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汉拿+番外——花匠先生

作者:花匠先生  录入:06-04

 文案:

 黑道大家长叶蔚城惨死街头,s城势力面临崩盘与重组。 警察与黑帮,朋友和恋人,凶手和知己。 离开的要回来,犹在的被驱逐。 耶稣曾警戒世人,“能把生命和身体都灭在矶汉拿里的,你们倒要畏惧。” 主cp:正直温暖警察攻×腹黑温柔黑道小弟受 副cp:霸道心机黑道攻×爱憎分明黑道大哥受 内容标签:黑帮情仇,豪门世家 主角:叶海,赵矜冉 配角:叶忘 序:葬礼 时间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分割着永恒。 ——阿里桑德罗·巴里科 第一章:葬礼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春天,更适合迎接新生命的降临,生机勃勃,喷发了生命的律动,可以是湛蓝到清寒的天空,可以是嫣红到诡异的玫瑰,可以是鲜嫩到油绿的树芽,却绝不该是这样一场庄严到死寂的葬礼。 赵矜冉有时候会想,以死亡的遇见,是不是就是最佳的噩兆,预示了从今往后,万劫不复的沉沦。 肖青礼打开车门,钻了进来,扬扬手里的外带袋子,炸鸡的香味四散在车内。 赵矜冉抢过一块麻辣鸡翅,把手里的望远镜递给肖青礼。 肖青礼架上望远镜,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看着不远处私人墓园里神色肃穆的一群人,缓缓叹气,“叶蔚城这么一死,这城市,怕是要天翻地覆了。” 赵矜冉拧开冷饮的塑料盖子,用吸管将杯里的冰块搅得咔咔作响,接着前辈的话笑道:“叶蔚城一死,叶家怕是要被其他家族吃干抹净了”。 “那可不一定,叶蔚城是只老狐狸,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不把这城市掀翻了陪葬,他就不是叶蔚城了。”肖青礼一转头,看见赵矜冉从外卖里翻翻拣拣挑出一个牛肉汉堡撕了包装便往嘴里塞,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少年,你都不好奇吗?这城市的未来?” “一座城池的毁灭,不是我们这种底层警察能决定的。”赵矜冉嚼着香辣的牛肉,从汉堡里小心翼翼挑出两片青菜,丢在汉堡盒里,专注的模样,仿佛世间再大,也大不过手里的这个牛肉汉堡,“不过,我们的存在不就是为了阻止他们的肆无忌惮吗?所以,现实如此,努力就是。” 肖青礼哈哈笑,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似乎也喜欢发表这种看似消极其实根本不懂何为消极的言论,但是这不妨碍他喜欢这个新调来的后辈,他盯着赵矜冉鼓囊囊的腮帮子,心里暗自推测这年轻人又能坚持多久。 赵矜冉浑然忘我地吃着东西,满眼无谓。 参加葬礼的黑色人群缓缓散开,赵矜冉伸伸懒腰,摇下车窗,感受着早春湿润的清新空气,一旁的肖青礼仍是托了望远镜细细观察,黑道世家的家族墓地,用广阔的绿草地和繁盛的矮冬青隔绝了世人的窥探,在这寸土寸金的s城,高贵且优雅的缅怀死亡。 肖青礼突然开口,是带着玩世不恭的姿态戏谑了表情,他问赵矜冉,“你期待着怎样的死亡?” 是捻着信封穿越马路却被砰的一声撞出一滩血泊,还是坐在木藤编制的摇摇椅上缓缓闭上苍老的眼?亦或把猎枪塞入口腔在四溅的红与白中瞪大了眼睛? 赵矜冉揉搓着手里的纸巾,折起又摊平,英俊的面容间有着隐匿的冷漠,他淡淡回答:“与其期待死亡,我更期待遇见一个我愿意与之共下黄泉的人。” 肖青礼微愣,继而大笑,他咧出一口白牙,唇边的梨涡熠熠生辉,这般明媚生动,引得赵矜冉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你会的。”肖青礼停下笑后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赵矜冉微笑,注意到前方一深沉男子的接近。 男子轻扣车窗,肖青礼摇下车窗,赵矜冉瞧见一张年轻的脸,深邃的眼,俊朗的五官,不甚轻薄的两片唇微微扬起,勾出一抹骄傲的轻浮。 这年轻的男子俯身微笑着递上一个精致大袋,“二位警官可不要饿坏了肚子。” 肖青礼伸手接过,笑得灿烂,“帮我谢谢叶忘。” 男子转身离开,不忘挥挥手,指间的细钻戒环闪闪烁烁,折射出璀璨的光。 赵矜冉看着泰然自若的肖青礼,是惊讶到了的,“他是谁?” 肖青礼埋头对付饭盒,宾悦酒店的盒饭,连餐盒都是描金镂花的贵品,可不是他这种小小公务员吃得起的,他抽出筷子,夹了一块香滑的牛肉放进嘴里,口齿不清地与赵矜冉解释,“他是叶贤,叶蔚城家的老四。” “看起来很年轻啊。”赵矜冉感叹。 肖青礼嘿嘿地笑开了,嘴里因饱满地填塞了食物,看起来格外滑稽,“你是还没有见过他的三位兄长,看见了有你吃惊的。” 赵矜冉微微撇嘴,心中暗想,能比初见你时更加惊讶吗?那个笑意盈盈倚在窗前询问自己警号的清丽美人居然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之前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号称警界之花的笑面千狐。 肖青礼。 赵矜冉暗叹,只可惜美人过于油滑,沾惹了一身风尘。 刚想开口劝上司吃慢点,眼角瞥见叶家墓园的雕花铁门开启,黑色的人群鱼贯而出,赵矜冉警觉地坐直了身子。 肖青礼放下餐盒,抹抹嘴,瞪圆了眼睛看向正前方迎面走来的一黑衣男子。 那男子,双手插进西裤裤袋,闲散地踱了脚步而来,脸上似是而非的笑,衬得那艳丽绝代的脸更添妩媚风情,赵矜冉想,一个男人,生得了这般容貌,不似千年的妖怪倒更像万年的妖精,是坦然着要接受了世人的臣服的。 赵矜冉转头去看身旁的肖青礼,这人,也同样生着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却因了一份油滑和世故,生生将清丽抹上了俗气的尘雾,赵矜冉一直相信,只要肖青礼愿意,这世间的美,断然不会少了他的。 来人站在肖青礼窗前,上扬了唇角,冷艳无双,“青礼,这样的日子不适合你来,我不会高兴。” 肖青礼抿紧唇,半晌才有了一个回应,“叶忘,节哀。” 赵矜冉惊讶,这就是叶蔚城的长公子,黑道叶家的下一任家主。 这样的人,怎会生出这样的相貌? 叶忘敛了笑,通红的眼瞪着肖青礼,直到体会了那眼里的真,才淡淡转移了视线,“青礼,你知道的,我要报仇。” 肖青礼叹气,“叶忘,你也知道的,我是警察。” 叶忘冷嘲一笑,“那你能抓到那个凶手吗?能当着我的面把他就地正法吗?” 肖青礼苦笑,“叶忘,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因为我们一起长大,”叶忘点头又摇头,“但是我不相信你身上的制服,和你手里的枪。” 肖青礼微哂,眼底有着坦然的无奈。 叶忘倚着车窗,突然将那美丽到极致的五官凑到了肖青礼眼前,唬得赵矜冉抓了衣襟差点便要拔枪。 肖青礼眨眨眼。 叶忘扑哧一笑,鼻尖贴着鼻尖,气息相近,“青礼,你实现了你的梦想,你还记得我的梦想吗?它现在被人剥夺了,连血带肉,从我心里狠狠扯掉了,只要我还是叶忘的一天,我便要把这仇恨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肖青礼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苦笑,“别人伤你一分,你必回以十分吗?” 叶忘往后退开,双手仍是撑在窗沿,嘴角微勾,恶劣地笑,“是。”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丝丝绵绵缠绕进鼻腔,赵矜冉警觉地向后靠,就在他敞开的车窗边,一个清越的声音低低响起,“青礼哥?” 赵矜冉抬头,与窗边俯下的人骤然对视,心口猛地一窒。 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微微弯下身,透过车窗同自己身旁的肖青礼打招呼,短促的黑发,白皙的肌肤,温和平顺的五官却显出拒人于千里的淡漠。 如果说叶忘的美是嚣张到繁盛昌郁没了一丝细缝,那么眼前这男人,该是退潮时静谧的大海,氤氲、温暖却也清冷、安静。 赵矜冉嗅了嗅空气里不知名的香味,这莫名的举动引来窗边男人的注目,漆黑的瞳孔里光芒一闪而逝,分明是好奇了。 另一边的叶忘已经开口,“叶海,怎么了?” 于是赵矜冉知道,这个男人叫做海,潮湿却温暖的名字。 叶海瞥一眼赵矜冉,再抬头,已是安然地看着叶忘了,他平淡开口,声音凉得像一杯白开水,“小贤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他让我转告你,不要和老朋友叙太久的旧,会给警察先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叶忘“哧”得一笑,挺起身子,一只手却依然搁在车窗上。 赵矜冉忍不住看向自己窗边的男人。 那个叫叶海的男人也正好垂下眼眸,于是二人再次四目相对。 被那样一对静谧的眼盯着看,赵矜冉平生少见地产生了局促的感觉,他朝叶海伸出手,“你好,我是赵矜冉。” 叶海的外形一看便是清贵,可难得这人并不高傲,他礼貌地握住赵矜冉的手,语调虽淡,但手心却是温热的,“你好,叶海。” 赵矜冉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叶海直起身,冲对面的叶忘说道:“哥,回家吧。” 叶忘搁在车窗上的手倏地移开,赵矜冉发现肖青礼的额角竟然随着那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而轻微颤动。 这世间唯独隐藏不住的两件事,一是贫穷,二是爱。 赵矜冉想,原来如此。 第二章:准备 和肖青礼一道回了警察局,赵矜冉不无意外地看见前辈李木抓着几份文件,正焦虑了神情在肖青礼的办公室外徘徊。 看见肖青礼,李木一把捏毁手中的咖啡纸杯,端正的国字脸上,两道浓黑的眉皱得更深。 肖青礼推开他专属办公室的门,李木立刻跟了进去。 赵矜冉犹豫了几秒,跟进办公室,转身刚掩上门,耳边便听见李木迫不及待地开口,“青礼,叶家的反应怎么样?” 肖青礼坐进办公室的小沙发,任由自己陷进一片柔软,伸手狠狠揉着眼睛,他总是觉得疲累,眼睛常常肿胀酸涩,不知是因为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现状,还是因为叶忘那布满血丝的眼,瞪大了,紧紧盯住自己,于是便烙印在心底,挥之不去。 李木蹙眉,在肖青礼面前蹲下庞大强壮的身体,他抓了眼前人的手,丝毫不自觉的亲昵方式,让身后的赵矜冉颇觉不自在。 盯着那双通红困倦的眼,李木沉声说道:“青礼,叶蔚城死了,老狐狸们早就嗅出了不太平,他们等这天等多久了?你帮不了叶忘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案子搞不好会把你自己赔进去!” 肖青礼拢起好看的眉心,这样秀丽温和的一个人,竟然也可以学了那最残暴的凶狠,怒视李木。 李木惊觉,额角淌下冰冷的汗,惴惴地扫了眼一旁沉默着的赵矜冉,他那番话若是被有心之人窃用了去,肖青礼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要活活受一番苦罪的。 赵矜冉摊手,耸肩,微笑。 肖青礼放平眉心,眼里聚拢起好看的笑意。 李木略带气恼地看着他,肖青礼敛了笑意,叹气,“李木啊,你总是这样意气用事,叫我如何放心?” 李木怔愣,一丝不甘自黑沉的眼底一闪而逝。 肖青礼把自己往沙发更深处瘫倒,瘦削的腰线完全软化,这是认定安全的姿势,在他最不需要防备的时刻,于是这称得上妖柔的习惯,常常是被李木指责了的。 “青礼,坐好了。”李木伸手去抓肖青礼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 肖青礼将手从眼睛上放下,笑道:“李木,把你查到的说说。” 李木点头,立起伟岸的身躯坐在了肖青礼身旁,高高大大野熊一样的男人,却总在肖青礼面前不由自主露出顺从的面目来,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A4复印纸,纸面上被各种繁复的色彩标出了路标、路线、人名,李木弯曲手指,指关节轻扣桌面,他严肃着神情,指甲划过纸页,发出细微的轻响,“叶蔚城被暗杀的全过程只有五分钟,可是你绝对无法相信,为了这五分钟,他们极有可能花了一年的时间来准备,用这样周密详细的计划来暗杀一个人,这人,必死无疑。” 肖青礼叹息。 李木扫一眼肖青礼,继续说:“叶蔚城的行踪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唯一可以为凶手提供十分钟准备时间的人,只有叶蔚城的私人司机,我们的线人查到,封家半年前开始接触叶蔚城的司机,说起来,这司机原本隶属于叶家家兵,也算是叶蔚城的私人保镖,大概是年纪轻轻,自感英雄无用武之地,一时才被对方乘虚而入了。叶蔚城被杀的第二天,线人报告,那司机就失踪了,至今查不到行踪。” 肖青礼微眯着眼,斜睨了一眼李木递过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年轻人,拥有一双通透热切的眼,鲜活的生命,现在怕是死无全尸了。 李木用指甲在纸页上划拉出一条细痕,“3月4号中午,叶蔚城去了趟西街,从博文大厦出来,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路边,叶蔚城被保镖护着往前走,一个10岁的男孩子从他面前跑过,摔了一跤,叶蔚城越过了保镖,俯身去抱那孩子,然后,两发子弹,从同一个方向射进他的身体,一发击中心脏,一发射中头部。” 李木抿紧嘴唇,两道浓黑的眉深深聚拢,他说:“两枪,万无一失。” 肖青礼微微启开唇瓣,思考,叹气,最后却只是淡漠地问着李木,“为什么叶海会出现在现场?” 眼线第一时间来报,叶蔚城被射杀的现场,叶家那个出了名的书呆子二少爷就坐在车里。 李木隐隐撇了下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快,却仍是极快地回答,“叶海是当天下午两点的飞机飞回英国,所以,叶蔚城当时应该是打算送他去机场。” 肖青礼闭上眼睛,想到了那个眼神沁凉带着笑意喊自己一声青礼哥的男孩,那孩子在20岁生日宴会上曾经许愿,愿以己身换一家安好。 赵矜冉听着二人的谈话,始终沉默,这个城市之于他,尚未熟识,对于上司肖青礼和叶家的纠缠,他虽略有耳闻却始终奉行明哲保身,因此他只是拿起李木放在桌上的另一本文件夹,翻开,厚厚一沓资料,白纸黑字,记录着警方所知的叶家,关于叶蔚城,关于叶家四兄弟。 在叶蔚城被暗杀后将支撑起叶家产业的这四个年轻人,亦是将要拿捏了爱恨情仇掀翻这座城市的四个年轻人。 赵矜冉瞥一眼肖青礼,发现后者正安静地注视着前方,近乎于放空的眼里有凉薄的笑意飘飘荡荡,赵矜冉看不真切,仿若觉得那便是悲伤。 文件夹的首页是一张彩色照片,赵矜冉一眼认出照片正中精神矍铄的老人,叶蔚城,在s城一度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人物,拼搏了大半辈子,最后却只能由着他人为自己写下“命丧街头”这样惨然到无言的结局。 拥着叶蔚城的是今早所见的那个嚣张的男人。 嚣张,除了这词,赵矜冉匮乏的词库里竟再难搜寻出一个更恰当地适合叶忘的词,嚣张的容貌,嚣张的脾性,嚣张的身世,这整个人仿佛便是被上帝眷顾着的宠儿,骄傲、烈艳,也只有这样娇贵的身份,才能诞生出这样嚣张的一个人。 被叶蔚城揽住肩头拥在怀里咧着嘴笑得开怀的男人,赵矜冉记得,是被叶忘轻声唤做叶海的弟弟,那个在葬礼上清清冷冷聚敛了湿意和暖意的男人,清晨的明媚一瞥,又是与叶忘那样艳绝的人物站在一处,赵矜冉直觉这是个冷淡清静的男人,可是从照片上看去,又似开朗阳光的健朗少年。 赵矜冉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 照片里还有两个极年轻的男子,一左一右,分别倚靠着叶忘和叶海。 从身后抱住叶忘露出笑脸的分明还只是个孩子,浓密的黑发柔柔顺顺地服帖在线条丰润的小脸上,尖细的下巴,弯翘的眉眼,眼神执拗却单纯,孩子气十足。 另一个人赵矜冉也记得,正是葬礼上送来食物的男人,肖青礼说他就是叶贤,叶家最小的公子,照片里的叶贤站在叶海身后,神色温厚且安宁,漾开的笑容里有恬静的满足,一点也瞧不出今早的傲慢与冷酷。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某种聚会,漫天飘洒的绚丽彩带,摄影者捕抓了极美好的瞬间,将他们的笑,毫无保留地定格。赵矜冉看着这张照片,忽然有了颓败的情绪,丝丝密密,缠绕进神经,迫得他几乎想要撕毁这张和乐融融的全家福。 他们是一个父亲与四个儿子,亲密无间,相爱相伴。 他们同时也是一座庞大城池的暗中掌控者,一个已经陨落的帝王与四个落难奋起的复仇王子。 赵矜冉随手将照片夹进文件夹,再不看其他资料。 另一头,李木正直视了肖青礼,义愤填膺地说:“腥风血雨!青礼,此时的局面,容不得我们半分迟疑。” 肖青礼不答,他心存隐欲,内心懦弱。 李木着急,“青礼!” 肖青礼闭眼,再睁眼时,晶亮的瞳孔里闪过隐晦的光,“叶蔚城死了,叶忘扬言要报仇,以叶忘那种偏执的程度,他会拉下整个城市来陪葬,我们必须阻止他。” 李木点头,神情间直露欣喜。 肖青礼抬头冲赵矜冉笑笑,带着无可奈何的歉意,“矜冉,抱歉我不能用一个平安盛世来欢迎你。” 赵矜冉笑,单眼皮的双眼微微眯缝,“青礼哥,你糊涂了。” 他不过是一个刚调来s城的小警察,有什么样的本事值得肖青礼如此礼遇?更何况,非常时刻言非常事,势力的崩盘与重组,多少人正盯着s城风云突变的往后。 肖青礼笑,“是,我真糊涂了。” 李木站起身收拾了资料,看一眼依然瘫软在沙发上的肖青礼,内心窃喜之下却也知道此时不该多话,他拉开门,刚要离开,却被肖青礼唤住。 肖青礼直视李木,目光炯炯,“李木,去把韩言找来。” 赵矜冉彼时正站在门边,与欲出门的李木之间是不可避免的直面状态,因此,他可以一眼望见李木眼底一晃而逝的震惊。 第三章:杀招 叶海站在窗边,俯视常青藤别墅区的全景,绿荫主道的出口处架起了横杆,任何进出的车辆都会受到最严格的盘问,附近的几条小径也设上了岗哨,每时每刻都有家兵站岗轮哨,常青藤主宅,也就是他们现在身处的这栋复古式三层洋楼,叶海清楚,每个角落,里里外外,叶忘几乎是神经质地布置了大批的家兵。 神经质,没错,叶海笑了,他的叶忘大哥,真的神经了。 书房的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铜质锁扣开启的声音,叶海回头,看见老三叶净站在门后,正在反手关门。 沙发上的叶忘站起身,迈着一深一浅的脚步,快步走向门边的叶净,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怎么样?” 叶净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下半身是一条简单的水洗白牛仔裤,与房间内两位兄长的严谨深色西装相比,他看上去既简单又直接,他的肤色是健康的蜜色,裸露出来的两边胳膊虽瘦却充满韧性,每一寸肌肉与骨骼的搭配都宛如人工精密设置,曾有世界顶级的格斗家在看过叶净的身体数据后惊为天人,认为他是百年难遇的武术奇才,偏偏这样一副躯体上竟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尤其那对一笑便能弯出新月的清新弧度的眼,常常会让不知情的敌人至死犹不自知。 “一切顺利。”叶净坐在沙发上,从牛仔裤裤袋里掏出一张已经折出白色毛边的s城地图,他指着上面三处红圈勾起的地址,对叶忘说:“我把我手下的人安置在这三处,一个小时后后勤组会把一个月的生活物资送过去,任何时候,只要战争一打响,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事发地点,哥,我们不会输。” 叶海站在窗边安静地倾听,他明白这是面对动荡的现实所能采取的一系列积极措施中的一部分,包括叶忘代表叶家出席s城黑道世家聚会,宣布正式继承叶家家业;包括让叶贤开启全部信息网,几乎草木皆兵;包括启动叶净掌控下的叶家暗兵做到十面埋伏,叶海清楚,这样的安排是被逼到了末路,必须在这个庞大到空虚的城市,布置下秘密基地,像一场真正的战争,随时准备牺牲和死亡。 封家用两颗子弹结束了父亲的生命,叶家,势必要用更多的死亡来埋葬这场悲痛。 叶忘紧盯着那三处红圈,拇指轻抚下嘴唇,暗自思量着距离的合理性和隐秘性,半晌后,微微颔首。 叶净一直看着叶忘,知道他满意了这次布局,这才开口说道:“哥,满叔愿意出面充当中间人,封家答应和我们会面。” 叶忘猛然抬头,眼神阴郁狂躁,戾气充溢,他问:“是封赢和我们谈?” 叶净抿唇,片刻后说道:“出面的是封荣,封赢拒绝了我们的要求。” 叶忘大怒,随手捞起矮桌上的水晶烟灰缸便是猛力一甩,厚重的圆形器皿在羊毛绒地毯上滚动几个周圈,无声无息静止了,“他以为他可以躲一辈子吗?!杀人偿命!他杀我父亲,必得血债血偿!” 叶净搭上叶忘的肩,无声安抚。 叶忘咬牙,发出暴戾的微响,末了,竟是扯出一个笑,荡漾在唇边,鬼魅到森冷。 叶净盯着那笑,无言。 一直伫立在窗边默默无语的叶海慢慢走近,拾起烟灰缸,俯身放回桌面,“哥,小不忍则乱大谋,封赢现在掌握着主控权,更何况这次是满叔牵的线,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坏了规矩对我们没有好处。” 叶忘和叶净同时将视线集中于叶海。 叶海笑,看向大哥叶忘的眼神天然中透着股邪气的无辜,“哥要杀封赢?” 叶忘看着叶海,紧抿着丰润的唇,沉默。 叶海追问,“哥要杀封赢?” 叶忘终于开口,咬牙切齿,“我要他们陪葬。” 叶海点点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必然。” 午夜梦回。 叶海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梦里苏醒,没有激烈恐慌的挣扎,只是安静地睁开眼,入目处是房间天花板上繁琐的花纹在床头暗黄的灯光下勾勒出阴郁的暗影,然后便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现实,冰冷、清寒、寂寞。 梦里那个男人被一群西装革履高大警敏的保镖簇拥而出快步走向自己,自己和司机坐在车内,透过敞开的车窗,叶海可以清楚地看见那男人挺拔的身形,银白的发,和眼角深陷的笑纹。一个小男孩背着硕大的书包从他们面前跑过,脚步踉跄,跌在路边,小男孩趴在粗粝的路面,嘴角下撇,眼见是要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嚎叫。 叶海记得自己是笑了的,抬头去看那男人,男人正好迎上自己的目光,眼里的笑意深沉且欢愉,他抬抬眉毛,对自己微笑,叶海明白,他是在告诉自己,瞧,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是漫天的血红静止了画面,叶海甚至看清了那两粒子弹是如何旋转着飞入男人的身体,男人的笑止在了眉梢止在了嘴角,剩下最后一眼,看着叶海,竟是铺天盖地的悲伤,而后,扑地,死亡,再见。 叶海想,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疲惫地撑起身体,去摸床头的手机,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叶海揉揉眼睛,感受到指尖冰凉的湿润,翻身下床。 走廊的吊灯彻夜明亮,小时候的自己为孤儿院恶童的恶作剧所吓,竟从此落下了怕黑的毛病,父亲口口声声说着男孩子怎能如此不济,这宅子里的廊灯,却是再没有熄过。 叶海看着脚底下延伸而出的影子,觉得喉头堵塞得难受,胸腔处仿佛落下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冷风呼啸而过,尖锐的声响回旋在耳畔。 父亲! 父亲! 父亲! 对面的房门突然打开,黑漆漆的房间里,叶净穿着暗黑的睡衣站在门后,走廊的灯光温和地笼罩住他,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叶海恍惚听见时光回溯的声音,那里,小小的叶净穿着睡衣迷蒙地站在房间门口,等待自己牵起他的手带他下楼,身后,老幺叶贤光着脚嘟嘟哝哝依然未醒,叶忘哥会坐在餐桌旁和父亲争论不休,看见他们便会不停抱怨这些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但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叶净说:“听到你走动的声音,猜你没睡。” 叶海微笑着走近一步,伸手揉乱叶净蓬黑的发,“怎么还不睡?” 叶净比叶海高半个头,兄长伸手抚摸自己的时候,他会略略弯下头,“叶忘哥在阳台抽烟,熏得我难受。” 叶海了然微笑,拉了叶净的手一同走进自己的房间,“今晚睡我这吧。” 常春藤的主宅有三层,一楼是主客、餐厅和客房,二楼是叶蔚城和叶忘的卧室书房,三楼是叶海、叶净和叶贤的卧室,叶净楼下睡着大烟鬼叶忘,嗅觉灵敏到异常的叶净常常嚷嚷着要叶忘戒烟,却总被后者一两句玩笑搪塞过去,这追究与逃避的小小游戏,转眼,也过去了十多年。 叶净抱着被子坐在叶海的床上,眯着眼看叶海走到房间的酒水柜后倒水喝水,“你失眠好多天了吧。” 叶海手上还拿着杯子,透明的玻璃杯里,清水随着叶海无意识地晃动而微微荡漾,叶海苦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这个像野兽般警觉的对门弟弟。 叶净拽了拽被子,让自己身旁的位子空出一块,拍拍松软的床垫,示意叶海坐下。 叶海端着水慢慢走近坐下。 叶净突然扬起被子整个儿盖住叶海,手往上一举,自己也钻进被子,叶海手一抖,杯里的水差点倒出来。 叶净微微笑,好看的眉目在昏暗的视线里慢慢勾起熟悉的线条,叶海转头看着身边的老三,一时无语。 叶净裹紧身上的被子,叶海知道他虽身手不凡却因幼年病根落下了畏寒的毛病,便主动挪了挪身子,把被子往他身上让,叶净缩缩脖子,让自己躲进兄长与被子之间的温暖里,他说:“哥,老四查到了那个杀手。” 叶海不自觉握紧手中的玻璃杯,“是谁?” 叶净微微扬起下巴,漂亮的眼因了杀气的聚敛渗透出森寒的雾气,“是个外籍杀手,在北美市场颇具名气,封家为了请动他,花了大价钱。” 叶海点点头,“叶忘哥怎么说?” “杀人偿命。” 叶海突然出手,从被子里勾住叶净的脖子,迫得叶净向前俯身,靠到了自己怀里,“叶净小朋友,我们说好的,这仇,一起报。” 叶净闷在叶海怀里,知道自己的想法已经被对方察觉,便沉着气慢慢解释,“哥,他是冲着我来的。” 叶海放开叶净,拉开距离,敛起眉头,“怎么回事?” 叶净点点头,解释道:“老四查到的,那人来到国内后便四处打听我的消息,会接下父亲的工作,大概与我脱不开身。” 叶海皱眉,“那人叫什么名字?” 叶净沉声:“是个美裔华人,姓崔,叫作崔寻。” 第四章:叶家 赵矜冉整理好手头的资料,揉揉眼睛捏捏脖子,抬头看墙上的时钟,九点四十五,科室里除了自己办公桌上的小台灯孜孜不倦散发着仅存的光明外已是一片黑暗,想起李木撒火似的把一堆材料扔自己桌上时的表情,赵矜冉无奈地牵起嘴角,眼角瞥见桌上的材料,仍是那份记录了叶家一切的文案,用了两个小时才将这些资料完整地记录在脑中,赵矜冉微微感到有些头晕脑胀。 那张聚会照片正斜斜摆在资料夹的封皮上。 中间的白发老人是叶蔚城,据警局前辈们暗暗透露,这位老者为人谦和有礼,治世的手段如同他的为人,常常为对方留有余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恰恰维系了黑道的正义和公平。 叶家的四个儿子,长子叶忘行事狠辣,前几日代表叶家出席黑道世家聚会,其风华绝代已为世人传唱,只是,他的艳,太过决绝,让人望而止步。让赵矜冉更加注意叶忘的是,叶忘是个同性恋,这人似乎从不隐瞒自己的性向,自由而坦荡。资料里模糊记录着他在意大利留学时曾与当时尚未回国发展的封赢有过一段同性恋情,以这两个人目前水深火热的情况来看,他们二人只怕早已由爱生恨相见两相厌了。 赵矜冉忍不住去看照片中央被叶蔚城搂在怀里的男人,说是男人,赵矜冉却更愿意用男孩来形容叶海,赵矜冉记得他的眼,仿若可以安静到天荒地老的一双眼,还有他身上沉淀出的气息,如海般深沉而温暖。赵矜冉其实是畏惧于这种气息的,他明白自己,知道这样的男人对他而言往往具有了致命的吸引力,就像蒙蒙细雨中明媚彩虹,具有脆弱的艳丽和柔软的香味。 赵矜冉不再去看叶海,视线移到另外两个男人身上。 叶家的三子是叶净,赵矜冉还未见过他,只是这照片上的惊鸿一瞥,已知当日肖青礼所谓“惊艳”的真谛,叶家的四个儿子,俱是英俊至极的男子,他所见过的叶忘艳冠天下,叶海清秀雅致,这三子,却是精致中透着股天真,他的眉眼可以勾勒出最灿烂的笑,只是那眼,也绝非真正良善,更何况,众所周知叶家三子叶净身手一流,直接统领叶家上千家兵。 相较于谜一般的三子,赵矜冉却是见过叶家四子叶贤的,那个送来食物的男人,年纪轻轻,样貌似是轻浮躁动,心机却是真正叵测,肖青礼曾经提点,叶家的这四个儿子,唯独这四子是他无法估量的,要赵矜冉格外留意这个年纪最小的老幺。 虽然如此,但最令赵矜冉在意的还是叶海。 黑道家族的老二,虽然这几年一直在法国留学,偶尔回国也只是从事艺术活动,弱不禁风,更是从不插手家族的事,叶忘曾经公开放话,说他的二弟百无一用是书生,旁人也大多知道叶家虽然有四个儿子,但是撑门脸的是叶忘,斗武力的是叶净,耍心机的是叶贤,唯独这个叶海,几乎一点用也没有。 墙上的钟扣出整点的清响,赵矜冉一惊,将照片放入资料夹,用回形针夹好,这才站起身,拎上外套,关掉科室的灯,准备出门。 赵矜冉刚迈出警署大门,便被一辆黑色本田拦住了去路,车窗摇下,肖青礼指了指身边的副驾座,示意赵矜冉上车。 赵矜冉“砰”一声甩上车门,为自己系好安全带,这才转头看肖青礼。 肖青礼瞥了他一眼,浅浅细细的眉微微扬起,笑问:“去哪?我送你。” 赵矜冉扯扯安全带,“回家。” 肖青礼取笑他,“哟哟,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赵警官这就回去了?” 赵矜冉笑笑不接话。 肖青礼大开大合地打着方向盘,瘦削的侧脸上,一抹笑意盈盈地噙在嘴角,“矜冉,你适应这座城市的鸡鸣狗盗贪赃枉法了吗?” 赵矜冉微微笑,忍不住揶揄道:“还没呢,倒是看到有些人情比金坚患难与共生死相随。” 肖青礼知道这是拿白天李木在自己办公室指手划脚气急败坏的模样噎着自己,扑哧笑出声,缓缓解释,“李木是我带出来的,自然亲厚些。” 赵矜冉想起警局内部传开的那些流言蜚语,说肖青礼与叶忘这个同性恋同窗多年就连感情都未必清白,又说李木对这位美丽师兄的多方面维护绝非单纯,好事者的有色眼镜,那些狭隘的心思,好似全世界的苟且,都要泼到这年轻的上司身上。 大抵是见不得人好。 赵矜冉瞧着肖青礼毫不掩饰的愉悦心情,微笑着转头去看窗外斑斓的夜景。 肖青礼笑问:“矜冉,对这城市,你认识几分?” 赵矜冉想起李木甩上桌的作业,勾了勾嘴角,“表象的认识,总是差不多的吧。” 就像一部烧掉了几千万美元的好莱坞大作,黑帮卧底,警匪枪杀,各番势力中原逐鹿却又藏龙卧虎,可惜,电影刚开幕,来不及欣赏,他这局外人便被迫挤进那暗夜中的屏幕,与他人来一场殊死较量。 窗外的霓虹飘飘忽忽一晃而过,途经了怎样的风景,竟是谁也说不清楚。 赵矜冉想起那厚厚的绝密档案,叹气。 s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市中心甚至还保留着古代封建帝国宫殿遗址的残垣断瓦,昔日的金碧辉煌,早在时光的洪流中被冲刷得只剩下难以寻觅的蛛丝马迹。拥有浓厚历史的老城,古老氏族的湮灭只是沧海桑田的没落一隅,一本厚重古朴的族谱,一曲家族兴亡的悲歌,一段编排不进正史的传说。 赵矜冉看着窗外稍纵即逝的灯火,恍惚觉得,叶家的毁灭,只是早晚。 叶家的历史由来已久,战前尚只能称得上温饱的小小商贾之家,在鲜血和残杀抹红了人类历史的二战里,依靠着粮食业上的投机倒把竟一跃而上成为豪商,随后更是全力进军军火生意,二战结束后,凭借着实力和盛名一举垄断s城军火买卖的各方渠道。在二战风云中,叶家像一匹凶狠的狼,异常凶猛地拼杀出自己的一方领地,旁人一旦涉足,那便是生与死的较量。 稳定了势力的叶家开始向财政界延伸势力,几十年的经营算计,叶家错综庞杂的政治背景已然成为他们最坚不可摧的后盾,要撼动叶家,便是要拔起一棵百年巨松,牵扯而出从而崩溃坍塌的很有可能是整座山峰。 s城的黑暗领域,向来有三大家族之说,叶家是s城当之无愧的黑道第一家族,除去叶家,余下的封郑两家实力亦不可小觑。 封家是十年前在s城迅速崛起的势力,以贩毒起家,十年后,s城毒网的中心已牢牢掌握在封家人手上。郑家势力稳定,s城半数以上的赌场、马场和妓院都是郑家的产业。 叶封郑三家在事业上各有偏重,故而十多年来虽呈三国鼎立之势,倒也相安无事,维持在浮冰下的伪和平局面直到前年封家长公子封赢从意大利回来接管封家产业起才被打破。 封家与意大利黑帮关系密切是s城众所周知的事实,一年前封赢与意大利方面合作,计划全面打开s城毒品市场的大门,建立意大利到s城的直线销路,一本万利,天大的买卖,让s城的老狐狸们除了眼红倒也无计可施,只可惜要开通这个市场必须与s城海关高层有所通气,封赢买通了消息,才得知这高层领的正是叶家的俸禄,要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需征求到叶家家长叶蔚城的点头。 去年4月,封赢约叶蔚城喝茶,警局内线得到的消息,叶蔚城委婉谢绝了他的合作计划。 今年3月4日,s城各晚间新闻争先报导,本城最大黑道世家家长叶蔚城被杀手射杀于西大街,当场死亡。 时隔11个月,s城春光依然晴好,阴霾了数日的天空放晴,气温回升,街心公园的玫瑰悄悄绽放出第一朵花蕾,城东莲湖的杨柳堤岸绿意盎然。 肖青礼停下车,双眼直视正前方高悬的红灯,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出声响。赵矜冉转头看他,“青礼哥,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么事?” “封赢走了一着险棋,除非他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否则,杀了叶蔚城对他弊大于利。” 肖青礼点头,说:“封赢孤注一掷,以为杀了叶蔚城,便是毁了叶家,即可取而代之,毒品案或许只是导火索,这三家的纠纷械斗,源远流长啊……只是没想到,封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却是拱手送了郑家一个天大的便宜。” 叶家并未如封赢所预想的山崩地裂,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团结与坚韧让许多心怀不轨的大小虫子缩回了试探的触角,而封赢用血债的代价换来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黑道世家满满的仇恨以及封家孤立无援的尴尬处境。 毕竟这世道有太多人是曾受过叶蔚城的恩惠的,多到连一直追踪他们叶家的肖青礼都数不清。 肖青礼轻叹,“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赵矜冉右手肘撑在车窗上,身体靠近车门,凌厉的风刮在脸上,带动发扫上眼角,一阵刺痛,他微微皱眉,一言不发。 绿灯,肖青礼抚上方向盘,轻声唤道:“矜冉。” 赵矜冉应道:“嗯?” 肖青礼问他:“你为什么当警察?” 赵矜冉转头困惑地看着肖青礼。 肖青礼瞥一眼赵矜冉,笑着解释,“很久以前,李木这样质问过我,他总抱怨我不适合做警察,却偏偏晋升得比谁都快。” 赵矜冉微笑,“那青礼哥你是怎么回答的?” 肖青礼左手控制着方向盘,右手食指抚过眼角,划过眼下青色的阴影,最后停留在鼻梁上,轻轻地摁压,他缓缓地在唇边绽放一个微笑,声音轻柔而迷茫,他说:“我也不知道。” 赵矜冉盯着那处深陷的梨涡,感受到那人刹那间流露而出的迷惘,慢慢的,竟是连自己都渐渐迷失其中。 肖青礼突然问:“你家在哪?” 赵矜冉连忙移开视线,指着前方,说:“前面一个路口放我下来就可以了,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肖青礼点点头,二人似乎都默认了这样的沉默,不再开口。 第五章:夜宵 赵矜冉拎着一袋速冻食物从超市出来,自动门上的空调呼呼吹着冷风,赵矜冉抚顺被吹乱的头发,刚要掏手机看时间,一抬眼却瞥见超市门口,一位中年妇女被一个年轻男人撞倒在地,那男人抢了提包便往超市后的黑巷子逃窜,中年妇女愣愣地趴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嚎叫着有人抢劫。 赵矜冉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巷子的深处。 黑巷子四通八达,初来乍到的赵矜冉几乎要被那男人绕晕,所幸没追多久,那男人体力不支,渐渐慢下脚步,赵矜冉对着那背影甩出手里的食物袋子,速冻冷硬的一袋食物砸在男人的背上,男人一个踉跄,赵矜冉已经跳起,直接把那人扑到在地。手脚利落地制服了男人,赵矜冉反转了男人的胳膊,把人顶在墙上,借着某处高楼的暗灯泻出的一束光线,赵矜冉看清男人的脸,清秀稚嫩的五官,分明还只是个极年轻的男孩,睁大了惶恐惊惧的眼,惴惴不安地凝视着赵矜冉。 赵矜冉在心中暗自叹息,松了手,推开那孩子,淡淡说道:“你走吧。” 那孩子抱着被扭伤的胳膊,踉跄着脚步跑开了,赵矜冉直到那身影那融化进夜幕,才不自觉地摇头苦笑,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李木,大概二话不说拎了人就回警署吧,如果是肖青礼,少不了的要有一番道德教育。那种年纪的孩子出来犯法,若不是贪欲横生知法犯法,便是为生活所迫情有可原,对前者好言相劝只是浪费时间,对后者登记档案却是一种残忍,赵矜冉索性什么也不做,放任自己,也放任社会。 赵矜冉想起肖青礼问的那个问题,自己为什么要做警察? 赵矜冉很清楚,自己其实并不适合警察这样刚正且正义的职业。 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提包,自己的速冻饺子在刚才的争斗中被摔爆了口,白白的饺子落了一地,赵矜冉惋惜地叹气,转身原路返回。 中年妇女千恩万谢,拉着赵矜冉的手一再表示要请他吃饭,赵矜冉好不容易拒绝了她,一扭头,却在超市门口看到了叶海。 叶海穿着白衬衣休闲裤,手里提着一个超市塑料袋,面无表情地与赵矜冉擦身而过,看起来完全不认识他般。 空气里飘来若有似无的香味,极淡,像春天的海。 赵矜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赵矜冉租住的这套小房子并不位于繁华市区,但也不至于偏僻,隔着两个小区就是一个小型花园广场,每天晚上都有些年轻人在这边玩滑板学轮滑,还有些人支起一个麦克风便开始献唱一曲,如果天气好,甚至还有一两个老外在角落里售卖人像速写,总体来说,小市民的气氛也是其乐融融。 而叶海的方向正是那个花园广场。 夜已经深了,广场里基本没有什么人,仅剩下一个孤零零弹着吉他的中年男人,赵矜冉看见叶海提着那个塑料袋径直走向那男人,叶海对那男人说了什么,那男人笑着点点头,低头调了下弦,重新弹起吉他。 叶海坐在吉他男人对面的台阶上,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啤酒,朝吉他男人扬了扬,仰头灌下。 吉他男人嘿嘿笑了。 一首歌弹不了太久,吉他男人收工回家了,深夜的广场上终于只剩下叶海一个人。 当然还有躲在暗处的赵矜冉。 春天的夜寒得就像冬日里的雨天,连呼吸都卷进凉水般叫人无奈。 叶海一个人喝掉了五六灌啤酒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将自己制造的垃圾丢进垃圾桶后,沿着广场原路返回。 他没有开车,于是赵矜冉不假思索地继续跟进,直拐过两条街,他才发现,这个男人并没有回家,也没有与谁秘密相会,而是坐到路边一个大排档边,叫了一盘炒田螺和几瓶啤酒,自斟自酌。 赵矜冉肚子本来就饿,被大排档热炒的香味一诱,索性也找了张桌子坐下,叫了两份小菜,打算吃顿夜宵。 不多时,老板娘端着盘炒田螺和几瓶酒走来,笑嘻嘻地放在赵矜冉的桌子上。 赵矜冉惊诧问道:“我没有点啊。” 老板娘瞟向叶海的位置,笑道:“那边那男的送你的,他说你平时工作辛苦,三餐不继的,夜宵该多吃点。” 赵矜冉知道这是被认出来了,便干脆地朝叶海点头致意。 叶海微微笑,没有说话。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今晚不可能再有收获,赵矜冉也不拘束,放开了肚子吃吃喝喝,吃饱了回去睡个好觉,第二天继续工作,至于今晚的事大概也不需要汇报吧。 因为不再鬼祟,赵矜冉大大方方观察起叶海。 他先前以为叶海这样的世家公子,又是海外留学回来的,平日惯常出入的地方不是豪华会所也是高级酒店,可如今见他坐在闹市夜区的大排档上吸着炒田螺喝着廉价啤酒,却又没有丝毫的不和谐之感。 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一顿夜宵吃到深夜一点,赵矜冉吃饱喝足,结了账打算走人,那头的叶海也恰好过来结账,老板娘笑靥如花地收了钱,热情说道:“下次再来啊。” “再见。”叶海挥挥手,道别的话却是对着赵矜冉,眼里的笑意愉悦中带着点狡黠。 “呃……”赵矜冉愣了一愣,继而失笑,“再见。” 两个明显相识的大男人,怀揣着各自不明的心思,在街角的大排档边相互作陪了一晚,道过再见后分别朝相反的两个方向走去。 低头数钱的老板娘瞥了他们一眼,低声笑骂:“两个怪人。” 叶海回到家时,客厅里的大摆钟正好敲响整点钟声,楼梯边上,穿着丝绒睡衣的叶贤举着一杯红酒,将他这穷书生似的二哥上上下下闻了一遍,皱眉道:“你喝酒了?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吃错药了吗?” 叶海笑道:“是爆炒田螺。” 叶贤的嘴巴微微长大,满脸的不可思议,“那是什么东西?” 叶海对着从小养尊处优的叶贤,不想多做解释,只是伸手问道:“我要的资料呢?” 叶贤指指自己的脑袋,得意洋洋地笑,“在这呢。” 叶海很快便知道了关于崔寻的一切信息,美裔华人,见过他的人形容他的年纪大概在30上下,出生来历皆已成迷,唯有他的历历战绩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他所接手的各项任务,无论是铜墙铁壁的保护措施还是神秘莫测的猎物行踪,他都能一一跟随,并完成剿杀任务,崔寻的名声不是借由吹捧和迷雾而幻化出的强盛,而是从一次次的血腥搏杀间,以命博得。他是崔寻,是美洲杀手圈里声名赫赫且为大部分同行所认可的顶级亚裔杀手。 叶海盯着叶贤看,“你认为崔寻的目标是老三?” 叶贤歪着身子靠在楼梯栏杆上,微微扬起头,挑高的视线不知看向何处,“这个姓崔的回国不久就在圈子里放话,指明要杀三哥,王婆婆说这是有人买的凶,至于是谁买的,她不能说,旁人也不敢说。” 杀手王婆婆几十年前金盆洗手,之后便干起了牵线杀人的买卖,她的消息,绝对不会错。 叶海蹙眉。 杀手的血性,谁也不敢小瞧。 “目前还不能确定崔寻是不是封赢请回国的,如果他是封赢请来的,那么他的任务是父亲,而他,也完成了。”叶贤说道。 叶海点头,与叶贤的视线交汇,二人的眼神中同时闪过慎重,叶海沉声说道:“如果他不是封赢请回国的,他只是在回国的途中顺便接下这桩生意,那么,他的目标是叶净。” 叶贤点点头,“是,所以我不得不庆幸,在他找到三哥之前,我们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叶海沉吟片刻,问道:“能查出是谁要杀叶净吗?” 叶贤摇头,“主顾的身份是杀手圈里最隐秘的信息,除了崔寻本人,实在很难查出,更何况,我们尚未确定是否真有这位‘主顾’的存在。” 叶海又问:“那你觉得,以叶净的身手和崔寻对抗,胜算有几成?” 叶贤还是摇头,“崔寻是个难题,对他,我们知之甚少。”似是想起了什么,叶家老幺冷冷一笑,继续说道:“论肉搏,我们都不如这两位道行深邃,论计谋,我们倒该好好想想,倘若崔寻与封赢合作,一明一暗,面对这么棘手的两个敌人,我们该怎么应付。” 叶海没有接话,他瞥了眼二楼,忽然问道:“大哥呢?” “不知道,晚上回来就没见到他。”叶贤摇头,为难道:“二哥……你说大哥对封赢……” “嘘!”叶海将手指头竖在唇前,扬起一抹苦笑,“这事,说不得。” 第六章:暗巷 赵矜冉端着食盘一转身,便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瞥见了肖青礼,肖青礼穿着白色的衬衫,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里头瘦削的锁骨,他朝赵矜冉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坐下。 赵矜冉走过去,对一旁李木冷漠的眼视而不见,径直坐到了肖青礼的身边,“青礼哥。” 肖青礼笑嘻嘻地夹走赵矜冉食盘上的一块荔枝肉,没想到吃到嘴里却成了土豆,不满地直咂嘴,“食堂师父越来越偷工减料了。” 李木把自己食盘上的肉拨到肖青礼碗里,“上头一直在缩减经费,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青礼微微笑,没有接话。 赵矜冉低头吃饭,也没有说话。 李木突然问赵矜冉道:“你是孤儿?” 赵矜冉愣了一下,点头道:“是。” 李木紧接着又问,“怎么会想当警察?” 赵矜冉想起那晚肖青礼问自己的问题,不自觉瞥向他,肖青礼却低头专心致志地啃咬一块猪蹄,津津有味。 赵矜冉心中暗笑,面上却回想了片刻,答道:“因为我妹妹就是被一个警察收养走的。” “妹妹?”李木好奇道:“你还有妹妹?” “嗯,我父母去世后,和我一起被送到孤儿院的,后来来了个爷爷,看中我妹妹,就把她带走了,”赵矜冉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我向院长打听,院长什么也不说,还是其他阿姨偷偷告诉我,说那爷爷是个警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妹妹跟着他是去富人家做小姐的,不会吃亏。” “哦……”李木明显是被“有头有脸的警察爷爷”挑起了兴趣,又问道:“你知道那户人家姓什么吗?咱们圈子就这么点大,说不定彼此都认识呢?” 赵矜冉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是淡淡回答道:“她以前和我一样随父姓,只是不知道后来是不是改名字了,我只记得我小时候总喊她六六来着,那是我妈妈给她取的小名,我妈妈赌博,迷信,总希望一切都能六六大顺。” 李木还想再问,肖青礼忽然一把丢了猪蹄,甩着手皱眉道:“烦死了,啃得我牙都疼了。” 赵矜冉低低一笑,抽了张纸巾过去。 肖青礼擦了擦手,对李木说:“诶,和我去一趟办公室,有些事我们得再商量商量,矜冉你吃完了也过来,有些任务要交代给你。” 赵矜冉应了一声,目送肖青礼和李木端着盘子走远,等到桌子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昨晚的事要不要告诉肖青礼? 叶海是个谜,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具体。 或者,等自己弄明白了再告诉肖青礼也不迟? 因为是新人,所以赵矜冉很自觉地加班看资料,等到他从资料堆里抬起头,时钟已经再次指向深夜,他有些无奈地揉揉眉心,心想下次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回家的途中照例拐进超市买夜宵,结账出来的时候想起昨晚的小偷,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那巷子里瞄。 这一瞄,立即瞄出了不对劲。 巷子口正站着个男人,块头不小,衣着普通,乍看之下一切正常,唯独那双眼,蛇一样的阴狠,在黑夜里显现出浓重的戾气。 赵矜冉深觉不对劲,他想也没想,在那个男人拐进巷子后,立即猫腰追了上去。 巷子很深,七弯八曲的像处迷宫,赵矜冉只能根据黑暗深处的细微脚步声来判断猎物的行踪。 砰!砰!砰!砰! 四声枪响响彻夜空。 赵矜冉反射性将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尽量让自己融入黑暗。 去还是不去? 好奇能害死猫,更何况,他连路都认不清。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呢? 到底是为了内心的正义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回失散的妹妹吗? 赵矜冉在心内叹气,猫下腰,向着枪声响起的地方快速却无声地奔跑。 拐过两条暗巷,赵矜冉已经可以嗅到空气中萦绕的硝烟味,他放慢速度,在一条巷子口停下,悄悄探身观望。月光下,赵矜冉依稀可以辨别出地上躺着三个人,剩下一个倚在墙上正猛烈地喘气。 赵矜冉摸上腰间的手枪。 突兀的喧闹铃声冲破空气中冷凝肃静的气息,赵矜冉的手机响了。 赵矜冉下一秒已经把手机扔了出去,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迅捷的弧,未等落地,已被一颗子弹击穿,砸在地上,砰的一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灼烧味。 赵矜冉贴紧墙壁,屏住呼吸,对方的枪法太过精准,赵矜冉不敢轻举妄动。 置身于黑暗中的凶手开口了,没有刻意压低的语调,没有惊慌到提高的音量,温和平淡的声音,从黑暗的那头,乘着一股飘飘渺渺的雾气,轻轻问着,“谁?” 好似寻常日子里倚在门后礼貌地询问门外摁响门铃的客人。 赵矜冉觉得好笑,这人杀人前总是这样客气吗? 赵矜冉没有说话,那人也不再问,二人在黑暗中各自掩了身影,静静地对峙。 约莫对峙了十分钟,赵矜冉考虑着是不是该冒险进攻,迈开步伐正要向前移动,鼻端却隐隐嗅到一股香气,沁凉的、静远的、温柔好似夜幕下的大海,深深沉沉却又包举宇内囊括天地。 赵矜冉来不及回想脑海里关于这个香气的回忆,他只是直觉地记着这香气,于是也直觉地顺着风向知道了这香气的主人的方位,他左手托平右手的手枪,保持着射击的动作,低喝,“不许动!我知道你在那!” 良久,黑暗中的人低低地笑了,笑声与赵矜冉潜伏的巷子口仅余数米,凉风一吹,赵矜冉感觉到身后的衬衣黏黏腻腻湿了一背。 那人低笑,“你耳力不错。” 赵矜冉也笑,“我闻出来的。” 那人又笑,笑声清清亮亮,“我还不知道,原来我的身上有异味。” 赵矜冉仍是握紧了枪,循声辨别对方的具体位置,“我们见过的,叶海。” 黑暗中,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低问:“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赵矜冉想起那张照片里笑得天然纯良的男子,想起那人倚着车门喊肖青礼哥哥时清亮的眼眸,赵矜冉不明白自己怎么能这样坦白,“我是赵矜冉,警察,你父亲葬礼那天与青礼哥守在墓园的警察,昨晚你还请我吃了一盘炒田螺,想起来了吗?” 那人又是一阵沉默,许久,赵矜冉听到他用轻缓的语调问自己,“你不会杀我吧。” 赵矜冉微微诧异,还未琢磨过来对方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却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回答,“我不杀你。” 言之灼灼。 那人的笑声穿透黑暗,清凉如水,“你来抓我吧,我被他们射中肩膀,血流不止,手机又不知掉到了何处,你若放我孤身在此,只怕是要间接杀了我。” 赵矜冉没动,他从来不是莽撞的新人。 那人许是料到赵矜冉的反应,砰地把枪扔了过来,一把银灰色的小枪在赵矜冉的脚旁转了两个圈才停下来,他说:“缴械投降,这是我唯一的武器,要不要接受,你做主吧。” 寂静的黑夜中,赵矜冉看不见那人上扬的嘴角。 赵矜冉只是听见了那人的叹息,在清亮的笑声里,像学生时代警官学院后山的爬山虎,一簇一簇,牵累出层层的暗,密不透风,是要把人狠狠地窒息其中万劫不复的。以至于很久以后,赵矜冉会想,或许便是从那一夜开始,当他在暗夜里扶起叶海摇摇欲坠的身体,双手抚上那被血液浸透的肩膀开始,他便再也放不下这个叫做叶海的男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只要是他在的地方,他便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而当时,叶海只说了一句话,他笑着攀上赵矜冉的肩,说:“瞧,你还是来了。” 第七章:疗伤 赵矜冉递上一条温湿的毛巾,皱着眉看这人满身的血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轻易让他进了这屋子。 赵矜冉的出租房不是很宽敞,蜗居一处,一室一厅,浴室和厕所没有分开,没有独立的厨房,迫使主人把唯一的房间改造成了临时的厨房,卧室也就和客厅融为一体了,幸好赵矜冉是个对生活不曾苛求的人,在简约的生活环境里,向来自得其乐。 而此时,客厅那张半新的白色软床上,这屋子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位客人正拧紧了一对好看的眉,试图为自己解下身上早已污损不堪的衣服。 伤在右肩,叶海左手绕上右肩数次,仍然无能为力,甚至扯动了伤口,换来一阵极力抑制的吸气声。 赵矜冉看着叶海被冷汗润湿的额,那人高挺的鼻尖处细密的汗珠在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的反射下,晶莹闪烁,肩膀、胸口、腹部,暗红的血渍有的凝结成块有的仍然湿漉漉一片腻滑,赵矜冉叹息,放下毛巾,替叶海分开外套的纽扣,缓慢而细致地剪开伤口处的布料,托住他的右手,慢慢退下这件惨淡血腥的衣服。 赵矜冉用毛巾轻轻擦拭叶海满身的血迹,用来临时止血的布料已被鲜血浸得透湿。赵矜冉开口说道:“我送你回家吧,你的伤口必须处理。” 叶海缓缓摇头,尖尖的下巴淌下一滴汗。 不能去医院,登记手术的话马上会引来一批警察,叶海又不愿意回家,赵矜冉为难了,叶海的情况不容乐观,肩膀里的子弹必须取出来。 赵矜冉换了一头干净的毛巾继续为叶海擦身,脑海里开始回忆当年警校自救课程的枪伤内容。 叶海的左手突然握住赵矜冉为他擦拭身体的右手臂,掌心灼热,他说:“赵警官,麻烦你帮我取出子弹。” 赵矜冉学过急救,在警校的时候老师就曾严肃地教导过他们,枪伤是高能量损伤,它的特点是进口小,出口大,而且形成负压,易将周围的异物、致病菌带入体内,坏死组织与周围正常组织界限不清,所以处理时要非常仔细。从厨房找了把尺寸适合的餐刀,用酒精浸泡了放在打火机上细细烤匀,等药箱里的镊子也消过毒了,赵矜冉让叶海对着灯躺好。 叶海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看天花板,赵矜冉扯过床头的枕头递给他,轻声嘱咐,“咬住了。” 叶海脸上血色全无,勉强微笑,“我撑得住。” 赵矜冉拿捏稳力道,从叶海的伤口上面划下去,划出一个小伤口,刀刃插进去,向里挖,撑开了伤口,用镊子夹出镶嵌于血肉中的子弹,接着挖开伤口处坏死的组织,鲜红色的血液汩汩往外直冒,赵矜冉往伤口上倒消炎药和止血粉,用止血绷带细细扎好。 等到一切结束,赵矜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低头看去,床上的人血色尽失,原本就苍白的一张脸愈发显得透明,汗湿的额发贴在眼上,已是精疲力竭的模样。 赵矜冉收拾了东西,洗干净手再回到床边时,床上的人已经挪动了身体,躺在床中央细细喘气。赵矜冉瞥一眼叶海染血的胸口,转身去衣柜里翻自己的衣物。 叶海侧着头瞧他的动作,唇瓣微启声音低弱,“赵警官,方便的话能不能借我打个电话?” 赵矜冉正要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猛然想起手机在刚才的枪战中已经报废,他在屋外的沙发上翻找了半天,找出自己的备用手机,递给叶海。 叶海的左手灵活地在手机上摁动,电话半分钟后接通,叶海深吸口气,强撑着打起精神,他说:“哥,是我,叶海。” 赵矜冉的手机通话声响挺大,站在床尾的赵矜冉稍稍凝神也能大致听到电话那头的叶忘明显舒了口气的声音。 叶忘问:“在哪?我让叶净去接你。” 叶海说:“不用了,在朋友家过一夜,很安全。” 叶忘叮嘱道:“那好,这个电话号码我记住了,电话不许没电,随时保持联络。” 叶海伤口一阵灼痛,皱紧了眉头低声应道:“知道了。” 赵矜冉转身从衣柜里捧出一叠衣物,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转身与叶海说话,“这些衣服你可以随便穿。” 叶海把通话结束后的手机递还给赵矜冉,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缓缓唤道:“赵警官。” 赵矜冉站在床边低下头看他。 叶海仰望着赵矜冉,轻轻笑了,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疲惫,“你救了我一命。” 赵矜冉弯腰替叶海盖上薄被,“你需要休息,我就在那边的沙发上,有事叫我。” 叶海虚弱地点点头,闭上眼,沉沉睡去。 赵矜冉本就睡得浅,今夜又收留了重伤的叶海,更不敢放任自己入睡。寂静的暗夜里,听着叶海的呼吸由浅至深,到后面竟粗重地开始喘气,赵矜冉从沙发中跳起,亮了灯,骤至的光一瞬间闪花了他的眼,眯了眼凑近细看,赵矜冉发现叶海锁紧了眉眼,惨白的脸上泛起两片诡异的红晕,满脸满身的汗竟湿透了底下柔软的被褥。 赵矜冉急忙拧干一条毛巾,敷在叶海的额上,转身去寻退烧药。 叶海知道自己在做梦,低低的视野跨越了时光回到过往,冷冷的空气吸进肺部有一种灼热的疼,叶海想,有时候梦境的真实性便是如此的震慑了人心。 昼夜不熄灯的走廊上哒哒作响的轻快脚步声叩击着清冷的空气,一双素净白嫩的小手搭上玄黑木门的金色圆锁,猛地一推,光华乍现。叶海循了那光芒望去,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两个明眸皓齿的天真小童在厚实的地毯上相靠而坐,低头共阅了一本小小的精致画册,其中一个一抬头瞧见了自己便拍手大笑,叶海不解,正要细看,角落的书架后又蹿出一个较大的男孩,大大的水润的眼,瞪圆了瞧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作势便要扑了上来,叶海转身欲逃,却是一头扎进熟悉的温暖之中,未细看,叶海便觉得轻飘飘的身子已被人一把抱起,仰头贴近了那人的脖颈,双手环上,便再也不舍放开,耳边只听到他温厚的笑声,说着,叶忘,可不许欺负叶海。 叶海突然睁开眼睛,漆黑如墨的瞳孔死死瞪着床边正替他换下毛巾的赵矜冉。 赵矜冉被他吓了一跳,刚换下的毛巾掉在了脚边的地上。 床上的叶海别开了脸,闭上眼深吸气,再回过头时已如往常,淡淡地开口问道:“我发烧了?” 赵矜冉点点头,为他扶正额上的凉毛巾,“天亮了还不退烧,我便送你去医院。” 语气坚决,不容反驳。 叶海笑了,干裂的唇抿成一字型,只在嘴角弯出两个小勾,笑意惨然,生疏寂寞。 赵矜冉坐在他身侧的床沿,摸了摸他的颈侧,感受到手背的高温,语气不自觉轻缓,“不去医院也行,我去为你请医生来。” 叶海点点头,安静地闭上眼不再言语,神情虚弱地仿佛一旦触碰,便能生生落下泪来。赵矜冉盯着他的脸瞧了一会儿,正要起身离开,叶海睁开眼唤住了他,“赵警官。” 赵矜冉坐在床侧,转头看他。 叶海喑哑着声音轻声说:“我做了一个梦。” 赵矜冉看着他,低低询问,“什么梦?” 叶海淡笑着缓缓摇头,“梦到了小时候。” 赵矜冉不知道这个“小时候”是什么概念,资料里白纸黑字只记录了叶海是在14时被叶蔚城带回叶家收为二子,此前和此后,便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叶海梦境里的“小时候”,到底是往前迈进一步的街巷小儿,还是朝后缩回一脚的世家公子,赵矜冉不能理解,也不想妄自揣测,踌躇了一会儿,俯身替叶海掖好被角,轻道一句“我在外面”,便转身出去了。 叶海浑身疼得不能动弹,见赵矜冉走开了,一时也不愿再说话,闭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叶海昏昏沉沉陆陆续续地睡了一段时间,捂出一身汗,天刚亮,烧便退了,赵矜冉拿一条温毛巾替他擦干身子,换了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便进了厨房做早饭。 叶海从床头一叠衣服里随便抽了一件白T恤和一条深灰色运动长裤换上,赵矜冉瞧着只比叶海高出半个头,可衣服穿在身上却愣是长出了一截,叶海踩着裤脚,在房子里四处转悠。 客厅的窗台上摆着一盆瓦盆花瓶,褐色的土壤上密密生长着柔弱纤长的嫩绿叶片。叶海凑近细看,鼻尖能闻到淡淡的香味。叶海想起那个叫做莱昂的男人,也在窗台上养着一盆比性命还珍重的绿色植物,只是,他是个杀手,而眼前这葱绿植物的主人,是个警察。 赵矜冉端出两碗白粥放在客厅沙发前的小桌子上,一抬头,看见他的客人正微微倾斜了身去闻身前的一小丛绿色,白色的旧棉布T恤松松垂在身上。 赵矜冉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叶海也看见了他,便抬起头,笑,“这是你养的花?水仙?” 赵矜冉微窘,摸摸挺直的鼻梁骨,讪讪地笑,“就是一些葱,房东送的,说是平时可以加在菜里做调料。” 叶海怔怔看了窘迫的男人一眼,勾勾唇,笑了。 生活和电影啊。 粥是白粥,平淡无味。 叶海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白粥,抬头瞥一眼身旁埋头喝粥的赵矜冉,挖了一勺粥往嘴里送,热气腾腾的白粥看起来香气扑鼻,吃进嘴里却终究索然无味,叶海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勺子。 赵矜冉从碗里抬头,正瞧见叶海皱着眉放下勺子,便劝道:“再吃几口,养伤需要体力。” 叶海摇摇头,站起身去开电视。 赵矜冉收拾碗筷,问他,“不去休息?” 叶海扶着受伤的右肩小心翼翼让自己窝入沙发,微笑,“昨晚睡多了,不困。” 赵矜冉把碗筷扔进水槽,拿了干净衣服进浴室冲澡。叶海倚在沙发上,耳边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一只手在沙发上胡乱摸索,竟从沙发缝里摸出一只打火机,普通的塑料打火机,掂在手里轻轻巧巧,叶海一下一下摁着打火机,火光忽明忽灭,直到打火机外壳开始发烫,浴室的门才砰得打开。 赵矜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沙发后,叶海不得仰头朝后看,视角改变,突然之间便觉得这人高大的不像话。 赵矜冉低头对叶海说,“我要去警局,晚上才回来,你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叶海仰头看着赵矜冉,不点头也不吭声。 赵矜冉转身甩了甩头发,拿了钥匙、钱包和手机便出门了。 第八章:交情 赵矜冉站在出租房楼下,抬头看六楼临街那扇窗户,窗帘紧掩,那个人大概仍是坐在沙发上对着莫名其妙的早间新闻发呆吧。想起叶海苍白的脸和右肩上厚厚的一层绷带,赵矜冉抬头对着东边灿烂的晨阳叹气。 掏出手机给肖青礼打电话,肖青礼似是刚醒,声音里带着一丝困倦的鼻音,“矜冉?” 赵矜冉说:“青礼哥,我想请假一天。” 肖青礼刚回答好,马上又接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赵矜冉想了想,回答,“家里有事。” 肖青礼便不再问,嘱咐了两句挂断电话,赵矜冉转身,朝附近一家小超市走去。 赵矜冉拎着一袋食物爬上六楼,楼梯口,叶海穿着自己的那件白T恤倚在门边的墙壁上,脚后跟仍然踩着裤脚,左手玩着一只打火机,看见赵矜冉,嘴角弯弯翘起。 赵矜冉略感惊讶,“怎么站在门口?” 叶海笑了笑,“我跟自己打了个赌。” 赵矜冉绕过他去推门,发现门锁着,他记得自己并未把钥匙给他,便疑惑地转头问那人,“你把门锁了?” 锁了又没有钥匙,却也不离开。 叶海仍是笑,“嗯,我赌你会不会回来,只给一小时的时间,输了我便离开,赢了我就留下。” 赵矜冉忍不住笑了,“赢了还是输了,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吧。” 叶海左手搭上赵矜冉的肩,牵扯到伤处,一阵龇牙咧嘴,却是异常开心地笑,“赢了便是朋友,输了,那就只是救命恩人,差别待遇,怎么能说没有意义。” 赵矜冉但笑不语,从口袋里翻出钥匙开门,“进来吧,我买了黑米和红枣给你熬粥,”瞧见叶海骤然跨下的脸,笑意更浓,补充道,“黑米红枣可以补血,况且甘甜有味,不至于难以下咽。” 叶海跟在赵矜冉身后进门。 赵矜冉直接进了厨房,架起一口高压锅,边往锅里倒水边说:“原本该让黑米泡泡水,现在条件不允许,等下如果味道不足,你可得将就。” 一旁的叶海正探头探脑往锅里瞧,听到这话,笑着揶揄,“我不讲究这些,若是我叶忘哥在这,你倒是真该请他将就。” 赵矜冉笑:“还说不讲究,那刚才那碗白粥你怎么不吃掉?” 叶海瘪嘴笑,眼神斜睨之间有淡淡的风情划过,“赵警官看起来可不像得理不饶人的人啊。” 赵矜冉心中惊叹这人眉眼间的美,面目上却只是淡淡的,他点上炉子,再瞥一眼身旁的人,见他正斜靠在墙上,瘦削的肩背和四肢,若暂时遗忘掉他执枪的手势和肃穆清寒的眼色,单单只是这副单薄的身躯,倒像极了十七八岁的少年,风华正茂,该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却偏生踏入了这泥潭,换来一世不得翻身的寂寥。 叶海见他看着自己,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赵矜冉微微笑,“叶海,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叶海淡淡挑眉,奇道:“怎么说?” 赵矜冉也不看身旁的人,只是勾了唇角缓缓地笑,用三根手指虚虚地握住勺子慢慢搅拌锅里的粥,“第一面,我以为你清冷,第二面,我以为我遇见了流浪的艺术家,第三面我知道你是亡命之徒,现在,我开始怀疑你其实只是个男孩,像那些璀璨在荧幕上的美丽少年,快乐并忧郁着。” 赵矜冉其实想说,你应该是阳光下的海浪,自由且丰盈,但事实上,你是暗夜下的深海,谁也不能预测哪一日,狂风骤雨,你便要吞没了什么。 他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继续转动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安稳而平淡。 叶海扑哧笑出声,“赵警官,有朝一日你若是不容于警界,我不介意为你引见一些世纪末落魄诗人,你可以与他们一道欣赏暗夜里凋零的美少年。” 赵矜冉大笑,眼里有着戏谑的冷光一闪而逝,“你绝不是暗夜里凋零的美少年,你只是一个在阳光下渐渐腐烂的男人,灵魂尚存,肉体消亡。” 叶海微微眯缝了眼,未受伤的左手握拳轻扣下巴,指节与肌肤相触的轻微响动,像琴身上绷紧的弦,叩、叩、叩。 千钧一发。 赵矜冉想这样的话题真实无聊,美少年又不是他的爱好,又何必和叶海较真,刚想开口道歉却看见叶海举步靠近自己,伸出左手捏住了自己握勺的手。 赵矜冉警惕地看着他,右手握拳,随时等待了反手一击。 叶海却突然笑了,白牙在赵矜冉眼前晃出森森的光芒,“赵警官,将枪杀现场的唯一生还者带回家修养,这可不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语气微微一顿,“还是说,你有什么不轨企图?” 赵矜冉疑惑地看着眼前靠得极近的年轻男子,直视的眼藏在低垂的发梢下,敛进了一片黯淡的阴影,他看不真切,看不明白,“不轨企图?” 他们二人身高相差不多,叶海微微垫起脚尖便可附上赵矜冉的耳,吐气如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赵矜冉警惕地看着他。 叶海蓦地将二人的距离拉开些,紧盯住赵矜冉,笑道:“别紧张,我开玩笑的。” 刚出炉的黑米粥确如赵矜冉所说,甘甜有味,叶海坐在沙发里,心满意足地将勺子含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对身旁的赵矜冉说:“很好吃。”这样沉静的叶海是无害的,不像刚才那般张牙舞爪伶牙俐齿,倒像被喂饱了食物的宠物狗,乖巧地露出柔软的肚皮任由你抚摸。 赵矜冉淡笑无言,只是俯身从小桌上扯出一张纸巾,递给他。 叶海从嘴里拔出勺子,晶亮的眼不解地看着赵矜冉。 赵矜冉瞥一眼叶海轻轻放在身侧的受伤的右手,以及正握着勺子已无余暇的左手,伸出手,用纸巾轻拭叶海唇角的粥渍。 叶海瞪圆眼,看着赵矜冉极其自然地收回手,把纸巾扔进桌下的小桶。 赵矜冉问:“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回去?” 叶海摇摇头,“不用,家里已经通知了人过来接我。” 赵矜冉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这才问道:“昨晚……追杀你的人,是谁?” 犹豫的地方是他几乎脱口而出的“……被你杀死的……” 叶海舔着勺子,“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郑家的人。” 赵矜冉惊讶,“郑家?”他以为会是封赢。 叶海将自己沉入沙发,握着勺子的左手轻轻挥动,慢条斯理的解释着,“封赢不会在现在这种局势下再动手杀我们的人,他已经犯下第一个错误,不会再犯第二个,而且他比你们所想象的更了解我哥,甚至于了解我们叶家,真要摧毁叶家,他会选择杀死叶净和叶贤,而不是默默无名的我。至于郑家,想要趁乱揩油假冒封赢之手打击我们叶家,动不了我哥,找不到我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弟弟,游手好闲的叶家二公子便成为他们眼中肥硕流油的大猎物,呵。” 赵矜冉微皱眉,“但是你没有死。” 叶海淡笑:“生在这世道,长在这家庭,都是荆棘丛里爬出来的,谁能没点防身之术,即使只是一个孩子,叶家的孩子,也是可以杀人的孩子。” 赵矜冉沉默。 叶海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赵警官。” 赵矜冉转头看着叶海。 叶海微微笑:“我很困惑,杀人偿命,你作为执法者,为什么不抓我?” 赵矜冉在心底重重叹气,面上却带了层玩味的笑,“那是你们黑道的处世之道,我若是贸然参与,无非添乱,这世界的正义,不是只有警察说了算的。”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肖青礼的面前?为什么要照顾他?为什么要给他煮这碗味道复杂的黑米红枣粥? 反正回答不出来,那就将就着使用那些口头上道貌岸然的理由吧。 叶海果然笑出声,“那下次我若在你们的管辖范围内杀了人,杀了无辜的人,你会不会抓我?” 赵矜冉大笑,眼里扑朔的笑意隐隐约约,他说:“叶海,千万别让我有抓到你的机会。” 叶海和赵矜冉相视片刻后一同大笑。叶海喘着气笑着躺进了沙发,牵动伤口,痛得眼角漫出泪光,却仍是止不住笑。赵矜冉去拉他,他躲开,赵矜冉怕撕裂了伤口,手下不敢用力,便只能轻揽住叶海的左肩,护住那血肉模糊的右肩。 叶海慢慢停止了笑,被赵矜冉揽在怀里的半个身子慢慢倚进了暖热的温度中,他突然问:“赵警官,你见过夜晚大海上的明月吗?” 赵矜冉诧异,摇摇头。 叶海靠在赵矜冉的肩头,微笑,“赵警官,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 第九章:计划 窗边晨光绚烂。 叶海走的时候赵矜冉打开门要送他下楼,却被叶海阻止了,他说:“没有必要让他们看见你,否则,又是一场纠葛。” 赵矜冉明白,换做是他,亦不能向肖青礼坦诚了与叶海的这一场相识。 他与他,是同一世界里两个极端角落里的影,随了日升月落不停移动脚步,交集的瞬间,必定该纠缠了世俗功利的索,暗与暗,总归不该是今日这般,言笑晏晏,自在相交。 赵矜冉突然想起一个词,扑哧笑出声。 叶海问他,“笑什么?” 赵矜冉说:“情投意合。” 叶海不解,“什么?” 赵矜冉推着他出门,笑,“没什么。” 叶海耸肩,走向楼梯,攀附着灰墙,慢慢下楼,没有说再见。 赵矜冉直到再也听不见那沉稳缓慢的脚步声,这才转身关上门,将笑容安静地隐去。 情投意合,今日的玩笑,等到了远方的征途,却是成了副再也漾不开笑意的模样,谁能说清楚,所谓情投意合,到底是幸福的底线,还是悲伤的起始? 叶海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叶贤瞥他一眼,忍不住笑出声大声揶揄,“大清早让我来这穷乡僻壤接你叶二少,难道就是为了显摆这一夜温情的余韵?啧啧,脸都白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丫头这么烈性。” 叶海哼笑着锁上车门,扣紧安全带,嘴里不忘回敬,“明明是你死缠烂打一定要代替叶净来一睹佳人风采,说什么显摆?” 叶贤从车窗里探头而出向上仰视,寂静的街,寂静的楼,佳人隐去,难觅芳踪,于是钻回车内坐好,笑着回头问自家一夜风流的二哥,“佳人何在?竟舍不得让弟弟看上一眼?” 叶海想起赵矜冉安静搅动米粥的模样,抿唇神秘一笑,“风月佳人没有,如意郎君倒是有一位。” 叶贤大笑着摆摆手,“别别别,你可别学叶忘哥,万千佳丽不要,偏要选又臭又硬的混蛋男人,落得个自讨苦吃,何必呢?” 叶海微笑,“你这话可别叫叶忘哥听了去,他最忌讳别人提起韩言哥的事。” “是是是,我可不想成为同性恋的炮灰,”叶贤说着闲话,随手丢过去一个袋子,叶海接住,牵扯到右肩的伤口,微微皱起了眉。叶贤眼尖,伸手捏住叶海的左肩,也皱起了眉,问道:“怎么了?受伤了?” 叶海知道瞒他不住,所幸坦白,笑道:“昨晚被偷袭,伤在右肩,子弹已经取出来了。” 叶贤松开手,瞪大眼盯住叶海,双手紧绷在前方握紧方向盘,英俊的面目可算的上咬牙切齿了,他问道:“这就是你昨晚不敢回家的原因?怕这伤让叶忘哥追究?怕我们为你担心?哥,在外头念了几年书,你记性不见长,倒是这圣母娘娘的本领越见娴熟啊。” 叶海头疼,叶贤这几年将叶忘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本事学了个十成,这会儿气头上是绝对不肯给他好脸色看得了。 忍不住开始想念某个人温柔相待的模样了。 叶海想说些什么,刚要开口,叶贤已经一拳砸在了方向盘上,车子立时爆发出一阵鸣响。 一阵沉默,几分钟前欢笑嬉闹的场景一去不复返。 强颜欢笑虽然是个矫情的词,但是却真切地体会在生活里。 叶贤抓着方向盘的两手青筋暴起,“父亲已经走了,现在又换你受伤,他们真以为我们叶家是人人好欺负的吗?!” 爆发的怒气在叶海握上他的肩时逐渐湮灭,深深吸气,冷静下来的叶贤转头注视自己的兄长,轻声说:“回家后让我检查伤口,枪伤可不是小事。” 叶海隐约觉得,叶贤仓皇转回去的眼里,有泪光浮动。 叶海想,叶贤的生日还没有到呢,他也只有19岁,是个被允许孩子气的年纪。 “先别让叶忘哥知道。” 叶贤皱紧眉,刚想开口教训他,一转头,看见叶海苍白着的脸色,暗恼自己竟然没有早些发现他的不对劲,只恨自己平日里果然还是对他太过放心了,于是闭上嘴,只是淡淡颔首。 叶海笑笑,放低了车座,慢慢躺下,他问:“宇宙无敌智慧小超人叶贤小朋友,现在几点几分了?” 叶贤恼怒地大嚷:“不准那样叫我!” 叶海用手背掩住光,呵呵直笑。 半天后,直生闷气的小朋友闷闷不乐地回答:“差五分七点。” 手背后的叶海喃喃低语,“呐,叶贤,我有个计划,但是现在还想不清楚,你让我睡会儿。” 叶贤气恼归气恼,还是将车停在路边,转身从后座拉过一条毛毯,盖在迷迷糊糊的叶海身上。 叶贤没带叶海回常青藤主宅,而是回到了自己位于城南别墅群的房子。别墅门口有一群黑衣暗哨,认清是叶贤的车后,从远处便立正静候着的了。叶贤径直把车开进车房,叶海下车,和叶贤一起从车库的边门进入别墅。 叶贤对尾随进来的保全队长低声吩咐了两声,唤来了管家,一番交代后,拉着叶海上二楼主卧。片刻后,管家送来了成套的医疗用品,叶贤帮着脱下叶海身上的衣服,小心谨慎地解开缠绕在肩膀和胸口间的绷带,对着那暴露出来的狰狞伤口倒吸了口气,然后,便是一番不客气的数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伤成这样?伤成这样为什么不立即通知我!” 叶海缩缩脖子,不愿直面于如此大动肝火的叶贤。 叶贤手上力道轻柔,语气却是愈发凶狠,“你以为这样子能瞒得过叶忘哥吗?你能半个月不见他吗?叶净呢?你一个小时前流过鼻血都能被他嗅出来!你这个笨蛋!你这些年的枪法都是白练的吗?什么北欧枪王!你下次再骗我试试!” 叶海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他们藏了一个人,一直不动声色,只等到其他人都死绝了才突然现身,我没察觉,就被偷袭了。” 处心积虑地谋杀,换做他人未必就能活着离开。 叶贤给伤患扎上绷带,神色森然,叶海知道再开口也是枉然,索性闭嘴。 叶贤黑着脸色询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叶海回答,“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郑家人动的手。” 叶贤点头,“和我猜测的一样,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动你,只可惜,他们不清楚你的底细,才会让你侥幸躲开。” 叶海苦笑,“比起近身搏斗,我自然比不上叶净,他们趁虚而入,我连拉开距离的时间都没有……”伤口上一阵疼痛,忍不住连连吸气,“你轻点!” 叶贤冷哼,“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下次就给我小心点!” 房门被推开,接到通知的叶净探出脑袋,一眼瞧见叶海裸露着上半身露出被绷带缠绕了半边的肩,手中的纸袋砰地掉在了地上。 叶海忙说:“没事的,纸弹擦破了皮肉,出了点血,已经处理好了。” 叶净仍是站在门边,“谁干的?” 叶海冲他招招手,“老郑家。” 叶净点点头,走近他们二人,在叶海身边坐下,低头查看叶海身上的伤。叶海这才注意到叶净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叶净摇摇头,“没事。” 叶贤挺起腰背检查了一番叶海的伤口,说:“伤口处理成这样就可以了,现在,你可以说说你的计划了。” 叶海点点头,从叶净带来的纸袋里掏出一袋密封的血浆,冲不解的叶贤眨眨眼,“我让叶净带来的,据说是O型血,呵呵。” “你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叶海笑,“就在你和你的管家先生讨论怎么把我裹成木乃伊的时候。” 叶贤无奈,“好,那请问叶二少你要这些血浆做什么?” 叶海抿唇淡笑,“既然老郑家在幕后辛苦策划了这出戏,于情于理,我们都该积极配合着为这出戏拓宽舞台拓展戏路。” “怎么做?”提问的人是叶净。 叶海笑着扬扬手里的血浆袋,说道:“老郑家的目的应该是嫁祸封家,在我们两家如履薄冰的境地上火上加油,好谋取渔翁之利,我们何不乘此机会倒打一耙,用受害者的名义作出哭相指控封赢这有失道义的行为,给叶忘哥送上些福利,既能让他在与封赢的谈判中争取更多的砝码,也可以让我有个完整的借口消身匿迹,在封赢最没防备的时刻,让他一击毙命。” 叶贤皱眉,“你这是在冒险,你怎么知道封郑两家不是联合?” “联合最好,封赢便会更加确定我受伤是真,毕竟我留在现场的那摊血是货真价实的。” 叶贤英挺的眉皱得更深,“你的计划一定不止这些,二哥,你最好全部说出来,否则你这一身的伤,休想瞒得住叶忘哥。” 叶海扑哧一笑,“叶忘哥说你是所有人肚子里的蛔虫,还真没有说错。”止了笑,他继续说道:“我们的目标是杀死封赢,封赢这人太过小心谨慎,再说,他了解叶忘哥,通过叶忘哥进而了解我们家,对你和叶净的戒备自然比一般人更甚,唯独我,一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他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叶净仍不住插嘴,“那是他不了解你!” “幸亏他不了解我。”叶海摸摸叶净的发,继续说:“假设我重伤不愈昏迷不醒,外界必定以为叶家此次祸不单行,正是气虚体弱的时候,叶忘哥在这个时候和封赢谈判,其他的几个世道大家出于势力均衡上考虑,一定会帮忙守住叶忘哥,促成让封赢亲自出面谈判的成功几率就会高上许多。” 叶贤总算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把封赢引诱出来,在他最无戒心的时候由他最不防备的你暗杀他?” 叶海点点头。 叶净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被叶海忙不迭地叫了回来,“我说暗杀,没说让你出手!” 叶净不甘地看看叶海,再看看叶贤。 叶海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拽住叶净的手,笑,“让你去,我这一身的伤不是就白装了吗?你是叶家的最强武力,你要在叶忘哥和封赢谈判的时候陪在叶忘哥身边,既是保护叶忘哥事后及时撤退,也是保证吸引封赢的全部戒心,留出空子给我钻。” 叶贤英挺的眉锁得更深,“计划是不错,但是你觉得叶忘哥会同意吗?” 叶海松开拽住叶净的左手,将血浆袋递给叶净,示意他在自己身上撕裂密封口,鲜红的血,砰的一声洒满叶海全身,刚换上的干净衣服立时为鲜血染透。 叶海低头查看了一番,颇为满意,抬头冲一旁目瞪口呆的叶贤笑,“我们先斩后奏,他也没有办法。” 叶贤无奈地摊手,“直接送到我的医院,我会安排一群护士医生,让他们成为目击者,不出半小时,整个s城都会知道,叶家二公子遭枪击,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 叶海说:“记得安抚好叶忘哥。” 叶贤答应着,转身便要离开安排事宜。 叶海开口唤住叶贤。 叶贤回头,探寻地看着叶海。 叶海说:“你不要去查那个人,也不要找他麻烦,他救了我一命,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叶贤盯紧了叶海,半晌,回答,“好,我不查他,他救了你一命,我感激他。” 身旁的叶净伸出手,握紧叶海的手。 叶海知道,他们都已是惊弓之鸟,谁也承受不起任何一种失去,绝望,从父亲倒进血泊的那一刻起,蔓延而开,便再也纠缠不掉,至死方休。 第十章:阴谋 研究了一半的资料覆进一片阴影,赵矜冉从办公桌后抬头,正对上李木阴郁的方正脸庞,他抬抬下巴,冲着肖青礼办公室的方向撇嘴,音色低沉,他说:“青礼让你进去。” 赵矜冉合上资料夹,站起身,随了李木一同走向肖青礼办公室,随口问道:“出什么事了吗?”就在十分钟前,肖青礼从自己面前凝重着神色进了办公室。 身旁的李木拧紧了浓密刚硬的眉,神色间掠过一抹忧色,难得耐心地解释着,“青礼一心要促成叶封两家的谈话,为的便是拖住叶忘和封赢的脚步,让s城晚一日进入无休止的杀戮,给所有人一个喘息休憩的机会,谁知封赢竟至赶尽杀绝,派人袭击了叶家二少,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子弹击中叶海胸口,至今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生死难测。” 赵矜冉拉住李木的胳膊,惊诧万分,以至于连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他惊问:“哪里来的消息?” 李木讶异地看着赵矜冉,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后辈泰山崩于前亦不为所动的淡漠,如今这般失常的举动实为少见。 赵矜冉着急又问:“这消息是从哪边传出来的?” 李木张嘴刚要回答,前方肖青礼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由内开启,一个清瘦高挑的男子扶着门框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折射着廊道上方白炽灯管的光源,隐隐绰绰,那男子开口说道:“进来再说吧。”声音柔软清雅,温和中自有坚定不可摧移的力量,声如其人。 赵矜冉收敛心神,随了男子敞开的门,进入肖青礼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肖青礼抛弃了办公椅,抱着胳膊斜斜倚进了松软的沙发,正皱眉望向赵矜冉,紧随其后的李木已跨前几步坐到肖青礼身边。 赵矜冉站在办公室里,喉中一阵干涩。 那清瘦的男子,面对赵矜冉,笑意浮上薄削的双唇,说道:“你好,我是韩言。” 沙发上的肖青礼淡淡瞥去一眼,向赵矜冉解释说道:“他是韩言,两年前与你一样,为了这城市的正义日夜奔波,现如今,却已只是某家中式餐馆的店主。”肖青礼转头冲韩言微笑,“韩言,他便是赵矜冉,我向你提起过的优秀的后辈。” 韩言点头一笑,伸出右手。 赵矜冉伸手与他相握,感受到掌心中温和的力量,心中微微惊叹,原来这就是韩言。 韩言正色说道:“叶海重伤的消息是从慈心医院传出来的,许多人眼见为实,叶海浑身是血,送进手术室前已然昏迷。” 赵矜冉忙问:“送进医院的时间是……” 肖青礼在沙发上坐正,翻开着手边的记事簿,白皙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浮现,他抬起脸与赵矜冉有了正视,说着:“今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送进手术室,据说耽误了时间,失血过多,脑部缺氧,估计九死一生。” 赵矜冉拧眉,“这是假消息!叶海是昨晚十二点多受的枪伤,这之后的六个多小时里他都与我在一起,子弹也是我帮他取出来的,我可以保证他并无大碍,早上七点他在我的住处被人接走时他的健康状态还不至于被送进医院急救中心!青礼哥,我们需要从长计议,这消息必定有假。” 赵矜冉没想过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将一段他原想珍藏至深永不为外人言说的记忆掀翻了开来,面对眼前三人或诧异或深沉或探索的目光,赵矜冉一阵口干舌燥,他的脑海里只剩下那个人穿着自己的白色T恤在小小的屋子里自在随意的模样,言语捕捉了这画面,一层层阐述开来,饱满的,全是他。 赵矜冉无端端想起了一个词,背叛,于是不自觉握紧了拳,却在逢上身旁韩言探寻的眼后,慌忙松开。赵矜冉说:“叶海绝对没有重伤,消息有假,只是不知他们放出这假消息,又是何种企图。” 肖青礼抱着胳膊思索,良久,转头看向韩言,“你觉得呢?” 韩言微笑,“很明显,叶家的人在制造烟雾弹。青礼,你与叶忘一同成长,他的为人你定是知晓,若说有一日要让他的弟弟们身处了风口浪尖,这人,一定不会是他叶忘。” 肖青礼点头,“是,这绝不是叶忘的计划,我们便不能顺着叶忘的思路来揣摩这背后的意图。” 韩言忽然转头,询问赵矜冉,“今天早上来接叶海的是谁?叶贤还是叶净?” 肖青礼眼神灼灼地盯住赵矜冉。 赵矜冉苦笑,“我不知道,他没让我送他下楼……”尴尬一笑,“我猜他不想给我添更多的麻烦。” 韩言闻言微微一笑,“若要说起体贴人心,我们这些人,恐怕都不及叶海,”秀长的眉轻轻舒展,韩言继续说道:“弄清楚谁是这幕后策划人,要顺藤摸瓜便容易的多,呵。” 李木不解,问道:“为什么?” 韩言和肖青礼相视一笑,眼神交换间,有一种赵矜冉为之惊异的默契与苦涩在。 韩言笑着解释,“叶家的这几个兄弟,个性独特,个人作风明显,极其容易为人所摸透思路,若不是叶家势力雄厚,他们又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在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只怕不容易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赵矜冉注意到沙发上的肖青礼用拳抵住下巴,细腻的唇角正绽放着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韩言正色道:“不是叶忘。倒是那两个小的,叶贤心思深沉行事周密,叶净做派狠厉行动迅捷,他们二人的合作,无往不利。” 肖青礼苦笑,“必然是与叶忘亲近太久的结果,如果这两个孩子是由叶海带大,恐怕便不是今日这‘黑道双煞’的模样了。” 韩言无奈地牵了牵嘴角,肖青礼身旁的李木直接从鼻孔里哼气。 二人都是一副心事重重却又神秘莫测的神情。 赵矜冉隐隐觉得不对,韩言和肖青礼与叶家的瓜葛他不是很清楚,也无意探究,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两个人在讨论案情的过程中,似乎隐隐地,都在试图屏蔽掉叶海,而且这种隐约的甚至可能是无意识的行为本身,让他感觉,更像是一种保护。 肖青礼与叶家周旋这么多年,怎么会放任自己为叶忘这样一个枪法了得的黑道人物洗白?如果说肖青礼是有意维护,但瞧李木的神色似乎也并不把叶海放在心上,这是为什么? 赵矜冉隐约想到了什么。 肖青礼说:“只是不知道他们唱的这一出,图的是什么。” 韩言深思片刻后说道:“他们这一举动,一可以麻痹封赢,让他以为叶家的势力已被大大削弱,再于他疏忽之际迎头痛击,二可以隐藏叶海,叶海重伤天下皆知,叶忘有了充足的理由送走叶海保护他的周全,而且,叶家还有了和封赢正式宣战的噱头,一石三鸟,何乐不为。”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韩言沉吟良久,叹息,直视了赵矜冉,轻声问道:“你送走叶海的时候,他的真实情况如何?” 赵矜冉回答得极快,“伤在右肩,子弹是我帮他取出的,没有动到筋骨,应该没什么大碍。” 韩言点点头。 肖青礼的手机突然响起,肖青礼接起后用了不到一分钟便挂断电话,众人向之报以询问的眼神,肖青礼抬头环视众人后缓缓说道:“医院的消息,手术结束了,主刀医师宣称效果不是很理想,叶海已经被送进重症病房,”转头吩咐李木,“李木,我需要你到医院一趟,例行公事,就近观察。” 李木点点头,高大的身影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中只剩下他们三人,沉默良久后肖青礼突然开口,“那么,矜冉,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能保证我与韩言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恶劣的影响,那你能保证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赵矜冉点点头。 肖青礼叹气,转头看了一眼韩言,复又看向赵矜冉,神色复杂,“你和叶海是什么关系?” 赵矜冉怔住,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肖青礼的问题方向。 肖青礼摆手示意赵矜冉放松,微微一笑,“在你之前,已经有人上演了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你再怎么惊世骇俗,我也不会太受打击,所以,你大可放心,我……” 韩言轻声叹气,打断肖青礼的话,转头对赵矜冉说道:“他是问你,你和叶海是不是存在某些特殊关系,比如,同性情侣?” 肖青礼冷笑,“比如,你是他们安插在我们这的内鬼。” 韩言沉声道:“青礼,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赵矜冉惊讶之余连否认都忘记了,“我……” 肖青礼扑哧笑出声,狭长的艳丽凤眼里有温暖缓缓上涌,“矜冉,你是我的手下,你的资料在你前来报道的前一周就已经存入我的档案,个人性向是很私密的事,若不是今日情况特殊,我也不会如此冒犯,希望你能够谅解,”促狭地瞥一眼身前站着的韩言,肖青礼继续说道:“毕竟,前车之鉴尚在。” 赵矜冉诧异地看向韩言,心中豁然开朗,难怪他那么了解叶家,难怪他的言语之间对叶家尽显亲密,只是不知道,这位朱丽叶,是谁。 韩言却只是笑得愈发苦涩。 赵矜冉知道他与叶海的这一番相识实属蹊跷,叶海伤重的假消息外界只有他一人知晓真相,偏巧他的身份是警察,叶家会在明知消息已为警方识破的情况下继续完成这一场戏,个中缘由,解释不通,无怪乎肖青礼和韩言会怀疑他。 赵矜冉思量了下话语,郑重说道:“青礼哥,除却叶蔚城葬礼上的惊鸿一瞥,昨晚可说是我和叶海的初遇,我承认我的性向,我承认我是同性恋,只是,这不代表我会对一个认识不到十小时的男人一见倾心,更何况,是在我明知他的身份的情况下。” 肖青礼困惑,“那么,我们该怎么解释为什么叶家在明知计划出现巨大漏洞的情况下依然坚持进行的这种行为?” 一直默不作声的韩言突然开口,“法则。” 肖青礼不解,“什么法则?” “黑与白的分歧,青礼,虽然你我与他们相交甚深,可是,我们始终是外人,许多时候,我们会对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感到莫名,这就是分歧,在黑的世界里,有不容许白渗入的尊严,或许,他们只是借机宣告,即使警察知道真相,也不能参与,更不能阻止。”是的,他们的世界,他永远都是外人,在那些无法融合的日夜里,他痛过,苦过,为自己,甚感悲哀,也为那个人,一直疼痛,这样的言语,即使只是平淡地叙述,韩言也可以感受到心肺间升腾而起的一股悲凉与不甘。 肖青礼默然,缓缓说道:“韩言,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阻止叶忘。” 韩言苦笑,“青礼,我回来,不是因为要袒护了这个城市的正义和秩序,只是因为,叶忘他需要我,两年前的韩警官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韩言,只是一家中式小餐馆的店主韩言,再无他人。” 第十一章:兄弟 重症病房的窗是厚重的落地玻璃窗,淡绿色的绒布窗帘密实地垂落在地,于松软的褶皱中,无声无息掩住了一片光华,只穿透了细密的白与银,在病房满室的暗中,晕开层层的亮。 叶海并未深睡,他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里,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正牵引着自己的手去抚摸一朵绽放的玫瑰,黑得不透光的背景里,只剩下那多玫瑰的红,艳得像血,汩汩地流出一条血河。 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习惯于瞪大眼放任了自己的情绪去望向暗处里的一丝虚无,是望着望着,便能虚空了心智,把繁杂的世间缩减成一个飘渺的无的,所以,当病房的门锁转动着发出细微的响动时,叶海是立时清醒了眉目,握紧了身下潜藏的凶器的。 他是叶家的孩子,他从来不缺少防人之心。 略带滞重的脚步声,一沉一缓,叶海熟悉这脚步与地面接触后叩响的颤音,是多年前于异国他乡伤了身,是从翻飞的华丽跑车中拖滑出满身的污血一步一步爬回了人间,将生存的美好极致展现,却也永久地失去了双腿的灵便性的人。 是他唯一的兄长。 叶海松开手,闭上眼,片刻后,有人不耐地轻拍了自己的脸颊,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睁开眼,透过床头惨淡暗弱的蓝光,看见那人瞪圆了一对猫一般晶亮的大眼站在床头俯视了自己。 叶海微笑,轻声唤道:“哥”。 叶忘站在床头俯视自己的大弟,轻扬唇角,勾出一个略带讽意的笑容,说道:“在我面前装睡,不如回去骗了叶贤你这伤势的真假。” 叶海失笑,连连点头应道:“是是是,哥最厉害。” 叶忘在床边坐下,大眼圆睁,细细审视了叶海的右肩后这才轻声询问,“伤口还疼吗?” 叶海乖巧地点头,故作皱眉,却掩不去嘴角的笑纹,“疼,哥,我好疼。” 叶忘捏捏叶海的脸,骂道:“你这小鬼,都受伤了还要出些鬼主意,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叶海连忙摇头,微笑解释道:“既然已经受伤了,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伤口?让血白流,在叶忘哥的道义美学中,岂不是等同于痛上加痛。” 叶忘斜眼瞪着床榻上的病人,“少拿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来堵我,”俯身捏捏叶海的鼻子,叶忘叹气,“这本该是我的责任。” 叶海伸出左手,握住叶忘的手,用劲拽进掌心里不愿撒手,安抚笑道:“哥,计划已经展开了,这出戏我们每个人都是主角,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为我的先斩后奏向你道歉。” 叶忘瘪嘴,说道:“从小到大,只要我不在场,你们三个总能闹得天翻地覆,我这个做哥哥的,除了帮你们将一切掩盖和完善,便是等着你们的每一次道歉和邀功。” 叶海眨眨眼,从下往上看着他的哥哥,半晌,扑哧一笑,柔声唤道:“哥。” 叶忘再次瞪圆两只猫一样的大眼,柔软的额发落在眼前,恍惚挡住了他看向自己弟弟的视线,飘飘荡荡,让一切变得迷离且遥远,仿佛就在不久前,他的这个弟弟还蓬松着一脑袋的乱发迷糊了双眼央求自己早饭后带他去动物园看狮子和老虎。 叶海拉着叶忘的手,晃了晃,又叫,“哥。” 叶忘忍不住翻白眼,在叶海第三次叫哥的时候终于缴械投降,“好好好!我输了!我不生气!” 叶海嘿嘿偷笑。 外人眼里软硬不吃的叶家长子,其实软硬都吃。 叶忘挺了挺瘦削的脊梁,侧头看着这个在外人面前温顺寡言的弟弟,细长的眉高高扬起,“我倒想听听看,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必须让我的弟弟假装半死不活地躺在这该死的白色病床上,却不能陪我坐在家里的德国餐桌上共进早餐?” 叶海挪了挪身子,伸出两只长长的胳膊,掰着指头细细数着,“首先,我重伤,你便有了借口与封赢正式谈判,两家宣战,是他起得头造的因,舆论上,郑家不能正面帮助他们,其他家族,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其次,只要引得封赢现身,我们便有机会下杀手,他们最防范的人不外乎是叶净,顶着叶家家兵总队的名号,老三的身手世人有目共睹,只要当日把老三置于了他们眼线内部,声东击西,封赢断然缺失了防范,这便是你们给我创造的最大机会……” 叶忘打断叶海的陈述,是由着发自肺腑的一丝寒意颤抖了心魂,向来桀骜不驯的叶家长子叶忘,他的恐惧,素来近在身侧,他埋头,低声问着,“非你不可吗?叶海,我们有的是能手……” 叶海沉吟,抿起的唇和上扬的唇角像一笔连起的勾,生动且天真,他笑道:“哥,这是目前最可行的计划,父亲的仇恨,必须由我们填补。” “我当然知道!只是……” “哥!”叶海皱眉,“这不公平,对我,对叶净,对叶贤,甚至对你,都不公平。你是长子,从小,你站在我们身前替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小鬼阻挡了多少压力我不是不知道,那年你孤身一人前往老家做的事是多么的惊天动地我知道!叶净也是,他的身手最优秀不能成为逼迫他杀戮的理由,他已经摆脱了过去的身份,换来的不应该是重新生活吗?叶贤虽然聪明,可是他是老幺,他有权利享受宠爱,而我,隐没这么多年,等待的,不就是在敌人最难以设防的时刻,直接而致命的一击吗?” 叶忘低下头,略长的发软软垂下,掩去眉角眼梢的苦涩。 叶海抚摸他的额发,低声呼唤,“哥,你一直都在试图保护我们,但是,你要明白,父亲给过我们选择,成为叶家的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决定。” 叶忘点点头,心痛难言。 叶海握住叶忘的手,微笑,“更何况,全世界最优秀的狙击手,是你的弟弟,他不会失手的。” “胡说!明明只是欧洲最强,什么时候晋级到了世界冠军?”软绵绵的话语,已略带了宠溺和无助。 叶海看着叶忘,安静地笑。 叶忘抬起头,一双美目直视叶海,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从小便是隐于暗处的勇者,是叶家最隐秘的珍宝,是我们不能与外人分享的骄傲,你是叶海,是我的弟弟。” 叶海略略起身,攀住了叶忘低俯的身,瘦削的肩胛骨抚在掌下,是冰凉的暖,是于成长的冗长岁月间,日日融入血骨,熨帖了他们日渐苍老紧缩的心。 是谁也不能离去的相依相偎。 叶海附在叶忘耳边,轻声说道:“哥,这是我们的仇恨,是击溃了我们的生活的猛力一拳,若不还击,这夜,再不能合眼。” 叶忘沉默闭眼,有泪,涌在心间,酸酸地疼。 昏暗的病室里,叶忘拉高被子,于叶海身侧掖紧,叶海笑着蜷进叶忘瘦弱的怀中,被叶忘揪住了耳朵往外提拉着。叶海大笑,“哥,我们好久不曾这样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叶忘往外挪动,小心地避开叶海的伤,微微撅起丰润的唇,埋怨道:“你们都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抱在怀里总是硌得慌。” 叶海笑笑,在兄长孱弱的臂膀间寻找一个最舒适的角度,却又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问道:“哥,你还记得那个赌约吗?” 叶忘问:“哪一个?” 叶海说:“十四岁那年我发烧,烧得厉害的那次。” 叶忘轻笑,“哦,想起来了,那天父亲要和洛城的军火商见面,你闹着不肯吃药,抢了管家的钥匙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哭着闹着没有父亲就不要吃药的那次。” “对,就是那次,后来你还生气了……” “是,我被你气得厉害,我和你打赌……” “你赌父亲那天赶不回来,我赌他必定回来。” 两个人靠在同一个枕头上,你一言我一语争着回忆,相视的眼神间笼上笑意,仿佛那昨日好时光,就在眼前。 叶忘说:“你刚来的那会儿身体脆弱的像只小鸡,十四岁的年纪个头看上去只有十岁,父亲担心你,为你请了s城最好的儿科医生做固定医生,那次你不肯吃药,真是气坏了我,我为了骗你吃药,便和你打赌,我赢,你便要听我的话乖乖吃药,你赢,父亲回来你也是吃药,叶海,小时候的你,真傻。” 叶海轻笑,“那时只是觉得恐慌又寂寞,哪有心思和你斗智。” 叶忘说:“那到是,只是谁会想到父亲辗转奔波了异城,改了航班,终于在十二点前赶回来,你这小子,从小就有这样的好运气。” 叶海微笑,“是,好运气,所以,前几天,老天爷又让我赌赢了一把。” 叶忘挑眉,“哦?这又是哪门子的赌约?你是赢了还是输了?” 叶海失笑,调整了目光,沉沉望向天花板上浮动的暗影,缓缓说道:“你看,我总是忍不住为自己铺设开两条路,仅有的两条路,是没了第三方出口让自己有机会寻到光明和希望的,吃药和病痛,离开或留下,或许将来,还会有生和死。” “你的选择总是决绝而惨烈。” “似乎并不符合了我的为人处世呢。” “叶海,你隐匿自己多年,到最后,不要连自我都丢失了才好。” “我反倒担心这自我的日渐膨胀有一天是会毁了我的。” 叶忘转头凝视叶海,是忽然想起了眼前这孩子因饥饿而下陷的双颊和惨淡的双眸,那个孩子,停留在记忆里,曾怯怯地站在偌大房间的角落里,望过来,望过来,像小猫般问一句,如果不再吃饭,我是不是就可以死了。 我可不可以死? 叶忘深深皱眉,细长的十指捧住眼前青年男子清秀的脸,谨慎问道:“叶海,如若有一天,你的身边不再有我,甚至于是连叶贤和叶净都不得不离开了的,无人再为你开通了生路阻挡了死局,你是活还是死?” 叶海微笑,略略侧头,坦荡地凝视了叶忘的眼,戏言:“活得痛苦,不如死去,有你们在的世界,地狱皆为天堂。” 叶忘瞬间红了眼眶,轻轻一掌拍在叶海脸上,怒骂道:“胡说八道!生生死死那由得你信口开河!给我好好养伤!计划稍有差错,立刻送你去瑞士养老,一辈子别想回来!现在,睡觉!” 叶海闭上眼,许是伤药的作用,身侧下陷的温暖体温真实且沉重,耳旁听着叶忘特意放缓的呼吸,一下一下,应和着四周电子仪器轻微而有规律的嘀嗒声,竟也慢慢沉睡其中。 是少有的一夜无梦。 第十二章:四次 赵矜冉跟在肖青礼身后绕过护士站拐过廊道,在一群高壮的黑衣男子面前有了短暂的停留。 肖青礼目不斜视,直看着眼前尽忠职守的保镖们,一双美目里淡淡泛着股笑意,“我的前来只是单纯的一份慰问,如果你们忌惮了我的身份……似乎……我也无话可说?” 赵矜冉站在肖青礼身后,看着保镖们略略迟疑的神色,想起此前韩言所说的肖青礼与叶忘的同窗之谊,以及那一句几乎要振聋发聩的“你与他一同长大。” 保镖们缄默着不肯让行,肖青礼淡笑着不愿退让。 身后有人抚掌轻笑,肖青礼回头,赵矜冉退到一旁,视线转移的过程中,他注意到面前的黑衣保镖们皆是聚敛了神情端正行礼,这一群顶天立地的高壮男人肃穆了神情说道:“少爷,您来了。” 赵矜冉回身望过去,身后两米远地方,一男子一身墨色休闲西装,素白的衬衫领口微敞,垂散在耳际的黑发蜷曲弯翘,年轻,英俊,却也森冷。 赵矜冉记得他,叶贤,叶家的四少爷,叶海的幺弟。 叶贤走近肖青礼,直接忽略肖青礼身边的赵矜冉,于是赵矜冉知道,这叶家四少,待人接物上,恐怕也是傲慢至极,终归不及他的二哥,面目上的进退有度谦顺有礼总能照顾周全。 叶贤向着肖青礼微笑说道:“青礼哥,你来看望我二哥吗?” 肖青礼点头,问道:“听说伤得很重?” 叶贤的眼神转瞬黯然,沉沉回道:“二哥运气太差,失血过多抢救不及时,昏迷至今。” 肖青礼沉默片刻,面上的伤痛真诚而恳切,“能让我进去看看他吗?只是看看他,别无他意。” 叶贤缓缓笑开了稍嫌冷酷的英俊嘴角,“当然,只是恕我冒昧一问,青礼哥是以着哥哥的身份前来慰问安抚,还是仗着警官的资格明察暗访?” 肖青礼瞥了眼身后的赵矜冉,转头对上叶贤的眼,笑得诚恳,“我是你们的青礼哥,这是事实。” 赵矜冉一眼扫到叶贤眼神中一闪而逝的轻蔑和嘲讽,心下突然欢愉,原来这叶家少爷也不是个个都如他所认识的那人一般心思难测,这四少,倒是难得的爱恨分明,只是这肖青礼,也太过老狐狸般的无脸无皮。 重症病房里窗帘紧闭,仅靠了白炽灯光的照明,宽大的白色病床旁拥挤着各式电子仪器,红蓝黄各色线条数字在小小的屏幕上不断闪烁跳跃,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 肖青礼与叶贤一同站在床边,赵矜冉是没有资格与他们同处一地的,于是便乖乖站在门边,远远地看着叶贤俯身为床上熟睡的人掖紧被子。 肖青礼轻声问道:“叶忘呢?他在哪里?” 叶贤淡淡回答:“在家里。” 肖青礼又问:“叶净呢?还好吗?” 叶贤皱眉,神色间已略有不耐,“他还活着。” 肖青礼看看床上的人,转头凝视身边的叶贤,笑容温和平谦,“叶贤,叶海需要静养,我们出去说话。” 一直守在门旁的赵矜冉转身拉开了门,正要出去,肖青礼却伸手挡住他,“矜冉,你留在这里,替我陪叶海说说话。” 赵矜冉瞬间感受到一道阴冷狠毒的视线自后而来,扫视在身上,仿若要拆皮剥骨,他当然知道肖青礼的意思,他与叶海的渊源不同寻常,叶海在明知赵矜冉清楚真相的情况下仍要演上这么一出,肖青礼定是希望借着他赵矜冉的特殊身份,能从那床上的“重伤者”口中套出点信息,只是,这样明目张胆,他甚至不能确定叶海有没有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叶贤,如果没有,让他这样一个警察单独呆在“重伤”的兄长病房里,换成赵矜冉自己,都觉得有些天方夜谭。 叶贤果然不答应,眼神中透着股肃杀的冷漠,“肖青礼,你什么意思?” 赵矜冉无奈,瞧吧,连称呼都改了。 肖青礼只是微笑,弯起的眉眼纤细且孱弱,整个人虽软软懦懦,却也让你进退不得,“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你也知道,我与你哥哥关系特殊,搭上你们的事,上头的老狐狸们总是揪着我不放,他是我挑的人,知道规矩。” 叶贤怒视肖青礼,半晌,隐忍了怒气,冷哼一声,说道:“看在叶忘哥的面子上,青礼哥,我和你出去,”转头瞪着赵矜冉,“名字?” “赵矜冉。”赵矜冉边回答边注意叶贤的神色,发现他并未有丝毫诧异或者理解的面部变化,心下隐隐放心,慢慢确定叶海并未将自己透露出来的事实。 叶贤站于了赵矜冉身前,眼神内里的凌厉有了阴鸷的冷光,“赵矜冉赵警官,你和我哥说话,最好客气点,他喜欢安静,不爱人吵他。”话一说完,高挑的个子扬长而去。 肖青礼在叶贤身后走出病房,门被轻轻带上之前,他回头瞥了眼赵矜冉,眼里光芒隐现。 赵矜冉暗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偌大的暗沉病室里只剩下了赵矜冉,与病床上那孱弱的另一个人。 赵矜冉走向他。 第一次见面是在葬礼上,他悄无声息地靠近,漂亮清冷的眉眼,与自己没有任何交集。 第二次遇见是在广场边,他百无聊赖地漫步,魂灵无寄的神态,悠然自得地请吃夜宵。 第三次再见是在杀场中,他诡异迅捷地射杀,血腥艳红的身影,将生死交付于陌生人。 第三次重逢是在病房里,他恬静微弱地呼吸,素白纯粹的生命,却谋划了未知的一切。 赵矜冉俯下身,逼近了那张缺失血色的脸,轻轻叹息,问道:“叶海,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有没有谁,是真正了解你的?” 那人仍是闭着眼,眼皮上纤弱的青色血管平静温和,于是他细语般的回复是让赵矜冉有了瞬间的失神的,微弱的声音,静静地诉说,他说:“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再也不能回来。” 他说的是他的父亲,那个惨死街头的叶蔚城,那个一手养育大他们四兄弟的s城教父。 赵矜冉站直身体,皱眉说道:“你应该昏迷不醒。” 叶海睁开眼,微阖的眼里有着揶揄的色彩,“可是这伪装早已被你识破不是?” 赵矜冉不置可否。 叶海轻笑,“青礼哥一定不相信了我的重伤,在他面前演戏,总有种毛骨悚然的坏感觉。” 赵矜冉不解,问道:“既然知道我会将真相告诉青礼哥,为什么还要安排这一出戏?” 叶海躺在床上,仰视的姿态显得松懒且惬意,“可是你不得不承认,一旦我躺在了这里,即使狡猾如青礼哥,仍然不忍心了我的受伤害。” 赵矜冉站在床沿,看着叶海,眼里有慎重的审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般信任了你?不论是韩言还是青礼哥,在他们的认知里,似乎这天下的阴谋诡计都该与你有了万千的距离。” 叶海笑,“你真的不明白吗?” 赵矜冉沉吟,“或许我能够明白,只是,叶海,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看见的你与他们认识的你如此不同?” 叶海眨眨眼,笑容在唇边裂开璀璨的花,“赵警官,有些事情如若寻不到完整的答案,那便是天意了,或许天意如此,我注定该被你识破。” 赵矜冉一愣,低头俯视病榻上笑颜如花的男子,这般巧舌如簧心机玲珑,真相与假相,似只在他一念之间,这叶海,说不定才是叶家最难测的主子。 赵矜冉心下有些恼火,索性放开了询问,“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叶海轻笑出声,“赵警官,不要问一些我不能回答的问题。” 赵矜冉瞪着床上的人,“你在隐藏你自己,你的目的是什么?” 叶海鬼魅一笑,这笑,邪乎的像暗夜里的玫瑰,柔中带刺,开阖的唇瓣轻吐出两个字,像汩汩而出的温暖血液,他说:“复仇。” 病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赵矜冉转身,瞧见了那英俊男子阴冷的眼。 叶贤站在门边,厉声询问,“你在干什么?” 赵矜冉瞥一眼叶海,后者闭着眼正安静沉睡,仿若刚才的一场对话全是他的臆想,再抬头, 叶贤身后的肖青礼已探进脑袋,冲赵矜冉招手,“矜冉,我们该回去了。” 叶贤冲向赵矜冉,赵矜冉后退一步,无奈地看向病床上的男人。 他总觉得,那个男人,在笑,似是而非的笑,永远叫人猜不透。 第十三章:插曲 赵矜冉站在医院大门外的小花坛旁等肖青礼开车过来,有穿着医院工作服的大爷拎着水管在一旁慢慢浇花,艳红的蝴蝶兰,纷飞在浓绿的茎叶间,空气的每一寸狭窄空间里,都凝聚着湿润的柔软。赵矜冉眯着眼望了望天边的日头,春光明媚,生机勃勃,于是慢慢松懈下心神,从那暗沉的病房中,让自己冷静地走出。 肖青礼将车开上车道,赵矜冉慢跑了两步,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肖青礼打着方向盘,目光凝聚在车前镜上,转向出了医院大门,“你和叶海说了些什么?那么不高兴。” 赵矜冉知道瞒不过这个精明的上司,“他的回答一直都在避重就轻,我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肖青礼大笑,“看来叶忘教会了他不少学问。” 赵矜冉注视着肖青礼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青礼哥,叶海是个什么样的人?” 肖青礼想了想,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线条滑润的侧面勾勒出愉悦的神采,牵引的唇角的一颗梨涡愈发深邃,“我与叶忘同窗十载,我也算是看着他们几个小鬼长大,叶海从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勤学苦读,又是在懂事之后被领养,听说被叶蔚城领回家的时候还有点心理上的接受障碍,所以他和叶贤叶净那两小鬼不同,待人接物上总透着股窘迫和生涩,我也是与他呆久了他才渐渐对我放下心来。” 赵矜冉想了想,问道:“他是叶家的少爷,身手总该是不错的吧?” “那是你没见过叶海刚来到叶家时候的模样,十四岁的男孩子看上去就只有八九岁,弱不禁风,什么毛病都有,据说是被饿坏了的。这孩子小时候身体毛病太多,不能做剧烈运动,等过几年后身体渐渐养好,身体建构已经长成,早错过了最佳的习艺时间,所以他的身手算是挺差的,连我都打不过,遇上坏人基本就是属于挨打型的。” 赵矜冉想起那夜那人迅捷而精确的枪法,小心试探,“身手不行,可以学习枪法啊。” 肖青礼撇了下嘴,“旁人或许可以,叶海不行,他有先天的弱视,生长发育期间视力极其不稳定,有阵子几乎失明,还查不出原因,医生说应该是心理疾病,听叶忘说过,叶海小时候被单独关在禁闭屋里长达一周,他视力不稳定的毛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还怕黑,你难道没有注意,他一直都戴着隐形眼镜。” 赵矜冉摇摇头,他真没有注意到叶海的眼里是不是带了隐形眼镜。 肖青礼斜睨了眼赵矜冉,噗嗤一笑,“矜冉,我知道叶海长得好,你可别是看上他了。” 赵矜冉大窘,连忙反驳,“要论长相,你这警局之花可别让李木哥那愣人给摘了!” 肖青礼大笑,“说什么呢!” 赵矜冉笑哼,“肖警花的名号我可是打从外城就听说了啊!说什么你和叶忘是s城黑白道上的绝壁双花,一朵玫瑰一朵牡丹!” 肖青礼笑得直抽气,“胡说!胡说!” 赵矜冉笑呵呵地看着身旁的上司,他理解美的定义,对肖青礼和叶忘这对同窗好友,他知道美在他们的身上,是拥有了具象的意义的,肖青礼和叶忘同岁,这两名年近三十的男子,身形上多有相似,皆是瘦削地令人心惊的薄弱体格,却掩不住他们本身由内里而盛放出的光华,肖青礼的媚是蒙尘的牡丹,虽无心盛世,却依旧冠绝天下,叶忘的艳是惊世的玫瑰,风霜雨雪,催化出生命的红。 赵矜冉简直可以想象,当这两个人青涩稚嫩的身影同时出现在青葱校园时,那样的光景,那些围绕着的赞叹和惊艳,必然又是美的另一则传奇。想到这,赵矜冉忍不住又笑开了。 肖青礼却缓缓止了笑,斜斜地注视着赵矜冉,眼里的笑意依然浓郁,显出灼灼的快乐,“矜冉,你也只是个小鬼,幻想伪装却频频暴露自己的聪明而又笨拙的小鬼。” 赵矜冉愣住。 叶海站在窗边,透过厚重窗帘的细缝,沉默地望着远处医院大门花坛边的赵矜冉,那个人的身影挺拔且强劲,身形虽不算魁梧,肩背的硬朗线条里仍是透露出了卓绝的力量,叶海无端地突然想起从他房里沙发下摸出的那个打火机,那种灼烫着指尖的热度,似乎时隔几日,依然未曾散去。 “哥。” 叶海回头,看见他最小的弟弟正坐在素白的床边削着红彤彤的一个苹果,水果刀翻转在五指间,笨拙而坚持。他们四兄弟中唯有叶贤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他是叶蔚城一位生死之交的独子,出生于医学世家,家世渊源不可不谓之深厚,从小养尊处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少年时期经历的唯一波折便是5岁时候双亲车祸丧生,律师按照其父生前遗嘱将遗孤托付给远在s城的叶蔚城,从此远走他乡。 叶贤抬起头瞥了眼叶海,见他正回头盯着自己,便咕哝说道:“我讨厌那个警察。” 叶海拉紧窗帘,返身走回床边,撩起被子半躺在床上,齐平的视线让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叶贤脸上的每一处微小表情,眉间细细折出波澜,眼里光波淡扫,唇角牵扯出坚硬的线条,叶海想,果然是不高兴了。 叶海靠在病床上,随手取过来叶贤搁在床头柜子上的手机,翻开了寻找游戏,随口问道:“青礼哥与你说了什么?” “就是打听了你受伤的经过以及家里目前的一些情况。” 叶海翻找着手机文件夹里的游戏,漫不经心地叮嘱道:“多留心警察那边,他们掌握的消息比外界更多。” 叶贤抬头,不解地看着叶海,问道:“他们掌握什么消息了?” 叶海一时语塞,却不知他的语塞恰恰最能引起叶贤的猜疑,果然叶贤立即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那你在紧张什么?” 叶海颇为无奈,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回答叶贤的一切问题,肖青礼会带着赵矜冉来探望他或许可以解释为出于朋友情谊又有碍于身份限制,所以带个同事过来掩人耳目,只是,肖青礼如此强硬地将赵矜冉单独留在病房里,摆明是知道了他与赵矜冉曾有过瓜葛,指望着从赵矜冉处下手,能得到点别处得不到的消息,想到这,叶海就忍不住想笑,那赵警官果然也是个公事公办的人,只可惜,自己偏巧就是个公私不辨的人。 叶海撇撇嘴,不再搭理叶贤的咄咄逼人,用左手一下一下抛接着手机,手机突然震动,掉在厚厚的被褥上,叶海一眼瞧见屏幕上闪烁的“小卉”两个字。 “帮我接。”叶贤也瞧见了屏幕上的名字,却并未伸手,他正俯下身收拾着落下的苹果皮。 叶海接起电话,电话那头是年轻女孩独有的青春嗓音,柔柔弱弱地说一句,“喂,叶贤。” 叶海知道这是误会了,便客客气气地说着:“你好,我是叶贤的哥哥,叶贤正在给我削苹果,不方便接电话。” 叶贤扑哧一笑,冲叶海使眼色做口型,说道:“不许吓她。” 那头的年轻女孩顿时紧张了声音,慌慌张张地说道:“您好,我是小卉。” 叶海偷笑,瞥了眼叶贤,“叶贤问你有什么事?”声音方柔了些许,他本就是善于伪装自己的人,音调一变,果然听到电话那头一声微弱的放松下来的呼气声。 那女孩说:“啊!没事没事!请帮我转告他,上次他看中的一款甜点我已经学会制作方法了,他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店里。” 叶海促狭地笑:“什么甜点?我怎么不知道叶贤喜欢吃甜点?也不知道是谁哭着嚷着不肯吃蛋糕的……” 叶贤扑过来抢电话,叶海失声大笑,喊着:“刀!刀!” 叶贤抢走电话,对电话那头已经蒙呆了的小姑娘说了句“小卉,等我电话”后便果断挂断。 叶海躺回床上笑眯了眼,问道:“哪家的孩子,这么可爱?” 叶贤笑得开怀,“我们家的。” 叶海也笑:“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忘哥私生了这么个小女娃娃?” 叶贤挥舞着水果刀作势要扑上来,乐得叶海连忙改口,“别别别!是你家的!”瞧见叶贤扔掉水果刀,叶海又问,“为什么让我接?瞧把人小姑娘吓得。” 叶贤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说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想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着,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约会恋爱结婚生孩子,多完满。” 叶海笑着打趣,“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吗?” 叶贤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最重要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里有父亲,有你,有叶忘哥和叶净,你们都太重要,我比划不出来谁能独自享受了那个‘最’,我只知道,除了她,我不想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共度生命。” 叶海笑着咬下一口脆生生的苹果,含糊不清地说道:“等这一切结束,我要听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 叶贤大笑着在叶海完好的左肩上敲下一拳,“一定。” 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叶净探进一张丰润的小脸,怀里的一束艳黄向日葵葱郁着无限生机,他走近二人,笑问:“大老远就听到你们俩的笑声了,这么开心?” 叶贤一愣,连忙问道:“大老远?你的大老远是普通人的多远?” 叶净笑弯两只明亮的眼,翘翘地倒挂在浓黑的眉下,说不出地乖巧可爱,“旁人我不知道,只是这一路上来,遇不上一只耗子,怪冷清的。” 叶海笑着摇头,叶贤又问:“你怎么来了?” 叶净坐上病床另一边的床沿,隔着叶海与叶贤对视,“过来探望一下叶海哥,顺便下达叶忘哥的通知。和封家的谈判已经确定了,果然如叶海哥所料,世家大族因为父亲的死,多少感到唇亡齿寒,再加上我们家一时间损失了两个人,势力减弱,为了保持势力均衡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这次家族会议,各世家明显偏袒了我们,只有郑家保持了很微妙的立场,对我们的决定不闻不问,对封家的说辞也是漠不关心,显然,他们心虚了,叶忘哥说封赢一定找过他们,对叶海哥下杀手的,确是郑家无疑了。” 叶海倚靠在床头,看着左右两个弟弟,一时无话,倒是叶贤开口了,“那谈判的时间地点定下了吗?” 叶净点点头,说道:“谈判的时间由我们决定,地点由封赢决定,在正式谈判的前一小时通过中间人满叔交换时间地点,双方都可以为自己设置有利条件,避免有人伏击暗算。叶忘哥将时间安排在20号中午十一点半。” 20号距今只剩下不到七天的时间了,叶贤思索了半会儿,开口说道:“那我们要做好准备了,二哥,在20号之前我会安排你高调转院去德国医治,到时候各路人马窥探,你可要做足表演。” 叶海点点头。 叶净将满怀的蓬勃花束塞进叶海怀里,笑了,“二哥,奥斯卡学院奖,你是最佳男主演!还有,叶忘哥让我转告你,行动的前一天他会来验伤,如果让他发现你的复原有了一丝一毫的不完美,那么,这个行动,毫无疑问的,换人!” 第十四章:开始 叶海睁开眼,看见叶贤正弯腰探身替自己擦拭额头,心口一松,不自觉呼出一口气。 叶贤笑:“怎么了?” 叶海也笑:“做了个梦。” 叶贤将手指袒露给叶海看,“做了噩梦?满头的汗,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叶海看着叶贤右手五指上光亮的汗,一时无言以对。 叶贤担心地看着他,“你最近常做梦?脸色这样不好……都梦见了什么?” 叶海伸手盖住自己的眼,浓浓的疲惫挥散不去,他不想告诉他的弟弟他在梦境中瞥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尸体,他不愿让他们担心,所以他沉默。 叶忘说要选择生的一切可能性,但愿。 叶贤知他不愿详谈,心中又紧张着今天的计划,也不再问,只是指了指叶海受伤的肩膀,说道:“我要检查你的伤口。” 叶海伸手拉开病号服,叶贤弯下腰审慎地揭开纱布,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愈合地差不多了,新生的粉红色血肉纠结在狰狞的创口上,脆弱地不堪一击。 叶贤摇摇头,“还不能拆线。” 叶海点点头,在这方面,他深知他们全家都没有发言权,就连已经去世的父亲也从不曾反驳过叶贤。 在刀尖上踩生活的人更懂得生的可怜可惜,贪生怕死?是的。 叶贤替叶海拢好病号服,拍拍枕头,示意他躺倒,“到了那边,等伤口完全养好了再让花叔叔给你拆线。” 叶海规矩地躺倒在病床上,任由叶贤忙上忙下为他插上输液管,戴上氧气罩,插进胃管的时候叶海微微皱起了眉,叶贤顿了顿手,被叶海拉住手继续往鼻孔里深入,尿管叶贤是死活不肯插的,只是紧紧绑在叶海的裤头上后就为他盖紧被子。 等到一切伪装就绪后,叶海斜转了视线,微微仰起头,看着侧边墙壁上的电子钟,病房的电子钟以着诡异的蓝色荧光显示出时间,2010年3月20日8点10分,是这所医院医生开始查房的时间。 走廊外如期响起医用推床滑动时地面骤起的咕噜声响,小小的铁轮快速滚动,病房的门把手慢慢旋转开来,叶海转头冲身旁的叶贤眨眼坏笑,“再见。” 叶贤伸手便要使坏推他,瞥见门上开启的一线小缝,连忙将手缩回,改换成为床上的病人盖被子的动作,低头的间隙,瞄见“病人”嘴角微漾的浅淡笑容,心下暗笑,这个哥哥,有时候倒像足了天真的孩子。 病房的门被推开,两个身着白色医袍的医生走进病房,他们的后头,跟着一个推着推床的年轻男护士。 医生中较为年长的一位走近叶贤,轻声说道:“叶先生,医院的车已经等在外面了,我们打算这就为叶海先生办理出院转院手续。” 慈心医院作为s城唯一一所实力与规模兼具的大型私人医院,它的院长曹锐敏因身体健康的问题常年居住在加拿大修养,医院的日常工作皆由两位副院长主管。站在叶贤身前的这位已年过半百的医生正是两位副院长中的陈副院,多年前因一起医疗事故而得罪于黑道林家,叶蔚城暗中出面保他,事后力邀他加入慈心医院,并多方举荐,陈副院得益于叶蔚城,从此对慈心衷心不渝,心甘情愿为慈心做了几十年的龙套皇帝。 至于那名目上的曹锐敏院长,不为外人所知的是,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叶贤。 慈心是叶家隐匿在暗影中的产业,这样的资产,叶家还有多少,恐怕连叶忘自己都记不清楚。 叶贤暗暗瞥一眼等待在病房门口的其他几位医生,这些等候在门外的闲杂人等,有自己的手下,有暗中效力于其他家族的黑线,也有身世清白的普通人,让他们参与进来,无非是加重戏码,将这一场戏,演足,演真。 叶贤点头,“那就麻烦陈院长了。” 陈副院是知道叶贤的身份的,既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儿子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忙道不敢,招招手,招呼门外的那一群医生将车推进来,叶贤与陈副院退后一步,将空间留给他们,让他们齐心协力将病床上“昏迷”的叶海和他身上的各种管道一同搬动到手推病床上。 逐一审视了围绕在病床旁的几个男护士,果然都是叶净手下的熟悉面孔,于是心下稍稍放心,再瞧一眼床上的“病人”,平静的面容,苍白的脸色,叶贤暗笑,倒是装得挺像。 “昏迷”的叶海在男护士们的包围下被推出病房,叶贤和陈副院亦尾随了众人跟上。 住院大楼外的停车坪上已经停下了一辆医院专用的转院车辆,转院车前后还停了几辆黑色车子,都是叶家的车,每辆车的司机都打开车门站在车旁,在接触到叶贤的目光后郑重点头致意。叶贤尾随在人群后,审慎地观望了一番大楼外的人群,四下闲散的病人和家属对他们这一群阵势浩大的转院队伍纷纷投以注目,只是,在旁人无法辨认出的细节里,叶贤知道住院大楼和对面的行政大楼的许多角落,都已经隐藏了叶净的人手,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上空包围了自己。 他们都已经不起任何一个细小的失去,所以,即使只是这样一场虚假的戏,他们也必须隆重对待,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人是叶海,将要为所有目光聚焦的人是叶海,他们必须小心,他们已经经不起了。 几位身强力壮的男护士将手推病床抬上转院车,叶贤和陈副院以及另外一位年轻医生一同登上车子,车子的门在身后重重合上,男护士们放下车子内部的窗帘,四下里立时一阵昏暗。 有人拧亮车顶的照明灯。 叶贤蹲在叶海身边,伸手拔掉叶海口鼻上的氧气罩,低低地笑道:“哥,还没到说再见的时候呢。” 叶海眨眨眼,装腔作势地打了个哈欠,惹得叶贤将之前欠下的一拳一并砸在了叶海的腿上,叶海呵呵笑,撑起上半身,坐在病床上,向叶贤摊开手掌,笑道:“开始吧。” 叶贤转头向身后的那名年轻医生点点头,那位年轻医生急忙脱下白大褂。 叶海在叶贤和陈副院的帮助下,开始拔身上的各种插管,虽只是一小段路程,却是最需要瞒天过海的一段路,各种插管都是实打实地插进身体深处的,拔下来的时候难免又是一阵辛苦。终于褪下病服,叶海接过陈副院递来的白色长褂和年轻医生的衬衫西装裤,快速换上,身旁的叶贤为他整好衬衣领口,帮着他套上医用白大褂,后退半步,轻笑说道:“哥,幸好你不是医生,如若你成了我的同行,这业界,又该多出一则神话,谱写了多少少女的恋爱悲歌。” 叶海低笑,不理会叶贤的玩笑。 年轻医生摘掉眼镜,打散头发,乖顺地躺上病床,闭了眼,便是一副昏迷不醒的惨败模样。 叶海俯身看了看,笑问叶贤,“你哪找来这样一个人才,正经时候跟我天差地别,睡着了倒是七分神似。” 叶贤笑笑不做答,只是递上了年轻医生的眼镜。 叶海戴上那半旧的金丝无框眼镜,借着叶贤的手抹上发胶,细致划开年轻的柔顺黑发,陈副院将工作证挂上他的脖子。 叶贤轻声叮嘱,“哥,医院的车在机场送他上飞机后会原路返回,回到医院后,你直接去外科主任办公室,办公室的橱柜里有个黑色袋子,换上里面的衣服,你的手机已经停机,袋子里有新的手机,一号键是我的快捷键,给你准备的车在地下停车场a区3号停车位,白色本田,车上有地址,你去那里等我消息。” 叶海扣上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拍拍叶贤的肩,那笑是有了安抚的意味了,他说:“没问题的。” 叶贤一把握住肩上冰凉的手,语调有了急促,他皱眉,“哥,我知道你是最好的,再无人能在狙击上强悍过了你,可是,你终究只是我们的叶海哥,那个会因为摔坏腿而哭红了眼的小哥哥。你无法了解,我总有了种不详的预感,仿佛这一步跨出了门,便再也没有了回头,处处,都似了绝路的模样。” 叶海心中因这番话而惊惧,但他却仍是微笑,靠近一步,抱住了这个已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弟弟,轻抚着脊背,说道:“即使是绝境,却也有逢生的无数可能,更何况,我还没有听到你和她的故事,带着念想,便总有找寻了归路的希望。我会回来,从不曾离开。叶贤,你已是稳重担当的成年男子,只是习惯了在我们面前袒露稚气,是不是?” 所以,不要害怕,有哥哥们在。 叶贤将脸埋进叶海的脖颈,触鼻处,是陪伴了一生的温暖,他笑着推开亲近的哥哥,眉眼间是舒心愉悦的笑意,是属于他叶家四公子叶贤的狡黠与聪慧,他说:“世间也只有你们能瞧着我的笑话,这可是荣耀,无上荣幸。” 叶海失笑,点点头,最后确认了行装,而车子,也渐渐停下。 这是一出由他导演的戏,他知道,戏码的高0 0潮正要临近。 第十五章:死者 这是一个焦躁不安的清晨。 警方安插在黑道的线人几天前传回消息,黑道最庞大的两个世家叶家和封家的谈判会议经由第三方插手已经初步定下了,只是时间和地点都要由两家家长独立决定,暂时没有渠道获得具体信息。肖青礼等待多日,精神已是极为疲惫。 整个科室的人都已等待许久,他们踌躇满志蓄势待发。 赵矜冉坐在电脑前,注目着屏幕上显示的s城三维立体城区效果图,托着下巴拧眉思考。 叶海的身体素质并不好,赤手空拳搏斗的话必输无疑,只有那精准的枪法是赵矜冉亲眼见识过的,如果说在此次叶家的计划里叶海充当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行动力的话,必定是狙击射杀,而足够分量让叶海出面射杀的对象,无疑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封赢了,那么,叶海会选择从何时何地下手? 恰逢李木抱着一叠材料路过他身后,探头望一眼那闪亮的方正屏幕,好奇地询问,“在找什么?” 赵矜冉侧头瞥见身后的李木,连忙站起身,让开位置,视线却仍是审视在屏幕上滚动着的各处街角,闷声问道:“李木哥可知道s城有哪些地理位置是最适宜了埋伏与狙击射杀的?” 李木诧异地看着他,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赵矜冉摸了摸后脖颈,笑着解释,“我只是好奇,叶蔚城被暗杀是由了近处的射杀,职业凶手隐藏在人群里,犯案后即刻离开,所以我在猜测,如果是枪法绝佳的枪手事先埋伏,s城最好的埋伏点会是哪里?” 李木点点头,指尖隔着点距离指着屏幕,边划边说:“要看目标地点在哪,你看,这里是宾悦酒店,它的四周再没了高过它本身的建筑物,想要远距离狙击,其实是有困难的。”握住鼠标滑动光标,李木比划着往下解释,“再看这所小学,地势地平,处于密集高大建筑群的俯瞰下,伏击射杀百发百中,而且这里人流量大,凶手犯案后极其容易隐蔽逃离。” 赵矜冉凝视了显示屏,神情肃穆。 李木挺直身子,看着身边的赵矜冉,微微皱眉,“说起射杀,叶蔚城那起案子的凶手至今还查不出行踪,青礼在追查他的过程里发现了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赵矜冉俯下身滑动鼠标。 李木说:“那个外国杀手,据说是冲着叶家老三来的。” 赵矜冉想了想,想起那张照片上的另外一张面孔,圆润的脸部线条,安静、纯洁,是孩子的模样,他问:“是叶净?” 李木点头,“就是他,叶家的冷面杀手。” 赵矜冉微愣,继而想起叶净的身份——叶家家兵的总统领,与叶贤一文一武,是叶忘的左膀右臂。 砰! 赵矜冉与李木同时转身。 身后肖青礼办公室的房门被大力甩开,肖青礼冲出门来,散乱的发与疲惫的眼,是赵矜冉从未见过的焦虑模样,人还未站稳,他已冲着惊愕的李木和赵矜冉大吼:“就是今天!中午十一点半!Heaven voice酒店顶楼10号包间!叶忘和叶净已经过去了!封赢正在路上!李木!马上把人手往那个区域调!矜冉!通知韩言!让他马上过去!” 李木立即转身向自己的办公桌扑去。 赵矜冉俯身按上桌上的固定电话,韩言的电话号码用便笺纸抄黏在桌面上,赵矜冉急急拨通电话,在焦急的长嘟声中,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叶海的眼,微笑着的冷漠的眼。 他们三人搭乘同一辆警车,李木驾车,肖青礼坐了副驾驶。赵矜冉靠在后座,手心里拽着薄薄的汗,安静地看着侧前方的肖青礼。 肖青礼握拳,拳骨死抵双唇,咬牙切齿着自言自语,“叶忘,但愿你没把s城炸出个天翻地覆。” 赵矜冉顿了顿神,沉沉问道:“青礼哥,叶海现在在哪?” 肖青礼语速很快地回答道:“应该已经上飞机了,今早八点出的医院,十点的飞机。前几天慈心那边的医生给出的建议是邀请外国专家会诊,叶贤是正经医学院的毕业生,这次也是陪在叶海身边一同去德国了,看样子叶家是打算在谈判前直接转移叶海和叶贤,叶忘对弟弟,一向护得紧。” 李木瞥了眼身旁的肖青礼,浓黑的眉不满地皱起,“叶家要杀封赢,果然还是靠了叶净,只是叶忘那样明目张胆将他带在了身边,封赢必定有所防备。” 肖青礼沉吟半晌,缓缓说道:“我担心叶忘会亲自动手,以他的身份和性子,他一旦动手,便绝无隐匿的可能,到时候不仅封家要拿他,整个司法系统也要对付他……” “青礼哥!”李木低声提醒,脸上是满满的不耐,肖青礼对叶忘关心太过,已经到了偏颇的程度了,这是绝对不被上头所容许的。 肖青礼亦知自己失言,索性沉默,将目光转向窗外,这神情,是有了倔强的对抗,脆弱且无奈。 Heaven voice酒店地处s城繁华地段,高楼林立,钢铁丛林,中午十一点多,正是人流高峰,下班的工薪族,放学的学生群,一簇簇,拥挤在长街的各个角落,散漫而热烈,是属于了这个城市的鲜活与脉动。 李木避开人群寻找着车道慢慢行驶,肖青礼凝视着窗外,眉峰渐隆,纤薄的双唇因了肃寒的心境而渐渐泛白。 赵矜冉仰靠在后座,掌心靠拢,十指交握,难以自制的是心海里那个人仰卧在病床上微眯了眼笑看自己的清冷模样,他说,无可奉告,他说,复仇。 他的一切,在漫无边际的白色里旋转、扭曲、拉伸,最后只剩了个懒散闲适的声音,附着他的耳,轻叹,赵警官。 赵矜冉悚然闭眼。 视野处已可望见heaven voice酒店正门前高耸的浮雕,李木谨慎地观察了四周,慢慢接近。 砰! 是枪声!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轰然的惨烈喧闹,有年轻的女人捂了唇跌在路边,有稚嫩的孩子悲喊了声流出惊恐的泪,肖青礼未及车子停稳,便跌跌撞撞地奔出车外,李木嘶吼着甩开车门紧紧跟上。 赵矜冉紧随其后,奔跑着挤入溃散的人群,顿时瞧见了那爆裂出死亡意味的红。 黑色短发的黑衣男子俯卧了身,将生之所见的最后一抹影投入这黯沉的大地,鲜红的血,从死者后脑狰狞的洞穴中疯狂溢出,汩汩流出的形态,惊悚了世人。 肖青礼俯身,刚要接近那死者,身形高壮的黑衣保镖们已围拢上来,混乱中有人一手握住他的臂企图反转,下一秒,已有枪管凶狠地捅上肖青礼的腰,李木怒吼着上前,是有了殊死的搏杀欲念。 赵矜冉在跳动的人影中凝视地上的尸体,心潮汹涌,他转了身举目四望,晴空万里,浮云如絮,建筑的筋骨在闪耀的阳光里折射出炫目的光,街边,蓝白相间的警车轰鸣作响,四周聚拢过来的同事已握住枪护住了肖青礼。 吼叫,嘶喊,重物坠地,拳头陷进肌肉组织里的闷响。 那个人斜靠了墙,低垂的发散落清秀好看的眉眼,他对自己说,赵警官,有朝一日你若是不容于警界,我不介意为你引见一些世纪末落魄诗人,你可以与他们一道欣赏暗夜里凋零的美少年。 赵矜冉挤出人群,凭了直觉,奔向酒店斜对面的一座商业写字楼。 他不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他只知道,他要用尽全力奔跑搜索,他要用现实告诉自己,是他! 是他! 不是他! 是他! 不是他! 商业楼底楼中央大厅,赵矜冉推开旋转玻璃门,大厅左侧一排电梯正好开启,涌出一群面带疲色的男男女女,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妆容精致的女人,他们是沉浮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疲惫灵魂。 赵矜冉穿梭在人群中,瞪大了眼辨别每一张近在咫尺却又转瞬即逝的面孔。 叶海,你应该躺在了那白色病床上,闭着眼,睡得安详。 叶海,你是青礼哥认识的无害的弟弟,你不是我所知道的暗夜杀手。 叶海,是我判断失误。 叶海,别让我抓到你。 时间回到早上九点四十分,叶海搭乘慈心医护人员专用电梯下到医院停车场,从角落里取了车,按着方向盘上便笺纸的地址,驶车穿梭进s城的大街小巷,在城东一处热闹的肉市外停下,下车,径直走进一旁的暗巷,攀上锈迹斑驳的旋转铁梯,在四楼左侧的房门外驻足,开锁进门。 这是一间狭窄陈旧的简陋公寓,公寓里空空荡荡,叶海抬手看了看手表,十点十五分。走进厨房,污黄的墙壁上只有一排木柜,叶海打开最上方的一个柜子,从中拎出一个黑色塑料包袱。 离开公寓,转出暗巷的时候,叶海看了看时间,十点二十五分,距离叶忘约定的十一点半,还有65分钟。 第十六章:带走 S城繁华地段的写字楼一般都是在近十年内建起的高楼,造型各异,林立在这个阳光充足的城市里。 闻遐大楼,一个年轻的装修工人提着工具箱踏入电梯,倾身摁亮了十九的楼层,身旁有一丽装女子友善微笑,她问:“小师傅,十九层的施工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装修工人拉平身上的深蓝工作服,乱糟糟的卷发顶得工作帽直往一旁倾斜,他微微一笑,说道:“还要一个月呢,中央空调的管道有处地方需要改装。” 女子点头,“辛苦小师傅了。” 闻遐大楼十九层,办公室装修,诺大的一个楼层凌乱散放了水泥、木板等各色装修材料,工作灯未开,楼层阴暗且冷寂,装修工人径直走到角落,从墙角一滩尚未凝结的泥浆下挖出一个狭长的黑色油布袋,解开包装,一把程亮的重型狙击枪折射出摄人的冷光。 装修工人抬高帽檐,在耳上扣住一枚小型通讯器,举起狙击枪,将枪管的一段架上窗口。 短暂的电波杂音后,通讯器里传来叶贤低沉的声音,“哥,封赢的车正在路上,再过二十分钟将进入你的狙击范围。” “叶忘哥和叶净的退路准备好了吗?” “一切准备就绪,有叶净在,叶忘哥不会出事的。哥,叶忘哥要我转告你,他会尽早接你回家,你一个人在外面,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装修工人呵呵笑出声,“我明白的。” 十九层的风景广阔而明媚,蔚蓝的天空上有飘渺无依的浮云白絮,垂直而下的繁华街道是欢笑吵闹沮丧悲伤无奈快乐的人群,他们行走在这个城市,没有人抬头,没有人能发现隐于暗处的杀机。狙击枪的圆弧视野集中在heaven voice酒店正门前的空地上,有年轻的母亲牵了孩子的手摇晃嬉闹,十字的虚线将他们的身影分割摧毁。 年轻的装修工人眨眨眼,脆弱的视力因过久的集中精力而一阵酸涩疼痛,他喑哑了声音,轻声细语地说道:“小贤,我会回来,所以,你们哪都别去。” 通讯器里沉默良久,有微弱的声讯杂音啧啧作响,年轻的装修工人仿佛听到通讯器那头弟弟悠长深邃的呼吸,他听到他的叹息,他向自己保证,“哥,我们哪里也不去,我们等你回家。” 十一点三十分,封赢的加长林肯停在heaven voice酒店门口,纷扰的人群中,黑色短发的墨衣男子,高挑,瘦削,右耳的银钉闪烁出耀人的光。 叶海瞄准猎物,扣动扳机。 父亲,血债血偿,请护佑我们。 十九层楼的电梯口,一名身着一套精致灰色西装的年轻白领迈着轻缓的步子,进入电梯。 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不断有人加入这短暂的旅程。 电梯到达一楼大厅,叮,气流涌入,年轻白领扶正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中分的发柔顺地贴了耳,随着饥肠辘辘的人流快步朝旋转玻璃门外走去。 有谁逆穿人流,撞在肩上,狠烈的疼痛。 推开大堂玻璃门,阳光直射进眼里,年轻白领瞥一眼那喧闹嘈杂的人群,埋头玩弄手机,从一群警察身边走过。 路边停了一辆计程车,司机摇下窗,探头吐出白茫的烟圈,年轻白领快步走近,待望见司机眼里警告意味的光芒时,来不及回头,右手臂已被人从身后牢牢握住。 赵矜冉喘着粗气,紧盯住年轻白领的眼里有凶狠的怒气,“叶海,我说过的,别让我抓到你。” 许久以后,赵矜冉会问自己,茫茫人海之中,他怎么就遇上了他?怎么就认出了他?怎么就抓住了他? 没有答案,能给他答案的那个人,不给。 计程车内的司机弹掉烟头,转头冲车外的叶海喊:“客人,你到底上不上车?” 叶海扶正眼镜,微微倾了身答复司机,“师傅,等一下。” 司机缩回车内,不耐烦地挥手,“快点快点!” 叶海握住赵矜冉紧控住自己的手,笑得狡黠却也艰涩,“你再不让我离开,便该换我淋漓了鲜血躺在那儿,赵警官,你是打定主意要为我收尸吗?” 赵矜冉心惊,迅速环视四周,暗涌的人群一波波交汇了身着制服的警察,人人面目狰狞嗜血如兽,他知道,封家的人马正层层包围了这片区域,一旦叶海被认出来,被抓住,一切,将不堪想象。 赵矜冉拽紧叶海的手,“你不能走!我……” 叶海微微眯缝了眼,认真地凝视了赵矜冉的双瞳,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叶贤如骤降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隐匿到赵矜冉身后,对准脖后的一掌,将他劈晕过去。 叶贤搂住赵矜冉瘫软的身,侧身打开车门,半抱半拖,和赵矜冉一起迅速隐入车内,叶海跟上车,用力甩上车门的瞬间,汹涌热烈的人群影像从视野中尽数退去,恍惚错觉,车窗外的那个世界,以着零落的破损摸样,碎尽了。 司机边转动方向盘,边出声询问,“少爷,这警察怎么办?” 叶贤将身上的赵矜冉推开,昏迷不醒的赵矜冉一头歪倒在身旁叶海怀里,叶海连忙扶正他,让他依靠在自己肩上。 叶贤瞥一眼叶海,对司机说:“先去码头,送哥离开要紧,回头再处理他。” 叶海感到了这言语间的戾气,皱眉,“叶贤,不要伤害他。” 叶贤转头瞪视叶海,隐忍着怒气,极力压低声音说道:“哥,他是警察!” 叶海不置可否,“警察怎么了?” 叶贤怒极,“他差点害死你!我不能给封家和警察留下任何指控你的证据!” 叶海的眉皱得更深,“叶贤,这是我说的第二遍,不许伤害他!”词锋严厉,再无拒绝的余地。 叶贤咬了唇,静默半晌后,忽然一拳砸在车门上,结实的碰撞,发出巨响,他转了头直视叶海,圆睁的双眼里是有了炽烈的怒火的,他低吼,“他是谁?为什么你要护着他?为什么他会知道你在那里?为什么他会抓住你?” 叶海沉默,视野下垂,瞥见将头枕在自己肩上的赵矜冉,交握的双手愈发苍白了匀称的骨节。 叶贤吼:“你倒是说话!” 叶海沉吟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说道:“叶贤,你必须相信,有些人是能在第一眼里望见你隐了光的灵魂的,他为什么能找到我,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s城的几万在职警察中,如果说有谁是能够抓到我的,那也只能是他。” 叶贤惊愕地瞪大眼,“你不要告诉我你也学了叶忘哥的那套!” 叶海苦笑,“不是学,我和叶忘哥从来都是一样的,我喜欢男人,只喜欢男人。” 叶贤几欲乱了阵脚,连声线都有了慌乱的颤抖,“哥!哥!你别这样,叶忘哥和韩言的事你也瞧清了始末,这是成全不了的感情,你对他……” 叶海打断叶贤的话,“我对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贤恼怒,忿恨说道:“那是怎样?我问你,如果他今天带了一群警察堵截你,你让我们怎么办?杀人偿命!你以为我们会让这可笑的司法制度伤你分毫吗?笑话!” 叶海叹息,眼神闪避开叶贤灼灼的视线,“可是,他没有,他是一个人来找我的。” 叶贤气结,赌气扭转了视线,再不去看那相互依靠的两个人,声音沉闷,是有了不能理解的苦恼与责怪,他说:“不让我伤他,那你能保证他回去后不向警察透露他所知道的一切吗?” 叶海黯然,“你明知道这样的保证毫无意义。” 叶贤咬牙,“我不能让他回去!” 车内颠簸,赵矜冉身体下滑,叶海连忙扶起他的身,轻轻搂进怀里,谁也没有再开口,叶海低头,赵矜冉顶上的发一簇一簇,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脖颈,有温暖的触觉,拂在记忆的深处,一日一日的向往,素净且安宁的生活,似乎,一切都可以重来。 叶海隔着赵矜冉的身,握住叶贤的手,“只要不让他回去就可以了吧?” 叶贤隐忍怒气,“你什么意思?” 叶海无奈却坚定,“让我带他走。” 叶贤瞪大眼,“开什么玩笑!你是在逃亡!不是旅行!带一个警察在身边,你以为我会同意吗?” 叶海握紧叶贤的手,眼里突然有了清晰的笑意,他说:“叶贤,你会同意的。” 第十七章:夜海 一行四人在途中换乘了另一辆车,明黄的计程车被遗弃在路边莫名的小巷深处,叶海扶着依旧昏迷的赵矜冉——叶贤中途给他注射了适量的麻醉剂,足够他昏睡到晚上——坐上车后座,叶贤斜了眼后座的两个人,径直转向另一旁,坐进副驾驶。 车子驾驶在高速上,正往邻城前进,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小时,叶海望了眼窗外忽隐忽现的大海,天空是明朗的蓝,浮云如絮,飘飘缓缓。 车内已静默了许久,叶贤终是忍不住,板着张俊脸,转身叮嘱叶海,“哥,到了那边,没我们在身旁,你的身手又是多年不见长进的,自己要谨慎行事。” 叶海应道:“知道了。” 叶贤继续说道:“我已经联系了花叔叔,花叔叔这几年身体不太好,父亲的事我们不敢告诉他,他问起来的话你也不一定瞒得住,还得多多宽慰下老人家。” 叶海微笑,“好。” 叶贤静了静,说道:“叶忘哥那边,我不会替你隐瞒,到时候雷霆震怒,我和叶净都帮不了你,你带着他,自己小心点。” 叶海看着前方弟弟黑亮的两只眼,心下清明,于是嘴角上扬。 叶贤大为窘迫,“笑什么?” 叶海赶紧摇头,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不良行为,现下是做不得的。 叶贤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转回身子斜靠在床上,不搭理自己的哥哥。 车子拐下高速不久后,穿梭过一片简陋的居民区,视野逐渐开阔,终于停在一处人迹罕至的码头。 叶海下车,刚才还隐约飘渺的大海此刻全景呈现在自己眼前,这是无论见了几次都必定要为之震撼的壮景。 海风凌厉而艰涩,刮在脸上,扑面的湿气和冷意。 叶海眯起眼,看见不远处的一艘渔船上有个男人跳下船头,站在铁皮和木板捆钉而成的延伸栈上朝他们挥手。 一旁的叶贤也挥了挥手,转身拉开车门,探身从车里拖出昏迷着的赵矜冉,扶稳他的身体,自己蹲下,一把将赵矜冉背了起来。 叶海连忙拦住,“我来吧。” 叶贤瞥了眼叶海,口气仍是不善,眼神中有股埋怨着的孩子气,“就你那小身板?” 叶海乖乖让开,看着高了自己一个头的叶贤背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赵矜冉快步走开,边感叹这孩子的生长发育为何如此迅速边无奈跟上。 延伸栈随着他们的踩踏而摇摇晃晃,船是普通的渔船,有一股浓重的腥气,叶贤在船老大的带领下把赵矜冉扔在船舱的地板上,直起身拍拍手刚要离开,转身撞上叶海带笑的眼。 叶贤不看他的眼,只说:“你不要上去了,让船直接开走,路上会有人接应,到了那边让花叔叔传个消息回来。” 叶海点点头。 叶贤抬起长腿便要往舱外走,叶海忙拉住他的手,“小贤。” “干嘛?” 叶海看了眼地板上闭眼沉睡的赵矜冉,心口没来由一沉,未来的一切迷茫的像这窗外的海,“我受伤的那晚,是他救了我。” 叶贤诧异地回头望了眼赵矜冉,再看看身边的叶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聪明如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日肖青礼会引他离开独留赵矜冉一人在重症病房陪着当时“昏迷不醒”的叶海,为什么叶海会让他格外注意警方的动向,为什么那么多的警察里只有赵矜冉会在事发地点往回跑并一眼认出枪手叶海。 原来,他们早已知晓了彼此最隐秘的面目。 叶贤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叶忘第一次把韩言带到他们面前时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美丽灿烂,却也悲伤无奈,他记得他最尊敬的叶忘哥缓缓地笑,他说:“他是韩言,是我的男朋友,是警察。” 此后,一地心碎。 叶海放开叶贤的手,声音低缓如静水,“小贤,我走了,记着,等我回来。” 叶贤站在码头的延伸栈上,望着一望无垠的天和海,耀眼的日头膨胀了身在天顶爆射出光和热,承载了那人的渔船隐没在光和影中逐渐消失了气息,叶贤想,如果自己没有答应他与他的逃亡,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会不会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谁和谁的缠绵悱恻,没有他和他的黄泉碧落,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他只是他,他还是他,然后,然后呢? 他是否能看到未来? 同来的下属安静地靠近,他说:“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该回去了,s城,还有骄傲的叶忘哥和痴傻的叶净在等待了他,他答应了叶海哥,等他回来。 叶贤裹紧灰白的翻飞外套,回转了身慢慢远离,踏进这光,隐没在荒芜的小小码头。 赵矜冉在轻柔的晃荡与轰隆的气鸣中睁开眼,暗黑的狭小房间,有洞开的高窗射进一扇姣透的月光,赵矜冉眨眨眼,踩在床上攀上高窗,被窗外漆黑的夜海困惑了心神。 赵矜冉摸上后腰,随身携带的枪已经离了身。 借着月光,赵矜冉沿了墙壁行走,摸上油腻的门把,慢慢旋动,推开门,谨慎踏出。 这是一艘渔船,腥味混着船舱里鬼魅的海风灌入鼻腔,暗夜里的行者,总是莫名地感受着孤冷。赵矜冉爬上木梯,推开隔板,清冷的月光笼罩了船头,有凌乱的捕鱼器械堆在角落,阴暗森冷。船头的铁栏边倚着个人,薄薄的侧影,纷飞的发,白色的衬衫敞开了领口,那人听到动静,侧偏了脸,有月色潋滟了他温润的眸光,朦胧清远,他淡淡开口,笑道:“赵警官,今晚是满月。” 赵矜冉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这样迷离的处境里依然处世泰然,仿佛这海、这月、这诡异的出行与远离,都只是一场虚惊,醒来,他仍然行走在s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叶封两家的绝密谈判,没有那颗射进封赢头颅里的子弹。 赵矜冉走近叶海,一同倚了锈迹斑驳的栏杆,远眺着这深沉的夜海,轻声询问:“这是哪?” 叶海微微笑,“我不知道。” 赵矜冉皱眉。 叶海扑哧一笑,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嗯,我的方向感并不好。” 赵矜冉强忍着将心内的叹息隐去,沉声问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不要说些无可奉告的狗屁道理,我要答案!” 叶海双手交握在栏杆上,身体因了力的牵引,有了微微的后仰角度,“全部的计划只有两个字,逃亡。我在逃亡,天涯海角地逃亡,直到我的家人认为时机成熟,我才能回去。” 赵矜冉目不转睛,瞪住了他,“为什么要带上我?杀人灭口,这才是叶贤的作风。” 叶海显然不接受旁人对叶贤的诋毁,原本就清越的声音愈发显出一丝冷清的气息,“叶贤是什么作风?你和他很熟悉吗?你了解他吗?” 正因为是心思灵敏的叶贤,所以才会被自己的话一时迷惑住心神答应让自己带走这个危险的警察。 赵矜冉冷哼。 一时沉默。 叶海略略摇晃脑袋,额前的发丝轻微飘动,他轻笑出声,“你如果一定要一个答案……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的逃亡太寂寞了,有赵警官陪着,会比较有趣吧。” 赵矜冉心中一动,忍不住凝视身旁之人。 叶海微微一笑。 赵矜冉慌乱地撇开视线,仿佛不这样做,心底的某处心思便会轻晃晃地无从着落,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权且当做不知。 “我的身份是什么?人质?” 叶海不笑了,斜睨了眼身旁的男人,有了显而易见的轻蔑,“你不是我的人质,天高地阔,只要你想走,等船靠了岸,你可以自由地选择你的去处,只是,希望你能谨慎,最好的建议是请你暂时不要回到s城。”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叶海你……”赵矜冉气急,这个叶海,说话从来不给人一个完整的交代。 叶海靠在铁栏上,微微昂着头,任由海风吹拂过他的发,他的脸,他的衣,只是默不作声。 赵矜冉察觉到了叶海的不悦,微微蹙眉,他需要理清这整件事的线索,从叶海装伤到他潜伏杀人,到他在案发现场抓住他,从车窗上瞥见叶贤后便陷入昏迷,醒来后,他已经被扔到了这茫茫大海之上,连身处的位置都不知晓,更何况之后的去处?照理说,他窥破了叶家的诡计,叶贤应该杀他灭口才是,又怎么会让自己出现在叶海身边?叶海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可以自由地离开,只是最好不要回s城? 疑问重重。 赵矜冉只能从叶海这方面打探消息了,“你要去哪?” 叶海回答:“南方,一个小城市。” 赵矜冉又问:“去多久?” 叶海回答:“不知道。” 夜风凄冷,水声潺潺。 赵矜冉说:“你杀了封赢。” 叶海暗淡了神色,昏沉的眉眼间有晦涩的情绪流淌,“不,他不是封赢,他只是一个惘然的替死鬼,但封赢势必要为这消逝的陪伴而疯狂。” 赵矜冉有了不解,“他不是封赢?封赢没死?那死的是谁?” 叶海低俯下身,清瘦的下巴靠上交叠在铁栏上的手臂,弓起的脊背,有了黯然的失落,他缓缓说道:“封荣,封赢的亲弟弟,唯一的弟弟。” 赵矜冉想起那个只在照片上见过的男人,高挑的身型,坚硬的骨架,瘦长的面庞,分明的棱角,封赢的面相里有一种张狂的欲念,疯狂、执迷。肖青礼曾经说过,封赢是用暴力和欲望掌控了全世界的人,他用力量将黑暗笼罩周身,经年晦暗,他的身边,唯一清净着的,只剩下那个永远追随了他的弟弟,封荣。 叶海依旧是那样落寞地俯趴在栏上,以至于原本就低闷的声音更显沉重,“我见过封荣,他是个好孩子,只比我的两个弟弟大一岁,见到我,会乖巧地唤一声叶海哥。” 赵矜冉看着身畔俯了身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可以这般抑郁且心悸,他想抚摸那道弓起的脊梁,想抚顺那头被海风吹动的乱发,想摸摸那人在月光下皎透的面庞,但他只是开口询问,淡淡的,沉沉的。 “叶海,为什么是你?不是叶家家主的叶忘,不是叶家家兵队长的叶净,不是叶家总管的叶贤,而是你。青礼哥和韩言哥追查叶家这么多年,却连他们都偏颇着信任了你,这是可怕的错误和致命的疏忽,不应该出现在他们的算计里,我不明白。” 叶海微微侧头,挺直的鼻梁上,有发丝拂过,他反问:“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们?错误的是他们。” 赵矜冉说:“可是这错误是你有意为之。” 叶海失笑:“于是我应该恭喜我自己演技一流吗?” 赵矜冉盯着叶海的笑,是有了瞬间的泄气的,于是反转了身,握住栏杆,不愿再去看他。 沉默,是无垠的暗。 赵矜冉听见那人轻轻呼吸的声音,微弱的,好像随时就要消失,心中没缘由的感到一阵心酸,这痛苦的酸楚,是一种预兆,仿佛已经能够预见自己的沉沦。男人对女人的爱,是呵护,男人对男人的爱,是制衡,那么,对叶海的爱呢? 赵矜冉心惊,什么时候,他已经忍不住对这个男人用上“爱”这样的字眼? 爱上叶海,这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 赵矜冉叹气,似乎自言自语,说着:“我为什么要遇上叶海这个人。” 叶海是听见了这话的,他埋于臂间的双唇微妙上扬,眼尾下弯,可惜那个自顾苦恼着的人,看不见。 叶海问:“赵警官,见过夜海上的明月吗?” 赵矜冉想起那日的谈话,抬头望了天边的明月,饱满着,像是要坠落了的庞大重量,嘟哝着说:“现在见到了。” 叶海轻叹:“美吗?” 赵矜冉点头,“很美。” 叶海微笑。 第十八章:终点 黎明时分,渔船鸣动着汽笛,摇摇摆摆靠近一个小港,船身碰上石壁时,叶海正站在甲板上,脚底微微踉跄,一旁的赵矜冉连忙扶住他。 缓缓接近的岸堤上,有黝黑的健壮男人向他们大力挥手,叶海回头望向身后的船老大,船老大朴实的黄脸微微颔首。 渔船靠岸,叶海径直下船,黝黑的渔夫样貌的男人立即上前,高大的身躯微微曲起,神态恭敬,赵矜冉跟在叶海身后,心中萦绕着复杂的情绪,便抿紧唇,一言不发。 健壮的男人领着他们离开港口,曲曲折折,绕进海岸边民巷里一栋破损的小楼,男人糙着一口生疏怪异的普通话,磕磕碰碰,赵矜冉努力辨认,勉强听懂他是让他们先到屋里休息,等吃过饭再出发。 空敞污黄的屋子里唯一的一件家具是一张发黄泛旧的长条沙发,正孤零零地摆放在客厅正中央,低廉的皮面上已经被虫子蛀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洞。陌生男人领着他们进屋后便转身出门,赵矜冉警惕地望了男人隐入门后的背影,再回头,发现叶海已经偎到沙发上,闭着眼,似睡非睡的懒散模样。 赵矜冉走近他身边,轻触叶海的手臂,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叶海仍是闭着眼,发出的声音轻弱而微薄,“没事,就是有点晕。” 赵矜冉惊讶,想起叶海整晚立于船头,不动声色,却原来只是与内在的本能不适有了倔强对抗。倔强的男人,赵矜冉微笑,这样的发现让他疲惫的心境稍稍有了愉悦的细小波动。 没过多久,离开的男人从门外端进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四溢的香味引得叶海睁开眼,伸手接过筷子,抬头笑着冲男人道谢。 赵矜冉早已饥肠辘辘,吃面的间隙,抬头看一眼叶海,却发现他正垂了一张端正认真的脸,用筷子往碗外挑出一片一片香菇,赵矜冉敲他的碗,笑说:“别浪费粮食。” 叶海偏了头冲赵矜冉笑,“那你帮我吃掉它们?” 赵矜冉没点头没摇头,叶海却已端着面碗移近赵矜冉,弯着眉眼,噙着嘴角轻巧的一抹笑,将碗里的香菇扔进赵矜冉的碗里。 赵矜冉有些莫名的心悸,这是种不加掩饰的亲昵,他不认为他与叶海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换碗中食物的程度,转头瞧着叶海碗里被他翻得乱七八糟的面,心理却又暗笑自己多疑,面上便不由自主浮现一抹笑容。 如果叶海知道自己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同性恋,他必定不会再与自己这般亲密了吧。 叶海挑眉,“笑什么?” 赵矜冉埋头吃面,含糊地回了一句,“没什么。” 两个人吃完面,又坐了十分钟左右,迎接他们的男人再次出现,他嘟嘟哝哝跟叶海解释了些什么,叶海点点头,挥挥手让男人先行离开。 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矜冉坐在沙发上,看着身旁的叶海,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叶海也在看他,“赵警官,我说过,下了船后,你是自由的,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赵矜冉已经猜到这谈话的内容,极自然地问道:“这是哪里?” 叶海回答:“具体方位我不是很清楚,应该是在f城的沿海附近,离s城有一点距离,我会给你留下一笔现金,你可以从陆路返回,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我的意见,暂时不要回s城,在外头避避风头。” 赵矜冉冷笑,“你怕叶贤杀我灭口?”在渔船上没有想明白的事,这时却一下子清明起来,“不管我是否了解叶贤,但他起初绝对是要杀我的,对不对?叶海,你把我带走,不是为了劫我当人质,而是为了救我,是不是?” 叶海不语。 这沉默反映在赵矜冉的心中,无疑成了个肯定的答案,内心渐渐起了波澜,却也只能假装平静地询问,“叶海,为什么救我?” 叶海却突然笑了,明朗的眉目间有促狭的笑意盈盈荡荡,“赵警官,你到底走不走?” 赵矜冉盯紧了叶海,一时也有些难以抉择。 那黝黑的健壮男人此时再度出现在门口,敲了敲门。 叶海站起身,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赵矜冉,“赵警官,这次是我连累你了,这张卡里至少还有二十万存款,密码是我的生日,权当你返回s城的路费。” 赵矜冉接过银行卡,看着叶海。 “如果连我的生日都不知道,那你直接引咎辞职吧。”叶海俯视着沙发上的赵矜冉,笑靥如花,“那么,赵警官,再见了。” 男人带叶海下楼,楼下已经停好了一辆颇为老旧的小车,叶海一头钻进后车座,男人绕到前排,坐进驾驶座,砰的一声甩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里一时寂静。 男人回头询问叶海,“少爷,真要留下他吗?” 叶海点点头,“他自己能回去的,我们走吧。” 男人低头,正要启动车子,后排的车门却被一把拽开,叶海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被推挤到一旁,一抬头,始作俑者已经关上车门,堂而皇之地坐在了身旁。 叶海惊讶,“赵警官?” 赵矜冉笑,“叶海,我想,跟着你,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叶海这时也忍不住笑了,“你确定?” 赵矜冉笑着点头,“确定。” 叶海微微一笑,“但愿你不会后悔。” 一行三人继续上路,一路颠簸,饱食过后的叶海昏昏欲睡,斜斜仰靠在后座上,前额的发一颤一颤随了车子跃动。赵矜冉无奈,唯有瞪大眼望了车窗外奔波的风景,时刻警醒。车子一直在行驶,公路、高速、县城、乡村,中间停歇过几次,吃饭、休息,赵矜冉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这祖国土地的广袤深沉,一路的陌生语言陌生面孔,赵矜冉沉默地面对这一切,身旁,叶海很安静,安静地睡觉,安静地清醒。 赵矜冉觉到了不真实。 他知道这番决定一旦实现,走的便是不可回头的道路,选择留在叶海身边,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打入黑道内部并查明真相,只有那兀自清晰的神智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真实的原因,是他接受不了叶海离开时带给他的恶劣感觉,那种此后天涯海角勿复相思的态度,让他难受。 赵矜冉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也知道自己正在对叶海心动,这心动是毒,是瘾,他明知该远离,却总迈不开那坚实的步伐。肖青礼说他只是个小鬼,幻想伪装却频频暴露自己的聪明而又笨拙的小鬼,赵矜冉的聪明和自制,他的冷淡和开怀,其实都只是假象,他有他执拗的情怀,比如,遇上一个感兴趣的人,便会自动沉陷,此后,不可自拔。 车子在夜深时分驶进一条浅巷,有明亮的街灯照亮了路旁的店铺招牌,巷子口的沙堆上,瘦骨嶙峋的黑狗睁开惺忪的眼,好奇地探望了过来。司机下车,赵矜冉看见叶海走进巷子口第一幢白色楼房的红色铁门前,燃起一根烟,不抽,却只是夹在指尖,五分钟后,红色铁门前的顶灯亮起,铁门滑开的沉钝声响在暗夜里显得轰隆吵闹,一年轻女子快步走出,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黑框眼镜,学生式短发,她望向车内,仿佛笃定了车内人的视线,微笑着挥了挥手。 叶海说:“我们到了,下车吧。” 赵矜冉直待走近那女子,才有了更深层的惊讶。 这是个分明年少的女孩,年轻到让他有了惶恐,稚嫩的面孔,娇小的身躯,此刻正仰了小小的脑袋,微笑并惊奇地望了自己。 叶海笑,“你好,我是叶海。” 那小小的女孩也笑,露出细细的洁白牙齿,“叶海,你好,我是花君,此后的生活里,希望我们彼此相处愉快。” 第十九章:请假 ——喂!叶海你是瞎子嘛?不许扯我头发! ——叶忘哥哥!月亮跟在我们身后呢! ——嘘!叶贤你牵好叶净的手,别再四处乱看了!要跟丢的! ——叶海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啊,我好累啊。 夜色深沉,树林里荒草丛生的隐秘小径上,四个小小的人影摸索着前行,最前头的男孩握了根木杖,磕磕盼盼左敲右击,男孩的衣角被紧紧拽在身后另一个稍矮些的男孩的手心里,矮个男孩的另一只手,牢牢握着身旁小孩的白嫩胳膊,小孩的手向后扯,与第四个小孩十指紧扣。 领路的男孩踩中一滩软泥,骂骂咧咧将鞋底蹭在路旁的石头上,转了身刚要叮嘱身后的三个孩子,便听见最小的那个呜啦啦大张了嘴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于是不耐烦地骂:“都说别跟来了,困了吧,山上老虎多着呢,咬不死你!” 那孩子抹了抹眼角,嘿嘿笑着,露出漏了缺口的门牙,大张着白嫩的胳膊,“哥哥背我!” 领路的男孩瞪圆了一双猫一样的大眼,“叶贤你以后再敢跟着我试试!哪家的孩子有你这么烦人的?”骂归骂,却还是蹲在了小孩的身前,由着那细细的两条胳膊环住自己的脖,慢慢站起,仍是恶声恶气地嚷:“给我抱稳了!” 剩下的两个孩子手拉手跟在那二人身后,夜游的小孩欢欣雀跃,从天上飘移的云层说到路边聒噪的小虫。 ——叶海哥哥,我们为什么要睡觉?睡着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笨蛋,不睡觉会死人的!叶净你想死吗? ——叶忘哥哥,人死了会怎么样? ——死了?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如果叶贤死了怎么办? ——他怎么会死?老子死了他都不知道在哪快活呢,这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笑什么笑?说你呢!再笑把你抡出去! ——那如果叶净死了怎么办? ——叶净不要死!叶净死了就没人和我一起玩超级马里奥了!还有忍者神龟我们还没通关呢! ——那如果叶忘哥哥死了怎么办? ——叶忘哥哥不会死的。 ——如果叶海哥哥死了怎么办? 如果叶海哥哥死了怎么办? 叶海眨眨眼,梦里的暗夜树林幻化消散,四个孩子明媚的笑容逐渐隐去,只剩下墨绿色的绒布窗帘规整地束在墙上,满室静谧的光明,一张陈旧的海报被清风掀起了一个角,嘶嘶刮搔着左侧灰白的墙壁,叶海盯住那海报,出神。 门外有人正在轻声交谈,是清亮的女孩声线和深沉的男人嗓音,俱压低了音量,叶海转头看床头的钟,八点十七分。 “让他睡吧,他需要休息。”是赵矜冉。 “早饭在锅里,等他醒了记得让他热热再吃。”是花君,昨晚那个伶俐的小丫头。 “嗯。”赵矜冉答应着。 门外拖鞋的声响渐远,有一人离开,紧接着,门被推开,叶海坐起身,团了被子塞在身前,屈膝抱住,一头乱发蓬松地翘在脑上,他揉揉眼,冲进屋的人抿唇一笑,“赵警官,早安。” 赵矜冉走到床边,手里握着一个细长的玻璃杯,杯里有清水浮动。 叶海伸出手,取过赵矜冉手里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赵矜冉惊愕,“这是我的水。” 叶海用手指梳理着乱发,脸上是初睡醒时特有的朦胧慵懒,他斜睨着床边的赵矜冉,笑道:“现在是我的了。” 赵矜冉无语。 见叶海仍是坐在床上,并无起身收拾的打算,赵矜冉问道:“怎么不起来?” 叶海抱着一团被子,曲起的膝盖在被下被双臂抱住,散乱的发垂在额上,遮住那双清冷明亮的眼。 与叶海的正面接触虽只有几天,从最初的难以适应到现在的稍加了解,赵矜冉直觉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 叶海揉揉头发,不说话。 赵矜冉小心猜测着,“又做梦了?” 叶海抬头看着赵矜冉,点点头,黑亮的眼因为睡眠的不佳而显出迷蒙的湿润,无辜又天真。 赵矜冉站在床边,俯视着抱膝坐在床上的叶海,对上那样的眼,心中一阵悸动。 心中有点无奈,住进这屋子的第一晚,花君便嬉笑着告知,空房只有一间,本就是只为叶海一人准备,既然赵矜冉在事先没有通知的情况下贸然跟来,那么,理该和叶海同住一屋,他们不知道赵矜冉的性向,自觉这是无差别的安排,却苦了赵矜冉,一个正值青年的健康男人,却要整日面对一个他此时极为感兴趣而且将来极有可能会喜欢上的男人,着实辛苦。 叶海坐了一会儿,改成盘腿的姿势,松软的被子在腿间曲出蜿蜒的线条,“赵警官,你说,人死后还剩下些什么?” 赵矜冉有点惊讶,但还是依着自己的想法回答,“死了便是死了,再有多大的能耐,阴阳两隔,纵然有记忆有情义,还是一个无。” 叶海认真地听着,微微侧倾的脸颊显得乖巧温顺。 赵矜冉突然觉得,如果隔绝掉他与叶海的身份经历,像如今这样的相处模式,未尝不是命运赐予他的一个契机,和叶海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总能发现另一个崭新的叶海,他所表现出来的千变万化,让他困惑,也让他着迷,好像只为了寻找出真实的叶海,他便能这样一直行走下去。 赵矜冉还想说些什么,叶海却已掀开被子下床,赤脚站在床边,冲着赵矜冉笑出温暖的阳光,他说:“我饿了。” 叶海用了十分钟洗脸刷牙,尚不习惯这楼层的结构,兜来转去,想要回房间,却拉开了大门,瞪大了眼对着空荡荡的楼梯,身后有愉悦的轻笑,于是转了身,垂了脑袋,忍不住抱怨,“赵警官倒是轻车熟路。” 赵矜冉双臂环胸,看着眼前踢踏着拖鞋慢吞吞行走的人,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尾随那人进了厨房,瞧见叶海正掀开锅盖,不解地看着锅里清淡的白米稀饭,转头询问自己,“早饭只有这个?” 赵矜冉回答:“好像是。” 叶海困惑地用饭勺搅动那只比清水更浓稠些的温热米粥,眉眼间尽显惊讶,“吃这个能饱吗?” 赵矜冉拉了把椅子在饭桌前坐下,指了指桌上的小菜,愉快地笑,“入乡随俗,花君是这么说的。” 叶海撇嘴,盛满一碗稀饭,在赵矜冉对面坐下,嘴里却仍在不断嘀咕,“这要是给叶忘哥看见还不拆了他们家,这么饿着他宝贝弟弟……” 赵矜冉低了头笑。 叶海咕噜噜喝稀饭。 赵矜冉抽了根牙签,一截一截地折着,零碎的木屑落在桌上,静谧无声。 叶海突然问:“赵警官,你不需要跟青礼哥联系吗?再不联系,青礼哥可要担心了。” 赵矜冉微感诧异。 s城的事尚未平息,封叶两家事端再起,肖青礼一定是忙得焦头烂额,不是没有想过和肖青礼联系,一个警务人员在执法过程里无故失踪,多少也算得上大事,只是,虽然说这次跟随是他自己做得主,表面上的理由也称得上冠冕堂皇,却只有这内在的隐秘心思自己知晓,面对肖青礼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做到泰然自若,更何况,肖青礼是明白自己性向的人,也曾怀疑过他和叶海的关系,于是,这报平安的电话便一拖再拖。 叶海舔着唇上的粥,伸手在衣兜里一阵摸索,手掌一翻一扬,赵矜冉反射性迎掌接住,是手机。 叶海微微一笑,亮晶晶的眼里水润光芒,“这个号码是s城区的,机身经过处理,他们搜不到这里。” 赵矜冉摸不透叶海的心思,犹豫着拨打肖青礼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肖青礼的清越嗓音透着浓厚的疲惫与压抑,只是低低喂了一声。 赵矜冉忙说:“青礼哥,我是赵矜冉。” “矜冉?你在哪?你消失了这么久,我以为……” 赵矜冉抬头,看见对面的叶海俯了身,正用筷子在桌面的菜碟里翻翻拣拣,满眼的好奇神色,于是贴近电话,平静说道:“青礼哥,我没事,我想跟你请个长假,可能要一两个月。” “……矜冉,你是不是出事了?你在哪?” 赵矜冉不答反问:“青礼哥,s城的情况怎么样?” “矜冉,听过这样一句话吗?黑云压城城欲摧,s城,保不住太平。” 赵矜冉沉默。 “封赢没死,那天为封赢做了替死鬼的人是封荣,封赢在葬礼上烧掉了一张照片,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照片,内线得到消息,封赢已经在s城遍布罗网,封攻叶守,剑拔弩张的形式下,他们都在等。” 赵矜冉只觉得喉头干涩,机械性地问道:“等什么?” “这次暗杀明眼人都知道是叶家出的手,只是杀手、凶器都神秘失踪,谁也找不到证据明确指控叶忘是这幕后策划人,宗派世家明哲保身退避三舍,都在等封家什么时候逮到证据,所有人都在等,等着看这两只老虎如何咆哮着撕裂对方,说不定,还会有其他势力出来搅局,乐见龙虎相斗。” 赵矜冉抬眼,对面的人百无聊赖,正松松握了一双筷子,在碗里胡乱搅拌,却没掌控好力道,溅出些许饭汤,于是慌乱低垂了脑袋擦拭衣服。 赵矜冉握紧手机,“青礼哥,叶家有什么新动向吗?” “叶忘正和封赢周旋,他们一个死了父亲一个没了弟弟,都恨不得把对方剥皮见骨,封赢四方搜寻那个被叶家买走的杀手,动静太大,倒衬得叶家的人一个个避世收敛了。” 赵矜冉又问:“那叶海呢?有他的消息吗?”眼角果然瞥到那人停顿了手里的动作,微微抬眼看向自己。 “叶海?还在德国治疗吧,现在局势这么乱,他出去避避也好,像他那样的人,留在s城,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封赢手里的死物。” 赵矜冉忽然想起叶海早上问他的问题,人死后会剩下什么,抬头迎上那人的视线,视线下沉,看见那双擦拭着衣服的手,纤长白净,右手食指指腹有厚厚的老茧,经年累月的一贯动作,扣动扳机,人命消亡,于是什么都没有了。 死,就是无。 赵矜冉说:“青礼哥,如果等不到我回去,就当我辞职了吧,辞职的理由,还劳烦你替我编撰一个。” 挂断电话,对面的人微笑着看了过来,“和青礼哥说完了?” 赵矜冉把手机递还给叶海,“说完了。” 叶海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那就出去走走吧,难得来一趟。” “要出去走走也不迟,先让叔叔见见。”随着浑厚沙哑的男声一同走进餐厅的男人已不复叶海小时记忆中强壮魁伟的体魄,那被岁月和疾病侵蚀过度的斑白的鬓角与佝偻的肩背几乎要令叶海不敢相认。 “花叔叔……”叶海站在餐桌旁,面上的轻松闲适早已不见,“你是花叔叔?” 第二十章:南国 那老者拄着一根漆黑的看不出材质的拐杖,一手收于背后,站在窄窄的餐厅门口,虽已消失了年轻时卓越挺拔的身姿,却仍保留着阅历带给他的智慧与强悍,像一头孤老残疾的家熊,骄傲地悲伤着。 叶海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视野里却不自觉回放着童年岁月里那些模糊的画面:那是他十四岁长途旅行之后初到叶家的夜晚,父亲抱着自己走在常青藤主宅的主道上,眼前是温暖明亮的漂亮宅子,一个强壮的男人背着光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高大的父亲站在他的面前仍要矮上半个头,他低头冲自己笑,气息间有一股浓重的烟草味。 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子,快点长大。 眼前的病态老人缓缓向前走进一步,凹陷的眼窝里有回忆的深沉气息,他沙哑地说道:“叶海,你长大了。” 叶海仍是睁大着眼望着他。 老人微笑道:“许久不曾接到你们的消息了,怎么样,你的父亲半夜是不是仍要留心着替你们几个检查被子?” 叶海不知道为什么在父亲葬礼上都不曾掉下的泪,此时却有了落下的冲动。叶贤曾经叮嘱过,花叔叔尚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他应该婉转告知并加以安慰,但是,饶是心思玲珑的叶海此时也想不出任何婉转的说辞,他只知道,这个男人陪着自己的父亲出生入死几十载,曾在生死关头为父亲挡下致命的子弹,也曾在寒流来袭的深夜里为父亲披上温暖的大衣,他们曾是最亲近的人,他们相守的时光早已超过自己成长的岁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婉转告知他父亲的死讯。 叶海望着老人浑浊的眼,心中真切地感受到了淋漓的伤痛,有泪溢上眼眶,朦胧了他的视线,“叔叔,父亲……已经去世了……” 老人拄着拐杖的手背上凸浮起一条条青色的筋脉,盯着叶海的浑暗的眼里有血丝慢慢涌出红的色彩。 叶海眨眨眼,讷讷地轻唤道:“叔叔……” 老人瞪大双眼,静立半晌,沉默着转身。 叶海伸出手,却又默默地缩回来。 老人拄着拐杖,缓缓拐出餐厅。 叶海盯着餐厅的出口,默不作声。赵矜冉从始至终都不曾开过口,他只是担心地望着孤零零站在餐桌角落旁的叶海。 餐厅的门口悄无声息的站着另一个人影。 小小的花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泪流满面。 叶海坐在窗前的竹椅上,四楼的视野不算高,在这清静的小镇上却可以轻易望见天空的一抹蓝。赵矜冉坐在床上,闷声不响地陪着叶海,他不清楚叶海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叶海在哭,那些没有流出眼睛的泪,都流进了他的心底,在那处不宽阔的地方汇聚成一条涓涓的小河,波光粼粼,美丽却伤感。 赵矜冉想,原来他也是会哭的。 赵矜冉又想,我宁愿他是不会哭的。 叶海将视线从窗外的蓝天转向房内的赵矜冉,突然开口,“赵警官,你见过我的父亲吗?” 赵矜冉想起照片上笑得一脸安详的老人,“只在照片上见过。” “青礼哥一定告诉过你,我们四个都是父亲收养回来的儿子。” “是,我知道。” “我们四个兄弟按照年龄来算,叶忘是大哥,我是老二,叶净和叶贤同岁,但叶贤比叶净小几个月,所以他是老幺。”叶海坐在一把简单的椅子上,微微侧着头,右手托腮,做着一个简单的动作,这样简单的叶海,于是连带着连他讲述的事情都变得简单起来,“但其实,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的是叶净,然后是叶忘哥,之后是叶贤,最后才是我。十四岁那年,我被父亲接回家,那天下着雪,又是半夜,即使是父亲抱着我,我也觉得冷,冷到连骨头都要掏出来抖一抖,父亲不停地对昏迷中的我说:坚持住,马上就回家了!马上就回家了!于是我便以为我是真的在回家的路上,我还记得那个一直等在家门口的人,天神一样高大的男人,在那样寒冷的夜里从父亲怀里接过我,笑着叮嘱我快点长大。” “那个男人是花老先生?”赵矜冉谨慎问道。 叶海点点头,“是我回家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赵矜冉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是教我练枪的启蒙师父。”叶海继续说道:“我摸到的第一把枪就是他房间枕头底下藏着的手枪,父亲本不愿我学枪,是他坚持要我练习,小时候不懂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严格,直到他离开后我才明白过来。” 赵矜冉问:“为什么?” 叶海淡淡瞥了眼赵矜冉,“因为他知道,一旦他离开,唯一能保护父亲的就只剩下我们四个了,叶净是他行过礼收下的正式弟子,他教叶净拳脚功夫的时候叶净才7岁,据说连家门口的路都还记不清。” 赵矜冉恍然大悟,“他是你们家的前任……” 叶海点头,“叶净是他的徒弟,接的自然是师父的职位。” 赵矜冉心中大惊,这个看起来年迈病弱的花老先生,居然是叶家的前任家兵队长,能与叶蔚城比肩的男人,当年又该是怎样一番意气风发。 “那他又是为什么离开你们家?”赵矜冉忍不住问。只要对比这一代叶家的领军人物就可以发现,叶家的管理想来都是文武分工的,叶贤司文,叶净掌武,叶忘是掌舵的家长,那么上代的叶蔚城与花老先生必然也该是一搭一唱共同打下江山才是。 叶海沉吟了半晌,这才沉沉说道:“我被接回家不到一年,花叔叔就正式卸职离开了我们家,当时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后来父亲也不愿提起这事,我们便也没在追问了。” 这答案答得都在情理之中,可赵矜冉却偏偏觉得叶海并未说出完整的真相。 叶海不再说话,这孤零零的房间又沉寂下来,赵矜冉盯着叶海扭转过去的侧颜,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还是叶海自己转回视线,冲赵矜冉笑笑,说道:“说要出去走走的,怎么就忘记了呢?” 从花君家离开,门外的路的尽头直抵深处,是这县城里唯一的一所重点高校,门口传达室值班的老大爷摇摆着蒲扇,斜靠在榕树树荫下的竹藤椅上昏昏欲睡,叶海招招手,和赵矜冉快步跑过,有路过的年轻女孩子,踩着脚踏车,诧异地频频回头。 叶海边跑边笑,赵矜冉不得不拉住他的胳膊,两个人在浓荫密布的脚踏车坡道上放缓脚步慢慢行走。叶海在前方转过身,双手插进牛仔裤口袋,白色短T在腰身上褶出波动的纹,他看着赵矜冉,一步步,微笑着倒退行走。 叶海问:“赵警官,你上学时迟到过吗?” 赵矜冉笑道:“嗯,迟到过,还被年级主任罚跑操场,男生会趴在窗户上吹口哨嘲笑我们是傻瓜。” “呵呵。” 上课铃响,游移在走廊上的学生三三两两返回教室,空中陆陆续续传来洪亮的声响,上课!老师好!同学们好!坐下! 叶海伸长脖子张望教室里的情景,好奇的神情,若天真的少年,赵矜冉微笑着与他并肩,听到他嘟起嘴,喃喃地感叹,“哇。” 赵矜冉笑问:“去操场转转?” “嗯,操场在哪?” “呵,走走看吧。” 兜兜转转,绕过一栋白壁蓝窗的教学楼,穿过一排疏斜细致的垂柳,登上第不知多少级的齐整台阶,叶海抬头,扑哧笑出声。 一座小山丘,依傍在教学楼身后,青葱秀雅,石径横斜,赵矜冉眯起眼,搭了手仰视,望见山顶葱绿中飞扬的红檐,似乎是个亭子。 叶海拾级往上走,身后赵矜冉漫步跟上。 石阶细密叠加,叶海忽然停下,身后赵矜冉直直撞上他的背,刚想抬头询问,前方那人已回转过身,眼神晶亮地自上而下看着自己,他说:“赵警官,我们猜拳,输的人背赢的人上去,好不好?” 好不好? 那样的眼,那样的笑,柔顺的黑发自然垂落,在耳际弯曲出愉悦的姿态,青葱少年,别样年华,你愿不愿意陪他玩这游戏?简单的就像此刻的他。 石头剪刀布,赵矜冉好笑地看着那胜利者又是叉腰又是抖肩,笑得一片花团锦簇,忍不住问:“有这么高兴吗?” 叶海笑着催他,“快快快!弯下腰!” 赵矜冉俯下身,身后的叶海攀上自己的肩,搂住自己的脖,双腿夹上自己的腰,有亲昵的温热气息倾吐在耳际,赵矜冉微微红了脸。 叶海趴在赵矜冉背上,身下的肩背强健有力,环在怀里,却有温暖触觉穿透薄薄的衣料,渗进心肺,于是在尚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开口时,已经开口。 叶海说:“叶忘哥腿脚不好,每次碰上这样的高坡,都是我们三个轮流背他,叶净即使背着哥哥也总是第一,叶贤就不一样了,背着叶忘哥走在最后,慢慢吞吞,一路赏花看草,唱歌聊天,常常要到天黑才看见他们回来。” 赵矜冉笑问:“那你呢?” 叶海笑:“叶忘哥最不愿意我背他,因为我总是迷路,可叶忘哥自己也认不清路,最后总要叶净绕路来找我们。” 赵矜冉笑:“叶净很厉害啊。” 叶海瘪嘴,“小老头叶净其实很爱哭,叶忘哥受伤的时候,他总是哭,谁劝也没用,他那时还小,拉着病房的窗帘哪都不肯去,父亲拿他没办法,就让他留在叶忘哥身边,结果连叶贤也跟来了,两个小孩,在叶忘哥身旁的另一张病床上挤了一个月。” 赵矜冉低头避开一截树根,笑:“那你呢?” 叶海低头凝神看着赵矜冉跨过那截朽坏的树根,说:“我?我是哥哥,只能睡地板,半夜还要提防着不要被掉下床的那个砸中,可辛苦了。” 赵矜冉扑哧笑出声,“四个人一直都在一起呢。” 叶海突然大笑,兴高采烈之下手舞足蹈,慌得赵矜冉连忙抱紧他的腿,“你知道青礼哥说过什么吗?他说叶忘哥是爸爸,我是妈妈,叶净是儿子,叶贤是小儿子,他一说完这话就被叶忘哥砸了脑袋哈哈哈哈。” 赵矜冉也笑,双手后扶,托着那人的腿,让他更紧地贴近自己,背上的人附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两条细长的手臂环在自己脖子上,圈出暖热的温度,眼前上下起伏的绿便忽然漫上滔天的雾,像那晚无边无垠的海,飘渺着,虚幻着,看不真切,道不明白,浩大的天地间,只剩下背后的人,倚靠着自己,轻轻地讲述着小时的故事。 “有一次,叶净不小心扯坏了鱼缸的氧气管,把叶忘哥的一池金鱼害死了,叶贤说要毁尸灭迹瞒天过海,可我们还没有捞出全部的金鱼,就被叶忘哥发现了,他把我们赶出去,叶净说要道歉,就从自己屋子的阳台上垂下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叶忘哥阳台外跟他说对不起,结果把叶忘哥吓个半死……” 赵矜冉呵呵笑着,抬头望向天空。 被浓荫分割零碎的天空,清澈见底的蓝和浓郁深沉的绿,有夏天的清风抚过树梢,带动每一片叶子沙沙作响,应和了蝉鸣,见证着夏的妩媚和清纯。 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是否便能望见到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积雪? 赵矜冉笑自己,傻瓜,南国的秋冬,从来只有绿。 第二十一章:往事 山顶的亭子红檐灰瓦,亭子中间有一块石碑,密密麻麻刻着汉字,叶海站在亭子的矮栏上,指着山脚下的操场笑,“你看!足球场!” 赵矜冉凑上前远眺,原来山后便是运动场,鲜艳的绿草地上,有快乐的男孩子追逐着奔跑。 叶海突然问:“赵警官,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赵矜冉瞪眼,“我没有孩子。” 叶海嘿嘿笑,“我是问你将来有了孩子要给他们取什么名字!” 赵矜冉无奈,“我没想过。” 叶海大笑,“我想过!我要给他们取名叫做天空和海洋!叶天空!叶海洋!” 赵矜冉站在矮栏旁,抬头仰视着矮栏上欢欣雀跃的年轻男人,心中有涨满的感动,也有丝丝毫毫入侵的悲伤。 他想他已经没有办法否认自己。 他喜欢男人,他喜欢这个男人。 回到花君家里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多,赵矜冉转身去了洗手间,叶海换下拖鞋径直回屋,房门虚掩着,屋里,花君赤着脚站在一张矮凳上,上半身倾近灰白的墙,手上是一卷乳白的胶带,见着进门的叶海,小姑娘回头,眼镜后的眼,透着清新的红,她问:“你们去哪了?” 叶海面上绽开平缓的笑,“去后面的中学逛了逛。” 花君也笑,明媚透红的眼微微弯起,“我的母校风景如何?” 叶海走进花君,站在一旁看她扯下一段胶布,黏在墙上海报被风掀起的一角,撕开,压下,复在墙上拍了拍。 叶海抬眼看着海报上的一群英俊男子,笑问:“你追星?他们是谁?” 花君站直身子,齐肩的短发束在脑后,翘起小小一簇,她微微后仰了身,抿起的唇上扬开来,带着无尽的笑意,“像他们这样的人,我一般称之为‘追梦人’。” 叶海轻笑,“追梦人?” 花君微微一笑,扶了扶眼镜,“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因为你和他们很像。” 叶海睁大眼,是有了全然的好奇与专注。 花君瞧着叶海的眼里带上点戏谑的笑意,她说:“因为你们看向未来的眼是一样的,执着而迷茫。” 叶海眨眨眼。 花君扑哧一笑。 门口传来滞重的脚步声,叶海回头,瞧见花先生裹着厚实秋衣站在门外,疲惫倦怠的面目上,有隐匿着深刻痕迹的落寞,他直直地盯着叶海,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失去了长久以来一直坚持着的灵魂,只剩下孤零零的寂寞。 叶海望着他的花叔叔,竟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身旁花君已经跃下板凳,向着门外的男人哒哒跑去,叶海看着她抚上那男人的臂膀,无言的安慰。 花君问:“阿爸,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花先生平静地望着叶海,他说:“有些事,我想我还是问清楚的好。” 叶海点点头。 花先生枯黄的瘦削脸庞慢慢泛上一层生气,他拍拍身旁女儿的发顶,面向叶海,缓缓一笑,“我难得精神点,正好和叶海说说话。” 花君偎着她的父亲,眉间有隐藏的忧伤,唇角却是浅浅上扬着的,“只要是有关那边的事,你总是不嫌烦的。” 花先生不言语。 花君轻笑,“那好,你们慢慢说!”却又忽然压低声,冲叶海眨眨眼,“我和警察先生做饭去!”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房里独剩叶海与花先生两人。 叶海微笑,“虎父无犬子,花君很聪明。” 花先生踱着步走到床边坐下,拍拍身侧的床铺,“坐下吧。” 叶海乖顺地坐下。 花先生说:“很多年前,在我离开s城的时候我便提醒过他,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他却以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将我单独送来此地养病,我问他何时归隐,他不回答我,只告诉我,叶忘骄傲,需要磨砺,叶海孤僻,还需养护,叶净偏执,有待教育,叶贤冷性,尚待学习,他的这四个儿子,四人凑在一起时,能圆滑出无往不利的模样,但若单独隔离,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致命的缺陷,他作为他们的老头,总不能在他们需要他的时候独自去逍遥。” 叶海低下头,十指交缠垂放在大腿上,有细密的情感层层叠叠穿透自己的身体,直抵心肺。 花先生说:“叶海,聪明如你,大概已经猜到当年我离开的真相了。” 叶海抬起头,明亮的眼直直地看着花先生,吐出的话语几乎哽咽,“叔叔……我……” 花先生轻抬左手,覆上叶海冰凉的掌背,“叶海,不要忘了,你和叶净的本事都是我打的基础,那一夜,你站在我的房门口,我怎么可能毫无知觉?” 叶海心中疼痛,隐藏了十年的真相,他不敢问,也不敢答。 花先生轻轻说道:“我做过的错事太多,一个人既然生活在了这世道,便不得不承担责任,我毁灭了别人的幸福,命运便开始惩罚我,离开你们来到这遥远异乡独自承受病痛,这是我给自己的流放,思念、孤独、寂寞、怨恨、渴望,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明白自己当年对你父亲造成的伤害到底有多深多痛。” 叶海静静不语,他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记得许多事,也沉默着许多事。 他记得小孩子的叶贤抓着花叔叔的衣角打听老家阁楼上的秘密时父亲瞬间僵硬的嘴角和花叔叔眼中一闪而逝的狠厉。 他记得许多个寂静深夜里,父亲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面朝老家方向的星空,沉默无言,孤独而悲伤。 他记得那一夜,他在父亲的怀里冻醒,一眨眼,瞥见那个天神一样的男人,站在逆光处,男人向他们伸出手,隔着自己,男人抱住了父亲,他听到的这个男人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后来男人反复告诫自己的快快长大,而是男人附在父亲耳旁轻声抱怨的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他记得那一夜,初来乍到,对任何陌生事物都存有未知的恐惧,只有在父亲怀里才能安然入睡的自己半夜惊醒,颤抖着身体去父亲房里寻找从自己床上消失了的父亲,却从门缝里瞧见他的父亲被他的花叔叔压在身下肆意挺动时拽进床单的双手。 他记得,他的父亲半夜翻身坐在阳台铁栏上时大张的双手,右手指尖袅娜上升的烟云,衬得那高挑的男人仿若谪仙,飘飘欲翔。 花叔叔爱得热烈刻骨,可叶海知道,他的父亲不爱他,他爱的人,藏在老家阁楼无人探访的时光深处。 那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花先生说:“叶海,你也是喜欢男人的,对不对?” 叶海不摇头也不点头,他始终记得叶忘向父亲袒露性向时父亲难过的眼,父亲说过的,不要爱上另外一个男人。 花先生盯住叶海,眼神灼灼,说道:“你和叶忘不一样,叶忘那孩子,从小就讨厌女孩子,我和你父亲早就察觉他的不自然,他自己也坦白得痛快,从这一点来看,他随我,你像你父亲。”沉吟片刻,似是明白叶海并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花先生默默叹气,转移话题说道:“叶贤问过我,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带你们回老家,为什么老家的八角宝楼不允许你们上去,当时我没有回答他,事后,你们再没有提过这个问题,果然,能被叶蔚城看中的孩子,都是聪明的。” 叶海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花先生继续说道:“他一直没有告诉你们,他曾经爱过一个人,他很漂亮,也很温柔。” 叶海讷讷地看着他。 花先生刚毅的唇角微微勾起,竟显出自嘲的笑意,“而我们,终将会忘记这个人。” 叶海愣住。 花先生说:“你知道你们父亲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孤儿当中,独独挑中了你们四个?” 叶海反射性摇摇头。 花先生淡淡一笑,“因为你们四个人身上都有一部分长得像那个人,他害怕忘记那个人,所以便找四个相像的孩子,成天围绕在自己身边,自欺欺人。” 叶海终于明白了另外一些事情的真相,只是,这真相,他其实并不愿明白,于是便只能艰难地吞咽着喉中的苦水,淡淡说一句,“原来如此。” 花先生停顿了一下,勉强笑道:“当年的事情不提也罢,我只问你一件事,他死前是笑着的吗?” 叶海顿住,点点头,“他正要走过来与我说话。” 花先生微笑,“他面对你们的时候,从来都是快乐的。”微微叹一口气,仿若自勉,“他的笑,我都已经快要忘记了,上一次,也不知道是十几年前了啊……” 叶海无言,只能睁着他的眼,悲哀地望着眼前被捆缚多年的男人。 花先生却抿唇一笑,看着叶海的浑浊的一双眼里,有绝望的伤感,“我这把老骨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原本想着总能在他之前离世,他那样的人,对人总是不够绝情的,若在那个世界被前世的敌人们缠上,我提前过去也能照应好他,只是没想到,他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己启程了,这十年,果然还是不能够让他消气啊……能在离世前见到你,对我也算是另一种圆满,只是,对花君,我总归是有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炙热的泪瞬间溢出眼眶,叶海哽咽着低下头。 花先生微笑,垂眸审视故人十年如一日捧在手心的这至宝,心境已是此去经年,再回首,只剩慨叹,他说:“同为人父,我终于懂他。” 叶海心头一阵钝痛,握紧的十指骨节,渐渐泛上摄人的白。 花先生忽然说:“那警察,你不必担心。” 叶海赫然抬头,泪眼朦胧中讶异地看见这年迈衰弱的男人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恶,于是恍惚记起,他是与父亲一同打下江山的人。 花先生说:“叶贤已经知会我了,这警察是不得已才与你一同上路,算得上是你劫持,既然你不愿伤人,那这人情便由我来送了吧。” 叶海瞪大眼,眼泪一滴滴簌簌滑落脸颊,心里一阵阵惊悚,竟连手足也渐渐冰冷,耳边只听得花先生苍老的声音慢慢说着:“你放心,花君做事,向来利落。” 第二十二章:支持 叶海猛然站起身,双手垂落在两腿旁,十指弯曲。 花先生抬头盯住叶海,不语,眼里却有沉静的力道在狠狠推搡着叶海的心,他低声问道:“叶海,你和那警察是什么关系?” 叶海站在花父身前,他看得透彻,这只是一场试探,一场无意义的诘问,他可以全身而退,他可以转开眼将一切当作未知,他是叶家的二少爷,是要陪伴叶忘叶贤叶净一起永永久久生活下去的他们的叶海。 赵矜冉,其实什么也不是。 叶海说:“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赵警官只是我的朋友,他曾救我一命,我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花先生摇摇头,“叶海,相信叔叔,你和叶忘要走的路还很长,你们的身后,有叶净有叶贤,有整个叶家,这接下来的日子,别让自己太辛苦,除掉他,你可以轻松很多。” 叶海拽紧拳头,声音因内心的不甘与愤怒而显得生涩,“叔叔,在你走后,叶净曾向父亲打听过你的消息,父亲当时只告诉了叶净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太多的自以为是,才越发显得无路可走。’” 花先生怔愣住,瞪大的黄浊的眼里,隐隐有苦涩流淌,他摇摇头,再无言语。 叶海转身,拉开那掩上的门,快步离开。 赵矜冉跟在花君身后进了厨房。 厨房开窗的位置正对隔壁楼房,隔着窄窄一米的距离,围上不锈钢的窗栏,鹅黄的窗帘松松系在两旁,光线略显晦暗,空气里隐隐透着股湿润的水汽。 赵矜冉看着花君弯下腰从柜子里取出几个鸡蛋笑眯了眼看向自己,“警察先生,西红柿炒鸡蛋,能帮我打几个鸡蛋吗?” 赵矜冉点点头,卷起袖子接过鸡蛋,搁在流理台上,转身,花君已经递上了一个瓷碗和一双筷子。 赵矜冉打蛋,咕噜咕噜的声响,紧凑却也温和。 花君瞥了眼,扑哧一笑,“警察先生很熟练呢。” 赵矜冉笑,“一个人住,总要学着照顾自己。” 花君斜靠了流理台,看着赵矜冉打蛋,视线从他灵活转动的手移到他的肩膀,她说:“警察先生,你去了我母校的后山吧,肩膀粘上了刺头草,我帮你拔掉。” 赵矜冉微微倾下身,让个子矮小的花君攀上自己的肩,小姑娘时不时与自己说上一两句话,小小的手细细帮他拔开衣服上扎进的硬草屑。 客厅忽然传来叶海的声音,他在喊,惊慌而难过,“赵矜冉!赵矜冉!” 赵矜冉一愣,感觉后颈处有细密的汗毛森森立起,他向后一折,捏住花君的手臂,将碗筷塞进她手里,轻轻一笑,“他在喊我呢。” 花君接过碗筷,回身看向厨房的门口,那里,叶海正扶着门框,瞪大一双通红的眼看着他们。 赵矜冉转身,走近叶海,双手在裤管上擦了擦,想伸手触碰那双脆弱的眼,却又硬生生忍住,只是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叶海湿润着眼笑,“没事,肚子饿了,来看看你好了没有。” 花君举高手里的碗,笑得暧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警察先生很是贤惠呢。” 赵矜冉与叶海站在一起,看着花君转身向锅里倒上鲜油,砧板上的葱花绿得发亮,赵矜冉转头看叶海,发现叶海也正转头看向自己,于是微微一笑,趁着花君转身的间隙,凑到叶海耳边轻声细语,“谢谢。” 叶海微微皱眉,别过脸,不言语。 赵矜冉伸手去拉他的手,见他没有拒绝,便紧紧握住。 叶海,我该如何感激花君?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赵矜冉站在四楼的阳台,往下望,正是中午十二点的时间,熙攘的学生从路尽头敞开的校门里拥挤而出,车铃声,谈笑声,赵矜冉望着他们一色的运动服款式的校服,揉揉眼,想起了s城学生端正的西服领带款式校服。 人群中有道极熟悉的身影,横穿了人流,正往楼下走来,赵矜冉发现那人身后,有女孩子绯红了脸频频回望。 赵矜冉扑哧笑出声。 五分钟后,那人推开客厅的门,赵矜冉仔细听着脚步声,先是卧室,然后是厨房,最后才朝向自己所在的阳台走来。 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叶海好奇地前倾了身子往下望,口中问道:“一个人躲在阳台……你在看什么?” 赵矜冉倚在栏上,看着叶海,忍不住笑,“你去买了什么?” 叶海呵呵一笑,伸出两只手在赵矜冉面前摊开,一左一右,两个用塑料袋细心包好的茶叶蛋,碎裂的蛋壳,有深色的汁液紧着浓香,濡湿白色的塑料袋。 赵矜冉接过一个,放在鼻端下闻了闻,轻笑道:“蛋壳都被你捏碎了。” 叶海低头,十指轻触,慢慢拨开茶叶蛋上细碎的棕壳,“茶叶蛋本来就是这样的,花君告诉我,有裂缝的更香。” 赵矜冉笑着瞥了他一眼,低头剥开自己手中的另一个蛋,轻声问道:“花君呢?一早上都没有看见她。” 叶海连头都没抬:“不知道。” 赵矜冉看着他剥下细碎的棕色蛋壳,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说出口,“花君她不是真的想杀我。” “你太掉以轻心了。”一想到几天前他奔进厨房时所见的情景,只要再迟一步花君指尖的银针就要刺入这人的脖颈,叶海就有些生气,生气后却又有些无奈地在心中默默叹气,低头摆弄起那颗棕色的蛋,“算了,下次不要再随便把背后交给别人了。” 赵矜冉谨慎地观察着叶海的表情,缓缓问道:“那天花老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疑问凝滞在心中多日,时时想问,却又时时想起那时叶海通红脆弱的眼,反倒无论如何也不敢开口了。 叶海果然沉默了,半晌后才低低回答,“没什么,只是说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赵矜冉安慰自己说花老先生也算是叶海的半个家长,又与叶蔚城是多年莫逆,想来是一同回忆起了叶蔚城生前的一些事,叶海当时一定只是触景生情了吧。 叶海低着头,从赵矜冉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低垂的温顺眉眼和略略张开的唇慢慢咬下一口茶叶蛋的模样,说不出口的清秀美好,说不出口的喜欢。他心下存了一丝侥幸,便慢慢开口问道:“我听说你大哥是同性恋。” 叶海捏着茶叶蛋的手指略略一僵,抿着唇,抬头看向赵矜冉,“那又怎么样?” 他的上唇角还粘着一小块蛋黄,看得赵矜冉心中一阵悸动,“没什么,以前在警局听青礼哥谈起过韩言哥的事,刚才突然想起来而已。” 叶海点点头,“韩言哥他还好吗?” 赵矜冉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飘移到叶海唇上的那一抹蛋黄,“呃,我只见过他一面,瞧着像是个和善的人。” 叶海淡淡笑了笑,“韩言哥最擅长的便是将他的欺瞒和利用化为真诚与友善,偏偏我那被真爱蒙昏了脑袋的哥哥一直坚信他的好,直到被伤了个体无完肤才懂得狼狈逃窜。” 赵矜冉张了张口,似是想为韩言说点什么,转念想想叶海毕竟是叶忘的弟弟,感情上已经偏颇了一方,自己又是外人,实在不好胡乱评价,索性沉默。 叶海将剩下的茶叶蛋一口口吃掉,舔了舔嘴唇,看着赵矜冉一直捏在手里的蛋,“你不吃?” 赵矜冉两三口吞下。 叶海斜睨了双清亮的眼看他,嘴角微微上扬,画出一个美丽的弧度,他笑道:“我哥哥一个不小心就成了莎翁笔下的悲情主角,为此他几乎要疼痛一生,韩言哥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想必他一个人守着那家餐馆也不是多么值得祝福的事,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因谎言而开始,便必然开不出真诚的果。青礼哥有没有告诉过你,韩言哥是警界几十年里最杰出的卧底?一切都是真的,一切又都是假的,虚虚实实,到头来,我们还不能怪他欺骗。” 赵矜冉心存侥幸问道:“你还称呼他一声韩言哥,这是不是说明你其实并非那么讨厌他?” 叶海扑哧笑出声,“我为什么要讨厌他?我有什么资格讨厌他?我与他不过是同一类人,更何况,叶忘哥那么惦记着他。” 赵矜冉谨慎问道:“你不反对他们两个?” 叶海好笑地看着他,“如果一定要分出支持和反对的阵营的话,我想我应该是属于正方的。” 赵矜冉难掩心内惊喜,眼神瞬间晶亮,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只是叶海给他的感觉太过扑朔迷离,他不敢确定叶海会不会是他的同类中人,也不能确定叶海的心思。 叶海伸出十指,放在鼻子底端嗅了嗅,“挺香的。” 赵矜冉站在一旁,学着他的样子也嗅了嗅自己的手指,指尖散发着茶叶蛋的浓香,伴随着暖热的余温,沉沉的,像他的心。 心下一阵恍惚。 这人,变化太快变化太多,他几乎要看不真切了。 第二十三章:蝴蝶 赵矜冉一个人坐在顶楼的铁栏杆旁,头顶相距甚远却又仿佛近在咫尺的地方,是一轮明黄的弯月。 赵矜冉很少做梦,他以为梦境的性质无非是相对于现实的凌厉的不真切,但是,如果自己身处现实却依然有做梦的虚幻,那么,这生活,是不是已然开始飘渺。 和叶海一同住在这南方小镇的几个星期里,他总是感到飘渺,仿佛随了水流的波动,恍恍惚惚,再也不能将生活的本质看得透彻,如此这般下去,最后迷失的,是生活,还是自己? 赵矜冉看不懂叶海,却又觉得那人心里想到的每件事,自己总是明白得透彻,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过自大,可是赵矜冉的内心就是存在着这种小小的虚荣,这种被称之为默契的小小虚荣。 但其实,也只是生活琐事上的默契,而这样的默契,只要是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无论是谁都能相互培养的吧。 归根结底,他们只是被种种机缘绑在了一起的两个人,没有谁会是谁心底的唯一,甚至于,他连想象那一份特殊的勇气都缺失。 铁质窄梯发出刺耳的声响。 “警察先生,我煲了鸭汤,给你留了一碗。” 赵矜冉回头,看见花君正稳稳地站在铁条窄梯上,小小的身子隐藏在暗影里,看不真切她的表情。 他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脚步声,赵矜冉心中惊叹,面上却淡淡微笑,“谢谢。” 花君踩着夹角拖鞋慢慢走到赵矜冉身旁,顶楼的夜风将她柔软的发吹得四散而开,“在我家住得还习惯吗?” 赵矜冉说:“挺好的,谢谢你和花老先生的招待,花老先生今天怎么样?” 花君扶着铁栏,扬起的脸被凌乱的发掩住,“还是老样子,医生说也就是这几天之内的事情了。” 赵矜冉低声叹道:“你……多保重。” 花君点点头,下一刻却突然蹲下身,与坐着的赵矜冉齐平的视线直直撞进赵矜冉的眼里,“警察先生,你知道吗?我喜欢叶海哥。” 赵矜冉惊愕。 花君哈哈一笑,“我是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的,我从小就喜欢他们,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与他们见面,嘿嘿,小儿女的心态,你可不能嘲笑。” 赵矜冉睁大单眼皮的眼睛,“从小听着他们的故事?怎么会?”叶海看上去也才二十出头,花君再小也有二十岁了吧。 花君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赵矜冉的肩膀,“阿爸十年前来到这边时顺手在路边捡了我,我是听着阿爸对他们的回忆长大的。” 赵矜冉愕然。 花君站起身,“过会儿记得下楼喝汤!”转身刚要走,却又突然俯下身凑近赵矜冉的脸,眨眨眼,“所以,警察先生,我们是情敌哦。”说完,扑哧一笑,转身欢快离开。 赵矜冉惊诧于花君话中的深意,他对叶海的心思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吗? 身后传来铁梯嘎吱作响的声音。 赵矜冉回头,黑暗中,那个时刻萦绕在心里的身影正攀着铁条扶手慢慢走上来。 赵矜冉叹气,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再多的想法在见到他时,都只能消散干净。 叶海走近赵矜冉,与他一同坐下,顶楼水塔边缘的铁栏握在手心,锈迹斑斑,摩挲着掌心一阵涩疼,叶海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明月,转头冲赵矜冉笑,“花君说赵警官在赏月,果然好雅兴。” 赵矜冉瞧一眼身旁安然自若的人,再望一眼天边璀璨的明月,忍不住撇嘴说:“我只是无聊,上来吹吹风。” 叶海扑哧笑出声,“赵警官,你是站惯了风口浪尖的英雄人物,这般田园诗画的生活,还真是不适合你。” 赵矜冉也笑,顺手在叶海肩膀上轻轻一推,有着不知不觉的亲昵,“你这个匪首头子没有资格说我吧。” 叶海呵呵笑着,漂亮的眼弯出亮丽的弧度,赵矜冉瞬间觉得,其实,月亮的美不过尔尔。 吹了一会儿的凉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叶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说:“走吧,虽然是夏天,在这吹久了也是会着凉的。” 赵矜冉点点头,刚刚站起身,脚下一个踉跄,身体往前一歪,叶海连忙揽住他的身,往后退了一步。 赵矜冉低头看了眼环绕在自己腰际的手,略略失神后连忙说,“抱歉,坐太久了,腿僵了。” 叶海松开手,双眼带笑瞧着赵矜冉窘迫的模样,戏谑:“下次要来吹风,记得叫上我,摔下去,也有个人拉你一把。” 赵矜冉笑答,“好。” 回到楼下,等赵矜冉喝掉了花君留给他的鸭汤,回到房间后瞥了眼床头的闹钟,十一点,果然是晚了。叶海已经换上了睡衣,正坐在床头拍打着枕头,瞧见赵矜冉还站着,不解地问,“怎么了?” 赵矜冉坐到他身边,抓过自己的枕头,学着叶海的模样一下一下将枕头拍软。 叶海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赵矜冉终于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叶海反问:“你想回去?”问完又觉得这答案太过明白,自己倒是显得傻气了。 赵矜冉反问:“你不想回去?” 叶海微微低下头,说:“我在等叶忘哥给我消息,我不能给叶忘哥添麻烦。” 赵矜冉沉默。 S城的局势肖青礼在电话里曾有过透露,叶海没有暗杀成功封赢,却杀死了封家二少封荣,非但没有给封家釜底抽薪的一击,反倒刺激了叶封两家的关系,封赢在葬礼上发誓追杀凶手,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但谁都知道这是叶家下的手,叶家要保叶海,对外宣称叶海重伤,在外国修养,这凶手的真面目,看似扑朔迷离,但谁也保不准叶海的身份早已泄露,除非是万事周全,否则,以叶忘的为人,断然不会让叶海回到s城的风口浪尖上。 叶海重重叹口气,往下一躺,用松软的枕头盖住了脸,闷声说着,“一开始我便说过,你不是俘虏,你要走便走,我绝不拦你。” 赵矜冉转身看着躺在床上遮住了脸的叶海,隐隐觉得,他的语气里,竟透着股埋怨。 埋怨什么呢?他不是没有走吗? 更何况,赵矜冉知道,心里的一些事情,没有弄明白之前,他还不想离开。 敲门声响起,赵矜冉站起来去开门,门外,花君探进小小的脑袋,眼神转了圈,看见躺在床上的叶海,笑出声,“哎呀,睡着了?” 赵矜冉看过去,发现叶海不知何时已经调整了姿势,斜躺在床铺上,背对了他们,仿佛睡得正熟。 花君攀着门框,笑嘻嘻地说:“明早我要去山上摘龙眼,你们一起过去帮帮我好不好?” 赵矜冉点头答应,送走了花君,关上门,回到床边,看着假寐的某个人,笑,“听到了吗?明早去充当义务劳动力,早睡早起。” 叶海闭着眼不说话。 赵矜冉躺到床上,轻推他的背,笑,“怎么了?生什么气?” 叶海不理他。 赵矜冉失笑,为他拉上薄被,翻身摁灭了灯。 赵矜冉翻了个身,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那人的轮廓在黑暗中也愈发清晰了起来,瘦削却不孱弱的肩,双手微微后伸,后背的蝴蝶骨便生动地展翅,像极了他的主人,清丽,温暖,难以捉摸。 赵矜冉双手握拳,松开,再握拳,再松开,他知道他想做什么。 他想触碰那温暖的脊背。 甚至,想融进他的生命。 第二十四章:老屋 第二天一早,赵矜冉是被花君的敲门声吵醒的,睡眼惺忪间推醒了身旁的叶海,两个人迷糊着眼在厕所里撞成一团。花君站在厕所门口看着他们两个人刷牙洗脸,叮嘱二人不要穿短裤,夏天的树林里多的是蚊蝇小虫,被叮上了可得难受好多天。 两个没有睡醒的人,浑浑噩噩之间,直点头。 花君大笑着转身准备早餐。 临出门的时候天空还未透亮,雾蒙蒙地笼着一层暗影,花君下楼请阿姨帮忙照顾花先生,叶海犹豫着推开花先生的房门。 内屋的窗户紧闭着,没有开灯,只有东边昏沉沉的白光穿过玻璃窗后慢慢渗透房间的亮,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沉闷的气息,有苦涩的药石味,有潮腥的重体味,是会让人立即想着逃离的一种味道,我们往往将之称为:死气。 厚重的被褥间,有沉闷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谁?” 叶海上前一步,探下身好让床上的人看清自己的脸,“叔叔,是我,叶海。” 床上的人动了动,却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双暗黄浑浊的老眼沉沉地望着叶海。叶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他只觉得,这床上的人,仿佛是已经死去了的。 花先生慢慢问道:“要出门吗?” 叶海答道:“是的,去山上转一圈。” 花先生极缓地点点头,耷拉着的眼皮垂在眼上,昏昏欲睡的模样,他说:“要小心啊。” 叶海只当做他是要他小心山野中的寻常危险,“嗯,我会小心的。” 花先生却又极缓地睁开迷蒙的眼,一字一顿慢慢吞吞地说道:“小心照顾自己……不要生病……不要受伤……不要伤心……不要孤单……”说到后面,连声音都低了下去,叶海不得不低俯下身凑近耳朵。 花先生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要分离……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连你都不要了……” 叶海大惊失色,连忙低下头查看花先生的脸色,入眼处,一片死气,他大惊之下刚想开口唤屋外的花君,却被花先生眼中渐渐清明的光困扰住,一时犹豫,原本缩在被褥中的老人已经伸出枯瘦的手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手。 花先生睁大眼,哆嗦着暗红的唇,语调哽咽,“我……我争了一辈子……名利……钱财……权势……连他也不放过……是我错了……我向他道歉……他让我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以为我还能在自己的葬礼上见他一面……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 叶海反握住花先生的手,触手处,一阵冰冷,他内心痛极,却又无从安慰,只能反复摩挲着病人那粗糙的手背,“叔叔,我让花君进来。” “别!”被褥中的膏肓之人更加用力地握住叶海的手,“别让她进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这是你擅长的!叶海!” 叶海苦涩地点点头,“好,不让她知道。” 花先生定定地看着叶海,最终叹一口气,“……四个孩子中……叶忘的脾气像我……你却是最像你父亲的……我果然没有看错……叶海……别学他……” 叶海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竟真如花先生所说,将一切是非曲直全部埋入心底,眼角眉梢只剩一片淡然,他淡淡说道:“叔叔,你走好。” 夏天的树林,果然繁盛。 林子里的山野小径,花君拖着两口麻袋在前端领路,叶海和赵矜冉在后头沉默跟随。 赵矜冉渐渐开始觉得不对劲,身边的叶海静静走在乡野小路之上,视线随着景物的变化而自然移动,偶尔与前边的花君交谈一两句,也会对自己笑,看上去竟与平时无二。 但赵矜冉就是觉得不对劲。 从最初见到叶海开始,赵矜冉便能在叶海身上嗅到一种香气,这是属于风的香、海的味、云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那人的身上,无端端便滋生出莫名的情怀,就像晴空下的大海,明媚而忧伤。 但是叶海说,他的身上从未有过任何异香。 于是赵矜冉把这当成自己的一个秘密,且这秘密也不是时时都得以闻见的,就像今天,他与叶海只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他们之间甚至没有额外的交流,但他就是觉得他已经快要被某种极端的情绪压弯脊背。 他的香,越来越沉。 花君将二人带到了一伙男人中间,挨个介绍,说着这是老张那是李叔旁边那个是陈哥远处那个是大伯,叶海一一点头问好,态度端正谦和得让众人微微吃惊。 赵矜冉在内心默默骄傲。 等到男人们开始工作,花君才拉过叶海小声地说着,“我就是带你们出来解闷的,不指望你们能帮到多少忙,四处去转转吧,只要不翻过这座山,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们。” 叶海笑,刚要说什么,花君便被远处的男人们唤走了。 赵矜冉凑过来,指着树上一串串的饱满龙眼,笑得开怀,“我们不帮忙?” 叶海抬头望了眼浓绿的密荫间撒下的琐碎阳光,晶亮璀璨如同细钻,耀得他一时眯缝起眼,回头,再看向赵矜冉时,已是笑意盎然,他说:“我好久没有爬过树了。” 赵矜冉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树上灵活跃动的叶海,只觉得一阵炫目,他喊:“叶海!你慢点!那么高的地方,别去了!” 叶海哈哈笑着,一抬手,扯下一串饱满的龙眼,兜头扔向树下的赵矜冉。 赵矜冉慌乱接住叶海丢下的果实,那种与叶海在一起时时时会有的恍惚感,细细麻麻又从四肢百骸中冒了出来。 赵矜冉喊:“够了够了!叶海,下来吧。” 叶海攀着树枝,灵活地往下爬,攀住主干往下望时,忍不住笑出声——赵矜冉正站在树下,张皇得伸开双臂,望着自己的眼,专注地能瞪出一个窟窿。 赵矜冉瞪大眼,惊慌地问:“怎么了?勾到哪里了?” 叶海笑着摇头,“没,我要下去了,你接好了。” 赵矜冉点点头。 叶海瞧准了位置,闭上眼往下跳。 如果叶忘哥知道叶家训练了二十多年的少爷从树上下来还需要人接的话,一定要发火了,叶贤一定会嬉皮笑脸地将这事记上好几个年头,就算是叶净,也一定会皱眉,继而失笑,对自己说,哥哥,你耍赖皮,想要被人抱住的方法那么多,你却用了最容易受伤的一种。 赵矜冉抱住叶海,下坠的力道压得自己往后倒,松软的草地垫在身后,扑鼻间,除了浓郁的芳草香和熟烂的野果香外,还有身上熟悉的,叶海的气息。 赵矜冉握着叶海的腰,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发生了什么事?你心情不好?” 叶海压在赵矜冉身上,瞪着明亮的一双眼愣愣地看着赵矜冉,片刻之后,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赵矜冉揉揉脑袋,鼻息间的香,骤然离开,眨眨眼,叶海已经伸出一只手。 握住,站起,赵矜冉瞧着叶海,眼神间是不放弃的追问。 叶海扑哧笑出声,眼波间有暖意流淌,“我只是在惋惜一些事而已。” 赵矜冉犹豫地看着叶海,说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和我商量。” 叶海站在赵矜冉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 赵矜冉紧张万分,却强自镇定地回视他。 半晌,叶海终于又笑了,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走吧。”便转身径直离开。 赵矜冉沉默跟上,心中一片凄凉。 三个小时以后,花君来找人,说是采摘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工作便是把果实运到附近的仓库。赵矜冉和叶海帮着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果实运到一辆古旧的敞篷小货车上,男人们叽叽咕咕说着本地的方言,花君又坐在车内,叶海赵矜冉两个人与旁人言语不通,坐在小货车上,看着山林间的景色,一时无话。 车子摇摇晃晃着,最终停在一排瓦房前。 男人们叽里呱啦地劳作着,叶海本想帮忙,却被花君拉住在一旁的屋檐下站着,赵矜冉从其他人手上接过两瓶矿泉水,跟上来递给叶海和花君。 花君说这里是乡镇老干部的旧家,因岁月侵蚀已多处坍塌,无人管理后,便由其他人辟了出来充当仓库。 叶海在瓦房前慢慢行走,这种样式的古老房子在他看来极为新鲜,凑到门口朝里望了望,暗沉沉的一片漆黑,叶海转头问花君:“能不能进去参观?” “当然可以。”花君领了钥匙开门,让叶海进去。 车子旁有人唤花君,花君应了声,回头对叶海和赵矜冉嘱咐道:“你们呆在这,我去那边看看。”交代完转身便跑。 暗黑的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叶海和赵矜冉。 第二十五章:亲吻 借着敞开的大门送进来的些许阳光,叶海慢慢向屋里走去,赵矜冉跟在叶海身后,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是一间年代久远的质朴瓦房,被改成了仓库,四面墙壁堆满了木版和铁条,坑洼的地面上,滚落着嘎吱作响的铁桶,暗沉的光线中,叶海迈步前行,身后的赵矜冉轻声唤住他,他说:“叶海,仔细看脚下,可能会有铁钉。” 叶海回头笑笑,昏暗中,他看不清赵矜冉脸上的表情。 老旧的瓦房有一处前厅,叶海顺着方向往后走,拐过一面小墙,恍然停下脚步,忍不住一阵惊叹。在老屋的正中,竟是一方明亮的天井,阳光从顶上洞开的方正屋檐洒下,铺就在厅中央下陷的一方矮地上,地下砖石齐整,绿苔暗生,四面有窄小的凹渠引水。老屋隐藏在数百年的黑暗中,唯有这一处的光明,经历万物,与世有约,仿若了生机的突显,就连那洒入的光,都在下沉中显得益发柔和祥宁。 叶海往前走,踏进那柔软的光圈,脚步下沉,迈入那方矮地。 赵矜冉站在拐角的墙边,看着叶海。 叶海抬头,好奇地去望那野草蔓延的檐角,阳光落在他上扬的脸庞上,一时明亮地让人失了感官的真实,恍恍惚惚,只觉得如梦似幻。 赵矜冉叹息,走到那光圈的边缘,向那心中的光源伸出手,他说:“上来吧。” 叶海回头看着他,微笑,握住他的手,任由他将他拉起。 赵矜冉指着天井旁的主厅,笑:“你看,瞧见光后,再见到的一切,都成了暗。” 叶海朝赵矜冉所指的方向望去,诚然,入眼处,暗沉沉一片模糊。 两个人没有向黑暗前进,而是借着光线,登上了主厅左侧的一处三级小台阶,两个人往里望,又是一处小厅,只是比他们之前所见的都小,厅上摆着一张方桌,方桌两旁是两张配套的木椅,只是年代陈旧,桌上已经累积了厚厚的一层石灰。小厅入口的左右两侧各有两处门,门上没有门,空落落地冷清寂寞,叶海走进左侧的门,光线骤弱,眯了眼使劲辨认,仍然看不清楚,叶海摸着墙,想要转身出屋,右脚却绊到一块突出的小物件,他轻轻踢了踢,小物件嘎吱地滚远。叶海刚要迈步,身旁一阵细响,刚要躲开,肩上已被不知名的东西砸上,紧接着便是一阵轰然的倒塌声,无数不知名状的东西纷纷滚落,砸在叶海身上,闷闷地疼。 赵矜冉听见屋内的声响,心下一慌,连忙赶过去,满屋子的烟尘味,呛得赵矜冉只想流泪,赵矜冉捂着嘴顺着墙,磕磕绊绊地往里走,边走边喊,“叶海!叶海!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叶海蹲在地上,抬头瞧见黑暗中赵矜冉的身影正摸索前进,连忙回答,“在这!有东西塌下来,撞到我了。” 赵矜冉听见叶海的声音,视线往下搜寻,终于看见墙角处蹲着的身影,靠近,蹲下,摸索着摸上他的肩背,问道:“有没有受伤?” 叶海笑,“没事,就是吓了一跳。” 赵矜冉抬头审视了一下他们所处的环境,被叶海弄翻的应该是个腐朽的木架子,架子上的东西掉落后,墙壁上露出扇小窗,小窗可能正对着外面正厅的天井,有丝丝缕缕的光透了进来。 叶海索性坐在地上,揉揉肩膀,笑,“这事可怎么跟花君交代。” 赵矜冉蹲在叶海面前,借着光,隐约可见叶海灰头土脸一身狼狈,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紧张,先下里心中一阵木木地麻,连说出口的话都不自觉带上了轻微的嗔怪,“你这一天都心神不宁,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叶海可能是对自己造成的事故感到了窘迫,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拍拍身上的灰,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砸在身上还挺疼。” 一句话惊醒恍惚的赵矜冉,连忙倾身上前,掌心握住叶海的肩,轻轻捏了捏,耳边听到叶海隐忍的吸气声,连忙松手,一抬头,却与叶海俯下的眼触了个正着,这是从未有过的距离,近的仿佛可以融进他的呼吸,他的眼,在这沉闷的黑暗中,亮闪闪地耀花了赵矜冉的眼,惊得赵矜冉如被烫到般猛然后退。 叶海吃惊地看着赵矜冉,忙问:“怎么了?” 赵矜冉摇摇头,对自己心中骤然而至的渴望,有些迷茫,有些惊恐,有些……期待。 叶海伸手去拉赵矜冉的手,皱眉询问:“你怎么了?” 赵矜冉蹙紧眉头,手臂上传来叶海掌心的温度,炙热的,那温度一路烧进心扉,灼烫地疼,赵矜冉叹息,一只手反握住叶海的手,另一只手撑在地面,身体前倾,靠近叶海迷惑的眼,他在心中轻声呼唤,叶海,叶海,叶海。 叶海可以感受到赵矜冉的呼吸,暖暖地喷在脸上,他似有不解又似恍然,全部的心境胶着在心内,复归在脸上,只剩下安详和等待。 赵矜冉哽着声,似是怕惊吓到对方地轻声说道:“叶海,怎么办,我想亲你。” 叶海在昏暗中微微睁大眼,片刻后,他笑道:“那就来亲吧。” 这是一次绵延的亲吻,赵矜冉吻着叶海,从那双明亮的眼开始,这是他与他的相遇;然后是他挺直的鼻,赵矜冉记得叶海身上的味道,那是烙刻在内心深处的感动;叶海的脸颊有种凉凉的触感,沉静的,像深夜暗沉的海;最后是唇,朝思暮想的归所,温柔缱绻,一下一下,轻轻地啄吻着。落在叶海唇上的吻,轻柔地像屋外天井里落下的每一缕阳光,淡淡的,暖暖的,叶海闭上眼,感受到那些温柔的情感流淌过四肢百骸,是谁创造了亲吻?是谁造就了这人世间最美妙的情谊交融方式?是谁在吻着我?是赵矜冉啊,是那个奇怪的男人,会在暗巷中接住自己下滑身体的男人,会因为自己的挑食而重新熬粥照顾的男人,明明是内心正义的男子,却在世间千奇百怪的规则面前,随性臣服,矢志不渝,这样一个男人,说要吻自己,那么,是可以允许的吧? 父亲,我可以允许他的吻,可以允许他的爱,对吧? 昏暗的小室里,腐朽木窗的缝隙间,阳光和暖,粉尘轻扬,赵矜冉跪在叶海面前,小心翼翼地进行着这个吻,许久的时光之后,他会忘记树林里斑驳的阳光,忘记老屋天井下细碎的绿苔,忘记这是一场不知年月的等待归家,记忆里,除了这满室的暗和刺鼻的尘土味外,有叶海轻轻揽住自己的肩,攀附在自己耳边,细细喘气。 太珍贵,太深刻,令人心碎。 花君从车上搬下来一箱矿泉水,搁在地上,一瓶一瓶递给前来帮忙的男人,抬头张望的间隙,看见那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老屋中出现,走在前方的叶海满身的灰白污迹,黑亮的发梢尾角缠上了些蛛丝,他身后的赵矜冉却是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炎炎烈日下,花君低头整理脚边的箱子,掩埋的唇角却翘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站在老屋的屋檐下,叶海抬起头,望向天边的烈日,只是一眼,被刺到生疼的眼已慢慢溢出泪,眯缝上眼,一片阴影笼上他的脸,微微侧头,冲着伸手在他额上遮阴的人微笑。 赵矜冉举手,宽厚的手掌挡在叶海的额头上,遮去那一片扰人的热。 叶海拉住赵矜冉的手,低头说:“走吧。” 赵矜冉点头,想要抽回手,手心已是一紧,偷偷瞥眼,看见被那人握住的掌心,心下释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叶海有些发窘,撇嘴问:“笑什么?” 赵矜冉忙摇头,说着没什么,身体却微微靠近,听到身边人小小的一声轻哼,嘴角的笑,越发轻快。 坡道旁,花君正躲在树荫下冲着他们招手,叶海拉着赵矜冉快步走近,尚未靠近,花君已笑着抛出两瓶水,二人稳稳接住,一同站在树下,躲避着烈日。 叶海仰头喝水,花君甩开一条湿毛巾,帮叶海擦拭身上和发上的尘土,笑着打趣,“你们俩在里面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该不是把我们家的祖宅给拆了吧?” 叶海尴尬,抬头只顾灌水,倒是身边赵矜冉探出脑袋问花君那边的工作需不需要帮忙。 花君笑着摇头,拉着二人往树荫底下躲,笑得俏皮,“如果让阿爸知道我让你们俩做苦力,我就有数不尽的苦头吃了!啧啧,做人可要厚道。” 赵矜冉笑,看了看头顶遮阴的大树,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树?” 花君也抬头望了望,侧着脑袋思索了半天,最后放弃,转着眼珠子摊手,说:“我也不知道。” 赵矜冉仍是仰望着树荫。 花君放下毛巾,笑着看向身边的两个人,问:“你们知道爱心树的故事吗?” 第二十六章:离世 两个人一起摇头。 花君眯着眼,望了眼头顶的树,轻声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常常在一颗苹果树下玩,他把树叶摘下来编成王冠、做成玩具,有时候他会爬上树干,抓着树枝荡秋千,有时候会坐在树荫下,吃着苹果和树聊天。男孩很爱这棵树,树也很爱小男孩,他们每天都很快乐!” 赵矜冉笑,“然后呢?” 花君也笑,“然后,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男孩长大了,他很久都没来找树玩耍,树觉得很孤单。” 叶海拉拉赵矜冉的手,他们隐在树荫下,安静地听身旁的女孩讲述一个简单的故事,前方不远处,是强壮的男人们为了生活而辛勤劳作,汗水在他们赤裸的背脊上折射出灼人的光,更遥远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为了生,为了活,他们一直努力。 花君站在树下,背稍稍弯曲,倚出自然的曲线,她慢慢地说着,“有一天,男孩终于来了,树说,孩子,我好想你啊!来,快爬到我的树干上,抓着我的树枝荡秋千吧,在我的树荫下吃苹果玩耍,就像以前一样。男孩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再爬树玩耍,我想买玩具来玩,你可以给我一些钱吗? “树说,对不起,我没有钱,但是你可以拿我的苹果到城里去卖,这样,你就会有钱,就可以买到你要的东西了。男孩于是爬到树上,摘下树上所有的苹果,带着频果离开了。树觉得好快乐…… “又过了好久,树每天在这里等着男孩的身影出现……树很伤心。 “有一天,男孩真的回来了,树高兴地全身发抖,她说,孩子,你终于来了,快快爬到我的身上,让我们一起快乐的玩吧!男孩说,我现在很忙,没时间爬树。我想要盖一间房子,我还想结婚生小孩,你能给我房子吗?树想了又想,说,我没有房子可以给你,不过你可以砍下我的树枝去盖房子,这样你就能满足愿望了。当男孩砍下树枝,拖着所有的树枝离开时,树真的好快乐。 “岁月像流水般消逝着,在等待的日子里,孤单的树望穿秋水。很久以后,当男孩再度出现时,树激动地掉下眼泪,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轻声的说,来啊,孩子,过来,来玩啊!男孩说,我很伤心,而且我老了,玩不动了,我想要一艘船,到别的地方开创事业,你可以给我一艘船吗?树想了很久,她说,砍下我的树干去造船吧!这样你就可以远航开创事业,你就会快乐。 “男孩砍下了她的树干,造了一条船,驾着船走了。又过了许多年,男孩已经变成一位老公公。有一天,他拄着拐杖来到树的面前。树说,很抱歉,孩子,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给你了,我的苹果没了,树枝没了,树干也没了,我真希望能给你些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我只剩下一块老树墩,我很抱歉…… “男孩说,我现在要的不多,只要一个安静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我好累好累。树一边说,好啊!一边努力挺直她仅有的身子,让男孩坐在她的身上休息。男孩坐了下来,树好快乐……” 赵矜冉觉得被握住的掌心一阵疼痛,低头,一阵轻风抚过,那人已松开交握的手,余下凉凉的触感随了微风,穿荡在莫名惶恐的心中。 叶海看着花君,无言。 他想起那个躺在厚重被褥间默默等待了死亡的男人,他的叔叔,他父亲最亲密的朋友。 花君笑得无辜,睁大的眼里有饱满的笑意,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小时候,缠着阿爸给我讲故事,他为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他要做我的爱心树,春蚕丝尽,蜡炬成灰。” 叶海点点头,问:“小时候的花君能否明白阿爸的故事?” 花君嘿嘿笑着摇头,说道:“小时候的她不明白,但是,直觉悲伤,于是,她很坦诚地嚎啕大哭,肝肠寸断。” 叶海微笑,“倒是个诚实的孩子。” 花君呵呵直笑,“诚实可靠,只可惜,有点优柔寡断,否则,怎能给你时间开口唤他一声名字?” 叶海瞬间僵直了脸,刚要开口,身旁的赵矜冉却已抢先,他问:“花君,是否人人都有一棵爱心树?” 花君有些困惑,却还是笑了,她说:“我不知道是否人人拥有,只是,我希望,拥有的人,能够珍惜。” 赵矜冉抬头望一眼上方的绿荫,再回头,笑看花君,“所以,其实,你也是棵爱心树。” 花君怔住。 倾斜的坡道前方传来声响,叶海伸头望去,只见一位老妇惊惶地小步快走,遇上一个男人,忙不迭地连声询问,脸上尽是张皇的表情,男人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手指向这边指了指。 老妇蹒跚地向他们走近,花君将手里的毛巾丢给叶海,快步向老妇跑去。 叶海拎着花君的毛巾,看着花君迈着紧张的步伐,跑出大树所庇护的阴影,向着炙热的光前行,心下一阵悲苦。 老妇拉住花君的手,哑着苍老的声调,咳嗽了几声,浑浊的老泪已涌出眼眶,顺着褶皱的脸,慢慢下滑。叶海看着花君的背影,那个一贯挺直的孱弱脊梁,突然倒塌,叶海拽紧手里的毛巾,心中一阵惶惑。劳作的男人们爆发出一阵喧闹,他们围在花君身边,难解的语言翻了天般四下窜出,场面混乱又惊惧。 喧闹的人群被推开,叶海看见那个女孩慢慢走近自己,终是站在了自己身前,她低着头,不再吵闹着喊自己的名字,而是轻声说着:“我阿爸,走了。” 叶海睁开眼,天花板上繁复的花纹在壁灯的昏黄灯光映衬下勾出各种突兀的骇人形状,他翻身坐起,却惊觉自己仍穿着在家时的那套浅蓝色格纹睡衣。 套上拖鞋,叶海打开房门,走廊上原本明亮的顶灯一盏未开,令叶海在打开房门的瞬间错觉自己正踏入黑暗的漩涡。 鬼使神差地走下二楼,路过叶忘的房门,叶海停在走廊末端的房间门口。 他的思维有些混沌,直到他已经将手搭上房门的铜制锁柄,他才恍惚想起,这是父亲的房间。 房门无声无息地开启,房内白亮如夜,叶海踏过柔软的地毯,慢慢走向房间的浴室门口,门内水声潺潺,在这静得慎人的夜里显出一丝悲情的意味。 叶海推开门,熟悉的琉璃台,熟悉的磨砂玻璃,熟悉的洗漱用品,熟悉的圆弧浴缸,小时候的他总赖在这温暖而潮湿的环境里,像一只畏惧陆地的小鱼儿,躲在角落里连头也不敢探出。 圆弧浴缸里的水已经溢满地面,叶海站在浴室门口,望着那些流动的水怔怔出神。 渐渐的,流动的清水被一点一滴的红染上生动的轨迹,红越来越多,叶海想要后退,却止不住自己往前行进的脚步。 红色的水淌湿了自己的脚,叶海终于站在了浴缸前面。 满池的水,在浴室明亮的光线下显出粉红色的光泽,波光潋滟间,沉浸在水底下的那个人显得异常安详与美好,他放松合起的薄薄眼皮上隐约可见细致的青色血管,长长的睫毛弯翘在眼上,和着掩在额前的柔软黑发随波晃动,衬得眼角的泪痣越发显得柔顺动人。 叶海愣愣地望着沉浸在粉红色水底的男人,有清冷的泪渐渐滑落眼角。 “叶海!叶海!” 叶海睁开眼,眼前放大的面孔清清楚楚映入眼中,他伸手摸摸自己的眼角,一片干燥,再看向眼前那人时已是习惯性笑起了,“我睡着了。” 赵矜冉蹲在叶海身前,正捏了他的一只手轻轻摇晃,“累了话就去床上躺着,坐在椅子上睡多不舒服。” 叶海捏捏自己僵硬的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葬礼进行得怎么样了?花君还好吗?” 赵矜冉答道:“按着这边的风俗进行,便全权交给这边的长辈了,花君还在楼下。” 叶海点点头,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回头冲赵矜冉笑笑,“我下去看看。” “叶海!” 叶海回身,“怎么了?” 赵矜冉犹豫地看着他,“……你又做梦了吗?” 叶海微愣,“什么?” 赵矜冉看着他,眼底有藏不住的痛,“我听到你在喊你父亲。” “……是吗?” 赵矜冉点点头。 叶海淡淡一笑,“可能是触景伤情吧。” 赵矜冉点点头,“那……我陪你一起下去?” 叶海勾起唇角,淡淡地点了下头。 第二十七章:公主 这是叶海生命中参加的第二次葬礼。 葬礼需要持续两天,过程迅捷又朴质,这是一场在他看来极其突兀乃至于无法想象的送行,据说,葬礼依循了这座南方小镇的种种古老仪式,从停棺、送草、守夜到出殡,一切都循规蹈矩而又诡异至极,叶海隐藏在人群一角,看着花君站在人群中央,在几位老者怜悯伤痛的目光注视下,捏紧了身侧的拳头,沉默地跪在花先生的灵位前。 叶海望着灵桌上方端放着的男人遗像,陌生却又是流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那是一张年轻刚毅的脸,健康的肤色,黑亮的眼眸,利落的短发,与父亲书房桌上的照片相同的容颜,花君说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花先生。 二十多年的花先生,二十多年前的父亲。 满池潺潺流动的粉红液体。 他说,你最像你的父亲,但你不要学他。 赵矜冉不知从何处接近,站在叶海身旁。 叶海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字字艰涩。 赵矜冉想起初见叶海的那一天,鸟语花香,春光明媚,却偏偏是叶蔚城的葬礼,那一群黑衣的男子在寂寞的墓园里静守的姿态,仿若昨日时光。 赵矜冉透过忙碌的人群,望向大堂里垂首的女孩,心中叹息。 叶海转身向楼上走去,赵矜冉在身后轻声询问:“去哪?” 那人却只是回头,眉色暗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赵矜冉明白,这失去的疼,正是他与他曾经的相逢,在要倾覆了天空的鸟语花香中,他站在他的车外,等待他未归家的兄长,而当时,他们刚刚结束与他们父亲的最后一次陪伴。 赵矜冉站在屋外,抬头望了眼天边炙热的光源,视线一阵模糊,迫得他不得不闭上眼,暗黑的视野里,却仍有恼人的光晕,恍恍惚惚刺疼着神经。 待底楼的灵堂送走了大部分的亲朋友邻,夜已高深。 顶楼的铁条楼梯被风雨蹉跎出斑斑锈迹,叶海迈着狭小的步伐,一步一步爬上铁梯,上半身穿过铁皮遮雨棚的瞬间,月光浸蚀而上,叶海矮下身,穿过雨棚,爬上楼顶的平台,视线逡巡,发现方正的蓄水池后,花君就坐在平台边沿,两条腿穿过铁栏,在寂静的夜中,一下一下,晃荡着敲在石墙上。 叶海在花君身边坐下,仿了她的模样,凌空着两条长腿,半晌,他问:“怎么还不去休息?” 花君摇摇头,“再让我坐一会儿。” 叶海点点头,两个人沉默着凝望了远处的虚空。 花君突然叹气,转头冲叶海一笑,说道:“好辛苦。” 叶海握住一根铁栏,苦涩地回答:“辛苦了。” 花君摇摇头,说:“昨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清晨的巷子里,有一个中年男人向我走来,我问他去哪,他指着我们家的房子说要来拜访故人,我见过他,他与阿爸钱包夹层里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猜着这就是那位我从未谋面的叶叔叔。阿爸等了他这么多年,阿爸说只要他愿意再与他相见,便是原谅了他,如今他来看望阿爸,想必是真心原谅了阿爸的。” 叶海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我父亲那样的人,心中总挖着一处枯井,是打算着时时刻刻将自己活埋的,他愿意走出那个井来见花叔叔一面,想来是真的看开了。” 花君点头,“嗯,他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却留下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我只要一想到,长远的未来里,这一声阿爸是再也得不到回应了的,我便要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叶海转头,看见他身畔的女孩用手背捂了眼,前齿咬了下唇,呜咽着蜷缩了肩,像幼小的兽,再没了与生活对抗的勇气和坚定,他叹气,拥抱住她孱弱的肩,安慰道:“可是我们还有希望,死亡不是消失。” 花君抬了红肿的眼,安静地看着叶海。 叶海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微笑着递过去,“生活如此艰难,不勇敢,怎么幸福?” 花君接过纸巾,折叠成小小方块的纸巾,盖在眼上,柔软安心的触觉,花君问:“叶海,叶叔叔去世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是。” “那安慰着你的希望是什么?” 叶海诧异,却仍是回答,“家,家是一切,我还有叶忘哥,还有叶贤,还有叶净。” 花君取下纸巾,湿润的眼看着叶海,半晌,眨眨眼,她问:“那如果有一天他们都消失了,你也会消失吗?”落下一串泪,她难以自制地感到哀伤,“叶海,你不要消失,你要好好地生活,快乐,富足,健康,强大,你必须让自己美满,好不好?” 叶海笑,“不要担心我,我一直都很好。” 花君哭泣着摇头,落下一串串无法释然的泪,“不,你不好,你说叶叔叔是在心中挖了枯井的,可你却是在心内埋下了一颗种子,关于死亡,关于毁灭,你以你的希望与它相抗衡,如若希望溃败,你是不是就要生生绞杀了自己,摧枯拉朽?” 叶海怔愣。 花君继续流泪,她握住了叶海的手,哽咽,“叶海,你是不是以为,那一日,你晚来半刻,赵警官便要被我指间的毒针刺破喉咙?” 叶海无言以对。 花君微笑,眼中饱满的泪因了这细致的面部表情,而纷纷坠落,她说:“我希望你活着,又怎么会扼杀你生的希望?叶海,或许你已发现,或许你还没有察觉,赵警官,于你,或许会是另一个希望,我期盼着你的内心选择了他,将他种植,养护,我希望他的存在可以战胜你心底的怯懦,将生维系。” 叶海忽然有了落泪的冲动。 花君揩掉眼泪,收敛内心的哭泣,抽动了呼吸,细细地微笑,她说:“叶海,我听着你们的故事长大,叶忘、叶海、叶净和叶贤,你们折断的每一枝树枝,你们挖过的每一个陷阱,你们探险过的每一条小河,你们所经历的每一件小事,漂洋过海,成为我睡前最动听的传奇,我渴望与你们相见,你们是我童年童话里的兄长,我爱你们,我希望你们快乐幸福。” 叶海倾身,张开双臂将眼前的女孩紧紧护入怀中,他艰难地吞咽着喉中的苦涩,“花君,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过这个故事,我们,叶忘哥、叶贤、叶净和我,我们一直渴望,能有一个聪慧、敏感、机智、可爱的妹妹,我们可以陪伴她成长,作为她的骑士,为她搜集全世界最柔软的小熊,替她忧心芭比娃娃的裙子,每一个接近她的男孩,我们都要一一审讯,我们要让她成为最美丽的新娘,举世瞩目。” 叶海亲亲花君的脸颊,笑,“我要告诉他们,现在,我找到了我们的公主。” 花君靠在叶海的肩头,泪水灼烫了眼眶,汹涌流下。 叶海轻轻拍打花君的背,听着女孩在自己耳边哽咽的啜泣,她说:“叶海,你走吧,离开这里。” 叶海诧异,问道:“去哪?” 花君闭上眼,脸颊埋入叶海的肩窝,低声抽泣着,“回到你的爱心树身边,回家。” 第二十八章:花君番外——花君的秘密 花君站在阳台,上半身倾覆而出,张望着小街尽头的拐角,身后滞重的脚步缓慢响起,花君没有回头,这声响的熟悉感,是用共处的短暂一生交换而得。 阿爸拢紧外套的领口,尽管是夏天,夜的风,依旧清冷而强势,他站在花君身后,暗黄的脸色上有戏谑的笑意,他问:“他就要来了,你高兴吗?” 花君收回上半身,挺直她的小小脊背,灵动的眼在午夜的月光下,快乐而满足,她笑:“阿爸,我等这天等了这样久,他们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终于要来到我的身边,可是我不是公主,怎么办?” 阿爸笑,“王子要的不一定是公主。” 花君眨眨眼,偷笑,“阿爸,你可知道,王子和公主那是永世的浪漫童话,而王子与骑士却可以谱写出一则惊天动地的征伐传奇。” 阿爸学着花君的模样眨眨眼,愉悦的眼凑近花君的面庞,笑,“那你是要做公主还是骑士?” 花君摇头,目光凝聚在小街的尽头,轻抿唇角,“阿爸,早在你捡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已选择了我的路途,我可以成为优秀的杀手,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公主。” 阿爸揽住花君瘦小的肩,亲昵而温暖,他说:“女儿,每一个父亲都有属于他的一片领土,在这里,他是国王,他的女儿,是他的公主。” 小街尽头有光束一闪而过,一辆暗色的小车缓缓驶入小巷,花君嬉笑,“来了!” 阿爸探身往下看,笑说:“去吧。” 花君想,原来故事里的王子,真的可以这样英俊而敏捷,那个握住自己的手笑着入乡随俗的男子,像海,沉静、安宁,他身后的男子,眯缝着眼打量这世外异地,眼里有困惑,却没有不安。 花君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站在阳台,从上往下观望那些玩耍的男孩,想象着梦境里那四个少年渐渐成长的模样,仿佛自己不再是孤独生长的小花,而是拥有了陪伴,点点滴滴,深刻至骨髓。 记忆里的小小女孩趴在粉红碎花小床上,举高的左手上是一张轻薄的画纸,五指纤嫩,却指指缠绕绷带,她扬高小脸,望着身边坐在床上的因疾病而越发瘦削的病态男人,笑得期待,她说:“阿爸,你再告诉我些叶忘哥哥他们的故事,好不好?” 好不好? 不要再接受训练,不要再学习分秒必争,我只是个孩子,让我与他们陪伴,让我感受我的友谊,让我成长,好不好? 阿爸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花君明白,这已是末路,无人能拯救的绝望。花君整日整夜地陪伴在阿爸身边,听他蜷缩在厚重的被子里缓缓讲述那些年代深远的故事,关于那些少年热血的海誓山盟以及一段缠绵悱恻的浪漫情怀,花君时常想,故事依靠讲述而存在,那么,一旦讲述者离开,这故事是否已然永恒?她的国王准备远行,且这征途注定漫漫长路没有归处,两相依靠的国土里,失去了国王,这国土,还需要公主吗? 叶海曾隐约询问过阿爸的身体情况,彼时正在给盆花浇水的花君笑了笑,她告诉他,对那一日,她已做好准备。 她已做好准备,这病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身心俱疲,她陪伴在阿爸身侧,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生命在疾病的浸蚀中逐渐消散的迹象,那是一种折磨,是明知生死两难却不得不维系的苦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与苦痛对抗,却没有做好准备面对死的躲藏。 最后一面,阿爸躲开了花君。 他说,你带他们去山上玩一天吧,他们在这人生地不熟,需要你的陪伴。 他说,你不要担心我,我不会不告而别。 他说,不要过几天,就明天吧,好不好? 葬礼进行了两天,依循了古制,森严而又短促。 花君的臂上绑了一条白绳,站在小巷口,任由风拂乱她的发,她的面前,是叶海和赵矜冉,他们,即将离开。 花君微笑,“不要告诉我你们的去处,天大地大,我知道你们终将回家,这就够了。” 赵矜冉笑,他说:“花君,等待明年夏阳灼热,我们再与你去那山林野地,做快乐的劳动者。” 花君淡淡一笑,却不言语,她站在原地,目送那二人弯腰进入车子,与来时一般离开,心中一阵落寞的恐慌,赵警官,你难得放纵一回你的天真,明年,后年,你若能带着他归来,若能带他归来…… 客厅侧旁的小小方桌上,一方黑白相框,阿爸容颜不改,那是昔日的年轻男子,高大、坚毅、沉稳,眉宇间有藏不住的戾气,静得沉重,却也孤独。 花君燃上一炷香,虔诚想念。 ——他说叶海和叶净今天在院子里踢球,把叶忘的玫瑰花砸坏了,叶忘要找他们算账,他们在树上躲了一晚,吓坏了全家人,叶忘哭着把他们俩揍了一顿。 ——他说前几天叶贤出水痘,叶净趁叶忘外出,偷偷溜进叶贤房间,和他玩了一下午的游戏,第二天,叶贤退烧,叶净身上却开始起疹子,忙坏他了。 ——叶贤长大了,说要带女朋友回家,叶忘担心家里的环境会吓坏小姑娘,把常青藤主宅的岗哨全撤销了,外人绝对想不到,一向固若金汤铜墙铁壁的叶宅,有一日,会因为如此莫名的原因而柔弱如婴孩。 ——叶忘在意大利出了车祸,他已经赶过去了,那孩子一向珍惜爱护自己,这回出事可别伤得太狠才好。 ——叶海从英国回来了,回来为他庆生。 ——女儿,叶海要来了!是叶海而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一个契机?他终于要原谅我了吗? ——女儿……女儿……他死了,他死了,被一枪爆裂了心脏,他的爱情已经绝望,他守住了他的家,却将我送到天涯海角…… 花君将香插进香炉,合掌。 阿爸,叶海走了。 阿爸,他们的故事,你尚欠我许多。 阿爸,下辈子,不要再爱上不爱你的人。 阿爸,走好。 第二十九章:扫墓 ——你可以离开,回到s城,或者任意一个你愿意到往的地方。 ——那你呢?你要去哪? ——我?我要去一个地方,一个很久以前我便想去看看的地方。 ——哪里? ——m镇,我的家乡。 叶海从摇摆不定的渔船船头跃下,用浮木和轮胎搭建的临时延展港受到冲力一阵晃动,叶海站立不稳,晃了两下便被身后的一双手扶稳,往后一瞧,赵矜冉正扶着自己的肩,脸与脸之间,凑得极近。 叶海微微窘迫,稳定重心后,快步朝前走去。 赵矜冉空余了两只手,微笑着默然不语,亦快步跟上。 清晨的码头上,是忙碌地准备着出航的渔民,为风霜浸蚀的黑红面庞在明亮的晨光下透着股执拗的憨厚,远处,是海天相接的尽头,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叶海站在公路边的小护栏上,举手远眺前方的海港,他的身后,赵矜冉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腿,帮他保持平衡。 叶海眺望远方,眉眼间尽是神气的色彩,“赵警官,你知道吗,我出生在海边,小时候叶忘哥为了哄我睡觉便骗我说我是渔民的孩子,是大海的王子,他说我是养育在蚌壳中的小孩,习惯了蜷缩着身体睡觉,躺在那么大一张床上时才会紧张地睡不着。” 赵矜冉只觉得心里高兴,笑着回应,“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蚌壳才能睡着,那我们便去海底捞一个回来吧。” 叶海扑哧一笑,“都是哄骗小孩的把戏,偏偏我信了那么多年。” 赵矜冉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把戏,你就是王子。” 我的王子。 叶海回头,俯视着身后的赵矜冉,眨眨眼,笑得狡黠,“Be without fear in the face of your enemies.Be brave and upright that God may thee.Speak the truth even if it leads to your death.Save God the helpless. That is your oath.And that so you remember it.Rise a knight!” 赵矜冉怔住,愣愣地睁大眼,迷惑地问:“什么?” 叶海从护栏上跳下来,与赵矜冉平视,片刻后,呵呵笑着转身走开。 赵矜冉笑笑,俯身拎起他们的背包,快步跟上。 他们在m镇的某家小旅馆定下两间房间,赵矜冉以为叶海会想四处看看,稍稍洗漱后便去敲叶海房间的门,进屋一看,却发现叶海只是躺在床上,似乎并无任何出门的打算。 赵矜冉大感好奇,忍不住询问:“不出去看看?” 叶海睁开眼,躺在床上斜睨着一旁的赵矜冉,懒懒反问道:“看什么?” 赵矜冉略感诧异,他以为,叶海是喜爱着这座海边小镇的。 叶海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声音堵塞在被褥之间,显得沉闷,“你一定以为我很喜欢这个城市。” 赵矜冉不解,“难道不是吗?” 那初来乍到时候的他眼神里的雀跃又是为何? 叶海抬起头,冲床边的赵矜冉笑笑,“我只是喜欢海,海的存在,会让我觉得世界充满希望,至于这座城市,我从未在此生活过,何来感情?” 赵矜冉似懂非懂——他自认自己不是能够时时懂得他的人,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往床铺上一坐,不说话了。 叶海轻笑出声。 赵矜冉问:“笑什么?” 叶海将脸埋在被子里,闷闷地笑,一只手却抚上身旁赵矜冉的背,轻轻地拍了拍,“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很莫名其妙,性子阴晴不定又喜欢胡言乱语说些莫名其妙的道理。” 赵矜冉大笑,笑声震动胸膛,惹得叶海抬起眼诧异地看着他。 赵矜冉止了笑,俯视叶海,“从见你的第一眼开始,与你的多一分相处,我就多认识你一些,不管是莫名其妙的你,还是阴晴不定的你,都是真实的你,这样就可以了。” 叶海怔怔地仰着脸,一脸惊异的表情,微微瞪大的眼像黑色的漩涡,引得赵矜冉忍不住伸出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 叶海看着那只厚实的手掌越来越接近自己的脸颊,轻柔地覆盖,温热的掌心有粗粝的茧,摩挲着自己略略冰凉的脸颊,指尖滑过鼻翼,在眼下的细嫩皮肤上流连忘返。 时间滑过空气的声响,微弱且渺茫。 叶海闭上眼,缓缓避开那只手,将脸重新埋入被褥。 窗外日头西沉,室内的光景被沉沉的暗慢慢覆盖,赵矜冉低头凝视着躺在他身边的叶海,为自己的心思感到好笑,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喜怒哀乐,渐渐全围绕在了身边的这个人身上,偏巧这人的喜怒哀乐又全无章法,他可以站在港口旁欢喜地大笑,下一刻,又会躺在旅馆的床铺上,凉薄地说着他的不在乎。 可偏偏,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无声无息间,便满载了他的喜爱。 叶海侧脸趴在床上,看着窗台上缓缓退去的光。 一间房,两个人,一时无话。 赵矜冉想起总该寻点食物,刚要站起,身后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服,将他沉沉拽下,赵矜冉不解地转头看着身后的叶海。 叶海笑,“我不饿。” 赵矜冉也笑,“我也不饿。” 叶海翻过身,仰面躺着,伸手拉住赵矜冉的衣服,示意赵矜冉躺下。 两个人一起躺在旅馆白色的床铺上,望着天花板上暗色的水渍,沉静地呼吸。 叶海缓缓开口,声音沉静且温暖,他说:“我父亲在这座城镇的某个小教堂里捡到我,那时候的我,十四岁,却瘦弱的像是只有十岁,总是一个人躲在教堂的圣像底下,望着神的面庞想象着传说中的圣餐。父亲在角落里找到我,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家,我问他家里有什么,他说有食物,保证我再也不会挨饿,我便从角落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地被他抱起来,然后我见到叶忘哥,叶贤和叶净那时候只有九岁,他们说我是这个家的最后一位成员,所以我才是老幺。” 赵矜冉握住叶海的手。 叶海没有动,他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被送到教堂,父亲说我的亲身父亲就埋葬在这座城镇的某个墓园里,他希望有一天,我能想起关于这座城镇的一切,然后回到这里,来见一见那个生下我的人。” 赵矜冉侧头,视线里,是叶海清秀的侧脸,眉眼鼻唇,熟悉地仿若他们已经历了生生世世。 但其实,他对他,近乎一无所知。 叶海说:“成长是一段追随年月而慢慢将过往的自己抛离的过程,我在s城成长,那里有我完整的一切,家、亲人和朋友,但是父亲说,我应该回到这里,来看一看我出生的地方,我的爱心树,不会因为死的离去,而为我遗忘。” 赵矜冉沉默,他想起花君讲述的故事,关于那棵沉静的树。 叶海转头看着赵矜冉,微笑,“明天,陪我去看看他吧。” 赵矜冉点头,“好。” M镇是一座坐落在东海边的水乡小镇,临海的大片空地上拥塞地堆积着各种污黑的破落矮房和各种渔猎船只。 叶海沿着山腰的环形公路慢慢行走,顶头的烈日闹哄哄地散发着炙人的热气,赵矜冉跟在他的身后,视线焦灼在前方人在阳光照射下显得益发白皙的后颈,心中一阵莫名感动。 赵矜冉已经想不起来他和他相守了多久的时光,两个月还是三个月?一天还是一年?一分钟还是一辈子?他忘记了遥远s城里的血雨腥风,忘记了肖青礼和李木,忘记了那颗在街头爆裂出浓血的子弹,视线所及范围之内,只有叶海,唯有叶海。 赵矜冉愿意陪叶海呆在这僻静的远方小镇,不管是出于保护他的生命安全的心思,还是出于私心想维系这样相依为命的关系的心思,他都不希望叶海回s城。 环形公路缓缓向上,叶海慢慢地走,赵矜冉慢慢地跟。 今天一早,从旅社老板娘那打听到了小镇唯一一座公墓的地址,他们二人便轻装出门,走了许久,找了许久,问了许多人,终于缓慢地接近了目的地。 山顶的公墓皆是灰色水泥碑堆砌而出的简陋墓碑,一排排一列列扎根在梯形的山坡上,显出老旧清冷的寂寞色彩。叶海登上石梯,视线在一排排的石碑间认真巡视,赵矜冉跟在他身后,等待他的结果。 叶海却突然停止了脚步,赵矜冉询问地看着他,叶海伸手指着他们上方几层的一排公墓,淡淡地笑。 赵矜冉抬头,看见一对少年正在静静拥抱。 赵矜冉看着叶海,叶海却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那对少年分开,赵矜冉一抬眼,正好看见那对少年红肿发亮的眼,其中较为高瘦的少年摸了摸另一个清俊的少年,转身走向公墓尽头的石梯,两级并做一级地往下跑。 叶海已经不再看他们,而是按着步伐一步一步查看石碑上的刻字。 当叶海和赵矜冉站在那清俊少年面前,赵矜冉这才看清这少年的容貌,心下忍不住赞叹,这少年虽比不得叶海的秀丽天生,却自有一股娟秀清丽,黑白分明的大眼坦荡着他对他们的好奇。 叶海微笑:“你好。” 少年连忙答应:“你好。” 叶海看了看少年身前的石碑,轻问:“你家人?” 少年点点头,“我父亲。” 叶海点点头,手掌抚上少年父亲石碑旁的另一座石碑,“我找不到我的父亲。” 少年惊异地看着叶海。 叶海淡笑,“我是孤儿,听说我的亲生父亲长眠于此。” 少年不知所措地看着叶海,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的窘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赵矜冉回头,看见刚才离开的高瘦少年正提着一桶水疑惑地走过来,清俊少年连忙走上几步要帮他提,却被那少年轻轻推开。 高瘦少年提来了一桶水和一包工具,搁在地上摊开,赵矜冉这才看清都是些铁丝球、小弯刀之类的工具。 清俊少年的手指还未碰到小弯刀,高瘦少年已经夺过弯刀,蹲下身仔细地割开石碑缝里肆意生长的野草,清俊少年撇撇嘴,伸手拎了小瓢舀水清洗石碑。 叶海站在他们身后安静地注视少年,赵矜冉站在叶海身旁安静地注视叶海。 两个少年如若无人地整理着墓碑,叶海注意到清俊少年清洗完自己父亲的墓碑后,又着手清洗旁边的墓碑——正是叶海刚才抚上的那座。 叶海好奇地问:“他也是你家人?” 少年回答:“不是。” 叶海更为好奇,“那你洗它做什么?” 少年低头舀水,略长的头发垂在额前,挡住漂亮的大眼睛,“他睡在我爸爸身边,我帮他整理整理墓碑,希望他能多多照顾我爸爸,和我爸爸和睦相处,两个人做做伴,免得我爸爸一个人睡着寂寞。” 叶海微微笑,“你爸爸应该是个好人。” 少年扑哧一笑,“他是个坏人,用死亡抛弃我的坏人。” 蹲在一旁的高瘦少年忍不住回头盯着清俊少年,眼里有隐现的担忧。 叶海瞧在眼里,手指轻轻抚摸石碑,脸上仍是淡淡的笑,“有一个坏人做伴,想必这边这位总不至于寂寞。” 少年蹲在地上,抬头看着叶海,眼里有温暖的笑意。 叶海拍拍石碑,低头冲少年一笑,“谢谢你。” 少年不解地看着叶海,“谢什么?” 叶海微笑,“没什么。”转身,冲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矜冉点点头,“我们回去吧。” 叶海和赵矜冉没有直接下山。 赵矜冉站在公墓角落的一处树荫下,身旁,叶海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正抬起头望向远处公墓的石阶。 赵矜冉问:“叶海,你找到你父亲了吗?” 叶海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他挺好的。” 赵矜冉困惑,却也没有再追问,对于叶海,他向来尽力靠近却从不勉强。 叶海下巴轻扬,视线聚集在远处,轻笑出声,“你看。” 赵矜冉追随他的视线望过去,远处公墓的石梯上,那个瘦高的少年正背着那个清俊少年,一级一级缓慢而稳重地向下行走。 赵矜冉第一反应是那清俊少年受了伤,回头询问地看着叶海,却见叶海微笑的眼弯弯翘翘,他说:“那个小孩挺有趣的。” 赵矜冉也笑——他知道叶海喜欢那个孩子——他望着远处那缓慢行走着的重叠身影,心思回转,突然想起在那个南方小城的高中小山上,他也是那样背着叶海,一步一步走向山尖的小亭,那时候,夏虫长鸣,凉风和熙。 叶海抬头看赵矜冉,眼里有笑意流淌,“他愿意让他背着走,他也愿意背着他走。” 赵矜冉猛然回头,瞪大的眼直直瞧进叶海的如漆黑瞳。 第三十章:价值 小旅馆的房间里有柔软的洁白被褥,有鹅黄的垂地窗帘安静地捆束在淡蓝玻璃窗的两侧。赵矜冉坐在窗边的靠背椅上,翘着腿注视着身前坐在床铺边缘的叶海。 叶海被他看得不自在,笑着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看守我是犯人呢……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看着我……” 赵矜冉笑着看他,“我在思考。” 叶海好笑,噙着嘴角的笑纹,安静地等待着下文。 赵矜冉盯着叶海,眼神里有灼热的光,“我在想你的那句话。” 叶海笑,“哪句话?” 赵矜冉沉静复述,“他愿意让他背着走,他也愿意背着他走。” 叶海淡笑,“普通的字面意思而已,赵警官不要多想。” 赵矜冉突然站起身,临近的压力迫得叶海不得不抬起头仰视他。赵矜冉站在叶海身前,微微弯下腰,再也不顾及那些胆怯的畏惧和纷乱的焦虑,缓缓伸出手,灼热的掌心抚摸上那人沁凉柔软的脸颊,拇指在温润的唇角轻抚,动作娴熟而细腻,仿佛他已在梦里将这抚摸练习过上千次。 赵矜冉直直看进那双墨深的眼,笑得无奈,“别人的话或许听听就算,叶海的话,不在心里绕上几遍,简直是暴殄天物。” 叶海眨眨眼,扑哧笑出声,“赵警官过奖了。” 赵矜冉也笑,“叶海,你明白的。” 叶海摇头,“赵警官,我不明白。” 赵矜冉有些郁闷又有些气愤,摩挲着叶海唇角的拇指微微用上了力,“你一直在引诱我,让我折服在你的魅力中,让一个男人为你疯狂,你觉得很有趣吗?” 叶海仰头直视头顶的男人,“赵警官,你在了解自己性向的前提下无止尽地接近我,今天这结果,你能保证你本身没有一点责任吗?” 赵矜冉失笑,“你早知道我喜欢男人。” 叶海点点头,“叶忘哥是同性恋,他从不避讳,我也聪明。”顿了顿,他忽然低下头,避开赵矜冉的眼,“那天在车里,你看着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赵矜冉惊愕地缩回手,愣愣地低头看着他,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那个时候就……” 叶海沉默。 赵矜冉冷冷一笑,“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断定,我可以为你所用。” 叶海仍是沉默。 赵矜冉瞪着一言不发的叶海,眼眶肿胀地几乎要撕裂,他伸手,想要再触碰那张清清冷冷的脸,那脸颊,安静地靠在掌心里的温度让他记忆深刻,几欲落泪。 叶海怔怔地抬头看他。 赵矜冉咬牙,忿恨地缩回手,转身大步离开,他不能再呆在有他存在的空间里,他会疯狂,会疼痛,会大笑,会落泪。 指尖刚触到门上的把手,身后已环上两只胳膊,越过他的腰背,狠狠地抵在了门上,赵矜冉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后的人维持着撑住门的姿势,清越却飘忽的嗓音在耳后出声。 “我只说这么一次,以后,不管你怎么求我,我都不会再告诉你。” “我知道你会喜欢我,没有阻止你的喜欢反而任由着你的接近让你喜欢上我,是我有意为之,我承认我是故意的,但我不道歉。” “赵警官,我对你最大的冒犯只是眼睁睁看着你喜欢上我,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你,叶家的孩子切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保你救你,绝不曾害你。” “赵警官,让你喜欢上我,对不起……” 赵矜冉没有回头,他盯着撑在门上的那两只手掌,喉咙里一阵苦涩,“叶海,我只问你,那一天,你让我背你,是你愿意的,对不对?” 身后的人慢慢靠上了自己的背,他的声音闷在后背,细小的,潮热的,却也是清晰的,他说,“对。” 赵矜冉猛然出手,握住那人的胳膊,借力一甩,将背后的人拉扯到身前,砰的一声重响,赵矜冉垂下头,与那个被困在自己怀抱之中的人对视。 叶海看着他,“赵警官……” 赵矜冉轻笑,“嘘,别说话。” 叶海乖巧地闭上嘴。 赵矜冉慢慢靠近他的唇,轻柔吻上,唇抵着唇,他温柔低语,“叶海,我多么幸运。” 幽僻小城,万籁俱静。 赵矜冉确认叶海熟睡之后,这才轻声下床,开了门,走出旅馆,在街上找到一处公用电话,投了硬币,拨打肖青礼的手机。 肖青礼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惫,赵矜冉想着下次打电话还是选个正常的时间段好了,打扰到肖青礼的睡眠,他于心不安。 肖青礼所处的地方很嘈杂,肖青礼说了声等等,赵矜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后才又听到肖青礼的声音。“矜冉,你已经离职近三个月了。” 赵矜冉无奈,“青礼哥,对不起。” 肖青礼叹气,“s城血雨腥风,矜冉,我很疲惫。” 赵矜冉紧张,忙问:“出什么事了?李木哥呢?他还好吗?” 肖青礼回答:“他很好,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赵矜冉稍稍放心,想着肖青礼的口气大为不妙,心中已隐隐感到凉意,他定了定语气,这才问道:“那是谁出事了吗?” 肖青礼缓缓叹气,这一口浊气憋屈在他心中多时,是自从听闻这噩耗起便不由自主伤神伤心,想起那样一个聪慧俊气的男子,也曾在幼时学着他哥哥们的模样,拉住自己的手,弱弱地喊一声,青礼哥哥。 肖青礼声音低沉,在这静谧的夜里尤显悲凉,他说:“叶贤死了。” 赵矜冉拎着一袋方便面走进房间,叶海果然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赵矜冉扬扬手上的袋子,笑问:“肚子饿不饿?” 叶海摇摇头,似是放下心来,便重新躺回床上。 赵矜冉取了柜子里的电热炉,到浴室取水烧水。 小炉子里的水汩汩冒着泡,赵矜冉回头望一眼床铺上沉眠的人,不敢久视,近于慌张地将头扭过来,继续盯着炉子里的水汽发呆,耳旁总是难以驱散肖青礼那沉重疲惫的声音。 ——今天下午二点四十分在医院抢救无效身亡。 ——杀手干的,近身射杀,一发射中头部,一发击中心脏,和叶蔚城一样的死法。 ——叶家在尽力封闭媒体消息,叶贤的死暂时还没传出来,但封赢从中作梗,这消息瞒不住。 ——叶海重伤,叶贤已死,叶忘该怎么办? “水开了。” 叶海的声音从身后闲散传来。 赵矜冉大惊,慌忙去关电源,背后叶海已经接过泡面袋子,撕拉一声用力扯开。 这刺耳的声响令赵矜冉心中一阵惊颤,莫名地感到恐慌。 叶贤死了,叶海会怎么做? 赵矜冉不知道该不该向叶海隐瞒这个消息,s城风起云涌杀机重重,叶贤已为封赢所杀,这样的现实愈发让赵矜冉不敢任由叶海回去,他甚至不敢想象叶海回去的下场,毕竟叶海才是当日射杀封荣的真凶,肖青礼说叶忘试图封锁消息,恐怕这唯一要隐瞒的对象就是远在异地的叶海,赵矜冉从未如此理解过叶忘的心境,但同时赵矜冉也明白,叶贤是叶海的弟弟,叶海爱护他保护他,如若他向他隐瞒这亲近弟弟的死,只会让这由死亡引发的创口愈发扩大以至于无法愈合。 赵矜冉不敢,他不能想象叶海心内的伤口经此一役,还能有多少完好。 赵矜冉战战兢兢地对叶海好,他在害怕,害怕未知却已可预见的失去。 第三十一章:欢爱 赵矜冉颓败地坐在床铺上,叶海出去买水,已经两个小时了。 又等了一会儿,赵矜冉再也坐不住,站起身冲向房门,刚刚拧开门锁,门已经从外面推进来。 叶海湿淋了一身的水滴,快步走进来。 赵矜冉一边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服,一边问:“下雨了?” 叶海接过衣服就往浴室走,边走边说:“原本想等雨停了再回来,怕你着急,就跑回来了。” 赵矜冉站在浴室外,听着里头哗哗的水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叶海冲了个热水澡便很快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床沿抬头冲赵矜冉笑,“我从前从未谈过恋爱,你和我在一起只怕要伤神,我尽力学,好不好?” 赵矜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叶海对待这份感情的谨慎是他所幸运的,虽然前景堪忧,但是赵矜冉相信人定胜天。他在他面前蹲下身,将脸枕在叶海的大腿上,双手合在他腰后,轻轻环抱住了他。 叶海轻笑,“你这动作倒像极了我缠着叶忘哥撒娇时候的模样,叶忘哥说我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 赵矜冉用鼻子蹭了蹭叶海的腿,蹭完之后才惊觉这动作太过亲昵,微微红了脸。 叶海擦着头发的动作突然停下,声音轻微地好似询问却也像自言自语,他说:“不知道叶忘哥怎么样了?” 赵矜冉心中一颤,定了定神后才抬头看叶海,冲他淡淡一笑,“你叶忘哥是聪明有决断的人,一定能照顾好自己。” 叶海低头俯视赵矜冉,眉眼里有柔软温顺的情谊,他说:“像叶忘哥这样骄傲自负的人,才最承受不住困境的打压,我最为担心的人,本就是他。” 赵矜冉心中苦楚,忍不住安慰,“不是还有叶净吗?他总能帮着点。” 叶海却笑了,他说:“叶净还是个孩子,他的天真恰恰是他最残酷的地方,在他眼里,除了父亲和兄弟,旁人的性命都贱如蝼蚁,他是叶家最锋利的剑,刺往哪个方向,哪个方向便尸横遍野,他这样的人,杀戮太多,总归是不好的。” 赵矜冉安静地看着他。 叶海也看着他,以为他不懂,又笑着补充道:“叶家的矛与盾是相辅相成的,父亲生前曾这样说过,叶家的矛是叶净,盾便是叶贤,只可惜他机关算尽,人心笼络,眼高于顶,反而容易遭人暗算。” 赵矜冉一直仰头盯紧了叶海,听到这样的说辞,心口就像是被人狠重地划开了无数的伤,疼痛万分,他在心中沉重叹气,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呢?你是叶家的哪一部分?每次说到你的兄弟,你总是这样快乐。” 叶海扑哧一笑,“我是叶忘的弟弟,是叶净和叶贤的哥哥,我还需要什么特殊的才能才能让世人敬仰吗?” 赵矜冉呵呵笑道:“也是。” 你的存在,本就是价值。 晚饭叫了楼下小饭馆的猪蹄套餐,猪蹄太小米饭太硬青菜太老,家乡朴素的菜色,叶海却吃的心满意足,饭后更是趴在床上不愿动弹,赵矜冉处理了垃圾后回来拉他,叶海在床上滚了个身,笑着避开了。 赵矜冉笑他懒,说道:“快起来,刚吃完就躺着多不好。” 叶海闭上眼睛,拍拍身侧的床铺,笑道:“陪我躺着说说话吧。” 赵矜冉不再抓他,顺从地躺倒在叶海身边,顺手摸了摸叶海柔软的头发,问道:“想说什么?” 叶海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翘,一副温顺明媚的柔和模样,他说:“今晚无论你问什么我都老实回答你。” 赵矜冉笑得愉快,“你最想去的城市是哪里?” 叶海认真回答,“就是这里,想了十多年,终于来了,已经知足。” 赵矜冉盯着叶海的眼,轻轻叹气,“能陪你呆在你最想去的城市里聊天,我真幸运。” 叶海微笑,“你只想问这个吗?” 赵矜冉点头,“只有这个。” 叶海轻笑,“徇私枉法,青礼哥怎么会认为你是可造之材?” 赵矜冉嘿嘿一笑,伸手搂住了叶海的腰,将他带进自己的怀抱,唇角贴近那人凉凉的耳垂,轻轻笑道:“叶海,离开s城的那天,叶贤要杀我灭口,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叶海感受到那人说话时开启的唇,在赵矜冉怀里不自在地点点头。 赵矜冉吻上那片透着粉红的耳垂,又问:“你让我自由选择的时候我没有离开,你是不是很高兴?” 叶海又点点头,薄薄的耳垂透红一片。 赵矜冉再问:“花君要杀我,你出声救我,当时,你心不心慌?” 叶海再次点头。 赵矜冉轻轻咬上那片红透的耳垂,满意地听见怀里的人惊慌失措的惊呼声。 叶海捂住耳朵,慌张地躲开那人的唇,却不想这样的动作只是让自己更加贴近了赵矜冉而已。 赵矜冉顺势抱紧叶海,轻声叹息,“这样就够了。” 叶海躺在他怀里,沉静了一会儿,颤动着伸手环抱住赵矜冉的腰,双手在他背上缓缓摸索着,环住肩背,用力搂住。 赵矜冉低头盯住叶海乌黑的发旋,身子一动,侧脸吻在叶海耳后,低低呢喃,“叶海,我们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叶海拥着赵矜冉,将脸埋进他的胸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赵矜冉苦笑,“不留在这里也没有关系,只是你要答应我,今后无论你去哪里都要知会我一声,这样我才能跟得上你,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叶海沉默着仍是没有回答。 赵矜冉忍不住又问了遍,“好不好?” 叶海突然抬起头,原本搂住赵矜冉后背的手用力拔出,改为压上他的后脑勺,在赵矜冉惊讶的注视下,深深吻上那人微张的唇。 这个由叶海开始的亲吻逐渐变得失控,赵矜冉翻身覆上叶海的身体,让这由爱恋而迷狂的吻逐渐泛滥成灾。 抚摸。 亲吻。 做爱。 叶海自下而上仰视压在身上的赵矜冉,素日里沉静的眼里有热烈的情感婉转流动,紧密贴合的两具赤裸身体因汗液而愈加暖热。 赵矜冉抚着叶海的额,一遍一遍将那些撩人的发抚开,身下的人淡淡喘气,唇角的线条因疼痛而略略僵硬,赵矜冉感受到温润心肺的不舍,低下头轻轻允吻着那人的唇,他轻唤,“叶海……叶海……海……” 叶海微微睁开眼,身上的人轻轻吻上自己的鼻尖,温柔的触感像夏日荷塘边偷偷泛起一池粼波的点水蜻蜓。 “叶海,唤我名字。” “……赵……赵矜冉……” “叶海……” “……我……我在呢……” “……叶海……” “……嗯……” “……海……” “……嗯……” 窗外的细雨一刻也未停息,淅淅沥沥充斥了整个世界,润湿了在细风中轻柔飘动的鹅黄窗帘。夏日的夜总是来得迟,雨中的夕阳更是透露出温柔和煦的意味,逐渐暗淡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交缠情动的男人,他们拥抱彼此,缠绕的爱情交叠出生动的欲望,如蒸腾的热气,氤氲着,丰饶着,势必要灼烧了空气。 两个人的相爱,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恋,从不经意间眼神的一个交换到熟悉后淡淡勾住的十指,然后会有情动时分的甜蜜接吻,之后,情浓情烈情深情铸,爱,以着最为天衣无缝的姿态将两个独立的人融合成一体。 这便是一个幸福爱情故事最完满的结局了。 清晨的光穿透布帘子射进房间的时候,赵矜冉从整夜的美好睡眠中清醒过来,微眯着眼探身去搂身边的人,触摸到的却只是一手寂寞。 赵矜冉大惊失色,顾不上全身一丝不挂,跳下床直接奔进浴室,浴室里却也是死寂般的空空如也。赵矜冉慌乱穿上衣服,手指却颤抖着无法合上牛仔裤的扣子,深吸一口气后终于穿好衣服,奔出房门直达楼下24小时有人值班的小旅馆咨询台。 咨询台后坐着这家小旅馆的老板娘,瞧见是赵矜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赵矜冉忙问:“老板娘,你有没有看到和我一起的那位朋友出门?” 沉默寡言的老板娘点点头。 赵矜冉心中一沉,忙再问:“他什么时候出得门?” 老板娘盯住赵矜冉的眼里透着股古怪,她回答,“凌晨3点多,连伞也没带,就这么走了。” 凌晨3点,距现在也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了,赵矜冉几乎绝望地问了句,“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板娘摇摇头。 赵矜冉站在高高的咨询台外,眼角瞥过桌上的一份早报,心中如遭电击,连声音都颤抖了,他指着桌上的报纸问:“老板,这报纸能借我看看吗?” 老板娘面无表情地递上报纸。 报纸是昨天的,社会版头条是硕大显眼的标题,“s城黑道内讧,恶少街头惨死。”占据半版篇幅的正文后,戴着墨镜的叶忘侧头躲闪镜头,被狼狈定格。 赵矜冉捏着报纸的手青筋浮现。 叶海,你早已知晓,故而用了这样的方式与我绝别,是不是? 叶海,你从来都是这样,真真假假,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你? 第三十二章:失约 终点站为s城的长途大巴缓缓驶入车站,车子停稳后,叶海拾阶而下,双手空空,一身褶皱着的简单衣物,灰色棒球帽投射下的阴影遮盖住半张清瘦的脸,衬得下巴越发尖削。身边乘客流水般涌动,叶海被推搡着朝前踉跄了一步,一回头,视线正对上斜上方的日头,明艳艳晃得他一阵头晕,连忙站直了身体,微微闭目。 叶贤,我回来了。 叶海快步走进车站候车中心,用小超市里的公用电话拨打了常青藤主宅的电话,没过多久,四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男人晃悠悠靠近了小超市公用电话旁的叶海,叶海沉默地盯着他们。 男人们走到叶海身边,其中一人痞笑着伸手去揽叶海的肩,“小兄弟,借点钱花花。” 叶海冷着张脸摇头。 另外一个男人立刻凑上去,抓住叶海的肩,又是推搡又是拉扯,语气恶劣,“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跟哥哥们出去说话!” 叶海并不反抗,只是沉默地跟着他们往车站外走。 旁边的行人自动退避,纷纷让出一条路,在s城讨生活,对于这些暴力与强权,他们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四个人围在叶海身边,呈现出包围状态,他们推着叶海走出车站,车站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车主瞧见他们,染得金黄的脑袋伸出车窗,噗地吐出一口痰,大骂,“找了半天就这货色?你们是瞎了狗眼还是怎么了?” 四人其中一人骂骂咧咧地拉开车门,转身粗鲁地把叶海推上车。 其他人挤进来,车门一关,拥挤在叶海身边的四个人立刻恭敬坐好,一改之前地痞流氓的模样,其中一人向叶海倾身见礼,“二少爷,非常时期,属下们失礼了。” 叶海向后仰倒在车座上,平淡开口,“没有关系。” 在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车子直接开进常青藤主宅,叶海从车里下来,在保镖和仆人的陪同下穿越庭院,主宅大门旁,叶忘正安静地望过来。 叶海越是接近叶忘,越是能感受到那一阵浓郁的气息,这是从进入s城开始便不断弥漫在他身旁的气息,悲伤、绝望、痛苦、悔恨,所有的情感交叠缠绕,狠狠地扼住了叶海的喉咙,令他窒息,忍不住挣扎,越挣扎,却反倒被束缚地越紧。 叶忘站在叶海身前,伸手摸了摸叶海柔软的发,淡淡地笑了,“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叶海掌心抚上兄长艳丽无双的脸庞,微微一笑,“我回来了。” 叶忘伸手推开叶贤房间的门,叶海跟在身后,两个人走进叶贤的房间,脚步轻缓,气息沉重。 房间的摆设一直都是叶海熟悉了二十多年的模样,叶贤喜欢简色调的物件,故而房间内的呈设多以灰色系为主,灰色铺底米色印花的套层窗帘,木黄底浓灰滚边的简约家具,唯一色彩浓重的只有双人大床上那一套墨兰色被褥,踏实地将这整间房间的轻淡狠狠压下。 叶海坐在床沿,床头的台灯下,一杯清水静静地搁置着,叶贤喜欢半躺在床上熬夜上网,半夜常常口渴,便会备一杯清水在床头。 叶忘走到床的另一边,慢慢倒下,端正地躺上床的一侧,叶海看了他一眼,也放松身体,并肩躺在叶忘身旁。 叶忘缓慢开口,“昨天下得葬,埋在父亲身边,葬礼很隆重,那孩子从小就喜欢热闹,有父亲陪着,在那边也能像个孩子一样自由。” 叶海轻轻地“嗯”了一声,“小时候就属他最粘人,在那边有父亲管着,多少让人放心一点。” 叶忘点点头,“从小就怕疼,吃不了苦,扎个针都能嚎上半天,叶净在外练功的时候他总是偷懒躲在房间里玩电脑,我看不惯他娇气,总是揍他,还没下手,小家伙就哭嚷着往父亲房里跑。父亲不在房里他就偷着往你屋里躲,藏在衣橱里往里边用力拉着门,死活不让开,我冲进来要找他算账,他就哭喊着哥哥们都不疼他,逼着你拦住我。”停顿了一下,“从小就爱算计,算计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被人算计了去。” 叶海睁着眼看天花板,满脑子都是那孩子活蹦乱跳的模样,像只小狗,欢快地闹腾着。他喜欢纠缠着自己,用各种亲密的动作围绕在自己身边,外人眼里冷厉机警的绝情四少爷,其实只是一个喜欢撒娇喜欢斗嘴的男孩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着这个年龄段所有年轻人共有的特性,任性、灵活、自负,他会嘲笑自己的电脑常识,会往叶忘哥的牛奶里扔进泰国辣椒,会乘着叶净练功的时候偷走他的宝贝匕首。 叶忘的叙述断断续续,交缠着叶海的回忆,如一场意识流的蒙太奇影片,纷乱地爆发在叶海的听觉和记忆中。 “……他和小卉两个星期没见,我让他等你回来后便接小卉回家,叶家如若连自己的媳妇都不敢接进家门,便也不值得继续存在,他笑我像个正义的老公公,要为受委屈的媳妇讨一个说法,我送他出门,看着他的车在别墅出口慢慢转弯,渐渐消失……” 青涩的少年叶贤叉腰站在客厅的地毯上,壁炉前的沙发上,叶忘枕着叶海的大腿闭目养神,父亲和叶净低头摆弄着一盘国际象棋,小小少年骄傲地宣布自己的结论,他说,叶家最聪明的人他排第三没人敢称第二,叶忘哥太盛气凌人所以他的聪明属于骄傲,叶海哥太过深藏不露锋芒尽敛,导致他的聪明被平庸掩盖,叶净更不用说了,行事作风从来崇尚暴力和速度,他的聪明过于直接,是暴力的美学,不是聪明人的美学,所以,综上所述,叶家除了父亲外,最聪明的人就是他! “……他是在小卉店外的小巷子里被跟上的,他去小卉那里从来不带保镖,他说他怕吓到小姑娘,杀手动作很快,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叶净赶过去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口气,小卉什么也不知道,还在巷子口的店里等他过去……” 那时候自己和他上演一出身受重伤的戏码,自己躺在床上,他坐在一旁为自己削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他说,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想让你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着,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我们约会恋爱结婚生孩子,多完满。 “……他那么喜欢小卉,他打算等这件事结束后,便要向她求婚,他连蜜月旅行的地点都选好了……” 他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最重要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里有父亲,有你,有叶忘哥和叶净,你们都太重要,我比划不出来谁能独自享受了那个“最”,我只知道,除了她,我不想和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孕育后代共度人生。 “……那个孩子,一直在等你回来……” 他说,哥,我们哪里也不去,我们等你回家。 叶贤,你失约了。 第三十三章:弑兄 窗外晨光渐起,揉碎了一室沉暗。叶海睁开眼,微微侧过脸,瞧见脸颊旁紧贴着自己沉沉而睡的叶忘,蒙昧的昏沉挡不住这浮世美人此时微阖的眼下略显暗色的影,薄弱的好似盈盈秋水一潭,抵不过白日的冲撞。 叶海放缓了动作慢慢起身,睡梦中的叶忘微微皱眉,却也并未惊醒。 他们四兄弟中,唯有叶忘是从不曾习过武锻炼过身子的,他的身子最弱脾性最坏,经不住一丝一毫的折腾,外界戏言叶家长公子是沉鱼落雁之容弱柳迎风之姿手无缚鸡之力,倒也不假。 叶海俯身,为叶忘拉高锦被,夜深露重,他的兄长神色疲惫已然憔悴。 借着薄光,叶海往屋外走去。 叶贤的房间邻近叶净,叶净的房间在叶海房间的正对门。 叶海将叶贤房门合上,这才轻声开口唤道:“叶净。” 明亮堂皇的走廊上,叶净倚靠在自己房门旁的墙壁上,一瞬不瞬地安静地看着叶海。叶海隔着几米的距离,深深地望着他的弟弟,还是那个沉默寡言善解人意的孩子,只是这眉目间的痛源于何方?嘴角上的苦又来于何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好孩子即使站在光亮集中的地方,这身影也已暗淡到他不忍相认? 叶净看着叶海,眼里有未知的伤潺潺流逝,在寂静的空间里,唯有他缓缓开口,“哥,父亲和叶贤,都是我害死的。” 在叶净房间的阳台上,叶海站在叶净身前,从他所倚靠的栏杆直直望下去,是常春藤别墅区的里的一片人造湖泊,湖泊周围有葱郁的树林叠叠包绕,小时候,那样的人造野地便是他们最佳的游乐场所。 叶净低垂着脑袋,眉目清秀,挺直的鼻头肉肉软软,脸颊两侧有着婴儿一般白嫩喜人的圆润手感,这是一个永远活在独立世界里的天真孩子,他的世界只有内外,内里有父亲和兄长,他的情感单纯地只剩下爱,而他的爱全部给了他的内里世界,外边的人命如草芥人如蝼蚁,都不过是他技艺里的一次次任务对象,他不嗜血,不残忍,他只是划分得太过清楚明白,全世界都死去,只要父亲和兄长还活着就是完美,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是可以被直接牺牲的。 叶海看着这个弟弟,心中一阵难过,“那个崔寻是什么人?”叶忘说过,这个崔寻是杀死父亲和叶贤的杀手,为封赢所雇,身手一流,从无败绩。想到叶贤,胸口仿若被钝刀硬生劈开,血脉相连,却仍要一挫一挫割划开的痛,“杀死父亲和叶贤的人是崔寻,但雇主是封赢,真凶也是封赢,你不要胡思乱想。” 叶净用力摇头,“不是封赢雇佣他,是他自动请缨来到s城。” 叶海觉到了蹊跷,他突然想起那一夜叶净曾说过的话,“叶净……” 叶净知他已经记起,眼神带笑,却是惨烈无双,“没错,他是来找我的,他说他叫崔寻,他所寻找的人,就是我。” 叶海迷茫又紧张,心口突突直跳,“他为什么找你?” 叶净又笑,却已有泪慢慢滑落双颊,“他说他找了我十三年,我却忘了他十三年,他恨我……哥,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叶海惶恐,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小脸,想了许久,这才艰涩开口,“叶净,你那时还小……” 叶净用手背抹开眼泪,睁着一双殷红的眼看着叶海,“哥,忘记一切从头开始的我,到底是为天神所眷顾还是被魔鬼所选中?” 叶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滴眼泪凝聚在眼尾,睫毛轻眨,泪滴直直滑落脸颊,在尖细的下巴处,堪堪氤氲开,叶净怔怔看着叶海,止不住地落泪,止不住地难过,“哥,我应该保护你们的,我答应师父代替他保护父亲保护你们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叶海心疼心酸心累心苦,只能倾身抱住弟弟的颤抖的身体,搂在怀里,慢慢地抚慰着他硬瘦的脊梁骨。 叶净将头埋进叶海的怀里,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东方大白。 叶海从叶净房里走出来,走廊里尼古丁盛行,乌烟瘴气,叶忘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蹲在叶贤和叶净房门中间的空地上,抬头仰视叶海,吞云吐雾,一派疲倦的烟视媚行。 “腿不好便不要蹲着。”叶海伸出手,叶忘一把拉住,借力让自己起身。 叶海指指楼下,叶忘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直到关上二楼书房的门,叶海这才开口,“崔寻和叶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三告诉你了?” “他的状态很不好,我从来没见过他这幅模样。” 叶忘站在成排的书架前,玄黑的木材和暗色的精装书籍将他的脸衬得白皙如玉,“我倒是见过,在他七岁的时候,那阵子,父亲刚刚将他从美国接回来。” 叶海暗叹,那时候,他还躲在m镇的教堂圣像角落里痴痴呆呆幻想世界的边际。 叶忘说:“那时候你还没有来,但是你后来也应该听父亲说起过,老三刚来的时候天天哭,每天吵着闹着要找他哥哥,你总归能想象到,一个从贫民窟里捡回来的七岁孩子,孱弱瘦小,日日哭夜夜哭,没过多久,他的主治医生就通知父亲,说这孩子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夭折。”叶忘似是想起了过往,幽幽叹息,“父亲疼他,怕他早夭,征求医生同意后,联络了心理医生为老三进行一系列的心理治疗,这期间,最重要的一个项目就是,让他忘记过往,接受新生活。从那以后,老三才渐渐适应过来这边的生活,但也渐渐真的遗忘了他的过去。” 叶海无言以对,他知道父亲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为着叶净考虑的,“叶净一直要找的哥哥……就是崔寻?” 叶忘摇摇头,“不是崔寻,叶净的哥哥,当年就被那孩子杀死了。” 叶海大为震惊。 一个七岁的孩子杀人?如何杀? 叶忘没有多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叶净是父亲在美国贫民窟里救回来的孩子,听说,父亲花了许多力气才把他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崔寻,可能是为他哥哥而来的吧。” 叶海困惑,“所以他是来找一个七岁孩子报仇的?” 叶忘摇摇头,“不清楚,老三那时候还小,这会儿即使想起来大概也不清楚其中始末,这事看来只有崔寻自己明白了。” 叶海点头,“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保护好他,我们再也不能失去他了。” 叶忘看着叶海,沉声应道:“是,无论崔寻是什么目的,我都不会让他有机会再向你们出手。” 叶海沉吟片刻,还是决定说出花先生的消息,“哥,花叔叔已经去了。” 叶忘淡淡点头,“我知道,花君已经通知我了。” 叶海沉默地看着叶忘,他不知道他与赵矜冉的事,叶忘到底知道多少。 叶忘转头远眺,神情间有浓重却也无奈的悲苦,“父亲这辈子总不能原谅花叔叔,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到底是不能原谅花叔叔,还是不能原谅自己,谁也不知道。” 叶海无言沉默,关于父亲与花叔叔,他有他隐藏的秘密,叶忘作为最早来到这个家庭的成员,他的秘密定然也是不少的。 叶忘说:“我们四个之中,他最喜欢的就是你,临终前能见你一面,也算是种不完整的圆满吧。” “为什么?因为我最像父亲吗?” 叶忘转头凝视叶海,片刻后微微一笑,“是挺像的,所以,你千万别学他老人家。” 窗外日光大盛,叶海恍惚忆起这已是盛夏,这一年早已如盛夏末年的叶,虽姿色葱郁,却也逃不开凋零陨落的命数。湿润的春天里,父亲惨死,自己设计暗杀封赢,却误杀封荣,寂静的春季是在远遁的南方度过,那里有漫山遍野浓郁地化不开的绿,以及一个乍现而出却再也离不开之人的陪伴,现在,盛夏降临,叶贤已死,不屈的命数里,还有什么样的疼痛在等待了他们。 叶海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那一片湖泊,怔怔发呆。叶忘走到他的身旁,“叶海,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叶贤死之前,该有多么不甘心。”那一片湖泊在晨光的照耀下,粼粼地颤抖出一圈又一圈潋滟的光,“他那样的人,向来不服输,又最爱面子,他那么喜欢小卉,死前却只能望见她所在的方向,该有多伤心?” 叶忘低低说道:“父亲死后,崔寻就开始接触老三,直到你杀死封荣离开s城之后,老三才开始布网追杀崔寻,那段时间他身上总会出现伤口,可大可小,但是都不会致命,他不说,我也没想太多,只是一味叮咛他要小心,但是现在想来,如果我能早一些发现老三和崔寻之间的关系,或许,这一切的走向便会改变,叶贤不会死,老三不会伤心……” 叶海转过身,将身侧的人环进怀里,“哥,你是傻瓜吗?” 叶忘将头埋进叶海的胸口,声音因压迫而显得沉闷,“对,我是一个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弟弟的无能傻瓜。” “傻瓜。” “嗯。” 叶海苦涩地笑,“如果不是我自己回来,叶贤的事,你要瞒我多久?” 叶忘笑道:“s城太危险,能瞒你多久就瞒多久。” “傻瓜。” 叶忘抓紧叶海背后的衣服,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隐隐浮现,“你和叶净,我再也不能失去了。” “哥……”叶海搂着叶忘,轻轻摇晃,“血债血偿,这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劫难。” 第三十四章:了解 清晨八点一刻,赵矜冉站在警署外面给肖青礼打电话,电话接通后传来肖青礼难掩疲倦的沙哑声音,“矜冉。” 赵矜冉抬头望着警局前门正上方高高悬挂的端正警徽,心中一片凄冷的寂静,“青礼哥,我回来了。” 肖青礼静默了半晌后开口询问,“你现在在哪?” 赵矜冉微微叹气,“我在警局门外。” 肖青礼果断说道:“你马上进来,直接到我办公室,我有话问你。” 肖青礼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清净,除了那个永远不知道安静为何物的李木。 李木一脸见鬼的表情让赵矜冉无言以对,幸而肖青礼开口支走了他,这才让赵矜冉稍稍松了口气。 肖青礼坐在办公桌后忙碌地查看文件,直到李木高大健壮的身躯消失于办公室后,才抬头瞥了眼门口的赵矜冉,轻声说道:“坐下吧。” 在见到肖青礼之前赵矜冉想过了许多种说辞来应对肖青礼的诘问,可是一旦直面这昔日的上司,千言万语倒都成了一声言简意赅的“青礼哥”,仿佛只要叫出这声称呼,他便还是那个时常温暖偶尔狡黠的青礼哥,只是这眼前的肖青礼比起数月前,原本便略显出病态的丽颜愈发苍白,微微蜷曲的脊背更是瘦弱地不堪一握。 肖青礼推开桌上的文件,站起身,走到赵矜冉身前,与他并排坐在长沙发的中央,这是信任的靠近,是亲近的谈话姿势,“真奇怪,同样的路程,叶海比你早回来了五个小时。” 赵矜冉并不诧异于肖青礼消息的准确性,打从回到s城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落入的网已不是单纯的一层或两层了,警局从来就不是一个空壳摆设,他们的人藏龙卧虎,仅他短短的数月之缘,就认识了肖青礼这般老奸巨猾的领导阶级和韩言那样深藏不露的中流砥柱,这一庞大的国家机器里还有怎样不可预测的人存在,他难以想象。 肖青礼坦言,“矜冉,大家只知道我和叶家交情匪浅,却不知道,我和他们的感情,千丝万缕,早不是人力心力所能控制的了。” 赵矜冉安静地听着。 肖青礼揉揉眼,神色倦怠,“你也该听说过,我和叶忘同龄,叶忘10岁那年被叶蔚城收养,我是他来到s城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这交情,十多年来从未变化过。”静静叹息后,他又说:“我和他从小学直到高三毕业从未分开过,小时候和他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那时候他是警察我是小偷,想不到长大后,我们的身份对调,关系却从未改变。” 赵矜冉一脸复杂地看着肖青礼。 肖青礼微微笑,“很小的时候我只知道大家都怕他,家长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能惹怒他,可是,你只要看看现在的叶忘就该知道,他从小就是一副惊天动地的花容月貌,粉雕玉琢的精致娃娃,站在那里,即使孤傲着一张脸,也总能吸引到我。” 赵矜冉知道肖青礼说的是叶忘,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想到叶海,那样的人,小时候又该是一副什么模样? 肖青礼话锋一转,神情间隐隐浮上一抹冷色,“矜冉,我和叶忘一同长大,这其中的是非曲折,我已经无法与你解释清楚了,我们这些人的恩怨,我先前只以为你虽想不明白倒也不至于插足,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也会沦陷进来。”唇角淡淡勾起,他说:“我当日拿韩言的例子劝你不要接近叶海,就是希望你悬崖勒马,没想到,你还是义无反顾地沦陷了,就像当年的韩言一样傻,一样傻。” 赵矜冉其实想问肖青礼,既然与叶忘同窗十多载,多年的情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肖青礼是护着叶忘的,只是,他是警他是匪,一白一黑如此决绝的色彩,为什么又能将情谊表现的如此坦然,肖青礼是心存善意的人,只是这善里是否包含了人世间公认的道德正义,他赵矜冉便不得而知。而或许,赵矜冉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个问题,他肖青礼,是不是还像许多年前那般,不由自主为美丽精致的叶忘所吸引。 肖青礼问道:“s城的形势,你了解多少?” 赵矜冉摇摇头,“我只知道叶贤死了,叶海回来了。” “叶家的老幺死了,是被崔寻两枪打死的。”静默一会儿,肖青礼突然开口,眼神灼灼地看着赵矜冉,“你说叶忘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手段报复?” 赵矜冉仍只是摇头,他不了解叶忘,他对叶家的了解仅来源于警局档案部的那一叠纸质资料,他唯一了解的人只有叶海,以及叶海心中的那个美丽的家。 “青礼哥,你了解叶海吗?” 肖青礼瞥了眼赵矜冉,“可能没有你了解。” 赵矜冉沉默,他不希望把叶海抖落出来,他不能让叶海成为众矢之的,可是,他想提醒肖青礼,肖青礼一味关注叶忘,他的方向已经存在严重偏差。 肖青礼看着赵矜冉,眼神由清明变得困惑,“矜冉,你跟我说实话,你和叶海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被送到德国治疗吗?你之前失踪也是去了德国?既然舍不得跟去了德国,没有必要不通知我一声……矜冉,你需要给我个明确的理由。” 赵矜冉知道这已是不得不解释的时候了,一旦回到s城,这一切便成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叶海没有去德国,他被送到了另外一座城市,我恰切发现了真相,被叶贤抓住,他要杀我灭口,叶海为了救我,私自带我离开,我便和他一同去了那座城市。” 这番话说得清晰明白,又符合肖青礼事先知道的情况,偷梁换柱地恰到好处,肖青礼不疑有他,斜靠进沙发,左手食指关节慢慢叩击膝盖,“s城生变,叶家怕叶海有事,临时换了疗养地也是情有可原,你在叶贤手底下能讨到活路,可见叶海对你倒是真正上心。”食指叩击的动作停止了一会儿,复又开始,“叶忘连叶海都找回来了,这事绝不可能善终,叶家奉行恩怨明了,叶蔚城的债由封荣抵了,叶贤的债,只怕还需要谁来抵命。” 赵矜冉终于问出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从叶海回家后,叶家有没有什么新动向?” 肖青礼回答:“暂时没有什么新动静,关于叶家的消息很少,叶忘太过安静,让人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赵矜冉点点头,“那就好。” 肖青礼不解地看着赵矜冉,“从刚才开始我就在奇怪,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问我你现在的工作怎么样了……” “青礼哥……我……”赵矜冉不知道该从何解释,他已经决定和叶海在一起,这职务于他,太过沉重,虽然他从来没有为正义尽心尽责过,但是他的内心有他自己所必须坚持的道德观。 肖青礼连忙摇头,“赵矜冉!不准辞职!” 赵矜冉苦闷,“可是我……” 肖青礼苦笑阻止,“听我一句话,先别急着辞职,我不是铁血上司,不会逼着你大义灭亲,现下时局混乱,我需要你帮忙,矜冉,我需要你帮我这个忙。” 肖青礼看着赵矜冉的眼里有无奈,有理解,有伤痛,有欣慰,太过复杂的情绪让赵矜冉几欲窒息,无奈之下,只有点头答应。 肖青礼亲自送赵矜冉出门,在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赵矜冉问肖青礼是如何发现他与叶海的关系,肖青礼但笑不语,却在送他出了警局大门后,站在暖烈的盛夏骄阳下,笑着对赵矜冉说:“前有韩言,后有矜冉,我纵是再痴傻,也该看明白了。” 第三十五章:骗人 午后秋阳温温暖暖地渗透进茂盛的枝桠,讨巧般地落下一星半点光亮,明媚地铺陈开一地柔软的星图。 叶海站在树荫下,手腕一甩,指尖石子略过湖面,突突地打了几个漂后“噗”地一声落入水中,只剩下粼粼颤动的湖面显出一丝不平静。 身后有轻踏草丛的微响,叶海回身,看见叶净正分开纷乱的枝桠,踏叶而来。 叶海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叶净走到叶海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宅子里到处都找不到你,就猜着你来了这边。” 叶海轻笑出声,“找我有事?” 叶净嘴角轻抿,“就是想找你。” 叶海呵呵一笑。 叶净淡淡开口,“你的脸色这么差,晚上又失眠了吗?” 叶海嘴角噙着笑,侧头静静地看着叶净,叶净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叶海重新望向平静的湖面,嘴角仍然上扬,淡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你陪我熬夜的情景。”那个时候的他们即使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起,也可以在那寂静凄凉的夜晚里感受到最坚实的温暖。 两个人安静地望着静止的湖面,没有人说话,这空荡荡的沉默既显得安宁又略显寂寞。 “哥。”叶净轻声唤道。 “嗯?” “你会杀崔寻吗?” 叶海转身盯住叶净的眼,那一双总是平静的眼里正沉淀着干净的悲伤,“你不希望我杀他吗?” “不……这样很好。” “老三,你实话告诉我,”叶海暗自叹气,“崔寻对你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叶净看着叶海,薄薄的唇勾出微笑的轮廓,清亮的眼因漾满的悲伤而睁大,黑亮的瞳仁安静地凝视着叶海的眼,粼粼湖面折射出的光晕闪烁在他丰润的面颊上,已悠然失色,他缓缓回答:“他杀了父亲,杀了叶贤,他是凶手,只能是凶手。” “老三……” 叶净轻轻摇头,“哥,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你们了,我只有你们,无论他是谁,他都不该伤害你们,他不能伤害你们。” 叶海伸手,指尖堪堪接触到眼前人的脸颊,那人却忽然转身离开,脚步错乱碎裂,像那一泓裂开的湖水。 叶海轻捻指尖,那里湿润冰凉。 谁的泪,早已落下。 赵矜冉以为叶海回到了s城就不会再轻易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以为他是需要时间让自己面对死亡的,却不想,那个人其实早已习惯死亡。 登上楼梯,拐过廊道的弯角,昏暗的走廊里,那个人就这样自在地站在他的房门前,一言不发,只是淡笑着循声朝自己望了过来。 赵矜冉惊喜地看着他,想要快步上前将这暗夜的魂灵搂进怀里,却又畏惧了心中的一丝颤抖,但其实,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这丝畏惧从何而来。 眼前的景仿若昨日,他也这般倚靠在自己的门前,淡笑着把玩了一只廉价打火机。 叶海轻敲房门,笑着看着赵矜冉,“不请我进去坐坐?” 赵矜冉连忙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侧身让那人进去。 叶海站在狭窄的房间里环视一圈后,转身冲跟在身后的赵矜冉微笑,“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赵矜冉不置可否,看着叶海踏步走近那一床晦暗的单人床,一派轻松地坐在床沿,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为什么不告而别?”赵矜冉不喜欢自己这样急迫的样子,他反复告诫自己,面对叶海,他必须耐心,可惜无论内心多么理智,一旦这人出现在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仅剩下他炽烈的情绪,激烈的、怀疑的、幸福的、悲伤的。 “你明知道,我会陪你回来!” 叶海不语。 赵矜冉着急,快步上前,不自觉便蹲下身与叶海平视,“叶海,答应我,不要冲动!” 叶海淡淡一笑,“我从来不是冲动的人。” 赵矜冉握住他的手,急道:“你是!常人的冲动来源于他们的愤怒,你的冲动来自于你的悲伤,你的悲伤太满太过,你在冲动!你已经在冲动了!” 叶海暗暗抽回被赵矜冉握紧的双手,眼波流转,有不知名的情绪被深深淹没,“赵矜冉,你不懂的。” 赵矜冉使力握住叶海的手,不让他抽离,“那你告诉我!把我不懂的都告诉我!叶海,你不公平,你一面控诉了我的不懂,一面拒绝了我的懂得,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叶海不再用力,任由赵矜冉握紧自己的手,他静静凝视着赵矜冉的眼,“赵矜冉,你能理解吗?他们,是我的命。” 赵矜冉心痛难当,手上的力不自觉放松,叶海抽回手,站起身,“叶忘哥腿脚不灵便我不能让他涉险,叶净精神状态不好我已经把他关起来了,赵矜冉,保重。”说完,便径直往门口走去。 赵矜冉狼狈站起,踉跄着伸手抓住了叶海的手,“叶忘不好!叶净不好!那你呢?你好吗?!” 叶海并不回头,“我很好。” “你自小身体孱弱!” “骗人的。” “你没有一技之长!” “骗人的。” “你视力衰弱!” “骗人的。” “你不问世事安居若素!道上谁不知道!你是叶家从不管事的二少爷!” “赵矜冉……”叶海低下头。 “叶海……海……”赵矜冉拽紧了叶海的手,心中一片凄凉,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眼里有滚烫的溶浆要生生烧毁了他。 叶海深深叹息,“身体的灵动性,我比不上叶净,所以我从小潜心研习射击,其他的技能我不敢妄自尊大,但是枪法,我论第二,这片国土上,未必有人敢称第一,这一点,赵警官你不是一直都懂的吗?” 赵矜冉看着他。 叶海想笑,却难以牵动嘴角,“赵矜冉,保重。”甩开那人炙热的掌心,叶海快步往前走。 “叶海!我只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赵矜冉怒吼,像绝望的兽。 叶海停住脚步。 赵矜冉悲怆万分,哽着声低低地问:“他们是你的命,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叶海怔愣片刻,沉默,迈步,离开。 赵矜冉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走出赵矜冉居住的那栋小楼,叶海打开路旁一辆黑色宾士的侧门,坐进后车座。 车内的叶忘瞥了他一眼,转头冲前座的司机点点头,黑色的车子沉默着滑出小路。 叶海看了会儿窗外流动的街景,转身凝视身旁的兄长,“叶净怎么样了?” 叶忘回答:“在他的营养液里增加了安定的剂量,护士说他睡得不太安稳。” 叶海微微皱眉,“他对每一种药物都过度敏感,让医生随时注意他的身体状况,即使是昏睡状态,他也听得见声音,别的闲言碎语千万别传了过去。” 叶忘点点头,“都吩咐过了,他们懂得的。” 叶海稍稍安心,看一眼身旁的叶忘,又问,“崔寻的行踪,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叶忘轻声回道:“我已经和封赢谈好了,他会帮我引出崔寻。” “哥,你答应了封赢什么条件?!”叶海微微扬高了声音,“你怎么能私自联系封赢你明知道他……” “没什么条件,真要将我们各自所求的拿出来明码标价,封赢总归胜不过我的。”叶忘淡淡劝阻。 叶海明白叶忘已经阻止了这话题,他不愿惹恼叶忘,也不想提起那些无用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徒惹叶忘伤心而已。 第三十六章:等待 “今天几号?” “24号,六月24号。” “哥,你们把我禁锢了这样久。” 叶海坐在铺着墨黑色被褥的床沿,低头俯视床铺上面色苍白的少年,嘴角漾开一抹笑,“叶净,等这件事完结了,你赔哥哥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床上的少年略略昂起头,尖尖的下巴因这小小的动作而越发纤细,“你和叶忘哥打算怎么办?你们要怎么对付崔寻?” 叶海伸手摸了摸叶净丰润的小脸,轻声安慰道:“如果你不愿意……” “……杀了他吧。” 叶海的眼因惊愕而微微睁大。 叶净半睁着一双因安定而略显朦胧的眼,安静地仰望着叶海,“……在他没有对叶贤下手之前,我可以为了维护他而向你们求情,但是……叶贤,是我唯一的弟弟……” 叶海低下头,他不忍心看见这仅剩的弟弟眼里像雾般飘渺的伤痛。 叶净淡淡开口,声音因困意而愈发凸显出他稚嫩的年龄,像青涩的男孩讲述着一场关于初恋的回忆,“……他来找过我,站在我的面前冷冷问一句为什么没有遵守当年的约定,他说他在找我,他说我既然摧毁了他的奇迹,就该用一生来偿还,我说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认识你的奇迹,我也不知道你的希望是什么,我只记得你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你是我的敌人……” 叶海缓慢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这个少年。 “……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他的奇迹,只可惜,这奇迹是被剥夺了希望光芒只剩下空空粗壳的一具破烂肉体,他说他要向那些剥夺者讨回属于他的希望,他问我几位兄弟中最喜欢谁,我没有回答,然后他就消失了,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赶回家,却在家门口遇见刚刚送走叶贤的叶忘哥,我闯了那么多个红灯,我抄了那么多近路,我就怕自己来不及,我以为我来得及,可是当我来到叶贤身边的时候却只来得及听他最后一声心跳,我想,我是一定要杀了崔寻的,杀了他,给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叫我哥哥的孩子一个交代……” 叶海将手掌心贴在叶净脸颊的一侧,冲他微微一笑,“别忘记了,你还有两个哥哥,所以,这样的事就交给哥哥们去做吧。” 叶净轻轻蹭了蹭叶海的掌心,“……你们找不到他的……” “如果是他的东家呢?” “……封赢?”朦胧的眼微微睁开。 叶海点点头,“叶忘哥拿他自己当砝码,这交易总该体现出它的价值才是。” 叶净摇摇头,“……你明知道叶忘哥与封赢是有着过去的……” 叶海的拇指揉了揉叶净的眼角,声音越发地缓和,“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放心,我会保护好他。” 叶净缓慢地点了点头,兑入生理盐水里的安定药物的分量已经足够让一个成人昏睡一天一夜,对于根骨奇佳又从小训练有素的叶净却只能起到缓慢思维与行动力的效果,他努力瞪大眼,望着自己兄长熟悉的面容,心中存了困惑和不安,却又隐约觉得了安心与宁静。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死去的是我……哥哥……” 叶海揉着叶净眼角的手指慢慢往上伸,将少年额前的刘海拨开,他俯下身,轻柔地吻着少年冰凉的额头,挺直的鼻子和软软的脸颊,感受到唇间暖暖的湿润后,他微微侧过脸,俯趴在少年耳畔,轻声叮咛,“叶净,等你一觉醒来,哥哥带你重新建起一个完整的家。” 门外响起浅浅的两声敲门声,叶海转头,看见叶忘站在门外,猫一样的一双大眼正难过地望着他们。 叶海直起身,为少年裸露在被外的被牢牢绑缚住的双手遮盖上被子,这才起身走出房外。 床上的少年闭着眼,眼下有一道湿润的水渍,在窗外明媚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走廊外,叶忘的指尖燃着烟,叶海冲他微微颔首,两个人一同慢慢朝楼下走去。 叶海说:“我担心叶净,他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叶忘说:“崔寻对他的影响力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叶海说:“我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将崔寻置之于死地。” 叶忘说:“老四的仇不得不报,老三的事也不能不考虑。” 叶海叹气,“我在害怕。” 叶忘沉默,在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叶海听到他说,“我也是。” 他们是经历过失去的男子,他们明白这其中的伤痛,他们甚至是畏惧着这份失去的,所以,当另外一份他们不能与之共同分担的失去即将出现时,他们会担心他们的弟弟能否独自承受。 叶海和叶忘一同来到书房。 叶忘坐在办公桌后,净白的十指把玩着一只银色的钢笔,“封赢答应把崔寻引出来,后天早上五点半到六点,崔寻的车会经过平洋大桥,封赢的人会制造一起小事故,逼崔寻下车,从他下车到登上另一辆车,这期间的时间,他的命便掌握在你手中。” 叶海大惊,“你牺牲了什么换来封赢的合作?” “他想要s城的直销通道,我答应给他一半,但相应的,他所获得的利润也必须转30%到我的户头。” “叶家的人不能碰毒品,即使只是为它让路也不可以!” “我知道!”叶忘怒极,手中的钢笔直接甩出,银色的笔身在墙壁上剧烈反弹后落入柔软的地毯边缘,复归无声无息。“你放心!他和意大利那边的关系并不如外界所以为的那样牢固,我会用他转入我账户里的钱慢慢拖垮他。” “哥……” 叶忘从办公桌后抬头,艳丽的眉眼因了一抹惨淡的笑意而显出绝望的苦涩,“不要忘了,他还只是意大利街头毒贩的时候,是我陪了他那么多年,他的事,我又怎么会不清楚?” 叶海心头难过,他想起那些叶忘两地飞行最后索性在意大利定居的年月,想起那场几乎要令他们全家伤心欲绝的车祸,想起那似乎是他们家最年长孩子的看似幸福却悲伤的初恋。“哥,除了那些,你还答应了他什么?” 叶忘向后靠进椅子,沉默着回避。 “哥,不要这样,我宁愿你回到韩言哥的身边,陪他去当小小的餐厅老板,我也不想再看见你接近封赢一步。”叶海难过地几乎要掉下泪来,他想他的叶忘哥还有很多选择的不是吗?韩言为了他抛弃了他心中的正义,宁可守着一方净土等待他的原谅,就连那从来不前进却也从来不退缩的肖青礼,不也陪着他在这乱世等待了这么多年吗?如果现实逼迫着他回到封赢身边,那么,这故事的最后又由谁来原谅我?原谅那个谁也保护不了的叶海? 叶忘终于开口,“你放心,我不是会吃回头草的人。” “你不会!可是封赢会!你明知道他对你不安好心,你已经赔了一条腿给他,难道还要搭上自己的命吗?”叶海心痛万分,恨不得越过书桌去抓叶忘的肩,将他这狠心的兄长用力摇醒。 叶忘淡笑,眉眼间凄楚悲凉,“那时候他没得到我,现在更不可能。” “但是他危险!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们输不起了!叶忘哥!” “我不会输给他。” “哥!” 叶忘挥挥手,“行了!等崔寻的事解决了再说吧。” 第三十七章:杀手 时针刚刚指向顶点,底楼客厅的座钟沉闷地敲出午夜的冷,大门洞开,门顶吊灯的白光刺透这一片暗,亮进白晃晃的一片肃杀,光与暗的交界上,一抹清瘦的身影沿着白光慢慢行走,他的脚步有着不正常的踉跄,像蹒跚学步的幼稚婴孩,又像踽踽独行的孤独老者,指尖一簇白烟袅袅娜娜,衬得他隐在阴影里的精致五官也如烟似幻。 三楼的黯淡走廊上,叶海悄无声息地推开叶净房间的门。 小孩房间的窗户已经用铁栏从外牢牢封住,淡蓝色的玻璃窗反倒无所顾忌地大大敞开,皎洁的月光淡淡地笼上床上那沉睡的少年,少年微微蹙眉,似是睡的极不安稳。 叶海合上房门,静静下楼。 楼下大厅,他的兄长听见声响,抬起头,亮如夜猫的一双眼紧紧地盯了过来。 “哥。” 叶忘掐掉指尖的烟,暗红的烟头掉落在地板上,被狠狠碾碎。 “叶海,万事小心。” “嗯。” 凌晨两点,叶海将车停在路口,从车内望出去,街角的那家甜点店早已停止营业,路灯的光与玻璃橱窗里投出的一抹淡光相融相交,映得那小小的一间屋子更显凄淡。 叶海坐在车内,望着那点光,怔怔地出神。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奥迪划出街角,驶入这沉沉的黑夜。 盛夏的天总是亮得极快,五点三十五分的时候,东方已经渐白,叶海卧倒在缔约大厦顶层,视野里是不远处横跨江面的平洋大桥,狙击枪的圆弧视野里清晰可见桥面上偶尔伶仃驶过的一两辆车。 叶海已经等了一个小时,清晨的空气透着股湿湿凉凉的冷意,接触地面的胸脯已经被汗液和露水浸透,冷冷黏黏的贴在身上。 他还在等。 斜下方平洋大桥上远远有两辆车子打着车灯前进,前进到大桥中段的时候,前面的车子突然停下,司机下车检查车子,几分钟后走到车后座旁,冲车子里的人说了些什么,车门打开,一个极其艳丽的女人从车上下来,踩着细高跟,快步走到另一辆车外,马上有司机为她拉开了车门,美女婀娜着身体慢慢坐进车里。 第二辆车向侧边滑行,快速驶离。 叶海趴在地上,微微眯起眼。 两秒钟后,叶海迅速翻身从地上跳起,转身往大厦顶楼的安全门方向跑,手指刚触上安全门的铁质把手,叶海的身形静了一瞬,直接转身闪进安全门侧边。 叶海隐在门后,心中一阵雷鸣,额头和耳后有冷汗不住冒出,垂在身侧的双拳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 四周一片寂静,初升的太阳灼灼地散发着今天的第一阵热。 叶海开始耳鸣。 “咔。” 顶楼早已锈迹斑斑的安全门在一声拖长的刺耳的声响下被缓缓推开。 叶海眼睁睁瞧着安全门前渐渐延伸的黑影,紧张到极致的心却忽然一下子放松开来,他想,幸好叶忘哥没来。 叶海悄无声息地抬起手,一把黑色手枪稳稳托在手中。 影子越来越显出身影,一只黑色的皮鞋尖头出现在叶海的视线里。 一滴汗滑下叶海的额头。 那只脚却突然收了回去。 叶海转身沿着安全门的石墙往后跑,正要绕过拐角,却被另外一个更快的身影阻去去路,叶海往后退,那身影一记横肘击了过来,紧接着长腿横扫叶海下盘,逼得叶海踉跄了一步险险避开,后背却已经靠上了石墙。 叶海移动手指,枪口对准高大身影的左腿,扳机扣动的同时,高大身影手腕上一用力,叶海整个人都被甩到了两米开外,手枪在高空上划过一个弧度落在了大厦外。 “咳……咳咳……”叶海趴在地上,背部因撞击到地面一阵火辣辣的疼。 那人站在叶海身前,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光的聚拢与挥散中显出神祗的威严,他由上而下俯视叶海,声音浑厚悦耳却不带一丝感情,他说:“你就是叶海。” 叶海半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握起,扬起的脸因绝望而淡然,“你就是崔寻。” “是。” 这是叶海第一次见到崔寻,这个曾经存在于传说中,后来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并接二连三凶杀自己亲人的男人。这个男人站在背光处,叶海看不清他的脸,他只能透过光的轮廓辨认出他强壮高大的体魄。 叶海微微眯起眼,“你来杀我。” “是。” “然后呢?你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谁?叶忘哥?还是叶净?” “叶净是我的人。” “他是我弟弟,是我父亲的第三个儿子。” “他不是,他是我的,是你们从我身边抢走了他。” “你以为你杀了我们,叶净就会跟你走?” “就算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带他走。” “你这个疯子!” 崔寻一脚踏中叶海的胸口,脚力之强几乎令叶海痛死过去,肺部一时气短,喉中一阵腥甜,叶海猜想自己的肋骨恐怕是断了的。 崔寻踏在叶海身上,高大的身影俯低下来,笼罩下一层恐怖的暗,“如果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成为疯子。” 叶海想开口说话,嘴刚刚张开,一口腥气就涌了上来,逼得他闷咳了好几声。 崔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脚上的力道却在不停加大,迫得叶海几乎要失了呼吸。 “你……你可以……可以带走……他……但是……不要再伤害……伤害他……” 崔寻的眉狠狠皱起,眼中杀气暴起。 “砰!”铁门被撞开的巨大声响突兀响起。 崔寻转头看见叶净站在安全通道的出口处,惊慌失措地看向这边,加在叶海胸口上的力道松了一松,叶海握住崔寻的脚脖子,手腕一推一转,趁着崔寻松懈的片刻就地打滚,暂时地避开了崔寻的挟制。 只要这一点时间就好。 就在叶海转身逃开的瞬间,叶净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了上来,手上一把尖利匕首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崔寻立刻调整状态,对上了叶净。 叶海抚着胸口退到一边,要论近身搏斗,他永远都不是叶净的对手,更别提崔寻。 这是叶海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看到叶净的搏杀,他擅长远距离偷袭,叶净擅长近距离肉搏,即使难得有需要他们俩一起行动的任务,他们俩也是一远一近互相帮衬,叶家更是为了保住叶海的实力,从未让叶海与叶净一同出现在任务现场,所以,叶净的狠厉与凶残对叶海而言,只是遥远距离里他人言语间的一种恐惧与膜拜,他所认识的叶净,一直都只是那个用匕首为自己削水果皮的乖巧孩子。 叶净的匕首又一次划过崔寻的咽喉,崔寻后仰避过,左腿一记侧踢,狠狠踹上叶净的侧腰,叶净身形一倒,向旁踉跄几步,再站直时,脸上已有隐忍的难过神色。 崔寻狠狠盯紧了叶净。 叶净的身子突然一颤,眼看就要倒下,叶海连扶带抱地这才托稳了他的身子。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叶海想起为了限制这孩子的行动力,最近一直为他注射的那些安定药物。 叶净摇摇头,眼神紧盯着崔寻不放,声音沙哑到连叶海都听不清楚,“已经坚持不住了。” 叶海大惊,伸手去挽叶净的长袖,小孩蜜色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全是割伤,深深浅浅,有几道几乎深可见骨,伤口上只用纱布粗略绑紧,血水早已渗透纱布,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血。叶海立刻明白,这孩子能够坚持着找到自己,必然是用痛觉掩盖了安定的麻木, 叶净放下袖子,只是看着崔寻。 崔寻一直瞪着叶净,此时墨色的瞳孔却慢慢转向了叶海。 叶海对上那双恶狠狠的眼,心中一惊,反射性将叶净挡在了身后。 崔寻却比他更快,心动身移,叶海只感觉到一阵由衣袂带起的风迎面扑来,下一秒,自己的腹部已遭受到重重一击,在酸水都要呕出来的恐怖感觉里,叶海只来得及弯下腰,身体却已经凌空,狠狠摔在地上后,直直撞上大厦边沿的石墙。 “咳咳!咳咳!咳!”叶海撕心裂肺地咳着,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了似的,再抬头,那边,叶净已经重新对上了崔寻,只是这次阵势已经全然不似刚才,叶净几乎只有挨打的份。 崔寻一拳击中叶净的胃部,凌空一脚,再次重重踢中他的胃部,叶净被踢飞一米远,趴在地上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崔寻蹲在叶净面前,伸手勾起了叶净的脸,“我再问一次,你跟不跟我走?” 叶净喘着气,瞪大眼看着崔寻。 “崔寻!” 两个人都是一愣,一同转过头,看向叶海。 叶海已经拆掉了狙击枪的支架,沉重的枪支架在自己的胳膊上,瞄准了崔寻的头部,“看看是你快还是我快!” 崔寻眯起眼,手指离开叶净的脸,缓缓站直身。 叶海瞄准他的头部,果断扣下扳机。 崔寻在叶海指尖微动的瞬间已经全力向右侧跃出,狙击弹射中地面,炸出一个小小的石坑,下一刻,叶海右手执枪,用尽全力往从右侧包绕过来的人头上砸去。 崔寻单手手臂挡住脸,生生受下叶海的袭击,另一只手已经掐住了叶海的脖子。 崔寻的身高足足高了叶海一头有余,当他双手掐住叶海的脖子并将他拎离地面的时候,叶海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 脖子上的力道越收越紧,脚下又没有任何着力点,叶海紫红着一张脸,他已经无法看清崔寻近在咫尺的那张宛如恶魔般的脸了。 “崔寻!你快放开我哥哥!” 叶海隐约听见叶净的哭声,耳边轰隆隆的一阵吵闹,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有人在笑,铺天盖地的嘶哑笑声中,叶净的哭声越来越清晰。 叶净,他们是你的命,那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这是谁的问题?谁?谁在哭?谁的眼泪掉在我的身后却融化在我心里? 你是我的什么呢? 赵矜冉,对不起。 第三十八章:番外二——小卉的灯 今天是他失约的第十八天。 今天是我等待他的第十八天。 母亲忐忑地问,莫不是骗子吧? 父亲大怒,这样没有责任心的青年即使不是骗子也不值得托付终身! 我只是在送走父母后,转身掩上门,亮起那盏窗口的灯,静静地等他归来。 他说他叫曹锐敏,是慈心医院的外科医生,最喜欢吃的是甜食,最喜欢的人是他的父亲和三个哥哥。 他说你一定猜不到我有多爱他们。 我当然猜不到,因为我竟等不到你带我去见他们。 有一只飞蛾盘旋着飞进房间,我看着它围绕着那盏灯静静舞动,像一朵纷飞的白花,可爱却伶仃。 他说他的父亲即使年迈却仍不失英俊洒脱,虽然他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将自己扛在肩头,但头顶上的世界,他已经可以自己感受到。 他说他的大哥生着一张比女人还要魅惑众生的脸,性子却是极端的大男子主义,那么要强的一个男人却因为爱人的背叛而失去了一条腿,他的不甘心他帮他记着。 他说他的二哥性格温顺善解人意,这么多年下来,尽管他们都已长大成人,他却永远忘不掉那小哥哥初来乍到时欲哭无泪的眼。 他说他的三哥其实最是傻气,痴痴傻傻的一个小孩,干净的眉目简单的心思,只不过比自己大了几个月便总要端起兄长的架子保护自己。 他说小卉你一定想象不到我这个老幺在家中是有多么受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手会向后划出一个圈,他说,这么多这么多的宠爱,只是我一个人的,多好。 小街的尽头停下了一辆车,黑色的车身,看不清楚车牌,在这深夜的街道上,益发显得孤寂。 他说,等到我二哥回来以后,我就带你去见见我的家人,他们都是好相处的人,你不要紧张,你这样可爱,他们一定喜欢你。 他说,小卉,我有事要告诉你,你呆在店里哪都不要去,我马上就到! 他说,小卉,我马上就到! 然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电话关机。 公寓人去楼空。 慈心医院说曹锐敏医生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国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车停了许久,终于缓缓驶出了小街。 我站在窗口,目送它的离开。 他说,我马上就到。 我说,我等你。 ☆、睡眠 第三十九章睡眠 “砰!” 脖颈上的力道骤然松离,叶海跌倒在地上,空气灌进气管的突兀感令他疼到泪流满面。 泪眼朦胧中,叶海转身去看身后的崔寻,那人的心脏被一个暗红色的窟窿穿透,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暗色的血液。 “砰!” 又是一枪,同样的方向,直击心脏。 崔寻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盯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叶净,以及叶净手上的枪。 叶海扶着墙壁站起身。 崔寻仰头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叶净,忍不住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去拉叶净垂在大腿处的手。 叶净低头看他,大大的眼里空荡荡一片冷清。 “……叶净……”崔寻哑着声轻轻唤了声。 叶净手中的枪落了下来,砸在地上,是一声悲悲戚戚的无奈。 “……净……” 叶净滑下身子,半跪着抱住了崔寻的肩,他将头埋进崔寻的肩窝里,一动不动。 “……净……” “嗯。” “……跟我回家吧。” “好。” “砰!”“砰!”“砰!” 叶海瞪大眼,惊愕地看着叶净的身体被三发子弹穿透,紧绷至今的神经一根根开始崩断,他感到了疼痛,头疼、胸口疼、伤口疼、喉咙疼、四肢百骸都在疼,这全部的疼加起来却抵不过心疼。 心疼得要死过去了。 崔寻抱着叶净的身体,感受到怀里孩子渐渐冷去的体温,手中更加用力,将孩子牢牢锁进怀里,“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叶净由着他抱紧自己,他在面对他的时候从未如此乖顺听话过,这最后的一次,既然是他想要的,也是自己愿意的,那么,都是可以被允许的吧。 “……崔寻……” “怎么了?”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很抱歉,我回来得晚了……” “……欢迎回来。” “嗯。” 叶海以为自己是死过一回的,梦里的那种疼如附骨之蛆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是习惯了梦境的人,于是他在梦里胆战心惊地告诉自己没有关系,他可以醒来,等他醒过来,梦境就会破碎,叶净会像过去的每一天那般坐在自己床头,为自己递来一杯温热的清水。 有阳光照耀在脸颊上,柔柔软软的触感,如果能够一直睡在这样的温暖之下,即使是一直沉睡不醒,也挺好的。 “第十一天了,你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迟过。” 睡迟了吗?真难得,明明叶净说过只要能让自己睡着,付出再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睡眠是他最珍贵的事物。 “醒了的话就和哥哥说句话。” 模糊暧昧的声音响在耳畔,熟悉的,温暖的,悲伤的。 “如果那个我所不能了解的世界能够让你感到安全和幸福,那么,叶海,哥哥希望你可以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像小时候你只愿意躲在父亲的怀抱安眠那样,即使我再如何渴望亲近你,我也只会帮你一次次找到父亲。” 谁在亲吻自己的额头?这样小心翼翼的触感,让人心疼。 “你现在呆的那个世界里都有些谁呢?父亲一定还像之前那样喜欢把你拥在怀里吧?叶贤那个臭小子的嘴巴是不是还是一样讨人嫌?叶净最乖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一定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对不对?花叔叔会不会还像小时候那样把你扛在肩头?” 有湿润温暖的眼泪落在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睁开的眼皮上。 “你的世界里有没有我?叶海?你的世界里有没有我?” 如果伤心可以像海水般汇聚,叶海觉得自己就快淹死在这个声音所透露出的无尽绝望里。 “叶海,醒过来,带我去你们都在的地方,我害怕,我害怕像现在这样,无论我怎么用尽全力呼唤也没有人回应,一个人生活着,是很寂寞的呀……” 越来越多的眼泪流淌在自己的脸上,叶海模模糊糊地记着如果是平常,自己一定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人泪流满面的。 是什么时候呢?这个人也像现在这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是在自己带着父亲的尸体回到家里的时候吗? 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处理夭弟的葬礼的时候吗? 是在空荡荡的家里听说了叶净的死讯的时候吗? 其实自己是清醒的吧?否则又怎么能把这些都记得如此清楚? 清楚地记着每个细节的自己又是为什么固执地不愿醒过来替难过的兄长抹开眼里的泪呢? “叶海,小海,你已经睡了这样久,医生说你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快醒过来吃点好吃的好不好?” 叶忘,哥哥,我记得叶净倒在那个人怀里的模样,一共三枪,砰砰砰,老三浑身是血,我看着他的眼泪润湿脸颊,那张只有巴掌大的脸应该是冷酷的、微笑的、暴戾的、温柔的笑着的,怎么能哭成这样呢?我们的老三该是怎样的伤心着啊? “叶海,求求你,醒过来吧……” 哥哥,你不知道,我猜到过这结局,在那些黑暗的夜里,我问过自己,什么才是对叶净最好的,但我不能对不起叶贤,他一直在等我回来,他答应过他哪里也不会去,可是我却找不到他了,所以崔寻必须死。 “叶海,醒过来呀……” 如果我能正视崔寻在叶净心中的重量,如果我能明白叶净的绝望,如果我是叶净…… 哥哥,其实我能阻止叶净,我们可以不用失去他。 “海……” 哥哥,我不能原谅自己。 对不起。 这不是赵衿冉第一次见到叶忘,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憔悴的叶忘,像一朵丧失了生机的鲜艳玫瑰,徒留无双风华,却空落落了无魂灵。 这个存活在s城黑白卷宗和街头里巷中的男人此时正拖着他残障的腿慢慢行走于自己身前一米远的地方,一轻一缓的脚步,让赵衿冉想起在那个由三个弟弟轮流背起兄长行走爬坡的属于盛夏的故事。 只可惜,故事里那相亲相爱的四兄弟现如今已是两死两伤。 活着的未必比死去的幸福。 赵矜冉跟随在叶忘身后,穿过绿意盎然的宽广庭院,迈上青苔葱郁的玲珑石阶,走过肃穆寂静的底楼大厅,踩上柔软温暖的羊绒地毯,前方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他站在一扇厚重殷红的窗前,疲惫的眼倔强地望了过来,他说:“这里是常青藤,欢迎你,赵矜冉。” 赵矜冉环视四周,这是一间书房,像所有电影里的显赫人物所拥有的那一间普通书房一样,雍容,典雅,暗含书香。 叶忘知道赵矜冉从一开始就在审视自己,审视这座宅,这间房,他放任他的审视,他从来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赵矜冉望着叶忘,等着他说出将自己带来这座宅子的理由。 叶忘说:“叶贤曾经跟我提起过你,他说你是唯一一个在封荣被杀现场抓住真凶的警察,我感到很诧异,我们计划的这样周详,没理由让你逮到任何因由去抓住叶海,人海茫茫之中,你能一眼认出韬光养晦的叶海,简直毫无道理。”他低眉淡淡一笑,再抬眼时,眼中已多了抹隐约的伤怀,“紧接着叶贤又告诉我,你曾经救过叶海一命,叶海也要保你一命,我就想,世间的联系果然皆有因果,叶贤问我怎么想,我只回他一句:‘原来如此’。” 赵矜冉开口询问,“我来常青藤主宅的事,叶海知道吗?” 叶忘摇头,“大概不知道吧。” 赵矜冉一时沉默,越发猜不透叶忘把自己找来的原因了。 叶忘却只是安静地盯着他看,看了许久,看得仔细,却仍是沉默。 赵矜冉迎接他的审视,内心有惊讶,也有忐忑,面上却仍是镇定,他心中存了侥幸,这毕竟是叶海的哥哥,如果可能,他希望他们能和平相处。 叶忘终于开口,“花君说你和叶海的关系很不一般,我想知道,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矜冉惊诧,敛了心神后,沉稳回答:“我想一直守在他身边,他愿意让我守护,就是这样的关系。” 叶忘冷笑,“你明知道叶海是我们叶家的人,你也明知道叶海是个杀人凶手,他手底下犯过的案子,你只怕是不敢去想的,这样的一个人,你这警察还愿意陪着他吗?” 叶忘眼神灼灼,内力藏着的火似要烫伤了赵矜冉,赵矜冉望着那样一双愤怒的眼,恍惚想到,这样的质问,叶忘是不是也曾经问过另外一个人? “我已经向青礼哥递交了辞呈,青礼哥还没有给我回复,我答应帮他处理完这件案子再走。” “哼,这件案子处理的不就是我和叶海吗?你跟着肖青礼混,果然学得他一嘴混淆视听的本事。” “正因为这起案子牵涉到叶海,我才更不能走。” 叶忘嗤笑,“为什么?” 赵矜冉握紧身侧的拳头,“我希望能尽我之力,保住他。” “哈哈哈!”叶忘大笑,扬起的下颌线优雅且张狂,他肆意笑了一通,却又突然停下,暴戾的眼狠狠射向眼前的年轻人,“肖青礼养的一条吃里爬外的好狗!哼!” 赵矜冉沉默,他明白这样的羞辱是他所应得的,他本不是一腔正义热血的模范警察,遇到叶海后更是神魂颠倒到忘乎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该维护了这世间的一切正义公理,却偏偏放不下心中那日渐扩散的不舍和心疼。 他想他终于明白隐藏在韩言眼底那抹平静之下的是什么了。 是羞愧。 对信念的羞愧。 叶忘说:“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比如为什么我会让你站在这里?” 赵矜冉说:“我从进来开始就没见到叶海,他不在这里吗?” 叶忘苦笑,“他在这里,他一直在这里。” 赵矜冉谨慎地看着他。 叶忘坦荡地看着他,一双猫一样的大眼里有流泻的浓重悲伤,他轻轻缓缓地上扬着嘴角,绽放出一抹孤绝的笑,“叶净已经死了,就葬在叶贤的旁边,叶海重伤昏迷,至今不愿醒来,我已经没有办法再照顾他了,我把我唯一的弟弟交给你,请你好好守护他。” 赵矜冉瞪大眼,单眼皮的眼因惊讶而暴睁,他愣愣地望着叶忘,一时无法消化这晴天霹雳。 叶忘继续说道:“我和叶海设了个局诱杀崔寻,被崔寻察觉到了,他反潜伏暗杀叶海,叶净赶了过去,和崔寻同归于尽,叶海受的刺激太大,医生说他一时半会无法醒来。” 赵矜冉握紧拳头。 叶忘淡淡补充:“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你只需要帮我照顾好叶海,等着他醒来。” 赵矜冉艰涩着开口,“你想做什么?” 叶忘冷冷一笑,“那就不关你的事了。” 赵矜冉沉默。 叶忘冷哼,“赵矜冉,旁人或许会觉得我将这仅剩的弟弟交给一个外人照顾是一件极其荒唐的事,说实话,我并不信任你,我甚至讨厌你。” 赵矜冉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叶忘说:“但是我相信叶海。他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大事小事从来都只懂得藏在心中,他不说,我不问,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矜冉紧紧抿着唇,他知道叶忘说的一定不是假话,所以他只是开口说道:“我想见见叶海。” 叶忘阴狠的目光似是淖了毒般射向赵矜冉,半晌后,他沉沉点头,说道:“好。” 第四十章:自杀 跟随叶忘登上三楼,站在狭长的廊道上,赵衿冉沉默不发一言,眼前是叶忘瘦削到惨淡的背影,笔直的脊柱硬邦邦地支撑着他的身体,像一樽用力过度的精致座钟。 赵衿冉甚至能幻想出从他体内敲击而出的声响,沉闷的,绝望的。 叶忘突然停下脚步,他站在走廊中央,左面是两扇紧挨着的一模一样的门,右面是第三扇相同的门,三扇门包围成三角,而叶忘就站在这三角的中心。 赵衿冉不解地看着他。 叶忘也回身望着他,望着望着,蓦地扬起一抹笑容,清丽的、温暖的、怀念的笑,他缓缓开口,语调寂寞而沧桑,仿若老者,却也似少年,他指着右面的门说:“这是叶净的房间,”又扬手指了指左面的两扇门,“这间是叶贤的,叶海住这。” 眼里有突来的异物感,赵衿冉眨眨眼,再睁开眼清明地观望这个世界时,叶忘的笑容已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身前的人推开那扇属于叶海的门,轻轻道一句:“希望你能唤醒他,他已经睡了这么久……” 赵衿冉迈步紧紧跟上,他握紧的掌心有汗液在鼓噪地涌动。 那个夜以继日地思念着的人就睡在这里面。 叶海…… 叶海…… 叶海! 午后四点,慈心医院的陈副院长亲自前来替叶海复诊,叶海先前为崔寻所伤的内外伤已经基本痊愈,额头和眼角只剩下淡淡的淤青,胸腹部和喉咙处的绷带也已拆下,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和两道平整的术后创口。 “崔寻差点把他的喉咙掐断。”叶忘坐在床尾,语调平稳,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床铺上安稳沉睡的人身上,微微上挑的一双大眼里有无处寄托的伤与恨,“他的身体也只是看着比我好一些,哪经得起那样残暴的对待,我把他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咳出来的血已经把我整件外套浸湿了。” 赵衿冉站在床头,耳边是叶忘沉沉缓缓的声音,眼里却只剩下床上的男人。 接话的不是赵衿冉,而是检查完毕后例行汇报的陈副院长,他说:“大少爷,二少爷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喉咙这处伤到了声带,醒来后可能会影响到说话。” 叶海纤细白皙的脖子上至今一千可怕的暗紫色,赵衿冉只要一想到这细瘦的脖子是差点便要被拧断的,他便忍不住一次次发颤。 “他若愿意醒过来,便不会在意这伤,我只怕他一心沉睡,再不认我这个哥哥。”叶忘沉沉说道。 “大少爷,二少爷总归是会醒的,他这样的人,看着温温和和,性子里却也自有股韧性,他不会舍得留你一个人受苦的。”陈副院长虽为下属,却是看着这些孩子一步步成长为男人的长辈,从直属上司叶贤为杀手所杀到叶净与仇人同归于尽,如今再要看到叶海昏昏沉沉长睡不醒,即使他已是一位看惯人间生死的医学泰斗,依然要为之扼腕。 叶忘淡淡点头,“借您吉言。” 赵矜冉回头去看叶忘,叶忘察觉到他的眼神便抬起头浅淡地瞥上一眼,只这一眼,却已经足够让赵衿冉内心惊颤。 那是一双狠绝的眼,没有遮掩,没有埋伏,赤裸裸地与这个世界为敌着,赵衿冉与这双眼相对,内心隐隐不安,他担心着一些无影无形的东西,他看不真切,却能真实地体会到恐惧。 赵衿冉无端端想起许久之前肖清礼曾说过的:叶忘是要掀翻了这座城市来为他的悲伤陪葬的。 叶忘问道:“怎么了?” 赵衿冉微愣,忙说:“没什么。” 叶忘轻哼出声,不再搭理赵衿冉,而是转头询问一旁正在收拾器具的陈副院长,“您还是不愿意接手医院的院长工作吗?” 陈副院长轻轻叹出一口气,“那孩子最得意的事情便是能继承亲生父亲的医院,我会想办法联系上曹家的人——他们家是从来不缺人才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在此之前帮那孩子先照看着。” 陈副院长是叶贤行过礼的正式师傅——这是叶家的另一个秘密。 叶忘也不勉强,“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老人家淡淡回道:“谢谢大少爷。” “您是直接回家还是回医院?我差人送您。” “回医院吧。” “好。” 房间的门轻轻合上,赵衿冉环视复归平静的房间,视线最终落回床榻上的病人。 叶海的脸色很不好,惨淡的没有生机的模样,原本就纤薄的唇起了白色的死皮,映衬着唇角的一点青淤,透出一股伤人心的倔强。 赵衿冉忍不住俯下身去亲吻他的唇,干燥的触感,他想,该用棉签为他湿润一下唇。 “赵衿冉。”平静的呼唤,是叶忘。 赵衿冉回头望去,看见叶忘环抱着胳膊倚在半敞开的门框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你有多喜欢叶海呢?”他问。 赵衿冉叹气,“我能叫你叶忘哥吗?” 叶忘淡淡点头。 “叶忘哥,为了叶海,你能保证照顾好自己吗?” 叶忘愣住,微微惊诧地看着赵衿冉。 赵衿冉苦涩一笑,“叶海他……只剩下你了……” 那个把亲人当作生命的男人,他的性命已经被夺走了四分之三,这仅剩下的唯一,是救命的浮木。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左右你的决定,我也明白你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只是你这样的人做事极端为人激烈,我担心……” “玉石俱焚吗?”叶忘淡淡接上赵衿冉的话,语气似是在笑,眼神却像在哭,“你倒是了解我!” “不是我了解你,了解你的人是叶海,虽然我不明白在与封赢的对战中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撕破自己辛苦伪装起来的隐者面具,我调查过你们的案底,叶海的资料干净地不像话,他长年在外求学,即使是处理你们的内部事务应该也只是出出主意打打下手,青礼哥也说过叶家的事向来都是由你与叶老先生决定,足以可见他在这一连串事件中的决策者与实施者地位是多么反常了,反之作为家长的你却一直屈居幕后,让你们这样自觉调换位置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叶海一直以来都在替你隐瞒什么?” 叶忘沉默地听完赵衿冉的分析,半晌后微微一笑,“青礼说你很聪明,他看人的眼光总是准确的。” 赵衿冉无奈。 “叶海并非在替我隐瞒什么,他只是习惯性地在保护我。” 赵衿冉心中为这答案隐隐不满。 叶忘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他不希望我正面对上封赢。” 赵衿冉顺口问道:“为什么?” 叶忘低下头,右腿缓慢笨拙地向前迈了一步,左腿急急跟上,整个人微微踉跄着朝前迈进了一点距离。 赵衿冉沉默地看着他。 叶忘站直身子,这才抬头冲赵衿冉艰难一笑,“这就是我第一次与他为敌的下场。” 赵衿冉惊愕地看着他。 叶忘的视线转向床上闭着眼的叶海,“叶净到死都认为是他引来了崔寻,却不知道,其实是我召来了封赢,叶海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弟弟,但事实是我为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我们都在自责,我们因内疚而死,我们死于自杀。” 第四十一章:故事 叶忘说:“你想听故事吗?我的故事。” 赵衿冉微微侧头瞥了眼床上的男人后淡淡点头,“你说,我听。” 叶忘笑了笑,略略散开的额发垂落下来,衬得如画的眉目愈发柔媚着艳丽,他说:“这是一个很无聊很冗长的故事,故事里的少年花样的年华,意气风发,却不知道真真切切的世界里永远充斥着反复无常和不知所踪。” 故事发生在风情万种的意大利佛罗伦萨,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城,被喻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二十岁的少年叶忘捏着一张已经被折出毛边的佛罗伦萨地图独自穿梭在这座文化名城的大街小巷,他不懂意大利语,他甚至不能熟练掌握英语语法,他生性是个懒散的倔强男孩,但他不畏惧迷途,他甚至渴望那些交杂着混乱鲜艳色彩的街巷能彻底迷乱他的眼。 在一次又一次的拐弯之后,他遇上了那个年轻霸道的封赢,像一只艳丽的蝶寻到了芳香的踪迹,迷恋上了蜜,从此甘愿沉沦。 初相识的第一眼,一身黑色皮夹的封赢浑身浴血,怒睁的眼里有赤裸裸的杀伐欲望,他望着巷子口安静站立的游客少年,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手中的健壮男人无声地滑落,蜷缩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污脏的小巷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四五个高壮的意大利男人,那些蜷曲的浪漫的短发和高挺的鼻梁浸染着污黑的血迹,蜿蜒而出,勾勒出沉沉的暗。 叶忘站在巷子口,平静地对上人间罗煞的目光,淡淡一笑。 封赢望着这少年,目光晦暗,无声无息。 巷子的另一头探出一颗蓬乱的脑袋,有人大喊“那小子在这!”紧接而来的是纷乱的众多的脚步声。 叶忘盯紧封赢的眼,他在想象这男人逃离的姿势是否如同他的战姿,英勇无畏。 封赢忽得一笑,向叶忘的方向奔来。 封赢奔跑带起的风掠过叶忘的额发,叶忘低头笑而不语。 下一秒,叶忘瞪大眼睛,封赢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叶忘被带得一个踉跄,却还是跟着快速奔跑开来。 叶忘笑说这可真是一个浪漫的开始。 他们疯狂地奔跑,叶忘说他这辈子再没有这样跑过,像是要飞起来般,心脏的地方空荡荡只剩下空气的托浮,恍惚地让人心惊肉跳。 但其实一切都是错觉,当他们终于停下来后,长期缺乏锻炼的叶忘胸口疼痛地几乎要昏厥过去,封赢抱着他软绵绵的身体,附在他耳边边笑边喘气,那是叶忘第一次听到封赢的声音,低沉平缓的性感着,他对他说:“你连要死了的模样,也是最美的。” 那时便以为这就是世间最甜蜜的情话。 之后的半个月,他们在这座文化古城的各个角落里拥抱、亲吻,像最亲密的恋人般水乳交融,形影不离。 旅游签证很快到期,叶忘在某个深夜突然离去,带着他那份起了毛边的老旧地图回到s城。 s城的天空最常显现出的是万里无云的浩瀚晴空。离开佛罗伦萨的一个月里,叶忘除了偶尔为家里的事业打打下手,最常做的事情便是躺在自家后院的草坪上望着天空发呆和想念。 他想念那个远在另一片大陆上的男人,一个如狼似虎的男人。 事实证明,叶忘从小就是一个经不住想念的人。 回到s城的三个月后,叶忘带着他的老旧地图再次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这一次,他的签证改成了留学。 回到与那个男人缠绵了半个月的街角阁楼,叶忘等在门外,静静地抽掉半包烟,烟灰与烟蒂在脚下的地板上包绕出一个圆的时候,封赢回来了。 叶忘对赵衿冉说这是年轻时候的自己最有耐性的一次等待,也是记得最清楚的一次等待,那短短的几个小时在走廊深处小铁窗投射而进的阳光里被无限拉长,缓慢地好像他已经等待了他一辈子。 叶忘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巧巧笑出了声,似金玉落地,清脆明亮,却无端透出股冷意。 他说,那个时候的封赢不叫封赢,他叫做莱昂,那个时候的叶忘也不叫叶忘,他叫做文森特。莱昂是混迹于意大利佛罗伦萨街头的无名小混混,文森特是拿着中国国籍在佛罗伦萨艺术学院留学的年轻人,他们一见钟情并打算长相厮守,却唯独回避了彼此的真实身份。 少年叶忘留在了佛罗伦萨,留在了他认定的情人身边,他知道封赢唯一的营生便是在街头和酒吧里贩卖散装毒品,也知道以封赢的脾性是绝容忍不下自己的小本生意,于是他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拉拢线人,为他分散下庄,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学会意大利语,并将“文森特”融入意大利毒品市场的泥沼,用了将近三年时间帮莱昂将毒品领地由一条小街区扩大到半个佛罗伦萨。 这是一项卓越的成绩,赤手空拳在陌生的城市白手起家,虽然明面上出现的人从来都是“莱昂”,但“文森特”的名字依然出现在了毒品交易市场的角落里。 赵矜冉问:“后来呢?” 叶忘说:“我开始害怕。” 赵矜冉问:“害怕什么。” 叶忘说:“了解我父亲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对毒品深恶痛绝,叶家的孩子无论远近都必须切实远离毒品,我在意大利的事情他起先未必知晓,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必定会有所耳闻。” 赵矜冉说:“叶老先生最后还是知道了吗?” 叶忘说:“封赢在佛罗伦萨的势力如日中天,那些黑道头子开始注意上他,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需要经历跟踪、恐吓和流氓骚扰,偶尔还会有真枪实弹的凶杀,但我以为我们是值得将彼此交付的人,只可惜,事实证明,在势力的征伐与妥协面前,很少有人能挡得住诱惑。” 莱昂私底下与佛罗伦萨沙尔老头定下协议,只要将莱昂手底下与另一位道上老头西斯金的交易线全面出卖给佛罗伦萨警察,他便可以直接进入沙尔老头组织的中层阶级,这是混迹于佛罗伦萨街头的年轻人们需要花费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得到的黑道地位。 而莱昂手底下的这些线,一直以来都是由文森特暗中接洽的,如果出卖了这几条线,便等于将文森特活生生献祭于暴虐的意大利警察和嗜血的西斯金老头。 叶忘说那是一个平凡的周末,他从学校出来,开着莱昂的车子朝他与莱昂约定好的地点前进,在途经一个四岔路口时,一辆白色桑塔纳从相反的方向闯过红灯向着他狠狠撞了过来,第一波正面撞击之后,紧随而来的第二次撞击是从他的左面而来,凶狠的力道几乎要将他连人带车狠狠碾碎。 昏迷之前,叶忘挣扎着给s城常青藤主宅打了一通电话,向他最爱的父亲求救。 叶忘说:“我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右腿小腿截肢,父亲和叶海守在我的身边。” 赵矜冉问:“后来呢?” 事后的那些细节由叶海转述于叶忘,他们的父亲接到叶忘的电话后马上请意大利的老朋友出面与佛罗伦萨警方沟通,由警方出面保住了叶忘垂危的性命,叶忘被送到医院抢救,叶蔚城当天下午孤身一人前往佛罗伦萨为叶忘收拾残局,两天后,叶海也来到佛罗伦萨,一直贴身照顾术后昏迷的叶忘。 一星期后,叶忘苏醒,将这三年他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叶蔚城,虽然这些事情叶蔚城必定已经全部知晓,但是叶忘知道,他的父亲需要的是儿子对他的一个交代。 叶蔚城并未责备叶忘,他只是反复彻夜彻夜地陪伴在叶忘身边,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静静抚摸长子那只被整齐截掉的右腿。 直到叶忘被送进医院后的第十天,莱昂终于出现。 这个高大的男人蓬乱着一头污糟的黑发站在病房门口,面容瘦削,眼下的青影深深凹进脸颊,强硬的下巴上青渣满布,整个人看上去像只斗败的猎狗,悲凉难堪。 叶忘知道这个人能够出现在病房一定是经过了叶蔚城的允许的。 莱昂定定地看着病床上的叶忘,半晌后才闷闷开口,他问,文森特,我们是否再无可能? 赵矜冉问:“你怎么回答?” 叶忘抿唇一笑,说道:“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对他说:‘再见。’” 赵矜冉问:“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莱昂就是文森特的?” 叶忘的视线在床上的叶海身上缓缓转了一圈,这才笑道:“我一回国,叶海就把文森特的祖宗十八代全交代在我面前了,想不知道都难。” 少年人的恋爱,要的从来都只是爱情本身,叶忘带着陌生的身份接近陌生的封赢,这开端,便已经是一种对于爱情的隐匿。 叶忘说:“封赢是匹狼,我与他相处三年,赔掉了一条腿,叶海知道这代价的沉重,所以他不敢让我接近封赢,他一面想要护着我,一面执意要亲手杀死封赢,除却父亲的死,大概也是算上了我的这一条腿吧。” 赵矜冉点点头,目光集中在床榻上之人紧闭的双眼上。 叶忘走近床铺,站在床沿,俯身凑近叶海,凝视了这弟弟好一会儿,抬起头冲赵矜冉笑笑,“我这弟弟心思极深,许多事情倘若他不愿说,谁也勉强不得,你若还有疑问,便好好守着他,等他醒过来,你再花时间等他亲口告诉你吧。” 赵矜冉略略迟疑,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做?” 叶忘站直身,“还能怎么做?五年前他要走了我的一条腿,我没有跟他计较,只当是等价交换出去的代价,现在,他杀了我的父亲,害死了我的弟弟,这些新仇旧恨,是时候和他算清楚了。” 赵矜冉惊疑不定,忙问:“你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封赢?” 叶忘却只是笑,笑得云淡风轻,“所以我才让你来帮我照顾叶海啊。” “如果连你都出事,等叶海醒过来后,我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是叶家的长子,我有我的责任和义务,我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现在,总该去履行长子的义务了。”叶忘平静地看着赵矜冉,“叶海现在还离不开这些医疗设备,等他醒过来后,你带他离开这里吧,随便去哪里都行,不要再让他回来了。” “叶忘!” 叶忘摆摆手,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赵矜冉大急,“叶忘!叶海跟我说过,你们是他的生命,你倘若出事,那是活生生要了他的命啊!” 叶忘站在门口,回身再次看一眼床榻上的弟弟,转身离开。 赵矜冉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那人消失在房门口,许久之后,他颤抖着握住叶海冰冷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入这交握的手心里。 第四十二章:最后 叶忘走了将近半个月,这十多天里,他再没出现在常青藤主宅。赵衿冉日日夜夜守在叶海身边,感受着这宅子一日静似一日的静,内心竟也渐渐安定下来。 他想,或许这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长久,只在叶海沉睡不醒的时候才能实现的长久。 叶忘走后的第三天,叶海醒了。 赵衿冉转身再回身的间隙里,他发现那个因沉睡而消瘦苍白了许多的男人已经张开了眼,微微侧了头,正平静地望着敞开的窗外的那一片天空。 赵衿冉眨眨眼,再眨眨眼,最后忍不住唤一声,“叶海。” 叶海只是望着窗外,没有一点回应。 他只是睁开了眼睛而已。 之后的几天,叶海就像被定上时间的闹钟,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上他房间的窗台时,他便会睁开眼,清醒的冷静的眼,仿佛从未睡着过般,此后一整个白天,他除了偶尔的眨眼外,与之前昏睡的状态并无不同,等到最后一丝的光线从窗台上消失后,叶海便会闭上眼,继续沉睡。 如果这一天天气晴好,赵衿冉会让管家在院子里置办上一张软榻,他便抱着日渐清瘦的叶海来院子里晒晒太阳说说闲话。 全部的时间里都是赵衿冉在自言自语,叶海的全无反应时常会让赵衿冉感到无可奈何的失落,但他仍然只能不停地说,不停地说。 从他们俩的相遇说到他在暗夜里救下他,从他在凶案现场抓到他说到他们俩的亡命天涯,从他带他回到那个小镇说到他的离开。 其实只有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赵衿冉却觉得已经过了几千几万年,好像生命的最初里便是在那寂静清晨里对叶海的惊鸿一瞥。 赵衿冉想,这大概就是劫数了。 叶忘离开的第八天清晨,赵衿冉一进到叶海的房间便发现叶海是坐在床铺上的。 等到下午的时候,他已经能够攀扶着墙壁在屋内慢慢走上一圈了。他太久没有动弹过身体,现在走起路来便显出踉跄的姿态。 从叶海睁开眼睛开始,赵衿冉便遵照医嘱开始喂他一些流食,等到叶海开始自行移动身体,食量便也随着运动量而增长。 只是却依旧拒人于心外。 赵衿冉也不强求,对叶海,他没有任何办法。 叶忘离开的第十天早上,赵衿冉没在叶海房间里看到那个应该已经清醒了的人。 这是赵衿冉来到常青藤住宅后第一次的恐慌。他冲出房间,冲进院子,他寻着阳光的踪迹找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找不到叶海。 整个常青藤主宅的仆人都四散在常青藤别墅区里寻找那个喜爱阳光的男人。 赵衿冉抬头仰视清晨的暖阳,视野里一片惨淡的白光。 他转身往主宅的方向跑。 从一楼的房间找到二楼叶蔚城和叶忘的房间,再到三楼的房间,赵衿冉终于在叶净的房间里找到了叶海。 那个人蜷缩在叶净黑色的床褥间,凸起的被子隆成一个圆,只在边缘处露出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 赵衿冉慢慢走到床边,蹲下身,近距离凝视那张安祥沉睡的脸。 叶海瘦了太多。 赵衿冉伸出手掌轻轻贴上那张脸。 凉凉的。 有滚烫的液体淌下脸颊,赵衿冉凑上前,将自己的脸颊贴上他的,让自己的泪润湿那人冰凉的脸。 叶忘离开的第十一天早上,赵衿冉在叶贤房间地板上找到沉睡的叶海。 第十二天早上,赵衿冉在叶忘房间阳台的地板上找到正在发呆的叶海。 赵衿冉半夜跟踪叶海,发现他像幽灵般在这座大宅子里游荡,天一亮,他便缩进任何一个能给予他安全感的角落,陷入沉睡。 赵衿冉拿起已经被自己遗忘了许久的手机给肖青礼打电话,他想让肖青礼帮他找到叶忘,他觉得叶海的灵魂就要被那诡异的另一个世界带走了,能留下这仅剩的最后一点生命的,只剩下叶忘了。 那是被他视为生命的家。 电话一接通,赵衿冉尚未开口,那头肖青礼以近乎哀求的哭腔喊着:“衿冉!衿冉!叶海在哪?让叶海听电话!我一直找不到叶忘!我怕他出事!我怕他出事啊!” 肖青礼说他手底下的内线从封家传出了消息,据说叶忘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经主动联系上了封赢,肖青礼担心叶忘因叶净的死和叶海的伤一时冲动之下做出无可挽救的举动便一直试图联系上叶忘,可除却十多天前叶忘主动给他打过的一个电话外,肖青礼竟再也联系不上叶忘,想要联系叶海,常青藤主宅这边的人明显是受过叶忘交代的一律不把消息往上报,于是肖青礼试图联络与叶海有亲密关系的赵矜然,谁知赵矜然因为要照顾叶海,手机一直放在行李里没有动过,要不是他想要联系肖青礼,只怕手机会一直关机下去。 肖青礼语速很快语调惊慌,他是真的在担心叶忘。 赵矜然转头瞥了眼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叶海,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肖青礼。 肖青礼问:“叶海呢?让叶海听电话!” 赵矜然直觉不希望叶海参与到这件事,回头确认了一眼叶海仍是安静地发着呆后便悄悄走出房间。 肖青礼的语气因颤抖而略显尖锐,他说:“矜然,你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叶忘的消息了!他那样的人是与生俱来的坏脾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原则他坚持了二十多年,这回再摊上封赢,我真怕他回不来了!” 赵矜然掩紧房间的门,站在走廊上沉默地听着肖青礼的恐惧。 那头的肖青礼因他的沉默而沉默,电话里一时只剩下咻咻的喘气声。 肖青礼怒吼,“你他妈说话!” 赵矜然抹了把脸,手掌心有清晰的麻刺感,这才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曾收拾过自己,脸上早已冒出了青青的胡渣,“青礼哥,我以为你能找到他,如果连你都找不到他,那还有谁能救叶海?” 肖青礼几乎是颤着声地问:“叶海……还没醒?” “醒了,却也是一副行尸走肉。”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赵矜然觉得自己听到了电话那一头的哽咽声,短促的,悲伤的,绝望的。 肖青礼哑着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 赵矜然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寻求安慰的好时机,可是却还是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青礼哥”。肖青礼安静下来。 赵矜然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他想说什么呢? 怎么办?我觉得我保护不了叶海了,我觉得我快要拉不住他了,我觉得我就要失去他了,怎么办?青礼哥,教教我该怎么办? 但他那个老奸巨猾通透人心的青礼哥却因为找不到另外一个人而惊慌失措。 果然,没有谁是铜墙铁壁无坚不摧的。 电话是怎么挂掉的谁也记不住了,赵矜然转身推开身后的房门,那个人仍然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日光下,微微眯着眼,闲适地眺望远处的小树林。 赵矜然蹲在他的脚边,仰着头与他说话。 “叶海,青礼哥说他找不着你的叶忘哥,你知道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吗?” 没有人回应他。 “叶海,叶忘带我来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他想到你的世界中去,我当时以为他是因为孤独,现在我明白了,其实是绝望,被你一个人留在这孤独的世界所感觉到的绝望。” 没有人回应他。 “叶海,我不希望等你愿意回到这个世界后却再也找不到那些你珍惜的人,叶忘是最后一个了,他不能再消失对不对?”。 没有人回应他。 “叶海,我替你去保护他,这之间,你要记得和你的世界好好告别,回来以后,如果可以,不要再放开我的手了。” 椅子上的人望着远方,安静。 赵矜然抓住他放在腿上的一只手,轻轻握在手里。 “叶海,记得要回来。” 叶忘离开的第十五天,赵矜然回到警局。 李木没有给这个已经被离职的警察好脸色,带着他进了肖青礼的办公室后一言不发地走开了。赵矜然在肖青礼的眼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惊愕和悲伤。 他们俩都是将内心深处的位置交付出去了的人,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乎要生生蹉跎了他们一生的时光。 赵矜然问肖青礼有什么计划。 肖青礼说任何渠道都查不到叶忘的消息,但没有消息就是一半的好消息,起码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叶忘已经被害。 赵矜然问封赢那有没有消息。 肖青礼说封赢最近正忙着整理他在这一场血战中掠夺到的利益,除了建立他自己的势力网外没有其他特别的举动。 赵矜然又问肖青礼能不能猜到叶忘可能会去处理的一些事。 肖青礼说他在叶家埋下的线人最近得到的风声是上头似乎在整顿组织,分区的各个头目都被点名要求整理内部的财力人力,具体怎么整顿,他们这些下层的人暂时还没有消息。 赵矜然大惊,“整顿组织?他想干什么?” 肖青礼点点头,眉目间愁云惨雾一片,“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叶忘在这个时候整顿组织,倒像是……” “清查财产,交代后事……” 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心中的不安与惶恐增至最大。 肖青礼已经连续加班半个多月了,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已达到极限,李木愤恨着一张端正的脸庞陪着这不要命的人加班熬夜,现在再加上一个赵矜然,三个人黑着脸色歪倒在肖青礼的办公室里等待消息。 叶忘离开的第十八天,他们终于得到了他的消息。 叶忘给赵矜然打电话,口气淡然地询问叶海的身体状况。 赵矜然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是该说叶海的好还是不好,犹豫着便说出了挺好两个字。 叶忘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他说谢谢你赵矜然。 赵矜然急了,大声地嚷着你在哪里?你快点回来! 叶忘浅浅地吸了口气,说,青礼在你身边吧,让他接电话。 赵矜然把电话递给一旁已经瘦的不成人形了的肖青礼。 谁也不知道叶忘说了什么,肖青礼在他们面前接得电话,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摇着头,安静地红了眼眶。 然后,叶忘挂了电话。 肖青礼吸了口气,小声地问了李木一句,“跟着封赢的那些人呢?” 李木愣愣地盯着肖青礼红透的眼。 肖青礼抬手就将手心里拽着的手机朝他砸了过去,声嘶力竭地吼着,“跟着封赢的那群人呢?!” 李木转身冲到桌子旁打电话。 赵矜然看着肖青礼。 肖青礼拽着两个拳头,像只愤怒到极致的消瘦的老狐狸,干瘪瘪的躯壳下,连心都已经碎成了粉末。 赵矜然想要碰碰他,却不敢伸出手。 李木喊他们,“他们说封赢刚刚出门,车子上了东园十九路,正要往南城拐。” 肖青礼转身往门外冲,赵矜然跟上,身后李木也跑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相见 李木将车开得飞快,肖青礼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右手拇指的指甲被啃食地接近了皮肉,殷红地渗着点点的血丝,一双透彻的眼里此时已是炽红欲滴。 南城是s城的新进开发的一片土地,地势较为平坦,一直被各种陈旧的老仓库所占领,静谧地好像一座死城。 李木一路都在与那些跟踪的警察联系,车子全程畅通无阻,直到开到南城东边的一片仓库区的外围,他才将车隐在两座仓库夹缝间的阴影里,“青礼哥,我们的人正在赶过来,跟着封赢的那几个人不敢轻举妄动,我已经让他们隐蔽起来了。” 肖青礼打开车门,却被李木一把拉住,纸片似的一个人重重跌回座位。 李木压低嗓门低吼:“你疯了吗?这是封赢的地盘!” 肖青礼回头淡淡扫了眼李木,轻声说道:“他在里面。” 李木大怒,“肖青礼!你不要忘记你是个警察!” 肖青礼抬头瞪着李木,那眼里的红愈发浓重,他哽着声,坚定异常地说着:“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当警察。” 李木瞪着眼听着。 肖青礼惨淡一笑,“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想守护他,这个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改变。” 忍受旁人无法想象的艰辛,在勾心斗角的夹缝世界里不留后路的往上攀爬,老狐狸们看中他与叶家的交情,以他为制衡点与黑道世家们和平共处,他只是一道衡量利益的杆,往左是警察局的利益,往右是叶家的势力,双方的较量令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但只有他一人知道,他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叶忘。 小时候怕他受伤,想着如果自己在他身边他便多了一层保障。 后来怕他被警察们伤害,便想着自己如果是警察便能照顾他了。 再后来随着叶忘身份的不断提高,担心着自己无力保住他,便不断督促自己向上爬,爬得越高,在叶忘出事的时候才有机会护住他。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李木抓着肖青礼的手渐渐放松,怒睁的眼里有深沉的伤。 让人情何以堪。 两人尚在较劲,车后的赵矜冉突然推开车门,李木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手上一松,肖青礼挣开他的束缚,跟着下了车。 封赢的车停在其中一间仓库的大门口。肖青礼和赵矜冉贴着仓库墙壁无声前进,终于在角落的一扇小木门前停了下来。 赵矜冉闷声扯了几下,腐朽木门上的螺丝便松落开来,赵矜冉用枪托撬开锁扣,肖青礼闪身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阴暗潮湿的简易小房间,有床有炊具,看上去像是流浪汉的固定住所,房间里有一道铁梯,铁梯上连着另外一个小门。肖青礼与赵矜冉使了个颜色,赵矜冉率先上了铁梯,肖青礼站在门口朝外扫了一圈,这才悄无声息地将被撬开的门掩上。 上头的赵矜冉已经拉开了那个小门,门外果然是仓库的二楼,此时的仓库内部已经全部打开了顶上的白炽灯,十几管白炽灯堪堪照亮这间堆满木箱和废铁桶的仓库。 赵矜冉招了招手,肖青礼尾随而上,二人猫着腰在二楼狭窄走廊里潜行,悄无声息。 整个仓库阴冷冷地寂静着,肖青礼半蹲在木箱后,透过木箱的间隙往楼下望,赵矜冉守在一旁,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一楼的正中央,封赢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白炽灯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他也在四处张望,似在等待着谁。 那个人从来没有好耐心。 肖青礼望着从阴影里慢慢显出身形的叶忘,心脏骤紧。 叶忘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袖针织衫,宽宽松松的大圆领遮不住深邃的锁骨,轻轻柔柔地服帖在身上,乳白色的休闲长裤裹不住瘦得厉害的两条腿,空空的好像这间仓库的灯光。 叶忘的笑声一如以往的张狂浓烈,他笑着迈步往前走,脚步一拐一拐,“让你一个人来你倒真的一个人来了,从前的你可不会这么好说话。” 隔得太远肖青礼看不真切,只能听见封赢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我来见你,为什么要带别人。” 叶忘扑哧一笑,“说得好像我们有多熟悉似的。” 封赢也笑,“自然是熟的,你身上每一处地方我都是熟悉的。” 叶忘冷笑,“包括这条剩下一半的腿吗?这几年我换了多少个假肢,你未必每个都熟悉吧。” “那是个误会。” 叶忘笑,“那你愿意解释吗?” “如果我解释,你能回到我身边吗?” 叶忘哈哈大笑,笑得过于夸张,以至于那笑声听上去竟然更像是哭号。 封赢淡淡说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回不去了。” 叶忘渐渐止了笑,喘着气笑道:“倒真是再也回不去了呢。” 封赢没有再说话,叶忘拖着他那只残缺的腿,慢慢地走向他,等到二人终于面对面了,叶忘才再次开口,声音飘忽不定,他说;“莱昂,你为什么来?” 封赢沉默,直到肖青礼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他却开口了,声音喑哑沉闷,像失宠的狮子,“我来见我的文森特。” 肖青礼捏紧拳头。 叶忘轻轻地笑,轻轻地说;“文森特是谁?” “文森特是一个奇怪的男孩,美丽、聪明、狡诈,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是一只候鸟,正在全世界地寻找他的春天。文森特也是一个危险的男孩,明明是狮子的后代却生了副小猫的皮毛,躺在我怀里耍赖的模样常常让我误以为自己便是他的天空。但其实,文森特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他是我的爱人。” 叶忘笑,“听上去很美。” 封赢淡淡接了句,“回忆起来却惨不忍睹。” 叶忘大笑,“你知道我在这里埋了多少公斤的炸药吗?” “不知道。” “你可以猜猜,我们有的是时间。” “叶忘,你还有一整个叶家要照顾,你不可能让自己潦倒至此。” 叶忘冷冷一笑,“人都不在了,何来的叶家?” “叶海呢?” 叶忘轻笑,“听说挺好的。” 封赢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简单的铃声在这空旷的场地里显得异常尖锐,封赢皱着眉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急促,只短短说了句什么,封赢抬头瞥了眼对面的叶忘,便挂断了手机。 封赢说:“有人来了,跟我走。” 叶忘冷笑,“跟你走?这唱得又是哪一出?” 封赢说:“跟我走,好好活着。” 叶忘依然冷冷笑着,“行尸走肉地活着吗?” 封赢狠狠皱着眉,上前来拉叶忘的手,却被堪堪避过。 空旷的仓库一时间只剩下他们气急的喘气声,四周寂静地可怕。 “咔。” 远远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凌乱的枪声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响起。 场地中央的封赢抱住叶忘就地滚进一处木箱堆的阴影里,暗处有谁中了枪,发出一声简短至极的闷哼声。 叶忘被封赢抱在怀里,他腿脚不便,一时挣不开封赢的禁锢,封赢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咱们的行踪被别家知道了,我的人在外面,坚持一会儿。” 叶忘被封赢压在怀里,脑子里闪过无数世家大佬的面孔,一时之间却无法确定到底是谁家出得手。 终于要来捡这渔翁之利了吗? 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 叶忘却突然笑了,低低的笑声化在封赢的胸口。 封赢紧了紧拥着这人的怀抱,淡淡扬起了嘴角。 他们两个人,无论何时相见,总是这般惊心动魄。 第四十四章:死亡 突兀而混乱的枪战很快结束,各方人马躲回暗处偃旗息鼓。赵衿冉压低肖青礼的背,两个人缩在木箱后,艰涩地喘着气。 肖青礼查看着弹夹里的子弹,“我们被埋伏了。” “看样子不只是封赢的人。”这一群突然出现在暗处的人的攻击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对准了封赢和叶忘,要不是赵衿冉从背后出其不意地袭击了他们,引起混乱,只怕现在的叶忘与封赢早已成为血淋淋的枪靶子了。 肖青礼压低声说:“只怕是有谁等不及要收拾了封赢和叶忘。” 赵衿冉说道:“李木带过来的人似乎不多。” 肖青礼瞥了他一眼,说:“上头老狐狸要拿我办案,早把我架空了,剩下的这些个大概也是被嘱咐过跟紧新上司的,李木让他们淌这趟浑水,对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赵衿冉点点头,是非之地里的是非总归是牵扯不清的。在这间仓库里,有背水一战的叶忘,有埋藏实力孤身迎战的封赢,有背弃整个警局的肖青礼,有不知名的黑道世家欲取渔翁之利,有警局势力的不断参战,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这一片暗红的帷幕前。 赵衿冉忍不住想起叶海,不知道现在的他在做些什么。 外头的阳光是否明媚? 身旁的肖青礼往外探了探头,沉声说道:“不知道叶忘躲在哪了……” 赵衿冉马上说道:“我去找他!” “等等!”肖青礼刚刚拉住赵衿冉的上衣下摆,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便传来一声闷哼。 赵衿冉反射性扑倒肖青礼。 一颗子弹炸响在肖青礼左肩上方的木箱上。 赵衿冉背对着敌人,冷汗先于他的意识流下背脊。 肖青礼却已经扣动扳机。 身后有人随着枪声应声倒地。 仓库的各个角落里也响起七零八落的枪声。 仓库的另一个角落里,封赢紧紧拉着叶忘的手,在黑暗里紧惕前行。叶忘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机械地跟在这个男人的身后。 仓库顶上的灯管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射中了几管,封赢的脚步略有些拖沓和滞重,叶忘一低头,就着仓库里的灯光,明明灭灭间,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人后背上殷红的一片血迹。 那是子弹飞来时他将自己扑倒在怀里后被射中的伤口,血迹斑斑。 斜前方有暗影一闪而过,封赢将叶忘推进一旁的箱堆夹缝,自己也闪身躲了进去。 叶忘被挤在封赢身后,刚挪了挪不利索的右腿,就听到前方不远处响起一声迅捷的枪声,子弹击中了柔软的肉体,发出闷闷的沉沉的声音。紧接着这一声枪声,又有三声枪声响起,伴随着枪响,是强壮身体倒在地上时近似于无声无息的迟钝声响。 封赢拉着叶忘的手,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这才缓慢地谨慎地向外望了望。 他们躲身的木箱堆外已经没有了活人的踪影,封赢用脚尖将地上的尸体翻了个身,发现这些尸体全部都是额心正中一枪后立刻毙命的。 叶忘走到他的身旁,皱着眉看着尸体们额心的枪洞。 封赢说:“好干净的枪法。” 叶忘狠狠拧眉,挺直腰身越过封赢就要往前走,被封赢一把拉回身边。 封赢说:“别乱跑,跟在我身边。” 叶忘要甩开他的手,视线往身后一转却就后方慢慢出现的一抹身影吸引住了眼神,再也移不开。 封赢跟随着他的视线往后望,却望见了一个他曾一度嫉恨到想要千刀万剐的人。 韩言。 叶忘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千头万绪,到最后,却只成了句淡淡的“你来了啊。” 韩言走近他们二人。 封赢握紧叶忘的手。 韩言从头到尾都未看过一眼封赢,他的全部精神只放在叶忘身上,头顶上的灯光一闪一闪,亮得他的眼镜片也跟着闪烁起来,在一片昏暗中,到显得愈发不真切起来,他冲叶忘笑笑,眼里的温暖一如既往,他说:“叶忘,跟我回家吧。” 叶忘看着韩言,眼里有温柔的光飘飘转转,他是个暴躁的人,性子里常常透着股自私的阴狠,但只在韩言面前,他是连话也不会说重的,在他们还在一起的年月里,他常常告诉身边的人,韩言是个值得温柔对待的人,任何人都不该与他暴力相向。 所以,叶忘只是摇了摇头。 韩言继续劝哄,口气溺爱地仿佛对方只是个陷入苦恼的孩子,“叶忘,叶海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叶忘却只是苦笑,“韩言,你应该知道,我的眼里容不下一点瑕疵,我的世界如若不是完整,那必然只剩下毁灭。天塌了,我可以自己顶着,世界毁灭了,我便再没有家。” 韩言终于看了一眼挡在叶忘身前眉目阴森的高大男人,“他不懂得珍惜你,连你自己也不珍惜自己了吗?” 叶忘略略勾了勾唇角,便又是一个明艳艳的笑,“我懂得的,所以,我要让他为我陪葬,我和他,该是一同下十八层地狱的。” 韩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不会同意的。” 叶忘却又笑了,笑容天真无畏,“韩言,你是个好人,当年招惹你是我不对,但你也确实利用了我,分手时我便与你说过,从此是路人,你去你的天堂,我下我的地狱。” 韩言心疼,“叶忘!” 叶忘摸了摸眉心,似是有些苦恼地看着韩言,说:“既然连你都来了,看来那个笨家伙也不会离得多远了。” 韩言知道他说的是肖青礼,于是点点头,“一定是的。” 叶忘转头去看封赢,封赢也在看他。 赵矜冉就地一滚,躲进了一旁的木箱堆里,他右边的另外一堆木箱里藏着肖青礼,他们二人都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身后又跟了一群亡命之徒,只能暂时隐蔽起来。 但显然对方并为打算放过他们,那些凌乱的脚步声阴魂不散的紧追在身后,还真是让人无限恼火。 赵矜冉向对面的肖青礼做了个向上的手势,两个人心下都有了计较,开始沿着木箱堆叠而起的凹凸块往上爬。灯管已经坏了好几管,他们二人又隐在暗影里,向上爬的身体缓慢地在黑暗中移动,并为引人注意。等到他们二人趴在三米多高的木箱顶上往下观察的时候,底下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原地转了两三圈。 赵矜冉跟肖青礼打了个朝后的手势,两个人缩回身子,正打算慢慢向后移动,底下却突然响起了好几声枪响。 砰砰砰砰。 所有人应声倒地,额心正中子弹,暗红色的一个窟窿,连血都来不及流出来。 赵矜冉紧张地往下望,只见一个消瘦的身影正慢慢从一小片暗影中缓慢走出,他的身影太过瘦弱,以至于赵矜冉恍惚觉得顶上那惨白的灯光是可以透过他的形体的。 那个人放下枪,抬头寻望着顶上,目光与赵矜冉相对的时候,他淡淡地扬起了笑容。 赵矜冉以为自己其实是从三米高的木箱堆上滚下来的。 叶海站在光暗闪烁的地方,冲着赵矜冉安静地笑着。 赵矜冉快走几步,拉着他手,又摸了摸他的脸,这才放下心来般将他搂进怀里。 肖青礼从地上四具尸体手里领过了枪,试了试,便丢了两把给赵矜冉。 叶海轻轻唤了一声,“青礼哥。” 肖青礼点点头,转身往之前在二楼观察到的叶忘有可能在区域前进。 赵矜冉拉着叶海跟在肖青礼身后,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怎么恢复过来的?你怎么过来的?那么久没有出门走走,这样虚弱的身体受得了现在的运动量吗?但想了想,最终还是改口了。 叶海说:“韩言哥开车带我来的,身体还受得了。” 赵矜冉紧了紧他的手,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阵欢喜与恐惧。 三个人正要穿过仓库正中央的宽阔走道,一声紧接着一声的巨大的爆炸声在仓库各个角落响起,一阵地动山摇,四面八方由木头箱子堆起的木墙受不了这冲击,一座座倾斜了往下倒塌,赵矜冉扑在叶海身上,替他挡下了那些虽空心却也显得沉重的木头箱子。 身旁的肖青礼躲避不及,脑袋被一只箱子砸中,瞬间晕了过去。 赵矜冉一急,就地俯身将肖青礼背了起来,一手拉着叶海往相对宽阔的走道上跑。 爆炸把许多隐藏在暗处的人都逼了出来,赵矜冉背着肖青礼,行动受阻,幸亏有叶海跟在身边,那些从暗处窜出来的人刚刚露出一个脑袋就被爆裂了额头。 仓库的大门此时已经大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特警集体将枪口瞄准了他们三人。 “自己人!不要开枪!” 赵矜冉循声望过去,就见李木那高壮的身形已经推开了层层叠叠的警察向他们跑了过来,方正的国字脸上满满的全是心慌意乱,“青礼!青礼!他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赵矜冉放下昏迷不醒的肖青礼,手中却一直不敢放开叶海的手。 李木抱着肖青礼,慌得直嚷着救护车。 叶海将他们两个护送了出来,便急着回去找叶忘,手上用了力,想要挣脱开那只禁锢着自己的手。 赵矜冉忙说:“我跟你一起进去!” 叶海转身就要往仓库里跑,仓库里却又传出一连串的爆炸声,仓库顶上已经塌了一角,估计是那些木箱子已经烧着了,那塌掉的一角里滚滚地往外冒着火舌。 爆炸还在继续,李木已经让警察的包围圈往后退到了安全距离,至于封赢隐藏在暗处的那批人,此时也不知到底去了何处。 那头李木朝赵矜冉怒吼:“赵矜冉!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矜冉只是转头望了李木一眼,手心里一直紧握着的人已借力甩开了自己,赵矜冉大惊失色,想要再去抓,却已经抓不住那人了。 只能拼尽全力跟在叶海身后一同回到这死亡之海。 第四十五章:结局 仓库里处处肆意着大大小小的火舌,叶海尖声嘶喊着他的哥哥,却无人回应。一颗火球从上头滚落下来,赵矜冉拉过叶海堪堪避过。 浓烟滚滚的仓库里可见度十分低,赵矜冉和叶海在火海里艰难地穿梭着。 “哥——哥——” “哥——你出来啊——哥——” “我求求你快点出来啊——哥——叶忘哥——” “出来啊——” 叶海的嗓子已经被浓烟熏得嘶哑,被一次的呼唤都像是在重复撕裂声带,赵矜冉听着这颤抖的呼唤,再一次不适宜地感受到了孤单。 即使他就在他的身边,他还是孤单。 叶海已经顾不得脸上汹涌而出的眼泪了,他只能不断地找,不停地喊,他只想要他的兄长,他只想要他的哥哥,那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唯一的叶忘哥。 “哥——哥——哥——” “不要叫得那么凄惨,倒好像是在为我送终。” 懒洋洋的嗓音透着股邪魅的慵懒,赵矜冉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从火光中一拐一拐缓慢走出的人,心头有着绝处逢生的惊喜,却也莫名感到困惑。 他只觉得,叶忘看上去还是叶忘,满目的原来的骄傲神情,自信、强大、魅惑,像东宫皇墙里永远肆无忌惮地太子爷。 他却仍记得这之前看到的叶忘,讲着文森特的故事的那个叶忘。 叶海早已扑了过去,抱着自己的兄长,像个委屈的孩子般嚎啕大哭。 叶忘拍了拍叶海的背,轻笑道:“哭得这么用力,看来是真的恢复了。” 叶海借着叶忘肩膀上的衣服擦了擦脸,这才抬起头,焦急地望了望他们的来路——仓库大门。 一片火海,似乎是倒下的木头箱子将大门堵住了。 赵矜冉忙拉着这两兄弟往自己来时的小门方向跑。 幸好上二楼并未堆积木箱,火势并未烧到这里,赵矜冉领着那两人来到之前的铁梯旁,却傻了眼。 这一处明显是被炸过了的,原来的铁梯早就成了碎铁片,底下的小房间也消失了,空荡荡一片废墟,早已没有了外墙。他们三人被悬在高处,一下子都有些心慌。 叶忘俯身目测了下距离,大概有四米的高度,“只能往下跳了。” 叶海担忧地看了一眼叶忘的腿。 叶忘淡淡一笑,指了指赵矜冉,“你先跳。” 赵矜冉看着叶海,点点头,“我先跳。”说完俯低身子,寻了个稍稍平整的着落点,跳了下去。 着地的瞬间双腿剧震,但也只是生理上的不适,赵矜冉站起身,把着落点附近的碎石和垃圾都清空,这才抬头冲他们俩招呼,“你们跳吧。” 叶忘低头看着赵矜冉,对叶海说:“你先跳,我腿不好,你在下面接我一下。” 叶海不疑有他,“好。” 跳下去的时候身体往前倾倒,被一直紧着心注意着他的赵矜冉稳稳接住了。 叶海忙抬起头望着叶忘,“哥!没事的,跳下来,我接住你!” 叶忘却只是看着他们,一脸淡淡的温柔的微笑。 叶海大急,“哥!快跳啊!” 叶忘勾了勾唇角,笑了,“叶海,你难道不想知道封赢怎么样了吗?” 叶海急得快哭了,“我不管他!我不管他!哥!你快跳下来!你不要吓我!” 叶忘却摇了摇头,“他还活着呢,我必须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我才能安心。” 叶海已经哭了,仰着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的哥哥,“我们以后再杀他不行吗?” 叶忘只是摇头。 叶海呜咽着坚持抬头看他的哥哥,“哥……” 叶忘惨淡一笑,“叶海,乖。” 说完,转身离开了那个小小的门洞,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叶海望着那四米高的门洞,痛哭失声,“哥!哥——” “轰!” 又是一连串的爆炸声。 赵矜冉抱住体力透支昏厥过去的叶海往外退。 直到退到安全距离外,再回头,那座破旧的仓库已经完全葬身火海,四面的墙还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外下塌陷。 满世界的烟尘。 赵矜冉低头凝视着怀里的人,慢慢伸手替他擦去脸颊上湿漉漉的泪痕。 这回,他又要睡多久? 封赢坐在地板上,背部倚靠着一睹至今唯一完好的墙,炙热的温度烤着他的背,又热又痒。背部的伤口已经疼到麻木,呼吸道里一阵阵沙沙的疼,可能是射中了肺叶吧,要不然怎么会连呼吸都变得艰涩疼痛? 叶忘拖着残缺的腿艰难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慢慢坐在他的身旁。 封赢看着他,平日里冷酷无情的眼里多了一丝温和,“把你的笨蛋弟弟骗走了?” 叶忘也累了,靠在墙壁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封赢问他:“为什么又回来?” 叶忘笑,“我要亲眼看着你死才甘心。” 封赢微微笑,伸出手将叶忘揽进怀里,“那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吧。” 叶忘向上看,却只看见那人坚毅的下巴,“你怎么这么多话?”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哼。” 封赢空着的另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索,叶忘安静地看着他掏出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从中间撕开了的照片,照片里只剩下一个明艳美丽的少年,冲着镜头瞪大大大的一双猫眼,亮晶晶的眼神,让人忍不住想凑上去亲亲。 那是少年时候的叶忘。 叶忘从封赢手中拿过那张照片,“另外一半呢?” “烧了。” 照片里的少年的肩膀上还揽着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显是与另外一人的合照。 叶忘嘲讽一笑,“为什么要烧了自己的照片?” “因为不想看见那时候的自己。” 叶忘淡淡一笑,闲适地靠在那人怀里,闭上眼睛,“你什么时候死?” “快了吧。” “那就好,我不想等太久。” 靠着的胸膛一阵轻微的震动,叶忘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封赢便不再笑,只是揽紧怀里的人,将下巴轻轻抵在了他的头顶上。 封赢想,其实我不想死的,我还有一堆事情还没有处理,意大利的生意没有人接管,s城的江山还没有巩固,家族中的腐朽势力还没有连根铲除呐。 但其实,现在就死了,也可以。 连绵响起的爆炸声,远方的人听在耳里,会不会误以为是谁家的新郎终于娶到了心爱的新娘? “叶忘。” “嗯?” “我不想和你说对不起。” “我也不想和你说没有关系。” 叶海发了三天三夜的烧,醒来后因为口唇干燥喉咙嘶哑,开不了口,便只能瞪大眼看着赵矜冉。 赵矜冉知道那眼里的意思,艰涩开口,“整个仓库都烧成了灰烬,加上密集爆炸,几乎捡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 叶海闭上眼,他已经无泪可流。 两天后,叶海靠在床上,一口一口地让赵矜冉喂着小米粥,两个人一句一句地聊着那场爆炸,没有隐晦,没有尴尬。 叶海说:“那一天,我走下楼梯,走到大门口,我看到韩言哥站在角落里,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模样,他问我还记不记得他,他不停地和我说话,他说他要带我去见叶忘,然后他朝我开了一枪,当然,子弹只是打中了我脚趾头前的草地,他说,他知道我是会用枪的,这是他在卧底在叶忘身边所得到的叶家最大的秘密,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叶忘可以容忍他的出卖,但绝对容忍不了他伤害到自己的弟弟,他说他不想失去叶忘。” 赵矜冉问:“然后你就醒了?” 叶海说:“嗯。” 赵矜冉有点无奈。 叶海淡淡笑了,“可能是睡了太久,自己都觉得不能再睡了,有人在耳边又吵又闹,就忍不住睁开眼睛了吧。” 赵矜冉点点头。 叶海问他:“青礼哥怎么样了?” 赵矜冉说:“已经出院了,但被革职了。李木会照顾好他的,不要担心。” 叶海说:“青礼哥是个坚强的男人,会没事的。” 赵矜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 叶海说:“叶忘哥把叶家所有的产业都变卖了,一半用来遣散底下的兄弟们,剩下的一半分成了四分,分别匿名捐赠到了我们四个兄弟小时候呆过的孤儿院,一分钱都没有留下,倒是干干净净。” 赵矜冉沉默地看着他。 叶海说:“他们说叶忘哥临走前让人丛仓库里领走了好几十公斤的炸药,他是生怕炸不死自己吗?拖着那么一条腿,爬上爬下地埋炸药,也不嫌累吗?” 赵矜冉依然沉默。 叶海看着他,笑了笑,“赵矜冉,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赵矜冉点点头。 叶海又问:“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吗?” 赵矜冉又点点头。 叶海扑哧一笑,“不要那么多,只要一点点就好,刚刚好的一点点。” 赵矜冉向前倾过身,抱住身前的人,紧紧地。 梦里有个鬼魅好听的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呢喃着“叶海,乖。” 赵矜冉惊醒,抹了把脸,眼神正对着的方向是床头的闹钟,午夜三点十五分。叹息着转头,却是心惊肉跳地瞪大眼。 身边的床空荡荡的一片寂寞,那个原本躺在这上头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矜冉跳了起来,叶海的房间里有自己专属的浴室,透过磨砂玻璃门,淡黄却温暖的灯光氤氲着水汽正慢慢渗透出来。 赵矜冉急忙去开门,浴室的门没有锁,轻轻一推就打开了。 满室的水流潺潺,透明冰凉的水里隐隐泛着一层淡淡的粉色。 尽头的宽大浴缸的边缘正不断地往外淌着水,那些水,比起流淌到地上的水,更加的红。 赵矜冉胆战心惊地走过去。 那个人赤身裸体的躺在浴缸底下,闭着眼,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左手手腕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正不断地渗透出深红色的血,被周遭的水一浸染,氤氲而开,透明的艳红色的水温柔地浮动着他柔软的黑发,数不尽的温情脉脉。 浴缸里的水还是热的,殷殷地冒着氤氲的热气。 赵矜冉颤抖着手伸进那温热的水中,慢慢托抱起那个人。 红色的水流从那个人的脸颊上滑落而去,留下一片湿漉。 赵矜冉将唇凑进那人温温的柔软脸颊,亲了亲,又亲了亲。 “叶海,乖。” “喜欢我的话,只要一点点就好,一点点。” M镇是一座坐落在东海边的水乡小镇,临海的大片空地上拥塞地堆积着各种污黑的破落矮房和各种渔猎船只。 赵矜冉走在海边,避过那些玩闹着的渔人孩子,慢慢走向栈桥。 栈桥的尽头,有一个青年人常常坐在冰凉凉的木板上,望着遥远的海平面发呆,有稍微懂得了些浪漫的孩子便问他是不是特别喜欢海,他告诉那些孩子,他只是因为名字里有个海,才总是习惯性地看着海而已。 赵矜冉站在那个青年人身后,低声说道:“起风了。” 青年人淡淡应了一句,海边的风凌厉地吹着他的发,他伸手抚了抚颊边的乱发,空空的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他说:“那我们回去吧。” 正文完
推书 20234-06-04 :霜叶飞·重九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