 明姬一愣,想到之前那句“你让我唐门杀上七十三次”,心里又是尴尬又是惊喜,苏折这样一问,分明就是有些松动了。明姬看着苏折,媚眼如丝,温柔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以苏公子之能,若是入我唐门,岂是区区七十三名弟子所能比?而且公子如此品貌,明姬自然是希望公子好的。” 百里辛与苏折拉着手,是十指相扣的拉法。他不耐烦地看了明姬一眼,用嫩嫩的嗓音说:“你以为拖延时间,你就不会死了吗?而且,你以为苏折是谁,会惧你一个唐门。” 叶照白恨不得猛拍大腿,终于来了句重点了! 明姬、清少、病伯互相对视一眼,神色犹疑。百里辛年纪虽小,但站在苏折身边,却不似被苏折庇佑,反而像是指使苏折。百里辛慢慢道:“不知以苏折如此剑术,可否能称一句独步江湖呢?” 叶照白的表情忽然变地很奇怪,只是现在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他。 明姬苍白着脸不再说话,始终不曾开口的病伯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说:“独步江湖,还为百里一氏出头,原来是独步剑!若如此,无怪百里小公子有恃无恐了!病伯久闻独步剑大名,请教了!” 言罢,这病弱的男人忽然从座上跃起,伸出始终笼在袖中的一双手,他的指甲留地极长,坚硬且微微弯曲,而且呈青黑色,一看就是喂着剧毒!病伯手背上青筋暴起,十指成钩,直取苏折而来! 而苏折左手拔出身侧长剑,身形一动,青灰色衣袂一扬,剑光与血光并过! 电光火石般地一剑,病伯狼狈向后一跌,发带已被削断! 而明姬娇嫩的脖颈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整个人向后一倒,跌入江中。 苏折收剑,看向江上,那艘唐字旗的大船,已近在眼前。船头,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看着明姬跌入江中溅起的浪花,对身后弟子挥挥手,道:“找几个水性好的,把她捞起来吧。”然后,青年公子对苏折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如同面对许久未见的好友,他说:“唐门之主唐厌,特来赴约。” 百里辛面无表情,但与苏折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扣地更紧。 第三章 小船上有病伯、清少,大船上更有唐厌与唐门精英,百里辛与苏折看起来似乎占尽劣势。但百里辛却一点也不畏惧,他与苏折温暖干燥的右手十指相扣,感觉着那十指的修长有力,心中就自有一股勇气升起。 这个人一路护他来虎口之地,长剑所指之处,无往不利,好似天下没有这三尺轻锋不及之处。而且这人是他父亲的至交独步剑,他对这人完全可以放心。 唐厌站在大船船头,居高临下俯视着百里辛,笑容宽厚:“看百里小公子的脸色,毒发已两次?等再毒发一次,便能与九泉之下的亲人团聚了,真是可喜可贺!” 百里辛脸色难看,看着唐厌,一时不言。一直在旁边配合百里辛的苏折看着唐厌,眼底杀意尽显:“你把解药交出来。” 唐厌对着苏折便笑地格外灿烂,他十分好说话地点点头:“可以。”然后果真自袖中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 苏折一愣,显然想不到会如此容易,他皱眉,缺乏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有些苦恼的表情,衬着容貌中一点未褪的稚气,倒显得有点可爱了。 百里辛嗤笑一声,问:“条件呢?” 唐厌回答百里辛,却看着苏折说:“第一,我要百里辛交出那下半部书,第二,阁下非是独步剑,但如此剑法,之前竟然闻所未闻,我很好奇阁下的身份。” 百里辛一愣,看向苏折。 苏折皱起眉,慢慢摇了摇头,说:“第一个可以,第二个不行。” 百里辛松开了苏折的手,苏折低头看他,还是那种温暖的甚至可以说纵容的眼神。百里辛不看他,冷冷开口:“第一个也不行。” 唐厌挑眉:“谈不拢啊。” 苏折的表情更苦恼了,他蹲下身,比百里辛还要矮上一点,慢慢地和他商量:“第二个真的不方便,你把书给他,我再和他讲讲道理,把解药要到手。书没了没关系,以后我给你买更好的。” 百里辛看着苏折,一张稚嫩的脸上挂着凝重的神情,看起来有点可笑,他问:“你不是独步剑?” 苏折摇摇头,还没说些什么,船舱中传来一个男人有些无奈的声音:“他当然不是独步剑,我说,难道独步给江湖中人的印象就是个个子都不够的小毛孩吗?” 叶照白拿着他的剑,从船舱里走出来,看着百里辛叹了口气,道:“百里小侄,虽然我一直不曾造访贵府,但你父亲就没对你形容过我的气宇轩昂、高大英俊?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是独步剑?” 病伯与清少都是一惊,这男人先前上船时,虽然佩剑,但观吐息与脚步都是平平,他们怕打草惊蛇了苏折与百里辛,并未阻拦,没想到会另出事端。 百里辛看了看苏折,又看了看叶照白,对比来对比去,试探性地念了一句:“沽酒何处去?”叶照白心中一动,叹了口气,道:“独步入江湖,百里郢生前也就送了我这么一张画,没想到画上这句诗你能记得。” 百里辛毫不犹豫地从苏折身边走到了叶照白身后。 苏折看着百里辛的背影,脸一下就垮了下来,眼巴巴地就像个看着儿子离家出走的可怜父亲。 唐厌神色凝重了几分,他之前那般态度其实就是早知苏折非真正的独步剑,他三年前曾与独步剑交过一次手,容貌可以改变,但身形气度却是认得出来的,独步剑绝非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而这个男人,的确是独步剑。 他对百里辛的命并没多大兴趣,当初下毒也只是想通过百里辛威胁百里郢交出失传的那半册青囊,如今百里家只剩下这么个十二岁的小东西,说什么放虎归山,不过是只猫仔。但没想到先是冒出个据说是独步剑的苏折,带着百里辛一路杀他七十六名弟子,约他蜀中了断,现在又冒出个真独步剑,可是棘手了。 这两个人的剑术麻烦,与独步剑交好的那些江湖势力更麻烦。眼下青囊经看来暂时是拿不到了,但又偏偏不能这么算了,为了青囊经灭了百里一族已经惹了不少事,还赔进去不少弟子,就这么算了,他这门主也不好交代。 叶照白此时开口,微微笑道:“方才唐门主与这两个小孩子谈不拢,现在我们来谈一谈怎样?今日不论恩怨,在下只要解药。” 唐厌在心中冷笑:今日不论恩怨,自然是改日算算清楚。但他面上却不显,点点头,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交出解药也不是不好,只是,总该给我一个交代吧?今日我也不论青囊,只说明姬与那七十六条人命。” 叶照白也在心中冷笑,今日不论青囊,自然是改日再巧取豪夺,杀人在先,却来论人命,不要脸,比我还不要脸。他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那门主是想怎样?” 唐厌伸手一指苏折,说:“只要他从船上跳下去,不管生死,今日就算了断,如何?” 百里辛烟圈都被气红了:“唐厌, 你不要欺人太甚!”说是不论生死,从这里跳下去再一直游到岸边,跟死也没差别了! 叶照白也微微皱眉不语,在心中一番筹谋。 被百里辛无情抛弃的苏折却冷不丁地问:“你说真的?” 唐厌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来,他看着苏折,有些不确定地说:“当然,当着独步剑,我还是愿意说一说真话的。” 苏折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丢给叶照白。叶照白伸手接过,苏折认真地说:“照顾好他,这些钱给他买点心。” 百里辛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苏折,眉目间不合年龄的阴郁都被这股呆气冲淡。 叶照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动了动唇,说:“你——” 苏折转身跳下小船,“哗啦”一声溅出个巨大的水花。百里辛终于回神,随即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符合年龄的大哭:“呜哇哇哇哇!!!!!!!!!!!!阿折!” 唐厌有些恍惚地看着江水,他将瓷瓶丢给叶照白,捂着额头说:“要不是年纪对不上,我都要怀疑百里夫人是不是给百里郢带绿帽子了,这真是——啧!” 叶照白还有点回不过神,他完全能理解唐厌的心情,这个变化真是——啧! 第四章 苏折从水里爬出来,筋疲力尽地向岸边草丛里一倒,累地实在不想动了。 苏折,男,十七岁,(前)凌霄阁云中君座下左护法,佩剑血饮,三个月前纵火烧了凌霄阁中泛露楼,趁乱叛逃。 入凌霄阁前,他姓百里,单名一个柘字,是百里郢的胞弟。入凌霄阁后,按阁规,百里一族将他清出族谱,世上再无百里柘,他随阁主苏九穹姓,赐名折。 至于他为什么叛逃,原因有两点: 一是因为他听说了百里一氏被灭族,向阁主报告想回去奔丧,被拒绝了。 二是因为阁主拒绝了他之后对他说:“我百年之后,阁中弟子唯你堪当大任。”把他吓着了。 如果要排一个最不想当凌霄阁阁主排行榜,前三名一定是:苏折、苏折、苏折。 他自六岁起,就被送到了凌霄阁。苏阁主爱他天份,收他当了入室弟子,教他门中至高剑法。苏折争气,这破歪歪的至高剑法贼难练,即便是阁中有史以来造诣最高的苏阁主在二十二岁练到第五层之后就遇到武障,难以进益。但苏折如今十六岁,已破第四层。 那么多年练剑练剑练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学成下山,结果阁主有意传他当阁主,而凌霄阁阁规中,阁主不能离开凌霄阁。 练剑所为不过就是一个自由,自由没了,练剑又是为了什么? 于是苏折当机立断,当夜就在自己住的泛露楼放了一把火,趁机跑了。等他重获自由想回老家吊唁一下父母兄弟七姑八大姨就远走天涯四海为家,就捡到了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缘上的亲人名义上的陌生人——百里辛。 苏折看着这么个脆弱的小东西,忽然有些触动,这么个小东西,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至亲,是他与百里这个姓氏的最后一点联系。 不过小东西现在跟着别人走了……真是有点伤感。 已是黄昏,橘黄色夕光镀在苏折的脸上,他闭着眼想事情,低垂的眼睫也被镀上一层橘色的暖光。 那个叫什么剑的,阿辛既然信任他,那他应该就没问题。 阿辛应该解毒了吧? 也不知道那什么剑知不知道阿辛喜欢吃什么点心。 阿辛会不会以为我死了? 万一那个人不把钱给阿辛买点心怎么办? 下一次一定要把杀了百里郢的那个人杀了。 之后,要去哪里呢? 我……真的……又累又饿…… 结果苏折饿着饿着,就睡着了。这一睡,做了个梦。 梦里面是他还在凌霄阁时常去练武的一个悬崖,梦里除了他还有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雏鹰。他打开笼子,雏鹰迟疑地向外挪了挪,没受到任何阻拦。 雏鹰跳出铁笼,振翅自悬崖岩壁俯冲而下搏长空而去! 苏折忍不住伸手去抓,手中却抓住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苏折顿时惊醒。 苏折睁开眼,已是白天,而手中抓地却是一只属于少女白皙细嫩的柔荑。少女看着苏折,眼神中透着一股恨意,她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站起身扭头对一个锦衣华服颇为俊美的年轻公子说:“门主,他醒了。” 那年轻公子——唐厌走到苏折身边蹲下,用折扇抵着苏折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我就想苏少侠福大命大,必能化险为夷,故而派唐门弟子在这一带搜寻。苏少侠,我已在你身上下了独门秘药九尸丸,若不能定期服食解药,便会肝肠寸断而死,不过我可是很欣赏你,若是你为我做事,我当然不会亏待你。” 苏折浅色的眸子注视着唐厌,嘴唇动了动,但声音太小。唐厌没听清,耳朵凑到苏折,问:“你说什么?” 苏折的吐息喷在唐厌的耳边,苏折气若游丝地低声说:“我……要……饿……死……了……” 唐厌:“……” 唐厌看着苏折有些苍白的脸,忍不住伸手掐在苏折的脸上,问:“这样,毒药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你说假话的话就这么饿死吧!” 苏折一双浅色的眸子里顿时盈满了水汽,表情有些委屈,他本就生得好,容貌又有些稚气未脱,这摆出样一副表情竟让唐厌生出了一丁丁丁丁丁点的罪恶感。 苏折望着唐厌,心中却是恨意无穷,只觉得这人果然不愧是灭了百里一族的大恶人,真是坏透了!但他还不想死,他才刚刚得到自由,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自由,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苏折不甘心地继续气若游丝地低声说:“苏……折……” 唐厌:“……” 唐厌忍住了啐苏折一脸唾沫星子的想法,耐着性子继续问:“我不是问叫什么,我相信你叫苏折,我问的是你师承何门何派何人?” 苏折想啐唐厌一脸唾沫星子但苦于口水不够,他只好悲伤地继续回答:“凌……霄……阁……云……中……君……座……下……” 唐厌的双眼顿时一亮,他伸手又在苏折脸上掐了一把,笃定地说:“你是凌霄阁云中君苏九穹座下左护法血饮剑!哈哈,天佑我唐门!” 唐厌站起身,豪气万丈地一挥手:“来,把苏少侠给我抬回去!” 苏折双眼含泪:……说好的吃的呢? 第五章 苏折被一路抬回唐门之后,唐厌给他喝了一碗热气腾腾、滋味鲜美的稀粥。喝完之后,苏折觉得活是活过来了,但肚子更饿了! 唐厌坐在桌子对面,手里端着一盘云片糕在苏折眼前晃来晃去,苏折的眼珠子也跟着云片糕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唐厌玩的兴起,开始上下晃动,苏折的眼珠子也开始上下转动。唐厌加快了晃动速度,苏折不瞪云片糕,改用仇恨的眼神看着唐厌。 唐厌有点扫兴,自己开始咬云片糕,一边咬一边说:“实在是想不到血饮剑原来是这么个样子。”苏折看着唐厌,一言不发。唐厌拿起一块云片糕,递到苏折面前,笑容可掬:“要不要?” 苏折瞪着唐厌,忽然出手如电,直取云片糕。唐厌右手手腕一翻,指尖一托,云片糕借力腾空稳稳落在唐厌左手的磁盘之中。而唐厌的右手则按在苏折的左手上,苏折的左手紧紧扣着唐厌右手的脉门。 唐厌挑眉,道:“苏少侠不必紧张,我说过很欣赏你。”苏折眼神冷冷,面无表情,这么看起来倒是挺唬人,他问:“唐门之主都让你欣赏的人饿着肚子吗?” 唐厌又有点想掐一把苏折的脸,他轻咳一声,道:“反正唐门之主不会让欣赏的人白吃,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让厨子去做一桌子菜让你吃个痛快,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说到这里,唐厌还是没忍住在掐上苏折的脸,苏折修眉一拧,左手握剑,唐厌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反正你身上还中着九尸丸之毒。” 苏折按剑的手一松,颓丧地任唐厌蹂躏。 唐厌在苏折的脸上掐了好几把,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快意。凌霄阁左护法又如何?血饮剑又如何?剑术堪称无双又如何?还不是由他拿捏于股掌。 唐厌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表情忽然就正经了起来,问:“江湖上现在已经传遍了你火焚泛露楼,叛逃凌霄阁,凌霄阁广发缉捕令,谁若是活捉了你将你押回凌霄阁,就可以在其星河楼中任选一卷秘籍带走。如果单单是逃了个你,绝犯不上如此手笔。江湖中现在的传言是你血饮剑盗了十方图,我从一个可靠的途径得知凌霄阁的确丢失了十方图。星河楼纳天下万卷武功要卷固然是好,在我眼中却不过是人之牙慧比不上十方图分毫!少侠,不管是你自己拿的十方图或者是别人指使了你,你把十方图交给我,我就为你解了九尸丸,并且愿以唐门之力护你周全。”说完,唐厌用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面对苏折。 苏折皱着眉听完唐厌这一大堆话,只回了一句话:“我没拿十方图。” 唐厌挑挑眉,道:“你的雇主给了你什么,我可以双倍甚至更多倍给你,你最好好好想想,九尸丸之毒非我不能解。” 苏折一言不发,站起身,将外袍一脱,露出里面的掐腰劲装,开始解腰封。唐厌思想不太纯洁,下意识蹦出一句:“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唐门。”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怎么听起来一股良家妇女味儿。 苏折倒是坦坦荡荡,还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说:“让你搜身,我没拿十方图。” 唐厌看了苏折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问:“好了,我姑且信你,不用脱了。”他站起身,帮苏折捡起那件外袍,展开轻轻搭在苏折的肩上,道:“虽然没有十方图,但血饮剑还是好用的,你若是本性如此,我倒也愿意长久留你,如果你是装的,九尸丸下,生不如死。” 苏折将唐厌推开,冷冷道:“你靠太近了。” 唐厌却伸手苏折腰封上摸了一把,一脸正经地说:“凌霄阁待遇很差么,腰真细啊。” 苏折拧眉,血饮剑出鞘二分,寒光杀机。唐厌见好就收,马上收手。他看着苏折色泽偏浅的眼眸,笑眯眯地说:“苏少侠你怕死,所以你不会动我的,虽然不知道一个连凌霄阁都敢背叛、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鬼连江都敢跳的人为什么会怕死,但你的确很怕死,欢迎苏少侠入我唐门。” 苏折:“唐门的待遇很好吗?不练剑也会给饭吃吗?” 唐厌:“……以你现在的剑法,不练剑我也会给你饭吃的。” 苏折:“那我也不入,现在只是被你胁迫的,等我自由了,第一个杀了你。” 唐厌看着苏折,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掐着苏折的脸,笑眯眯地说:“你放心,你这样的人在江湖里是活不久的,我一定会死在你的后面!既然这么想杀我,好,那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护卫吧,你可要想尽办法让我活着。” 而苏折在当上唐厌护卫的第二天,唐厌便收到一张请帖,帖子乃洛阳金家发出,邀请天下英豪三月初三,共赏十方图,既赏,且卖。 唐厌收到这张请帖后,召门中长老议事,议事完毕,便收拾行囊轻装简从,只带了清少、病伯、苏折在江边醒来是见到的美貌少女、苏折前往洛阳。 清少、病伯虽恨苏折杀门中弟子众多,但已见识过苏折剑术,且唐厌都不曾计较,对苏折还维持表面客套。但那美貌少女名明蔚,是明姬的胞妹,恨苏折入骨,一路上对苏折的态度恶劣至极。 苏折虽然迟钝,但面对如此明显的恶意也不至于察觉不到。他倒也不生气,每天对明蔚的冷嘲热讽视若无睹,该吃吃该喝喝该看风景看风景该赶路就赶路,让明蔚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气闷。 唐厌本来是想看看苏折的笑话,倒不曾想苏折这么看地开,开他玩笑道:“苏少侠倒是好度量,凌霄阁中人果然入清风明月,胸怀朗朗。” 苏折却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会这么以为?凌霄阁里心胸狭隘的人很多,他们针对起人来,比明蔚厉害多了。” 唐厌一愣,倒不曾想能挖到凌霄阁秘辛,做出一副随口问问的姿态:“是吗?凌霄阁中还有人敢针对左护法?” 苏折一脸苦大仇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深沉道:“当然有,右护法就敢。” 第六章 倚楼击盘少年郎,凭栏把酒对红妆。 温柔识香求一醉,便挥千金是洛阳。 何田田坐在在斗月楼第三层靠着栏杆的地方,居高临下望向栏外街景,满眼俱是洛阳城的风流繁华。他对面坐着个华衣青年,青年俊眼修眉,容貌俊美,整个人静静坐着,如同一块无暇白璧,温润生辉。 两人各执一杯,相对饮酒,却不发一言。 楼下长街上,一辆马车在拥挤的车马人潮中缓慢前行,驾车的人戴着一顶斗笠,但看身形是个清瘦少年,而马车四周有四人骑马相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何田田忽然放下酒杯,右手摸上身侧长剑,对对面的青年慢慢道:“为君取一头颅下酒。” 青年看着他,君子如玉,慢慢道:“甜甜呐!” 何田田表情一变,本来一身高手风范在这一句“甜甜呐!”中尽数崩塌,他的表情就像是吃了一坨大便却又不能吐一样,何田田果断起身跃出栏杆,一身潇洒白衣无比风流,他拔出长剑,清叱一声:“唐门唐厌何在!”手中长剑指向那辆马车! 长剑似雪,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光,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慌错愕的高呼!马车边的四人都是好手,在第一时间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可何田田是谁?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江南第一快剑何田田。那一剑的剑势轻灵袭来,如同江南的清风掠过莲塘,分花而过不留痕迹,防不胜防,挡亦难挡! “铮!”两柄长剑相交,明亮剑身映出两双明眸。赶车的少年左手拔剑出鞘,一剑挡下何田田的攻势,将马车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斗月楼上的青年忽然低低“咦?”了一声。 相对两人同时收剑,又迅速攻击,围绕着马车翻腾游走。何田田被少年高妙狠辣的剑招引出了兴趣,使出全力与少年过招。 少年——苏折自下山以来,所遇堪称敌手者甚少,何田田的剑法也令他颇有——杀意。 苏折佩剑为魔剑血饮,所习剑法以夺命为先,长剑出鞘,饮血方归,是为血饮。 苏折只懂得一种剑术——杀人的剑术。 两人翻上车顶,何田田一剑劈向苏折咽喉,苏折腰肢柔软,向后一翻,长剑堪堪扫过面门带下斗笠,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略带稚气的少年面庞。苏折单手撑地借力一起,右手血饮却以一个极为奇异的角度刺向了何田田的胸膛!避无可避,令人窒息的剑意汹涌而出! “叮!” 一只素色的瓷杯挟风击来,将血饮剑攻势一凝,薄薄的杯胎在轻锋之下碎裂,何田田险险后跃,落在三丈之外,后怕地吐出一口气。 碎片落在车辕上,何田田看着苏折,神色犹疑又带了一分敬意。苏折却没看他,目光投向掷出瓷杯的方向,正对上一双明亮又温柔的眼睛。 苏折愣了一下,华衣青年看向他,微微一笑,和煦地如同江南三月爱抚柳梢的日光,青年连声音也温和地像被阳光晒地暖洋洋的溪水,他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苏折愣愣地看着青年,然后,脸红了。 苏折此生所见之人美姿容者甚多,可他从来没认真地去注意过别人的相貌。但青年实在很好看,从眼角到眉梢,从鼻尖到唇角,每一处都是刚好合苏折心意的好看,微笑都如此动人,灼灼其华,夭夭桃花。 他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接句什么,于是他踹了踹马车,对掀起车帘向外看的唐厌说:“打完了,有人说我是贼。” 华衣青年:“……”其实我想强调的是佳人。 唐厌对何田田亲切一笑,十分自来熟的样子:“哟,在下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甜甜啊!” 何田田露出吃了两坨大便的表情,将长剑狠狠插回剑鞘,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是何田田,不是甜甜,何某倒是不知唐门主座下何时有了这样的高手。” 唐厌摇摇折扇,漫不经心地道:“这不是招人恨吗,仇敌太多,不下点血本找个厉害的保护不放心啊!说起来在下此来洛阳就是来赴金府之会,何兄虽然随母姓,但还是金家二少,二少的待客之道真是不同凡响,唐门真是要向金家学学待客之道。”说到此,唐厌转向华衣青年,笑眯眯地问:“你说是吧,白、老、板。” 白姓青年只一笑。何田田冷了脸色,咬牙道:“唐厌,我与金家,已无瓜葛,今日杀你是我一人之事,百里之仇,终有一了。”唐厌无所谓地问:“证据,证据呢?在下急着赶路,所以,两位请了,阿折上来赶车!” 苏折认真地看了一眼白姓青年,跳上马车,扬鞭策马前行。 马车前行,街上因为方才的争斗空了大半,赶路方便了不少,一会儿便行远不见踪影。白姓青年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拉长声音念了一句:“甜甜呐!” 何田田有些绝望地放弃了争辩,白姓青年意味深长地说:“苏折刚刚对我脸红了。”何田田一愣,凝眉,问:“你说,方才那少年是苏折,他不是死了吗?” 白姓青年微微一笑,依旧君子谦谦,说:“我并没有说他死了,我只是说他跳江了,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西堂查不出苏折的身份,所以,我有个想法。” 何田田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口气笃定地道:“西堂查不到的只有——千金谷、隐庄、凌霄阁!” 苏折一边赶马车,一边想着方才的白姓青年,越想越觉得,那个人长得真是太好看了! 苏折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更喜好温和秀雅的人,例如凌霄三君云中君苏九穹、停风君兰长空、拜月君萧锦中,他更喜欢的就是身为女子性格温柔的拜月君。可惜他在凌霄阁中学过那么多的东西,却没有一样说过何为一见钟情。 于是苏折想了那青年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真是有毛病,问了唐厌一个问题:“刚刚那两个人都是百里郢的朋友?” 唐厌撩开车帘,回答:“嗯,百里一族以医济世,与百里郢交好者甚多。” 苏折回头,看着唐厌,浅色眼眸里无波无澜,问:“那你不怕别人报复吗?” 唐厌嗤笑一声,道:“第一,报复我,证据呢?虽然百里小鬼还活着,他算个证据,可惜第二,唐门的实力不弱,大多人即便受过百里一氏的好处,也不会出头与唐门相抗,毕竟百里郢已经死了,何必为死人得罪活人?况且成大事者,若是束手束脚,如何成事?第三,我身边不是还有你——凌霄阁左护法苏折苏少侠吗!” 苏折看着唐厌,厌弃地把头转过去,好半天才闷闷地说:“你整个人真是不要脸!不过你最好小心点儿,我一定会拿你的血来养血饮剑。” 唐厌看着苏折的背影,露出一个微笑,道:“拭目以待。” 车轮碾过青石长街,马车向右一转,又行了一柱香,洛阳金家的牌匾映入了人的眼帘。 十方图中,风起波澜。 第七章 离初三之期还有七天,金家将唐厌一等恭敬安排在了客舍。苏折见着了那个自称手上有十方图之一的金家之主金连年。金连年年纪已有六十有一,鬓发斑白,纹生眼角,却还能看出一点年轻时的风神俊朗。只可惜断了右臂,整个人沉默又阴郁的样子。 苏折觉得,这个金连年的手上多半没有十方图,因为到凌霄阁窃十方图,绝对不是金家之力所能及。不过也说不准机缘巧合之类,被金家从其它渠道得到。 关于十方图是个什么,其实并没有定论。因为十方图的来历其实是两百年前凌霄阁、千金谷和隐庄的三名创始者邀请鬼斧神匠齐巧手修筑了一座地宫,然后又请丹青生楚妙笔绘制了十方图,一分为三,由三家共同保管。三家创始人为同门师兄弟,此举实在耐人寻味。后来,凌霄阁、千金谷、隐庄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十方图开始遭人觊觎。 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所以各种猜测,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神秘,传到最后成了三家将自己门派的顶级武功与大半身家放在了地宫之中。 之后,隐庄、千金谷的十方图先后丢失,如今,凌霄阁的十方图也随着左护法的叛逃下落不明。 欲生于心,人心何险。 在金家住了几天,来的人一日多过一日。唐厌多在房中,反而是清少、病伯、枯老、明蔚常常不在。苏折没被另外安排房间,而是在唐厌房里打地铺。唐厌本以为苏折会有怨言或者不同意,但苏折把铺盖卷往地上一铺躺倒就睡,半个字没有。 唐厌觉得有点好笑,但随即微微凝眉。 以毒控制,毕竟不是长久之策。苏折这么个人,视美人如枯骨,视千金如黄土,看万般似无物,说是怕死,却又似乎可以赴死从容。苏折是一柄利剑,如果想要长久握着苏折这把利剑且不受其伤,还得另想办法。 金家乃是洛阳巨富,在江湖中也颇有地位。虽然大家对金家持有十方图一事半信半疑,但因金家威望前来赴会者甚多。金家大摆排场,显足了洛阳第一世家的名头。苏折少见盛会,一贯缺少表情的脸上多了一分新奇之色。 三月初三,上巳节,正是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好日子,今日也恰好风和日暖。 金家在府中栖鹤湖畔开宴,风光正好,芳草鲜美,繁花初绽。 苏折面上覆着张银面具,跟着唐厌。面具是唐厌给的,说是保险为上。苏折默默地想,认识他的人山下几乎没有,如果认识他的人下山了,别说这么一张面具了,就算他化成灰也会被认出来。 唐门也算贵客,唐厌被引至贵客席上坐下,贵客席被安置在一棵极为高大繁茂的桃花树下,清风吹拂,花枝轻曳,落花缤纷落在人发鬓肩头,倒是一番风流美景。苏折站在唐厌身后,顶着面具装木桩。 前几日见过的白姓青年与何田田也在贵客席间,白姓青年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衣衫,桃瓣沾衣越发显得儒雅俊秀。白姓青年望见苏折,遥遥举杯一笑。苏折小心肝狠狠跳了两跳,继续面无表情地装木桩,银面具遮去了面上薄红。 看吧,这么个破面具连个一面之缘的人都瞒不住。 众人皆入席,金家之主金连年起身,对众人拱手,朗声道:“老朽金连年,谢过诸位英雄来赴洛阳之会!” 席间众人一片寒暄客套:“老英雄客气!”、“哪里!哪里!”、“我等幸甚!”…… 金连年压了压手,众人静下来,金连年继续道:“老朽知诸位今日来只为十方图一件事,老朽今日邀诸位来也只为十方图一件事,老朽今日偶得此图,不敢侵占,故而邀列位前来为十方图择主,来人!” 金连年话音刚落,两名蓝衣仆从抬来一个紫檀盘虬架,架上供着一剔犀漆匣。春日之下,漆匣光泽莹润。 一名仆从打开漆匣,恭敬捧出一卷泛黄的质地不明的白色织物,轻轻摊开,在场众人都轻轻吸了口气。 两尺见方的素面上,以朱砂作图,画出一幅极为诡异的图案,线条交错纵横,复杂至极。若非丹青妙笔神来,便只能上天造化而成。 只需要一观此图,便能让人相信这是百年前的丹青生楚妙笔之作。金连年微微笑道:“丹青生楚妙笔之作,天下无人能仿。” 众人有一刻沉默。 唐厌凑到苏折耳边,低声问:“这是十方图?” 苏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回:“我怎么知道?” 唐厌:“……左护法,您在凌霄阁这些年知道什么?” 苏折坦荡回答:“至高剑术的剑招与心法,其它所有都是三君和右护法管的。” 唐厌:“……” 宾客中,有一人忽然道:“就算是丹青生之作,也未必就是十方图,今日洛阳之宴,隐庄、千金谷、凌霄阁三家曾持有十方图者皆未赴会。金老英雄,你要如何证明此图确为十方图?” 众宾客似是皆有此意,私语顿起。 金连年淡淡道:“老朽自有办法,不过若是证实此图的确为十方图,老朽只想以此换一物——全本青囊经!”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何田田的脸色忽然惨白,死死盯住金连年。 《青囊经》本为东汉名医华佗之作,其中医术高妙精深,再无能及。可惜流传至今,下部早已亡佚。而世人传后半部才是全书精髓,有生死人活白骨之能!后江湖流传百里一族偶得青囊,方成神医世家。 但如今,百里一族已被灭门,《青囊经》也下落不明。 唐厌眸中有厉色一闪而过,他食指轻轻叩了叩桌面,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金老英雄还是先证明您手中的十方图是真品吧!” 金连年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道:“如此也好,唐门主言,敢不从命?”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声音高声道:“凌霄阁右护法段奕前来赴会!” 苏折心中一惊,下意识看了过去。 第八章 一身白袍银丝绣边的段奕走在最前,他腰间佩着一枚白色玉环,五官轮廓深刻分明,十分英俊,尤其是星目之上的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不过青年神色颇为冷淡,睥睨之间,放佛世间万物不过他脚下尘土,不值一顾。 乐部的四名黄衣弟子分别持笛、箫、琵琶、笙走在段奕两侧,是两男两女,腰间都佩着一块黄色玉环,姿容皆是上等。 文部的四名青衣弟子紧随其后,亦是两男男女,分别捧狼毫笔、端砚、卷轴、墨锭,腰间都佩着一块青色玉环,轻袍襦裙,姿容亦是不俗。 武部的八名黑衣弟子跟在最后,是四男四女,腰间都佩着一把古朴长剑,左臂之上皆缠着数圈银色的长链,腰间都佩着一块黑色玉环,姿容比乐、文二部都要出众。 苏折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向后慢慢退去,让繁茂的桃花枝将自己遮住大半。 唐厌眉头微凝,他低头喝了口茶,再抬头,神色如常。 白姓青年似是远远看了苏折一眼,然后转脸对何田田微笑着说了句什么。 金连年对段奕一拱手,笑道:“右护法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段奕微微一颔首,薄唇浅浅扯出一个笑来,相当客气冷淡,道:“老英雄客气,折煞在下了。”段奕的声音略低沉,客气起来都带着一点掩不住的傲慢。 金连年也未多话,直接道:“右护法,十方图在此,还请一验。” 段奕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正要扫到苏折时,听到金连年这句话,便转脸对文部中捧着卷轴的青衣女弟子点头示意。 女弟子颔首,走到盘虬架前,自漆盒中捧出织物,细细检验了一番,又将织物放回。 女弟子走回段奕身后,微微躬身,恭敬道:“禀右护法,确为十方图,不过,并非阁中所有的那一份。” 金连年面上露出满意的表情,众人都有些惊讶。此次虽然前来赴会,但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怀疑,但现在不仅证明了金家手上的十方图是真的,而且还是隐庄或千金楼丢失已久的那一份,实在叫人意外。 段奕沉吟一刻,问:“金老英雄这份十方图要如何开价?” 金连年道:“方才已经言明,以物易物,以青囊经换十方图,在场诸位,无论是谁,只要持青囊经来金家交换,金连年定将十方图双手奉上。” 段奕点点头,干脆答道:“好,段奕改日定携青囊经前来拜会,不过眼下——”段奕目光一转,双眼牢牢锁住藏在桃花之后一点点移动的苏折,一字一顿地道:“要借老英雄之地处理阁中内务了!” 两人四目相对,苏折动作一僵,随即转身便逃!唐厌一个“慢”字刚刚出口,苏折已奔出数丈之外! 变故忽起,众人都未反应过来。 以段奕为首的数名凌霄阁子弟已追着苏折入了那片花开如海的桃林之中。 清少、病伯、枯老、明蔚纷纷看向唐厌,唐厌冷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唐厌将目光投向白姓青年,青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温柔文雅,对唐厌举杯。 唐厌看着青年,慢慢勾起嘴角,面上也露出一个微笑,饮下一杯酒水。 金老英雄不愧是久经风浪,颇为镇静,对众人笑道:“今日上巳,栖鹤湖畔风光尚可,诸位还请饮酒一杯,以祝春日。” 桃林之中,凌霄阁弟子已追上苏折,众弟子拉开大阵,乐部四名弟子分守阵中四方,八名武部弟子手持长剑,围成一圆,将苏折圈在正中。 段奕站在阵外,文部四名弟子立在段奕身后。手捧狼毫笔的文部男弟子朗声道:“叛徒苏折,叛逃凌霄阁、火烧泛露楼、夜盗十方图,其罪当诛!阁主仁厚,令我等生擒你回阁受审,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苏折不是第一次听这一套,不过还是第一次听这一套对自己说,感觉有点奇妙。 段奕注视苏折,轻笑一声,道:“左护法的脾性,尔等还不知吗?这番话不必再说。苏折,你如今剑道方至第四层,要破天罗剑阵还是痴人说梦,要死要生都是你一念之间,如何?” 苏折面无表情地用右手拔出长剑,慢慢道:“废话,来战!”自他下山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用右手使剑。 乐部四名弟子拿好乐器,一声悠扬笛音起,笙箫琵琶齐声和!八名武部弟子清叱一声,长剑齐齐攻向苏折! 花林之中,剑破桃花,伴有乐音声声,杀气逼人! 天罗剑阵为凌霄阁开山祖师所创,以无形乐音助阵,以有形刀兵戮人,威力极大!常用于缉拿阁中叛逆,数百年来,除了至剑道第五层的凌霄阁现任阁主苏九穹,无人能破。 笛音拔高,琵琶声声转急,箫音沉沉,笙中隐隐杀机。 苏折右腕一动,剑刃格开数柄长剑与数条银色长链,脚下一顿跃空,避开下方刺来的剑刃,足尖在一柄长剑剑尖一点,袖中有银光挥出,正是与武部弟子手腕上所缠相同的长链,长链缠上一棵桃木树干,苏折趁机借力跃上一株高大桃木! 段奕忽然开口:“收!”话音未落,数道银光交织出的大网竟然自苏折头顶罩下! 苏折看向段奕,忽然笑了一下,道:“师弟。”段奕一愣,微一恍神。苏折左袖忽然挥出数枚弹丸,在空中爆炸!苏折朗声笑道:“小心暗器啊!” “啪!” 随着爆炸声响,一股灰白色的呛人浓烟迅速笼罩了桃林,众人视线皆被浓烟阻挡。 笛箫琵琶笙音戛然而止,武部众弟子攻势也被迫停止。 浓烟散去之后,桃花林中唯余凌霄阁众子弟,苏折不知所踪。 段奕身后的几名文部弟子以袖掩口鼻,不住轻咳,段奕不怒反笑,吩咐道:“一会儿去请金连年相助,封锁金家庄,他既要逃,我便瓮中捉鳖,要他插翅难飞!我倒要看看,苏折苏左护法能逃到哪里去?” 哼哼哼,阿折是那么好抓的吗? 番外  逍遥游 百里柘到凌霄阁时,不过六岁,百里郢将他送至凌霄阁大门之前,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嘱咐道:“小柘,以后在这里要听话,这里不比家里,不能耍脾气了。” 百里柘有些懵懂,点点头,又一派天真地问:“那哥哥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啊,我要在这里住多久?” 百里郢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住很久,只要你听话,哥哥总有一天会来接你的。”小孩子总是对某些事情格外敏感,百里柘揪住百里郢的衣袖,一脸怀疑。百里郢微微笑着,从树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投在他的脸上,看起来相当温暖,百里郢说:“哥哥保证,小柘是爹娘和哥哥最爱的孩子了。” 百里柘别扭扭地松了手,百里郢亲手将苏折交给了苏九穹,转身下山。 百里柘看着百里郢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很难过,他模模糊糊觉得,有什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终于,百里柘一撇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苏九穹握着苏折的手,冷冷呵斥:“不许哭!” 男人的口气太严厉,神色太冰冷,苏折被吓住了,立刻闭了嘴。 苏九穹冷冰冰地说:“你既已是凌霄阁弟子,从今日起,便没了流泪的资格,你也不必再姓百里,我赐你姓苏,单名一个折,取宁折不弯之意。” 百里柘小声地啜泣,低声说:“我有名字。” 苏九穹看了苏折一眼,说:“你哥哥叫你听我的。” 于是,百里柘变成了苏折。 等苏折在凌霄阁待到十岁,他终于知道自自己已经不是百里一族的子弟,他在剑术一道是天纵之才,苏九穹收他了当入室弟子。凌霄阁众人都知道,这是苏九穹培养下任阁主的前兆。凌霄阁至高剑术,是以杀悟剑、求魔入道,要求习剑者不拘本性、求得不可说之第一义自然功成。 在苏折之前,苏九穹也收过一个入室弟子,那也的确是个天纵之才,可惜本性不拘的太过,那位天纵之才不堪凌霄阁森严阁规,逃出了阁。 因此,苏九穹教养苏折时,便分外小心,一方面顺其自然,一方面暗暗引导,训出一个沉默寡言、一心练剑的苏左护法来,假以时日,必是凌霄阁一条利齿忠犬。 时光易逝,苏折长到十四岁,有一日文部之首授课,讲到了《逍遥游》一文。 文部之首贺梓是个青衣斯文、美髯温文的中年人,他念到:“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苏折忽然开口问:“鲲无翅便困于沧海,生翅化鹏便搏九万里青天,人亦如此?无翅困于红尘,生翅便纵于玉宇,那,何为人之翼?” 贺梓愣了愣,沉吟一刻,道:“此唯求于心,外人不能道也。” 苏折难得追问:“何为先生翼?” 贺梓微笑:“狼毫宣墨,足驰骋天地,万里遨游。” 《逍遥游》这章讲完,苏折合上书本又去练剑。 数月之后,苏折在常练武的山崖捡到了一只小鹰,羽翼已经丰满,但右翅受伤,暂时飞不起来。苏折练完剑之后,把那只小鹰捡了回去,给那只小鹰裹了伤,找了个笼子把它装进去,然后把笼子挂在他卧房的窗前。 不过那只小东西却什么也不肯吃。 苏折跑去问拜月君,温婉美丽的女人倚在软蹋上,说:“你想养它的话,就要熬它!你知道什么是熬鹰吗?” 苏折面目表情地摇头。 拜月君用动人的嗓音道:“你准备个粗绳子,蒙住它的眼睛让它站上去,不给它吃,还不能它睡觉,等折磨地它困乏到了极点,体力不支从粗绳子上掉到地上,再给它一点盐水或茶,这样它野性消磨,再不想着离开你去搏青空长天,我就帮你找个专门的人来驯它。” 苏折一愣:“有翅膀的,也会不想飞吗?” 拜月君微微一笑,声音中略带一丝惆怅,道:“世上生灵,哪里有不想自由的呢?只不过野性与骄傲,都是会被消磨的。” 苏折沉默了片刻,说:“我不想要它。” 拜月君道:“那便好办了,强喂就行了,把肉弄碎了,让它吞下去就可以。” 于是,有一阵子苏折每天除了练剑功课,就是回去剁碎肉喂鹰。段奕老找不到他,又不能欺负上泛露楼,心情相当糟糕。 而那只小鹰被苏折小心伺候了一阵子,伤势全好,苏折便提着笼子到捡到它的山崖去放生。 当日天阴,山崖风大,吹地苏折衣袍猎猎作响。 苏折站在崖边,将笼子放在地上,自己一撩衣袍,蹲下和小鹰大眼瞪小眼。小东西有点瘦了,但一双眼却是野性未消、有生气地很。苏折看地满意,伸手戳了戳笼子,说:“有一天,要是我们在别处见面,你要记得我的恩德,今日,我再送你一程吧。” 小鹰扭开脸,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他打开笼子,雏鹰迟疑地向外挪了挪,没受到任何阻拦。雏鹰随即跳出铁笼,振翅自悬崖岩壁俯冲而下搏长空而去,苏折丢开笼子,忽然向前方虚空一迈,竟是也跟着跳了下去! 在急速坠落中,苏折张开手臂,宽袍大袖被山风鼓起,如同展开了一双黑色的巨大羽翼! 他听见下方的雏鹰发出一声尖利的清唳,其声之锐,直刺云霄,让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数万年前困于沧海忽而生翅的鹏鸟,振翅便是九万的青天之旅!山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云烟自眼前层层变幻,真是畅快至极! 忽然,雏鹰改变方向,振翅扶摇而上,飞向远方。 苏折轻轻呼出一口气,自左袖中挥出一道银光缠住颜崖中突兀而出的古木,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 他认真地望着雏鹰飞走的方向,在千山之外,遥不可及。 番外逍遥游    完 第九章 金家对凌霄阁倒是客气,点头应允了段奕的要求封锁了金家庄。不过这其实是多此一举,金家庄极大,苏折初来乍到,匆忙之间胡乱逃窜哪里知道何处是出口? 而唐厌则与段奕对上,段奕质问唐厌藏匿苏折,唐厌反咬段奕胡说伤他唐门弟子,要段奕给一个公道。反正抓苏折时又无他人在场,二人之言都可为真,也都能是假。 是夜,在金府极偏僻的一个院落的低矮灌木丛中,苏折默默吐出一口血。 天罗针中乐音有乱敌之效,对阵之中苏折便觉得气海翻腾,内息不稳,若是久战他绝无胜算,幸好手中有唐厌给的霹雳丸才能趁机脱身。 嘿嘿,段奕那小子肯定想不到他会使诈了。 虽已立春,但夜间寒意犹厉,苏折抱着剑缩了缩,开始思考将来之事。 首先肯定不能被段奕找到,而且唐厌那里也肯定不能去了,那九尸丸的解药肯定拿不到了。不过,唐厌也说了九尸丸是慢性毒药,每月只发作一次,发作满十二次时便会身亡,发作时虽然痛苦,但忍过去就好了。 所以,他还能活一年,真短。 江南已经去过,虽然不曾久留,但好歹也看过。那还想看的大漠落日、沧海无垠、草原风光……也不知道够不够时间。 苏折忽然觉得有些可惜,他抬眼,看见从身后围墙伸过来的树枝,嫩芽方吐、生机盎然,低低念了一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苏折一凛,握紧血饮剑,却见一只轻盈洁白的小蝴蝶扑翅落在了他的肩上。 脚步声停在灌木之外,苏折抬眼,看见一位纤腰楚楚、风姿绰约却面寒如霜的美女——明蔚。明蔚一抬手,小白蝶从苏折肩头飞到明蔚指尖,明蔚握掌成拳将蝴蝶捏死,面无表情对苏折道:“苏少侠,门主命我传信于你,若想要九尸丸解药,今夜便盗来金家十方图交换。” 苏折答应了,毕竟,一年真是有点短…… 明蔚给了苏折一份金家庄地图,之前七天她与病伯、清少、枯老常常不见便是去弄此图。苏折拿图在手,问:“拿到十方图之后我该怎么换解药?” 明蔚看着苏折,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道:“拿到之后门主自有办法,等你拿到再说吧。”只要那时你还活着。 苏折浑然不觉明蔚话外之音,抹干净唇角鲜血,提剑便走。 金家庄庄主卧房密室内,一灯如豆,两人对坐。 一人是金连年,另一人却身披斗篷,遮住面容。 那身披斗篷者开口,声音低沉,似乎颇为愤怒:“金连年,你这是要过河拆桥、撕毁协定吗?我已经答应过你,会为你寻来青囊,你如今是什么意思?” 金连年垂眸,容貌在昏暗灯火下颇显衰老,他冷笑反问:“你是答应了,可你要什么时候兑现这个承诺?” 披斗篷的人压抑着怒火,道:“等大事成就,你要什么不得!你就连这么一点时日都等不了吗?” 金连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道:“我已经这么老了,六十花甲之年,七十古稀之岁!即便我还等得起,可采莲她等不起了。” 披斗篷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嗤笑一声,道:“即便是称雄一时的金老英雄如今也不过是个为女人犯糊涂的蠢货,金连年,你今日的背弃,他日定叫你百倍偿还!哦,对,你已不顾生死,那何田田来还如何?” 金连年一僵,随即缓和了口气,道:“你何必动怒,白日的十方图虽然是真,但之后我已经将真图转移了,现在梧桐台的那副是假图,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损俱损,我不会撕毁约定的。” 披斗篷的人还未开口,金连年卧房外忽然又下人敲门,这密室构造十分巧妙,外面的声音可以传入,里面的声音却不能传出。 那下人用力敲着门,大声说:“老爷,梧桐台出事了!” 披斗篷的人看了金连年一眼,冷冷道:“你好自为之。”便从秘道离开。 与此同时,唐门客房。 明蔚跪在地上,俯首不语。唐厌一撩衣袍,蹲在明蔚面前,手中折扇托起明蔚的下巴,问:“我让你用识香蝶寻苏折,却不曾叫你让苏折去偷十方图,明蔚,往日倒是本门主小看了你么!” 明蔚微微发抖,却还嘴硬道:“属下以为,凌霄阁既已发现苏折,唐门留下苏折与凌霄阁对上实在不值,倒不如利用九尸丸之毒令苏折去盗十方图,得手自然是好,失手也不怕,苏折之前叛逃凌霄阁夜盗十方图已有旧案,我们一推干净也方便。” 唐厌轻轻一笑,眼中却更加冰冷,他道:“明蔚倒是想的周全,可惜非为唐门,却是为了明姬吧?你要苏折死,是要为明姬报仇吗?” 明蔚一震,抬头对上唐厌双眼,恨声道:“是!属下不甘心,我姐妹在唐门长大,多年即使无功也无大过,家姐死于苏折之手,不敢请门主主持公道,但为什么还要用他?” 唐厌面上笑意尽褪,他收回折扇,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明蔚,冷冷道:“不管是你、明姬还是苏折,在我眼中不过都是用来咬人的狗,主人养狗,当然择利齿而饲。这一次我放过你,再有下一次,就去和你姐姐作伴吧。” 明蔚面色苍白,将万般怨恨在齿间咬碎:“是。” 所有暗潮汹涌,苏折一概不知。他理了理气,就循着地图向梧桐台去。虽然他藏身的小院子很偏僻,但意外离梧桐台很近,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梧桐台戒备森严,但对苏折来讲,要进去却不是难事,只是,进去之后要如何得手就真是让人困扰。 苏折臂上铁链缠在铜壁灯上,整个人贴墙隐匿,被厚重幔帐遮住。 大厅正中盘虬架上,供着剔犀漆匣。可惜厅内灯火通明,有数名金家弟子把手,纵使能击败所有弟子也会打草惊蛇被赶来的人生擒。 苏折拧眉,开始考虑要不要还是只活一年算了,要是被抓住恐怕连一年都不剩了。 忽然,大厅中数盏铜灯忽灭,似是被暗器扑熄。众弟子大惊,警戒道:“谁!”那人轻功应该极好,隐匿的位置也隐蔽,第二次出手又灭了一批铜灯,厅内灯火骤暗!众弟子已然惊慌,将剔犀漆匣围住! 苏折在暗处看得分明,他摸摸光溜溜的下巴,这暗器发出的方位好像不是一个地方,似乎不是一个人发出的,连暗器的种类似乎都不太一样…… 忽然,一枚柳叶镖向他所在方位的这盏铜灯袭来,苏折下意识伸手接住,又马上回神将铜灯吹熄。 大厅内一片黑暗! 机会来了!苏州将铁链一身,纵身跳下,拔剑直取剔犀漆匣! “锵!”有人与他对上,苏折听耳边争斗之声,判断今夜来窃十方图者至少有三批。他一边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说不定能趁乱得手逃走,一边收割了数人的性命。 血饮剑下,出鞘必杀,才是魔剑血饮真意。 忽然,厅外喧哗声起,苏折手中长剑银光与血光并过,心中一紧,伸手便去取剔犀漆匣!一蒙面剑者挥剑攻来,苏折看那人大略,莫名觉得有点熟悉,但剑下却更是狠辣,那人剑法却颇为不凡,与苏折争斗起来!两人杀气凛然,以两人为中心的盘虬架边竟然无人能入! 忽然,苏折听见金连年的声音自厅外传来:“点灯!生擒这些贼子!” 苏折咬牙,正打算放弃逃跑,那蒙面剑者却忽然一剑刺来趁苏折格挡之际揽住苏折腰身,然后伸手不知道碰了何处,苏折听见一声细小的“咔嚓”声,便被那青年抱着向下坠去! 第十章 厅中灯火逐一亮起,众弟子与一干盗图者一番恶战,窃图者逃脱了几个,死伤大半,剩下被尽数生擒。 金连年走到盘虬架前,见十方图还在,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对被擒的诸贼道:“在金家庄闹事,尔等还真是胆大包天!”又转而吩咐金家弟子:“将这些人押入地牢,务必审出幕后之人!” 众弟子躬身应道:“是!” 金连年正欲离开,回头再望了一眼盘虬架,脸色忽然大变! 苏折被那蒙面人往下一拉,落地时垫在了那蒙面人身下,被撞地又吐出一口血来!幸而他内力深厚,摔的高度也略低,才没再伤上加伤。 苏折:“噗!”随即默默擦干面上血渍,大力推蒙面人。 蒙面人急忙起身,扶起苏折,问道:“你没事吧?”苏折听了这声音顿时一愣,他出手如电一把拽住蒙面人衣襟,翻身将蒙面人一压,神情阴冷,道:“百里辛何在!” 蒙面人被压了一个措手不及,却反而笑了,他慢条斯理对苏折道:“沽酒何处去,独步入江湖。苏少侠竟然仅凭声音就能认出在下,叶某真是荣幸之至!” 苏折不应,伸手去抓叶照白的面巾,冷冷问:“我问你,百里辛何——” 叶照白不躲不闪,任苏折拉下面巾,苏折望着那张温良君子的面容,分明是与何田田一处的白姓青年!苏折面上有一瞬空白,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说完:“……在?” 叶照白凭着一张欺世的君子面貌在苏折面前装温良,道:“苏少侠不必担心,百里郢生前与我是生死之交,我对百里贤侄绝无恶意,此番来探金家可能凶险,所以将他寄放在好友家了。” 苏折想了想,心中稍安,从叶照白身上起来,瞪着叶照白的脸看了一阵,忽然十分纠结地问:“哪张脸是真的?” 叶照白挑挑眉,笑道:“任君心意。” 苏折果断道:“就这张吧!” 叶照白微怔,随即轻轻笑了。 二人放松了些,才注意到这暗道之下竟是一处地宫,且温度极低,地面都结了一层薄冰,寒意逼人。地宫中有幽幽灯火,独足鸟铜灯上覆了一层寒霜,但灯油却并未凝固。 地宫正中有高台耸起,四面绘了精致莲纹,高台上,似是放置着一块极大的寒冰。 苏折有些茫然:“这是何处?你把我拉下来干什么?” 叶照白遥望高台,道:“这才是真正的梧桐台。”他转脸,看向苏折,道:“苏少侠今夜是为十方图而来,而十方图自然在真正的梧桐台。” 苏折却一凛,长剑一横,看向叶照白,面上敌意不掩:“那阁下今夜又是为何而来?” 叶照白微微一笑,温文和善:“自然也是为十方图而来,不过,十方图只有一份,在苏少侠心中,不知百里贤侄与十方图孰重孰轻?” 这绝对是威胁啊!!!!!! 苏折有些懵:“你刚刚还说百里郢和你是生死之交,你对阿辛绝无恶意!” 叶照白微笑着打断:“江湖人口中的生死之交大多只是客气一下,而且,我不要脸。” 苏折:“……你给我记住!” 叶照白笑地越发温润和善,深情款款道:“在下此生绝不会忘了苏少侠。” 苏折冷静下来,沉默一刻,恨恨看了叶照白一眼,道:“归你,之后我要领阿辛走!” 叶照白无异议:“作为一个单身侠客,百里贤侄也让我损失了许多红粉桃花。” 两人总算达成一致,叶照白凭着何田田告诉他的方法避开机关,领着苏折走上了高台。 那块极大的寒冰竟是一副棺材! 苏折呆呆地望着冰棺中青丝红颜、面容如生的美丽女子,赞道:“真漂亮啊!不过金连年为什么要冻一具尸体?” 叶照白斜了苏折一眼,大概猜出了苏折对容貌的好恶,淡淡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是金连年的妻子何采莲,也是何田田的母亲,这可不是一具尸体。” 苏折一惊:“还活着!” 叶照白凝眉,想了想,道:“也不算吧,呼吸、心跳俱无,但体内蛊虫还活着,所以还能保她脏器不朽、血液不失。” 苏折明白了,凌霄阁星河楼中藏书万卷,他曾在楼中一本书中看到过一种名为“枯荣”的蛊,功效便如叶照白所说。他当时看了只觉得这蛊鸡肋,虽然有趣却没什么用处,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有人会用! 冰棺中,美貌女子胸口处放着一卷泛黄织物,赫然便是十方图之一。 叶照白对苏折温柔一笑,客客气气地道:“还请苏少侠援手取出此图。” 苏折皱眉,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没长手?” 叶照白笑容不变,理直气壮:“在下惜命,怕有机关暗器或者图上下了毒。” 苏折:“……”他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比段奕和唐厌加起来更讨厌的人! 苏折不说话,拔出长剑,小心地撬起棺盖,一切平静,并无机关。他便割掉自己一幅衣袖,在心中默默向何田田的母亲道了歉,就包好右手去取那卷织物。 苏折刚刚拿起,地宫入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呵:“宵小住手!” 正是金家之主金连年赶到了地宫,金连年见苏折的动作,额头青筋鼓起,抬手向苏折右手掷去了一枚铁蒺藜! 叶照白马上蒙上了面巾,速度奇快无比。 苏折见势松手,手上衣袖与十方图又落在了何采莲脖颈上,苏折也顾不得其它,赤手空拳便去抓!他指尖碰上了何采莲颈间一点肌肤,忽觉莫名刺痛一下。 下一秒,冰棺中一具好好的美人活尸竟然迅速干枯腐朽,萎缩不见,最后只剩下一抔骨灰! 苏折与叶照白都是惊愕万分,面面相觑! 已经赶到高台之下的金连年目眦欲裂,双目赤红,斑白鬓发瞬成霜雪华发,他在绝望之中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声音嘶哑地大吼一声:“啊!!!!!!!” 叶照白抓住苏折右手,低声道:“快走。” 第十一章 苏折有些莫名:“我不是故意的!” 叶照白叹气,从苏折右手取走十方图,道:“现在,可不是你故不故意的问题!” 金连年满头华发,面容瞬间苍老十岁,眼中狰狞恨意似乎要脱眸而出化作猛兽将二人撕碎。 他一纵身跃上高台,挥袖掌风带起一盏铜灯直直砸向苏折! 金连年双眼血丝密闭,道:“走?老夫要你们埋骨于此!” 苏折身法灵活,撑着冰棺向右一滑避过铜灯,手中血饮剑出鞘,凝眉客客气气地道:“金老英雄,还请节哀,此事乃在下之过,在下实不欲再出手伤人性命!” 叶照白听得几乎要笑出来,这哪里是在宽慰人,分明是在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吧? 金连年哪里能忍得苏折如此放肆?他望了一眼冰棺,棺内红颜不见,连一把枯骨也觅不得!他只觉心中似被刀搅火焚、痛不欲生,那一把轻飘飘的骨灰竟就成了他这数十年来苦心孤诣所剩下的唯一! 金连年连一旁的叶照白都不顾,泛红双眼紧锁苏折,一字一顿道:“我今日定要将你这狂妄小儿剥皮拆骨、挫骨扬灰,以报她尸身被毁之仇!”言罢,右掌凝功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向苏折! 叶照白被忽略在一旁,竟也不跑了,将十方图往怀里一揣,反而双手环胸在一旁看了起来。 苏折觉得自己倒霉透顶,这是什么事儿啊?他觉金连年可怜,有些愧疚,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可金连年却是怒意滔天,招招逼命,不给人喘息之机! 地宫中灯火幽幽,因为太过寒冷,墙壁与地板还冒着丝丝寒气。本是不见天日、杳无人烟之地,但此刻却打斗之声不绝于耳。 苏折凌空一翻,武靴与金连年双掌相撞,发出沉闷声响。苏折借力向后跃出,金连年也连退三步。金连年掌力极大,冰面又寒滑,苏折落地之后还滑出一尺有余,右脚一顿才止住。 两人相对,轻轻喘息。 苏折微微皱眉,觉得胸口奇怪地发闷,他看着金连年眼中凶光,忍不住道:“枯荣续命,本就有违天道,如今意外已生,您何必执着至此?” 金连年面上表情已经平静,可眼中疯狂却半分也未消退,他平静道:“少年郎剑术卓绝,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但少年可知龙有逆鳞,触之即——杀!”最后一个“杀”字咬的极重,放佛恨不得以字为刀,切入苏折胸口。 苏折微微一愣,觉得有些明白却又不太明白,但他清楚了一件事,金连年是要与他以命相搏。 苏折握紧血饮剑,压下胸口闷意,眼神清澈,道:“请!”长剑挽出一个剑花,直刺金连年! 金连年挥掌迎上! 叶照白在旁看着,数招过去,是金连年占了上风,苏折越战越颓,竟有些招架不住! 叶照白有些疑惑地微微凝眉,虽然金连年幼拜名师,习得奔雷掌法,练执今日已有四十六载,功力深厚,掌风逼人。但是,苏折既是凌霄阁中翘楚,绝不至于脚下虚浮、剑中短力如此不堪。 叶照白正思索着,苏折却忽然身形一晃,单膝跪地,垂头吐血一口黑血来!这分明是中毒之兆。 叶照白心念电转,忽然想到莫名成了骨灰一抔的金夫人——枯荣蛊! 金连年被那口黑血弄得一愣,随即抬掌向苏折天灵拍去!苏折下意识闭上双眼。 电光火石之间,叶照白慢悠悠开口:“金老英雄,这一掌下去,金夫人的骨灰便也留不下了。” 金连年额间青筋一跳,右掌在苏折发顶前一寸停下,掌风震断了苏折发带,三千青丝流泻而下。 叶照白挑挑眉,见苏折面色苍白、唇角犹有鲜血,青丝又披了满肩,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金连年收掌回头,只见叶照白站在一盏独足鸟铜灯前,手中捧着一块衣袖,衣袖里盛着灰白色的骨灰。 两人四目相对,叶照白微微一笑,道:“地宫中甚寒,唯有犀角油能长明不冻,您为了金夫人煞费苦心,必定不愿金夫人遗骨毁在这犀油灯中。” 金连年看着叶照白手中的布帛,沉默许久,声音低哑地说:“先把她还我,我就放你们离开。” 叶照白摇头,道:“先让我们离开。” 金连年冷冷道:“万一你不守承诺呢?” 叶照白看了一眼苏折,苏折单膝点地,垂首撑着长剑。叶照白收回目光,道:“您放心,之后我会将金夫人的遗骨交给何田田。” 金连年一震,望着叶照白声音艰涩地问:“你说田田?” 叶照白神色蓦然些冷淡,道:“你以为,在下因何能入梧桐台?金连年,死者已矣,你守着一具尸体过了二十四年,眼中早已看不见还活着的人了。” 金连年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一截木桩。 叶照白将那骨灰用宽大衣袖包好,跳下高台,径直走到苏折身前。苏折垂首闭目,一动不动,额头冷汗沁出,竟然已经昏了过去。叶照白叹了口气,将苏折扛了起来,向地宫外走去。 半梦半醒之间,苏折嗅到一种极为清苦的药味,有人在说话,声音不低,但他却听不真切,入耳的只有只字片语。 有人扶起了他,抬起他的下巴,然后有温热的液体灌进了嘴巴,滑进了喉咙。 好……苦…… 苏折忽然睁开了眼,然后“噗!”一声把药全都喷了出去。 被喷了一身药水的叶照白:“……” 在一旁的唐厌“唰”一声展开折扇,遮住了大半张脸。 何田田则毫不客气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折揉了揉眼,清醒了不少,有些茫然地问:“出了地宫了吗?” 叶照白擦干净一身药水,道:“你的确晕过去了,我带你出来的,你刚刚用口水报答了我。” 苏折知错能改:“抱歉。”然后,苏折一指唐厌:“他怎么在?” 唐厌主动接口,难得没有嘻皮笑脸,道:“识香蝶能闻出九尸丸的味道,我靠识香蝶寻到此处,苏少侠,你可觉身体有何不适?” 苏折感受了一下,也没注意到唐厌对他的称呼又从“阿折”变回“苏少侠”了,道:“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对了,九尸丸为什么提前毒发了?” 唐厌和叶照白对视一眼,叶照白分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唐厌轻咳一声,问:“你知道枯荣蛊吗?” 苏折点头。 唐厌道:“它现在在你的身体里,因为九尸丸中有一味药材对蛊虫极有吸引力,所以在你触碰了金夫人尸身之后,蛊虫转移到了你的体内。” 苏折愣了愣,清俊的少年面庞上没什么表情,讷讷问:“所以九尸丸提前发作了?那我是要死了?” 唐厌挥了挥折扇,道:“不至于,不过,枯荣蛊吸收了九尸丸的药性,变成了一种谁都没有见过的新蛊,我替你把了脉,虽然对身体有损伤,可短期之内性命无忧,起码还能撑个三年五载吧!只是,这新蛊无人见过,连我也不知发作起来会如何。” 苏折想了很久,问:“所以你不能帮我解九尸丸了。” 唐厌纠正:“是不必。” 苏折点点头,翻身下床,抓起枕边血饮剑,拔剑出鞘:“那死吧。” 对阿折来讲,下山以后,就一直在倒霉!莫名其妙成了盗图者、被百里辛渣了、被唐厌下毒、被叶照白坑……不过终于能砍讨厌了他相当高兴! 第十二章 唐厌全然不惧,折扇一抵,道:“且慢,苏少侠不想除去身上的蛊虫吗?” 苏折动作一顿,长剑出鞘一半,问:“你能除?” 唐厌斟酌词句,道:“虽然暂时不能,但若取得青囊经与蔓金苔,我必能为你除去此蛊,医毒同源,自百里一族灭尽之后,若论岐黄一道,唯有苗疆蛊王、千金谷谷主能与我相较!苏少侠,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完唐厌回答,苏折眼中反而有杀气闪过,他慢慢道:“既然你医术并非独步天下,那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来医我?” 唐厌微微凝眉,似是有些疑惑,他道:“你我虽有不快,但也不至于让你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吧?况且,苗疆蛊王喜怒无常、千金谷谷主只医治门下弟子,你为我取来青囊,我为你除去蛊虫,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怎么不好?” 苏折注视唐厌,面无表情,问:“你为什么这么想要青囊经?” 唐厌一僵,面色忽然有些难看,道:“岐黄门下,何人不想要它?苏少侠,你管的未免太宽了!我只问你应是不应!” 苏折在心中权衡一番,觉得除去蛊虫之后再杀人抢回青囊经也是可行的,便果断点头:“成交!” 唐厌情绪有些异常,淡淡道:“蔓金苔生于塞北落鹰崖崖顶山岩上,色泽如金、形如鸡蛋,待君取得青囊与金苔,唐厌就在蜀中恭候大驾!”言罢,披风扬起,走向门外。 叶照白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折,慢慢道:“苏少侠,你似乎总能触到别人的逆鳞,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最近正好要去塞北一趟,你要同行吗?” 苏折抓起被整齐放在圆椅上的衣袍穿戴好,不答反问:“十方图你已经拿到?” 叶照白了然:“拿到,放心,在下会带你去见百里小侄,不过——”叶照白注视苏折,眼中满含审视意味,道:“冒昧一问,你与百里家有何关系?” 苏折斜了叶照白一眼,语气无波无澜:“此为逆鳞。” 叶照白识相打住,对苏折微微一笑,苏折面无表情,耳根却泛起可疑的红色。叶照白看得分明,面上却不显,温柔问道:“你想何时启程?” 苏折:“马上。”耳根子红透了。 何田田在旁似乎看出了点门道,露齿一笑。 洛阳城外,苏折、叶照白各乘一骑,何田田站在城门口,春日之下白衣少侠磊落风流,笑道:“老叶,此行塞外我不能同行,你可给老子活着回来,我在得月楼备下二十年的醉颜红等你回来,不醉不归!苏少侠也请同来,少侠剑术高妙,改日必要再寻机会领教!” 叶照白含笑应道:“那是当然,改日携塞外烈酒来洛阳会你!” 苏折面对何田田觉得有点别扭,他之前因为金夫人的事情,一直没跟何田田说话,此时憋了一会,慢慢道:“你母亲的事情我很抱歉,家中既然还有人等你,就回去看看吧。” 何田田笑容一黯,摇摇头,随即粲然笑道:“没关系,天命而已,起死回生本就是虚妄之事,多谢苏少侠的忠告,少年弟子江湖老,白首悔未抽身早,我也该侍奉老父颐养天年了!他日江湖再见!” 苏折看着何田田笑脸,一言不发,忽然调转马头,扬鞭喝道:“驾!” 叶照白一愣,急忙与何田田告别,策马追上。 苏折只是有点嫉妒,何田田没了母亲,但他却是被父母兄长驱逐了出去。 天地之大,也只剩百里辛一人与他血脉相连,相依为命。 一路上叶照白在前引路,领着苏折向西行去。 两人相处之下,叶照白越调戏越发现苏折脸皮其薄无比、调戏起来爽快至极!苏折却一日比一日看透叶照白无耻下流的本质,但却对那副君子皮相毫无抵抗力…… 数日后,两人停在一座小城,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叶照白并不领他去见百里辛,而是传信让人将百里辛带来。苏折只高兴能捡回那个小东西,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第二日,苏折醒来,穿好衣袍、洗漱完毕,推门而出时,正对上站在门口的小男孩。 百里辛一身浅蓝色衣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乌溜溜的眸子清澈有神,个头也似乎长高了点,比跟在苏折身边时精神百倍!连眉目间的阴郁之气都消减不少,深深隐在黑色瞳底。除了气质较同龄人更沉稳,其它完全就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苏折第一次见到百里辛时,是月黑风高的深夜,百里府在杀戮中血迹斑斑,百里辛亦是狼狈无比藏在暗室里。 可现在呢?百里辛身后是客栈的木栏杆,木栏杆外又是长街一条,对面的酒楼酒旗迎风,因为是清晨大门前门口罗雀。这样烟火人间的景象,与他初次见到百里辛时的情景大相径庭。 百里辛没有激动地扑进苏折怀里,苏折也只是讷讷地,一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下,百里辛上前一步,紧紧抱住苏折,苏折也伸出右手,放在百里辛的头顶上。 有了百里辛,苏折哪里还管叶照白,高高兴兴地就拉着百里辛出去买好吃的。 虽然,他现在兜里就一吊钱…… 天色尚早且阴沉,看起来一副要下雨的样子,许多摊子都没有摆出来。 苏折拉着百里辛一边走一边买,等他们找到一个面摊时,苏折已经给百里辛买了一包松子糖、两个包子、一串糖葫芦、两块白糖糕……两人在面摊找位子坐下时,老板的表情相当难看,直到苏折又叫了两碗牛肉面才缓和了面色。 百里辛看着那些吃的,小脸上表情纠结,感慨道:“好久没吃过了!” 埋头吃面的苏折耳朵一动,抬起头,沉着脸冷冷道:“叶照白没有给你买好吃的?他把那些钱吞了?” 刚起床的叶照白伸了个懒腰,忽然打了个喷嚏。 百里辛摇摇头,呲牙一笑,道:“不是,我觉得我也要长大了,这些东西不该再吃了。” 苏折一愣,觉得有什么有点不对劲。恰在此时,一个货郎扛着挑子自面摊边走过,翻箱顶上插着五色小风车。 苏折看着那小风车移不开眼,有什么自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叫住货郎,指着风车转头问百里辛:“阿辛,你要不要那个?” 百里辛顺着苏折的手指望去,摇头道:“都说了,小孩子才要那个,我才不需要了。” 苏折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可眼中光芒一下子黯淡了,他注视了小风车一会儿,又对百里辛道:“这个很好玩的,小时候有人给我买过,你真的不要?” 百里辛看着苏折的表情,听了苏折的话心中忽然想到什么,道:“买一个吧。” 苏折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掏钱买了一个小风车递给百里辛。 货郎收了钱,笑眯眯道:“小哥对弟弟真是不错!”说完,笑呵呵地走了。 百里辛把小风车插在白糖糕上,有风吹过,五色风车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苏折一边吃面,一边看那小风车。 百里辛低头喝了口面汤,问:“阿折,以后你想过怎么办吗?” 苏折吞下一口面,想了想,道:“带你走之后,先要努力挣钱,买房子,再请先生继续教你读书,其实我也可以教你,我功课还不错!然后,继续挣钱,你想入仕或者干其他地都行,我出本钱。再之后,你就长大了,该成家了,我要继续挣钱,给你攒聘礼,娶个温柔又好看的姑娘,再之后……想不到了先这样吧!” 百里辛听了,慢慢说:“阿折,我不想和你走。” 苏折一愣,他微微皱起眉,有些困惑地问:“为什么?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 百里辛拧着眉,小脸上神情严肃,说:“阿折,你会教我厉害的剑法吗?” 苏折果断摇头:“你干嘛要学那个,那个太辛苦了,而且一开始非常没意思。” 百里辛继续问:“那你会教我怎么杀人夺命或者心计诡计吗?” 苏折继续摇头:“我只会用剑杀人。” 百里辛低着头,说:“所以我不想和你走,我还要报百里家血海深仇,我想要变得很厉害,我希望我能很强大,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让唐门听到我的名字就闻风丧胆,然后我会亲手杀掉唐厌!我现已经拜了很了不起的人为师,虽然很辛苦,但一定会值得。” 苏折低头,看着碗里的面汤,忽然没有了胃口,他沉默了很久,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百里辛也沉默,他转头看着不转的小风车,问:“给你买过风车的那个人,是谁?” 苏折一惊。 百里辛注视苏折,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能找到百里家的密室里来,剑法又这样厉害,我才会以为你是我父亲的至交独步剑,不过你不是,而且我父亲死前,曾对我说迫不得已时可上凌霄阁求助,他让我对答应帮我的那个凌霄阁中人说:对不起,小柘真的是哥哥和爹娘最爱的孩子。” 苏折睁着眼看着百里辛,努力地把眼睛睁大,有水汽在眼底凝聚,他问:“那他为什么,一直不来接我?” “吧嗒!”水珠打在了木桌上,天空中乌云沉沉,下雨了。 百里小鬼很早熟! 阿折在百里小鬼面前,不堪那个一击。 最后那一截阿折可没哭,是下雨了,虽然已经被凌霄阁逐出,但阿折还是不会那么丢脸就哭的! 第十三章 苏折用剩下的钱买了把伞,想把百里辛送回去。百里辛犹豫了一会,小心地说:“我师父脾气不太好,不喜欢陌生人上门,我一个人能回去。” 苏折被“陌生人”三个字在心上狠狠插了一刀,心上鲜血淋淋,他默默把雨伞塞到百里辛手里,道:“你回去吧,我以后找机会再来看你。” 百里辛捏着伞,低声说:“你以后对自己好一些,我不在,好吃的都留给自己吃吧,要好好活着。” 苏折“嗯”了一声。 百里辛看了苏折一眼,撑开伞走进大雨里,一直向前,终不回顾。 苏折隔着雨帘看着百里辛的背影,直到面摊老板收了摊子,他才淋着雨独自往客栈方向走。 客栈大堂,偏僻小城人流不多,下雨天更是少客,大堂中客人稀少,叶照白一人独占靠窗一桌,就着一壶茉莉花看窗外雨景。 苏折一身湿淋淋地进了客栈,径直走到叶照白对面坐下,叶照白倒了一杯热气腾腾地茶递给他,问:“怎么?他不和你走?” 苏折牛嚼牡丹般地一口将茶水饮尽,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温茶暖透,他呼一口热气,摇了摇头,道:“他不和我走。”苏折顿了顿,又说:“我有的都可以给他,但他不和我走。” 叶照白看了苏折一眼,少年全身都湿淋淋的,乌黑的长发柔顺地贴在面颊与脖颈上,浅色的眸子较平时少了许多神气,鼻头也因为低温略红,衬着稚气未脱的容颜看起来真是有些可怜。 叶照白有点想去揉揉苏折湿淋淋的头顶,不过这样做了绝对没什么好结果,便只是轻轻转动右腕,右手上茶杯里的茶水也沿着杯壁流动,他漫不经心地说:“君之蜜糖,人之砒霜。苏少侠,别人眼中无双,在你看来可能不过尔尔,所以,你甘之如饴,别人看来或许也不过鸿毛。” 苏沉默了一会,他向来不善思虑,所以一个问题从来不会纠结太久,被叶照白一开解更是放开的快,一脸赞同地道:“你说的也对,别人给我的东西,我也不太看得上。” 叶照白听了这话,轻轻笑了一下,道:“这话还真是傲慢,不过,正合我意。” 苏折瞥了叶照白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说那话时心想的是自己不想当的凌霄阁阁主之位,叶照白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合他哪门子的心意?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壶茉莉花刚刚喝完便已雨停,叶照白与苏折心中都有所急,并不打算在此地耽搁,待苏折换了干衣两人便牵马上路,直奔塞外而去。 两人一路向北行去,苏折之前给百里辛买吃的买伞,已经囊中空尽,不得已厚着脸皮向叶照白借钱。 叶照白倒是大方,将荷包中银钱分了苏折一半。 苏折不好意思,爽快道:“我一定还你,他们讲借钱有利息,几分利你定!” 叶照白则笑眯眯地,却颇有几分高深莫测,道:“不急不急,现在不说这些。” 苏折久居凌霄阁,对塞外也只有个大概方向概念,知道远,却不知道究竟有多远,只一味跟着叶照白走。 两人一起赶了几个月路,苏折身上的蛊虫如同不存在一般,对苏折没有一点影响,让苏折几乎要怀疑这新蛊是不是什么用都没有。 待两人赶到北地郡已是夜晚,夜色太深已经宵禁,不能入城了。 时至夏初,要露宿郊外倒也不太冷,只是蚊虫略多,两人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一间破败的山神庙可以暂居。 两人牵马向山神庙走近,苏折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皓月,银光洒遍人间,他忽然扭头对叶照白道:“停风君跟我讲过,江湖中人露宿破庙,一定会有所遭遇。” 两人一起赶路的这段时间,对彼此了解不少,苏折发觉叶照白这人虽然有点不要脸,却并不是什么可恶至极的人,而且还颇有趣,知道的东西也很多,对叶照白印象便比之前好了些。叶照白则是给杆就爬,对苏折的称呼从“苏少侠”再到“苏兄”又到“苏折”一路发展到现在的“小苏”。 叶照白听了苏折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忽然弯了眉眼笑了一笑,笑的苏折小心肝狠狠跳了两下,苏折现在跟之间的关系叶照白不比之前,直接恶狠狠道:“你不要笑了!” 叶照白每一挑,似笑非笑地问:“小苏你还管我是笑是哭?” 苏折不快道:“你笑地我心脏都有问题了!” 叶照白不是第一次听苏折说这话,可每回听到笑容都会变得有些古怪:“你可知你为何心律不稳?” 苏折回答地理直气壮:“因为你笑地太风骚了。” 叶照白看着苏折,表情古怪又复杂,拧眉想说点什么可最后只化作一声畅快的大笑。 苏折被笑地莫名其妙,把马往破庙外的树上一拴,便走进了庙里,叶照白笑够了,也将马拴后,随后走进破庙。 叶照白捡了些稻草,对苏折道:“我们找些干柴吧,初夏下半夜还是有些冷的。”苏折点点头,转身拔剑劈了破破烂烂的供桌,苏折抱起一堆干木头往叶照白面前一丢,道:“柴有了。” 叶照白挑眉,问:“你半点都不敬鬼神吗?” 苏折一扬下巴,竟颇显傲慢,道:“求魔之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何敬鬼神?” 叶照白脱口而出反驳道:“求魔如此,如何入道?” 苏折:“哦?” 叶照白顿觉失言,立刻闭嘴。 苏折目光如炬直射叶照白,狐疑皱眉,慢慢问道:“凌霄阁至高剑术之要求魔入道,阁主只授予关门弟子,连普通弟子都不能窥得,叶照白,你是如何得知?” 叶照白心念电转,思索如何应付过去。 苏折紧紧盯着叶照白,一定要一个答案。 忽然,门外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响,两人内力都是不弱,听地真真切切。 苏折与叶照白对视一眼,幸而还未生火,庙中并无火光,苏折抬脚将干柴踢地四零八落,二人立刻藏到了山神神像之后。 第十四章 段奕一勒缰绳,望见庙门外一棵松木上拴着的两匹骏马,身后一名黑衣弟子亦勒马,对段奕道:“左护法,这——”段奕一挥右手,打断那弟子的话,只道:“无妨,天色已晚,大家都系好马进去歇一晚,明日再赶路,其它的见机行事。”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 段奕在前向庙中走去,众弟子紧随在后。 苏折和叶照白藏身在神像后,苏折听见段奕的声音,忍不住皱了皱眉。叶照白对苏折挑挑眉,露出一个疑问的表情,苏折皱着脸,对叶照白做了“讨厌鬼”三个字的口型,他想了想,又补做了“熟人”两个字的口型。这番举动有些略显幼稚,叶照白勾唇笑了笑。 说起段奕和苏折,这二人虽分别为凌霄阁左右护法,但却是天差地别的两人。 苏折在凌霄阁中一向沉默寡言、与人疏远、又不管阁中事务,并无实权。阁中弟子虽表面敬他,其实私下都认为苏折性格傲慢,自苏折被定为下任阁主之后,更是不服嫉妒,暗暗排挤他。 段奕却不一样,他为人虽然有些傲气,却与门中上下都能打成一片,又是手握实权的右护法。他平日里还处处针对苏折,为众多看不惯苏折的弟子出了一口气,在门中颇有人缘,许多弟子都为他不是下任阁主暗鸣不平。 而且苏折为人散漫,对诸事都不甚在意,只要衣裳干净、吃喝无毒便无所谓。段奕似乎是名门出身,则颇讲排场,衣必洁食必精。 此番段奕一进来,跟着的众武部弟子立刻开始收拾破庙,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扫出去丢掉,扫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了上好的软垫让段奕坐下。又有弟子将苏折刚刚砍好弄乱的木柴收拢生火,不知从何处取出铜壶煮茶。待到上好的茶末与葱、姜、桔子皮、薄荷、枣和盐煮出香味,一名弟子便沏了一杯恭恭敬敬奉给段奕。 幸而那些弟子没有收拾到山神像后,苏折和叶照白才没被揪出来。 苏折看着神像前火光明灭,听着前面的动静,撇撇嘴。 段奕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英俊的面庞半张在火光照耀下,半张隐在黑暗中,明明暗暗,诡异非常。 苏折与叶照白都是隐藏气息的高手,段奕一时无法辨出二人踪迹。他右手拇指、食指靠着杯沿,中指托住杯底,气定神闲地道:“大家江湖萍水一逢,亦是缘分一场,朋友何不现身一见!” 叶照白心思一转, 忽然想起庙外拴着的骏马,猜到段奕不过是诈。 苏折却没这些精细心思,被一诈略乱了心神,一下没有收敛好气息,立刻露了踪迹。 段奕目光一转,牢牢锁住神像,顿时一跃而起,手中茶盏被随手一抛,薄薄一层瓷釉上映着火堆明灭火光。 段奕眸中狠厉,右手抽出身侧弯刀直直劈向泥塑山神像! 剑走轻灵,刀行厚重。段奕所用弯刀名为开天,取盘古开天一斧之意,刀出力有千钧!这一瞬间,段奕一刀劈下,泥塑半身裂开,泥块崩落,神像晃动着向后倒去!苏折和叶照白一左一右闪开。 “轰隆!”泥像落地摔成了一堆泥块,地上的灰尘与泥粉被震起,地面升起一层烟尘。 “啪!”茶盏也恰好在此时落地,摔地四分五裂,可惜身薄骨轻,碎裂声被崩塌声中微不可闻。 苏折穿着一身半旧的黑衣,与庙中数名武部弟子装束颇似,右手按剑立在火光之下。叶照白穿着墨绿色长袍,掸了掸一身尘土。 众武部弟子齐刷刷抽出长剑,指向二人。 苏折面无表情,双眼无波无澜,扫过众武部弟子,许是他天纵之才的名号余威犹在,又曾是武部之首,每年凌霄阁论武台上手下败将无数,竟有弟子手抖了一下。 段奕望见苏折,双眼顿时一亮,他左手抹掉刀锋上一层浮土,雪亮刃面映出英挺眉眼,道:“苏折,无论如何,今夜我都要将你擒回凌霄阁!” 苏折厌烦地瞥了段奕一眼,道:“盗图者不是我,其它没什么好说,今夜你若要非要逼我回去,那刀剑无眼,师弟你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 叶照白摸摸鼻子,问:“我说,这不关我的事吧?” 苏折抽出长剑,倒是爽快:“此事与你无关,若是我倒霉死了,只请你多照看一下阿辛。” 叶照白一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道:“你这小子还真是……罢罢,我可不想带孩子,小苏你可要记得你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他把这个“大”字咬地重重地。 段奕看那二人一副熟稔模样,忽然火起,冷冷道:“左护法交给我,其它无关人等,格杀勿论!” 八名武部弟子摆开天罗剑阵,包围叶照白。 段奕弯刀开天对上苏折长剑血饮。 苏折一向没心没肺,此时竟然还朗声笑道:“哈哈哈,叶照白你不是号称独步剑吗?我今天可要好好见识一下独步天下的剑法对上从无败绩的剑阵!” 叶照白被困在阵中,竟然还分心对苏折无奈一笑,看起来竟然有点宠溺的意味。他眼角余光扫过神色阴沉的段奕,挑衅地一扬眉,一霎两人之间火光迸出! 不过一眼相对,段奕竟有种无所遁形之感,放佛埋在心中所想皆被那人一眼看穿。 段奕转头专心对付苏折,开天刀一扫,一字一顿冷冷道:“苏左护法,你我师兄弟久未切磋,你今日不妨看看我刀法可有进益。” 苏折长剑一横,接下这一刀,刀剑相撞的震动竟然震地他虎口有些发麻。苏折注视段奕,双眸因战意燃起熠熠生辉,呲牙一笑,道:“师弟臂力倒是比以前更好,不错,师兄今日就来验收一下师弟这开天刀练得如何了!” 段奕看着苏折清澈的双眼,神色忽然有些缓和,可出手却越发精妙。他从前最喜欢的便是每年一次的论武台之争,因为只有他击败众人站在台上面对苏折的时候,苏折才会郝昊地看他,浅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只注视他一人。 就是此时这样的眼神,专注明亮,灿如星辰。 段奕一跃而起,开天刀自上而下狠狠一劈!苏折硬接下这一刀,抵剑扛住,因段奕施力膝盖微弯。苏折一咬牙,狠命向上一顶,两人同时收刃,又各自挥刀剑相撞!那一瞬距离之近,彼此呼吸相交,连对方的眼睫都能看清。 苏折难得神情傲慢,道:“师弟,进益不小,可惜比起我还是略逊一筹!我要走,就是阁主都未必能拦,你还是回去再练几年吧!” 段奕毫不示弱,他气沉丹田,稳住底盘,开口道:“话莫要说得太满,你如今确有冲破第五层之意,但也可能一辈子停滞在此无法前进。更何况,凭什么你要天高海阔就能自由自在,为了所谓无拘,你连性命都不顾了吗?” 段奕话中有话,听地苏折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段奕正要答,嘴唇一动,却忽然住了口,瞪着他看,连手中开天刀都不再施力。苏折心中狐疑,但机会难得,手中长剑正欲行动,却忽然发现双手没了力气,血饮剑从右手滑落。 “哐当!”长剑落地。 众人在瞬间都止了动作,齐齐望向苏折。 百里辛面上既无懒散也无笑意,他看着苏折,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场景,面色惨白地喊了一声:“小苏……” 苏折忽然向前一栽,段奕弯刀脱手,把苏折接住。 苏折想说句什么,可是他一张口嘴里就涌出红色的鲜血,苏折眉头紧皱,闭上眼,再睁开,“哇”一声吐出大片粘稠腥红的液体。 第十五章 段奕伸手用衣袖擦干苏折唇边的鲜血,半幅银丝绣边的衣袖被染成血红,而苏折双眼紧闭,已经全无知觉。段奕心中顿时一冷,伸手便去试苏折的脉搏,指尖搭上温热的手腕,轻轻按下。 没有搏动,静如死水。 段奕低头看苏折的脸色,一半苍白如纸,一半被刚刚抹开的鲜血晕上一层薄薄的红色。他拧起眉,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苏折,这就死了? 叶照白走到段奕身边,伸手就去拉苏折,段奕反应极大,向后一退,厉声道:“你干什么!”叶照白抬眼看向段奕,神情不耐又轻蔑,道:“还没死呢也要被你拖死了,右护法,表真心也要看时候,把人给我!” 叶照白虽然不耐,可口气却异常的鉴定,段奕略一迟疑,苏折已被叶照白拦腰抱起。 说起来,苏折经历过很多次快死了,但真死了还是第一次,不过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真死了。眼前的事物变地模糊不清时,喉头的腥甜感也退去,他觉得自己陷进了没有尽头的黑色湖水里,挣扎着失去了力气,停止了呼吸。 他竟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暖意融融,大好日光,他懒懒散散地坐在凌霄阁大门外的石阶上晒太阳,阳光如利剑穿透林木间的缝隙在地上切出形状各异的金色光斑,白色的飞鸟舒展翅膀轻捷地从天空划过,微风拂过耳边的瞬间带来清淡的草木芬芳。 一切都如此温暖美好,让苏折觉得肯定会有好事发生。 然后,他就看见一个人从石梯下向上走来。苏折迎着日光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石青色的衣袍、俊雅的容貌、温和带着一点纵容的微笑。 很眼熟,却又似乎太久没有见过,一时想不起。 那人走到跟前,明明看来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可那人走到跟前来苏折才发现那人竟比自己高大了许多。 那人伸出手摸了摸苏折的头,细碎的阳光投在他的脸上,看起来相当温暖。 那人说:“小柘,我来接你回家。” 苏折忽然想了起来,这个人是——百里郢! 苏折低头,发现自己小胳膊小腿,十指白白嫩嫩,但上面似乎少了什么点什么。 百里郢蹲在他面前,握上他的手,声音温柔如水,说:“什么都过去了,我来接你回家。” 苏折看了百里郢一会,茫然了一会儿,但他最后摇了摇头,说:“你来晚了。” 北地郡靠近边关,又曾是名将李广所辖,城防颇严。入夜之后,饶是叶照白、段奕一流也不敢领着一堆人半夜去翻城墙,于是凌霄阁武部弟子被留在破庙,叶照白背着苏折、段奕带着苏折的剑趁夜入城。 城中万家灯火灭,唯有巡夜兵士提着灯笼还在巡查。不过这也无妨,禁夜不禁死丧病药,叶照白背上背着个死人,好过关。 二人抹黑艰难找到一处医馆,段奕抬脚就大力踹门,“嘭!嘭!嘭!”简直像是盗匪入户。药铺内灯火亮起,大夫在门板后怯怯道:“已经,已经关门,不做生意了,请明日来吧!” 段奕一拳砸上门板,“咚!”一声几乎要将门板砸穿,门后立刻静了。 段奕冷冷道:“开门,不然烧了你的房子。” 大夫:“……您稍等!”随即“吱呀”一声门开了。 叶照白抱着苏折便向里走,与段奕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动了动唇,轻嘲道:“悔之已晚。” 段奕一凛,咬牙狠狠地看着叶照白,跟在后面。 叶照白把苏折往病人躺的床板上一放,拦下要上来搭脉的大夫,从怀里取出一张药方递给他,道:“我弟弟这就是犯了旧疾,请大夫照这方子抓付药煎好即可,诊金双倍。” 上医馆自备药方,大夫的脸色难看了下,但看一旁段奕腰间佩刀、怀里抱剑,再一想这人方才的狠话,立刻规规矩矩去煎药。小学徒在帘子后面探头探脑,被大夫狠狠抽了下脑门儿,跟着师父煎药去了。 苏折躺在床板上,呼吸、心跳、脉搏俱无,与一具死尸无异。段奕和叶照白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段奕最先开口:“苏折这蛊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照白不答,他看着段奕,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道:“听流言我本以为右护法对小苏应该是恨之入骨,没想到是别有内情。不过,右护法,你是如何知道,小苏这发作的是蛊毒?” 段奕一僵,他关心则乱,竟然一时失言。 叶照白继续道:“是蜀中唐门的消息,还是洛阳金家相告?我竟是不知,凌霄阁弟子竟然可以与其它门派如此往来了!” 段奕眼中有杀机一闪,道:“独步剑,你不要不知死活。” 叶照白无赖一笑,道:“怎么,要在小苏生死未卜的时候对我动手?我现在与他可是同行好友,我现在出了事,你可脱不了干系,你不怕他恨你?” 段奕恼怒:“我为何要怕他恨我!阁中叛徒,抓回阁中定要让阁主治他死罪!” 叶照白“啧啧”两声,道:“悔之尚且晚矣,更何况不知悔改?他这是枯荣蛊加上九尸丸所出的新蛊,唐门唐厌曾猜测过几种发作的可能,其中便有今夜这一种。枯荣本就是一枯一荣、为起死回生,混合了九尸丸的药性,发作时可能便会出现短暂的生死变化,对身体必有损伤,积累起来到某一日,便是真正的一死,回天无望!唐厌估计,三年之内不能除蛊,苏折性命堪忧。” 段奕心中一紧:“那你刚才的方子是什么?” 叶照白道:“尽可能压制蛊虫的药,顺便调理一下身体,唐厌的方子,他的医术右护法信不过?苏折此行去塞外,便是要取蔓金苔做药引来驱除蛊虫,段右护法,你还要拦他?” 段奕沉默一下,道:“凌霄阁星河楼藏书万卷,医术药典数不胜数,且千金谷与凌霄阁关系非比寻常,阁主会请千金谷主救他。” 叶照白嗤笑一声,道:“我每回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都会忍不住自大一下啊!” 两人说了会话,又对着沉默了一会,小学徒战战兢兢地把药端了进去。叶照白一指段奕,道:“把药给他。”然后和小学徒一起出去。 叶照白走出去,往墙上一靠,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小徒弟刚想跑,叶照白忽然拉住他的衣领,说:“别忙,我把诊金付了。” 小徒弟哆哆嗦嗦地站着,叶照白有点好笑,取了钱给小徒弟,忽然说:“里面那白衣服、凶巴巴的人是断袖,断袖你知道吗?” 小徒弟哆哆嗦嗦地点头。 叶照白又道:“他不光是个断袖,还是个还穷折腾的断袖,爷觉得他可怜,忍不住提点他一下,你说爷是好人吗?”说完,附送一个谦谦君子的笑容。 小徒弟抖地没那么厉害了,继续点头。 叶照白忽然皱了眉,道:“可爷提点了他之后,一想到可能把那里面的两人成就了,就觉得不舒服,你说这是为什么?” 小徒弟憋了一会,问:“您也是断袖?” 番外  春风归 (此番外是寒蕊GN要求的过年+某人要求的多年后重逢,因为以后更新会很不定期,说不定会很久不更,就算是四五个月不更大家也不要吃惊,所以现在就把这个番外写出来。但是,我不会坑的,如果我坑了,某人就来我家追杀我……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了,请GN们祝福我吧!XD~这番外是苏折和叶照白HE以后的故事。)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又是迎春的重中之重。苏折和叶照白两人虽然平时四海为家、天涯浪荡,但将近年关之时不管身在何处都会赶回在洛阳购置的屋舍,好好过一个年。 书房里,苏折手执湖笔,站在酸枝木大案前,看着两沓红纸,凝眉思索。叶照白在一旁磨墨,见苏折苦思,轻咳一声,道:“小苏,你要是写不出来,今年的春联就让我来吧!”苏折摇头,傲然道:“我从前功课很好,只是每年都是那么几个句子,今年我要想个好的!” 叶照白磨了满砚的墨汁,苏折还在纠结,青年清俊的面庞上终于稚气尽褪,五官也越发显出秀挺的线条来,此时凝眉深思的模样,看在叶照白眼中格外清俊迷人。他放下手中墨碇,不动声色走到苏折身后,苏折也不管他。于是叶照白得寸进尺,往前一靠,仗着身高几乎将苏折环在身前,伸出右手握在苏折的右手上,低头轻轻笑道:“句子新奇算什么新奇,要说新奇,你哪年写的都不像春联,倒不如换个新奇的写法。” 苏折对这些小动作亲密一向放得开,只是叶照白的呼吸喷在颈间痒痒地,偏偏头,问:“怎么说?”叶照白笑眯眯地道:“一起写啊,我握着你的手,我们一起写。”言罢,握着苏折的右手控制毛笔,饱蘸浓墨。 苏折撇嘴:“这算什么新奇的写法?” 叶照白看着苏折,笑容温和儒雅,眼神温情款款,道:“我想和你一起写。”苏折一向受不了叶照白这个样子,红了脸道:“好吧,随你高兴。” 叶照白见苏折耳尖都红了,忍不住在苏折侧脸上亲了一下,苏折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红纸中央,这张纸毁了。 苏折怒:“你规矩点,写完再亲啊!” 叶照白温柔微笑,在苏折侧脸上啄了一下,又毁了一张红纸。 最后,苏折准备的两沓红纸全部阵亡,才写成了一副春联,今年比往常写的都一般,却意外地比往常像春联。 上联是:且看江山花千树;下联时:共饮红尘酒一壶。 最后写横批时苏折发了火,不写了,叶照白只得自己提笔写下:春风同归。 写完了,苏折把春联放在桌案上晾了会,兴冲冲地去贴,叶照白提着浆糊桶跟出去。两人站在大门外,叶照白先刷了浆糊,苏折攀在竹梯上将两幅春联贴好。 苏折跳下来,和叶照白并肩远看了一下,没歪,很好。 三十白天贴完春联,还有很多事可做,晚上的年夜饭就可以准备一整天。苏折对做饭是一窍不通,只能拔剑砍个鸡鸭鹅、挥菜刀切切菜、在灶后生生火,于是,手艺颇佳的叶照白包办晚饭,在厨房里炖汤、烧菜忙地不可开交,苏折一边生火一边时不时偷吃。 君子远庖厨——个屁! 入了夜,开始下雪,鹅毛般地雪花撕棉扯絮一般落地无声。两人端盘子摆菜,忽然有人来敲门,叶照白笑道:“多半是何田田,你去开门,我来摆吧。”苏折点点头,转身出去开门。 苏折走到门口,将门打开,口中道:“何田田,给你备碗筷啦!” 大门打开,身姿挺拔的俊朗少年眉目如画,刚好站在横批“春风归”三字之下。少年对苏折微微一笑,拱手祝道:“恭贺新年!阿折,晚来天欲雪,邀我一饮乎?” 两人当年一别,至今已有八年未见。苏折愣了一下,少年虽容颜大变,可眉眼却依稀可辨旧时模样,苏折呼吸一滞,随即一把抱住少年,狠狠在少年后背一拍,惊喜道:“阿辛!”这样一抱,才发觉百里辛竟然与自己差不多一般高了,当下心中又是高兴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感慨:“小崽子都和我差不多高了!” 叶照白等了一会,却不见苏折和何田田来,心中狐疑,手中一双竹筷也没放下,马上出去看。他走到庭院,正好看见苏折和百里辛相拥。 叶照白手中一用力,“啪!”一声,竹筷断成两截。 这声也惊动了那二人齐齐看来,叶照白扬起一个温和微笑,走到苏折身边,随手将苏折一搭,道:“百里小侄,久见了,佳节重逢喜上加喜,先进屋吧!” 于是,当晚何田田来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异常诡异。三人对坐,苏折一个劲儿给百里辛夹菜添酒,问东问西,百里辛笑着一一回答,时不时也给苏折夹两筷子菜。叶照白则一个人自斟自饮,偶尔插一两句话,笑容得体,却得体地过了头…… 何田田吞了吞口水,觉得此氛围甚为不妙,有种想逃的冲动。 叶照白倒是一眼就望见了何田田,随即热情洋溢地呼唤:“甜甜呐!” 何田田:“……”我为什么没立刻就逃呢? 何田田加入之后,形势立刻扭转,何田田开口不断与百里辛搭话,苏折反而落了下风。 何田田顶着百里辛奇怪的眼神与苏折怨念的目光看了叶照白一眼,眼神示意:兄弟够意思了吧! 叶照白举杯掩住唇边微笑,眼神回答:多谢多谢。 一顿饭吃罢,何田田立刻逃了,苏折和叶照白一起收拾了碗筷。苏折兴奋地去铺客房的床,道:“今晚我要和阿辛一起睡!” 百里辛看了叶照白一眼,眼神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得意,笑道:“好啊,好多年没有一起睡过了。” 叶照白终于黑了脸,道:“不行!” 苏折瞥了叶照白一眼,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说完立刻跑去客房铺床。 叶照白与百里辛对视,百里辛轻咳一声,道:“叶世叔,好酸呐。” 叶照白微微一笑,道:“百里世侄,小辈莫要得意太早。” 等苏折回来,要拉着百里辛去客舍时,叶照白忽然对苏折微微一笑,眼神落寞,神色淡淡,道:“小苏,看来今年我们不能一起守岁了。” 苏折步子一僵。 叶照白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夜雪下得大,你一会儿再抱床被子过去。” 苏折神情迟疑。 叶照白走到苏折面前,神情温柔又隐忍,道:“明天早上吃什么汤圆?今天都包了好几个馅。” 苏折挣扎纠结了一下,终于转头对百里辛道:“那个,阿辛你还是自己睡吧!” 叶照白站在苏折身后,对百里辛露齿一笑。 百里辛:“……”真不要脸。 夜色已深,大家都钻进了被窝,苏折躺在床上,看见窗外雪影不断,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还是该去和阿辛睡啊,有好多话想说都没说。” 叶照白额头青筋一跳,却不发作。 漏壶报更,旧岁已过,新年伊始。叶照白忽然凑到苏折面上吻下,唇齿相贴,呼吸缠绵一处。苏折本就浅眠,睁眼回应,这是新年之时二人的常年惯例。 一吻罢,叶照白又在苏折侧脸上亲了亲,极温柔道:“愿君安康喜乐。” 苏折心跳地有点快,他“嗯”了一声,道:“祝君,岁岁平安?每年都换,都快没词了。” 叶照白轻轻一笑,道:“你说什么都好。” 苏折也觉得高兴,“嘿嘿”笑了一下,心想:其实还是和叶照白睡好。 此夜风雪何处,当知已共春风。 番外春风归     完 说起来,我和基友今天纠结春联纠结了好久,写了N多个版本,但都不像是春联! 一剑恩仇荡尽平生无惧,半幅风流书尽今宵成欢 朝朝暮暮年年岁岁也只前尘一场,恩恩怨怨分分合合不过今宵相忘 且扫昨日阶前雪,共拂今朝瓦上霜 平素贪杯,谈情贪痴贪不醉,向来好饮,饮歌饮月饮风流 …… 第十六章 苏折坐在石阶上,神情淡漠,面容青涩又俊美,是让百里郢陌生却又有一点熟悉的少年模样。 百里郢看着他,收回手,问:“那你现在好吗?” 苏折面向阳光,微微眯着眼,想了想,说:“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都想试试。” 百里郢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落寞,他望着苏折,眼神温暖又柔软,说:“这样好,你已经这么大,可以照顾自己了。” 苏折“嗯”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伸出手去抱百里郢。苏折的手穿过百里郢的身体,接触到温暖和煦的阳光。百里郢的手虚虚摸了一下他的头,叹息道:“我已经死了,原谅哥哥吧。” 苏折点点头,轻轻说:“我原谅你。” 段奕在苏折身边守了一夜,寅时之后,苏折慢慢恢复了心跳呼吸,变冷的皮肤也回升了温度。段奕坐在苏折身边,看着少年胸口轻轻起伏,伸手去摸了摸少年的侧脸。温热的触感传达到手心,段奕放佛被蛊惑了一样,慢慢俯下身子,想去吻一下苏折的脸。 他一点点的靠近,满心的期待与不确定。曾经的十数年在弹指间流过,最后似乎什么也不会留下。 初次相见的大雨里,苏折跪在他身边,凑到他跟前用稚嫩的嗓音问:“你是新来的吗?我以前没见过你,你犯了什么错?” 暖日融融的泛露楼前,苏折抱着剑靠着栏杆熟睡,他被那样好的阳光晃花了眼,伸出手最终只摸了摸那人的衣角。 刀光剑影的论武台上,苏折的长剑划过他的脸颊,带下一缕长发,而少年的长发也在那一霎擦过他的面颊。 …… 这些只有他记得,最后什么也剩不下。 段奕凑近,想要亲一亲苏折的面颊,然后,苏折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 段奕:“……” 苏折:“……” 段奕:“……我只是想看看你死透了没有。” 苏折:“……没。” 段奕狼狈起身,向后退了几步。苏折翻身坐起,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从竹椅上抓起血饮剑。段奕轻轻呼出一口气,平静道:“苏折,你和我回去,还有一线生机,十方图下落不明,你嫌疑重大,阁主不会轻易让你死的。如果十方图不是你所偷,阁主向来待你不同,定会为你请千金谷主援手。” 苏折看着段奕,微微凝眉,神情有些纠结,问:“我死不死,干卿何事?” 段奕一噎,有些恼怒:“阁主命我带你回去!你以为我想管你的死活?” 苏折似乎松了一口气,说:“你刚刚好像要亲我似的,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段奕面色一僵,随即冷笑:“哈,左护法这个玩笑还真是有意思,我喜欢你?笑话!” 苏折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所以以前停风君跟我说的时候我就是当笑话听。” 段奕沉默了一瞬,他看着苏折,勾起嘴角,冷冷笑道:“是啊,这真是可笑之极!苏折,我讨厌你讨厌的不得了,当年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令人生厌,相处得越久就越觉得你为人做事真是恶心!自以为是、傲慢冷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剑术天份尚佳得了阁主器重而已,离开凌霄阁你什么也不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也配?你还是乖乖回凌霄阁做你的利齿犬、笼中鹄!” 叶照白和大夫被屋子里那“砰砰”的打斗声吸引进屋子时,正见段奕被苏折压在床上,苏折嘴边破了皮,段奕额角一块青。 大夫马上识相地后退,小徒弟却从后面探头探脑地向屋子里张望,被大夫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然后拉了出去。 叶照白挑挑眉,没说话,也没出去。 苏折压着段奕,两人挨地颇近,此时四目相交,眼中都是火花迸射。 苏折撇撇嘴,松开手,从段奕身上起来,跳下床,有些傲慢地说:“师弟,你还差得远。”段奕慢慢从床上坐起身,眼神阴骘,一字一顿道:“苏折,今日你不和我走,他日你定要跪下来求我!” 苏折瞥了段奕一眼,勾了勾嘴角:“哈。” 段奕压下怒意,沉声道:“下一次,就等着三君亲自来擒你吧!”言罢,一整衣袍,又恢复成目下无尘的凌霄阁右护法,冷淡地扫了叶照白一眼,转身撩帘走了。 室内一灯如豆,安安静静。苏折坐在床边,一边擦自己的嘴角一边呲牙。叶照白看了苏折一会儿,见苏折的确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搭话:“右护法这就走了?” 苏折似乎很烦嘴角的伤口,戳了又戳,随口应答:“是啊,他又打不顾我。” 那伤应该是段奕打的,看起来下手相当狠,现在已经有些青了,叶照白便道:“我这里有药,上了好得快些。”言罢,抛给苏折一个小瓷瓶。 苏折抬手接了,拔开瓶塞倒出些白色粘稠透明的液体,直接往伤处抹。那药清清凉凉,苏折抹上之后觉得舒服了许多。 有风自木格窗的缝隙里吹进,木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火光明灭。 叶照白挑了个话题:“你为什么非要离开凌霄阁不可?” 苏折又摸了摸嘴角,平平淡淡地反问:“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凌霄阁?” 叶照白微愣一下,随即微微一笑,问:“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也曾是凌霄阁弟子?” 苏折道:“我一直觉得你的剑法很熟悉,和我练的虽然很不同,但其实隐隐能看出许多相似之处,你对天罗剑阵的时候,用了一招‘浪曲三千’克‘疏而不漏’,这是阁主教的一招破阵应对,而且你还知道求魔入道。” 叶照白勾唇注视苏折,片刻后,终于坦然笑道:“与右护法对阵时你还这样分心,未免也太不敬同门了,若论辈份,你二人都是我的师弟。” 这一层关系说破,两人之间无端近了些。苏折现在看叶照白,觉得这张本来就看得顺眼的脸越发的顺眼,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苏折不像段奕,那家伙平时叫他要么是含讥讽的“右护法”,要么是冷冰冰的“苏折”,不然就是一句没好气的“喂”。苏折向来是长幼有序、举止遵礼,于是苏折看着叶照白,和气地说了句:“见过师兄。” 叶照白静了一刻,他看着苏折,忽然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这可不好了。” 第十七章 北地郡一夜,段奕撂下狠话言三君会亲临,苏折虽然不信,心里却不免惴惴,之后更加快脚步,向塞外而去。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西河一带,已是鹅毛絮雪,天地一色。 叶照白裹着羊皮袍子,呼出一口白烟,天色已暗,风雪不停,今日是赶不得路了。他回头看向也裹着见羊皮袍子、头脸都遮了个严实的苏折,隔着漫天风雪吼道:“小苏,找地方扎帐篷吧!”苏折整个人缩在骆驼上,连话也懒得说,只是用力点点头。 两人找了块山石后的背风处,艰难扎好帐篷,缩进去生了堆火,苏折终于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夜色降临,暮色四合,但满地白雪皑皑反而照出一片明亮雪光。 叶照白往火堆上架了壶酒,苏折拿出几个馒头和一些肉干在火堆上烤起来,偶有小风卷雪自帐外飘进,落地即溶。 火光映在二人面上,半明半暗。叶照白取下热酒,自饮了一口,随即发出一声舒爽的长叹,苏折咬着烤馒头,瞥了他一眼,叶照白将酒壶对苏折一举,笑问:“欲饮一杯无?” 苏折摇摇头,道:“多谢,我不喝酒。” 叶照白一愣,想了想,道:“的确,这一路上是没见你喝过酒,啧,江湖儿女,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来来来,试一试,虽只是烧刀子,此等风雪夜饮罢,却是人间甘露!” 苏折乜他一眼,道:“阁主不许我饮酒,他说酒色财气,乱心累形,如若沾之,便如附骨之疽,难以摆脱,那在剑道一途也难至绝境了。” 叶照白无言看了苏折一阵,提醒:“小师弟,你现在已经不是凌霄阁弟子了。” 苏折将肉干夹在馒头里,一边嚼一边说:“可是我还要练剑啊。” 叶照白看着苏折,忽然很佩服苏九穹,他凝眉,忍不住问:“你喜欢练剑?你现在的剑术在武林中已经难有敌手了,又何必追求绝境?” 苏折呆了一霎,他捏着馒头沉默一刻,道:“不怎么喜欢练剑,不过都习惯了,不追求那个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 叶照白越发佩服苏九穹了,苏阁主是怎么找到这么个死心眼崽的啊?叶照白舔舔唇,不怀好意道:“红尘浮华,什么不能追求?美人名剑、锦衣良马、佳肴琼浆、金银字画,追求什么不比那有意思?” 苏折有点动心,双眼亮亮的,不过又丧气道:“算了,改起来太麻烦,你说那些都陌生地很,而且我现在除了剑术也无它可以依仗。” 叶照白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慢慢道:“苏阁主倒是慧眼,你这般禀性,说不定真能求魔入道。”苏折面无表情,道:“没意思,求魔什么的还入道,完全没意思。” 叶照白忍不住笑了一下,将酒壶掷给苏折,道:“那些没意思,这却是真有意思,君可知‘侠义男儿骨,剑酒壮士胆’?既入江湖,绝无不饮酒的道理,小苏你且试一试,若是不好我以身相许赔你!” 苏折伸手接过酒坛,终于是少年心性,顶不住好奇仰头灌了一大口! 温暖的液体辛辣微甜,一股热力自舌尖直烧进脾胃,迅速蔓延全身!苏折不防酒这东西滋味如此霸道,登时被呛出了眼泪! 叶照白哈哈大笑,从苏折手中拿过酒壶,问:“如何?” 苏折抹掉泪渍,面上微红,眼神却清明,呼出一口滚烫的酒旗,铿锵道:“爽!” 叶照白笑观美人火边醉颜红,道:“虽然这只是烧刀子,却是斗月楼的烧刀子!洛阳斗月楼每年中秋都有斗酒大会,天下有名的酒徒都会携自己一年中饮过最好的酒去斗月楼拼酒,胜者能带走所有的酒。” 苏折眸中有丝神往,追问:“你参加过?” 叶照白喝了口酒,回忆道:“离开凌霄阁第三年专门赶在中秋到了洛阳,就是那一次认识了何田田,他偷了金连年的珍藏压倒众人,又大方将所有酒分与众人,那一夜全楼都醉得一塌糊涂,只有我和他一直喝到明月西沉。” 苏折面上羡慕不掩,叶照白却又笑了笑,道:“没什么好羡慕的,中秋佳节不回家团圆,却在酒楼斗酒,不过是一群天涯漂泊无家可归的酒鬼罢了。” 苏折却摇摇头,难得活跃,学着叶照白的语气道:“君可知‘侠义男儿骨,剑酒壮士胆’?”两人四目对上,都哈哈一笑。 塞外风雪夜中一孤帐,隔火相对,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此时气氛好极,二人又论起剑道,叶照白问:“你是何时破的第一层?看小苏年岁,那时还甚小吧?我记得历任多是第一次杀人时破境。” 苏折认真想了想,道:“我不是杀人,想起来很简单,就是有天听文首讲书法,说到要不滞不粘自然流转、不可凝涩,我当时想不通,文首叫我回去好好想。没过几天,停风君下山办事,那天下雨,我在山门送他时见泥地上一路车辙印,转折流畅曲弧有致,忽然就有点明白了,再后来,阁主就说我破了第一层,让我当了左护法。” 叶照白评价:“历任以杀求魔,小苏以意入道,不对,观你剑法,杀伐过重,是以意入魔。” 苏折看着叶照白,浅色双眸亮晶晶的,问:“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叶照白望着苏折的眼,神色有片刻恍惚,他懒洋洋一笑,道:“不及你,我这等酒色财气之徒就是以色入魔了!我是十四岁趁阁主闭关,偷偷下山了一次,溜到秦淮长见识时,正好赶上当年的秦淮第一名姬出嫁,她上轿时,刚好刮了一阵风,吹掉了她的红盖头——”说到这里,叶照白顿了顿,似是在回忆什么,他慢慢说:“的确不负艳名。” 叶照白说完,看向听地一愣一愣的苏折,目光沉沉。 苏折双颊微红,评价道:“你喜欢她。” 叶照白失笑,怀疑苏折是不是醉了,坐到苏折身边去摸他脸的温度,道:“左护法懂什么叫喜欢?那可不是喜欢,那应该是少年贪颜色吧!” 苏折闪开叶照白的手,斩钉截铁道:“就是喜欢,不过可惜啊,还君明珠双泪垂,很不相逢恨嫁时!” 叶照白:“噗,小苏你不能喝吧?乱用诗。” 苏折换了一句:“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一阵大风吹开帐帘,火堆光芒明灭,轻软白雪在火焰中消融,气氛忽然变得暧昧朦胧。 叶照白凑近了些,微笑着低声问:“君已老,然后呢?” 苏折看着叶照白那张君子面庞,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面上不知是因酒还是因风更红了一分,他怔怔地回答:“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有什么在这样寒冷又炙热的夜晚中滋生,陌生又让人期待的情愫在心中充盈。叶照白慢慢凑近,苏折呆呆不动。 恰在此时,寂静天地中忽然响起一声清朗的长啸,有激扬男声借雄浑内力在风雪中传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苏折双眼顿时清明,直直看着叶照白,叶照白讪讪一笑,拉开两人距离。 第十八章 苏折抿了抿唇,难辨喜怒,他只是看了叶照白一眼,便提着剑走出了帐篷。叶照白叹了口气,一个人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饮尽了壶中残酒,自言自语般地抱怨道:“真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啊!”言罢,将酒坛随手一抛,也跟着出了帐篷。 凛冽寒风中,片片白雪自天穹跌落,苏折微微眯眼,望向数十丈之外。那人行如御风,宽大衣袍与长发在风中起舞,不消片刻就已行至三丈之外。 苏折按剑,一言不发,借着雪光打量那人。而那人轻裘如雪,手持一截枯枝,修眉朗目,年纪约摸四十上下,亦借着雪光笑吟吟地打量苏折。 苏折无端觉得那人有什么地方很熟悉,但的确不曾见过此人。一时之间,剑在鞘中,欲发不发,不知对方是敌还是陌路客。 两人对视一阵,那人却敛了笑,用清朗嗓音道:“阁下挡了在下的道。” 苏折一愣,望了望左右,俱是荒原一片,然后向左边让了两步。 那人见苏折让路,也是一愣,随即也往那边走了两步,再次理直气壮地说:“阁下又挡了在下的道。” 苏折不说话,面上无喜亦无怒,眸中俱是警惕之意,又向左边移了两步。 那人也跟着移了两步,叹了口气,说:“阁下与在下真是有缘分啊,这么喜欢挡在下的道。” 苏折抿唇,忽然后退了两步,然后挑衅地看着那人。 那人眉梢一扬,轻轻一笑,上前两步。 苏折面无表情地学着那人的口气说:“阁下挡了在下的道。” 那人心情好像颇为愉悦,说:“是啊,挡了阁下道的人,是不是都要被阁下踩着尸体踏过啊?” 苏折看了那人一会儿,轻“嗤”了一声,转身就走。 那人大失所望,急忙快步追上,道:“且慢!留步!等等啊!” 就在那一瞬间,苏折回身拔剑刺出,剑光快如电光,劈开纷纷白雪! 那人却轻轻一笑,似是早有准备,白刃自袖中滑出,恰好接下这一剑,游刃有余。 “锵!”双剑相交,苏折一退,长剑自右手换至左手,竟觉得右手虎口微微发麻。 那人望向苏折,眸中仍然是温和笑意,道:“凌霄阁左护法,果然好剑,不过可惜啊,真是可惜!” 苏折一言不发,长剑牢牢握在手中。 那人挑眉,忍不住问:“你不问问可惜什么?” 苏折冷冷道:“你别说,我要憋死你。” 那人眼神古怪地看了苏折一会儿,随即朗声大笑,然后道:“不错不错!果真可惜,阁下为何不好好呆在凌霄阁中呢?在下真是不愿与君刀兵相见!” 苏折懒得废话,长剑一旋刺出,道:“干卿何事。”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 苏折十四岁时,苏九穹对他说了这句话,苏折回去想了三天,觉得很有道理。他这一十七年,对阵过最快的人,便是苏九穹,苏九穹的剑如同天罗剑阵,是密不透风的凌厉剑网,以快做线,以狠为,将人缠绕箍紧,逼死网中。 但他从来不知道,剑亦可以如此平稳轻缓,像是清晨山间弥漫的白雾,无法抓住、捉摸不定,只要一阵风,就可以在下一秒钟改变形迹。 叶照白远远望着,不言不语,默默观战。 荒原上滴水成冰,寒风如刀,苏折额上后背却出了热汗,那人剑行轻灵,自苏折鬓边擦过,带下青丝几缕,似是嘲笑,道:“年纪尚幼,毒辣上佳,不知血饮饮血几何?” 苏折微微喘息,沉着脸一言不发,下一秒他一剑刺出,剑气激起雪沫飞扬迷眼,竟似搏命之势! 那人笑意不再,叹息一问:“便止于此?”手中长剑一转,剑势陡然凌厉,破开寒冰数尺!竟是化解了苏折的剑招。 苏折踉跄后退数步,他遭此一问一破,只觉受不曾有过的天大羞辱,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攥住,却又于此极辱中惊鸿一瞥到微毫灵犀! 那人长剑不停,直刺苏折眉心而来。 叶照白远远望见,心中明知此战因果,却下意识前踏一步。 苏折抬眼,双眼澄澈明亮,洞穿白雪与层层迷雾,低声念道:“破。” 剑光照亮苏折俊秀眉目,两把长剑剑尖相抵而碰,发出尖锐细小的碰撞声,同时也击碎了苏折心中一道屏障。 那人收剑,惊讶地“咦”了声,然后笑道:“毒辣上佳,悟性也上佳,如此也能叫你破了第五层?”苏折左手不住颤抖,鲜血自指尖淌下。他狠狠呼出口白烟,只问:“还打不打?” 那人长剑回鞘,轻裘随潇洒动作滑出优雅弧度,道:“你还行吗?” 苏折不行了,他想跑路了,但面上却撑着说:“不行不是男人。” 那人充满敬意地看了苏折一眼,劝道:“你左手伤了吧?虽然你右手也能用剑,用的还不错,但应是不及左手,小郎勿要逞强!偶尔不是男人也没关系。” 苏折越听越奇怪,他想了想,试探地问:“不来了?你不行了?” 那人像是听了个笑话,反问道:“我不行?”言罢,伸手一指远远走来的叶照白,一脸骄傲地说:“我不行,他怎么来的?” 苏折努力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失败,疑惑地看着那人。 那人优雅一笑,让苏折觉得莫名熟悉,随即,那人温和有礼道:“在下叶啸南,叶照白正是犬子。” 惊天炸雷当空响起,炸地苏折体无完肤! 苏折呆呆重复:“叶照白是你的犬子。”重复完,苏折盯着叶啸南认真看,果然越看越像老了的叶照白。 叶啸南任由苏折看,一副君子坦蛋蛋的模样,神情和叶照白那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折凝眉,纠结地自言自语:“叶照白是你的犬子,你是叶照白的父亲。”然后,他更纠结地问出最关键地一句:“关我,什么事?打我干什么?” 叶啸南正色道:“怎么不关你的事,剑术不到家,怎么能当我叶家的媳妇?那绝对不能进我叶家的门!” 苏折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叶照白赶来,正好听到此句,心中暗爽,面上却正直地责怪道:“爹!”随即转身去摸苏折的头,正要安抚两句“我爹开玩笑的”一类话,下一秒,却望见苏折左手血迹,面色登时大变! 第十九章 叶啸南向苏折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会揍他,原因还是出在叶照白身上。叶啸南是隐庄之主,隐庄、凌霄阁、千金谷本出一源,叶照白是叶啸南之子,少时便显出剑术天赋,隐庄不长于此,便将叶照白送去了凌霄阁。 没成想叶照白天赋是佳,却佳地过了头,突破第二层后,自己竟摸索出了一条新路子,与原本的求魔入道截然不同。苏九穹怎么能容得下这个,将叶照白狠狠呵斥一番,叶照白又怎么会怕苏九穹,干脆直接就跑了。 凌霄阁和隐庄之间联系千丝万缕,碍于叶啸南,苏九穹不好对叶照白做什么,可两家关系也僵了许久。后叶啸南为了独子,将隐庄十方图交予苏九穹,换了叶照白自由,对外则称十方图丢失。 后叶照白一直按照自己摸索出的路线练剑,没成想练出了岔子,竟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叶啸南与叶照白研究数年,觉得还是要从凌霄剑法上找缘由,但也绝无法再去求苏九穹了。凌霄剑法之难武林都是有名,叶照白怀疑剑法不全,叶啸南则觉得若真是如此那必要再地宫中找答案。 恰在此时,苏折入世,在凌霄剑法上的造诣仅次于苏九穹,叶啸南便想从苏折这里试一试。今夜一战,叶啸南已然确定,凌霄剑法必定有缺! 三人在帐内火堆旁,苏折听叶啸南解释地一愣一愣,叶啸南道:“叔叔我也不是存心伤你,实在是小苏你剑术的确不凡,逼得叔叔全力以赴啊!”苏折听地心里蛮爽,大方地原谅了叶啸南伤自己左手。 叶照白给苏折裹了伤,慢条斯理地说:“哦?是吗?我还记得小时候某个人对我吹牛说天下能逼他全力以赴地不过凌霄阁云中君、少林了尘、武当云崖子、江南裴十骷、西域范血衣吗?怎么?今日牛皮吹破了?对小苏这么一个少年郎也得下此狠手才能得胜?爹啊,你出去千万别说你我独步剑叶照白的爹,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苏折天生这方面迟钝,没觉得气氛古怪,任叶照白包扎。 叶啸南讪讪一笑,看了叶照白一会儿,道:“阴阳怪气地,咳咳,给爹留点面子啊。” 叶照白:“呵呵。” 叶啸南与叶照白对视一阵,父子心有灵犀一点通,表情忽然有点奇怪,看着叶照白,慢慢说:“我还是,想要抱孙子的,你娘要是还活着,也是想抱孙子的。” 叶照白扬眉,微微一笑,道:“你喜欢怎么样的?男的女的可爱的漂亮的根骨好的?我动用西堂的手段给您千挑万选一个来,绝对比我亲生的还要好。” 叶啸南一噎,转眼直直看着苏折,上下打量。 苏折被看地发毛:“?” 叶啸南心里畅快了,对叶照白讥讽一笑,道:“襄王恐有梦,儿子啊,你也有今天。” 苏折之前听这两人一番阴阳怪气的对答没听懂,好不容易听到个自己明白的,立刻抢答:“这个我明白,神女无心!” 叶照白如被利箭穿心,不说话了。 之后一夜平静,第二天三人向北共行,往古九原而去,一是因落鹰崖在古九原,二是因叶啸南隐居塞外多年,长居九原。 塞外路难行,不时有暴风雪阻图,三人至九原,已经是草原上草长鹰振之时。 一声悠远清唳划过柔软草尖穿透连绵白云,最终刺入当空烈日! 苏折勒马,“吁!”了一声,满目尽是青草连绵,翠色一直延伸到双目难及之处,与明朗青天相接!而天极低,云层又极厚,堆积在天边头顶,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不远处散落着数十顶帐篷,一阵风吹过,草原上便似推出了层层碧色的波浪,露出隐在其中一片一片的白色羊群,应是个群落。 苏折长长呼出一口气,觉得近一年风尘露宿带来的疲惫被这草原风光一扫而空,胸中生出无边的爽朗情怀! 叶照白打马到苏折身侧,望着满目风光,神情亦是轻松,曼声吟道:“敕勒川,阴川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他音色清朗,此时刻意拖长音调,有几分悠远意味。 苏折唇边泛起一点笑意,少年郎风姿飒飒,说不出的潇洒风流。他嗓音清冽,此时也刻意拖长一点,听来很有几分洒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叶啸南一人独骑在后,见两名少侠并肩在前,一方面不得不承认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但另一方面心中的别扭之情却更重了。 三人牵马向小群落去,沿途所遇之人都做异族打扮,青壮年男子身形高大,连妇人都较中原女子强壮些许,少女却另有一番青春健康、生机勃勃的美丽。一路行来,所遇之人与叶啸南似乎都是旧识,态度都十分热情,和叶啸南说上一堆听不懂的话之后,便会对苏折与叶照白报以友好的微笑。许多小孩子还跟在他们的马后,清脆童音不停地追着叶啸南说着什么,还有小孩子大着胆子去拉苏折或是叶照白的衣角。叶照白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苏折却整个人都僵硬了。小孩子们见苏折的反应有趣,又纷纷聚在苏折身边,去拉拉他、大声地问他些什么。 热热闹闹一直拥到一定帐篷前,叶啸南笑着对那些小孩子说了些什么,那些小孩子才笑着一哄而散,只余下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苏折从没接触过这么多真正的小孩子,只觉得古怪又有趣。叶照白瞟了眼苏折的表情,心道:哦,喜欢小孩子。 那少年名唤胡次,会说汉话。叶啸南离开多日,似是许多事情亟待处理,对苏折道了怠慢,便让那叫胡次的少年招待苏折,自己拖着叶照白不知去处理什么事了。叶照白心里有点不放心,不过他也明白叶啸南找他的事绝非小事。于是,只是嘱咐了苏折一句:“小苏,等我回来带你去玩。” 苏折:“……”他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无言可对只好点点头。 胡次少年颇为热情活泼,很有叶啸南之风,光是茶水便准备了三种:马奶酒、中原大红袍、油茶。还客气地说:“唉呀,穷乡僻壤小地方,少侠喜欢什么尽管选,别客气啊!” 苏折:“……”真是很奇怪,谨慎地一杯没有动。 胡次少年却全然不觉,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苏少侠,请问,你和我们少主,是什么关系啊?” 苏折一愣。 胡次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苏折。 苏折沉吟良久,迟疑道:“我欠他人情,还欠他很多钱,应该是债主和欠债人的关系。” 胡次少年似乎有点失望,还想问点什么。 帐外却忽然喧哗了起来,一大群马蹄声颇近,夹杂着许多成年男人的吆喝声与兴高采烈地大笑。苏折一凛,左手按剑,警惕地望向帐外,整个人霎时如同一把振鞘待出的利剑,与方才的沉默内向截然不同。 胡次少年立刻将已到喉咙的问话憋了回去,小心笑道:“苏少侠,那啥,这是春猎的人回来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苏折缓了杀气:“春猎?”胡次少年点头,解释道:“风雪退去,猎物都出来了,正是捕猎的好时节嘛,春猎的猎物向来不错,主人和少主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带您去看看?” 苏折看着面前三杯液体,想了下,点头。 帐外,一群健壮男子策马而来,这些男子个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健、满脸胡须,笑声爽朗。每人的马匹上都载满了猎物,像远征凯旋的战士一样骄傲归来。小孩子们都发出惊喜的欢呼,纷纷向那群男子奔了过去。 苏折眼尖,一眼瞟到那队人马前方一名男子手中拎着一个笼子。 第二十章 叶照白看完手中信笺,眉梢一挑,道:“唐门易主?唐厌倒霉是迟早的事情,不过上来的怎么是唐厌的瘸子弟弟唐绝?看来这位唐四少很有手段?”叶啸南摇头:“如果只是唐门内部争权倒还好。” 叶照白皱眉,问:“爹你的意思是?” 叶啸南的左手按上右手手臂,一字一顿地说:“范、血、衣。” 忽然,大帐的帐帘被人撩起,胡次大叫着冲进来:“庄主、少主,不好了!苏少侠和须卜大王打起来了!” 辽阔草原,天高云低。 叶照白拎着胡次的脖领,快步向前走,胡次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襟,呼吸艰难地说:“事情就是……苏少侠……想买须卜大王……猎来的海东青……须……须卜大王不答应……让苏少侠和他……和他比试一场……苏少侠胜了就……让出海东青……啊啊啊,少主松手吧!” 叶照白松手,胡次少年向后一跃,狼狈后退两步,被叶啸南扶住。胡次大口喘气,望着叶照白背影,忽然问叶啸南:“庄主,少主成亲发红包吗?”叶啸南面无表情地移开扶住胡次的手。 前方一大堆人围成一圈,不少壮年男子口中有节奏地发出“嗨哟”的起哄声,一些少女红着脸拥在人后。叶照白挤进去,口中以胡语不住道:“借过。” 众人围成的圈正中,有两人衣袍褪至腰际,露出脊背,肩膝互顶,正是摔跤相持胶着之势。 须卜是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满面胡须、肩背健美、肌肉纠结有力。苏折身高七尺,穿着衣服时看起来颇为清瘦,此时褪下衣衫,却肌肤白皙、身姿矫健,一层形状优美的肌理均匀合理覆于骨骼之上。虽抵不上须卜的强健,但被汗水沾湿的肌理在日光下起伏也很有看头。叶照白看了登时一怔,有些移不开眼。 苏折不懂得摔跤,之前一直在模仿须卜,一边试探一边摸索方法。须卜经验丰富、力大如牛,但苏折身法灵活、底盘稳健,两人竟一直相持了这许久,都在毒辣日头下大汗淋漓。 须卜忽然大喝一声,扣着苏折肩背的双臂施力,用力一掀!苏折力贯双足,武靴在草地上压下约摸两个一寸深的足窝,肩背一缩一顶,反而四两拨千斤,逼得须卜退了两步。 苏折轻轻喘气,右手手背蹭掉额上汗珠,平静道:“再来。” 须卜也喘气,他双眼微眯打量了苏折一阵,忽然以胡语对苏折说了句什么。 苏折不懂,神色茫然地看着须卜。 胡次少年挤在人群中弱弱开口翻译:“苏少侠,须卜大王问您以前摔过跤吗?” 苏折摇摇头,围观的胡人们登时炸了锅,议论了起来。一个容貌艳丽的胡人少女满眼倾慕地看了苏折一会儿,转脸对着须卜大声地说了些什么。 不少年轻胡人男子立刻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注视苏折,叶照白额上青筋跳了跳,胡次有些惊讶,叶啸南挑眉。须卜大王诧异地看着那少女,和少女交谈了几个来回。少女忽然自颈上摘下一串彩色的珠子,跑到苏折面前,红着脸将那串珠子往苏折脖子上一挂,然后大步跑了。 苏折呆木木地站着,神色更茫然。须卜大王摇着头笑了笑,对苏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然后拍了拍苏折的肩,留下海东青的笼子,领着一堆人走了。 胡次少年尽职地翻译:“须卜大王说,苏少侠你是好汉,这海东青就送你了,为了贺春猎丰收,今夜有宴会,请苏少侠赴宴。”至于柁沫儿公主示爱……少主你不要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折弯腰拾起木笼,听到胡次这句话,忽然红了脸,迟疑地问:“这是邀请我吗?”叶照白走到苏折面前,将苏折颈上的彩珠取下,微笑道:“嗯,是邀请你,小苏我也会去,这珠子挂着你不好穿衣,我先帮你拿着,你把衣服穿上吧。” 苏折不疑有他,自己穿好衣服,提着笼子双眼亮亮地望着叶照白,问:“叶照白,你要不要和我去放鹰?” 叶照白微讶:“你要放了它?你赢回这只海东青就是要放了它?” 苏折莫名其妙:“不然呢?”叶照白看着苏折亮晶晶的双眼,问:“你不想驯养它?”苏折反问:“我为什么要驯养它?”叶照白沉默一刻,微笑道:“罢了,我们去放鹰。”言罢,拉着苏折便走。 叶照白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提着笼子的苏折,心想:我想驯养你。 叶啸南与胡次看那二人走远,叶啸南忽然道:“胡次。” 胡次少年:“在!” 叶啸南正色道:“如果苏折与柁沫儿公主成亲了,我就发你红包。” 胡次少年:“……”这种时候还是沉默吧。 转瞬即夜,草原上部落中燃起了熊熊篝火,牛羊被屠宰后被整只串气架在火上炙烤,厨师用银质小刀在肉上划出一道道冒油的口子。衣着鲜艳的少女们围着篝火翩翩起舞,舞步热情奔放,不少男女隔着隔火大声对唱。 苏折手中端着一碗酒,和叶照白坐在一处,面上半是好奇半是兴奋打量这篝火之宴。叶啸南与须卜大王坐在一处,一边喝酒一边说着什么,神情严肃。 忽然,几个年轻的胡人男子拎着酒壶过来敬苏折,苏折一愣,下意识看向叶照白。叶照白漆黑双眼正对上苏折色泽偏浅的双眼,看到其中信赖之意,心脏忽然狠狠跳了两下,随即掩饰地喝了口酒,对苏折温柔道:“他人敬酒,不喝便是无礼,这样,你喝一碗,礼数尽到,其它我来喝。” 苏折依言与那几名胡人男子碰碗,饮下一碗酒水,乖地叶照白心痒难耐。叶照白举起酒碗挡在苏折面前,用胡语与那几名胡人男子笑着交谈几句,便喝了起来。来敬酒的人不知为何越来越多,叶照白和苏折几乎被围住了,叶照白挡酒挡地忙碌,苏折干脆跑开,去看胡人少女跳舞。 柁沫儿公主和几名胡人少女一起跳舞时便瞄住了苏折,一直在看苏折颈上有没有彩珠。此地风俗,女子赠颈上彩珠,是示爱之意,男子若佩于颈上,便是接受爱意。刚刚苏折被人挡住,柁沫儿公主看不清,此刻看清了苏折颈上没有彩珠,柁沫儿公主心中十分失望。 苏折坐在火堆附近,专注看少女们跳舞,俊秀面庞在篝火映照下俊美无俦。柁沫儿公主看到苏折专注眼光,又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看我?他会不会其实是喜欢我的?听说中原男子都很拘谨,他不戴彩珠,是不是在害羞?或者他在中原已经有了心爱的女子?不管怎样,总要问个清楚! 苏折坐在篝火附近,低头喝酒。忽然,一袭华艳长裙出现在他眼前,柁沫儿公主手里端着一碗酒,靠着苏折坐下,明艳面容上半是害羞半是不甘,用一口生硬的汉话对苏折道:“我有话问你!” 第二十一章 柁沫儿公主咬咬唇,问:“你为什么不戴彩珠?” 苏折端着酒,看着柁沫儿公主,据实以对:“太麻烦了,叶照白拿着。” 柁沫儿一愣,红了眼眶,结结巴巴地质问:“我,我很麻烦?我喜欢你,很麻烦?”苏折一愣,随即一抹红色从面颊蔓延到耳根,他也结结巴巴地说:“你喜欢我?” 柁沫儿公主恨恨看他一眼,道:“不喜欢的话就不会给你彩珠了!” 苏折恍然:“所以,送彩珠是喜欢我的意思?” 柁沫儿公主到底是年轻少女,苏折一口一句你喜欢我,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故意恶声恶气地道:“哼,反正我喜欢你,你不戴彩珠,是不是不喜欢我!” 苏折注视柁沫儿公主,面上一抹红色未褪,他有点羞涩地摸了摸鼻子,轻声说:“除了父母兄长,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 柁沫儿公主的心律忽然有些失衡,之前喜欢这少年是爱他勇武,草原女子总是仰慕勇士。但现在见这少年这般青涩姿态,心中却痒痒地、酥酥地,似乎,更喜欢他了。 柁沫儿公主红着脸,忍不住说:“你很好看,又这么厉害,我父王白天都没能摔倒你,以前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呢?” 苏折苦恼地皱起眉,想了想凌霄阁中的三君、段奕、众弟子,道:“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呆的地方,有更多比我还好看的人,也有比我更厉害的人吧。” 柁沫儿公主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我见到了那些人,说不定我还是会喜欢你。” 苏折脸色更红,讷讷地说:“谢谢。” 柁沫儿公主狠下心,鼓足勇气问:“那,那你要做我的丈夫吗?” 苏折的双眼明亮又温柔,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 柁沫儿公主一愣,砰砰直跳的心脏似乎被人攥住了,她腾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苏折,说:“你喜欢的人,肯定没有我好看,我可是我们族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苏折点点头,说:“嗯,你很好看。”可他的眼睛却在说:你再好看,我也更喜欢那个人。 柁沫儿公主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双眼,大声说:“就算你以后后悔了,那时我也不会再喜欢你了!” 苏折迟疑一刻,似乎不知该怎么应对,只好说:“抱歉。” 柁沫儿公主问:“她喜欢你吗?” 苏折摇头:“我不知道,我也还不太清楚我有没有喜欢那个人。” 柁沫儿公主忽然伸出手,用力推了一把苏折,大声说:“那你就去问啊!笨蛋!”说完,她眼里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落了下来,她恨恨看了苏折一眼,胡乱擦了擦眼泪,大步跑开。 苏折不防柁沫儿公主,被推了个仰倒,手中酒碗中的酒泼了一身。苏折干脆把酒碗一抛,躺倒看草原之上无边天穹。 人世变幻,白云苍狗,喜怒爱恨。都不过只是这天穹中的星沉斗转,数度春秋。 柁沫儿公主这一跑,叶照白那边的灌酒大军终于缓下势头,叶照白喝完最后一碗,走到苏折身边坐下。 苏折说:“柁沫儿公主说,那串彩珠是她喜欢我的意思。” 叶照白云淡风轻地点点头,道:“嗯,确有此意,彩珠在帐中,要我去拿给你吗?” 苏折说:“不用了,我对公主无意,叶照白,我明日要去落鹰崖财蔓金苔。”叶照白心中大畅,柁沫儿公主容貌艳丽,果然不合苏折心意。他道:“我明日与你同去吧。” 苏折看了叶照白一眼,说:“我自己去,等唐厌帮我除了蛊,我要问你一件事情。” 次日清晨,苏折便与领路人骑马向落鹰崖去,落鹰崖这个名字…… 叶照白坐在帐篷里一边喝油茶一边和叶老爹聊天。 叶照白道:“爹,你没法给胡次发红包了。” 叶啸南嘴角抽搐:“就算小苏拒绝了柁沫儿公主,人家对你也没那意思吧。” 叶照白微笑:“小苏拒绝柁沫儿公主时,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但不知那人喜不喜欢自己,柁沫儿公主叫小苏去问,然后小苏对我说,等唐厌帮他除了蛊,他有话要问我。” 叶啸南缓缓道:“唐门不是易主了吗,唐厌被唐绝扳倒,若你是唐绝,你会拿唐厌如何?” 叶照白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他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叶啸南沉默一刻,又道:“阿白,你有几分真心?你有没有想过,苏折他为何要在唐厌为他除蛊之后才问你?” 叶照白一怔。 胡次少年欢天喜地掀开帘子,道:“庄主,少主,有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 跟在胡次少年身后的男人一身藏蓝衣袍,年纪约摸四十左右,容貌平凡,气质却潇洒疏狂,有若长空自在之风。 叶照白一瞬如临大敌,叶啸南却熟稔笑道:“老友,你怎有空到塞外来看望我?” 凌霄三君之一的停风君兰长空对叶啸南微微一笑,道:“你莫要自作多情,我是来见令郎,有一事相询。”言罢,兰长空看向叶照白,温言道:“小白,你有没有见到我凌霄阁中新任左护法苏折?” 电光火石之间,叶照白脑中转过无数念头,他有礼回道:“见过停风君,我与苏护法之前确在洛阳见过一面,若停风君要他下落,西堂愿效犬马之劳。” 叶照白想:万幸,苏折已前往落鹰崖。 落鹰崖下,苏折骑在马上,仰头望高高的岩崖,问:“这便是落鹰崖?”会说汉话的领路人对苏折道:“苏公子,这便是落鹰崖,蔓金苔就生于落鹰崖顶山岩上。”苏折有礼道:“多谢,你不必与我上去,你歇一歇,我自己上去就行。” 领路人想了想,反正上崖之路只有一条,便应下。 苏折下马,独自向落鹰崖上去。落鹰崖颇险且高,据说是雄鹰都难以飞过的危崖,故名落鹰,领路人也是自忖身手远不及苏折,上崖说不定会碍手碍脚才应下苏折的提议。 苏折轻功虽还不错,爬这落鹰崖却也废了一番功夫,直从清晨爬到正午烈日当空才爬到崖顶。 蔓金苔,其色如金,形似鸡蛋,生于塞外落鹰崖山岩之上。 苏折在崖顶看到大片大片金黄色的蔓金苔,也看到了在高崖边站着的黑衣如墨的凌霄三君之首云中君苏九穹。 苏折在看见苏九穹的那一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十余年间积累下的敬畏与习惯,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要弯下膝盖,颤抖着说:“苏折,见过阁主。” 苏九穹年已过不惑,容貌却清隽无比,难辨年龄。他眼神冰冷,声音亦冰冷,道:“跪下。” 苏折双膝一弯,瞬间跪下。 苏九穹看向苏折,淡淡道:“虽然我已不是阁主,但叛徒一跪,受得起。” 凌霄阁阁规:阁主不可踏出凌霄阁一步。 第二十二章 兰长空注视叶照白,温和地说:“小白,你既已离开凌霄阁,就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胡次少年意识到自己似乎带来的并非佳客,急忙一溜烟跑了。 叶照白无奈地抚额,还未说话,叶啸南已似笑非笑道:“老友,这里不是中原,更不是凌霄阁,你怀疑别人的儿子,是不是要先问问他的老子。” 兰长空轻轻一笑,一副风光霁月的模样,道:“你们父子是一般没皮没脸,耍赖推脱的功夫一流,问老子和问儿子有什么差别?老友,你该知道苏折牵扯之事关系重大,凌霄阁不欲与隐庄作对,说到底,相煎何太急,你不要为难我。” 叶照白道:“苏折未拿十方图。” 兰长空饶有兴味地看着叶照白,道:“你相信他?” 叶照白笑容温润儒雅,道:“苏折是何等人,相信停风君比我更清楚。” 兰长空沉默一刻,忽然扯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两位可知唐门易主,唐绝登位。” 叶啸南忽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兰长空。 叶照白心中疑惑,只道:“略有耳闻。” 兰长空笑地意味深长,道:“西堂果然消息灵通,不愧是隐庄暗处的臂膀,不过,西堂似乎不知,凌霄阁如今也已易主!” 落鹰崖极高,但在落鹰崖顶仍无法极目望断草原的边界。一只海东青绕崖顶盘旋数圈,飞向无边天际。 苏九穹走到苏折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苏折,平静道:“你本名百里柘,神医世家百里一族后裔,六岁拜入我门下,十七岁逃出,我有心让你继承我衣钵,亲自教你十一年。” 苏折重重叩首:“苏折该死。” 苏九穹冷冷道:“该死?那你为何还活着,还不去死?你哪里觉得自己该死?” 苏折不言不语,狠狠再度叩首,坚硬岩石上染了淡淡的绯色痕迹。 苏九穹看地火起,一脚踹上苏折,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苏九穹这一脚未留半分情面,苏折硬扛下,闷哼一声,喉中腥甜。苏折吞口口水,低声道:“苏折该死,有负阁主厚爱,但十方图的确非我所盗。” 苏九穹冷哼一声,恨声道:“你若有如此野心倒好了!孽障,十一年来,我苏九穹究竟何处对你不起,你到底为了什么,竟然胆敢叛逃!” 苏折不言,伏地不动。 苏九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苏折,道:“若是为了百里家的灭门之仇我不让你离阁,那你简直就蠢地无可救药!等我将阁主之位传给你,你要对付唐门,又有何难!” 苏九穹的眼冰冷地如同手中的剑,他道:“苏折,我给你三个选择,第一,跟我回凌霄阁,虽然我将阁主之位暂时交给段奕,但你回去,去烟罗洞闭关一年,出关后阁主之位我仍床给你。” 苏折低声道:“不。” 苏九穹大怒,狠狠扇了苏折一耳光,道:“交出血饮剑!” 苏折被扇地脸一偏,面上浮起清晰的五个指印。他听到苏九穹的要求愣了一愣,却顺从地解剑,双手托起,奉给苏九穹。 苏九穹抓起,拔剑出鞘,剑尖直指苏折!血饮在日光下寒光冷血,苏折望着血饮,眸中有一丝无措。 这是他的剑,他十岁时,苏九穹便将血饮赐他。 可现在,他的剑正指着他的鼻尖。 苏九穹冷冷道:“第二,你自裁谢罪,反正,你自己都说自己不是该死吗?” 苏折一怔,与苏九穹四目相交。 苏九穹轻声一笑,讽刺地问:“怎么,不想死?那第三,你自挑掉双手手筋,终身不得用剑,自凌霄阁所学尽数废掉,我也可以放过你,反正你只是我养的一把剑,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别人所用。” 苏折死死咬住唇,望向苏九穹,面色苍白如纸,他十指紧紧扣地,道:“我不是一把剑。” 苏九穹眼神冷漠,一如十一年前。十一年寒来暑往,春秋交替,教养一个孩子长成少年,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将一把长剑开锋而已。 苏折低声道:“我是人。”他声音哽咽,眼泪一滴滴打在山岩上,慢慢说:“独自习武我也会孤独,不得出阁我也想自由,百里一族尽灭我也会痛苦,蒙您十一年教养我也知感激!但击是您不当我是人,我也并非血饮!” 苏九穹微微一怔,长风过崖,卷过苏折的长发和他的衣角。 他想起苏折逃走的那一天,他指导苏折练剑,苏折忽然轻描淡写地说:“阁主,百里一族被灭了,我想去看看。” 自己当时似乎是冷淡地说:“不许,你已非百里一族子弟,不必去浪费时间,我百年之后,阁中弟子唯你堪当大任,你专心练剑即可。” 苏折沉默了一刻,便继续练剑了。 然后当晚,这少年便火焚泛露楼,以不留退路的姿态离开了,一如叶照白,不,比叶照白更决绝。 兰长空曾说:“苏九穹,你不把我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天下万物,在你眼中只分为有利于凌霄阁和不利于凌霄阁,我喜欢你,我容忍你,别人却未必。” 苏九穹忽然将手中血饮用力掷出,长剑擦着苏折肩头而过,割破苏折肩头的衣料,深深刺进山岩之中,劈开一朵金色的蔓金苔。 苏折看着嵌入山岩中不断摇晃的长剑,不解其意。 苏九穹看着苏折,冷漠道:“站起来,拔出血饮剑,若是你今日胜我,我便放你离去!若你不胜,便死在我剑下吧!反正你蛊毒入骨,也命不久矣,今日我亲手送你,也算一全你我师徒情分。” 苏折站起身,用力拔出血饮,他看着苏九穹,眼神决绝又坚定:“我想活,我要活着。” 千里之外,中原,蜀地,唐门。 明蔚推着木质轮椅走过湖面上曲折的竹梯,轮椅上坐着个年轻的男子,年轻男人容貌与唐厌有七分相似,都是翩翩公子的皮相。只是面色是病态的苍白,身形也消瘦,一看便是患有顽疾。 明蔚将这男子推倒湖心正中的竹屋门前,年轻男子唐绝对明蔚笑了一笑,说:“明蔚你先下去,一个时辰后再来,我有些话,要和我二哥说。” 明蔚颔首,转身从竹梯长廊离开。 唐绝自己推着木轮前进,嘴角挂着无害的笑容,他推着轮椅进了竹屋,口中极温柔地道:“二哥,我来看你了,成为药人的第一个月,滋味如何呢?” 第二十三章 竹屋干净雅致,竹桌竹椅制作精巧,竹窗外正对一湖碧水、黛色远山,竹床上挂着白色山水帐幔。 唐厌坐在床沿,满头青丝换白发披散在肩头,只着白色中衣,赤着的双脚上锁着镣铐,镣铐的铁链连在床头,长度应该刚好可以让唐厌走到门口。唐厌靠在床尾,一只脚踩在床沿上,一脚踩在地板上,左手随意搭在膝上。 唐绝在竹屋门口,看着唐厌悠闲至极的姿势,微微一笑,道:“看来二哥过得很好嘛,不愧是为了门主之位不惜弑父杀兄的唐门二公子,即便沦为药人,也处变不惊。” 唐厌转过脸,对着唐绝,他的皮肤比唐绝还要苍白,简直像是扑了粉,可脖颈上的血脉经络又明显无比,显得整个人单薄又有些透明。但就算如此,唐厌看唐绝的眼神也是轻蔑地、高傲地、不屑一顾甚至是纵容地。唐厌慢慢道:“我哪里比得上四弟你,当初看你是个瘸子又是我一母同出的亲弟弟才放过了你,哪里想得到,我体弱多病的亲弟弟也有如此手段!为了门主之位,竟然勾结金连年、依附范血衣,中原武林会如何我不管,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亲手把唐门送到外人手上!” 唐绝脸色一沉,冷冷看着唐厌,唐厌目光锐利,全然无惧与他对视。 唐绝狼狈先别过脸,之前的骄傲尽数不见,愤恨道:“我才不管唐门怎样,你眼里就只有唐门!你不必提醒我是个瘸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轻视我,可那又怎样?反正现在我是门主,你不过是我阶下之囚,曾经的唐门门主现在只是个药人,哈,半年之后药毒侵血入骨,你便是个连阳光都不能见的废人,我是瘸子,你那时连我这个瘸子都不如!而且范血衣答应把青囊经给我,有了青囊经,我一定可以治好我的腿!” 唐厌眼里一瞬悲哀,下一秒嘴角勾出一个冷笑,他看着唐绝,气定神闲地道:“我的傻弟弟,你信不信,不用半年,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唐绝愤怒大吼:“闭嘴!” 唐厌冷漠看他,白发垂在肩头,肌肤苍白到有些透明,整个人像是一尊白玉雕塑。 唐绝反而平静了,他厌恶又失望地看着唐厌,声音低沉又绝望地道:“你真是个恶心的人,金连年一开始找的是你,范血衣想要结盟的是你,你内力尽失都可以将唐门牢牢掌控,你仅凭毒术都可震慑江湖!你不杀我,你看不起我,可我赢了啊!为什么你还这么傲慢地看我?你放心,如果我真有死无葬身之地的那一天,我一定会拉着你一起死。” 言罢,唐绝转动轮椅,转身出竹屋。 唐厌目送唐绝出门,忽然轻轻一笑,望向竹窗之外,自言自语一般地道:“苏少侠,你可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日渐西斜,浑圆如鸡子,昏黄光芒笼罩落鹰崖,蔓金苔在日光下隐隐泛红。 苏折手中紧握长剑,仰面倒在大片蔓金苔下,那片蔓金苔沾染不少鲜血。苏折黑衣多处破损沾血,面颊上一抹伤痕结了血痂。苏九穹一身黑衣逆光面向苏折而坐,他衣冠整齐、鬓发一丝不乱,一把长剑插在他身侧,他双眸沉沉,望向远方。 两人沉默许久,天地之间只剩下远方隐隐传来的马鸣。 苏九穹先开口,道:“你已破第五层,若留在凌霄阁前途不可限量,百里一族已不存在,离开凌霄阁你又能得到什么?” 苏折费力扶剑坐起,他膝上一道剑伤深可见骨,神情却轻松快意,他道:“自由吧。” 苏九穹轻嗤一声,不屑一顾地问:“你所谓的自由,就是像现在这样蛊毒入骨、命悬一线、生死难定吗?” 黄昏百鸟归巢,苍鹰也振翅清唳掠过落鹰崖向巢穴而飞。 苏折语调轻快地说:“可是就算我蛊毒入骨、命悬一线、生死难定,我也是自由的,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想交什么朋友就交什么朋友,我想喝酒就喝酒,还会有美丽的女孩子说喜欢我,我也可以去喜欢别人,浩浩乎天地,乘长风九万里!吾生乎渺渺,但无悔于本心。” 他神情向往地看着群鸟苍鹰飞去的方向,轻轻说:“就这样,即使活地短一点,起码也是像人一样地活着。” 苏九穹道:“不思进取。” 苏折点头:“苏折惭愧。” 苏九穹又斥:“愚不可及。” 苏折应下:“苏折愚钝。” 苏九穹皱眉:“你,好自为之。” 苏折呲牙一笑,露出八颗牙:“多谢。” 苏九穹沉默,清隽无比的脸上有一刻迷茫,良久,他道:“你我皆在第五层,我可以击败你,已无法杀死你。”言及此,他一扬长袍,拔出长剑一挥,黑色袍摆轻飘飘落地。 苏九穹漠然道:“你我师徒情分已尽,你但入凌霄阁方圆二百里,格杀勿论,你若遇凌霄阁弟子,需主动退避,否则亦杀无赦!此生,别叫我再看见你。” 言罢,苏九穹转身向落鹰崖下走去,黑色背影被昏黄落日镀上柔和光边,身姿挺拔秀朗,终不回顾。 苏折忍下膝上重伤,在后跪下,重重三叩首。 叶照白感到落鹰崖顶时,苏折正拎着苏九穹割下来的衣袍当布兜,撅着个腚爬地上用血饮剑挖蔓金苔。叶照白高悬的心脏霎时落回了原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从未如此刻一般安心过。 苏折听见呼气声,回头一望,满脸的血渍和土渣子,又狼狈又可笑,自己却浑然不觉地对叶照白挥手,道:“叶照白,快来帮我挖蔓金苔!” 叶照白忍不住想笑,却压下,温和道:“小苏你跑那么边去挖干什么,还有怎么挖这么多?” 苏折皱眉道:“好多蔓金苔都被血沾了,我不晓得沾了血影不影响药效,只好挖这些没被血沾的了,而且唐厌当初没说明入药要多少啊!” 叶照白走到苏折身边,从布兜里面丢出一大堆蔓金苔,只留下三朵,道:“顶多只需这些量,采好了便与我回去吧。” 苏折点点头,他将布兜系了个结,塞进衣襟里,然后伸手按住叶照白的肩,正色道:“本来想除了蛊再说,不过忽然有点等不及了。” 叶照白一怔。 苏折微微凝眉,有点苦恼地说:“不晓得你是不是断袖,本来我不是的,我还喜欢过拜月君,给她写过情信,虽然信被段奕抢去了……不过我现在,我好像喜欢你。” 第二十四章 叶照白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第一反应竟然是:“你喜欢过拜月君?”问完叶照白登时想给自己一耳光,这是一个风流侠士会问的蠢问题吗! 苏折倒是没觉得什么,点了点头,目光澄澈,神情坦然。 叶照白看着苏折这样,也坦然了起来,微微一笑道:“那你愿意亲我一下吗?” 苏折脸唰一下红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着唇,表情严肃地看了叶照白一眼,把心一横把眼一闭就冲叶照白的侧脸啾了上去。 只是,碰触到的肌肤是不是太过温软了? 苏折睁开眼,叶照白却伸手遮在他眼前。双唇相触、呼吸缠绵,舌尖挑开齿关,苏折明显经验不足,有些气短。温和君子谦谦,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吻罢,叶照白拿开手,看着有些回不过神的苏折,笑容 苏折动作迟缓地摇摇头。 叶照白扬眉:“或许我该问问,在下做的如何?” 苏折明显还在情况外,木然道:“很不错。” 叶照白得意而忘形,问道:“我比拜月君如何?” 苏折终于回神,他看了叶照白一眼,公正客观地说:“不知道,没办法比较,拜月君又不会叫我亲她,更不会主动把侧脸转成正脸。” 叶照白:“……”虽然是实话,但莫名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 苏折腿伤有点重,两人略艰难地下了落鹰崖,便骑马回了群落之中。 胡次少年和几名陌生的汉人打扮的男子迎上来,胡次少年牵马,那几名男子则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口中道:“见过公子。” 叶照白凝眉:“何事?” 为首一名男子道:“近几月行、藏二部折损过半,唐厌失势后,金连年与唐门新主唐绝合力对付西堂,洛阳、蜀中据点元气大伤,其它据点也多受影响,眉先生一月前失踪,生死不明!主上已启程,令我等留待此地迎候公子。” 叶照白眉头紧锁,觉得自己分裂成两半,一半正为西堂筹谋焦急,另一半却无比苍凉地感慨:我和小苏才刚刚有点起色! 苏折却忽然道:“唐门易主?唐厌失势?” 叶照白看向苏折,心中忽然一凉,唐门易主,唐绝怎会容下唐厌?若唐厌已死,苏折的生路便狭之又狭。苗疆蛊王行踪诡秘,少现人间;千金谷主禁令森严,不治他门。 若唐厌已死,那苏折当如何? 他认真观察苏折神色,苏折面无表情地沉默,看不出喜怒忧愁,反而让叶照白感觉焦虑。他想说你不要担心之类的话安慰他,却觉这话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个念头:若苏折死了,自己当如何? 苏折开口道:“叶照白,我要回中原去,你的西堂也出了事,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吧。” 叶照白被苏折平淡的反应弄地愣了一下,道:“自然。” 苏折看了叶照白一眼,说:“你不要担心,我先告诉了你我喜欢你,就会努力地活着。”说到这里,苏折顿了一下,正色道:“我会对你负责,我们家的男人都不是那等薄情男儿。” 叶照白静了一刻,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道:“真是,完全不好了。” 胡次少年默默想:的确不好了,我一辈子也拿不到红包了。 西堂诸人默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第二日,这一干人等便轻行简装,加紧向中原赶回。苏折本想去向柁沫儿公主道个别,好歹这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向他示爱的女孩子。不过在叶照白的各种明示暗示已经十万火急的情况下,苏折还是只让胡次少年代为转达。 胡次少年看着叶照白温文儒雅的微笑,自觉地用眼神向叶照白表达自己的忠诚。 离开时,草原上旭日初升,霞光璀璨,苏折回头望了眼无垠绿野、层堆低云、赤染青空,便转身策马挥鞭远去。 何田田最近倒是过得挺逍遥,他只要呆在洛阳,呆在他老子眼皮底下,那他平日去斗酒、比剑、温柔乡醉他爹都不管他了。 不过中秋将近,斗月楼的斗酒宴也佳琪已近。金连年不想他去,将家中好酒悉数藏起。何田田面上装作不去了,却趁今日金连年不在摸进金连年卧室找酒。 何田田将卧室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半滴酒。他颓丧地坐在金连年床上,忽然注意到对面悬挂的他母亲的画像:何采莲一身苗女装扮,少女风姿绰约、容颜如画。与何田田有六分相似。 何田田走过去,静静端详一番,忽然心中一动,伸手去揭那幅画像。 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画像背面的墙上提了四句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何田田有些神伤,将画像挂上,走了,决定还是乖一点。 昏暗密室中,金连年坐在桌边,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容颜苍老、神情冷漠,看起来真是一个古稀之岁、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穿着黑斗篷的人坐在他对面,斗篷宽大,遮住身形面容。 金连年面对这人,完全失了往日略低一等的姿态,半讽半嘲道:“老朽是不是该恭贺阁下成为凌霄阁阁主?” 身披斗篷的段奕微微皱眉,不悦道:“金连年,何采莲之事是你自己疏忽,既然你现在还想和我血衣教合作,就拿出你应有的态度。” 金连年沉默一刻,忽然疲惫地以手支额,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只想护好田田,蛊王连夜的催命书已下到了金家堡,范血衣答应,若是事成,便会全力庇佑我儿,只要他守诺,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段奕看着金连年,似是生出一分恻隐,他缓和口气道:“主上是一诺千金之人,你大可放心。”言及此,他垂眸低声道:“你我皆不过棋子,本就不该妄想成博弈之人。” 金连年揉了揉眼,道:“我已倾力对付西堂在洛阳的据点,下一步,范血衣要我如何?” 第二十五章 万籁俱寂,凌霄阁顶一轮弯月高悬中天。此时阁中弟子大多已入眠,只有少数值夜弟子仍手握火把,尽职巡逻。 范血衣歪着身子坐在凌霄阁正殿首位,他双眼深邃,五官深刻,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男子。可惜坐姿歪斜、气质全无。段奕立在一侧,禀报金连年的答复。 范血衣听了段奕的回报,扬了扬眉,重复问道:“我要他如何?”然后嗤笑一声,道:“汉人有举话说得好,色是刮骨刀,一个何采莲就将他消磨至此!啧,这么个软蛋,我还真不知道能让他做什么了。” 段奕颔首,一言不发。 范血衣偏头看了眼段奕,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不悦,漫不经心地道:“不如这样好了,我让金连年杀了那个左护法如何?” 段奕浑身一震,立刻跪下,道:“属下知罪。” 范血衣厌烦道:“起来!”段奕不敢违抗,站起身。 范血衣拧着眉头看段奕,火大道:“你知什么罪?我定你罪了吗?” 段奕深知范血衣喜怒不定,不敢说话。 范血衣看段奕这样反而更加不耐烦,冷冷道:“舌头若不说话就可以割掉了,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我难道会不给吗?我膝下无子,只你一个侄儿,我现下积攒将来都是要留给你的!我且问你,那个左护法,你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 段奕迟疑一刻,范血衣慢慢道:“不说话我便杀了他。” 段奕脱口而出:“不可!舅舅,别杀他。” 范血衣听了,点点头,道:“既如此,那他一定要死了。告诉金连年,让他暂时不要动作,我日后有其它事会交代他,让唐绝给我一种非千金谷不能解的毒。说起来,苏九穹挺会享受啊,这位子比血衣教那教主之位坐着舒服多了!” 段奕神情隐忍,似是有话欲说。 但正殿紧闭大门却忽然开启,拜月君素衣雪裙,一根羊脂白玉簪将三千青丝松松一绾,风华绝代。她立在正殿门口,衣袂被穿堂风吹地欲飞又坠,面上笑容恬静,声音天成温柔道:“有贵客至啊,云中君与停风君外出,贵客不请自来,恕妾身不便招待。” 范血衣镇定自若,他高居主座,左手支上下巴,对着拜月君笑地一脸甜蜜,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道:“我只是来恭贺我家的孩子当上阁主,拜月君何必赶我?”言及此,范血衣恶毒一笑,慢条斯理地道:“说起来,萧锦,你还在这里等着苏九穹这个冰块守活寡啊?我劝你还是趁红颜未老离开这鬼地方另做打算吧!” 拜月君神色不变,道:“多谢范教主好意,我也劝教主一句,若不想再落得个被抬回西域的下场,就速速离去!” 范血衣挑眉,无赖道:“凭什么?美人你可不是我的对手,至于云中君,先不说他回来了未必能耐我何,而且我告诉你——”范血衣一字一顿道:“他不会再回凌霄阁了。” 拜月君神情终于冰冷,她问:“你什么意思?” 范血衣勾唇一笑:“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之处,兰长空和你可并非一种人。”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回中原,苏折和叶照白便暂时分开,叶照白要处理西堂之事,需与叶啸南会合。而苏折则一心欲往唐门去,一探唐厌境况。 有道是巴山蜀水,奇人鬼才,巴蜀之地自古较旁地多出一分奇诡古怪,连武林门派都是以善用左道毒术的唐门最为有名。 苏折上一次来此地还是陪百里辛来找唐厌寻仇,但世事难料,此次来竟已是为了弄清唐厌是生,而且他还比较希望唐厌活着。 今日万里无云,天色青碧如此,但日头也出奇毒辣。锦江渡口前,数艘大船小舟纵列渡口,船老大们正扯着一口蜀地方言和那些商人渡客谈价钱。人声鼎沸、喧闹非常,更显出天气的酷热难耐。 苏折一身石青衣衫,头上戴着斗笠,背上背着个蓝布包袱,右手提着血饮剑,是再简单不过的江湖人打扮。他问了一艘小船的渡资,年轻船夫一边抽水烟,一边懒洋洋地回答:“七过(个)桐子(铜子儿),要过活(河)就丧(上)来。” 苏折大概听懂是要多少钱,便付了账上了小船。他上船坐下,刚摘下斗笠,给自己扇了两扇,便又有两人来坐船,一清脆童声道:“船家,过河一个人多少钱?” 苏折一愣,转身一看,正见两人正在船下问价。一人是个身着褐色布衣的中年男子,虽容貌平平,衣衫简朴,但观其气度,却自有一番落拓潇洒。而另一人也着褐色布衣,身形尚小,容貌稚嫩可爱,却举止沉稳有度,分明是百里辛! 苏折腾一下站起来,喊了声:“阿辛!” 那中年男子和百里辛齐齐看向苏折,百里辛见了苏折也是一讶,然后立刻高兴地一笑,应道:“阿折!你怎么也来蜀地?” 苏折还未答话,百里辛身旁那名男子已用挑剔目光打量了苏折一番,转向百里辛傲慢问道:“此竖子何人?” 百里辛似乎想起什么,立刻敛了笑容,又是一副沉稳模样,对那男子道:“师父,他便是苏折。”然后又一脸严肃地对苏折介绍:“阿折,这位是我师父——尹孤行。” 苏折莫名成了“竖子”,本来对那男子十分看不惯,但百里辛介绍完毕,苏折心中顿时一凛! 他脑中迅速开始推演:这是阿辛的师父——以后都教阿辛的人——一日为师,终身是父——阿辛能不能练到好本领、能不能娶到好老婆都靠他——绝对不可以得罪的人! 苏折立刻对尹孤行呲牙一笑,八颗牙在日光下白闪闪晃人眼,他抓起斗笠给尹孤行扇风,认真严肃道:“见过师父,阿辛承蒙照顾了,师父你热吗?船家,这两位的船资我来付!” 百里辛:“……”觉得又有点高兴又有点丢脸。 尹孤行:“……蠢材。” 第二十六章 舟分浪头,长天映入水色,两岸山色在灼灼日光下也抖出明亮苍翠,端的是一副极好的蜀地江山日丽图。 苏折与百里辛并排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将临风处的好座位留给尹孤行。江风迎面凉爽,也缓和了尹孤行的脸色。苏折这才小心地开口:“请问师父,您和阿辛前来蜀中所为何事?” 尹孤行扫了苏折一眼,不知道是不是看在苏折帮忙付了船资,竟然勉为其难地回答了他一句:“找唐绝麻烦。” 百里辛在旁尽职补充道:“我师父前段时间去拜访一位朋友,但赶到时,那位朋友却被血衣教的弟子重伤,师父出手击退那帮人,却被暗算中了奇毒三点清明雨,本来想求助千金谷,可千金谷从不救助其它门派弟子。我手上有青囊经,我和师父仔细研究了一番,若不求助千金谷,那此毒只能一试唐门的至宝点犀丹了。而且,师父说我若要向唐厌报仇,必须要知道唐厌是生是死,若唐厌死,我就要报复唐绝。” 尹孤行皱了皱眉,看向百里辛,却没说什么。 苏折听到血衣教的名字微微凝眉,道:“说到血衣教,我此番去塞外,也听到一点消息。”苏折考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对阿辛隐瞒了叶照白的身份,顺便隐瞒了自己生死一线,只把叶啸南提出来含糊地讲了一下此番在塞外的经历。 百里辛比苏折聪明多了,立刻想到:“这么说,唐门易主,是范血衣暗中操纵,那么此番的‘三点清明雨’之毒,也多半与唐门脱不了干系。” 苏折却道:“但据我所知,‘三点清明雨’是蛊王连夜所制。” 尹孤行看着苏折,似乎是不堪其蠢,开口道:“你和阿辛真是血脉之亲吗?若你是唐绝,会用本门之毒?” 苏折摸了摸鼻子,没顶嘴,只道:“我哥哥比较聪明,所以阿辛也比较聪明。” 尹孤行难得遇见如此有自知之明的人,莫名没脾气了。 百里辛和苏折凑在一堆说了会话,尹孤行一人闭目养神。百里辛正问到苏折此来蜀中的原因,苏折还没编造出理由,前方平阔江面上的一艘大船却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伴随那声爆炸声江面上掀起巨大的浪潮,近处的小船都被波及,连他们坐地这艘都被大浪掀翻! 小船一翻,苏折狼狈摔进水中,喝了好几口水,被浪潮打地头晕眼花,想去抓百里辛都不能。晕头转向中,苏折想起百里辛会水,勉强放下心,却忽然被人自后抱住! 苏折一凛,顿时清醒,手中长剑向后一抵,撞到坚硬铁质!立刻反手抱住偷袭者头颅,锁住喉管施力!那人似是未提防如此情况下苏折竟有还手之力,被攻了个措手不及,闷哼一声,死了。 苏折在向后用力一踹,借力向前游出数丈,抓到一块漂浮船板,才略略喘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四下一望,望到百里辛与尹孤行各抱一块船板在不远处,而江面上漂浮着无数断木板与——尸体。 方才还青碧的江水,此刻竟出现斑斑血红! 苏折一边抱着船板向百里辛滑动,一边小心看似平静的水底。 水里,有吃人的恶鬼。 苏折划到一半,却忽然听到几声嘶哑如枭鸟的怪笑,此笑声一出,水底忽然钻出数十个身着鲨鱼皮水靠之人。那发出怪笑的之人在最前,满头华发,一张脸痩地双颊凹陷,皮肤皱纹密布,衰老丑陋,双眼却明亮如鼠。 也不知那几十人有何精妙泅水绝技,在水底竟如在陆上一般行动自若。 尹孤行一脸嫌恶之色,道:“原来是南海水鬼,倒不知,你们兴风作浪之处何时从南海换到了锦江。” 为首老者对尹孤行倒是十分客气,道:“小人就说哪里点子扎手,原来是尹大侠,既然是尹大侠,那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海涵!”言罢,他目光一转苏折,道:“敢问,这一位是凌霄阁的那位苏折少侠吗?” 苏折对着陌生人习惯性面无表情地道:“是又如何?” 老者又怪笑两声,道:“苏少侠杀了小人一个兄弟,而且买了我们兄弟这趟活计的老板曾有言,遇阁下杀无赦,酬金翻倍!尹大侠与令徒还请速速离去,若是误伤便大大不美了!”他此言罢,那数十名水鬼立刻四散开将苏折围在正中。 苏折漠然道:“师父请带阿辛离去,这些宵小交给在下便好。” 尹孤行却不耐地呵斥道:“竖子闭嘴!” 苏折闭嘴了。 尹孤行冷冷扫视众水鬼,道:“尔等在南海为祸已久,劫杀商旅客船,罪大恶极!今日撞在我尹孤行手中,焉能放过?” 老者变了脸色,道:“尹大侠这是要插手了?尹大侠纵武功高强,这水里却是我们兄弟的天下,尹大侠莫要不听小人劝诫!” 百里辛却一针见血地开口:“你们的雇主是范血衣?” 老者拧眉,却不语。 百里辛点头:“果然,我方才见前方那艘大船上的旗帜上绣画骨山庄的标识,画骨山庄近来在武林中主张联合对付血衣教,此番来蜀中也是跟与其有姻亲的唐门商议此事,倒是范血衣的消息怎么灵通至此,早早便雇了你们这些水鬼在此劫杀!莫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吗?” 老者冷笑一声,嘶哑嗓音道:“小公子果真聪慧,可惜过慧易夭啊!” 苏折脸色一变,立刻响亮地“呸!”了一声,恶声恶气道:“胡说,阿辛他是要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儿孙绕膝的!” 百里辛一怔,看向苏折。 尹孤行看了百里辛一眼,淡淡道:“虽然是个蠢材,待你之心倒是赤诚,你若是杀心无改、仍旧满心怨恨,怕是会辜负他所期。” 百里辛沉默一刻,未答言,转开话题道:“倒是不知,范血衣因何要杀阿折?” 老者却没了闲心答话,抚了抚右手上装着的铁爪,道:“尹大侠与令徒既不愿离去,那小人与诸位兄弟便一起领教高招!” 第二十七章 烈日当头,又浸于江中,当真是冰火两重天。 苏折水性颇佳,不然当初被唐厌刁难时也无法安全脱身。那看起来最难对付的老者被尹孤行拖住,苏折这里与数个水鬼相缠。 苏折不善水战,故尽量不入水。他凌空一翻,足尖在漂浮船板上一点借力,踩上一水鬼露出水面的头颅,用力一压,将那水鬼压进水中。一水鬼自右钻出,持朴刀砍来,苏折反手一剑迎上,趁那水鬼抽刀空门大开之际挥出左臂长链缠上那水鬼头颅,用力一收!足下在踩着的水鬼头颅上一体,整个人向后一跃,跳上另一块稍大的船板,长链生生将另一名水鬼拖出水面勒死! 苏折长剑一转,长发被江风扬起,顿时找回些在凌霄阁论武台上的意气风发,傲慢一抬下巴,道:“找死,就来!” 百里辛与尹孤行背对而战,苏折分心看他,果真是武功大进,大感欣慰。 那老者本只从范血衣接了劫杀画骨山庄这一单生意,但范血衣提到若是诛杀了苏折酬金翻倍,且他见范血衣血衣教势大,有心归附,想要以苏折人头邀宠。 却不料苏折剑术惊人,又杀出一个难缠的尹孤行,这样下去生意不成怕是还要倒赔进去。老者不过分心一瞬,尹孤行忽然冷冷道:“着!” 老者瞬间回神,右手铁爪一挡,却被苏折一剑自后穿心!而尹孤行手中长剑则刺过苏折身后偷袭者右眼。苏折一矮身,尹孤行长剑瞬间拔出带出血雾! 百里辛击掌赞道:“妙极!” 剩下水鬼见头领已死,惊慌对视之后,纷纷入水逃离。 尹孤行一剑掷出,将一名入水的水鬼钉死,冷冷道:“尔等残杀商旅,该死!” 苏折被烈阳烤地大汗淋漓,还是主动游过去拔出尹孤行的长剑,捡回来奉给尹孤行。尹孤行接过长剑,看了苏折一眼,道:“蠢材剑术倒不错。” 苏折受宠若惊:“师父剑术好极!” 百里辛也热地出了一身汗,皱着眉头道:“剑术如何待会再说,我们现在怎么回到岸上去?” 广阔江面上,前不见来船,后不见轻舟,只有两岸绿色芦苇飘飘,水气蒸腾而起。 一刻钟后,三人坐在一块大船板上,尹孤行坐在正中,百里辛和苏折坐在两边,用苏折劈出来的“船桨”划船。 苏折和百里辛隔着尹孤行聊天,百里辛又问道:“阿折,你来蜀中做什么?” 苏折一时不知道编什么瞎话,道:“也是找唐门有事。” 百里辛追问:“什么事?” 苏折沉默,然后生硬地转开话题:“啊,对了,阿辛,我和叶照白要在一起了。” 百里辛被惊地差点栽进江里。 千金谷,药藤花草繁盛满谷,无数黛瓦粉墙隐于层绿之后,一弯清溪自上而下绕谷流淌,水车缓缓转动。 两名垂髫小童奉上茶,躬身一礼,恭谨退下。杜行游饮了一口,面上露出赞许微笑,道:“真是好茶。” 一身着水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安坐主位,端起茶盏,颔首轻轻吹开表层茶叶,纤长浓密的眼睫被水雾沾湿,他饮茶一口,举止端方优雅,再抬眼,疏离有礼地道:“杜盟主客气,不知杜盟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杜行游笑了一下,道:“夏谷主知在下所为何事,血衣教来势汹汹,‘三点清明雨’之毒危害实广,若夏谷主肯施以援手,武林盟感激不尽。” 夏泾手端茶盏,语气平平:“非是在下不愿,只是谷规写明,非我千金谷、隐庄、凌霄阁弟子,绝不医治。” 杜行游点点头,歉然道:“在下并非是要夏谷主为难,但事态紧急,血衣教气焰嚣张,此毒如今唯有千金谷可解,在下身为盟主,唯有以大局当先。” 夏泾眉头微皱,手中茶盏欲丢在桌上,却终是只道:“此事关系重大,需与长老商议,请杜盟主少待时日,必有答复。” 杜行游舒展眉头,笑道:“这样甚好,只是人命关天,希望夏谷主能尽快答复。” 夏泾的茶盏放在了桌上,道:“自然。” 杜行游识相起身,道:“武林盟中事务冗杂,在下便告辞了。” 夏泾起身送客:“那不留杜盟主了,我送盟主。” 夏泾将杜行游送至谷口界碑处,两人又客套一番,杜行游与随从骑马离去,夏泾目送杜行游远处,转身向谷中走。 两名弟子跟在夏泾后,走在夏泾右侧身着霜色衣衫的少女沉不住气,问道:“谷主,我们真要开谷医治外人吗?” 走在左侧身着雪色衣衫的少年也凝眉,道:“这从无先例啊!” 夏泾走上石桥,双眼直视前方,道:“我不能决定,要与长老们商议,你们去通知诸位长老,明日洗雨堂议事。”两人点头应道:“是。” 夏泾独自一人走回府邸,走进内院,推开一扇雕花木格门,走进去径直在圆桌前坐下,道:“杜行游找到我,要求我开谷。” 屋内,叶啸南与叶照白相对而坐,正纹枰论道。 叶啸南头也不抬,道:“三份十方图,我这份早为了换儿子给凌霄阁了,凌霄阁自己丢那份又在金连年手里,范血衣只差你这份了,当然得想办法逼你开谷,哈,儿子你大龙要被我屠了!” 叶照白撑着下巴看着棋盘,道:“而且武林盟对三家忌讳已久,杜行游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落井下石,当然会好好利用,爹你不要光吹不练!” 夏泾看着这一对不靠谱的父子,微微皱眉,道:“我曾听先师说,十三年前,叶庄主、苏阁主曾击败过范血衣,当时你们为什么留他一命?” 叶啸南落子的手一顿,他抬头看向夏泾,道:“不是我们留他一命,是他留了我们一命!当时范血衣虽被重创,但我和苏九穹也受重伤,我的右手差点废了,而苏九穹因为受伤,也再无法继续修练凌霄剑法,二十五岁后便停在第五层,再无进益!当时我和苏九穹还有范血衣打到气力尽竭时都在等,等两方的哪一方人马先到哪一方就胜利了,那时血衣教先到,但范血衣却未杀我与苏九穹,也许就是为了这十三年后的挑战。” 夏泾沉默一刻,这倒是一段江湖秘闻。他想了想,忽然道:“我的帖子已经发往凌霄阁,苏阁主为何迟迟未到?” 叶啸南落下一子,又恢复了漫不经心地道:“第一,因为苏九穹已非凌霄阁阁主;第二,他和别人私奔了。” 夏泾有些无奈地道:“叶庄主,此时此刻,你还有闲心玩笑。” 叶照白两指夹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接口道:“我爹没开玩笑,若是西堂的消息无措。苏九穹的确与兰长空私奔了。” 第二十八章 太阳落山,暮色四合。 客栈中,苏折和百里辛一起趴在窗台上,看锦城华夜、万家灯火。近处高楼有红灯酒幌,远处夜市卖菱纱脆藕,不愧是天府之国,繁华之乡。 尹孤行是大侠,好友遍天下,现在就和蜀地好友去喝酒了。百里辛白天太累,没跟去,苏折压根不熟,也就没去,两人一起在客栈里发呆。 烟火人间,喧嚣红尘,似乎不干他们这两个无家可归之人的事。 百里辛翻了个身,把头靠在窗台上,忽然道:“阿折,你怎么忽然就断袖了呢?” 苏折把下巴搁在窗台上,无聊地压自己脸,说:“可能是因为叶照白太好看了吧?” 百里辛仔细回想了一下,撇撇嘴,道:“叶世叔是好看,但也不至于断袖吧。” 苏折在脑海里将叶照白和拜月君比了比,沉默了一会,说:“是啊,他的确不算顶好看。” 百里辛伸手去戳苏折的脸,问:“那你到底为什么断袖?” 若是叶照白在这里,一定会想掐死百里辛。 苏折回忆了一会,嘴角勾起一个微笑,说:“大概是因为他请我喝酒,他还对我说——侠义男儿骨,剑酒壮士胆。” 百里辛做总结:“你太寂寞了。” 苏折笑笑,语调轻快地说:“现在不了,有人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神情自有一番欢悦。 客栈对面红灯高照,淡红光芒温柔地笼住二人。百里辛看苏折神情,终于决定不再说服苏折放弃英俊侠士选择温香软玉。 两人又趴窗台看了一会儿街景,苏折忽然说:“阿辛,其实报仇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我希望你跟着尹大侠好好学本事,重振百里家什么地都不重要,只要你能长成大好男儿就行。” 百里辛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艰涩:“我已经杀过人了。” 苏折一脸不以为然,奇怪地问:“那又怎样?” 就在此刻,房门“嘭”一声开了,尹孤行一身酒气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走进来,百里辛和苏折一下子蹦起来,百里辛冲去倒茶,苏折冲去接人。 尹孤行打开苏折的手,自己将那男子安置在床上。 苏折尴尬地收手,不晓得又哪里得罪了大侠师父。 尹孤行自百里辛手中接过茶,一饮而尽,用嫌恶的眼神看向苏折,开口问:“你这样年纪,杀过多少人?” 苏折讷讷道:“不知,不可数。” 尹孤行眸中厌恶更重:“因何而杀人?” 苏折望着尹孤行眼中鄙夷,说不出话。 尹孤行冷冷道:“若有一日,阿辛被杀——”苏折打断尹孤行,斩钉截铁道:“必当报还!”尹孤行看着苏折,一字一顿地问:“阿辛的性命,便比旁人珍贵?在你眼中,人命便如草芥?你可知你一剑封喉,是否他人家破人亡,你可知你剑下亡魂,都是当报之罪!” 苏折怔住,他忽然质问:“难道你没杀过人吗?” 尹孤行看他,冷然道:“我问心无愧,因果报应无悔。” 百里辛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尹孤行冷冷一眼扫过他,说:“闭嘴,给伤者包扎!” 百里辛只好闭嘴,找出伤药趴到床边,但看清那昏迷之人面庞时,百里辛顿时一惊,他回头道:“这人不是唐门四客的清少吗?师父,你在哪里救下他?” 苏折也向那人看去。 尹孤行微微凝眉,道:“我喝完酒,回来时穿过一个巷子见这人被唐门追杀,便救下了他。” 百里辛纠结了一下,还是打水来给清少清洗伤口,上药裹伤。 尹孤行平静了一下,似乎缓过了酒劲,道:“我今晚睡这里,你们去我房间。” 百里辛和苏折灰溜溜地出了房间。 两人走出房门,将房门关好,相对立在走廊中,穿堂风吹过,把苏折长发扑到百里辛脸颊边。 百里辛把那长发抛开,尴尬道:“师父他今天酒喝多了,脾气不好,你不要生气。” 苏折却忽然摸上百里辛的头,道:“我不生气,他没有说错,是我错了。” 百里辛想抬头看苏折表情,却被苏折按住头顶,只看见苏折胸口与垂在胸口的一缕长发。 苏折继续道:“阿辛,你别去报仇了,我来,你是要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儿孙绕膝的!” 百里辛眼眶一热,揪紧了苏折的衣服。 清少醒来时,眼前是淡蓝色的帐幔与床顶。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肯定是在客栈里,屋子里还有一个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躺在两把拼在一起的圈椅上睡觉。圈椅不够长,中间空了一段,那男子腰部一截也就悬空。 天色渐渐亮起来,一层薄薄的窗纸挡不住清光。清少身上伤口仍疼,慢慢穿衣起床。那男子忽然睁眼,双腿从圈椅上放下,站起身,眼神清明无半点睡意。他冷淡地看了眼清少,问:“你醒了?” 清少拿起放在枕边的折扇,对尹孤行一礼,道:“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尹孤行用手抹了把脸,道:“不必谢我,你既是唐门四客之一,为何会被唐门追杀?” 清少一凛,神色顿时戒备了起来。 尹孤行见他神情有变,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笃笃笃——”门外有人叩门,百里辛的声音随即想起:“师父,我打好水了。” 尹孤行去开了门,苏折端着铜盆站在门口,百里辛站在苏折身边。尹孤行看到苏折眉头一皱,却没说什么,转身默许两人进屋了。 清少一见苏折,双眼蓦然睁大,他不顾身上伤口疼痛,快步朝苏折冲去,惊地苏折高举铜盆免得水洒了。 清少却在离苏折还有两步之遥时一撩衣摆,瞬间跪下,正色道:“苏少侠,门主已候您多时;哦!” 苏折心有余悸地将铜盆放在桌上,问:“这么说,唐厌未死?”言罢,苏折心中松了口气,对清少道:“那我已取得蔓金苔,唐厌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 清少脸色难看,忽然对苏折叩首,伏地不起,闷声道:“门主已被唐绝困住,还请苏少侠出手相助。” 竹梯九曲十折,湖中风光如画,可惜唐绝心情差极,再美的湖光山色也难以入眼。 明蔚将唐绝推到竹屋门前,便自觉退下。 唐绝自己推动木轮进屋,唐厌白发单衣,坐在床边,回头见了唐绝,勾唇一笑,道:“看来已经离开啊。” 唐绝的火气压不住,他将轮椅推至唐厌面前,沉着脸道:“你指使清少到底有何目的?” 唐厌歪在床头,云淡风轻地道:“你猜。” 唐绝轻哼一声,道:“若是指望嫂嫂的娘家,那真抱歉,画骨山庄现在自身难保。” 唐厌瞥他一眼,笑道:“我说弟弟,这么怕我的话,不如直接杀了我。” 唐绝眉头一拧,伸手拽住唐厌衣领,冷笑道:“别想吓我,你树敌无数,事到如今,只会有人落井下石,哪里会有雪中送炭?” 唐厌慢条斯理掰开唐绝的手,嘲讽道:“既然不怕,就不要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丢我唐门的脸。” 唐厌他绝对是有后招的,而且他对唐绝是真失望,一定要玩死这货了。 【三份十方图,我这份早为了换儿子给凌霄阁了,凌霄阁自己丢那份又在金连年手里,范血衣只差你这份了 第二十九章 百里辛反应激烈,站在苏折身前,怒道:“笑话!唐厌莫不是忘了我百里家血海深仇,竟然还指望阿折去救他?” 清少急了,对苏折道:“苏少侠,九——”苏折急忙打断他:“闭嘴,我知道!”清少大喜:“那你会援手了?”苏折顶着百里辛狐疑的眼光点头。 百里辛抓住苏折的衣袖,直视苏折的双眼,逼问:“阿折,你有什么瞒我?” 苏折被看地不自然撇开头,道:“一点小事。” 百里辛咬唇,难得任性道:“那就不要帮他!” 苏折正为难,一眼扫到刚洗漱完毕的尹孤行,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可是,我们可以从唐厌处下手取得点犀丹啊!” 尹孤行朝他看来。 百里辛看了眼尹孤行,迟疑了一下。 苏折见有戏,立刻斩钉截铁地道:“我们可以帮唐厌,他肯定能想办法弄到点犀丹,但我们也可以报仇,大家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 清少一愣,却识相地没有说什么。 百里辛难以决断,一方是恩师的性命,一方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他终究只是个少年,忍不住看向尹孤行,寻求答案。 尹孤行看着他,神情平静,道:“不必顾忌我,取得点犀丹,不是只有这一种方法。” 百里辛想了想,却道:“但目前此法最为妥当。”这分明是同意的意思了。 苏折暗自呼出一口气,转向清少,道:“那唐厌希望我如何?” 清少却道:“不知独步剑何在,门主除了让在下找到苏少侠,还需独步剑。” 百里辛看了苏折一眼,苏折皱眉道:“为何要找叶照白?”清少曾与苏折“共事”一段时间,对苏折还算有些了解,便委婉道:“若是苏少侠一人,打算如何救出门主?” 苏折明白了,却又道:“我便罢了,唐厌又凭什么自信叶照白会援手?” 清少神色中带了点骄傲,道:“门主既然有此言,就必定有他的道理。” 苏折有点诧异地看了眼清少,没想到唐厌那种人,都有人仰慕。 既然已下决定,苏折便开始联系叶照白。西堂的生意便是买卖消息,耳目遍及天下,苏折和叶照白分别时叶照白便给了他信物,教他如何传信给自己。 数日后,叶照白赶来,却还带来另一个消息:千金谷开谷行医,救治被血衣教下了三点清明雨的江湖中人! 但清明三点雨此毒会令中毒者内力渐弱、体制渐差,中毒三个月后便会虚弱而死。尹孤行中此毒已两月有余,赶到千金谷怕是已来不及,仍是只能打点犀丹的主意。 叶照白到后,与尹孤行倒是颇为投契。两人皆是有名的侠士,叶照白在外的名声也还颇好,尹孤行对叶照白的脸色倒是比对苏折好上不少。叶照白弄清点犀丹之后,也爽快应下。 唐厌被囚之处是唐门一出别庄中,庄中有数名仆从照顾唐厌饮食起居。那几名仆从都是聋哑之人,便是提防唐厌或是他人收买。 但来送衣物米菜等物品的唐门弟子却并非聋哑,便成了叶照白下手之处。 而且唐厌虽被囚,唐绝在衣食用度上却未短了唐厌半分,反而比唐厌自己更加精细上心,时不时送些东西去,也给了苏折他们可乘之机。 今日天阴,湖上水汽氤氲。唐厌坐在窗边,打量自己苍白皮肤下越发明显的脉络。 时间所剩不多了,不管是苏折的,还是他的。虽然平时面对唐绝云淡风轻,但心底如何不恨不急? 唐厌神情冰冷,眼底幽深,轻轻自语道:“弟弟。”然后自嘲般地嗤笑了一声。 这时,送餐的两名哑仆提着食盒低头进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开始摆菜。 唐厌看着那二人,神色冷淡又厌烦。 在那二人摆好饭菜,收拾食盒准备离开时,唐厌眼神忽然一亮,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神情气度一如那个锦衣华服、万事拿捏鼓掌的唐门之主。他笑着道:“两位千辛万苦来见我,这样就走了吗?” 苏折撕下面上面具,转身光明正大的打量唐厌。他看了一阵,道:“我来之前决定狠狠嘲笑你,不过我现在只说一句——活该。” 唐厌眼帘低垂,嘴角笑意添了一分自嘲,道:“苏少侠还真是客气。” 叶照白也撕下面具,道:“闲话莫叙,唐厌,我们来救你,你就要拿得出报酬。” 唐厌拉了拉脚上镣铐,道:“这镣铐材质特殊,没有钥匙打不开,我此番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救我离去。而且,苏少侠,我现在已经没有能力为你施针除蛊了。” 苏折怒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唐厌笑道:“苏少侠莫急,我既然请你来,就会履行承诺,我现在是个药人,对蛊虫来讲,我是更好的安身之所,我有办法将蛊虫引到我身上。叶大侠,我还能告诉你范血衣重回中原,为什么急着要十方图。” 苏折一愣,叶照白也凝眉,他打量唐厌一番,道:“那条件呢?” 唐厌道:“若范血衣败,请隐庄、西堂尽力保下唐门。” 叶照白思虑一番,道:“我尽力而为。” 唐厌似笑非笑道:“诚意何在?” 叶照白沉默一刻,道:“我答应你,但你得帮我拿到点犀丹。” 唐厌想了想,道:“可以。” 唐厌又对苏折道:“关于百里家血海深仇,我已成药人,日后还会受蛊毒入骨,死地绝不轻松!并且唐绝到时候也交予苏少侠处置,请务必断他手筋脚筋,让他残废再无治愈可能,并且割其舌、瞎其眼、聋其耳,让他饱受痛苦,但留他一命。不知,苏少侠可满意。” 苏折听地怔怔:“你们,真是血亲手足?” 唐厌抓起一把白发给苏折看,平淡道:“你看,正因为是血亲手足,才行事相近。” 苏折想起百里郢,一时没有说话。 唐厌误以为苏折不愿,皱眉道:“苏少侠若不答应,那么引蛊也没什么好谈了。” 苏折却忽然道:“你当初想要青囊经,是为了唐绝?” 唐厌神情一僵,好似当初苏折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想要青囊经?”时那般难看。 但他却没有发怒,只是道:“我不想要了。” 第三十章 天色暗了下来,大雨倾盆而下,其势滔滔,冲刷天地,搅扰江海湖泊。 竹屋内,唐厌一边将已经干透的蔓金苔捣成粉末,让苏折喝下,将一根细细的丝线缠在自己与苏折的左手腕上,一边对叶照白道:“范血衣曾与我见过一面,想让我与他结盟,他为诚意,对我说过若十方图到手,地宫开启,除了传说中千金谷开山掌门放在地宫中的三枚归元丹,其它都可任我挑选。不过我拒绝了,他可能也是担心我说出这件事,才急着扶唐绝上位,好封我之口。” 叶照白双眼一眯,道:“归元丹,也就是说范血衣有极重的内伤,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山穷水尽之地,除了归元丹无法治愈,才会忽然急着进驻中原,搜刮十方图。” 唐厌自头发间取出一根细细的管状物体,轻轻拧开,倒出一些透明液体,小心地涂抹在丝线上,口中道:“说来,十三年前之战我也略有耳闻,凌霄阁云中君与隐庄之主二人合力才能击败范血衣,血衣教的武功若是高明至此,那绝不该安居西域一隅多年!血衣教武功妖邪诡异,范血衣行事乖张,我猜想,他那时可能用了金针刺穴一类的秘法,这些秘法,往往收效越大,损害越重。” 这些事虽然不难推断,但有几人在唐厌如此境地,还能这般冷静彻底地推论? 叶照白听了这番话,忽觉可惜与庆幸。可惜的是唐厌若是未折在唐绝手中,不知唐门在他手中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庆幸的是唐厌折在了唐绝手中,否则以他枭雄之心,也必不肯偏安蜀中,到时江湖仍有一番动乱。 叶照白看着苏折手腕上的丝线,口中问:“那点犀丹之事你有何打算?” 唐厌用一把银质小刀割开自己与苏折腕上皮肤,嘴角勾出一个冷冷的笑来,道:“三日后刚好是唐绝生辰,你第四日来取。” 这场雨连下了七天。 三日后的夜里,唐绝一身酒气的来了湖心竹屋。明蔚推他进竹屋时,他大概只剩下三分清明,口中还笑嘻嘻地道:“唐厌,我今天廿岁了,加冠之龄!” 唐厌却没有像平日一样坐在床边看书,反而将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不停地颤抖,吊在床边的铁链也颤动撞击发出声响。 唐绝一愣,酒立刻醒了三分,让明蔚出去,自己推着轮椅到床前就去拉被子,口中急切唤道:“唐厌?” 被子拉开,唐厌满面冷汗,神情痛苦地缩在一团,似是半昏迷了,嘴唇不停颤抖。这分明是药毒与血毒的相斥反应,唐门弟子大多常年服毒,故血液中也带毒,是制作药人的上上之选,但偶也有药毒血毒相斥的情况,挺过去还好,挺不过去必死无疑! 唐绝本以为唐厌没有这种情况,却不料是这时才发作。 唐绝慌了,他大力摇晃唐厌,口中喊道:“唐厌,醒醒啊?” 唐厌双眼睁开,似是疼地神智不清,见了唐绝,竟然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小绝?” 唐绝一怔,他几乎以为是在做梦。他十二岁之后,唐厌就再也没这么叫过他,尤其是他双腿残疾之后,唐厌不知是不是嫌恶他是个残废,对他更比往昔严厉十倍。 他几乎要忘了他和唐厌是嫡亲兄弟,也几乎要忘了自己曾经有多么崇拜这个哥哥。 唐厌忽然忽然痛苦地哼出声,唐绝蓦然回神,抓住唐厌的手臂急切地说:“哥?你怎么样?”唐厌白发散乱,被冷汗浸湿,本来就消瘦单薄的身体在颤抖下似乎要散掉。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的酒,唐厌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起来。 他为所不能的哥哥终于也无能至此,而且是他一手造成的。 药毒血毒相克,唐厌命悬一线,唐绝只能看着。他抓着唐厌的手,神色忽然怨怼起来,他恶狠狠道:“你是不是想趁机死了,做梦!我不想让你死,你就只能活受罪!除非我死了,你才能被我拖着去黄泉幽冥,地府炼狱!” 唐绝迅速自脖颈取下一枚漆黑浑圆有若珍珠的弹丸,将其挂在唐厌脖颈上,然后紧张的看着唐厌的反应。 点犀丹是唐门至宝,也是门主的象征,对防毒克毒很有奇效,只要佩戴于身都可以百毒不倾。唐厌的脸色果然慢慢好转,也不再颤抖,渐渐睡了过去。 唐绝呼出一口气,听见竹屋外夜雨声声,风从未关竹窗吹身,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坐在床边,细细端详了一番唐厌脸色,没有拿回点犀丹。 唐绝开口道:“明蔚,进来,送我回去。” 这边苏折、叶照白一帆风顺。 那边兰长空、苏九穹却极其不顺利。 兰长空千年等一回,等到苏九穹离开凌霄阁,而且范血衣还给了援助,终于把苏九穹制住扛走私奔。可云中君纵然身体上被迫配合了,心灵上也是反抗到底的,每天看兰长空的眼神都是恨不得把他一剑捅死。 兰长空本不是凌霄阁中弟子,家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世家。只是自小好武,运气好得运名师,练就一身好剑术。行走江湖时碰上苏九穹,从此一见云中君误终身,死缠烂打好不容易两厢有情,苏九穹就得回阁去当阁主。 兰长空带不走他,只好跟去,成了凌霄三君之一,等着苏九穹卸任。 没成想一等就是十来年,先是叶照白逃,再是苏折跑,这帮兔崽子没一个省心。 他是真的等不下去了,狠下心受范血衣挑拨,拉着心上人远走高飞,但天天受心上人眼刀戳。 兰长空端着托盘进屋,笑眯眯地说:“来,我今天做了松鼠鳜鱼,你来试试。” 苏九穹正坐在床边擦肩,看也不看他,道:“你现在能以药制住我,等有朝一日我功力回复,要你后悔莫及。” 兰长空开始给鱼挑刺,道:“你答应我不会凌霄阁,我就给你解药。” 苏九穹神情微怒:“你可想过后果!既然段奕是血衣教的人,我们这一走,岂非将凌霄阁送到血衣教的手上?” 兰长空挑刺动作一缓,回头看苏九穹道:“凌霄阁如何干我何事?我在凌霄阁皆因你在凌霄阁!”说到此,他忽然笑了一笑,带点悲凉味道:“我倒不知该幸还是不幸,拜月君是你同门师妹、青梅竹马,到此时,你却只道凌霄阁如何,不问萧锦如何!” 第三十一章 蛊毒已除,唐厌下场如此,让人连报复的欲`望也没有。苏折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拿到点犀丹后,他与叶照白将点犀丹交给尹孤行。苏折对百里辛讲了唐厌境况,小心斟酌了一番,又道:“阿辛,你还想报仇?” 百里辛神情说不出是快意还是悲伤,他沉默许久,道:“太便宜他了。” 苏折垂下眼睫,虽说他与阿辛都家破人亡,但阿辛却必定比他更痛苦。他的悲伤痛苦大半来自从此一人的孤独,小半来自对亲人遥远又模糊的记忆。 可对百里辛来说,那却是朝夕相处的现实。 百里辛忽然拉住苏折的衣袖,说:“也罢,这也算天理昭彰,我以后会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儿孙绕膝。” 苏折心中一松,摸了摸百里辛的头。 一桩事了,尹孤行与百里辛便要离开,分别时尹孤行对苏折脸色缓和了些,竟然说了句劝诫的话:“你品性非恶,只是用剑并非是为杀人。” 苏折受宠若惊点头。 尹孤行却微微皱眉,没再说话,带着百里辛走了。 苏折也明白尹孤行为何皱眉,因为自己虽然点头,却是一点都不明白的。 拔剑出鞘,饮血方归。若不是为了杀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苏折没事了,叶照白的事却还没完。他剑道入歧途可能走火入魔之事没完、西堂被范血衣打压愁云惨淡之事没完、千金谷开谷十方图堪忧之事没完…… 何田田给他寄了请帖,让他和苏折一起去参加斗月楼的中秋斗酒宴他都没时间。 苏折倒是无所谓,他现在一身轻松,高高兴兴地和叶照白一起去了千金谷。 两人离开蜀地,一路虽是快马加鞭赶路,却莫名有种并肩天涯的畅快感。 夜色降临,两人行至野外,只好露宿荒郊。林中隐隐可闻水声潺潺,两人牵马寻声至溪边,却已有人先至。 溪边柳树上拴着一匹黑马,一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背对他们坐在一堆火边。 苏折与叶照白还未走近,那男子忽然转身,朗声问了句:“何人?”音色低沉悦耳,只是语调中全无警惕,反而有些懒散,这样听来,有种轻蔑他人的傲慢。苏折与叶照白借火光看清那人模样,双眼深邃,五官深刻,声音举止给人感觉年纪不轻,应该四十多岁,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男子。 叶照白心中一动,走到苏折身前,温文有礼道:“过路之人,既然阁下先来,我们便另寻他处安歇,叨扰了。” 苏折看着叶照白,有些困惑地皱起眉。 那人端坐溪边,既不动作,也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苏折与叶照白。 叶照白也不动,神色依旧温和,手中却出了一层薄汗。 那人点点头,不冷淡也不热络地道:“二位大可在此歇息。” 叶照白一笑:“多谢好意,我们还是告辞了。”然后抓起苏折的手欲转身便走。 那人却微笑了起来,看着苏折道:“在下范血衣,能在此遇见独步剑与血饮剑实在是难得至极,我看二位应当也是去千金谷,在下也是去千金谷,不如这样,我们一同上路,二位意下如何?” 苏折瞬间一凛,拔剑出鞘,冷冷道:“不好。” 范血衣瞥了苏折一眼,笑着摇摇头,道:“年轻人锋芒太盛未必是好事,前辈诚意相邀怎能拒绝?”然后看向叶照白,道:“我相信,西堂之主不会如此失礼。” 篝火跳跃,火光明明灭灭,流水声与林间风声相和,猫头鹰高居树梢,俯视树下三人,口中是不是发出“咕咕”的声音。 叶照白叹了口气,缓缓拔剑出鞘,用无奈又抱歉的口吻对范血衣道:“范教主勿怪,我家小苏说的是——不好。” 范血衣扬眉,“哦?”了一声,也拔出长剑,饶有兴味地看着苏折和叶照白,道:“看来,我家的孩子是单相思啊,这还真是有趣!”话音未落,他身形一动,长剑刺出! 千金谷这次开谷,前来求医的江湖中人鱼龙混杂,即使千金谷再小心,也难免有人浑水摸鱼。千金谷位置隐蔽,谷外又设奇门遁甲,谷外之人几乎不可能进入。范血衣逼千金谷开谷,目的就是借此机会入谷,夺走十方图。 水车翻转,清澈流水从高自低沿劈成半圆凹形的竹筒流淌,水中偶尔漂浮着几片竹叶。 木质回廊中,叶啸南坐在铺在木板上的软垫上纳凉。 夏泾从回廊另一头走到叶啸南身边,道:“今日入谷五十一人,昨日入谷四十三人,真不知范血衣从何处得来这么多三点清明雨。” 叶啸南姿态闲适,全然不急,面上虽有岁月风霜,却只成熟不苍老,道:“自有人去讨好他。” 夏泾看着叶啸南,微微叹气,道:“您果然是前辈,叶庄主半点都不焦虑,我在迎风楼增设了两倍守卫,仍怕十方图失于我手,愧对列位先辈。” 叶啸南笑道:“急也无用,急范血衣也不会不来。” 夏泾眉目间忧色不退:“但他若真夺走了十方图——”叶啸南起身,轻松道:“就算这份夺走了,阿白手上还有一份,范血衣照样打不开地宫。” 夏泾无奈道:“叶谷主。” 叶啸南拍了拍夏泾的肩,笑道:“玩笑话玩笑话。”但他转过眼看庭前郁郁林木时,眉目间却有郁色难掩,自语一般地低声道:“只是,十三年前的范血衣,是无人可阻的。” 夏泾道:“若是云中君在,在下还能多几分把握,但如今云中君与停风君下落不明,我寄与拜月君的信函全无音信,不知拜月君是如何处境。” 叶啸南单手搭在木质栏杆上,道:“我倒不担心范血衣会对拜月君如何,以范血衣的傲气断不会为难一个女人,不过只怕即便苏九穹回来也无法控制凌霄阁了。而且杜行游现在态度不明,虽然看似在积极对付血衣教,但却分明存了让血衣教与我们两败俱伤,武林盟坐收渔翁之利之意。” 夏泾沉默,叹息道:“熙熙攘攘,名来利往。” 此时,着霜色衣衫的少女远远快步走到廊下,手中捧着一封信函,神情慌乱地道:“禀庄主!” 夏泾温声道:“莫急,化霜,何事?” 化霜双手奉出信函,口中道:“方才巡逻弟子发现了一封钉在谷口界石上的书信,信函上落款是范血衣!” 第三十二章 夜来风紧,火光耀耀。密林中,剑光杀气交织,三人战地不可开交! 苏折所练是凌霄阁正统的凌霄剑法,叶照白则是从凌霄剑法中另辟蹊径。血饮剑、独步剑来一个双剑合璧,竟然颇为契合!苏折剑法狠辣刁钻,招招带杀,主攻势。叶照白剑招稳中见准,脱开凌霄剑法的狠辣,别有一番开阔天空,主守势。二人都是江湖中后起之秀中一等一的少年英才,但范血衣应付他们竟然游刃有余! 苏折越战越勇,却也越战越心凉。他与叶照白对视一眼,同时使了一招凌霄剑法中最难的一招长风搏浪! 范血衣双眼一眯,手中长剑却不挡叶照白,直取苏折而去,竟似一命换一命的架势! “噼啪!”火堆用木柴发出爆裂之声。 胜负已分。 叶照白收剑,范血衣的长剑指在苏折胸口,苏折的剑离范血衣的脖颈还有五寸之遥。 范血衣看了看叶照白,看了看苏折,道:“可惜。” 叶照白苍白着脸,勉强笑道:“可惜什么?” 范血衣神情傲慢,道:“可惜,你们不是我血衣教弟子。” 苏折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却镇定下来,他看了眼范血衣,声音勉强稳住问:“杀不杀?” 叶照白心里一凉,笑不出来了,抢着道:“范血衣,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范血衣看叶照白紧张苏折倒是看地有趣,他道:“我没打算杀你,本想拎你回去给我家小朋友,让他动手,不过既然西堂之主这样说了,你倒还有些价值。” 叶照白直言:“十方图我并未带在身上。” 范血衣勾唇,笑容邪气横生,道:“那这样,做个交易如何?” 叶照白道:“如何交易?” 范血衣用剑面拍了拍苏折的脖颈,道:“我观你剑术似脱自凌霄剑法自称一派,却又有滞缓不通之处,内劲手法也有凝涩,是剑道入歧,长此以往,必有走火入魔之忧。” 叶照白双眼盯着范血衣的剑,道:“教主好眼力。” 范血衣道:“你需要入地宫,找到完整的凌霄剑谱心法,我也需入地宫,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我手上有一份十方图,十方谷那一份我势在必得,我们可以合作。” 叶照白凝眉,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苏折被无视了许久,忽然道:“其实,我也不是非常怕死。”他看着叶照白,面上神情恐惧已经褪去,全剩下歉疚。 叶照白当然知道苏折在愧疚什么,因为苏折说过喜欢他,所以会努力活着,现在却存了去死的心思。 叶照白沉默了一会,对苏折说:“我是不是还没说过我喜欢你?”不等苏折说话,叶照白神色平静,道:“我喜欢你。” 苏折愣住,这是被柁沫儿公主示爱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让他忽然觉得世上再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一件事,不想死和想活原来是如此不同的感觉。 范血衣神情古怪,他轻咳一声,插话道:“那么,合作?” 叶照白道:“君子一言。” 范血衣点头:“快马一鞭。” 然后,苏折被范血衣拎走了。 去凌霄阁的路上,范血衣把苏折点了穴,扔在马上,一路头低脚高地带回凌霄阁。 苏折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一路反抗,虽无效用,却是表达了至死不去凌霄阁的意愿。 范血衣见他执拗,忍不住问:“作客而已,又不是抓你回去处刑。” 苏折被吊着头重脚轻地说:“阁主有令,我但入凌霄阁方圆二百里,格杀勿论,我若遇凌霄阁弟子,需主动退避,否则亦杀无赦。” 范血衣道:“阁主现在是段奕,苏九穹现在没心思管你。” 苏折忍不住皱眉:“段奕和你什么关系?” 范血衣见苏折对自己全然无惧,对苏折的态度倒十分随和,说:“他是我侄子,哦,对了,我本来就是打算捉你让了亲手杀了。” 苏折有点莫名:“他这么恨我,我也没怎么得罪他吧?” 范血衣忽然冷冷瞥了苏折一眼,苏折被看地发毛,范血衣却又笑道:“怪不得,求不得自然放不下,我那小侄子年轻气盛,被你漠视了多年还全无自觉,当然是扎在心上,和叶照白合作事了,还是得找个机会杀了你。” 苏折一路上都不打算再说话了,可范血衣脾气古怪,时而深沉阴狠,时而又任性使气若稚子,苏折不说话,反而找着苏折胡扯,弄地苏折莫名其妙。 叶照白一人狼狈地回了千金谷,对叶啸南讲了一路经历,叶啸南听了范血衣的交易,竟然只道:“若他真有本领拿到这一份十方图,合作也就是唯一的办法。” 叶照白心里明白,却疲惫道:“可范血衣性情古怪,小苏在他手中,我不能放心。” 叶啸南有些诧异,两父子沉默良久,叶啸南道:“你明白苏折当初为何打算要在唐厌为他除蛊之后才一表钟情?” 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问,叶照白这一次已能回答:“明白。” 千金谷战战兢兢戒备多日,还未等到范血衣,就先等到另外两个意外之客。 阴雨连绵的天气,天气谷谷口芳草碧树翠色`欲滴,苏九穹一身雪色白衣,手持长剑,在谷口界石旁,神情冷淡,递上了拜帖,兰长空蓝衣潇洒,跟在云中君身后。 夏泾亲自赶到谷口,迎接二人,引至谷中。 屋内,叶啸南、叶照白、苏九穹、夏泾、兰长空各坐一位。 叶啸南与苏九穹、兰长空最为熟悉,三人是多年的老友。叶啸南看着兰长空,轻咳一声,问:“长空,这些日子你们去了何处?” 苏九穹面色顿时如寒霜,冷冷看了兰长空一眼,兰长空反而甘之如饴,笑眯眯地道:“海角天涯。” 苏九穹神色闪过一丝恼怒,对兰长空道:“我前来千金谷,不是来让你说这些废话的!” 叶啸南打哈哈,笑道:“九穹勿恼,我知你是来护卫十方图的。” 苏九穹道:“此为其一,其二,前来求医。” 夏泾仔细打量了苏九穹一番,道:“云中君负伤了?” 苏九穹沉默一下,道:“兰长空中了三点清明雨之毒。” 众人俱是一愣,除了范血衣亲自动手,血衣教竟有人能让兰长空中毒? 叶啸南微微皱眉,道:“怎么回事?” 苏九穹神色复杂,道:“是萧锦下手。” 第三十三章 苏折一被带到凌霄阁,就被扔进刑房水牢。 说来凌霄阁虽大,苏折住了十一年,有哪里不曾走过?偏生就是这刑房水牢不曾走过。 水牢里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作为阶下囚,范血衣还不算太苛待他,虽锁他手足,水却还干净,三餐饭食准点供应。他不知天日变幻,不晓得自己被关了几日。 混混沌沌,脑子里想的竟然是那段塞外时日。 郊野的破庙与叶照白把剑论道、寒冷的那荒原那一句“日日与君好”、广阔的草原比肩同念的敕勒歌…… 这样闭目遐思,竟也不觉水牢苦日。 按理说凌霄阁他故人如此多,就算没有人雪中送炭,也该有人来落井下石。但就这么不分昼夜地待了许久,除了送饭仆从,竟无人前来。 这一日到了送饭的时候,苏折晃着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玩,远处传来跫音。步履沉稳轻缓,几不可闻,是个高手。 片刻后,段奕黑袍玉冠,手提食盒立在水牢前,居高临下俯视苏折。 苏折睁眼,眸中失望一闪而过,叹息道:“果真世态炎凉,竟然只有师弟你来看我。” 段奕神情沉沉,问:“那你在等谁?” 苏折道:“等拜月君啊、贺梓先生啊……” 段奕放下食盒,平静地道:“他们不会来,拜月君已离开凌霄阁,贺先生已死。” 苏折一怔,半晌,才道:“为什么?” 段奕看着苏折,表情无波无澜,道:“违逆我血衣教,自寻死路。” 凌霄阁文部之首贺梓是个青衣斯文、美髯温文的中年人,不懂武功,喜欢庄子,好清谈玄学,写一笔极好看的瘦金体。 他一生从未出过凌霄阁,却说过:“狼毫宣墨,足驰骋天地,万里遨游。” 苏折皱眉,神情冷了下来,慢慢道:“他也教了你九年。” 段奕轻笑一声,竟叫苏折隐隐听出一分悲意。但段奕随即道:“那又如何?苏折,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心思去管他人的闲事?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他日`你定要跪下来求我!” 苏折抬眼,色泽较浅的眼眸注视段奕,问:“那你今日来,是要看我求你?我求了你,范血衣就不杀我了吗?” 段奕始终平静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缝,他说:“教主不会听我的。” 苏折换了个姿势站,活动一下被吊久了酸麻的手臂,用肯定的语气说:“那你是来落井下石了。” 段奕却道:“这场棋局中,你无足轻重,连卒子都不能算,此时放不放你,都已不会有太大影响。” 苏折听地似懂非懂。 段奕看着苏折,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说:“教主已前往千金谷,我现在可以放你走。” 苏折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眼光看着段奕,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段奕整个人一僵,良久,竟似认输一般颓然道:“是。” 苏折神情纠结复杂,他动了动唇,似是不知如何应答,沉默半晌,他才说:“我不喜欢你,我一直很讨厌你。” 侄子在这拖后腿,范血衣那边倒是步步算计精妙。 萧锦等苏九穹比兰长空更久,傲气与痴心终是消磨尽了,离开前狠狠摆了苏九穹和兰长空一道。兰长空所中的三点清明雨经过唐绝之手,更狠毒十倍。虽然夏泾已经配了解药,却仍需一名高手运功为兰长空逼尽残毒,逼毒需三日,三日中,还需一名高手在旁护法。 这样一来,千金谷中与范血衣可战的本只有叶啸南、苏九穹、叶照白、兰长空、夏泾。兰长空中毒无能,叶啸南、苏九穹、叶照白、夏泾四人中还需有两人为兰长空逼毒护法。 商议起此事来,兰长空看着苏九穹,心中却是明白的。苏九穹心中不过一个凌霄阁,再多或许装得进中原武林。区区一个兰长空,绊不住苏九穹。 最终,叶照白主动道:“我与范血衣比试过,我差他甚远,可以帮停风君逼毒。” 四人中武功最差的夏泾也道:“我可留下护法。” 这样一来,竟又与十三年前一样,隐庄之主、凌霄阁停风君共对西域范血衣。 千金谷迎风楼第三层,供着一个紫檀木匣。 今夜,是千金谷建派以来最乱的一宿。趁开谷混进谷中的内应与谷中弟子、武林盟派来的帮手战做一团。 一片大乱中,竟只有迎风楼只安静的,叫人窒息的安静。 叶啸南一身藏蓝长袍,神情平静温和,手里拿着一柄长剑,站在迎风楼前。苏九穹黑衣如墨,却是坐在黛瓦屋檐上,在月光下反复擦拭手中长剑。 无论再怎么平静,也忘不掉十三年前那一场恶战。 平生最痛快淋漓也最惨败而归的一场恶战。 亥时,明月高挂中天,清光万里,范血衣穿着与十三年前一般的似血红衣踏月而来。叶啸南立在庭中,苏九穹一个纵身自飞檐跃下。三人相对,范血衣手提长剑,微微一笑,学着中原人的样子咬文嚼字地道:“几番白云成苍狗,唯有剑中故人旧,二位久见了。” 苏九穹冷眼看他,道:“十三年不见,学会说人话了吗?”这嘲讽却是有来由的,以范血衣十三年前的张狂傲慢,觉不会和他们这样斯斯文文地客套。 范血衣看着苏九穹,竟也未恼,反而和和气气地道:“今夜能见到苏阁主本教主还真是有些意外,看来一十三年,苏阁主倒是半分未改。” 苏九穹神情未变,眸中有怒意。 叶啸南见范血衣引动苏九穹怒气,轻叩剑锋,截过话头道:“范教主,一十三年不见,你倒是啰嗦起来了,我长剑待君已久,何不拔剑一会?” 范血衣颔首,缓缓抽出长剑,道:“中原武林人才辈出,前些日子会了两名小友,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范血衣眼神一凛,神情一变,轻蔑道:“但还差得太远!能与我范血衣一较高下,还是只有两位旧友,请!” 第三十四章 牢房内火光昏暗,段奕立在一盏青铜壁灯下,神色有些难堪。他和苏折相对沉默良久,又道:“我放你不是要你喜欢我,我只是不想你死而已。” 段奕抿着唇看着苏折,苏折低着头。水牢里水声叮咚,好似回到了九年前第一次见面的雨中。 入凌霄阁不易,段奕这种为了卧底入凌霄阁便更难。纵然伪装了清白家世,却还要看是否能得到苏九穹青睐。他为了入凌霄阁在瓢泼大雨中在正殿前跪了两天,而苏折当时练剑出错,被阁主罚跪一上午,和他并肩而跪,凑过来好奇地问:“你是新来的吗?我以前没见过你,你犯了什么错?” 段奕身为血衣教少主,却要来受这等苦楚,心中正不乐,便冷冷地扫了苏折一眼不说话。苏折倒也识趣,见段奕不说话,便沉默了。但即便不说话,两人跪着却比一人少了几分寂寞。苏折跪满了,便起身离开,段奕一人跪着,心中更不高兴。 但到了下午,苏折又被罚跪跑来和段奕跪在一起。 段奕那是到底年纪小,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又来跪了?”苏折见段奕和自己说话,有些受宠若惊,道:“阁主对我特别凶,我故意练错几招就能来跪了。”段奕诧异皱眉:“为什么要故意练错?” 苏折期待地说:“一起练剑的师弟师妹都不理我,你是新来的,我觉得你可能会理我,我想和你说说话。” 段奕一愣,没想到还能有人为这种理由故意被罚跪。苏折却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天,说:“我叫苏折,两年前来的。” 段奕用一种勉为其难的口气和苏折交换姓名:“我叫段奕,阁主还未收我为弟子。” 苏折点点头,用更期待的眼神看着段奕,说:“那阁主收了你的话,你就是我的师弟了,你能经常和我说话吗?” 段奕看了苏折一会,说:“如果你比我厉害,我就和你说话。”苏折高兴地笑起来,眉眼弯弯,说:“那我可厉害了,师弟师妹们经常输给我!” 段奕冲苏折翻了个白眼,不屑地轻哼一声,却拿眼角却瞟苏折的笑脸。 那场大雨下了两天,段奕被苏九穹收为弟子,光阴随着雨水悄无声息的远去。 苏折讪讪道:“你当了我师弟以后,是经常跟我说话,但没一句好话,我就一直挺讨厌你的。” 段奕说:“我喜欢你,这也算一句好话。” 在段奕锲而不舍地拖范教主后腿的时候,范血衣、苏九穹、叶啸南战正胶着!这三人俱是当世绝顶高手,又都用剑,战意一起全神贯注,眼中唯有对手剑道,其它诸事都不入耳目! 范血衣剑意主狠,苏九穹剑意主快,叶啸南剑意主奇。十三年前三人一战,各自剑术皆有极大进益。 时至今日,三人剑术皆近所求之道绝境,却又还差分厘之遥,此时抛却杂念,全力厮杀,竟似有突破那分厘之望。 范血衣以一敌二,长剑挽出晃眼剑花,剑中嗜血之意将剑上月光染上森森寒意。苏九穹以攻为守,出招极快,面对范血衣凌厉攻势,不退反进,长剑迎上,与范血衣之剑一瞬相绞。叶啸南趁势使出一招江海鲸吞,迫得范血衣收剑而退! 苏九穹却身形腾挪,手中长剑快若流光,封住范血衣退路。叶啸南与苏九穹招式彼此相辅,剑术至此地步,不许刻意,融会贯通、剑意相应,配合天衣无缝!苏九穹快剑织网,叶啸南招招难测,竟压倒范血衣威势,使范血衣剑势渐弱。 苏九穹与叶照白略一惊讶,便明白唐厌关于范血衣内伤未愈的猜测正确。 范血衣虽处劣势,却半分不急,对苏九穹笑道:“您明知今夜凶险,逼毒若有半点差池停风君便性命不保,却不骄不躁、冷静至极,果然是冷情冷性!可怜停风君、拜月君痴心错付,云中君未免太心狠!” 苏九穹神色不变,眼神却冷厉三分,出招更快。 叶啸南见范血衣镇定自若,心下犹疑,口中却道:“比起十三年前范教主不惜伤损自身也求胜之心,云中君尚不及啊。” 范血衣趁苏九穹剑意一乱,便趁机全力脱身,一个翻身又凌空一纵跃上瓦檐,笑里藏刀道:“不愧是隐庄之主,尽知天下之事!” 苏九穹提剑欲追上,范血衣却扬眉一笑,道:“何必再战,我认输。” 叶啸南心中不安愈浓。范血衣红衣在夜风中飞扬,笑容邪意不掩,道:“云中君,本尊奉劝你一句,与其浪费时间本尊追着不放,不如担心一下停风君的安慰如何?” 苏九穹勃然大怒,喝道:“范血衣!”他手握着长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忽然转身疾行而去。 范血衣站在飞檐之上,哈哈大笑起来,神情轻蔑又讥诮,道:“金连年如此,便连苏九穹,也是如此。”言罢,对叶啸南傲慢一礼,道:“地宫再会。” 叶啸南立在原地,右手不住发抖,十三年前之战留下的伤虽已愈合,但右手却不能用地过度。他此时脑中思路清晰无比,范血衣一句“金连年”瞬间将他点醒,将许多事情串联成一起。他与叶照白本以为金连年会借金家入谷,但金连年却没有;范血衣明明如今不敌,却故意对上他和苏九穹;明知苏九穹性格,却仍给兰长空下毒。 金连年入谷,却是乔装改扮混在其它人中入谷。而范血衣虽不敌,却仍是他与苏九穹会全力一战的对手,专注到十分之时,与封五识相类,眼中唯有对手一人!以金连年之能,趁此盗图绝非难事。虽然停风楼中埋伏了几名好手,却绝不敌金连年的奔雷掌。下毒兰长空或许也存有绊住苏九穹之心,但更多只是障目之叶,引开他们注意而已。 叶啸南走进停风楼第三层,几名隐庄弟子伏倒在地,呼吸心跳距停,是被奔雷掌一掌毙命。放置十方图的匣子已空,他蹲下为一名弟子阖上双眼。叶啸南疲惫地长长叹了一口气,显出几分老态。 苏九穹赶到静心堂,夏泾立在门前,见了苏九穹微微一愣,迟疑问道:“云中君?范血衣已退?” 苏九穹立在门口,脸色时青时白,半晌,才问:“无事?” 夏泾有些莫名地点头,道:“目前,一切平安。” 苏九穹转身就走。 第三十五章 苏折终究还是没逃跑。第一是不想欠段奕人情,第二则是因为范血衣性情古怪,自己跑了说不定会连累段奕受罚。 段奕主动出手相助却被拒绝,于是又恼羞成怒地和苏折大吵了一架就走了。苏折看着段奕离开,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才比较像那个心比天高、目中无人的师弟。 于是范血衣意得志满归来时,苏折还在水牢里泡着。 范血衣见苏折还在,似乎觉得十分顺心,更加地神采飞扬起来,亲自给苏折送了饭,那天苏折吃的也格外好。范血衣还更加好心肠地将水牢里的水全部放掉了,卸了苏折的镣铐。当然,苏折肯定是没感激他,而是看着腰中挂着的血饮剑,揉揉手腕。 血饮剑虽然砍不了精铁镣铐,但砍断牢房上的锁还是行的,苏折主动问:“你不怕我逃了吗?” 范血衣竟然道:“你逃吧,好让我有理由杀了你。” 十日之间,足够发生许多事情。 唐门忽然挑衅雷州烽火堂,中原邪道大部投诚范血衣。 叶啸南与杜行游一会密谈,夏泾千金谷再度封谷。 …… 十日后,隐庄庄主、西堂之主共临凌霄阁,范血衣亲至门前迎接。苏九穹本也想来,但范血衣却直言凌霄阁物已是人非,怕云中君触景生情。苏九穹杀气大盛,范血衣只作不知将他拒之门外。不过血衣教愈发猖狂,之前扬言半年之内踏平中原,如此又是邪道领袖,威胁甚大, 正道现在的确需要几个盛名在外的前辈主持大局。 武当云崖子已经仙逝,江南裴十骷早已退隐不问世事,在杜行游与叶啸南苦劝之下,苏九穹勉强留下与杜行游、少林了尘共支大局。 或许他留下也有其它原因。 凌霄阁正殿之中。 范血衣将三张十方图拼在一起,浸泡在药与酒调出的无色液体中。不明材质的织物慢慢在液体中一层层腐朽散开而织物上血红色的繁复线条也在随着织物的分离消减,最后织物只剩下薄薄一层,红色的线条也从繁复杂乱到简洁明了。 范血衣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将那层薄薄的织物拿出,平平摊在苏九穹用了许多年的那张花梨木大案上,小心理好。 在场诸人都看清了那张掀起一场江湖波涛的地图上,标着地宫的位置在何处。范血衣扬眉,轻声赞道:“果然巧妙,凌霄在上,地宫在下。” 地宫所在之处,就在脚下。范血衣欲再仔细看看入口在何处,叶照白却忽然一掌拍在花梨木案上,刚好压住十方图。他神情温和,语调平缓,笑着说:“范教主,我已守诺,那苏折在何处?” 范血衣挑眉,道:“何必心急,我保证他毫发无伤。”叶照白迟疑一下,收回手。 范血衣笑笑,继续看那得来不易的图纸,脸色却变了一变。半晌,范血衣道:“果然巧妙,任谁也想不到地宫的入口会在水牢之中。” 的确是任谁也想不到,第一个进入地宫的会是苏折。 范血衣放了水牢里的水、卸了苏折的镣铐,苏折知道事已至此逃跑也没意义,所以也就在水牢里蹲着了。他也是第一次来水牢,闲来无事,这看看那摸摸,摸着摸着,就摸出不对劲了。 凌霄阁修建于百年之前,扩建改建无数次,只有这囚牢,是唯一不曾改建过的地方。青石条砖地面年岁已久,长期被水浸泡,本来平整的地面也凹凸不平起来,其中一块甚至翻起了四分之三。 苏折一时好奇,抓起血饮剑,在那块地砖下轻轻一撬…… 一柱香后,地砖被苏折撬了小半,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地洞来,地洞下的石阶浸着水渍,长满青苔。苏折想了想,觉得这多半是先代阁主留下的逃生秘道,踌躇再三,走了下去。 石阶极长,通道里又黑又湿,倒是不闷,反而有风流动。 苏折在墙壁上摸到了火把,从衣襟里掏出个火折子,幸而水牢里水不深,火折揣地高还没湿掉,那火把不知是什么秘法制成,都不知道是哪辈子的古董了,竟然一点就着。 苏折举着火把照亮前方道路,提着血饮剑小心地向前走,渐渐看地见前方明亮的出口,走到最后,手中火把已经完全无用,走出眼前忽然就开阔明亮了起来! 苏折被明亮日光晃了地眯了下眼,等他适应过来,才发现眼前竟然是凌霄阁断崖下的死谷!断崖是苏折常习武之地,苏折少时放鹰还跳下来国,但只跳了一半。阁中弟子都知道断崖下有个四面环山的死谷,没有进去的路,更没有出去的路。 哪个逃生秘道的尽头会是这种地方?难道这死谷其实不是死谷,有出去的路?苏折想了想,决定还是先看看。 死谷里草木萧疏,乱石林立,四面高山直插云霄! 苏折走进乱石堆里,却发现这些乱石上竟然都有刻字。自前向后,按顺序刻的竟然是凌霄阁剑术心法!苏折一路看向最后,心脏扑通扑通愈跳愈快,脑中想的竟然不是要记下去练,而是一定要背下来告诉叶照白。 除开剑术心法,还有其它石头上刻着枯荣蛊的练法与另一门武功的心法。苏折想起千金谷的创始人是苗疆某一代的蛊王,那这里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地宫,那另一门武功的心法就应当属于隐庄。 苏折有些兴奋,江湖中人,没有人不对十方图的奥秘兴奋。不过他心中也有疑虑,传说中的千金谷归元丹又在哪里? 苏折走到最后三块岩石前一看,怔了一怔,那三块岩石并排而立,前两块上面分别刻着:凌霄阁苏沉歌之墓、隐庄叶子秋之墓。 最后一块岩石上刻的却不是千金谷主人的名字,而是一首诗: 月满则亏水满盈,往往险峰路折曲。 半生意气争绝顶,争来独对自朝夕。 陵谷沧桑明月老,风云变幻星斗移。 生死枯荣真误我,便抛身前也归去。 第三十六章 江湖中风起云涌,湖心小屋却平静如常,风光如旧。 明蔚将唐绝推进小屋,便自觉退下。唐厌一眼看来,竟然主动开口,问:“怎么?范血衣又让你做社么了?” 唐绝推着轮椅满满到唐厌床前,他看着唐厌,良久才开口,道:“血衣教与武林盟已正面对上,范血衣逼我招降雷州烽火门向他效忠。“唐厌脸色一变,唐绝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舅父他拒绝我,范血衣逼我灭了烽火门,舅父由病伯亲手诛杀。” “啪!”唐厌狠狠甩了唐绝一巴掌,拧眉怒斥道:“蠢材!先是画骨山庄后是烽火门,你这是自寻死路!画骨山庄与烽火门都是唐门的臂膀,畜生你连舅父都动,你自折双臂,去向范血衣邀宠,若范血衣胜了唐门也逃不过被并入血衣教,不胜唐门就必死无疑!” 唐绝捂着脸,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他看着唐厌,颤抖着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唐厌怒极反笑,他拽着唐绝的衣领,苍白的脸上因盛怒微红,他问:“你勾结范血衣谋门主之主不是故意的?你将我害成这副模样不是故意的?你出卖画骨山庄不是故意的?你现在害死舅父也不是故意的?弟弟,你是不是以为你只要说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解决问题了?你个这个废物!”言罢,一把将唐厌用力推了出去。 “砰!” 唐绝狼狈地摔倒在地,明蔚闻声进来,见状皱眉将唐绝扶回椅子上。 唐厌嫌恶地看了一眼唐绝,道:“你也配做我弟弟?” 唐绝脸色一白,他推开明蔚,反而平静了下来,看着唐厌道:“就算你不承认,我也就是。”言罢,自己推着轮椅出了竹屋。 唐厌在后冷冷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不用半年,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唐绝动作一凝,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推着轮椅向外,道:“我也说过,我一定会拖着你一起死。” 而此时,洛阳金家。 金连年的卧房之中,金连年站在何采莲的画像前,沉声问:“你是如何发现这个密室的?”何田田低声道:“画像背面的几行诗是近年新题。” 金连年道:“你听见了多少?” 何田田咬着牙,道:“你怕我听到多少,我就听到多少,娘的尸骨都已经不在,爹你到底为了什么还在和血衣教合作?一统中原、横扫武林、宏图霸业?哈,那我真不该回来,不该再进金家一步!” 金连年对着何采莲的画像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你走吧,你不是早已自逐出家门了吗?” 何田田一愣。 金连年回头,神情冷漠,道:“我不需要一个只会喝酒比剑眠花宿柳的废物。” 何田田一静,提剑转身便走。 外面一干种种,苏折自然不知,他背下凌霄阁剑术心法之后,怕范血衣进了死谷见了心法有所图谋,便开始努力地挫掉石头上的字。 “你在做什么?”有男声响起。 苏折头也不回地回答:“挫字啊!”忽然一凛,转身长剑一横,却有一刻怔愣。 五步之外,站着一个男人,一个俊美地让人无法找出一丝瑕疵的男人,以至于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那男人看模样应该只有二十多岁,穿着一件墨灰色的袍子,面容如刀劈斧削、天工精琢,神情温和友好,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中却似藏着绵长的岁月,蔓延到无边的苍穹,让人觉得他的年龄应该远远超过外表。苏折想,真是好看,不过叶照白应该还是要更好看一点点。 而此刻苏折不敢有一丝放松,这个男人已至五步之外自己竟未有察觉,那此人必定是个绝顶高手,武功远胜于自己。 那男人见苏折如此,温和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听说地宫再启,就顺便来拜祭一下两位葬于此地的前辈而已,你为什么要把凌霄剑术的心法挫掉?” 苏折谨慎地回答:“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挫掉,说不定还会有麻烦。” 那男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言之有理,这样的话,你也将旁边石上枯荣蛊的炼蛊之法挫掉吧。” 苏折摇头,道:“我只挫凌霄阁的,挫掉别人的万一千金谷谷主不同意怎么办。” 那男人微微一笑,刹那风华,道:“你尽管挫掉无妨,原主人已经同意了。” 苏折在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迟疑道:“阁下是?” 那男人道:“想必你应该知道,枯荣蛊本是苗疆圣物,在下苗疆蛊王——连夜。” 苏折一惊,若是蛊王,便不负如此功力,肃然起敬道:“见过蛊王,在下苏折!”好心提醒道:“不过蛊王若是要拜祭,最好改日再来,此地目前并非久留之地。” 连夜好奇道:“为何?” 苏折据实以对:“范血衣图谋千金谷初代谷主留下的归元丹,据传言,归元丹是千金谷谷主的墓中陪葬,范血衣怕是很快就要寻来了。” 连夜神情古怪,他沉默了一会,忍不住笑道:“归元丹?初代谷主的墓中陪葬?小兄弟,你且看看,这里哪里有千金谷谷主的坟墓?” 苏折一愣,是啊,这里明明只有凌霄阁苏沉歌之墓和隐庄叶子秋之墓,没有千金谷初代谷主的墓啊! 连夜笑叹一声,他慢慢走到那刻着诗的石前,修长如玉的右手抚过石碑上的刻字,他口中缓缓念道:“月满则亏水满盈,往往险峰路折曲。半生意气争绝顶,争来独对自朝夕。陵谷沧桑明月老,风云变幻星斗移。生死枯荣真误我,便抛身前也归去!”念罢,右手也将字字抚罢,抚过之处一片平整,哪里还有字迹? 连夜回头,对目瞪口呆的苏折道:“这世上最后一颗归元丹,在五十年前就被人喂了狗了。” 苏折怔怔地问:“为,为什么?” 连夜笑了一笑,道:“可能,是因为无聊吧。” 唐绝不作就不会死任务达成 何田田离家出走任务达成 本文超级NC出场任务达成 范血衣到头一场虚空大梦前提条件任务达成 第三十七章 范血衣、叶啸南、叶照白、段奕进入死谷时,连夜与苏折正相对坐于两块巨石之上论武。连夜谈吐有致,于武一道颇有见地,听地苏折十分钦佩,连连点头。 范血衣见了连夜,神情陡然一变,竟似极为震惊。而连夜望见范血衣,忽然微笑着问了苏折一个问题:“若是我有一个方法,能让你成为天下第一,但登至绝顶时,又会一日比一日退步,甚至只能活到不惑之年,你可愿意?” 苏折也望见叶照白,从巨石上跳下,对连夜说:“现在不愿意,一年前说不定愿意。” 连夜似乎是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饶有兴趣的追问:“为什么?” 苏折正色道:“心有所系耳,恨不生同日,日日与君好,哪里还舍得少活。”然后扭脸对叶照白一笑,眼神清澈,神情坦然,没有半分闪躲。 连夜听了这答案,微微皱眉,似是不能理解。 连夜与苏折两人对话的声音不大不小,那四人自然听得到。 叶啸南听了若有所思地看了范血衣一眼,范血衣只是看着连夜。 段奕神情黯了黯,冷哼一声。 叶照白迎着苏折的目光,山谷里日光明朗,照的人心中隐秘的情绪起伏无所遁形,他亦回一笑,温文尔雅,道:“劳小苏久待,我来接你。” 苏折心中愉悦向连夜施了一礼,脚步轻快地向叶照白走去。 范血衣注视连夜,他眉宇中的张狂与傲慢被迟疑与不确定取代,他问:“蛊王连夜?” 连夜跃下巨石,颔首:“教主风采依旧。” 范血衣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半晌,他扬眉一笑,道:“蛊王才是真正风采如旧,蛊王来此是要应杜行游之邀襄助中原武林?” 连夜彬彬有礼道:“范教主不要误会,我并无此意,不过,不知教主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范血衣手抚长剑,道:“请。” 连夜问:“十三年前一战,范教主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求仁得仁,您为什么又后悔了呢?” 范血衣握紧之手一紧,面上笑容多了三分冷厉,道:“因为不够。” 连夜眼中俱是嘲弄的笑意,道:“是您说的,但求一登绝顶,不惜余生性命。” 范血衣轻笑一声,道:“正是因为一登绝顶,见风光无两,才觉区区数载不够,一个天下第一不够!既是天下第一,为何不能做西域之主?既为西域之主,怎可不做武林至尊?”范血衣眼中傲气与疯狂毕露,他看着连夜,道:“我当初,可并没有答应你什么。” 段奕见范血衣疯狂姿态,想开口,却忍住。 叶啸南见范血衣狂实可恨,忍不住道:“武林至尊?老朋友,你当中原武林是什么?中原武林中人什么?” 范血衣轻笑一声,道:“一场棋局,你我算得博弈之人,其它皆为子,只分可弃与不可弃。” 叶啸南倒不知是该荣幸还是该冷笑了,他摇摇头,道:“你已入魔道。” 范血衣毫不在意:“入魔又如何?” 苏折拍着叶照白的肩膀感叹道:“难怪云中君说我不思进取!” 叶照白马上微笑道:“你这样就很好。” 段奕恨恨转开眼,以免双眼瞎掉。 连夜负手而立在乱世之中,日光照在他毫无瑕疵的白`皙面容上显得他面如白玉细琢,他道:“那么,成为武林至尊之后呢?” 范血衣冷冷看他。 连夜摇头轻笑,道:“好吧,我不说这个,我只说,这世上已经没有归元丹了。” 范血衣半点不信,道:“此地有千金谷谷主的墓葬,世人皆知,他当初制出六枚归元丹,辗转剩下三枚,这三枚既然没有出现世间,必是与他一同下葬。” 苏折插嘴道:“这里没有千金谷那位谷主的坟墓。” 连夜平静道:“十三年前你选择天下第一的时候,不是亲眼看见世上最后一颗归元丹被喂了狗吗?” 段奕神情一变,立刻循着手中十方图找到并肩的三块石碑,面色苍白地道:“舅舅,第三块是无字碑。” 范血衣的神情变了又变,任何人在此境地得到如此结果,怕都是无法接受。他注视连夜,寒声道:“你早已算到。” 连夜云淡风轻一笑,一如多年前,道:“我当年问的很清楚,你愿不愿意牺牲余生性命去换一登绝顶。” 范血衣记得也很清楚,自己那时毫不犹豫答道:“但求一登绝顶,不惜余生性命。” 但那之后呢? 原来登至绝顶方知,俯瞰众生的滋味远远胜过剑术绝顶的快感!权利与欲`望是春蚕之丝,自缚至死! 但他也曾无比热烈地渴求那一个天下第一! 范血衣忽然开口,傲慢不改,笑道:“现在,了尘、云中君、停风君、杜行游已率你们中原武林至凌霄阁与血衣教弟子和归附之人交手。”范血衣双眼紧锁连夜,眼中剩下滔天战意,道:“这一战战果难料,最终必定两败俱伤,武林盟也无法彻底灭我血衣教,不过对我都已无意义,但我想见识一下,何为真正的天下第一,血衣教教主范血衣请战蛊王连夜!若我此败,不论其它输赢,你率血衣教众远退西域,终生不得踏入中原。” 众人俱是一愣。 连夜眼中淡淡的讥嘲反而被一丝敬意取代,他走至自岩崖石缝中生出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枝,转身对范血衣道:“请赐教。” 大结局 苏折此生怕是再也无法忘记,一枝柳枝使出的剑法是何等的精妙绝伦!无一招高深,无一式惊人,大巧若拙,返璞归真! 苏折平生自负剑术,唯傲天赋,观此一战,却几乎有些绝望了起来:这世界莫不真是有绝世的天才,无论他人如何努力也无法比上万一? 那一枝柔韧柳条最终点在范血衣的眉心,连夜道:“承让。”柳枝移开。 范血衣立在原地,红衣在日光下夺目如烈火,范血衣手中忽然施力,将长剑震断,冷笑一声,道:“愿赌服输,我范血衣此生,再不入中原!倒也罢了,死前终见何为天下第一!” 最终,云中君、杜行游等率中原豪杰胜;范血衣销声匿迹,段奕率血衣教退守西域,再未入中原一步;唐绝失势在湖心竹屋纵火自焚,唐门虽然元气大伤,却还有望东山再起;金连年勾结血衣教事败自杀,洛阳金家自此败落。 少年弟子江湖老,白首悔未抽身早。 至于苏折,事毕后半年,他都在认真地赚钱,叶照白当然得跟着。 半年后,洛阳深巷小院前,叶照白看着院外桑榆,大门上贴着神荼、郁垒,整个人有些愣。 苏折难得红了脸,尴尬道:“院子是有点小,不过半年赚的钱和停风君借我的钱加起来只够买这么大的院子了。” 叶照白凝眉费解:“为什么要买院子?” 苏折一愣,问:“你不来和我一起住吗?” 叶照白也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暖意融融。他注视苏折,神情温柔无比,无奈道:“怎么每一次都让你主动呢?” 苏折看着叶照白表情,脸红地更厉害,道:“没关系,这停风君说了,娶夫人必须要有房子的,他也在买院子,这院子他还帮我还过价。” 叶照白的温柔表情在听到“夫人”两个字的时候有了裂缝,可看着苏折期待又高兴的表情,叶照白把口中的话咽回来了肚子里,自我安慰地想:罢了,夫人就夫人吧,小苏高兴就好。但夫人这二字实在咯在心里不爽利,叶照白想了想,露出更温柔的微笑道:“那有些事便让主动一些吧?” 他伸手蒙上苏折的双眼,慢慢凑近,两人在翠色`欲滴的桑榆浓荫下完成了一个温柔甜蜜的亲吻。 相逢何有幸,余生共知音。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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