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章 我趴在书桌上,看茶叶在杯中的一世浮沉,阳光有着新磨的叫声,在这个北方初春的早上。茶是滴沥血的尸体,浸入水中,便是腥烂的一江涟漪。我正在奇怪且恶心于这样的比喻,大甲从前排伸出头来,“喂,昙华……”。 呃,思想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呃逆,我极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迫于他是故事的第一个主角的缘故,我们还是先让他保持这样一副奸笑看我的姿势,给他来个特写吧。 大甲,原名陈甲,男。 晨起的阳光缝补我的杯子,打在大甲的脑后,他根根竖起的头发让我想起校园里不可一世的棕树和球场上那个红毛猴子——樱木花道。大甲算是一个帅哥吧,特别在今天这个有阳光助纣为虐的时刻。他属于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是不屑于,当然用他的话来说是不配与我这种闷骚的人攻心称、掠腹地的。所以他每一张口总让我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我记得,历史上好像有个什么著名的事件是发生在2月14号的?”大甲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 我一脸警觉的看着他,从阳光中抬出我怠惰的眼睛,栖身在他所构成的阴影里。正在跟试卷较劲,我就生怕他惹人生厌的风凉。 “你有什么慕尼黑阴谋,不如就直接说出来!” “哎我说昙华,你不要每次看我都跟慕尼黑见到希特勒似的行不行!我只不过是在做历史试卷嘛。” 伊扬起试卷时又扬起脸,一脸青少年无辜的样子。 赏他一个精致的白眼,并没从他的无邪中看出任何端倪后,我说:“今天你运气,信你一次。” 我戴上眼镜,闭上眼睛。 (很久以后,我发现原来只有我能才作出这么精神错乱且又不可捉摸的行为) “1912年2月14日,孙中山先生辞去民国大总统一职。1950年2月14日,中苏签订友好互助协约。1958年2月14日,恩来叔叔出访朝鲜,志愿军撤军”,我又想了一会儿,终于自鸣得意了一番。 “呃,据我所知,我们学的东西应该就只有这些了吧。” 期间我还一直用笔敲着目瞪口呆的桌子。 “嗯,不错不错,佩服佩服!”大甲的笑越加趋于迷离。 “但是,我做的是欧洲古代史部分……”他表示很可惜的样子。 “去你大爷的!欧洲古代史?高考又不考。你边儿去,别打扰我进重点!” 我就知道这小子难改痞子习气,一准儿过来调侃加挑衅的。 “哎,你不知道也不要生气嘛。呵呵,其实是想告诉你,公元270年2月14日,罗马圣教徒瓦伦丁因为与典狱长女儿私情曝光被处死,后人为了纪念他,就将2月14日定为情人节。是吧?” 他绘声绘色,声情并茂。还将最后一朵眼神与故意拖长的语气喷在我的视线里。 2月14日,今天是2月14,我喃喃道。呃,我不知道今儿是着了他的道了,还是着了历史的道,抑或着了爱情的道? “哟,二位爷讨论什么呢?瞧你们乐呵的样子,我说昙华,咱可不兴挖人社会主义墙角的。” 小乙的声音洞虚而入,在我跟大甲看着彼此傻笑的时候。 “去你的,谁挖你们社会主义墙角了,我还不屑于让他加入俺们资本主义阵营呢。”我反驳道。 “呵呵,没什么,就历史题。我看昙华大师每天啃书本啃得面黄肌瘦、脾虚胃寒的,给他补点营养。”大甲调侃道。 我依旧趴在桌子上,“这位施主,你弄错了。这虽是一个人吃书的年纪,却也仍是一个书吃人的年代。” 我一副深得鲁迅笔下煎熬与压迫的样子,还不忘再拉长一朵祥林嫂的幽怨眼神。 小乙就咯咯的笑,呃,我摘下眼镜。太阳已经南去,我的杯子寂静了下来。小乙站的地方被阳光点燃,使他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整个冬天,你都能看到他们两个金身闪耀,转来转去似欲普渡众生的样子,这误导我每每都有一种不得不向其虔诚的无奈。让我们再使小乙保持这个笑的姿势,把镜头拉向他的近处和深处。 小乙,原名张乙默,男。 我们先有了大甲,后来为了使他们的名字与他们的座位相对称,就叫他小乙了。小乙是那种表面美好得像潭水的发梢,还经常在这样的天气,金光闪耀的让人难以自持。但他的内心却在潭水的根部,除非亲历,要不然你根本不可能知道那里真正有些什么。 “我要教你做道历史题,”大甲拉小乙坐了下来。 我呷了一口茶,春天要来了。在这个北方中国的校园里,处处都有被阳光塑成金身的影像经幢般的摇来摇去,仿佛即行忏悔,仿佛就此消弭罪孽。大甲其实也不是经常笨的,那是在他跟小乙在一起的时候。你看,他都要教小乙做历史题了。而那道历史题,我浅浅地笑着,公元270年,罗马圣教徒瓦伦丁…… 第二章 放学,基本上我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我喜欢看那种人来人去的空旷感,对,我不觉得那是一种拥挤或喧嚣,我更觉得那象是一种空旷。 齐欢就捧着一本子的地理题呼喊着指条明路吧,我习惯浅浅地笑着,那就象是你永远都会看得见我脸上的情绪,但你永远也数不清我有多少情绪一样。我做题时很嚣张,就像大甲所说,不就做个数学题么,跟抗日战争似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之前暴力游戏玩多了的缘故,我感觉当我把每一道题杀到片甲不留时,我就有一种在高考的脖颈上划了一刀的快感和错觉。但,快感总是短暂的,而错觉才得以长远。我想男孩子都有一种关于破碎与毁坏的审美,我忝列其中,只是一个不给力的注释而已。齐欢就一副不能理解的样子盯着我说:“你刚刚说把A给枪毙了,再把B腰斩,把D肢解。并且你说一不小心就会被题中的陷阱QJ,你啊,戾气很重咧!” 我笑了一下,“呃,学术用语,呵呵……”。 我有点尴尬,不瞒你说。 “嗯,对了,陈甲呢?今天情人节,他该不会约会去了吧?” 齐欢看着远处,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呃,她比昼夜交替南北回归都重要的一题终于问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得到这道题的答案后,她就要离开了。 “他能跟谁约会,还不是跟小乙去操场篮球了嘛!唉,两个孤独的男人,加上我都能桃园三结义了!”我笑道。 然而关于小乙和大甲,通常两个单身的男人在一起,你抽烟时我也抽,你喝酒时我也喝。然后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我们多么对偶般的寂寞着。而他们这两个家伙只要在凑在一起,就似乎忘记了自己对女人的贫瘠状态,而变得无比丰饶起来了,所以他们是不通常的。 “哦,这样啊。陈甲也是的,怎么老跟小乙黏在一起。” 她的眼神里飘过之前她讲我的戾气,我摘下眼镜,窗外阳光有种玻璃碎掉的质感。 “呃,小乙那么帅,谁见他不会心动啊。呵呵,好啦,开个玩笑,快回去吧,男孩子们要被抢光咯!” 我动身,开始收拾东西。 然后她道别,招呼另一个高高弱弱的女生一同出去了。那女生貌似叫,叫什么呢?我跑到讲桌前的座次表, “尹红”我不自觉的念了出来…… “哎,你叫我啊。”晚自习结束后,窗外有人声嚷动的声音,是尹红跟齐欢。我的抽屉里凭空多了一包黑巧克力,是,陈甲送的。附带一张纸条,是小乙的字迹:“大师,尝点儿人间的甜酒吧!”我不敢将脸上的褶子笑得太拧,就偷偷地扯了一下,不晓得会委屈成哪种纠结模样。他跟小乙两个人一下晚自习就远走高飞了,不过还够意思,留一个单身男人一包关于爱情的绮丽幻想。我又默笑了几下,然后齐欢就气急败坏地跑进教室,一旁的尹红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鸟,不知所措地杵在一边。 “昙华……” 齐欢看定我,我感觉这种眼神怕是比我做题的眼神还要入骨几分。 “唔……” 我关上抽屉。将眼睛中所有稍稍感动的水汽与黑巧克力的气味驱散开来,免得这个灵敏的女人从我身上嗅到任何可以追踪的气味。 “你知不知道陈甲到底去了哪里?” 她一字一顿地说,气急败坏让这个女人的言语里有了紊乱的荷尔蒙分泌。 “呃”,我正要回答。 “他电话关机,还有……”她回头瞥了一眼小乙的座位。我估计她要破口大骂了,伊补充道,“小乙的也关机……” “这我就不晓得了,我单是知道他们是去篮球了上午……” 这场谈话因为语气的延长而变得无比艰难起来。 “嗯,”她忽然很勉强的笑了起来,“昙华啊,你们三个每天形影不离,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哎呀,你快点告诉我嘛,人家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 (呃,这轻微跳转的语气让我突然替她罪孽深重了起来,我说这位女施主,您的言语中蠕动着一条蛇的魅惑。)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啊姐姐!”我想此刻我的眼神一定清澈得像恒河的圣水。随后,我又故意或无意地犯了一傻。“要不,有啥事儿,你先跟我说?我赶明儿给你捎过去……” 齐欢就尴尬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啦,呵呵,我们还有事儿,就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哦。呵呵……” 然后这女人就转身驰出教室,后面永远跟着婢女一样的尹红。 我仍旧打开抽屉,纸条我刚刚没念完,其实底下还有另一句话的。 “10点,暴风,不见不散,大甲小乙” 暴风是一家娱乐城。 第三章 其实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年终假期的一天,也就是在这家娱乐城,一路涉着融化的积雪奔逃的我们,在一场异常凶猛的醉酒之后。我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出“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的时候,KTV的包厢里,一个迷茫失落青年的呐喊中,大甲和小乙在我背后吻得旁若无人,丝毫不受我动情歌声的干扰。 而我是无意从面前歌曲跳转的荧幕看到的……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想过隐瞒。 我突然觉得我象是根本没醉,但我突然又觉得我象是彻底醉了。窗外喊杀般的霓虹灯暂时无力记载我的表情,我慢慢转过身去。话筒的跌落还是告诉我,甲方乙方正在沉溺的事情。 大甲我认识三年了,小乙则是这年补习才开始熟识的。包厢里,点燃一支两支三支烟,大甲很爷们儿地说了一句让我再次犹如世界末日感觉的话。 “昙华,你要做我们的证婚人!” 大甲随之长长地吐了一口烟,但他的这句话却是如此斩钉截铁,丝毫没有任何语气的拖延。让人,让我这个平日里一贯以长者自居的昙华,仿佛有了士卒的服从。 我感觉我正像我右手中夹着的这根烟,已经点燃了,即使你不抽,也须让他义无反顾地燃烧下去,因为下一次,你真的不知道,你是否还有将他继续点燃的可能。我看了眼低头默默抽烟的小乙,他沉思的样子我倒是见过不少,他如此沉默的样子我却从未有福歆享。再看看大甲,他抿着嘴唇,也不看我,只是一只手搭在小乙的肩膀,另一只则敏捷地弹着烟灰,似在除去赘余的思绪。我感觉到有一种宗教裁判般的威严了,这个小小的包间,它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审判。当然我不是中世纪那些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去出卖灵魂的无耻法官,特别是当你面对如此熟悉且美好的灵魂时,而且,我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即使不信基督,他们怎么来说也不能算是邪教徒吧。 我真的觉得除了沉默之外,我不知道去做些什么。这个平日里言语总有种宗教般虔诚的我,象是突然被尼采的思想点亮,上帝死了。我于是看了一眼窗外,洁净的玻璃反射包厢里流离的光华,让人有种年代与思维的斑驳陆离感。其实我的沉思除了他们的爱情外,也还突然缭绕起一层青花的氤氲。一瞬我想起扬之,这个身体有着淡淡青花气味的男子。 再抽一根烟,缓缓吐出之后,把身体舒服地陷进女人肉体般的沙发里。嗯,这个时候,我得找点儿什么依靠。 “呃,真有你们的,不过你们要先给我讲下如何在我昙华面前不动声色地谈了这么久的恋爱的。而且,”我弹了下烟灰,“奶奶的,竟然让我都没有看出来。” 然后大甲就孩子似的让人猝不及防地笑了起来。 …… 《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的伴奏早已唱完,不知是他们谁点的《盛夏光年》正在浅浅地漏着灵魂的细沙。以这个音乐为背景的故事,在这个城市堕落的漩涡中心缓缓荡开,像极了一个沉闷的午夏,你静静地看一朵涟漪无声荡开的感觉。 我像一个穷凶极恶的法官,毫不留情地追问着我想知道我困惑的一切。那竟象是欲从别人的问题中,深挖出释放自己的答案。小乙象是有点儿紧张,我不知道在底下他们如何商量向我出柜的。但,小乙不会不知道我略微保守的性格,要不然他们就不会叫我昙华,还大师了。其实很多有保守的孩子,他们之所以后来变得唯唯诺诺,那是因为之前他们背叛的太多。 大甲说:“昙华,我们认识三年了吧。” “我只想让我的兄弟明白,如果你喜欢我,那么就请你喜欢我真实的样子。”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每说完一句动情的话后,都习惯性地拍我一下肩膀。或许,在今天的昙华面前,大甲,我的好兄弟,他竟也迟疑了吧。 他们或许都在想我能不能接受他们,我的确不能接受,我的理由总够多,前世今生,还有那个熟悉的只牵涉我的表情。但对于对我重要的人,接受是爱,不接受也是爱,只是接受会比不接受多爱一段。 叼着半截烟卷,于是我站了起来,习惯性的拍拍屁股。 “我以主的名义赦免你们,尽管耶稣认为所有的同志都该下地狱。” 我看着他们,不晓得眼睛是否仍能像往常一样有着坚定的瞳孔。把手放在他们的头顶上,我颇有些正义感的味道,就好像是赦免我自己一样去赦免他们。 然后你猜他们怎么了,我别过脸去又看了眼窗外。 他们哭了,他们抱着我哭了,那一瞬我的身体有了两重颤动。我开始觉得《盛夏光年》这首歌太过煽情了,要不然他们何以哭的这么汹涌,要不然我也何以哭的这么澎湃呢? 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有点受到攻击的感觉的。这种事情不像考试,最起码在考试之前我有复习时间和短暂的思想准备,而这个,我多么害怕自己会考不及格。而且,那种两个好兄弟突然一夜变情人的感觉,让这个世界多么爽朗地坑了一次爹啊。 抱着他们时我深知自己的朦胧,我知道酒精是除了他们爱情外,让我泪水不再矜持的春药。但我也分明看到多年前,那个身体有着淡淡青花气味的男子。 大甲虽然爽直,朋友结交无数。可这孩子跟他们的交流大多使用肢体语言,而且交流的场地也主要集中在操场和娱乐城中。小乙呢,本来伊就沉默如中世纪废弃的老教堂,只在我们三人的构筑中,偶尔一两句雅致的言语。伊虽然生有一副动人的面孔,却从来只能供人瞻仰和怀念。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沦为二人的昙华大师,但是,既然都已成为他们的昙华大师了,我还能做出什么有违我佛慈悲的行径吗? 他们的故事,不得不说,很动听。如果不知道小乙是个男生,所有人都要猜度大甲口中描述的这个主角是有多可爱多温婉,同时又多坚强多有信念。烟早就抽完了,啤酒也喝的差不多了。我又看了一眼窗外,天空虽然仍如午夜般意犹未尽地黑着,但黎明从不会骗人。他知道,很快,天就要亮了。我只是心疼花了那么多钱,我都还没唱几首歌呢。我惺忪着午夜的双眼,东拼西凑地走向前去,拾起之前一瞬丢落的话筒。 “小乙,切歌。”我喊道。 “哦,”小乙孩子似的窜起。偏过头来笑问:“大师要淡定啊,哪首?” 我想了一下,终于淡定地说:“就死了都要爱吧!” 第四章 昙华其实是有些虚伪的。 在收拾好那一夜的感情碎片与理智混乱之后,他有些天都没有跟大甲和小乙联系。即便是过年时的新年祝福,昙华也对语言和感情失去了敏锐的嗅觉。昙华一边不停地顺着那股青花香味回忆往事,一边又不停的翻资料,网上查询,仿佛资料或者网页会将一切清洗干净,仿佛他昙华遭遇了什么肮脏又或许违逆的东西。那时的我,那时的我就是昙华。这时的我,这时的我鄙视昙华。 看着大甲和小乙在我面前笑得如冬日阳光般透明的时候,我有一种泥土般的安详。小乙偶尔跟我读大甲写给他的情书,而大甲则饶有兴味地跟我数落小乙的可恨之处,我感觉自己象是一株树,树梢的顶部的口袋里装着一双鸟儿的简单幸福。然而这株树一开始是有罪的。 还记得,或者说不敢忘,当初我终于去翻的那本书,是我一直不敢触摸的《变态心理学》。我从过去的怯懦中,被别人类似爱情的坚船利炮撞出糟烂的躯身,开始遭遇一场我早就该宣读的审判。现实携手过去一同逼迫的下场,就是如今我的走投无路,无可叛逃。我想我连自己都不能原谅,又有什么能力去赦免他人。如我此时停留在书本的界面上,我想知识的清洗若是杀戮,往事的忏悔若是救赎,那我此时真的是生死未卜。我开始觉得在包厢里的那场仪式甚至是一场对我也是对他们的侮辱,尽管,我在另一本不携带变态字眼的书中得到了我所要的全部美好温柔,不肯伤害的解释。然后我去小城面颊的另一侧,我须得知另一幅让人伤痛的面孔,我须得知他的表情中,杀戮与救赎,到底比例何如。我终于还是对自己说了这句话,就象是同一个人,有人用左手有人用右手一样,有人喜欢男人也有人喜欢女人。 我开始想我看似友爱与宽恕的华丽衣裳之下,其实裹满了的是偏见无知的虱子。我永远记得我站在阳台上,还有那朵在阳光的藤蔓里轻哼出soder green的青花,夕阳象是浸泡在清水中的浓烈高锰酸钾,随着风的流动,开始有一缕一缕的飘动的杀弑的红将我团团围剿。将我所有携带偏见与无知的虱子清剿干净,我仿佛有了一种真正被赦免的感觉,我干净的象是一块长出绿草的黑土块。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动人的安静,然后我觉得我应该立即要做些什么,我就发短信给大甲和小乙说:“大甲/小乙,我真的是爱你们,我真的是很爱你们的。” 当然,所有的爱情都要有些惊心动魄的情节不是么?之前埋下的众多伏笔中,齐欢当之无愧溃地成了一个抢亲者。 写到这里,不免要小小阐述一番我们班的题外话。作为学校唯一安设的重点班,为了共享学校最为灿烂的教育资源,很多达官贵人,上流子弟都被一并安排至此。齐欢就是,她高高梳掠起的马尾是她脑后的表情,姣好的面容下总是透着来自教导主任血统的独特气质。教导主任是齐欢他爹,也是我们的班主任,更是我们重点班的督导人。而大甲呢,他完全没有我爹是李刚的那种骄傲,即使贵为校长的少爷,他更多的却是一种儿子对老子从神话时代就有的致力于挣脱和不得不依赖的感觉。然而大甲遇到小乙时却是个对纨绔二字钻研十分精湛的公子哥儿,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他对付他老子的委婉战术。他爹是个云里雾里的人物,平时寻觅不得,只在重要的典礼和仪式上偶露一鳞半爪。之后迅速消失,遁隐入茫茫尘世,便不知仙踪何处了。 我们先从小乙开始。 3月份的一天,小乙被班主任,或者叫教导主任这个名字更能凸显事态的紧迫与庄重。我就是用左脚的最后一根露出袜子的小指,也能猜出教导主任那副平日里打了蜡似的脸上闪耀着什么智慧的锋芒,那张脸在叫出小乙时又狠狠地抛了一下光。大甲有点不安,他齐伯伯,那可是他爹的至交,新校区安插的心腹,下一届校长的内定人选。大甲这孩子,从幼儿园到高中,从学校班级到文理科选读,甚至衣服鞋子发型车子全都顺爹者昌,逆爹者亡。大甲平日里看着也确是嚣张,但对他爹,他就黔驴技穷了,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如我做题般的暴戾。 大甲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则盯着东北角里齐欢那副喑哑得似乎听见笑声的脊背。小乙很快就回来了,说是主任为他着想,知道他文综不好,准备让他与齐欢调个座位。一则可以让齐欢的同桌尹红帮忙辅导其文综,另一方面又可以让大甲帮忙齐欢辅导其数学。我暗笑了一下,这个班里文综最好的那个昙华,离小乙的实际距离可就仅仅是一个手指的召唤。这个粗陋的理由……当然,他是教导主任,即使不需要什么理由,那伪装成关心的命令还得毫无辩驳地实施。我跟大甲只是担心,怕是他们二人的秘密,窜红了。 至于教导主任是怎么知道的,不远处的齐欢正在做试卷,那种超然卷外的形象,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然而大甲无力反抗,他爹虽不在这儿,他爹的光辉形象可却闪耀在他齐伯伯的脸上,最迟在他爹下台,要不然他齐伯伯那张脸总感觉象是他爹光辉形象的纪念版印刷品。 齐欢发动攻势了。我只是佩服她,即使高考即将杀将过来,伊还精力旺盛,慷慨激昂地剪杀一切她看不惯的花草树木,并努力种上她喜欢的苔藓菌菇。大甲开始沉默了,在我面前犹然,他不至于面前这么大一窃听器而视而不见。而我,在做了一两次齐欢的视听练习资源后,也被束之高阁,等待被蜘蛛结网,或被灰尘穿衣。 大甲只是担心,恕我没有克莱姆之眼,而且即使戴上眼镜,我仍旧不知道他的担心萦绕在何处。他和小乙一到课间就消失,而且晚自习后两人更是不肯在教室多逗留一分钟。齐欢的脸上每每有一种石膏破碎般的微笑,而尹红那边,每次小乙出去,伊都像丢失了羊只的牧羊人一样惊慌无措。强制的分开让他们两个更加忘我了,齐欢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体育课上,与二班打全场。春天里杨絮铺陈,阳光渲染,空气里有种流连的感觉。齐欢和一群女生在一旁看这群男孩子挥洒大把大把诱惑似的雄性激素,我则架起眼镜,在阳光下,休闲的象是一只懂魔法的猫。然而球场的混乱突然吓逃了悠游在我身边的阳光,小乙被撞翻在地,抱着左脚,一群人围了上去。大甲从球场的另一端飞奔过去,他的脸上有的是坚毅的表情,而我似乎听到了他耳畔的风声。他推开几个男生,愣了一下,就抱起小乙直奔医务室。我跟了上去,并截断他的后路,说:“你小子想当着全校同学出柜啊?!哪有这样抱男生的!” 大甲看了我一眼,喘着粗气,毫不迟疑地继续跑向前去,仍旧抱着小乙回头撂下一句:“我从来都是这样抱他的。”我停了一下,又紧接着跟了上去,回头看一眼被推开的那个男生,齐程……你们齐家人可真叫一个团结! 小乙说怪他不小心撞上了那个人猿泰山了,大甲不说话,只在一旁低头剥桔子。我感到胸口有种压抑,就只是简单地说道以后打球要小心点。然后我出去,只听躺在床上的小乙对大甲说:“齐程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关系那么好,千万别因为我……”我轻轻地关上门。是的,关系不好才不会给你整个胫骨骨折呢! 小乙跟我住在学校宿舍里,大甲则奉命住在陈宅。小乙受伤后,大甲每天比上课都准时地来到我们宿舍,然后背上小乙去上课,放学,又背他回来。我在一旁调侃他说:“你小子怎么不抱了,顺便在把那个怜惜的表情再做得凄楚动人些!”小乙伏在大甲背上只是笑。我开始为齐欢觉得可笑了,爱情的风暴从来只会让真正相爱的人更加珍惜对方,即使分离,也都把彼此的手握在心里。后来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是大甲那狗日的脸上的幸福太赤裸了,小乙由我来背。记得那天回宿舍的路上同小乙聊天:“我说小乙,你趴在大甲背上是什么感觉?”小乙将手环在我的脖颈上,他身上有薰衣草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 “嗯,他的背就是我的路。” 然后我不说话,我浅浅地笑着。道旁的玉兰在那个初春的黄昏开得像夜间缠绕的路灯,我慢慢地走着,像一束负载了太多花香的踽踽光线。 然而这些都是真正战术前的小试牛刀。 小乙拆线后的没几天,大概是五月份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收晾在窗台上的衣服,小乙从我身旁经过,迂回到宿舍,眼角的余光里,他的背影有种大病未愈的感觉。我拿着衣服,走向前去,打趣道:“怎么,大甲那小子又欺负你了?”小乙不说话,只是用被子蒙住脑袋,像极了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呵呵地笑着,一把扯掉他的被子,然后被中的小乙让我的笑容瞬间石化且幻灭了。原来准备的那句放肆的话语此刻也立即萎死,看着他满是瘀青与创可贴的面庞,泪水混合着泥土从他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流下。小乙呜咽着说:“他们骂我勾引男人……”我什么都没说,就直接背起小乙去了校外的诊所。 …… “谁,还是齐程?”我把一支点燃的烟递到他的嘴唇。 “不知道,人太多,没看清。”小乙笑了下,“我只想高考赶紧来了,我会很快就将这些东西忘记的。” 又想起回宿舍的那次恐吓,即使小乙仍在我的背上脚断腿折。 “呃,跟甲说我是不小心从楼梯滑下去的。” 小乙把脑袋仰在高高的枕头上。 “貌似我们学校也只有楼梯这种设备才具有这么大的杀伤力了。”小乙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会说,但他肯不肯信就不在我的欺骗范围之内了。” 我一边帮他涂药水,一边说道,药水有着替人气愤的刺激情绪,我不甘心,就又顺势助其一臂之力。 …… 小乙第二天端着镜子问我:“昙华哥,你说创可贴要怎么贴才能略显好看呢?” 我别过头去,不看他那被扁成发福后的二师兄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深吸一口气,微笑,调整口吻。 “呵呵,没什么,我们小乙怎么贴都好看,不贴都好看。” 我拿走他换下的衣服,突然想起历史课本上貌似有个爱国的青年写的什么还我青岛的血书。小乙的这一件,倘若写上还我爱情,会不会也被世人原谅呢? 第五章 紧接着就是大甲了。 我说过,大甲偶尔不是那么笨的。他直接去找了齐欢。我不知道他对齐欢说了些什么,或更深一步,他对齐欢做了些什么。但那个丫头回来时满面梨花秋带雨,玉容寂寞泪阑干的样子,让我想起她和撒旦共进晚餐的美好。尹红然后就来找我,她说齐欢所做之事实属迫不得已,他只是太爱陈甲了。我看尹红,此君平日沉默寡言,特别对我这个没多少表情的大班长多有敬畏。在明知我对齐欢厌恶鄙视甚至弃之如蔽履的感情基调下,还给我在这儿搞委婉唱腔。我说她不是太爱陈甲,她压根不懂什么是爱。尹红看了看小乙的座位,貌似还有什么话要说。然而我已走了出去。 大甲叫我放学后去操场,不带小乙。 操场永远都是一块胯间的肉,在男男女女的磨合下,在夜间发出时而欢乐时而压抑的叫声。夏日的闷热已经探出了鬼祟的手脚,大甲套了件喑哑的白T恤,像条沙哑的老丝瓜似的棚在操场东边的栏杆上。 “小乙没来吧?”大甲递我一支烟。 “没,怎么,你怕他过来你把持不住!这么情欲的操场,这么情欲的夜晚。”我笑道。 然而大甲不笑,只是低着头闷闷地抽烟。 “怎么了?”我掏出火机,并不点上。 “昙华,你答应了要做我们证婚人的吧!”大甲挤出唇角临时招募而来的微笑。 “嗯。哎我说,到底怎么了?”我仍旧没有点燃指间的烟。 “齐欢他爸昨天去我们家了,我爸回来了……” 我于是觉得这根烟非点不可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在烟草漫不经心的安定下。我开始打破沉默。 “你爸怎么说?” “能怎么说,分手……”大甲看着夜空,仰卧在横杠上。 “他说在他的校园里绝对不允许发生这种,这种,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大甲加重了语气,然后是一次释放自己的深呼吸。 “那你要怎么办?”我开始觉得我的言语很无力。 “怎么办,怎么办……”大甲掐灭要燃尽的烟头,“我能怎么办,一个是我爹,一个是小乙,你知道我最见不得小乙伤心!”大甲狠狠地把那个烟头扔到地上。 然后真正的战争就开始了。 大甲被没收了手机,然后转到二班。这算是他跟他爹的第一次真正的较量吧,这次,俩人都玩儿真的了。就像上次谈话。 “昙华,我们得考上大学才行啊……”大甲噙着泪水。 “这是我跟小乙最后的路,我们得考上大学才行啊!”大甲用手支住仿佛要倒塌的额头,隐入黑夜然后泣不成声。 这是我认识他为止,他在我面前的第二次哭泣,第一次,在那个包厢里,想必诸位也都已经见习过了。 大甲说到做到,每天伊借向我问题的间隙维持跟小乙的联系,他们的交流改用了纸条。而在学习上,大甲戒了篮球,戒了娱乐城,戒了一切与高考逆鳞的时间。他拼命地学习,偶尔在向我问题的时候分心,往小乙的方向瞅去几眼,然后迅速收回早已凝固成琥珀的眼神。说实话,我真担心他那眼神一直看下去会从里面流出些什么东西。而小乙,他乖得就像一个孩子。他从不主动看大甲一眼,也从不主动向我问起关于大甲的任何信息。当然,他小乙也不是什么圣人贤者,他的秘密就是下课的时候倚在教室左侧的墙上对着操场发呆。后来小乙才告诉我说,从那里可以看到他们经常光顾的那个球场,就是那个他跟大甲经常打情侣球的球场。除了每天沉湎于学习外,小乙最多的时候是在读大甲写给他的东西,然后一身不吭的回信,他写信的时候就像一个担心会有一天交不上作业的小学生。 然后有天夜里,小乙问我。 “昙华哥,你说我跟陈甲会在一起么?”他的身边是堆了满床的大甲写给他的信。 我先前抱紧了他,“你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么……” 之后的日子隐忍而无声。我想起泰戈尔的那句诗,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两个人明明相爱,却连看彼此的勇气,都变得破碎支离。他们小心地避免着在这个狭窄的校园里遇见,为此小乙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也被削分了。我见过很多次小乙凄怆的背影,独自走进食堂,独自吃饭,又一个人蜿蜒地迂回到宿舍,而那和大甲的没什么区别。然而他们却也是爱得最坚定的不是么,虽然他们之间隔着似乎是无法逾越的距离,但他们的心无时无刻不紧紧地握在一起。 齐欢安静了下来,这是让我最为庆幸的。要不然腹背受敌,明暗两伤,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有一点儿胜算的。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尹红的功劳,我突然想起她看小乙的眼神都来得那么柔软。 高考很快来临了,又很快过去了。三个月盲点似的生活在春天的妖媚里不合时宜地跳动着,玉兰早就谢了,樱桃也要熟了。大家短暂清浅地告别,毫不吝啬自己的背影。熙攘的校园里骤然冷却下来,象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每个人都在等待属于自己的一场判决,为了被无罪释放,加官进爵,每个人都在这个牢狱里拼命地挖一出属于自己的基督山伯爵。而大甲和小乙,等待他们的,却还有另外一场判决。 第六章 我们三人跟别人一样去狂欢,去庆祝高考一朝的猝死。大家谁都绝口不提成绩,谁都不知道将来的具体面孔,我们只能拉住现在彼此的手。在还能确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做一些管它确定还是不确定的事。我喝醉了,躺下,便是像植物般本来就生长的笑容。大甲和小乙高考一结束就倚天屠龙似的冲向了彼此,象是他们彼此曾是对方失去的一部分,又是能互相打通的那部分。 小乙打通了电话:“陈甲,你丫的现在哪儿?”不等大甲回答,他又抢说道:“我不管你在哪儿,你小子半小时之内如果不让我见到你,我就跑到你家把你写给我的那些肉麻情书当着你爹的面儿朗诵给他听!”小乙象是个饱受公婆虐待的媳妇一样蛮不讲理了。 我在一旁哈哈地笑:“小乙,别那么猖狂,毕业证还在他爹手里呢!要淡定!” 而大甲早都迫不及待了:“你先告诉我你在哪儿……” “到这个时候儿你还问我在哪儿?你说我还能在哪儿!不来算了,半小时,就半小时,我就去给你爹做心脑血管检查去!” 然后我又大笑,小乙很是义愤填膺地挂了电话。 再然后我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了,只有小乙的话还在繁花似锦的地开着。 “他还问我我在哪儿!这流氓兔崽子,我还能在哪儿……” 小乙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个温暖的黑影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了。 然后小乙整个的就坍塌了,并和着他的泪水一起沦陷了。 “昙华你大爷的,你明明看到了,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倒在球场旁的草地上,泪水比我的话更先做出回答。然后小乙默默转身,在这个他戒了三个多月的男人怀里,哭出了一窝璁珑的绿。还要说些什么话,空荡的校园里,蔷薇仍在固执地提醒这个春日残留的影像,梧桐仍旧摇出眼影似的光斑。有风淡淡地吹,篮球滚在一边,我此时觉得我跟那个篮球倒是如此的般配。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写了,大甲和小乙怕是受不了我啪啪打字的声音,怕是受不了任何除他们两人之外的任何声音。你听,他们正在拥抱呢,你看,他们正在哭泣,你用浅浅地指纹稍稍地触一下,就能触到他们彼此温暖的唇。 然后成绩就下来了。在大甲还没有偿还完这几个月内他欠小乙的吻和拥抱的时候,成绩就下来了。然后大甲和小乙迅速地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是的,如你所想,尽管他们那么爱着彼此,尽管他们禁受了那么多的折磨。然而,上天有他自己的逻辑,他从不听从任何凡人的祷告和启示。大甲和小乙双双败北,榜上无缘。就连我这个一向以成绩骄于人前的昙华,也跌入了难寻的尘埃里。 夏日的蝉噪声中,让人总易于午睡的昏暗中产生斑驳陆离的错觉。刚开始那几天我还坚信这俩孩子一定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他们那么坚强,那么爱彼此,他们经历了多少才……然而时日的拖延让我昙华对文字也产生了绝佳的抗体,我听不进去音乐,即使菲利浦折断般地演绎出高耸的咏叹调。我开始不自信了,我一点儿也不自信对于他们两个的了解。我惊恐得象是一只幼兽,只无力又无奈地祈祷着,希望一切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行事。 然而忽有一日,尹红来找我了。 她说:“陈甲跟乙默……” 在凳子上,我稳住自己跳跃的身体与感情。 “他们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 然而我的语言还是忍不住跳了起来。 一切发生在志愿填报结束后。大甲成功地坑了一次爹,他把之前他老爹靠关系在X大搞定的一切用一个微笑全数笑断,然后选择了一所仅是离小乙近了一个城市距离的学校。然而他们还是,一个天涯,一个海角,这多少让陈甲他爹的坑害有点抚慰性的效果,这也是大甲做的唯一一件看似孝顺实则背叛的事儿了吧。之后他们趁那个令人心碎的离别到来之前,去了一趟丽江。大甲说,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他要在还在小乙身边的日子里陪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他们在丽江又发生了些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他们在一起了,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不是么? “其实我真的很羡慕陈甲和乙默他们的……” 尹红说道,这又让我想起那天她的欲言又止。 “是挺让人羡慕的,俩男伢子,能这样,真不容易。”我坐在宽怀抱的椅子上,“你不介意我抽烟吧?”我看着尹红。 “其实齐欢她……” “我抽烟跟齐欢有什么关系?”我点上了火,“不要提齐欢”。 她仍然是那种小心翼翼却总会受到惊吓的样子,从包中拿出一封信来。“齐欢去了东北的一所大学,这封信,是她让我交给你的。” 我没有去接,此刻我承认我只是昙华,不是什么大师了。尹红就把信放在我的书桌上,像她的身体一样,她走路也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却又回头,“你可一定要读啊,齐欢非让我告诉你。我跟齐欢,我跟齐欢,以后也没什么了……” 原来尹红喜欢齐欢。 齐欢说她之所以停止报复是因为有天尹红给她告白了,并且恳求她不要再伤害大甲和小乙他们。齐欢说她们认识三年了,尹红没求过她什么事儿,只这一次还是为别人求的。齐欢还说,关于爱情,永远不要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付出太多。如果他给不了你所要的爱,就应该向尹红离开她一样,宽容且决绝地离开。 我的那支烟,虽然点上了火,却始终没有找到理由去抽食。 当然,至于大甲他爹是怎么知道大甲和小乙的事的,不管怎样,已经与齐欢无关了。而且,不管怎样,都已经与任何人无关了。 过年回家,仍见大甲和小乙。异地恋让他们每次的相聚都如胶似漆。大甲搂着小乙走在我背后,深冬的这个城市太多灰色,原本漏出盛夏光年的梧桐此刻也刨出背后裸露的天空。 大甲突然喊住:“喂,昙华,你可是答应了要做我们证婚人的!”他扯住我的衣襟。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们,浅浅地笑,如我从前。 “呃,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那个,大甲,你说我是做你的伴郎呢,还是做小乙的伴娘?” 我转身看着背后突然停止的他们两个。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不是么? ——第一节·完—— 第二节 序 不瞒你说,窗外下雨了,雨声像一铺雪似的捂住了所有季节的声音和人群忧郁的眼睛。空荡的房间里,单是让你听到雨水的碎裂声,没有钢琴般的温柔质地,没有提琴呢喃的温柔话语,反倒有一种淡和黑色的惨暗光泽,象是一撮静逝在岁月底部的头发。击碎在大地的胸膛,大地的胸膛内部,竟似乎是来自很久以前的回声了。 很久以前的记忆,我又看了看雨中沉思的绿,茶凉了。 尹红像一滴雨似的在雨中奔跑,她穿白色的雪纺,怀抱一个纸箱,在雨水的闪躲和绿色的推脱里,梦一般的奔跑出让人晕眩的背影。我似乎是要找她,却始终躲在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影像开始水蚀、朦胧,象是一场昏睡醒来的瑟缩的眼睛。雨声究是慢了,还是有人在我耳畔兽样的呼吸。我有那么一会儿找不到尹红,整个世界仿佛一起动手将她拉到大地隐秘的套索中去了。然而她突然又不知从我身体内部还是就打破玻璃似的从我眼中迸出,仍就抱着纸箱,她像梦境一样从我的惊叫中迅速滑落,跌至无尽黑暗的底部。然后我醒了,因为我分明看到,每一次我都分明看到,她凝固在那黑暗底部的时候,露出的却是扬之沾满血迹的,美好的脸。 尹红走了,半年多前,夏至未至。在春天最后一圈的挽留中,一场秋日般黑色大雨的挽留中,她差一个月不到二十四岁生日的挽留中,尹红悄悄地走了。 第一章 这个故事是扬之讲给我的。扬之是我弟弟,亲弟弟。 扬之那天打来电话说,小哥,我答应了一个女生的告白。他的语气里除了那种提及女生的固有语气外,你永远找不到其他。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向我出柜时的样子。从他眼角扯出眼睛一般的泪水,从他的脸颊跋涉到我的脊背,我认真地感受这种泪水的嗜咬,仿佛一句久违的温良问候。扬之告诉我他受够了,当那场蜿蜒了五年的爱情融化成春雪的绝望时,他就受够了。 他带走了我今生全部的情,扬之的最后一句话貌似是这样的。 “小哥我说我接受了一个女孩子。”扬之重复道。 “哦……”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 而那个女生,正是尹红。 而我不只是仅仅在敲这些文字的时候才感到蹊跷。 “我认识你哥哥。” 尹红在人群中摇曳生姿,盯住一贯小心如薄薄蝉翼的扬之。 然后扬之抬起头,他的眼睛让尹红禁不住又多喝了二两。我深谙他眼神的佳酿,正如此刻我的品咂。 “哦,你家也是X市的?”扬之声若蚊蚋。 “嗯,我们同班。我从他那里听说过你,扬之……?” 尹红捻长了语气,仿佛要在这名字的咂摸中咀嚼出几分意味似的。她眯了下眼睛,呷了口酒,在扬之身旁坐下。 尹红大学在老家读,不像我被流放到了云南。她跟扬之竟是在同一所学校,尹红一向是努力的。扬之,在我们家中,他是真正的兰芝宝树,天之骄子,与我这等灰不溜秋的老孩子比,看我爸妈脸上那三条清晰的黑线就明白了。 “哦。” 扬之眼睛中有闪烁的东西,就像我偶尔闪烁的话语。他的身体像发酵面团似的左左右右的动着,始终在找与尹红的合适距离。 或许正是在扬之调整好与尹红的距离时,尹红突然回头对扬之说了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尹红又离开扬之的眼睛,“你应该不怎么喜欢女生吧。” 然后扬之就又开始锲而不舍地调整与尹红的安全距离了。 其实尹红这样问是有原因的。 酒吧内的灯光暴徒似的劈开酒杯的心脏,混合带着邪恶笑容的音乐,溅到每个人的身上,血污一般的流动着。侍应生求爱似的打扮,做爱似的声音更让人频频产生廉价消费爱情的疯狂感觉。扬之第一次带我来这间酒吧时,每个人长着虎牙的食肉般的眼睛让我这个男人第一次对男人产生了如此不知所措的恐惧。就像红灯区里用眼神标价的织女们,这些男人也是在索要金钱或性,在摘下那张伤疤似的黑色眼罩之后?尹红瞅着不远处几对情侣在酒神的撮合下,将彼此的肉身撮合成一株藤萝。相拥而舞的人开始觉得舞蹈和拥抱已失去上床前的催情效果,而提前转入真正的较量。我从来不阻止扬之进入这种社交或者说射交场所,我熟悉他的眼神,水晶般地过滤一切。可以说,我信任扬之胜过信任我自己。 扬之好不容易笑了一下,一杯清酒如数坍塌入腹。 “昙华都还给你说了些什么……”,扬之认真地看了尹红一眼。 扬之是一个漂亮的男子,以眼睛为中心,向四周荡漾着常春藤和西湖水般的涟漪。尹红要有打水漂的冲动了,或许不是,只做一片落叶或水草,漂浮在这澄碧柔软的丝绒一般的眼神中。 我的蹊跷继续延续,虽然我弟弟偶尔会有着女孩子般的静好,可对于尹红…… “你放心,既然大家都在这个高危地带出现,”尹红回敬一眼,笑了起来,“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说得对,扬之告诉我那女生是尹红时,我就想说她能好到哪儿去。 而这样的相识颇有些志同盗合的意味,但他们就这样不分高尚无耻的认识了。彼时扬之读大二,而尹红大三就要寿终了。 第二章 “小哥,你对尹红知道多少?” 扬之给我点上烟,在我身边坐下,安静地看着窗外。 家里的布景还是扬之一手的调画,每朵空气中都有他细致的指纹。我们的卧室很大,像储物柜,扬之笑道。我回头看他,他的牙齿挂着冬日琉璃破开的白光。储藏着一对兄弟和他们的所有秘密,扬之很久之前就说道。 “不多吧,我单是知道她是喜欢齐欢。”我有点儿心不在焉,记忆像蒙了双眼的回声一样,回绕在这个藏有一双兄弟和他们所有秘密的储物柜。 “其实吧,”扬之倚在书柜上,像一本书似的不经打开便已开始了叙说。“尹红的第一段感情跟我一样,也是折腾了五年……” 尹红对男生有一种天生的排斥,就像我不分来由地讨厌黄豆芽。她估计信奉的就是那句辱了全体男同胞的贾氏的大名论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儿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既然这句话能从一个男人口中说出,如今被一个女孩子信奉了去大抵也无可厚非。我不喜欢尹红其实倒不是因为她是个拉拉,只是因为太强势的女生让我有一种逃难般的感觉。尹红短发,清秀,像男孩,干干净净的。她倒有个死党叫做锦的,初二的女生,大概也刚知道青春期为何物,也刚知道生理课本上吞吞吐吐的言辞到底意欲何如。尹红估计也还不知道自己喜欢女生吧,但对于自己跟别的女生不一样的这种自觉,丫估计还是有的。 春天总适合生长,任何东西。 那是一个阳光有着暧昧眼神的初春。 小纸条:锦,我今天生日。你可不可以,陪我过生日。在我家。后加一个短发的分不出性别的孩子,满面忧郁像被人抢了糖似的。 锦的纸条没有传来,因为锦就在她的身边。 然后锦就去了。 锦第一次喝酒,即使是红酒也依然摆脱不了酒神不安分的诡谲笑声。 饭毕,夜深,电话回家后,锦在尹红家住了下来。尹红拥锦到了卧室,惆怅的小房间里,平日里尹红身上的薰衣草的香味总算在这里找到了归宿。他们聊天,一切安详美好像这个年纪这个季节的所有夜晚。 很久以来我都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女人有闺蜜,同床共枕甚至练习接吻都稀松平常。男人却只有哥们儿,莫说拥抱接吻,就是拉拉小手便也异常紧张,斥之为变态流氓。女人闺密间的暧昧叫亲密无间,叫姐妹情深。男人与兄弟间的暧昧就叫搞断背,叫龙阳之癖。可见男女有别,略窥一斑。 关上灯后,尹红不知何时又把窗户打开了。冬日里浮至天穹的夜空正以一种亲昵的姿态向人间坠落,仍葆有冬日里瞳般的清澈,却也渐逸入人间温暖的烟火。尹红看着锦不动声色。 “你以为我喝醉了?”锦忽然睁开一双星星,在这一小块专属的夜空里,你随手抓一把就是她们笑出的流星与眨出的星光。 “那你没醉么……”尹红吃吃地笑着,以手支颐。 “当然没醉,在别人家里过夜,”锦向四周侦查似的扫了一下,拖着她女巫扫把般的笑声,“我可一定要保证我的贞洁的!” “哦?这可说不定哦。”尹红呵呵地笑将起来,突然跃到锦的身上,在挠了几通痒痒之后,大气不出就把锦这个弱女子的双手钳制了,然后看定锦,飞快地亲了一口,像蚊子偷破水面的泡沫。 玩闹的笑声被这个吻拦腰折断,尹红怔怔地看着锦的眼睛,似乎对这空谷全力喊出一句秘密后,期待夜风带来如期的回声。然后回声就弹了过来,即使夜风羞于参与。锦抬起头回吻了尹红的侧脸,尹红就是得到国际上的绥靖甚至侵略国默许的德意志法西斯了。 或许那时他们根本算不上是拉拉,情窦初开的年纪,二月梢头的季节,闺中蜜色般的情谊以及纯洁不知男女之别的头脑。尹红和锦,凭他们这等成色,估计再给他们几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伊等也做不出来个什么名堂。吻是一连串繁琐的动作,特别是对于他们。锦倒在尹红怀里睡去了,星空,阒寂,一方被墙壁切割的小夜空中,两颗装在许愿瓶中的星星安静地呼吸着。 春风沉醉的晚上曼妙了一个又一个,盛夏光年也在彼此的眼眸中飘忽流转,秋日私语不知说过多少个耳畔,连冬季恋人都已经看到岁月频添。日子悄无声息地流淌在总是后知后觉的凡俗的掌心。其间,尹红与锦成功地赶走了几个向锦和她表白的毁人家庭和睦的小小三,并在不断的学习与体会中将她跟锦之间的那一套繁琐的吻技登至肉眼觑不到的天堂,入到凡胎进不了的雅室。 “她们彼此熟悉关于对方的一切,就像我们,从小到大,彼此熟知对方的一切。” 扬之仍旧倚著书柜,他的眼睛望在墙角,又仿佛穿过墙体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男生或女生,能做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没有任何的谁能向我们一样熟知彼此。”尹红紧紧抱住了锦,她把脸颊深深埋在锦的长发中,象是狠狠种入一颗珍贵的种子。“所以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高考前夕,尹红对一场大哭之后的锦说着。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锦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尹红留下复读。父母之命,师长之辞,命运之口吻,不可稍有违背和逾越。 “你在Y市等着我,我一定考取你们那所学校!” 天知道这种狂妄的誓言在尹红的口中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我遇见尹红时,她已经再度复读了。我不知那时的她是否仍还信守着那句誓言,然而扬之说道。 “第二次高考失败后,尹红就沉默了。因为锦寄来信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隐隐约约记得,尹红的长发也是那时候开始留得吧 那是尹红的第一次自杀,她抱着哭出淋漓鲜血的手臂大哭不止。齐欢撞开门来,背起厕所里血泊中的尹红就冲向了医院。 之后是长达半个月的沉默,齐欢悉心照料,而尹红始终不肯说一句话。伤愈后,恰也开学,尹红看着满园开得鲜血似的虞美人突然对齐欢说,欢,我们认识要两年了吧…… 时间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杀手,我们究竟要在别人身上花费多少个春秋,才能证明我们的爱永垂不朽!? 尹红把关于锦的一切如数装入一个纸箱,独自一人跑到城郊河边的一个树林里,找到棵喜欢的树,就自杀式的掩埋了五年里所有不堪的涉世与回首。 “她总是喜欢掩埋,找个秘密的,有花和树的地方,很爷们儿的把一切统统埋葬。” 扬之又给我不知是点上第几只烟了,他已经默许了我在他面前的云雾,就像我也坦诚了他的朦胧。他接着说到,“去年我离开齐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处理一切的” “她说她只是在做一个实验,看那些曾经的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在无人看管的荒园里,在没有日头的地下,能禁住多长时间不被腐烂。” 第三章 “话说齐欢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出现?” 扬之向尹红问道,他问题时头一贯略微地侧偏,眼睛象是在期待你的答案,又象是有着自己的思考。 “我跟她本来就死党不是,那个假期,她好多天都找不到我,后来就闯到我家来了。” 尹红慢摇着手中的杯子,杯中的茶水被她浅浅的笑容掀动,窗外是鸟声滴水的阴天。 扬之和尹红分明已是死党了。 齐欢永远都不知道那年夏天尹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除非她与我昙华摒弃前嫌,并肯低下头来去读我的这个故事。当然,我也并非与她相嫌很重,那时年轻,很多事情都不太懂。过去的事情,就让他不管从耳边还是胯下地过去吧。 关于齐欢和尹红,前面的那件故事的里子里,细心的你们应该发现尹红笨拙的爱情针脚与笃诚的线条。她似乎总习惯把死党变为情人,这是我对其嗤之以鼻的。 暑假回家,我和扬之一并到尹红家里做客。其实是我在扬之的百般恳求下才愿意与他一道,因为对于他,我从来不懂如何拒绝。尹妈妈怕是对她这个二十三年不近男色的女儿有些莫名其妙的疑问,却也从不敢频频问及到底究为何是,而身为朋友却不是情人的我们对此也更是无言以对。特别是那场让这个母亲悲痛欲绝且万分迷茫的自杀,特别是像尹红这样美丽的女子。彼时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裙子,精致的妆容平添几分妩媚,久蓄的长发也已能被轻风盘成一道流景了。我隐约记得,扬之貌似对穿裙子的女孩子还算客气,包括长发,彼时他们也仅是死党而已。 尹妈妈就是太客气了,我们走时,她执意要送我跟扬之到路口,说是打了车后再回去。尹红挽着她的臂弯,母女俩以喧嚣的城市为背景,月亮在西天周旋着繁星,这样的景象竟也突袭似的美好。我永远忘不了她的那双眼睛,在我们回头的那一瞬间,芯片似的植入了我感情的大脑皮层。她总是有着一种不知所以的惶恐和心痛,不知道是不是那场自杀的缘故。其实她并不是多想找个女婿,她只是怕女儿一个人太孤单。尹红朋友很少,这也不奇怪,或许从某种层面上,这也恰是她善于把死党变为情人的原因。每个父母都比孩子更加难以忍受我们的单身,他们知道他们不可能一辈子照顾我们,特别是老了之后自身尚且难保。所以每个父母都在为他们的孩子寻找一个能够代替他们照顾我们的人,特别是对于尹红这样孤僻的孩子,父母的恐惧是我们最大的残忍。 回家的车上,扬之对我说小哥我是不是要努力改变一下。我揽着他瘦弱的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叹出一句,别太苦了自己就好。正如我之前所说,扬之是家里的骄傲,是家里希望之所在。不管怎样,一个太过于耀眼的孩子,或者说一个习惯于耀眼的孩子,一旦在别人的眼睛里出现了裂痕,还是这样的裂痕……扬之,我向窗外看去。然而对一个哥哥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当你心爱的弟弟沉陷于苦难的泥沼时,你却连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或许就是尹红找到扬之的原因之一吧,在她挥剑斩断与齐欢的纠葛,并冰冷地拒绝了另一个女生的艰难追求后。尹红对扬之说,我们拯救彼此吧,你看我难得找到一个不讨厌的男生。而且,你也难得找到一个有点感觉的女生。她的口气里一贯对男生的倨傲,但扬之却看到了一丝白发似的恓惶。 “拯救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你没男人要,我可说不定呢。”扬之侧扬着脸,调皮是他表情的一贯文风。 “我说真的,”尹红掰过扬之清俏倔强的脸庞,“回到人间来吧,咱们一起。我说,你该不会真想跟你老爸老妈说你喜欢男人吧?” “你还别说,我还真有这准备!”扬之说道,“我们生来如此,我做不来别人,我擅长的只是做自己。” 扬之停下脚步,霓虹的华彩打在他的脸上,分不清他那是少年不谙世事的倔强还是风尘仆仆后的智慧。 在我认识的这样一群人中。对他们来说,世上最美好的事情怕不过于寻找到专属的真爱,并且这爱情得到亲人朋友的承认与祝福。而最恐怖的便不过于不仅爱情里饱受伤害,而且出柜之后还遭世人抛弃与鄙视。因此,多数人选择宁可不要什么绚烂的爱情,也决计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落得个被世人唾弃的下场。 “我太累了。” 尹红不知何时学会的抽烟,然而她的酒量我是见识过的。 “不想再寻找了,孤魂野鬼似的,你瞅瞅我娘那副哀怨的眼神。她织毛衣的时候对我说要是我能找个男人照顾,哪还用的了她一针一线地给我织啊。她还说她那眼都花了,她戴着我爸的老花镜,可爱极了。” 然而扬之只是沉默。 “说实话,我最近有点儿急。而且……” 尹红吐出最后一个烟圈似的泡泡后,像只脱了氧的金鱼,也沉入了喑哑的水域。 然而扬之只是沉默…… 第四章 然而扬之还是答应她了。在他在阳台和顶楼数了好几个夜晚的星星后。 尹红那天很高兴,我们约了去唱K。尹红就唱信的铿锵有力的《海阔天空》,唱王菲柔韧如蒲苇的《我愿意》,跳过悲凉的渗出月色的《残酷月光》,也不理会阿桑总是带有淡淡瘀青的嗓音。扬之窝在沙发里,暗处的灯光像一只无法抚摸到他的手,他安静地听着,末了,说,小哥,给我支烟。 尹红就喝醉了,醉了的尹红反倒像一只被酒精软化的石头,开始有了柔软的质地。尹红从扬之尚未契合的怀抱中知趣地退了出来,眼泪不多,无损妆容。然后尹红收敛烟霰似的眼神就对扬之说,扬之你听着,我会让你爱上我的。我知道你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我,我也不确定自己究竟会这样爱你到多久。 她断断续续,包厢里的空调无关任何人的情绪。我们把尹红送回家的时候,路上尹红还透出这样一句,扬之你一定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们,你怕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我开始有种莫名的恐惧了,不知道尹妈妈是不是也常常戚怀这样的感觉。那象是你做了一个看似很真实的恶梦后,却不敢将之告诉任何人,也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 然而扬之一路只是沉默。 扬之后来打来电话说,小哥你有没有跟女生谈过恋爱? 我哑笑,“去你的,难不成我还跟你一样跟男孩子搞基情岁月啊?” 尹红怕是用尽了她的十二分心力,扬之在电话里凹凸般地不知所措。她对扬之说扬之我会保护你的,尽管扬之不敢迎接她那豪气干云的目光,然而她还是去学了散打,在一群男人中旋风似的拼搏厮杀。记得扬之不知哪次说起女生瘦点儿不错,然后她就节食减肥,生生从55KG减到45KG,而她却顶着个172的伟岸身高。扬之喜欢音乐,她就攒钱借钱给他买吉他。扬之想去旅游,她就突然身价过亿似的陪他出游资,狂购物。扬之说…… 扬之说小哥我现在不敢说话,我无比坚信此刻他的这句话。 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扬之了,他有着对于艺术的敏锐嗅觉,却也是爱情中的盲人。偶尔想起那夜尹红句句带血的话,我的心象是太用力合起的伞,伞骨抽得我脊柱也疼…… 然而扬之每次打来电话都会问一句相同的话:“小哥我还是爱不上她怎么办啊……” “你有没有吻过女生?”在他们的爱情中,尹红总是第一个说话的人。 “没。”扬之嗫嚅道。 “我们要不要这么跃进……”扬之警戒似的望着这个一周前预定的房间。 “扬之,”尹红声音柔软且坚韧,却又有一种空旷的感觉。 “我只是想抓住现在的感觉,我很害怕那种突然感觉不到你的感觉。而且我最近……” “还有,这个房间是不是太洁白了?” 扬之盯着面无表情的墙壁,无比坚定地问。然后尹红回身就抱住扬之了,扬之闭上眼睛,眉头紧蹙。 “还是回学校吧,这儿……” 扬之的言语粘连在一起,含混不清。尹红随之吻了上去。 …… “嗯……你等我下。” 扬之不由分说,推开尹红,径直冲进了卫生间。 扬之扭过头来问我说,“你猜我去卫生间干嘛?” 他没有一贯的调皮神色,单是眨了一下水晶般的眼睛。 “呵呵,你该不会是去自慰吧!”我高声笑道。 “德行!” 扬之白了我一眼,随之又满面忧郁地对我说他去看了一眼李子。他递给我那张曾递给过我无数次的照片,照片中的男生叫李子,扬之的初恋男友。 “我狠狠地记了一眼他的样子,又狠狠地回忆了我们第一次时的感觉。”扬之淡淡地笑着,他这一点很像我。 “然后我冲了出去,哈哈,不管了。”扬之像一个被宰割前做过祈祷的基督徒,一副心事已了的样子。 尹红就把扬之缠绕了起来。我相信这一系列动作的完成对他们来说一定异常艰难,一个喜欢男生的男生与一个喜欢女生的女生,最艰涩的进入是那场心里的交合吧。 “那你感觉怎么样?”我侧扬着脸,看着扬之,我承认,我有几分下流的意味。 “我是男生嘛!”扬之理直气壮,“能怎么样!”他又羞涩了起来。 …… “我只是觉得不管我怎么抱紧她,都象是抱着一段走不到尽头的山路似的。”扬之一脸无辜且无奈的样子。 “那是因为你还是没有爱上她!”我觉得有点忧郁了。 …… “你说的没错,因为我还是没有爱上她……” 他怕是也要变成一朵稠湿的云了。 第五章 尹红变得越来越女人了,她画精致的妆,拎总能装进男人眼珠子的包。她倚着扬之的样子看起来已极具一个小女人简单幸福的范儿了。这让我想起她爱着齐欢那会儿,她卑微的就像一株低进尘埃中的草芥,只为了烘云托月出齐欢的各种美好与骄傲。此时虽不免信了那句“爱情改造人格”,却已被岁月的霜刀无限雕割。 这样的纠缠在彼此的迁就中凑合了约有半年的光景,那个叫李子的男生就从照片中走了出来。 “你应该就是昙华吧,我找扬之……” 他递上一支利群。我随手接了放在桌角,戴上眼镜狠狠地看这个化为活人的画皮。他看起来象是固体的,没有什么感情的流动,俊毅的面容却如岩雕,仿佛经历了千年的风沙。 “他不在……”我继续擦手中的鞋子,摘下眼镜,小小鼓动一下嘴巴。 “哦,既然这样……”他尴尬地笑了下,“那,这是我的号码,劳烦你转交给他一下,我会打给他的。” 我回头看他,当然仍少不了戴上眼镜。很久之后我发现我与眼镜之间,若我要看清这个世界我就非得戴上它不可,然而若我要真的看清这个世界我就非得摘下它不可。而在这频繁的摘取与戴上之间,世界的真相如何?它早已面目全非了。 “你找他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也是一样的……”然而还没等我说完,扬之就从楼上奉出个头来。 “那个,我在……”,他的声音穿破我的脊背刺了出来。 这个出息孩子! 他们聊了一个下午,在我发现一楼没什么可擦的东西之后,李子和扬之一前一后走了下来。扬之送他到了我们家门口,他们当我是不占存储器的垃圾数据。 “你们不是分手了么?” 我把抹布扔到一边,我打包票如果此时我想吵架,这一定是个很好炒作的噱头。 “嗯。”扬之有气无力地回我一句。 “那你还跟他纠缠什么!” 我不得不再次找到眼镜去捕捉他不知所云的眼神。扬之举起左手,把头转向一边,中指上原来一直璀璨的戒指如今转移到右手。 “说清楚呗!省得大半辈子的不甘……” 扬之轻轻地抚着疤似的白痕,他的语气竟也轻如那道细致的白痕。 然而尹红突然一日打来电话,那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打给我的电话。 尹红声音疲倦,我似乎能看到她那无力呼吸着的眼神。 “我在扬之的包里,我送他的那个钱包里,又看到了那个男生的照片……” 沉默象是仅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接着尹红又说道:“昙华我没求过你什么事儿……我最近……你可不可以让扬之坚定点儿,我,我仍是感觉到他象是会随时流失……” 我本想说因为扬之是沙漏中没有营养却带走时间的沙子,所以才会时时流失。 但我还是沉默,我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渐渐滑入一个幽暗粘湿的谷口,在别人的爱情之外,局内人都尚且如尹红扬之般的绝望,我这个徒握半卷佛经的昙华,能得到多少佛祖的祈佑呢? 我只是问扬之,尹红最近还好吧? 扬之刚挂掉尹红的电话,并不看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应该还好吧。 …… 然而扬之忽有一日对我说:“小哥,我跟尹红分了。” 他说这句话就好象说“小哥,今晚你吃了什么?” 我跟所有的旁听者一样,只想得出来同一句话,为什么? 扬之已从书柜的侧脸处流转到窗台的下颌,他把自己卷在青花流云的窗帘里,像一捧渐渐幽入暗处的百合。 “她跟我都忽略的一个事实是,我是gay,我根本不可能爱上女生。而且,我也不打算逼自己爱上女生。”很久以前,扬之早就寡淡的语气。 “我不知道她究竟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会从一个拉拉从良为一个尘世烟火的女子,或者说她根本就是在逼自己,你知道的,心理的变性更恐怖于生理的阉割。我跟她不同,她准备屈服了,她受够了。我虽然孱弱,却仍旧还没有放弃与这他妈的世界干上一场!”。 扬之的表情让我突然想起那日同他一起看《米尔克》,他说小哥我没本事对全中国的同志说我是扬之你们跟我干吧,但我不会屈服,我原本想,我们生来如此…… 他又说,小哥,家里的事还是要暂时麻烦你了。 扬之谙熟尹红的脾气,就像他谙熟我的肩膀。他情知由死党变情人只需双方点点头,可是由情人再回到死党那就是两人的杀头了。既然不可能,扬之也没有犹豫。他删了尹红的电话和扣扣,MSN和伊妹儿,并将一切陌生人的号码全部屏蔽。后来他想,即使他不屏蔽的话,凭尹红的脾气,她也决计不会有任何的纠缠与解释。而这一切自始至终,尹红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一切仅在一条短信后迅速结束,像极了奥斯威辛的那夜不留声迹的屠灭。 我于是想起了这段日子的种种,他劝退了李子,开除了尹红。爱情的寄宿学校里他不允许虚假与屈服,即使只在一间空敞的教室里,做桌椅板凳的老师。 第六章 窗外又下雨了,这个季节,云南的天气也掺和进我故事的泥巴里来了。这里一片泥泞,我的回忆受阻,笔尖的呼吸有些紊乱。 约莫过了两周,扬之电话过来说,尹红死了。 扬之得到消息时,尹红都已经完结出殡了。一位自称是尹红室友的女孩来找了扬之,在挨了若干巴掌的耳光和周身的cat fight后,那女孩哭着对扬之说了以下的东西。 锦失恋了,找到了尹红。尹红最怕的就是这个了,就像《春光乍泄》里黎耀辉的那句话,何宝荣将‘重新开始’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句话对我很有杀伤力。因为不管我们之前是分是合,是爱是恨,只要每次他说出这句话,我总是会和他再走到一起。她说锦是她的劫,只要她求她,她就从来不懂拒绝。所以扬之及时或仓促地成了她的男人,尹红或许只想躲在扬之的怀里避开一切锦的图像和声音。她生怕一个不小心,又回到之前万劫不复的境地。 锦被扬之辟邪之后,那个女生说,又一个女生出现了。女生说,那个女孩子暗恋了她三年,到了最终,心的容器终于盛不了疯狂发酵的爱情时,她表白,却遭慌乱的拒绝。而正当那个女生决定无声退出,并准备默默等待的时候,尹红却突然死了。 尹红对女孩儿说她是好不容易改为吃素的吸血鬼,唯有在看到扬之时,唯有在感觉到扬之的气息时,她才能安定下来如一只温柔的幼兽。其实有时候,爱情就是心里陈酿着的酒,即使你打不开,即使你喝不到,但只要跟哪怕一个空瓶在一起,那酒香,分明是不可抵的。 “她说你是她的贝拉,她说如果没有你,她会陷入另一个血的漩涡。”女孩看着他,泪水爬满了她威廉古堡似的面颊。 当然这些扬之都不知道,当然扬之不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他不知道尹红为他减肥的时候其实已经患有了厌食症。他不知道尹红攒钱借钱陪他旅游购物、买吉他时,其实每顿只吃一两白米饭。他不知道尹红在道馆里拼命搏杀时,供应她能量的不是那一两白米饭,而是心疼他的眼神中,总是流露出的没有安全感。他更不知道尹红即使是在生理期也要与他发生关系是因为她已经不止一次看到扬之的扣扣心情,里面有另一个男生的声音与面容。而为此尹红新伤旧疾跑了近两个月的医院,而那些贴着化妆品商标的瓶瓶罐罐装的其实不是化妆品,那可全都是酿着苦辛的药啊! 扬之的哭泣在电话的这端渐次变小,我仿佛又听到了雨声。 而尹红终于在卧了两个周的床之后,突有一天神清气爽地下了楼。在一群室友的惊讶中去食堂美美地吃了顿午饭,甚至去陪那女孩打了会儿篮球。下午她回到宿舍,像那年收拾锦的东西一样处理着关于扬之的一切。她小心翼翼,象是在处理一个总是腐烂的伤口。她还是习惯掩埋,收拾好后,趴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青色眼皮似的薄暮。在室友一触即断的目光里,小心翼翼地离开去了学校后山。待她好不容易爬到后山并找到一处颇为隐密的树林时,天早就已经黑了。因为长期贫血,她早已经体力不支,晕眩的感觉让她迷了路,然而那夜偏偏又下起了暴雨。慌乱中的尹红无处避身,遂从小路一路奔回,手中还抱着扬之的那个纸箱。一番疲命的找寻后,途径黑夜的鄙夷暮色和树林的装聋作哑,尹红不小心从山坡滚下,山虽不高,坡却够长,最致命的是坡底还嬉笑着堆碛的乱石。半夜人们找到她时……她只是还抱着扬之的那个纸箱。 一口气写到此,我不禁拽住记忆的每一个衣角不敢稍有动作,秘密花园的旋律在我耳中静静流淌。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秘密花园,埋葬着一切他最珍贵又最伤害的过往。 我并未腾出身来,容自己思考一些关于死亡或者爱情,甚至青春的话题。我不言语,我只是知道故事要结束了。我们在演了一出一出的剧目之后,是要流离于之前的情节还是把不多的眼泪撒向之后的滥觞?扬之说,他还会在孤身的夜里偶尔抽搐似的想起尹红,然后泪流满面。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再真实的心疼也会被时间威胁得做作。就如七堇年所说,忘却是一种原谅,即使是最不高尚的那一种。 我已不再抽烟,扬之与我也隔着这么久那么远的沉默。 “小哥,这个故事就拜托你了。”扬之微扬起头,像极了年少时的样子。 窗外雨渐渐息了,夏天的浓绿让人有种被掩住了口鼻的窒息感。我敲出最后一行字,他们找到尹红时,那雨也是刚刚息的吧。 ——第二节·完—— 第三节 第一章 李子豪第一 李子豪这个名字一般除了老师点名外,基本上没人敢这么叫我。 跟我混的都叫我豪哥,不跟我混的见了我的名字也都要沉默。 只有扬之叫我李子,然而他也已经很久没叫过我了。 “我叫你李子吧。”他坐在操场后面的棉柴垛上,夏夜的蝉声叫得嚣张,而这嚣张反倒滤去了太多尘世的声响,一度我觉得夏夜的清爽是被蝉声这层外壳保护起来的。 “为什么?”我仰卧在他身旁,蟋蟀似的摇动嘴中的草穗,突然很感兴趣。 “你那帮兄弟每天豪哥长豪哥短的,那个豪字不知沾了多少人的口水,”扬之回头看我一眼,“所以呢,就叫你李子吧,那地儿还算干净些。”说完他笑,浅浅如月弯。 那时我笑,我想他总有动听且古怪的理由。夜风轻叱如他一贯在我耳边的低语,世界就这么不走也不停,连月亮都倚在柴垛上,不走也不停。 现在我仍笑,笑着笑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那个名字他叫了我五年,而如今他都已经两年没这么叫过我了。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孩子,热爱脏话与武力。仗着人高马大,总喜欢一大力金刚掌把人小朋友拍成哀鸿遍野状。我爹忙着人前人后地鞍前马后,为了他所谓的比我妈重病都重的事业。我在小学就一直被问题少年这个招牌所拥戴,我们倒也惺惺相惜,为了不忍与其分别,我被该死的小学留了两次级。记得五年级那会儿,我们新来的班主任让我站起来回答某个问题,我不会,也懒的搭理他,更不用说站起来了。他凌波微步走到我面前,双手叉腰做泼妇骂街状,非要我站起来不可。我就站起来了,我站起来是有原因的。我看到他眼球最凸起的部位掠过一道惊惧的光,他能不惊惧么,我站起来高他足足一个脑袋! 但现在没人敢留我级了,我爸却也的确掮起了他忍辱负重的事业,在我上初中时做了我们本地的银行行长。我继承以往的江湖风格、铁血政策,把热爱脏话与武力这句动宾短语又增加了个宾语,那就是马子。彼时我在校园里漫步,后面是我管它衷耿还是狡猾的小弟们,就跟学校是我们家开的便利店似的,而我,只不过是例行惯例,在我的土地上巡视而已。 而多少年幼的郑重放在此时的口吻里,都不过是一句胡闹的儿戏。 青春期前看古惑仔,染发、墨镜、纹身以及以“他妈的”为发语词和句末语气词,奇怪于每个纯爷们口中与身边那个让他们豪情万丈、浴血红尘的“马子”。我问二毛为什么他们叫女孩子“马子”,二毛这狗日的嘿嘿地笑,说,马子是用来骑的。我问怎么骑,二毛依旧嘿嘿地笑,底下偷偷塞我一个纸包。我打开看,差点将鼻血喷这狗日的一脸,丫不知从哪儿搞来这么多A片。后来我琢磨,这东西用来做启蒙教育是不是太超出大纲要求范围了。然而我是个从来就不在大纲要求范围内的孩子,我的纹身也只是我自己来划而已。 我很快有了我的马子,我也很快把她骑在了我的胯下。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她,我只是觉得别人有的东西,我也得有不是,要不然,身为老大岂不是太不像样子?!多年以后我回忆这些what a fucking yesterday,我觉得自己混蛋的就像一个真的混蛋一样。 丫是个处儿,特难搞定。我虽不是处儿,却是个雏儿。而且从来这学来的东西最难以致用,那马子在我的身下杀猪似的嚎叫,我不耐烦了,起身抽他丫的一大嘴巴子,给老子闭嘴,你他妈再这么叫老子把你上面也塞住! 敲下这段文字时,当初没有的尴尬此时竟羞耻了起来。呵呵,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我有了我的兄弟,我有了我的马子,我有了我的地盘,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大哥了。 见到扬之时,我也不记得我换了多少的马子了,当时觉得女人这东西,一个又一个,差别不大。她们除了能做我跑马的南山外,其余的也就是让那群泡不到马子的孙子们看着我出双入“队”的背影,艰难地咽几口唾沫而已。记得那时我的女人叫小婷的,我追她的原因很简单,她是校花,我是老大,宝剑赠英雄,校花配老大。追到她后我就把她撂一边儿去了,然而她是真喜欢我的,她是跟我在一起最长的女生了,然而我已经遇到扬之了。 那两年里我忙着东征西讨,对女人的热情永不比与男人间的征战。我对我的小弟们说,一个男人,说他多有能耐并不是看他能征服多少女人,而是要看他能征服多少男人。说实话,我对女人只是图一时新鲜,待自己没了那份食欲,纵是面前横陈着白花花的肉体,我都觉得跟逛肉食铺子似的。有时间我倒是喜欢看MOVIE去解决疯狂发育身体的发难,而与她们在一起时,我喜欢的,也只不过是她们的BLOW JOB而已。 扬之跟我认识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样,所有女生也都不一样。他没有男生的各种粗糙和稍微发酵的气味(当时我以为这是爷们儿来着),也不像女孩子们的各种腻烦与稀奇古怪的化学味道。他在教室的前排坐,我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透过书缝看他。夏日,有凉风簌簌如秋之落叶,吹动他的刘海如一帘幽梦。二毛碰了下我的胳膊说老大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妞了,他指着扬之的同桌,那个恐龙战队队长说。我不搭理他,他又嘀咕一句,你要是觉得喜欢,就跟旁边那个男生换个座位,他棱起眉头,挤出扬之的方向。 然后我就坐到前面去了,只不过我不是去代替扬之,而是趴在了他后面,然后我就看到扬之白细的脖子跟榆钱似的耳垂了。 跟我同桌的男生各种五官不同比例的帮我解读着猥琐的定义,丫既不学习,又不敢像我们般这样打拼,只是每日的对着校园黑帮之类的小说暗暗叫狠。然而忽有一日丫怯怯且弱弱地去问我的发迹史,本来对于这种垃圾货色,我向来没有收破烂的喜好。但转念一想,声音以波的形式传出,好感以波的形式进入,向前瞅了一眼扬之小莴苣似的脊背,我的声音就高亢起来了。 尽管这种唱评书似的宣扬也的确招来一大批的受众,但我面前的那位爷就是不肯回头,一副世界在我身边,我在世界身外的样子。若是按照我以前的逻辑,我一定以为这货太不给面子。可那时我的想法却是,此方无效,另求他策。你知道,当一旦有人能够改变你一贯的逻辑方式时,那就已经是个危险的征兆了。 放学我让二毛他们先出去了,扬之放学是从不走的,除非有那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来找他,我猜想他们是兄弟,因为彼时扬之叫他小哥。我就扯了下他脑后的头发,扬之回头,我就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张侧脸。还来不及欣赏,伊说话,细细含混的声音,“有事啊?”,象是受了委屈一般。 “嘿嘿,没事儿,就是要问你道题。” 你别笑,我知道这理由够烂,更何况我还是一地道的痞子,但,管他呢,既然都已经烂了,那烂就烂吧! 我把书递给他,庆幸没有拿反掉。扬之就垂下他那缝补了阳光的眼睛,牙齿轻轻地扣着下唇。 当时我就想他要是能把那道题一直读下去,并且永远都不要抬起头来该多好啊。傍晚的阳光迷离而多情,从他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今夜的星空。 然而他已经抬起头来,我故意将身子向前送去,象是要全数握住他的声音。扬之稍有发觉地微微后退,只是看著书页,小心翼翼地捻着蚊蚋的声音。 我就是挺后悔这道题问得太弱智了,因为前前后后他就说了三句话。他说首先,然后,你看出来了。之后他问我你懂没,他问我时头稍稍左偏,柔和的下巴与阳光形成可爱的夹角,我说没,你再讲一遍吧。然后他收回让人意乱神迷的眼睛,又把那三句话重复了一遍。 门外那个男生准时出现,他把眼睛全数抽出向门外看了一眼,说懂了吧。我不好意思再拖,就很豪迈地站起来说当然了,这么简单的题!随之又补了一个很大哥的微笑。扬之就说回见,抱起书桌上的书,像一片叶子滑入秋风的舞池,跟那个男生翩翩飞去了。 我突然间有种失落,回头看了下身后早已空荡的教室,那种失落即使在现在也很是真实。我象是被褫夺了玩具的孩子,突然不知道要怎么进行手边的游戏。说实话,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我会爱上他,一个男生,我更未想过要去追他,我以为那种事情只是男生跟女生之间。我之所以会那样看他,我之所以想去接近他,原因是你必须相信我他给了我一种除去大哥、兄弟和马子之外的全新感觉,而我也真的很喜欢那种感觉。 扬之第一 搁在两年前,我敢打赌昙华一定不敢写这篇小说,就是看,我都要怀疑他的胆量。昙华是我哥哥,然而我叫他小哥,因为据妈妈说我之前还有一个大哥的,但他太英年早逝,只见了约摸两个月的光景,就又重新回去做了那纤雅天堂里的光影去了。 小哥大我两岁,然而他却有着与他的年纪不符的缄默。我们同时上学,初中之前,我们也几乎总在一个班级。早上他喊我起床,总骗我说扬之你又尿床了,我慌忙起来就看到他在阳光的焰心里笑得跟仙儿似的。放学他拉着我的手回家,说先到家的孩子有糖吃。下雨天有他和我头顶那把吃力的伞,其实我觉得是吃力的手。冬天雪厚路滑,天寒地冻,他就攥着我的小手,极其认真地对我说,我出右脚时你要出左脚知道么,这样我们才不会跌倒。然后我戴着毛线手套的小手高高举起,问,真的么?小哥就用比冬天下雪都坚定的声音说,真的! 但是我们仍旧经常跌倒,我想那是因为我总是走着走着就成了跟小哥一致步调的缘故,对此我暂且表示无能为力。而且跌倒也不是件坏事嘛,我总是喜欢跌倒后一动不动,坐在雪窝里巴巴地看小哥把我扶起的样子,他憋着冻得发紫的小脸,还不忘艰难地笑笑,说扬之屁股摔几瓣儿了?我笑,糯糯地说,每次都是摔两瓣儿啊。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生病,而且即使我不喜欢,我也仍是要生病,又更何况我喜欢的缘故呢!于是,我就更加大胆且随心所欲地生病了。 爸妈总是很忙,小哥就要照顾我吃药。他的两个衣兜里分别装有糖果和药片。要吃药了,小哥就端着水杯过来了,水从来都是小哥预先试好的,所以不会太凉或太烫,像他测我额头温度的手指。我就坐在沙发或织有米老鼠的榻榻米上,看着小哥一只手端着水杯,一只手模仿医生打针的样子向我走来,他还假装眯着眼睛。小哥说,猜糖在那个口袋?我指了指右边,直看着他挑动的眼神和总是谎骗的眉毛。小哥就笑得眉目星绽,从右边口袋掏出糖果来,说,猜对了哦,奖你一颗!然后继续猜,猜错了就要吃药。我愿赌服输,因为赖皮会没有糖吃。小哥就把药放在我手心,递上水杯,然后对着我苦瓜似的脸笑出悠然见南山的恬静。他总有办法在糖果被我猜完之前,让我将所有的药丸如数吃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他很神通。妈妈就不会这么做,妈妈说,扬小之你真的不吃?我把头扭到一边,很去留肝胆两昆仑地撅嘴。妈妈就说,你不吃也行,你不吃药的话我就带你去打针。我最害怕打针却也顶不喜欢妈妈这样喂我吃药,于是我只好说,我要小哥! 我不怎么喜欢跟男孩子玩,因为我总是被妈妈打扮的漂漂亮亮,而男生小朋友们以鼻涕为绶带,以灰尘为勋章的伟岸形象,让我从那一刻开始拒绝童年的功名利禄。而且他们象是尚未从爬行动物进化而来,每天爬来爬去的让人忍不住想要踩上几脚。相比之下,女孩子们就要温柔很多了,我曾经跟一个女生合伙,成功地保护了一朵路边的蘑菇不被男生小朋友们摘走。于是我知道原来采蘑菇的小姑娘那是一个美好,而采蘑菇的小男孩那叫一个邪恶。 男生们最坏了,那个女生一幅旧社会备受欺凌的表情对我说。她又转过身来郑重地警告我说,你可千万别跟男孩子们玩啊!我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似乎吞声却又小声地回答道,噢。我们先是在路边发现了那朵可爱的蘑菇,但那里来往那么多人,据她说来是来往那么多男生,肯定会有谁把它摘走的。我们就用麦秆儿和南瓜叶覆上,周围还培了细细一层土。几天后我们仍来看,他确实还在那儿,只是已经撑开小伞,象是一场心悸后的舒张。 三年级时跟小哥不一班,一次因为着实看不惯班里那群鼻涕虫对一只青蛙的活体解刨,我便上前与其发生了争执。争执中我被那个又高又壮的牛牛推倒在地,我就起身狠狠咬了他一口。然后牛牛嗷嗷地甩着胳膊就向我冲来。我们在地上厮打在一起,我的漂亮衣服沾满了泥巴和草叶,我甚至看到衣服上花纹委屈的皱眉。正当我觉得我要死的时候(其实只是那厮掐住了我的脖子),小哥就大叫着跑了过来,他跑过来时时间失去重力,光影变得缓慢。他把牛牛掀翻压倒在地上,也不打他,却也一点都不让他动,而且双眼死死盯住他。然后牛牛就哭了,牛牛哭起来更丑了。我于是知道原来搏击中,最重要的不是拳脚的致人死地,而是要给对方一种无路可逃的绝望感觉。小哥的脊背在我的眼泪中模糊而后清晰,仿佛脱水后逐渐凝固的石膏。我于是从他背后潮水般站起,扯了下他的书包,用带着细细鼻音的声音对小哥说,小哥我们回家吧。 然后有一天,操场上诞生了我童年时最有深度的一次谈话。那女生问我说,扬之你怕不怕毛毛虫啊?我不假思索说怕,我最怕的就是毛毛虫了!她嗯了一下,又接着问我说,那扬之你怕不怕蛇呢?我说怕,我也最怕蛇了!她就低下毛茸茸的头,苏格拉底似的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无比坚定,双眼放出能消灭怪兽的电光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就是男孩子们了! 我说为什么?她近乎抓狂,仿佛不能瞬间解救我似的对我说,你想想啊!他们不怕毛毛虫!他们敢把毛毛虫放在手心里,他们还让它爬!他们也不怕蛇!他们还会跟蛇玩呢!我在一旁吓得毛骨悚然的,她的话毛毛虫似的爬了我一身还不算,又紧接着幻化成蛇把我勒到窒息。我瞪大了眼睛,对此表示震惊和深信不疑。然后那女生貌似觉悟到了什么,她又偏过毛茸茸的头来,我只看到她缓慢动作的嘴巴,貌似扬之也是男生哦。我尴尬了起来,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只好问她,吞了一口口水,那男孩子跟女孩子有什么区别啊?她向四下里看了看说,扬之,我是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才告诉你的,你可不准告诉别人啊!我咬了下嘴唇,装作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似的说,嗯!仿佛我即将掌握这个世界上最为机要的秘密。她就凑在我耳边说,我听高年级的姐姐们说,男孩子身上有刺! 有刺?我皱了下眉头,表示深度迷惑。她再次无比坚定地说,嗯!所以女孩子们绝对不能跟男孩子在一起,因为会被刺到。我接着问,那就不会刺到男孩子们么?她专家似的思考,说,应该不会,你看他们都有刺,我刺你的时候你也会刺我,就会抵消呢是吧!我觉得很有道理,就又问,那你被刺到过么?她突然就慌乱起来,两只眼睛瞥向一侧说,怎么会!我又不跟男孩子们玩! 然后我们就又都沉默了,我沉默是因为我在想我的刺在哪里。她沉默怕是因为她在思考一个怕毛毛虫和蛇怕得要死的扬之到底是不是个男孩子。 放学后我看着很是光滑的小哥,我说小哥你的刺呢?小哥很疑惑地回头说什么刺?我说就是那个会刺到女孩子的刺嘛。他再度表示思维短路。我想了一下,就又继续说到,就是那个男孩子有的,女孩子没有的刺嘛!然后小哥就伸出一根耳朵似的手指,仿佛听闻曾有过之精妙法似的笑了。小哥说,哦,那你要我的刺干嘛?你不也有的么。我着急地说,我就是找不到我的刺,所以才来借小哥的刺来看看嘛。小哥表示很为难的样子,说,呃,扬之不急嘛,要不了多久扬之也就会看到自己的刺的。然后他揉揉我仍旧疑惑的头发,这是他类似习惯却似乎总有深意的动作。 望着远处,我那时就只想跟那个女生说,XX,你放心,虽然我也有刺……我突然有些悲伤,但旋即我又坚定起来了。我想对她说,虽然我也有刺,但我发誓我一定不会去刺你的,而且,我也绝对不会去刺你们女孩子的。 爸妈一直很忙,更小的时候貌似我还有些美好的记忆,但渐渐长大,我能捕捉到的都是他们忙碌的背影了。很小我就跟小哥睡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总觉得与爸妈相比,小哥的脊背才涂有命运的靶心,才是时间漩涡里最惹人沉迷的涡心。而爸妈,他们象是涟漪,轻轻扩散,让你在生活广阔无边的湖面上,无处可寻。后来初一那年,因为工作的事情,爸妈索性移居到了外地。我跟小哥被爷爷接到老家,开始了真正刻骨铭心的生活。 小哥五年级的时候就在我们的小房子里贴满了李小龙的画报,然后每天呲牙咧嘴地开始做俯卧撑。到了晚上就凑到我的边儿上让我摸他的肌肉又长了多少。我就一边给他把脉,一边说哟,长了不少呢!好像把脉能称出肌肉分量似的。除了呲牙咧嘴的运动,我们还攒钱买了小录音机和随身听,然后在街上淘了流行金曲的磁带后,回家死命地听。彼时小哥就在我身后对着李小龙默念一二三四,而我塞上耳机,一边无比淡定地听张学友撕心裂肺的歌声,一边把妈妈书架上的少儿版《红楼梦》看得秋花惨淡秋草黄!。 小哥也读书,他读什么《三国》、《孙子兵法》,还有大摞大摞的武侠小说。而我对着估计是老妈少女时代泛滥青春的余孽——那琼瑶大妈的言情小说,唏嘘感叹,缠绵悱恻。后来实在觉得腻烦就读诗词,读村上春树跟川端康成,依然奇怪于那一群男人每日的厮杀拼命到底能得到多少伊豆舞女。 时间像院子里的芭蕉,总在一夜抽出繁华或哀伤的梦来。有时候你看着他们鳞次栉比的花蕾就想到,季节这幕后的推手,正是每株植物所要经历的青春。 一日睡觉,随身听里还在铿锵,将耳机拔掉后,我睁开惺忪的梦眼。房间里灯还亮着,小哥背对我侧躺,时间没有清晰的概念。我凑过脸去想说你怎么还不睡,却见他抱着一本漫画,眼睛比芭蕉都抽出夺目的花穗来。而漫画里裸如游鱼的一男一女由于受到光的霖受,仿佛是要游动起来。我脸上一辣,就翻过身子,对着鱼影斑驳的粉墙无比出神起来。虽然那时我并不晓得那是言之何物,但对于裸体的触动,不知是不是缘了琼瑶那些裸裎的言情,我竟是有了些奇怪且莫名的感觉。但更让我迷惑的倒不是那两尾鱼的奇怪动作,而是我依稀感觉,我跟小哥之间,已经有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了。 家里偶尔多了些小哥所谓的朋友,老家那所大房子很是空廓,平素里只有小哥和我,总让被童话撑着了的我产生无比丰富的遐想来。从那群少年身旁经过我曾被他们烟草和酒精的混合气味刺到过,但是从来没有谁在我家城堡里抽烟或喝酒,这太破坏安徒生握着童话的手指。他们待的时间也不长,只是简单的聊天。彼时我开始觉得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类似小哥的生物,但见到这么大群我还是比较惊诧的。一次从一红发少年身侧幽幽经过时,不小心看到伊透凉如甘草的眼睛,登时心中升起一声药嗝,仿佛久病得到暗合症状的良方。那少年说昙华你妹真俊。我抱着枕头凝固在从卧室到客厅的路上,就这么被这句话给温柔地绑架了。小哥笑着说,这是我弟,扬之。呵呵,长得是比较婉约。然后我笑了下,尴尬间突然忘记了我是要进卧室,还是刚从里面出来。 小哥彼时都一米七多了,他开始有一层茸茸的似乎春草的胡须,但那总镀着阳光的柔黄。他违逆了妈妈御赐的小平头,开始奸佞成被摩斯扶持的剑戟。而我则还是妈妈那个玲珑的乖宝宝,头发温顺成似有人抚摸的样子。我时常扬起头看小哥,我说你怎么可以比爸爸都高?小哥低头审视我,那你怎么可以比妈妈都好看?我就突然默然无声,仿佛有人捉住了我的命门。我后来觉得那是一种罪孽,当一个男生拥有凌于女人的相貌,那将是罪孽,且危险的。 那天是周末,小哥逃出我的童话世界,怕是外出历险去了。我无聊得厉害,也早已厌倦了对魔镜说“魔镜啊魔镜,谁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男人”的游戏。书此时也困顿得象是经了一个漫长的春梦,我无事可做,就去捯饬妈妈的大衣柜。我选中了妈妈一件精灵似的雪风衣,就搬着小板凳取了下来,好似灰姑娘要去接受王子的宴请。多年后我想起这些尴尬的与我男性身份不符的往事,却邂逅了一句拯救的话语——小的时候,孩子是不分性别的。真正的性别除了生理的区别外,还有性格的区分。但我也还是想,父母要至少给些暗示,以免他们太不按章法行事。不过有时候,暗示总意味着被忽视,正如我,那只能说明这些孩子有着比性别之外,更加强烈的性格。 但不管怎样,衣服已经取下。我迫不及待地试穿,却不小心在风衣内侧的口袋里触到一沓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去看,竟是铺张出女人裸体的CD!我就又突然想起那晚粉墙上的游鱼,我不知受到除好奇心之外的其他什么的驱使,就随便捡了一张,填进CD机泄殖腔似的嘴巴里。 短暂的沉默让我惊慌,而突然打开的声音则让我落荒而逃了。我用力关了CD机,那一瞬我想起法海那轮把小青吞掉的钵。我逃命一般跑出卧室,在阳台上淬了几许凉风后,又辗转回来,再度打开时我想起了潘多拉的盒子,但后来证明这却是美杜莎长满蛇颈的脑袋。我就拿捏着我嘎嘣脆的小身板儿,对着电视进进退退,关关开开,好不容易看了十几分钟才发觉我已是呼吸易主,心跳篡位了。我揉了下发红的脸颊,将CD小心地收好,又颤巍巍地把风衣挂在原来的位置,还不忘抚平风衣上瞬间生长的皱纹。 在小院的地板上坐着,我仿佛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与险恶的轮回。我想我终于找到我的刺了,他第一个刺到的不是女生,也不是男生,而是我的裤子。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刺放回去,因为他戟张的样子让我很为难。正当我无比为难且尴尬的时候,猫似的小莫从门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学了声猫叫,说扬之你在家么?小莫就是那个给我讲刺的女孩子,她笑起来的时候,两个酒窝像两枚酸枣。我从地板的混乱中被这声猫叫捋得笔直,连忙答应说,我在。然后猫似的小莫就猫似地蹭到我跟前,对我说扬之我们去藏猫猫吧?我蜷着双腿,表情幽怨,看着眼前这个奉天承运,又应运而生的小莫,恨不得一把把她掐死。 但我紧接着仍旧哀怨地说,小莫我找到我的刺了。小莫睁大眼睛仿佛不可思议说,真的?!那你快让我看看!我抱紧了双腿,扑朔着眼睛。我学着小哥的语气说,不急的,用不了多久,你也会看到别人的刺的。小莫就说我小气,说什么要不是她告诉我刺的事,我会找到自己的刺么,她还撅嘴。 看着面前猫似的小莫,我突然绝望地发现她竟象是从那个CD里破土而出的裸体女人,尽管她还只是一个女孩儿,尽管她还穿着与节令不合的臃肿的棉衣。我皱着眉头,仿佛拥有了川端康成的忧伤。我说小莫你回去吧,我今天有点儿不舒服。然后小莫就来探我的额头说发烧了么?我如临大敌地后退,小莫的手停留在半空中象是摘花的少女突然想起巫婆的预言。我说小莫我改天找你玩,我们一定玩躲猫猫,我今天真的不舒服,你赶紧回去吧。然后小莫就把悬在半空的那只手藏到背后,象是藏匿了一段露骨露肉的忧伤。她在我警觉的目光里离开那被我呕吐了种种不良情绪的小院,又悄无声息地帮我关上门。我小心翼翼地掀开衣服,我的刺还在倔强的昂着头,像极了我拒绝吃药的样子。我很忧伤,我真的很忧伤。小莫让我的尴尬也升级成了忧伤,我觉得我要忧伤的睡着了,我就爬上了床,我的腿蜷成如我的忧伤,我就和我的腿一起睡着了。 小哥回来的时候我不知夜色如何,小哥开了灯,看到我躺在床上,就扳过我的肩膀说扬之你怎么睡着了?我闻到小哥的气味,就像小狗一样爬到小哥的怀里哭了起来。小哥揉着我的头发说扬之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我不看他也不说话,我努力地哭了一会儿后就又睡着了。我总是要让小哥知道我的伤心,却又在他知道我的伤心之后,就不再伤心了。 因为睡得早,半夜我就醒了。重新把手环在小哥的腰上之后,月光透过窗纱梦境般的让整个房间做梦。我看到小哥翕动的睫毛和嘴唇上一圈朦胧的光晕。我一直都这样抱着小哥睡,我象是一只总会迷路的羊羔,哪怕是在梦境中。而抱着小哥入睡,我会感觉到我找到一根光滑的栓子,而那,似耶稣的手指,以免我这只羔羊误入歧途,哪怕只是梦中。我想我是睡撑着了,我巴巴地看着月光,用眼睛打出一个个响亮的饱嗝。我转过去看小哥,月光让小哥的鼻子和面颊柔和仿佛油画,然而那挺拔处的阴影却让人又思欲前去躲避。我伸手想去抚摸时,却突然被小臂处的坚挺纠扯住了去路,一瞬我想起下午我那两腿间的尴尬与忧伤。小哥睡得跟月光一样安详,月亮惹祸了,我想。 我从他的侧腰把手小心地抽出,横置在他同样棱角分明犹如脸孔的小腹上。我似受到某种召唤似的慢慢从小哥腹上的艰难向他底下的崎岖行进着,同样的情绪再度暗袭心头,如同在疾呼某种罪恶。我的手成了暂停与播放,开仓与入仓。短暂而漫长的调整感情与呼吸后,如同下午突然有了勇气去看完那张CD,我亦突然有了勇气去行进到底。而且只要是你想做了,那也只是一层单薄如风衣口袋的衣物而已。 我想我也终于找到小哥的刺了,只是与年纪尚还清浅的我相比,他的用刀子来比喻,或许更加贴切。我无法否认当我的手指触到事实的真相时,躁动的雷勾动不安的火,赤焰金龟毒发的我,即使就着月光,也旋即畅快淋漓地燃烧了起来。我倏地把手抽出,似乎看得到手指的惨败里,那斑斓的燃烧的痕迹。在小腹惺惺作态地稍作停留,或修整后,我又如贼般的探入,然而自始至终我的思维始终没能插上一言半语。 仿佛月光朦胧里就立着那么一团声音,我所有的动作都只是他暗合的口吻,我那么清晰地听到且视及他的口齿,就仿佛他就生长于我的体内,却又逃脱于我的体外一样。来来回回的服从与抗旨中,我已分不清自己的忠奸善恶,我不知于何时睡去,醒来小哥已备好早餐。 那几夜相当煎熬,如果说此类探险仅是为补充生理课本龃龉之外的知识,我又何如惊惶不安,乃至频频思及罪恶这个陌生面孔的词语?如果不是,那又是何种邪物在私下作祟?我是否又有些我并不知道的东西,盘踞于我的体内,如天山童姥,如生死符,如西域蛊虫? CD里的女体早已模糊了她所有的器官与形骸,只有一曲靡靡之音偶尔会在梦中忘我地演奏。而那个男子和他胯间的骄傲却不经意间就烂熟于心,仿佛师傅临终前口传的心法。就像小哥,以前温暖我的是他的臂膀和胸膛,如今不待商量便又突然多出了块地方,我似一向贫穷的佃农,突然分不清那会是天堂乐土,还是阿鼻地狱了。所谓地狱与天堂,也无非是两个相貌完全一致的人吧,只是却怀揣着两颗迥异的心。 夏之未央。洗了澡后的我停伫在妈妈的那架梳妆台前,仿佛面对全城唯一的那架纺锤,欣喜之中蕴含着莫大的阴谋。我跟她一样有着娟连的眉梢,灿如星河的眸子,以及饮了药似的朱唇。我想我永远不会有小哥的那副健壮与威猛,甚至英俊那个词用在我身上都太显妩媚。我又垂下眼睛去看这身粉色的睡衣,我近乎出离愤怒了,疯狂地扯下睡衣后,我又看到周身萦绕着的妈妈的胸脯白。我第一次感到恐惧了,仿佛我束身在凌空的钢丝上,而脚下,是似乎长出手爪的黑暗与露出牙齿的邪恶。小哥日益生成与我相反的箭头,而我,除了打出一条无力的直线外,那抛掷的箭镞,却不知该添在尾,还是同尾一样不知所措的首。 多年以后看《霸王别姬》,惊诧于程蝶衣一世的隐忍与杀伐,只有戏中,他才能合情合理地让灵魂找到一个舒适的缺口,一个自在的出入。而一旦归入生活,他就必须疯狂地剪杀心中塞壬歌声般的野草。我与程蝶衣不同,对程蝶衣来说,虞姬是一个被迫入灵魂的角色,是鸦片烟一样的侵入。而我,我觉得他就安安静静地在我心中的匣子里,彩蝶首饰一样的待着。只要没有入情的戏,只要没有我落泪的角色,他就会一直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即使韶华散尽,灰尘落满,也决计不会按入我的鬓角,牵扯我的表情。但是,可惜的是,这个世间安排与了我入情的戏与让我落泪的角色。于是我只得颤颤地拿出,回头第一个眼色,递向小哥,问这个挨我最近的人,大王,这宫花可是新鲜样色? 门外摩托车的轰鸣让我一贯的忧伤暂时有了金属的质感,我放下手中李商隐的文选,记得当时读到一句“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的。小哥穿过院子,脚踢飞落叶的声音让诗意逼近又渺远。我起身就看到他扶着门框,像一颗发酵的粮食。他直接倒在我身上,一副真诚道歉的样子,他说扬之我以后不会再回来这么晚了……我不觉得怎么晚,我只是还未从我那奄奄一息的忧伤中挣扎出来,此时又嗅到他满身烟与酒的不明情绪,就拖他到床上,说,没,没怎么晚。我起身去客厅给他倒水,回来就看到他四仰八叉地已然熟睡了。 我把茶水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就开始给他脱鞋子和衣服。脱去上衣时,他符咒似的身体就照得我妖孽似的睁不开眼睛。我以前也没少伺候醉酒后的小哥,只是这一次,我开始嗅到空气中有些不明情绪了。装作稳定心神地看他一会儿,我伸手去解他的腰带,一切稀松平常如同我给他倒水或找衣服。小哥醉得厉害,怎么叫都不搭理,结果一条腰带愣是好几分钟没解下来。夏天正是夜里都着火的时候,我只得心里暗暗叫狠,用周身不多的力气连撕带扯地一把拽下,仿佛遭遇前所未有的仇人。 接下来的一幕就足足够我铭记的了,因为力气大的缘故,除却裤子之外,最里面的那层单薄也受到牵连,一起退至脚踝。然后小哥就全裸出镜了,我不知哪儿来的羞耻,就捡起一旁的被子与他盖上。低下头来,一副国泰民安的样子继续奋战退至脚踝的衣物,当然,剥离不幸受害的那层牵连。然而昙华这厮就又把被子突然蹬掉,且在我面前摆出搔首弄姿的媚态,我后来想他可能是觉得太热了。但我觉得不可原谅,很多年后我还归结,当初我的误入歧途,全凭您这当众一裸,让我本来就薄脆的灵魂嘎嘣碎裂,然后散落成一地无法收拾的灯光。 灯光的涂饰下,一具十六岁少年近乎完美的躯体就骄傲地自示于我的面前。罪孽啊,夏威夷的金色海滩,罪孽啊,我们家的粉色床单。我想起了什么,大卫的塑像?李小龙的海报?不是,我想起了这才是我真实的小哥,毫不遮掩的小哥,没有秘密,一览无余的小哥。然后我又想起,我已经不知多少次这样,以这种眼神,这种心情,这种不知所措地去看小哥了。我觉得我可能有病,但我一向热爱生病,拒绝治疗。而且如果治疗,也还都只是小哥的喂药吧。 我又想起了上一次,他如漆的眉,高耸出遐思的鼻峰,让人填得满满当当的脸孔,以及栖于唇周与面颊那一层浅浅的光晕。我看得痴了,那团光影处同样蛹动的声音传来,我不假思索地服从,把发烫的双颊贴在他的颈上,俯身去吻他的唇。CD给了我足够的教导,却尚未给出任何哪怕误导的忠告。从唇前到耳际,从下颌到周身,我比小哥更先成为一尾游动的鱼。直至,直至,贴至他起伏急促的小腹,连绵的山水。我掠去垂下的鬓发,又伏了上去,这是我第一次被小哥满满地填充。 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小哥牵着我的手走在童话般庄洁的雪地上,小哥俯下身给我系稳鞋带后,扬起他紫色的小脸,一副郑重的样子对我说,我出右脚时你要出左脚知道么?这样我们才不会摔倒。然后我带着毛线手套的小手高高举起,问,真的么?小哥就用比冬天下雪都坚定的声音说,真的! 昙华第一 初二那年,扬之在第一次拒绝我的怀抱,又狠狠地借着秋风的发力骂了我句懦夫后,我就不再是懦夫了。 因此,你们得以又见到了我,又见到了我的笔迹。 因此,我也得以又见到了你们,又见到了扬之布下的诸般拯救。 扬之是我弟弟,我亲弟弟。 稍稍回忆起童年,发现我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看着扬之长大,二是顺便也让自己长大。扬之平分我的生命,或者说,斜分我的生命,而那比例,是我一向甘心的切分。象是在切蛋糕时,那比例因扬之的眼神而划出生命的偏颇。大概是由于我们家第一个孩子夭折的缘故,又加上扬之与我们那大哥的相貌出奇的相似,爸妈对他异常宠爱。妈妈还说华子,扬之本来是你哥哥的,但现在成了你的弟弟,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他哦。我彼时看着这个婴儿车里安睡如贝壳的弟弟,手中的雪糕在阳光的溺爱中自在地融化,仿佛在注视一件比我都贵重的珍宝。 我大扬之两岁,但看起来我象是大他三四岁的样子。为了能更好的照顾扬之,妈妈让我入学晚了一年,又让扬之入学早了一年,于是这个跟屁虫得以在我安全的阴影下,被我的五指安安稳稳地攥了五个年头。 扬之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他像一株水仙一样安静、美好,却偶尔在你不注意到的间隙,咄咄地爬出倨傲与忧郁的枝蔓。他不怎么跟其他小朋友玩,原因是总会有人欺负他。弄脏他的漂亮衣服,划花他的漂亮脸蛋儿。有时我觉得我这个弟弟实在是笨,他不怎么懂得反抗,也不叫也不嚷,只是委屈地流泪,一切发生犹如无声电影,我想那或许是太多感情与情节投入其中的缘故。我每次解救他于水火之中后,总会一边牵他的手回家,一边告诫他,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要反抗知道么?他乖乖地跟在我后面,他说小哥我即使闭上眼睛都能到家你信不信?他分明没听到我刚刚在说什么。就又补上一句,只要你牵着我,我闭上眼睛都能到家的。他排出水晶似的大眼睛,仿佛孔乙己在柜上排出的大钱,那份骄傲让我不禁端出酒来。我说,你不怕我把你带水沟里啊?他回答,那要小哥是来干嘛的?!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就笑,转身揉了揉他茸茸的头发。于是我明白,我妈生了一导盲犬出来,后觉得没用,就又生一盲人出来,结果我就派上用场了。 所以他的生活基本可以粗略划分为跟我在一起的时间与他独处的时候。爸妈很忙,我们在他们身边,却也几乎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看书或电视,偶尔发呆,看被电线切割成破碎眼神的灰色天空。 我一次回家找他不到,叫扬之也没人应,却在阳台看到他凄楚的背影——他把阳台的玻璃门关得紧紧地有如不肯倾吐的牙关,踮着小脚贴在护栏上看城市上方的天空。我心中一紧,轻轻推开玻璃门。扬之不理我,我扳过他瘦小的肩膀,扬之就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他们不在家,我也找不到你。就只好从这里去搜寻你的影子……” 那年他六岁,我不知道他这个小毛孩儿是从哪里学会搜寻这个词语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找了我很久。他总有让我惊诧的词语,我想孤独的孩子总能说出惊悚的话来。我只有揽过他,像每次安慰他这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忧伤一样,在他肉肉的脸蛋儿上嘟了几下,揉搓他顺滑清澈的头发。印象中总是很分明,我与心脏暗暗立誓,发誓以后绝不让扬之这样孤单。 然而他还是那样时不时的忧郁,我是自他那时起开始认为忧郁是一个人的气质的。仿佛月亮的光华,仿佛兰蕊的吐馥,仿佛垂柳的飘絮。 扬之在我身边就很不一样,他乖巧听话,会把大白兔奶糖包了粉笔送给我吃。我装作没察觉到地吃了后,他就在我身边转啊转的。他很惊恐,他快要哭了,他说小哥你真的吃了么?我说是啊,他就真哭了,他边哭边说,小哥,你不要死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给你吃的。 他的恶作剧总是未捉弄到别人就自己先败下阵来,对于一个没有职业操守的坏人,善良是他最大的毁坏。但扬之的小脾气也的确纷繁复杂,象是女孩子三月无厘头的风。 我说扬之你不吃饭我就不准你看电视。他把头扭过去,说不看就不看。我说你不吃饭我就不准你跟我一起睡。他保持姿势,说不睡就不睡。我接着说你不吃饭我就不准你叫我小哥。他就把头扭过来,呃,上邪,他的泪水瞬间让我不敢再有任何的言语。我停下手中的碗筷,仿佛做了深重的,不可饶恕的罪孽一般。扬之不仅流泪,还流出哀怨的眼神,那眼神让你觉得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是你一个人犯下的,而所有的委屈都是他一个人在承受。 他说,不就吃个饭么,小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我不理他时他就会去阳台发呆,等我于心不忍了,他就泪眼朦胧地一脸委屈,仍旧说小哥,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他对这句话有着胶着的热爱,于是我得以靠这句扬之童年的遗留,继续提点我罪恶的人生。于是乎我认识到一个男人如果掌握了泪水的诀窍,他会比一个女人更加善于使用这门超群的技艺,也更加会发挥这门武器的真正威力。以至于后来读古龙的《七种武器》,我总觉得那七种武器中似少了一种,应该再加上珍珠泪。而且七种武器之首也不该是长生剑,应该是那珍珠泪。我想至少扬之肯定会赞同。 扬之很喜欢那些仿佛跟他分担部分基因的花花草草和小动物,一次养兔子,兔子还很小,扬之抱着兔子就不肯放。扬之问我兔子夜里一个人睡会做噩梦么。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丫又来句更狠的,小兔子没有爸爸妈妈就算了,他连小哥也都没有。后来好不容易连哄带骗把他弄回床上,他半夜又起身查房,回头把我也弄醒,就对我说,小哥你看这么晚兔子都还没睡。我说是你把它吵醒了吧。扬之认真地说,声音更加蚊蚋了,我躲在笼子后面看他的,我就是怕吵到他啊,你看他真的都还没有睡。我睡得昏天暗地的,可不想让一兔子动了我一夜睡眠的基业,就不搭理扬之了。第二天一早,一睁开眼我就看到扬之背对着我看窗外的天空,我猜想,坏了,这孩子跟兔子学会望月了。我说扬之你怎么起这么早?扬之回头,他每次这么一回头,我就预感我一准儿会被他的眼泪尿湿一身。他的掌心躺着那只兔子,这次这兔子是真的睡着了。 我是觉得他没人陪才搂着他睡的,扬之嚎啕大哭。后来证实,那只兔子是被爱打滚的扬之生生碾压致死的,我只是想,幸好我睡觉还算老实,不然我跟扬之你来我往的,这位可怜的兔兄,呃,实在难以想象。 还是养兔子,兔子似的扬之又养起了兔子。由于有了师傅的教导和栽培,关键是扬之心智开始苏醒的缘故,这次兔子养得还算成功,最起码没有被扬之的无敌风火轮给压死。后来俩兔子着实给面子,又给扬之生了一窝兔崽子。扬之很高兴地把小兔崽子们放到纸箱里,抱过来让我看,说小哥,我们给兔崽子们起名字吧。我说好啊,这个简单。打开箱子那一刹那我又命中注定地语塞了。丫的本来我想看这几个兔子的颜色起个什么小白小黑小花之类的名字,没想到孩子们争气了,一窝雪花儿白,楞没一丝杂色。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扬之,我有些事先出去一下,你先想着。 阳台上空间本来就狭窄,一窝小兔子睁了眼之后,就知道跟俩老兔子整天价滚雪球了。夏天天热,兔子们又拖家带口的,受扬之的牵连,我被迫卷入这场卫生清洁的战役中。后来情况越加严重,终有一日,兔子王国爆发了拯救世人的瘟疫,全体国民,外加一只总也长不大的小鸡崽儿,集体殉难了。爸爸回来后,把小家伙们全扔到扬之找不到的角落,留下两只老的来红烧。扬之知道后就一直躲在房间里哭,爸妈理亏,不敢前去安慰,我此刻却蹲在灶上,时刻关注兔肉的成熟状况。晚饭时,爸妈轮番请膳,这小子志气,丝毫不为美味所动。后来我被委以重任,前去请扬之出餐,手中握着一条兔子腿,我准备唱出唐雎不辱使命了。 扬之是一贯的姿势坐着看窗外,我在他身边坐定,刚准备从背后拿出兔子腿来诱降。扬之就轻轻回头,失去重心似的倒在我怀里。他哭声说到,小哥,小哥,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他抽了下鼻子,不要吃我们的兔子,好不好?于是我又再再再次的语塞了,我开始想语塞或许是我的命,那就像扬之的泪水一样是扬之的命,但不同之处在于泪水导致语塞,扬之的命安排我的宿命。那只红烧的兔子腿在我背后安静了下来,似乎还滴下些许汤汁,像极了两岁那年看着婴儿车里的扬之,手中雪糕自在融化的样子。 扬之自从识字就开始看书,家里有爸妈此前的遗留,书柜成了我之外扬之的第二个小哥。五年级的时候我在他的练习本上发现这段恍如隔世,却又绽放今生的话:小哥说楝树本来就开紫花,我不信,捂住抽屉的画笔,看今夜有谁前来偷取,又派谁前去染紫楝树的花絮。 我当天问他,你写的?他攥紧小拳头,愤愤道你偷看我日记!我说一我没有偷看,他就自己打开在那里,二你这叫日记?我晃了晃手中他那破损的田字方格本儿。他生日我送他一支钢笔和精致的笔记本儿,隐约记得还是英雄牌的。我觉得扬之有天赋,他操纵文字就像偶尔操纵我的感情一样,再毫无道理的话经他一说都让人觉得天经地义,我想寂寞的灵魂总能找到美妙的出口,而我不一定是他的这个出口,但文字,他一定是。 扬之开始兴建他的文字帝国时,我还沉浸于金庸古龙梁羽飞的武侠世界里仗剑走江湖呢。一直立志写部武侠小说,没想到后来却上了翻译的贼船。后来我陆陆续续地开始了文字的编排与拼凑,扬之情绪未名地在背后看台灯下奋笔疾书的我,又在我回头时,瞬间递上热乎的笑脸和一杯牛奶,说小哥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呢。然而亦是约摸从那时起,在我拾笔不久后,扬之就辍笔了。多年之后我问他当初为什么放弃,他说,微微笑,文字只偏爱你我之一。这句话于我,直至今日,尚未懂得。我留着这个秘密不问,也不想他回答,我想他总有些古怪且动听的理由,只是我尚还粗陋蠢笨而已。 初一那年,爸妈外地工作,扬之与我被迫迁徙乡下老家。本来这也没什么差别,他们即使在我们身边,也总是仓皇度日,如此一走,反倒明净了起来。我那时对于父母是有敌意的,正是全世界都敢背叛的年纪,除了扬之,我还有什么不敢轻蔑的呢? 我们就回到乡下那座城堡一样的老房子里,房子在村头树林的拱卫下,显映出扬之喜爱的绿色。偌大的房子里就我跟扬之两个人,扬之怕黑,我还嘲笑他,你不觉得这房子像童话里的城堡了么?他倒理直气壮,他说,是城堡啊,只不过自己的时候就觉得是给幽灵建了的。我就回头看他,扬之有着细长的眼睛,象是总会有些什么要从他的眼线里飞将出来,有时候是雪花,有时候是柳条,像现在,我就看到月光了。也就是那一年,在乡下我们的小屋子里,扬之帮我贴从李小龙到阿里的海报,我则答应买他一张郭富城。也就是在这个塞满了流行金曲歌声的屋子,这个被扬之夜夜用书本和音乐,加上我肆虐的肌肤的秘色涂饰的屋子,我们度过了一生之中最快乐也最忧伤的两年。 前些日子回老家,城堡早已荒芜,即使记忆不肯凋敝。我与扬之的小屋子也早被辟作储物室了。我就捡了条小凳子在漆黑的房子里坐定。燃了一支烟后,扬之的声音就泪眼朦胧地扑将过来,而我每次念起似总要窒息。 “对不起小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 一场大哭后的扬之吻上了我的额头、鼻梁与嘴唇,他的泪水灌进我的衣领,象是提前进入的手指。我胡乱地迎合着他无阵脚的吻,任凭他把我的身体从衣服中刀剑一般的鞘出。我见到很多人用蛇来形容女人柔软的身子与魅惑的眼神,不瞒你说,我第一个用蛇来形容的人,就是扬之。扬之是一条喜欢上自我毁灭与毁灭别人的蛇,很久以前我曾这样想,如果有人喜欢毁灭前那种极度舒适的膨胀感的话。 我跟他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如今再提起,须拧了张国荣的《往事不要再提》前来伴奏,温柔的嗓音中不肯伤害的质地,让我想起扬之迷离的眼神。我喜欢张国荣的电影,因为我总能在他华丽的出场中看到扬之背后的窟窿,我就轻轻贴了上去,我看着镜中摇摆的我与扬之,我们是那么的完整,没有窟窿,甚至连缝隙,都在密匝的年轮里,被遗忘成,不知何年何月的风。 因此我们喜欢某个东西,若非是你能从他那里看到自己,便就是你能从他那里看到你爱的人。不然,不会轻易说喜欢。 初中的我开始叛逆,或者说是自我觉醒。我不怎么喜欢说话,就顶讨厌话多的人。我觉得话最多的就是神马《中学生行为规范守则》和败顶的校长以及胡子比头发都多的班主任,我就喜欢找与我不符的条款。背道而驰的感觉就是当全世界都在乱了阵脚时,你还有着自己的方向。家里并不缺钱,爸妈也不再视线范围内,那些钱就变成学校口中所谓的“怪异发型,奇装异服”之类的批评。这个年纪能交得上的大概也只有损友了,又因为是城市人,便更加具备了某些资本主义腐败堕落的先天基因。我与那群狐狸啊狗的就一起逛夜店,玩电动,挤在小平房里看什么酒井法子欧美丽人之类的各种式样与版本。我喜欢四大恶人里的恶贯满盈,我总觉得年轻的时候,邪恶算是尚不够懂得,到真的长大了,若再邪恶,就真的没什么动听的理由了。 但我从来回到家中,就是扬之安全美好的小哥。长大就是我赎回了些自己宽绰的日子,所以跟扬之在一起的时间难免被压缩,但我还是尽量,让这种大尺度的减少显得不至于太捉襟见肘。然而扬之还是说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这房子是给幽灵造的。摩斯洗掉,耳钉取出,用六神驱赶了烟酒的鬼魅,还一脸温柔地挑着眉毛说,扬小之,我回来了。之后把他的头发揉成鸡窝状,然后看他一边扳回几绺头发的尊严,一边皱着眉头说,昙华你又抽烟了吧? 我很少让别人去我们的城堡,仿佛那里就应该是我们的秘密花园,有着布满蔷薇藤的篱笆,和镂着霜花的窗户。扬之还小,我也更不敢把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带回他童话般的世界。只有一次,也是纯属无奈,替狗日的小志护住了几张CD。我也总是奇怪,私下里那些让我云里雾里的东西,只要一涉及扬之,我就突然觉得自己下作起来。就象是一个酒鬼决计不在他的儿子面前提及酒的芳醇,一个色鬼绝对不会在他爱的人面前讨论其他女人的腰身。 话题不得不又再掉转过来,我总在这段描写中故意抛开,却又不得不在想到扬之时,再知趣地引渡回来。扬之第一次派他的手来探望我的刺时,我一如既往地语塞了。不久以后,我便开始痛恨我的语塞了,我是个太多沉默的人,却不是个很会沉默的人。沉默做好了是智慧,做得不好就是愚蠢了。我想我愚蠢。 我僵卧着,不知是该制止,还是该就此纵容。我一开始认为他只是性的觉醒而已,好奇在所难免,求知自可原谅。直到后来,终于一日他吻上了我的唇,并以此为据点,开始占领我身体所有的阵地。当山河沦陷到最后的一块谷底时,那一瞬我突然意识到,一切不在控制范围内,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我不敢哪怕稍有动作,甚至言语的吞吐此刻都失去了齿舌的辅佐。制止他,他的阴影怕是又重影迭起,默许他,我的担忧又鬼影般袭来。十多年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绝望,如此的不知所措,又如此的无能为力。我爱扬之,我承认这是一种溺爱,但你又要我如何不去溺爱他,当你只有这个美好的相依为命时?扬之像一株寻根的植物,此刻耽于这片土地带给他的新鲜与丰饶,又一旦获得自然的默许后,就很快落地生根开花了。 但更可恨的却是,我他妈的却爱上了这种感觉,我竟然想到要去收割这块土地上自家亲弟弟的栽种?!不久以后我便陷入无法救赎的自责与内疚当中,我甚至像往常一样,一看到忧郁的扬之,便开始以为所有的错误都是我一个人犯下的。扬之是个善于毁灭的人吧,如此我则是个善于接受毁灭的人,共同点是我们都还不善于拯救。以毁灭前那种极度膨胀的感觉为药引,我想我们都中毒很深。 将烟捻灭后,我开了灯。墙上的海报早已凋落殆尽,只有被扬之用作装饰的双截棍还乖巧且沧桑地立于壁间,还有墙上扬之大大小小的字迹。没有床,我却早早找到躺在其上的感觉。我想这块地方的重力出现了问题,不然何以我的直立,总有种向地面倾斜的诡异。我深深吸了一口这充斥着霉菌与灰尘的空气,多少扬之的碎片,从此入我肺腑,进而成为无法医治的尘硅。 第二章 李子豪第二 初三那年秋天,在校外同学租的房子里,完事儿后的小婷背对着我低声饮泣。而我则坐在床另一侧的叹息里,香烟是每次女人之后必要的慰藉。小婷就突然把我推倒在床上,狠命吻我。我一手高举着不知所以的香烟,另一只手则喑哑得如同背光的植物。在这个显得太过空旷的拥抱里,小婷的泪水洇湿我胸前的蓝色衬衫,像极了第一次她的体下,洇红的那张白床单。 我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花心?我负心薄幸?我不懂女人心?或者说白了,我不爱?是的,这些罪名均告成立,你能让一个没有冤屈可伸的囚犯说些什么呢?哭累的小婷最后一次在镜子前补了下妆,像以往一样地吻了我的眉毛后,微微笑,甘甜的嗓音让人顿觉罪孽深重且不可饶恕。 “阿豪,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她果真走了,而且自从那日她在我面前优雅的消失。时隔五年,我都尚不够清白,以获得资格再去见她。 而我开始心痛,而一个人开始心痛是危险的。那意味着他在试图寻找些新的东西,并努力去了结一些陈旧的物件。我透过楼上的窗帘看夜色阑珊里身影蹒跚的小婷,我在谁的眸中,又在谁的眼外?那一瞬我突然很负心薄幸地想起了扬之。我想到扬之,这就说明我有想到扬之的理由,而具体这理由是什么我却仍不得而知。但如果你总是很恳切地想到一个人,并且你总无法找到那恳切的理由,那就说明你可能已经爱上他了。我当即下楼骑了我的黑豹去找扬之,我不怕小婷还没有走远,我只知道有个人我要走近。我穿过所有月光清洗如赦免的街衢,我心底悦纳每一缕月光与秋夜的凉爽,我骑上摩托车就好象奔赴世界。我失恋就好象我即将恋爱。 扬之的窗子还亮着,我兴奋地打起了口哨,我看到他的蓝色窗帘波动好感似的涟漪,我想我是个自作多情的浪子。扬之就从窗口探出头来,身侧的窗帘涂了月光后贴饰他的美好。我心情澎湃仿佛即刻私奔,浪迹天涯,仿佛就此奔赴世界,我踞在车上仿佛君临天下。然而扬之下来了,他的睡衣真好看。 扬之说李子这么晚了,你丫的怎么还不睡?他的声音从来都是夜来香,不是向日葵。内中的蕊里并不包裹惺忪的睡意,我听得很分明。 我摘下头盔,习惯地捋了捋我嘹亮的板寸。下车,斜斜划出我的声音,仿佛腰间划地的佩,就不请我上去坐坐? 跟在扬之后面,我就又看到他那白细的脖子与榆钱似的耳垂。我发誓就为这这两样东西,今夜我也得向他表白。 扬之端给我一杯茶,花茶。他的房间里有玫瑰凋落后的余香,连茶都是玫瑰洗浴后的金黄。 我看定扬之的眼睛,灯光下的他才有了些疲倦,像一绺松垂的鬓发。我将手中的瓷杯推至一旁,我刚想出了一番踊跃致辞。扬之就抛出一句狠话来,刚刚我下楼见到小婷了,她好像哭了,你们没怎么吧?再说了,大半夜的你还让她一人在街上。我愣了一下,连忙解释,哦,我们,也没什么,我们……扬之抱着双腿坐在床侧,看着齿舌互相攻讦的我,你们又吵架了?然后我就不知怎么的就示弱出一句话来,我们分手了。 窗户被夜风洞穿,在夜的静寂中跌出尴尬的声响来。还有仿佛嘘声的台灯,蹑手蹑脚地照着,光线的打趣象是一枚喊停的手指。 我觉得这事儿太窝囊!本来我说好的去横刀立马,胜场爱情温柔的伏击。这还未等到进入剧情,就闯出个活蹦乱跳又满面泪痕的小婷来,得,把我这剧本儿篡改得面目全非,且无地自容。 之后就是扬之喋喋不休的关心了,我在一旁孙子似的受教。低头瞥见被茶水淹没的我倍觉奚落的脸,我觉得这件事一定会给我造成不同程度的心理障碍。表白这个词语自此成为我没种的有力证明,事实证明,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每个男人都不免要阳痿几次。但总还是有所得的,扬之送我下楼时小小抱了我一下,就冲这,今夜也他妈值了。 彼时我跟扬之已是很好的朋友了。然而一年前我却仍是个手法拙劣的偷儿——在某个拐角或路口偷人一眼,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又独自去偷欢。 扬之在初二时很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留级,他这么优秀的学生竟然选择留级,让我这个在他面前本来就略显弱智的李子豪一跃成为名正言顺的白痴了。我想爱情是张让人变笨的方子,而你爱的人就是那味最致命的药。本来按计划,呃,当然是我的计划,扬之在初三时应该十分巧合地跟我一班,然后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对他说好巧啊又分一班了。但既然中途变卦,我也就不干了。我给老师打声招呼,随便找个驴唇不对马嘴的生动理由,就获许去胡作非为了。彼时开学还没多久,我在教室后门一眼瞥到扬之小莴苣似的脊背和嫩笋似的蛮腰,我想除了白细的颈子和榆钱儿似的耳垂之外,他的身上又多了两件让我流连的物什了。于是我无比坚定地告诉自己,就是为着这几件东西,我也得留级不是。可见当时我的确是有预谋的,我想,关于爱情,大概是你不算计他,他便来算计你。 放学我凑到他跟前,我痴痴地笑,喊他扬之。 扬之抬头看我,一贯的偏侧,舒适的角度,适合下流的我做梦、冥想和意银。 你到我们班干嘛,于是他问。 “呃,呵呵,我留级了,考得不好,不让上。”我搬出大哥般的笑容。 他象是忽觉艰难,“不是连窝端么,怎么可能不让上……”扬之慢慢垂下了眼睛。 我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释,“哦,不是,是连窝端。是我自己了,我基础很差,初三的课本不怎么看得懂。所以回来打下基础。”我仿佛也被自己说服,之后又无比坚定地重复了一句,“是打下基础。” “不是还没上课么,怎么会看不懂……”扬之挑了下眉毛,他的声线在他的眼睛之后,也选择了无畏地低下去。 “啊,是啊是啊。但我之前有看书的,我有预习的。发现看不懂,就决定还是回来打好基础吧。”这算个比较白痴的理由么?我甚至觉得连扬之都在替我尴尬。 哦了一声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低头,仍旧挑了下眉毛。幸好一哥们儿出来解围说豪哥有人找你,然后我拍了下扬之瘦小的肩膀,跟他胡乱地道别,并在转身后开始细致地感受伊那瘦挺的肩胛。我觉得我无耻极了,但身为一个混混儿,太高尚亦岂不是另一层更为严重的无耻? 那半年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跑来向他问题,顺便不经他允许就强行借给他P3(那玩意儿当时还是稀罕物),要得只是想坐在他身边,教他怎么操作。但是这小子太聪明,说了一遍后我说你没明白吧,我再教你一遍,伊就皱着小眉头咔咔地玩儿得比我都腾云驾雾。后来我还特文艺气质地问扬之读过《茶花女》没,问他喜欢李清照还是贾平凹。伊就特不好意思地告儿我说那字读WA(娃),不读ao(凹)。然后我也特搞不懂自己,是凭什么能耐把李清照跟贾平凹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俩人联系在一起的,我想爱情要么让人神通,要么让人神经。 后来我想所谓喜欢的人,也就是那个可以让你为他出丑无数,并且你仍愿意乐此不疲地为他出丑下去的人。记得当时扬之说话很温柔,秘密般的凑到我跟前说你看这个字不读ao,他读wa。还有李清照虽然名字里有一个清字,但她也的确不是“青莲居士”…… 小婷仍是每日的在我的人马中波澜不惊地等我,我款她上车,一群人就出了学校,昏天暗地地挥霍那时多得霉变的青春。小婷话也不多,却总喜欢在我飞车时紧贴在我背上。我说你贴我那么紧,万一出事儿你可跳都来不及。她从容地笑,说我自打上了你的车,就没想到要下来过。 因为有局里的叔叔哥哥们罩着,关键是我爸镇守世人嘴巴的缘故,我跟我的兄弟在学校周围都很混得开。自然而然,那群狗崽子的事儿我也就渐渐地懒的去管,甚至我还因为小婷在给一场激战后的我擦药膏时泣下泪水,而有那么一两次暗下决心,淡出此池血水,隐入他潭清波。当然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可惜已经不是小婷了。彼时扬之撩起我不长的刘海,小心翼翼地在我的额角忙碌着,我因此得以看见他颈子里水晶一似的锁骨,与下颌那一道浅笑似的疤痕。一切收拾妥当后,他竟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梳子,照着我原来头发的逻辑,梳出让人心神旌荡的纹理。我那时笑,说你平时都带着把梳子啊。他脸一红,尚未发育的喉结动了一下,推搡出几个字说,这是我小哥送我的。 那天恰巧很多兄弟聚酒,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我送小婷回家后,一帮兄弟也尽数散去,这次轻微一别没想到倒有重症离分的意味了。穿过学校的南桥,一个偏狭的转弯后,车前的余光里一群飞蛾般的影子掠过。这一带一向是厮杀角斗的最佳场所,报仇雪恨的风水宝地,不管是单挑还是群殴,见有人打架,我平时只当庸俗的风景,并不作无聊的看客。可有一句话把我的黑豹惹怒了,我调挡转向,用两倍的速度弥补之前错过的这段路程。因我从那狗日的含混中听到p3这两个饱含激情的发音,而用p3的只能是扬之了。 摩托在掉转时,由于加速太猛,愣是很不给面子地撞到了桥头上。我没去看绝对忠于我的黑豹,直接爬起来就向那坨杂种走了过去,一群狗日的还只当是他妈酒后驾驶呢。 我走到人群里说你们老大是谁。一男的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打火机不好,塑胶的,但那光却够把我徽章似的脸照得清楚。有人喊了声豪哥后,所有人都吊似的软了下来。我扭住火机男一巴掌把他的烟扇飞,又补上一拳让他老实地死在地上。我伸手就去抓扬之的后脑勺,我捻了捻他清澈的头发,示意他跟我走。桥头那边早有人给我们扶起了黑豹,火机男还不忘来点儿助我威风的背景音乐,嚎啕出“豪哥对不起,豪哥……”的给力歌词。 人是我救的,看来我也很有理由去发号施令。但我只是浅浅对身后的扬之说道你坐稳了,我送你回家。扬之轻揽了我腰身,我一个油门让他紧贴在我背上。不怪我,物理老师说了这是惯性,而人要做的,只不过是用好那个惯性而已。行了约摸有五分钟的光景,扬之恍惚地凑到我的耳边说李子豪你知道我家在哪儿么?我又在劫难逃地尴尬了,停车,回头,补上之前忘记的发问,嗯,那你家在哪儿?话音未落,他就惊叫道李子豪你额头流血了。我下意识用手去擦,他就赶来扳住我的手说别动,我去找个诊所。我说没事,一点儿小伤而已。扬之就下了车,向周围环顾一圈,回头仍对我告诫说别动,我两分钟后就回来。两分钟不到十八秒,伊就跑着回来了。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欠我十八秒哦,他愣了一下,没说话,旋即又从袋中掏出双氧水,棉签,和药粉创可贴之类的东西,不看我又说声你别动。就在那一刻我开始真的静止了,我静止到仿佛只与眼前这个人有些关联,即使跟这夜色,跟我的黑豹都失去了任何瓜葛。也就在那一刻我开始想要退出,因扬之一边忙活我的额角一边说出这句话,李子豪你以后要是还想继续趴在后面看我的话,你就先把你小命儿养好了。 我就把那创可贴贴了愣是俩星期没拿下。 其实伤口早就愈合了,我就是不舍得拿下,我觉得贴在那儿,稍有表情就能看到扬之。扬之后来嗔怪,自责得不行不行的。我就安慰他说没什么,就一小疤而已。你瞧,我摩挲着额角线纹似的疤。像枚月亮哦,扬之说。他抬头看我的额角,表情专注犹如望月。看着看着我就扶上额头上那块疤了,此时停笔,细细摩挲额角的这一弯月亮。不知是出于之前英雄主义的情怀,还是后来爱情感觉的浪漫,我视此疤为胎记。扬之就躲在那晚桥头的月亮里,那月亮斜贴在天上,像极了一个不经意的疤,又像他翼翼贴上去的创可贴。妻子敲了敲房门,侧声喊我下楼去用早点。我回头看她一眼,笑了下说你跟知杨先吃,我一会儿就下去。知杨两岁了,知杨是我的儿子。 打那之后,我跟扬之就由原来的道路以目而成为后来的相逢一笑了。学校那年换校长,对治安之事很是毒辣,加上因循又是初三,原来那帮兄弟想去高中的就都又重新投靠了书本,不想上学的也都提前办了毕业证,外出打工去了。这老大做得忒没意思,我又不想领一群毛孩子做山大王,遂有意无意地渐渐疏远。我只是奇怪自己从爱江山不爱美人到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迅猛转变,就像那晚迅疾的掉头,那速度甚至让思想也来不及参与。我想我可能本来就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主儿,之前之所以没来得及表现,大概是因为那“杨家有儿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缘故吧。 我隐姓埋名地进了初三,仍旧做些小手脚,譬如碰巧跟扬之一个班,又碰巧跟他一个桌,还碰巧回家顺路之类的诸多巧合。凭对他两年来的贼揣摩,我感觉那年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他经常就对着窗户栏杆类能承载他的体重的东西,看着外面浓郁的颜色就渐渐迷失了光着脚丫子的眼神。他也不看我,即使我就那么露骨头露肉地看着他。扬之很喜欢写些东西的,他伏在案上就沙沙沙沙,让你听见风吹动树林的声音,夜色苍茫中踽踽独行的声音,还有月亮咳嗽的声音。我在他的一个本子上发现了首词,写的是春情: 天仙子 薰风日夜当酒垆,教人频解金鹧鸪。别后才惊心,踏花迟迟步。 也是杜鹃红啼处,当时拟把离情诉。被香叫驻足,风满香樟路。 我就一副智障儿童似的问他写的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怎么偷看我日记。我顿时语塞,连忙解释说,我只是无意间看到。他就不再说话,我们之间就隔着一张摊开本子的汪洋。良久我说话,递去纸条,我说扬之你最近怎么了。他没回,只是把纸条收进烟灰缸似的抽屉里焚灭了,就打开书本做作业。 因为留级的缘故,他的小哥就不再像往常一样来接他,因为初三要比我们多节晚自习的缘故。而初三之后,他小哥就不再出现了,因为他已经去了市里读高中去了。扬之越来越多地摊凉出他那总是打湿了的忧郁,我一开始以为那只是他独特的气质,用来惹人怜爱或顾影自怜等等。可是一个人若太过于频繁地表现出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那就说明要么是他有问题,要么是这个世界正在遭遇着什么变故。我看了看窗外,柳风和絮飘,淡烟笼月照,世间正是晴好,看不出什么变遭。我就又多看了眼扬之了。 晚自习后,招呼扬之出去。再也不用担心有他殷勤的哥哥半路杀出,将扬之不由分说带走,留我一个人住空旷的操场吊喊杀的嗓子。彼时扬之就仰卧在操场后面的棉柴垛上,从那时起他叫我李子。 我问扬之你最近怎么了,侧起半条胳膊。 扬之不看我,说李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仰头看星星,象是凝望着什么人的眼睛。仍旧有夜风徐徐地吹,像极了他讲述的口吻,即使经由他口的是些瘀青疼痛的字眼。 原来扬之喜欢那个每天前来接他的小哥。 即使那时我虽然对扬之有过关乎情欲的勃起,但我也从未有过要有朝一日跟他长相厮守,或作他男朋友之类的念头。一句话,我并不知道,也不敢把我跟他归结入爱情的度量衡中。我只是私下里偶尔琢磨我们之间,友情太浅,亲情别扭,爱情?爱情是个神马东西?没见识过,不敢揣测。但扬之讲完这个故事后我还是突然悲伤了起来,彼时我真的很想对他说扬之你看我悲伤了,悲伤对我来说是种罕见的情绪,如果我对谁有了某种罕见的情绪,那一定是那里出错了。但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一拍胸脯站起来说扬之你放心,豪哥一定会给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我就代替了那个男生,借口每天顺路去送扬之。看他进门后,再掉头回我自己家,其实我们家跟他是方向相反的。每次路口分别,我独自骑车回家,路上总有让我突然不爽的东西,几颗星星,一枚月亮,半夜逛街的风,或者仅是在路旁安坐了很多个年头的路灯。分别这个动作,无论是练习了多少遍也都还是不会让人习惯,我只是对着月亮骂了有将近一年的他娘的而已。 那年秋天跟扬之表白未果后,我却出奇的安静了下来。冲动后的冷静往往比这冲动更加具有某种未知的力量,我开始觉得我跟别的男生有些微妙的不同,但我却在捕捉这些个所谓的不同时,感觉犹如我在抚摸另一个属于我的,却完全陌生的面孔。我开始觉得或许我的心室里,还有另一个独特的所在,一个长满了凤尾草和满天星河的,能亲和扬之皎洁眼神的所在,而不是长满铁器和酒血的过往。我开始想之前的女孩子们,我只想到了小婷,而且对于小婷,我也仅是想到了她苍茫犹如雪原的表情。紧接着我开始想扬之,我也可以坦白,我想扬之的很多时候都会自慰。我想我爹会杀了我,如果他知道我自慰的时候,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张男生的照片。 我开始想我们的爱情,具体说来,是我的爱情,暗恋一个男生的男生,我那时觉得荒唐,我不再觉得好玩儿。我想真正的爱情开始后,都不怎么好玩了,你之所以感到好玩,那是因为爱情还没有严肃起来的缘故。而且,扬之,即使什么都不考虑,他爱的人是他哥,他会接受我么,我彼时还觉得特搞笑,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我总是一拍胸脯就说豪哥怎么怎么地的样子。正如第四纪冰川来临时,地球陷入了史前的迷茫,我的第一纪青春来临时,我也随之陷入了史前的迷茫。我觉得史前这个词很好,因为扬之未来时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历史,真正的历史是从他的到来之后开始的。 再次见到扬之我就稍微安静了下来,我觉得紧接着他的忧郁后,是我连绵的阴雨。我仍是每日的送他回家,一起聊天,看书,做作业。多年后忽然想起之前热烈生活中如火的性格,扬之的邂逅是我出炉后的第一番淬火吧。荼毒生灵的中招磔裂而来,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为入重点,每个人都在奋力搏杀。我没有学习的习惯,也不稀罕进什么重点,但我仍是潜心去看书本、做作业。原因很简单,无非是我喜欢扬之在我身边的感觉而已。爱就是让彼此越来越近,直至你们无法彼此辨认。扬之明显当初是不喜欢我的,但只要我喜欢他就够了,喜欢一个人,你的生活就会成为与之相同的模样,这是生活的夫妻相吧,后来我想。 忙碌而充实的半年让我无暇他虑,所谓的忧郁也渐渐染上了扬之眸子的暖色,变得不甚刺眼了。然而初三即将煞尾,生活的小瓷瓶上被打开了一个醒目的缺口,从里面走出互相搀扶的灵魂,整个世界将作为一个分别的路口。分别接踵而至,那场旷日持久的大分别后,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扬之和小婷两人,而小婷果决地走了之后,我开始考虑扬之的去留。 “考得怎么样?”扬之问。 “不知道,你呢?”我弹飞手中的烟灰。 “还行吧……” 还行就是很好,我知道扬之的习惯。为了不让我伤心,他总是竭力地压低自己。 “那应该能进市重点,我无所谓,实在不行就让我爸找个活儿干。” 像隔了千里万里与扬之谈天,我们彼此声音渺远仿佛不顾对方是否听的见。我心里特堵,我觉得即使我不打发他走,他也决计不会为我留下。我扔掉没抽完的中华,就说家里还有事,便头也没抬地回去了。我回头却又看见扬之凄楚的背影,坐在学校的南桥看池塘。六七月份,池莲正好,红蕖细香,但我保证他赏的却是另一番寸断肝肠。 我觉得很多事情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左右。我或许觉得我跟扬之实在不可能,就不想这样继续伪装下去。我只想偷一下懒,人生苦短,顺其自然。又或许我是懦弱吧,不敢让已经了然的东西继续透彻起来。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已经下来了。 我得以继续我的求学生涯,并且跟扬之一道。我向天发誓这次我绝对没动任何手脚,或许,我想,上帝是个怀有同我一样心思的人? 多年后听到有人说真正的爱情是引人向上而非催人堕落,很有感觉。那年的引体向上,最终得出一个感情而非学业的名词:市重点。而学校同我一样不可思议我的成绩,但我起码比他们更多地了解一些事实的真相,其实很简单,我不经意地微笑,因为我有扬之。 扬之第二 凌霜是我为数不多的死党之一,她当时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要叫死党么?我没有说我不知道,我只是问那你说为什么。她说现在变了,白头到老的不再是爱情,而是友情。所以死党,就是白头到老的友情。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解释,但凌霜是个很古怪的人,我认识她是因为有一天她传来一个纸条,她说,后面那个叫李子豪的黑毛猴子,如果他不是想扁你,就是他已经喜欢上了你。我于是才知道班里有个叫凌霜的神秘兮兮的女生和黑毛猴子的李子豪。 小哥后来不怎么出现后,凌霜就陪我从操场南极转到操场北极,她说你看我们转了整个世界,风景却都没有变化,可见我们的世界是多么的逼仄。但是后来李子豪取代了她,原因是突然有一天她对我说扬之你做我男朋友吧。我一副无欲则刚说你不是说白头到老的不是爱情,而是友情么?她转身如决绝的落叶,那一瞬我看到凌霜融化的脸,她说我宁愿要朝闻夕死的爱情,也不愿要白头偕老的友情。然后,然后她就朝闻夕死了,在我没来得及将我所有的秘密腌渍在她的闺蜜时。我不喜欢对爱情好勇斗狠的人,我总觉得大家的表达方式不要太决绝,我们就有可能收回很多不必要的伤害和离别。 我只是庆幸在遇到凌霜和李子豪时,我心里的地质运动已经有了坚硬的地壳,深广的地幔,以及总被封印却时时思欲喷溅的地心。因为在此之前,我是个错乱了地质年代的疯狂星球,周遭人的哪怕一个眼神,就是一个裹挟了阴谋的暗黑宇宙。 那段日子我终于明白所谓成长的苦痛,我觉得这个词太过于轻描淡写,一点儿也不体恤我这个入了歧途的残破少年。我被所谓的左手童年阴影,右手成长苦痛稳缚了双手,悬挂在有大片枯死青春的荒野里,在那里等候时日鹰隼的不尽啄食。 初中后,我的世界沙哑了下来。与之前的寂静不同,沙哑是喧嚣后的寂静,但不管怎样,都是声音的萎死,都是灵魂被一双不留下指纹的大手死死钳住,努力想开口喊救命,却只从嘴角逼出滴沥的血来。小哥渐渐隐没,我的城堡只能期待他的夜不归宿,以至于后来我对他那种极端的渴望,我想那是因为我时时有种他即将消失的错觉。 漫长的黑夜与白天,对一个破碎少年来说是诸多不宜的。我不知道在这种杜丽娘似的圈养中,我要做出多少出莺啼血柳恨声的牡丹亭来。那些日子被诗词毒害得太深,往往一动笔的娟秀,一惹眉的留连,一临风的攒簇,就是百样新愁,千般离恨。我似乎觉得手中的笔一个不经意就会款上娥眉,臂下的纸一个恍惚就要啼出莺血,我就动手制词,我的小哥是第一个被意银的对象。 乱了诗行,错了绣帕。玉壶醉新茶,香爇燎雕榻。悭怪些奴人冤家,疏一日何处潇洒? 这样的文字便堆积如落花,而我的秘密花园正在遭遇一场秋天。于是觉得自古文人,大多做姑娘一般圈养,所以作女儿娇态的人也不尽少数。心想如果不是日后一番山河壮游,与在男女从中的一番摸爬滚打,这心中的魑魅魍魉该是如何剔除。但我是不一样的,我觉得那些个魑魅魍魉并不区分我的灵魂,相反,他们和其他的妖魔鬼怪一起,才构成我完整的魂魄。 与心智不同的是根本无法与其沟通的身体。我觉得这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原来周围清澈见底的孩子此刻都变成白花花的少年。昨夜仍还清脆的嗓子,今早发声,竟象是从别人口中撕扯出来的。所有柔和的面孔此刻都被微调得太厉害,成了亮得刺眼的光斑。校园里总晃动着生长激素魔法般的手指,女生开始有了所谓的身材,杨柳荷花之类的植物就从她们的婀娜之中贞子一样的爬的哪儿都是。抬头就能看到男生们亮得发白的喉结与烦躁不安的小胡子,我觉得我不止错过了一个年纪,我觉得我实在是整整超过了一个心理。每个人都仿佛是一辆洋溢着笑脸的洒水车,从你身旁经过时,就毫不吝啬地撒你一身生长的尿骚气味。每个孩子都仿佛掀开了专属自己的一块青瓦,于是在潮湿的青春后院里,从每个青瓦下爬出的蝎子、斑蝥、鼠妇等各种不安的虫子就充斥了整个青春的后院,于是我落荒而逃,我在第一章就已经声明,我扬之最怕各种神马莫名其妙的虫子! 而真正的恐惧在于你生了一副苏东坡的躯体,却内豢一张李清照的香魂。我于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那场关于男生小朋友的谈话,我开始相信,男生小朋友不是最可怕的动物了,因为长大后的才是! 篮球场是个掺杂太多男生的地方,我就不怎么过去,因那儿的少年有着与小哥惊似的躯体。厕所更是去不得的,小学里跟其他小朋友比赛谁尿得远的时代已经成为尿颤,一晃即逝了。代之而来的是男孩们胯间如肿瘤的肿胀以及总与他们头发叫板的黑色。高年级的学长总喜欢雄踞在厕所里,在烟雾的迷离中迷离着更为迷离的眼神,除了觉得他们比清洁工忠诚外,我还觉得他们邪恶非常。我想我那时心理可能已经到了不可原谅的地步,于是厕所成了一个明晃晃的禁地,倾吐着恶狠狠的字眼。 我想那几年里我是不正常的,因为我从一个病了的眼里只能看到一个病了的世界,我想好在我还能大声喊出反抗的言语,并在这些乱糟糟的现实中整理出一番明快的情绪。 身体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即行开始发育,由于痛恨身上披挂着的酷似母亲的一切,我开始去做很多锻炼,并且期待有朝一日拥有小哥的气魄,成为大家口中一贯的牌坊似的男人。 然而当我长到与小哥差不多的样子时,尽管我知道那张脸上仍脱不去妈妈的赐予,按住胸口,我就听到我心中叫嚣着的与其他男生截然不同的声音。我曾偷窥过小哥对着裸体画册打灰机的样子,而到我也出落到这样的年纪,我发现,女人不催动情欲,男人才撰写情节。我从小就觉得自己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没想到多年以后得到证实,竟是这种与众不同,哭笑不得的我开始迷茫,迷茫中我抓住一根绳索,这跟绳索日夜就系在我的手腕,他就是小哥。 一旦天雷勾动地火,就必然有光昭然于夜,我期待并惧怕每个黑夜,因为他的迎合和他的拒绝一样让你无法参破,须知每个温柔的吻中都有尖利的齿。我对小哥更加痴迷了,我总在他熟睡之际进入他体外的梦里,那看似阻隔实则招惹的衣物。我亲吻他时用情至深,我俯身为他做时饱含泪水,我知道小哥也一定没睡着,我的缠绕就是他身边最为详尽的注释。小哥不说话,但扣听任何一处他的肌肤,我都听得到来自心室最为直接的敲击。我在想他或许也在享受这样,这来自黑夜和梦境的双重耳鬓厮磨,我像受到默许的入侵者,近乎谄媚的讨好这块只属于我的地方。 然而终有一次,小哥抚住我下滑的头颅说扬之,最后一次好么,最后一次,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我停在他的腰际,像不知荣升还是下放的囚徒。小哥就起身褪下衣服,他的吻就泪水般的轻轻洒落下来。他第一次没有藏结实嗓间的喉音,在我的全力以赴中,抖露出所有的快乐与悲伤,疼痛与幸福。 他真的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每天柔声喊我起床,跟我一起散步、洗澡,指着明明白得惨烈的月亮大声喊道扬之你看那月亮是绿色的。他甚至吃饭的时候都一边捧腹,一边搬出色泽金黄的黄色笑话供我佐餐,并在上厕所时突然告诉我让人崩溃的消息,扬之我把你纸也用了。我就一边儿不负众望地笑,一边揣摩着他的良苦用心。我可真没有他那么释怀,如果他是真的释怀的话。我知道我有与小哥,与其他男生不同的地方。关上房门后,我开始洗澡。小哥不久也敲门进来,他淡然自若地说扬之给我搓背,我对他的这种考验一点儿耐心也没有,就随便浇了一通凉水,悻悻走出房门,到阳台上发呆去了。我有很多的时候不敢跟他单独相处,特别是在有暗合我心迹的提示性符号中,浴室氤氲的灯光,淡泞蓝色的浴巾,诸如此类,不尽等等。因为我着实害怕我在他面前突然意乱情迷的样子,而我也知道小哥的心思,其实我想跟他说小哥你根本不必考验我,因为我也必定经不起这些考验。我想每个人都有些什么致命的弱点,而你,正中我生命的靶心。 只是我,或许是年纪的清浅,又或许是内心的青涩。感性的果肉永远大于理性干瘪的果核,我想我是个喜欢味道却不计较后果的人,就像吃药,我关心的是如何吃下去,而不是吃下去如何,我想我肤浅。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你希望他拥有什么程度的深刻呢? 过年的时候爸妈仍旧没有回来,那年小哥十七,高挺的身姿,气宇轩昂。仍是散发着阵阵与他年纪不符的成熟与稳重,然后很多事情就要他去应酬,所以小哥就经常酩酊大醉了回来。就像现在他在我身旁,暖风似的呼吸猜度着空气中的温度。我就想起那年的仲夏夜,我的心思开始泛红,尽管时间看起来已然发黄。我骂昙华明明知道我自制力差,却仍每每在我面前一副贵妃醉酒的撩人姿态,我只是告诫自己要hold住。多少次简单的款他入梦后,我背过身去,看一夜墙上湿影的泪痕斑驳,心里数羊似的念叨“存天理,灭人欲”的慷慨陈词,之后狼狈睡去,并期待一个没有小哥的梦。有时实在是荷尔蒙占了上风,言语失去辟邪的力道,先贤无法驱魔时,我就猫身进厕所解决我不听使唤生长的身体。回来时经过窗户,还免不了捱人月亮一脸的嗤之以鼻。我就那样坐在月光的奚落与质问里,我觉得羞耻,但我真的无能为力,思想的力量很是单薄,薄到还不及小哥的一件衬衣。 所以说朱熹的话遥远的就像陈年的狗屁,而小哥总是亲近且新鲜的。我就去吻了他的嘴唇,在灯光的全神贯注下。我想酒精是情欲的迷药,如果他个人想发动情欲或自甘入迷的话。我的试探回复我以安全的信号,他鼾声微启,睡相入迷。我就把朱熹一干人等的骷髅扔掉,我发誓我没有恋尸癖,所以也不必每日的搬着他们干瘪的尸身过活。偷腥的快乐让我的灵魂变成一只猫,我就是这么个觉得,我们做很多事情时,一旦太入迷,就会被某种动物的灵魂一不小心置换了人的心魄。所以此时我是猫,我不管人间的道德与伦理,我也没有良善人们的思维与逻辑。但是小哥有,他一只胳膊垂下止在我的脸上,我就不敢动了,一瞬间我想起五指山下被困的孙悟空,我想我又变猴子了。 小哥叫我扬之。 我羞愧地从被窝中蠕动了出来,他揉了下眼睛,之后看定我,不准商量也不准闪躲,他扬手便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那清脆如冰雪断裂的声音,摇摇晃晃了几下,终于从我脸上落地,成为残冰碎玉。之后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摇摇晃晃下了床,抱了柜中的被子到隔壁睡下。我缩到被窝里,哭成了一朵湿重的云朵,那一刻我是没有思想的,我就只是哭,仿佛眼泪就足以表达一切。然后我就想这几年为小哥而罹受的种种,我总有种他即将离我远去的感觉,那象是巫婆梦里的相告,在我的童话里面。所以我总是抱紧了他,仿佛我能嵌入他的身体内部,我觉得那一刻他是为我停留的。现实真也可笑,梦境最是糟糕。我不知何时深深睡去,且我只愿这睡是受了纺锤的诅咒,非得有王子前来,不然不会苏醒。但小哥不是王子,他更象是王子他爹。他的吻也是辛辣的手笔,不在于吻醒,而在于吻痛。 小哥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理我,我也不理他,而实际上他不理我是理直气壮的,而我不理他,那叫任性。 那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我晚上回家后,就在卧室做俯卧撑,而小哥在我背后看书,并小声哼着东倒西歪的歌。待我做好要起身睡觉时,小哥拿掉耳机,扶正东倒西歪的声色,挡住了我的去路。我转向一侧,避开他目光的锋利以及他山似的阻隔。小哥就不甘示弱。我又转过来,他就忽然伸手把我推到墙上。我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小哥就吊起嘴角笑,他高我半头,目光垂下正好接住我仰视的角度。 “你丫不是挺厉害呢么!俯卧撑做不少呢吧!你力气呢?”他又推我一下,我撞到墙上象是撞到一声坚硬的叹息。 我纵身向前就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小哥象是诡计得逞的豹子,从地上跃起后朝我小腹就是一拳。我被激怒了,疼痛瞬间的情绪让我操起脚就向他踢去。小哥喘着粗气,挑衅的眼神加上威的言语,合并他汹涌的手脚一起向我攻来。 “别他妈忒不是男人……”他喊道 然后我们就厮打在一起了。 然后我就想起小时候跟他打架,不管我怎么耍赖使坏,到最后求饶的那个总是我。我想那是因为他大我两岁的缘故,但我不知道那两岁要怎么弥补,如果他一直都是个无法超越的沟壑的话。正同这次一样,我被反擒了,但我没有喊求饶。小哥坐在我的背上,他架着我的双手,他说你求饶我就松开。我不说话,一直都不说话。直到后来他扛起被剥夺了所有力气的我,一把扔到床上,旋即又扑到我身上,紧紧锁住我的手脚。一双眼睛只是仍讪讪地嬉笑着,仍不忘吊着他一侧的笑脸,我把脸扭向一边,像个不屈的烈士。 “你放开我!”我终于喊道。 他说你求饶啊,他还挑了下眉毛。在听不到任何我的回答后,他双手锁得更紧了。但不多久我就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开始了兀自地倒塌,小哥俯下身来,他就轻轻吻上了我的脖子。 所有的挣扎以此为界,从此亡入另一个迷乱的国度。 我就那么不争气地哭了起来,我抱紧小哥的脊背像护住一处敞开的伤口。小哥用脚扯灭了灯,我就又嗅到了他身上栀子调和阳光的味道。 他轻唤我扬之,扬之。 我贴上他的脸颊,我吻他的头发。我说小哥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 小哥抱我起来,他的双手刺破我的衣物。我在他身下肆无忌惮地绽放,像一江汹涌的莲花。我觉得真正的做爱是疼痛的,有爱的参与,就有痛的收缩。而有些人适合做爱,却不适合去爱,真正我们爱的人不止会让我们幸福,更会让我们痛苦。 稍稍在小哥的胸膛停留一瞬,我觉得我们无法停止了。 小哥把下巴勾在我的肩上,他的呼吸在我耳边像雾像风。我重新拾回每一寸我曾遗失的国土,像个烈士,用唇去丈量,最终臻至艰难的朝圣。月光像无人打理的长发,任性生长直至他包裹生长他的躯体。我总觉得袒露而遮蔽是爱的部分秘密,就像这间小房子,有墙壁近乎溺爱的遮蔽,有窗子不再羞耻的袒露,爱在其中,肆无忌惮如弹奏莫扎特的手指。我在夜里便看到了明早的朝阳,最后的喷薄而出后,云雾开散如坠花的婢女,小哥安静地就像一轮美好的太阳。 如果说我跟小哥曾是恋人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一年多里就可以算是这一称呼得以活命的时间吧。我一向不喜欢自己很女生的样子,尽管我知道自己灵魂里储存着这么个东西。但在那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就彻彻底底地想要做一个女生,在小哥的诸般温存与缠绕里,我只想做一个简单幸福的小女人。甚至以后跟李子在一起时,即使在床上了,我都会回头告诫他一句,我是男人,不是仅在你胯下呻吟的女子。我想爱一个人不仅是你肯为他做男人,而且是你肯为他做女人。我别无所求,一间迁就两个身子的房间,一个生长进我灵魂的角色,就是我所贪恋的一切。我想每个男人或许都有想做女人的时候,那个时候,有关男性的部分魂魄是脆弱且散乱的。 生活像做爱时不小心打碎的杯子,玻璃碎了一地,欢快地叫嚷着阳光的肤色,没人想要去从床上跳下去整理,直到妈妈推开房门,兀自开始了心酸地拾取。 不久后爸妈从遥远的地方回至家中,所有关于他们的想象不仅没有因为距离的缩短而清晰,反而更加模糊了起来。他们在街上买了房子,我和小哥被从老家的房子接走,我们的又一个房子被宣布暂停使用了。房子就像一个不怎么细心的包装盒,却无比分明地打上了过期无效的字码。大概是出于多年的愧疚,爸妈回来后就像一个罪孽深重且虔诚忏悔的基督徒,而我们兄弟二人竟反倒荣升为耶稣了。我跟小哥也着实尝到了所谓家的真正意义的温暖,爸妈经商多年,回到家中已是今非昔比。妈妈经常提及不很丰腴的往事,来拯救如今无比瘦弱的情感,即使这种往事打在此时生活的潭面上,更多的只是偶尔颤动如枯手的涟漪。而爸爸,我开始注意这个一向沉默的男人,我看到他的眉梢,那是同小哥一样的倔强和弯曲。他抽烟时同样把小指植于掌心,仿佛在隐藏什么讳莫如深的表情。我或许一个人是习惯的,那孤独写进了我的性格,不容篡改。但小哥就不一样了,他每次都在妈妈的潸然泪下后,又加倍的黯然神伤,不断重复说着扬之,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爱爸爸妈妈。 这句话稀松平常,却也不相貌肤浅。任何一句小哥不断重复的话都染上了他唇齿间思虑的气味,仿佛用力牵扯就能拔出其五脏六腑。小哥对我开始有嫌避之感,临睡前的那个吻开始浅薄如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嘴唇。偶尔我去招惹他的腰身,他就背过身去,幽幽滚出雨天玻璃弹珠泥泞的话来,爸妈都还没睡。即使爸妈早已四面鼾声,他也只是仓促如做贼,仿佛这是一场在世人面前的公映。我觉得我是一个银荡的人,我并不因爸妈就在楼下而就此作了爱欲的罢,相反这倒给了我一种偷情的快感。我并不以此无耻,我并非滥交,银荡是爱的特例,是爱的专属。我想当你在你心爱的人面前,要不银荡是艰难的。 小哥是艰难的。 终于在一次完事儿后,小哥厮磨着我的耳鬓说扬之,我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而他的声音里有砥砺的苦痛。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我甚至想起了很多次他那欲言又止的嘴唇。我不说话,我知道这句话迟早会被我再次邂逅,而真的再次邂逅时,我还是慌张了起来。 你是我弟弟,我是你哥哥。你知道这叫什么么? 他说这句话时,我象是看到了他闭着眼睛却仍旧忧郁的眼神。 我当然知道,却仍是不说话,我想我胆小脆弱,甚至都不够力气去做那个词的发音。我乖乖伏在他的颈子里,他说这叫乱仑。 我明明知道他会这么说,但当他真正说出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短暂的沉默后,仿佛是那个词语后艰难的缓冲,他还说扬之,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个家。 他一直说了很多话,他的泪水从他的眼睛流到了我的嘴巴里,我想我比他更能尝到他内心的苦涩,仿佛我的脸颊也有了味觉。我觉得悲伤是有重量的,那悲伤压得我无法翻身,我就被订了手脚,小哥的怀抱注定是我要背负的十字。有些房间象是上帝的耳穴,就像此时我们栖身的这个。真的有些话一经说出就不容再篡改,因为说那些话时,恰巧你遭遇了上帝的耳穴。多年后有一个哥们儿背对大峡谷,很是悲壮豪迈地哭着对我说,妈的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两个人明明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了。他彼时背过脸去,抽烟的姿势像极了小哥。 我知道该怎么做,一年后我已然十六了,似月却不如花的年纪。我是个自制力不强的人,我觉得我从来擅长放纵自己,却对持缰的手不抱有很多好感。特别是小哥闪闪发光地在我身旁时,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让我也跟着熠熠生辉。这个,异性恋的朋友不妨设想一下,若你是知懂情爱的杨过,你的身侧是日日对湖梳妆,临风妩媚的小龙女。若如今勒令你不许与之亲近,你怕不是要憋出性病来。我不是佛陀,也不是性无能,所以我对我妈说我要换房间,理由是我突然想一个人待一起了。 小哥帮我收拾东西时说其实你没必要,我就顺势倒在他怀里,他当即抽身窗外,惊惧如一双如鼠的贼寇。我白他一眼,就收回我欺诈的身子。把房间布置好后,突然感觉一种空荡,尽管所要的装置都已经在案,我知道缺少的那件家具,其实是用来盛放内心。 不只是不习惯那么简单,象是被褫夺了玩具的孩子,或许吧,命运的褫夺就是自己的放弃,没有了玩具的注释童年就没有定义,我想我在离经叛道。那么多年来头一遭迷迭了小哥的香味,不是在那些流离失所的岁月里,而竟是在如今尘埃落定的日子中。接连几夜的失眠后,我从他的房间偷走他的一件T恤,夜里就靠着嗅着他的气味催眠了,我想梦境或许也已经习惯了小哥的外衣,不然他会着凉。年少时是煽情且懵懂的,像阴天的云朵。于是妈妈就经常骂小哥,让他把脏衣服放好,却每次在洗了之后都能再找出一件来。我在背后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若对一个人的思念只能靠他的脏衣服来缓解,那这思念岂不是太过艰难? 吃饭的时候我总坐在妈妈身边,小哥就只能选择爸爸旁边的位子。仔细一下就能发现,那日之后,我与小哥在餐桌上的位置是对角线,因为那样距离最长。人一旦距离了就特别害怕再次的亲密,因为那亲密不仅不能给你一个长久,还会坏了你好不容易才垒砌的暂时。我于是想,越是亲密的人越是容易产生距离,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拒绝亲密无间,因为我知道,在达到最里面的那层心室后,我们就没有前进的可能了。客厅里看电视的永远是三个人,预感到小哥要回来时我就推脱进了卧室,我想门真是个绝好的存在,因为你不敢是怯懦还是勇敢,光上门,整个世界就可以与我无关。而小哥也知道我的底细,算准时间,音乐频道开播准时离席,他知道我每期必看的。一次一动情的歌手唱让人如坐针毡的情歌时泪眼朦胧,我抑制不住,也跟着氤氲了起来。回头找纸巾时,看到背后伫立良久的小哥。我来不及关电视就仓皇逃回卧室,中途小哥拦截,我低头就看见他起伏的胸膛,他穿黑色的衬衫,浑身散发着一个成熟男人的浓香。但是他放了手,扯住我手腕的地方喑哑了下来,他说你别动,我回去。小哥就转身进了他的房间,如他手臂喑哑的还有他轻轻关上的房门。而自始至终那男的一直在耳边低唱,他唱,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说一句话就走…… 初二那年我果断地选择了留级,为了跟小哥错开时间,好让他的离开来得更加真切。三年级的时间表与我们稍有不同,所以晚上小哥回来时我多已经关灯装睡了。小哥真傻,他每晚都会在我的窗前磨蹭一会儿,他知道我总是习惯靠着窗户睡,所以我也不会发现他的鬼祟。但他不知道为了也能看到如约而至的他,我已经没收了这个习惯,而是脚抵着窗户睡,那块鼓起的一角,是从老妈那里要来的多余的枕头。 在于时间的互相欺诈中,我亦变得冷漠。因为稍有感情的回温,搁在这块事故多发地,那都是灰烬般的下场。我只是盼着小哥赶快走了高中,好让我这生不如死的生活能喘出一口勇敢的气来。 昙华第二 而我是爱扬之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这么个人,无论用哪种感情来描述你们之间都既合适,却又都不恰当。这时,我们只能说你们彼此相爱,如此而已。 彼时扬之就睡在我的身边,他抱着我的腰,我不能动,只好侧过眼睛去看窗外胡搅蛮缠的月光。我只是突然恨起自己来,扬之绕着我如附上篱笆的紫牵牛,我不知道篱笆是什么感觉,如果他只被陶渊明点不着烟火的诗句供养的话。但我清晰自己的感觉,我觉得依附这个姿势,若彼此感觉对了,就是拥抱。记忆的咽喉嘶哑出我暗自立下的誓言,面对那个不让任何人欺负他的狂妄,如今的我羞赧无言。我形容扬之很多样子,蛇,月光,罂粟或酒,每种都让人有种窒息却着迷,远离却迫近的迷乱。我更恨每次伦理当头逼我讲出仁义之言时,我却还贪恋于他唇齿的温柔。我彼时还不知道扬之喜欢的只是男生,我只是想或许等他大些,懂得人事了,就会主动结束这段床帏的尴尬吧。对于我,我很明白自己喜欢的是女人。倘若,倘若也有男人的话,那就只有扬之了吧。 只是我是如此的情不自禁。 扬之袭上我的心头,正如每次他柔腻如藤的手指攀上我的腰腹。他也一定知道我没有睡着,他是那么理所应当地与我身体的凹凸一拍即合。他自然流畅的吻让我亢奋非常,而我只得一边忍受良心的谴责,一边毫不知耻地迎合他身体的悸动。而一旦我被点燃,整个世界便都是嘹亮燃烧的声音,其中你只能看到身体踩在蓝色的焰心之上,疯狂舞动的样子。所有良心挟带真理的说辞被屏蔽,与扬之在一起的时间里,我的生活状态若非无声,就是关机。我象是一块木柴,若非冷到灰烬,便不会停止索要生命的燃烧。而一旦真的冷却下来,又有渐渐用力的言语开始捅破我所有的掩耳盗铃,进而侵袭我不堪一击的梦境了。而我睡时就看到扬之美好的面孔,那是每个夜里最有效的镇静,也是每个夜里最艳丽的致命。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开始逃避,人总是这样,对于那些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又咄咄逼人的东西,逃避是最为亲和的指引。我对扬之谎称要去帮同学复习功课,夜里路不好走,就顺势在他那里住下了。但隔三差五地寄宿别人篱下,自然惹来檐下燕雀的不满,更何况那厮还是比我都泥泞的痞子,有些地方呆久了,就会染上一股淤泥的腥味。更加让我于心不忍的是那么多年几乎都没怎么让扬之一个人过,每每念及如此,我总能看到他背对着整个世界趴在阳台看天空的样子。这个巨大的精神符号是我灵魂里永远的松动,每次一旦触及,便会碎裂成星。 决定最后一次为扬之流离失所时又是隆冬。大街上踩碎冰雪的骨骼,我的身体仿佛也有一种碎裂感。一路走得很慢,街两侧的路灯投掷凝固的昏黄,世界象是一幅无心完成的雕塑,披离着漫不经心的石膏的琐屑。我要如何走快?路的尽头那间房子,我今日甚至招呼都没跟人打一下。扬之就呼呼地从背后赶来了,他踩碎冰雪骨骼的声音在夜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而我则被每一环声波震得五内俱裂。扬之说明早要降温呢,我把你手套跟围巾拿来了。我手抄在裤侧的口袋里,并在刚刚匆忙的转身中,扔掉手中艰难呼吸着的烟。那时候我还不敢在扬之面前抽烟,我避讳此物甚于裸体,倒是可笑。感谢北风,虽然凛冽了些,却不至于让烟味残留。扬之赶上前来,他没有皱眉说明他没有闻到烟味。我彼时很庆幸,我对他笑。他拿围巾给我围好,又冲我一调皮,怎么地,手套还让我给你戴上啊?我呵呵地笑,把手从裤兜的沉默中拿出,我还给你戴过呢,补偿一次算什么。写到这里不禁停笔怀念一下,彼时我们兄弟是多会玩儿暧昧。 扬之走了没多久,黑夜就哭出雪来。我又点了一支烟,在风雪叫吼的关口逡巡着。围巾与手套像夜里的扬之攀附在我的身体,竟有一种歹徒般的温暖。彼时对着路灯不怎么会说话的照耀突然彻悟,念及所有逃避无非就是既得不到原有的温暖,又逃不掉本来的劫难。看看路的尽头,雪的飞舞让前方未卜,既然劫难总无法解除,我不妨拾取些应得的温暖。 扬之给我开门时,我分明看到他还没睡。我拂落身上的雪簌,他微笑,一句话也都没说。端上开水后,就去拿我解下的围巾。我问你怎么还不睡。他眨了下似乎能让雪花停驻的睫毛,说,下雪了,我在等雪,我知道雪要来。 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吧。扬之是很喜欢雪的,雪村的夜里,他总要拉上我去散步的。在小树林里,雪与树的弥合是北欧童话里繁复且纯美的意境,适合情侣和精灵出没。扬之说,小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雪么。我把双手死死押解在风衣里,瑟缩好似一枚干瘪的果。冻得要死,我知道你怎么喜欢雪啊,我蹲在雪地上,突然想起了《春光乍泄》中,被迫在寒冷的清晨与何宝荣一同跑步的黎耀辉。扬之就悄悄地踱到我身后,那一瞬间我隐约看到他左侧嘴角调皮的笑,他说,因为……接着他省略的这句话的是一团击中我脑袋的雪球。我站了起来,丫的,我总觉得童话的意境有些偏离主题,我想如果没有精灵出现的话,我就要孤军奋战扬之了。 那夜扬之一挨着我就睡着了,他一贯地把头贴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漫天飞舞的大雪,扬之猫声叫我小哥,他还把雪塞进我领子里来着…… 所谓的逃避作罢后,我开始预谋跟扬之好好谈一下。不知怎么我总是觉得尴尬,犹豫,甚至有些不情愿。我不断告诉自己有些事是藏在心底即可,有些事就必须打开放在嘴边。说实话,我总担心万一谈下来出现个什么让我措手不及的结果,我这涉世未深的肩膀,要怎么承受两个人一起撕心裂肺的过往。于是我就一直的踟蹰着,后来证明,写的那封调和血和泪的信也在尚未完成使命时便已灰飞烟灭了,仅有的一次讨论是那次贴在他头顶的制止吧,还是他妈的肢体语言。 总之我后来就栽扬之手里了,也就是那次我情非得已的主动后,我知道,我们无法停止了。就像耳边的这首曲子,音乐不管如何都有一种向前的力量,即使所有的音符都涉及曾经。我知道我们无路可退了,谁来敲爱情终止的磬,一旦我们已经进入入破的和声。彼时我扳扬之委屈的脸来,我一吻上他就感觉到他表情的完全转变,好似突然邂逅救命的解药。我有很多次吻上扬之就有泪水涌了上来,泪水涌上来不仅说明你爱,他还说明你疼。 接下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又重回了小时候宠溺着他的日子。暗处的秘密与人前的光明磊落一起出落成我十七岁的模样,我无法定义扬之的身份了,我也懒得定义我们的关系。我们像常人一样领取世间的一切,痛苦和幸福,并经营着我们丝毫不惹尘杂的小幸福。我那时只知道,这个世上有个扬之,他的身边有个昙华,如此而已。 就像张国荣的那首《我》,他唱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张国荣是勇敢的,他在万人面前唱出这首歌时,他就已经是自己的英雄了。而后来的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台下的唐鹤德与他一同唱出了哭声,我知道,他又成为他所爱的人的英雄了。我就想到了扬之,我自己尚且不能成为我的英雄,遑论他的英雄?然后王力宏就气急败坏地骂到,声嘶力竭,你不是个英雄!我觉得他少了个程度副词,他妈的,他应该唱,你他妈的不是个英雄。 我他妈的不是个英雄。 因为爸妈的回来彻底湮灭的一切。 看到妈妈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很久之前她给我说的那句话,扬之本来是你哥哥的,如今却做了你的弟弟。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他啊。我一瞬遭到审判似的罪孽深重了,我面对扬之就像面对耶稣,而我妈就是玛丽亚了。那天晚上,爸妈喝了好多酒,他们都哭得往世今生的。期间妈妈更是狠狠提起儿时家中为数不多的欢愉,爸爸甚至还要敬我酒,就为了我代替他们的位置照顾水晶般精致的扬之。我当然不敢去接这酒,扬之在我身边一脸不明成分的忧郁,而我只有被抛到内疚和心虚的荒野里去的份儿了。是啊,我真的把扬之照顾得挺不错,我教会了他多少生理知识与做爱技巧啊! 而我一入梦就有妈妈哽咽的声音猴面包树似的向我爬来。华子,这些年来真的是为难你了……华子,咱们一家人能这样不容易啊……惊醒时,扬之睁着琉璃的大眼睛盯着我说,小哥你最近总是做噩梦。我知道是我把他给弄醒了,扬之睡眠不好,稍有声音和光线的细碎,就能把他功力浅薄的梦之结界打破。然而我却只是拿开他环着我的手,背过身去说扬之,你别碰我。我只是有些不舒服。然后我就感觉到身后,我与扬之紧贴的从前,突然被某种摸不明的空气占满。而我竟也无暇,亦无心去弥合这种陌生感。我又轻轻地说一句,扬之你别碰我。 我终于还是跟扬之说了,几周浓稠如指间烟雾的忧郁后,象是为补偿之前那次中途夭折的说理。我于是明白并非只忠孝不能两全,有时候你只适合给予这种感情,就不准许再掺杂别的成分。感情的事儿,最是含混不得。我于是想一切终该在结束时有个说法,而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说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所以我们不能这样。可不正是因为我是他哥哥,他是我弟弟,我们才这样的吗!所有的理由拿来例证都会旁生出另一个更为狠命叫板的借口,而我只能快刀斩乱麻。对不起扬之,小哥我给不了你动听的理由,匆忙而残恨的斩断或许不够说服,但你我必须接受。为了爱我们开始,所以为了爱我们也结束吧。既然是为了爱,扬之,我们又何必在乎什么开始结束呢? 扬之停在我的肩膀上很乖,象是找到栖巢的鸟儿。黑夜保护他的眼睛和梦境,白日摧痛我的面颊和表情。再低头看着安睡如蕊的扬之,莫怪花瓣悄然无息的离去,如果亲情的存在是一种驱逐的话,那我们就让爱情凋谢,好么?我累了,我知道累的不止我一个,而且我也不想让更多的人埋葬进来。我吻了下扬之的额头,明天长着什么样的面孔,但愿他别再出现在我的梦中。因我已经累了,因扬之已经累了,如果我累了不能说明什么,那扬之累了,我就有理由结束一切吧。 而接下来的时间里算是我有生以来最为苦难的岁月吧,此时的我伏在案前疾书,耳畔是那段日子被日日默念的《蓝色生死恋》的主题曲。我知道当一个人将一首歌曲设为单曲循环时,他想要的无非是对故事中那个不再熟悉的面孔,一番近乎疯狂的温习。扬之就喜欢苏芮的《牵手》,他就那么深情的看着我的眼睛唱,他示爱从来裸露。他说矜持是做给陌生人看的,跟你我只适合裸裎相对。我拿出儿时跟扬之一人一个耳机的随身听,那时他说,剪刀石头布,男左女右,输了做女,赢了做男。所以他就一直在我的左手边,我一回头就觉得迷茫,因我不知道我的右手,最终会牵上谁的温柔。随身听后来就永远喑哑了下来,就像那时面面相觑却无言以对的我们。因为我们无论谁都知道语言是最脆弱的切口,而且以这个切口为通道,爱情,暂且称之为爱情吧,他会畅通无阻。 那年扬之留级,那年扬之搬出我们的房间,那年他偷了我一年的衣服,那年我对着他的窗口成了世界上最伤心的浏览器,那年…… 我知道他刻意留出来的对角线,我知道他煞费苦心的回避,我知道他以不打扰我考高中为藉,废止那个我接他回家的铁律,我知道…… 可是扬之你知道么,到了夜里我们什么都不能设防时,思念与痛苦会不再羞耻与尴尬,会没有对角线与窗户的阻隔,会肆意拆穿所有的伪装与面具,会让我们毫无遁形之所。一堵墙就让世界就此断裂,其实我的2012早在那年就已经被提前预约了。知道你喜欢看星空,扬之,我就不再涉足顶楼的阳台。我们尽量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以留出更多的地方给对方徜徉,却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压缩成干瘪的壳。因为你我都知道,一丈之内,伦理语无伦次,爱情言语铿锵。所谓面具或伪装,对于你我来说,若没了距离的从中协助,怕都是透明的,甚至是揭露的吧。 扬之的生日很是奇怪,有些年份有,有些年份无,有时集中与时间的罗盘中,有时又分散入不同轨迹的年轮里。记得初三那年他生日,而之前他已经两年没过了。我们一家四口在小楼上喝酒吃东西,彼时我们都应该是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了吧。除了我与扬之内心的隐忍,表面的祥和是如同宋祖英奶奶美好的歌声。我承认我是有些喝高了,我不断给他夹菜,爸妈被我晾到一边如同等待经霜的白菜。我从对角线一角的制止中挪到他的身边,我抱住扬之,我去找他的嘴唇。我怕只是喝的太多了,扬之低着头,我找不到他的嘴唇了,我闭上眼睛却只吻到他的侧脸。我对扬之说,扬之你看,爸妈都在这里,扬之你看我不是懦夫吧…… 我走那会儿扬之没有来,我在小车站等待一个送行的人,路边有被灰尘呛着的白杨,咳嗽出如心痛的落叶。我问爸爸还有多长时间,爸爸说没多久了你干嘛。我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东西落下了,我回去拿东西。然后我不等爸爸的话,就不顾一切地回去了。我到了小楼那里就看到扬之一个人坐在我的房间里,像礼盒里一颗失落的钻戒。我叫他扬之,我的声音落入他如湖面的脊背就轻轻荡漾开去,如他此刻突然抖动的身体。扬之没有忙着逃跑,又或许是觉得无路可逃罢,我于是就走了过去,我抱住他颤抖的脊背象是想止住一江抽痛的涟漪。他从我的怀中脱落像滑落食指的戒指,良久,他说小哥你回去吧。 我说扬之,我们非得这样么,抚平眼中芭蕾足尖似的波纹。他只是背对着我,象是怀中抱着正在撕裂的伤口。良久他又说那句小哥你回去吧,我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他齿舌的颤抖甚至完成不了最后一个儿化。我真的不忍心点破,我只是说那好,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我决绝地转头,到了门前我又转身,我补上一句,如果你觉得痛苦的话,我也可以永远都不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的离开之后,扬之在我渐渐远去的背后汹涌成哪个日子的月光。我只是一路奔跑,风会帮我擦干泪水,我想,如果扬之不在我的身边。初秋的天气有点矫情,街市仍旧喧嚣。我一向讨厌这种喧嚣,不过现在我却感激了,我觉得我需要一件外套,不管脏旧与否,只要能将我湮灭在尘世的喧嚣中,就是漂流之后的救生。我只是不停的跑,很多的东西在我的两侧扬之一样低头后退,我不看两侧,我只是盯着前方。我瞬间渴望坐上离去的班车了,我知道他能接替我的奔跑,他也不顾两侧扬之一样低头后退的风景,他同我一样了然于心所有的秘密。我想当一个男人懂得了扯断筋骨的奔跑,那才是他真正脱离了痛苦的时候。痛苦是有速度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比痛苦跑得快,不然,他就会在你前方变成扬之,在你脚下变成扬之,在你两侧变成扬之…… 我们总跑不出那个让我们痛苦的世界,可我们明明当初是为了幸福才进入的。很久以后我看阿甘,失去珍妮的阿甘。于是我明白奔跑,原来是让我们记住我们最爱的人的那个方式。 那年我十八岁,跑步离开扬之的世界,从此只做爱情中奔跑的亚伯拉罕。 李子豪第三 那年夏天看到镜中这张极其年轻的脸,我突然意识到我已快要十八岁。我就突然想到扬之,我不知道十八岁与扬之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我知道你若真的想念一个人,那是不需要什么联系的。我打开宾馆的落地窗,就有海风喘着腥湿的鼻息闯入,仿佛探问的手指。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不好,就没跟爸妈一同出去,而是独寓在这白色的宾馆,打发不知向我乞讨什么的时间。 看到安静如星空的大海时,我突然就陷入了哲学式的哀伤。仿佛那大海模仿了某个人的面容,直直向你涌来,淹没你成为一株苦咸的水草。我想到学校南桥上那场包藏祸心的谈话,想到扬之一脸忧伤如焚地对我说他喜欢他的的小哥,想到这一年来我与扬之的点点滴滴。众多水草翻涌缠绕,最终引发情感的赤潮。大海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一片冲上沙滩的海星,不小心坠落思想的手指无法触及的地带。 我已经知道那种所谓的全新感觉其实就是爱情了,可是那个我时时装在酒窝里的兄弟会不会是情人呢?由兄弟而情人,这是个全新的命题。有时角色的转换是牺牲惨烈的,因为你否定的是一段用心经营的历史,在你不敢确定是否能够再创造新纪元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报应的,多年来不知避开学校多少份试卷,如今终于落来了老天的补考。而我,惊惧甚至忐忑得,以致都不知该如何署名。而且即使我有种说扬之咱们在一起吧,可你没见过他提及他小哥时,瞳孔的那副形状好似雪花的美妙,而我,只有一层浅开的倒影,而已。 但我还是决定明天要回去,虽然这次爸爸专程来陪妈妈养病。爸妈问我大连不好玩么,我不知怎么的就来一句,这儿的海没有本人好看。 我一到家就去找了扬之,我满腔豪情地喊出兄弟这个词时,心脏一阵紧缩,好像里里外外被人以若千耳光答谢得客客气气。我说你上车,豪哥带你去兜兜风。他猫似的上车,他的身体隔着我的脊背,留出浅浅的一线让风玩味彼此的距离。十七岁单车的年纪,我不甚符合地十八了。单车浅声的吟唱如今也更换为摩托车的嘶吼,我似乎不怎么容易浪漫起来,我只是希望我重金属的脾气能带给扬之一些坚固而已。 然后高中就如期而至了。 我跟扬之虽不在一个班,但相隔不远,凭感情的雷达就能收到彼此的信号。于是我们就仍默许惯例,一同上下学,一同去吃饭,小日子过得也仍是初三那年意犹未尽的延续。可没过多久,我兵荒马乱的性格就又杀伐了起来。高中不比初中,初中那些小打小闹,干得再好也顶多算个山大王。而这块流动着霓虹灯妩媚身体与DJ嘶喊出快感的土地,那可是严肃意义的乐土了。志同而后盗合,我很快从学校安全的夜色中骤出,奔向那片男人私处般让人欲罢不能的地方了。 王正好把我引荐到程哥那里,他对我说程哥是做大生意的,场子很多,靠山很稳。于是我笑,所谓大生意背后都有个邪恶且危险的微笑,非则银欲饱胀后的打嗝,便是毒雾萦绕里的哈欠。很快我们见到了程哥,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明星般的发型与长相。个子不高,身材却如同伊的指甲,都经过细心别致的修剪似的。寒暄不多时,一男的敲门进入,打扮同样入时,模样仍旧俊俏。他伏在程哥的耳际低语一番,于是就有我从未见过的表情裸裎在他们彼此的光鲜上。我没见过俩男人这样说话的,习惯受到类似勾引的挑战,不禁一阵毛骨悚然。我看身边的王正好,丫估计也舒坦不了哪儿去。后来程哥就说以后常来玩儿,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到这张明星似的脸上那淡如月光的妆容。多年以后想起,他淡妆调得也算诗情,除了眼睛之外,那是来自面部不言而喻的勾引。我第一次见男人化妆,后来程哥解释说,妆容是忠于爱情的第二双眼睛,于是我想原来我一出生就瞎了一双眼睛。然后我就闻到他身上让人顿生幽远的法兰香味,以及握手时的薄凉腻滑,如同被欧莱雅保养后的汉白玉。 我回头问王正好,丫都些什么人,一个个盘丝大仙似的。 王正好嘿嘿地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二毛。他说他哥就是从里边儿混发的,现在都有好几处场子了。 说实话,那时我开始害怕见到扬之了,那种意欲温情却总言行冷漠的窒息让我的肺叶糜烂。于是我的理由就多了起来,年轻的好处就在于享受的时候就忘了忍受的日子。我频繁地外出,其实只要一个人想外逃,他的理由总是推陈出新且花样繁多的。 程哥也真是大方,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帮自己的小弟,有了暂时的场子。行走于城市的灯红酒绿你会暂时忘记肌肤的颜色,甚至面孔,也都是酒杯中被光线挑拨的波纹。 那天程哥叫去吃饭,还说带上你的妞,我突然就笑了,妞?我对程哥说女人这东西我早就腻烦了。程哥就侧过头来,他的白玉颈子晃痛了我的眼睛。他一副很感兴趣地样子,却什么也都没说,只是左侧的面颊悄悄提出微笑的香味。然后很多人就喝醉了,喝醉了的就都被他们随身带的男人或女人取款似的提走了。包间里就只剩下我跟程哥,我起身正欲告辞,程哥就又递上支烟。我含笑接住,正四下找寻索引的火,程哥就连同他的火一起向我飘来,我不得不狠狠地低了下头。 然后程哥就醉眼朦胧地斜乜在沙发一角,他说豪子,你觉得哥对你怎么样。 我开始有不良的预感,尚未被酒精淹没的理智一角露出呼吸的鼻孔来,但我仍是满脸堆笑说程哥对我的大恩大德,豪子我没齿难忘。 然后程哥就柔声笑了起来,他说,谁让你没齿难忘了,你瞧你这牙口白健的多好看啊。 我登时想到那天伊那毛骨悚然地笑声,我又想说话时,程哥已从沙发上走了过来。他身姿曼妙,髋口安静,露出一副好牙口似的白腰。 他的的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把烟从我的口中捻出,我顿时有种山河沦陷的感觉,我尴尬地笑了笑,说程哥…… 他把烟头扔到一旁的茶几上,就仍旧循了那手,任其在我的面颊滋生燃烧的温度。 我慌忙起身说程哥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程哥就把我按下去,象是随手关灭灯的开关。他说豪子你送我回哪里?这可是我的地方啊。我看不清他的的眼睛了,他又说豪子我可是为你好,你可得好好儿把握…… 我估计酒的后劲儿上来了,他的那些话被拥挤的酒味儿堵在耳朵外边,就不怎么进入我的大脑存储器。只是我体内却有一种仿佛得到月亮召唤的潮汐,开始涌出血红的浪来。 一瞬间我想到扬之,我想到对扬之苦恋的种种。我也多么想有朝一日他能对我说,用他的手贴着我的面颊对我说,李子,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 豪子,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喜欢上你了。程哥已经将手探入我的衬衣,我闭上眼睛,仿佛眼前这厮不是程楚,而是扬之。 …… 醒来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浴室,一丝不挂的程楚缠住一丝不挂的我,这镜头要多猥琐有多猥琐。洗完澡后我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我第一次看到库柏的笔下我健美的身躯,以及冷峻耸立的面容。是的,人在堕落的时候总能窥到美好的东西,这算是种被滥用后的自我怜惜吧。我在淋浴下干干净净地坐着,一边想着扬之的面孔,一边附和的却是程楚善于湮灭的腰身。有多少人的第一次能如愿献给真正爱的人呢,我们由于等待而让太多的阴谋不幸窜入,爱情因此而败给了卧底和潜伏。但我也真的不再怀疑一件事儿,从程楚的床上我得知,妈的看来我是真的喜欢男人。 程楚总有理由让我留下来,学校旷的课越来越多,那地儿的空洞让我的堕落衣不蔽体。但我却有些冷漠了,我仍是心肺交竭的思念着扬之,但我同时又是那么怯懦地不敢见他,我想我以前的理由若不够充分,跟程楚在一起后,这理由可就泛滥了吧。 周六那天晚上,从程楚会所出来后,我们一群人相约去金色年华打桌球。正酣热时,有人在背后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出完一杆才想起要回头看,半截烟卷还耻笑在齿间。然后扬之就伸手把那半截烟卷取出,动作轻婉放到一旁的茶几上,细心捻灭。又从一旁的沙发取走我的外套,话也不说一句,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我好像想起了什么,就回头对程楚说,我弟弟,这我弟弟。 扬之就拉着我的手一直走,一路上他仍旧是不说话。我不知为什么,竟也没有胆量出声。路上扬之小心地咳嗽了几声,我知道他咽喉不好,闻不得烟味儿的。 到了去学校的公交车那里,他止步,放开我的手说,你要回去我不拦你,你要跟我回学校,我也不再牵你。然后他就回头上了公交车。 我就这样被这个男人彻底地打败了。 回到学校才发现有了拒绝红尘之感,为了弥补扬之多日的形影相吊与独守深闺,我又像以前一样殷勤了。饭后我去洗碗,回头瞄到扬之浅开如莲的微笑,我说你丫笑个屁啊,给我倒洗洁精。他就抿着舒卷荷叶般的嘴唇,不小心吐出分叉的叶脉。彼时他说了一句话让我突然感到幸福就那么触手可及,扬之说,李子,你说以后咱们要是都能这样该多好啊。傍晚的天色并不像有蒙人之嫌,我只是突然握住手中的流淌,仿佛就那么抓住了两个人一段恣肆的青春。 我一面安抚程楚那边,一面贪婪且小块分食与扬之共处的每一个幸福瞬间。我告诉程楚我弟病了,我要照顾他一段时间。程楚就简讯说,你弟弟病了啊,不过他牵你回去那步伐还真叫一个坚挺有力。我会撒谎,但却从来都学不会不尴尬。接着程楚又说,你弟弟(后面加了引号)那么帅,改天有空介绍给我认识下哈。我后来想,中国同志之所以声名狼藉,怕都是缘于这群表面油光可鉴,私下里却寄生在男人私处的少爷们。但后来转念想,程楚又或许只是玩笑,他身边并不缺乏优秀的躯体与供他品鉴的器官。我想他的心思总是让人难以捉摸,像个俘获一半,或者失去一截爱情的女人。 在我相信就要跟扬之过这种简单的小日子时,尽管我仍不敢向他剖露心迹,害怕那层窗帷揭开后,彼此窥见对方内心的私处。若不成恋人,做的半生不熟的哥们也的确难以让人下咽。我想我只是在内心中把他假想成那个我想要照顾的人吧,尽管口中扑朔的是好兄弟铁哥们儿,但我仍能从那层单薄的自欺欺人中拾取爱情貌似的真实。 春天到时就有桃花隔着玻璃开成了浣衣的姑娘,还有绿桑,攒簇的芽蕾仿佛盛珠的蚌。晨曦就从他们的胳肢窝里伸出头来,惊吓到青雾扑倒在一侧的麦田里,就此成为缀珠的穗。我就把眼睛收回放在扬之身上,我的眼中雾气仍在朦胧。于是扬之吹散我眼中的氤氲,然后他就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半碗我们分吃的面条,我把蛋挑到他的碗里,并从我的碗中搜寻他喜欢的青菜和西红柿。扬之就突然说到,李子我有女朋友了。 我只是坚持在找青菜和西红柿,或许那碗里本来就没有青菜与西红柿,又或许我已经把他们挑出过了。但我只是找,我在想那可能是一碗炸酱面,要不然怎么会没有他喜欢的青菜和西红柿呢? 他又说了一遍,李子豪,我有女朋友了。 我突然觉得有人在死命按我的头,我知道那不可能是我背后的风景,但我还是抬起头来。我用身经百战的声音说,真的啊,呵呵,几班的,我认识么,俊不? 他之后说的什么我就不怎么记得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儿耳鸣。我只是转过头去看窗外,我看到雾都散了,麦田起哄太阳的喧嚣,也跟着刺亮了起来。但我想,怎么都一样,他之前喜欢他小哥,他之后想从良,找个女人拯救他,怎么都是向上的,不像我李子豪只会拖人下水的功夫,从来不见得给人引力向上。我还想,那天晚上我想了太多,我在我们学校宿舍楼顶一直抽烟看星星,我因此像极了一颗星星,不同无非是他吞吐的是寒光,而我咀嚼的却是烟雾而已。宿舍楼顶东南角一隅是我跟扬之一向的所在,我在一旁呆呆地往那里看,我想我已经到了追忆和怀念的份儿了。而人一旦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就也只有衰老埋葬的份儿了。爱情的股份中不允许你的投资,甚至股市崩盘你流下的也是别人的眼泪。我只是想或许我真的不善经营爱情的生意,因为我本身就不具有任何别人怜惜的资本。 然后我就看到学校后面那仿佛奔跑着的树林,扬之奔跑在仿佛奔跑着的树林里,我在后面对着他白流苏似的身影大笑着喊,你小子让我逮着,今晚你就归我了。扬之像一阵风不顾树林与河流的劝止,象是丧失了听觉,而只睁着秋日树叶一般的眼睛。我很快就追上了他,因为他在我停下之前,停在了一条水渠前,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小子…… 扬之有些不情愿,但仍是转过头来,他浓密的睫毛布满泪水的纹路。我的笑容猝死,心一阵蜷缩,只是抬起另一只手去拭他脸上仍在奔跑的泪水。 怎么了么,刚刚不是还好好儿的,我笑道。 扬之就突然扬起脸,我觉得那声音象是从他眼睛里发出的,我一定会战胜自己的,他说,一如他当年的倔强。泪水仿佛因了言语的药效而一瞬止住,扬之挣开我的手继续奔跑。他跃过小渠,翻过土坡,他回头对我大喊,李子我要上去那座桥,你看到没,那座桥下有荷花的桥。 我仿佛也看到了那座桥,此时仍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那座种有荷花,酷似学校南桥的桥。 当夜我仍旧越过学校长相和蔼的围墙,在门口打了一脸谄笑的的,直向程楚那里奔去。程楚和他周围的一切总有办法让我暂时想不起扬之冰灿的眸子,与牵牛花蔓似的微笑。纵是不能排除独处时的自欺欺人,也总比在这个伤心地让痛苦一段段剪杀的好。我仿佛明白了扬之所谓的战胜,希望他能一直战胜,一直奔跑在去那座盛开莲花的石桥的路上。我于是隐约嗅到那年的荷香,我想我们离那座桥已经很远了,而如今扬之奔赴的,应该是另一座我未识相貌的影像吧。 街景一直在后退,司机知懂人肠似的不断单曲循环周杰伦的《一路向北》,我就移向他不见情绪的眼睛,却找不到任何一丝奉陪的眼色。我不由地透过车窗假寐的眼睛看路旁流离的光景,我突然想起三年了,那人永远行走于道中,面色忧伤或慌张,时日永不停留,情感永无按揭。有哪个人会为一盏路灯停留,又有哪盏灯会为一个路人奔走? 在程楚那儿我继续泯望本我,醉生梦死。王正好捎来消息说学校通报我了,说是要勒令退学。我心想扬之都有女朋友了,我他妈早就被他开除了。但学校打电话给了我爸,我爸就赶了过来。我深信我爸的镇守,他镇守的是世人的嘴巴,至于这几个人的牙口,自然也就不在话下。校方后来退了通报令,我得以继续醉生梦死。只是我爸挺讽刺地打来电话说,我就不知道你当初那会儿怎么考上这市重点的。挂上电话时我无比强烈地想起了扬之,窗外已是秋深,街旁两侧法桐树被秋雨的尼古丁熏得烟黄。我朝学校的方向发着呆,仿佛在回答我爸,又仿佛在说给我自己听,因为那时候我有扬之。 程楚没在我思念的预算里,却从我背后的赤字里走出。他像一叶蝴蝶,斑斓我的腰身。他身上的法兰香味给人以幽远的感觉,在这个我最思念别人的时候,又有什么比思念一个人的香味更能给人以幽远的感觉呢? 日子混噩且无耻,时光麻木且罪恶。王正好捎话说要在期末回校一次,去做什么成绩评估。还说什么这个不好混,非得本人前去。我很久不见王正好,他从学校刚走出那会儿,我甚至还拍了下他的肩膀,仿佛是问候他,又仿佛是问候那块恍惚的地方。我觉得我只是从一个牢房转移到另一个牢房,虽然本质都他妈是囚禁,但其他的牢房或许……我强行拆除心里不经意筑起的居住扬之的违章建筑,我更喜欢大脑虽然荒芜却始终空旷的感觉。其他的牢房或许,会有个什么至少透气的窗口吧。 尽管如此,我仍是选择在夜里回去。我看了下时间,在晚自习就要结束时,我想所有学生都要回去时,我才打了一的过来。那天不巧,回去路上狂风大作,雷电在道旁两侧的麦地上空恣肆,仿佛蜥蜴抽动的断尾。到学校时,风转温柔,电也和煦,只是下起了不小的雨。我从教学楼背后的隐匿窜入,像偷入别人家的窃贼,但我又要去盗窃什么呢?于是我苦笑,走在那条跟扬之一同回宿舍的路上,无疑我会想到扬之,除了扬之我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呢?在这块泄露了他就空无一物的地方。我不会轻易喜欢或痛恨一个地方,我喜欢或痛恨一个地方,乃是由于某个人或某段故事。然而我无法说我是单纯地喜欢还是痛恨这个地方,我只是无可抑制地想着扬之而已。 然后我就忽然觉得背后好像有点什么,我走路时不喜欢回头,除非我比眼前的风景更能确定我背后的意图。但这次不一样,就好象那只频频在你噩梦中出现的手,如今却出现在你清醒的时候。我于是觉得背后有什么非看不可的东西了,然后我就回头了,但回头我就后悔了。 扬之抱着一沓书在我背后定住,雨水勾结他海藻似的刘海成凄婉的海风,我顿觉酸楚,他的眼睛是我永无法穿越的海。 我象是一株长在漫野里等待雷击的植物。 扬之就从泥泞中拔出脚来,他抽出怀中的一本书,雷电似的狠狠向我劈来。他就哭,然后他就骂,李子豪,你良心!他又抽出另一本书,第三本,第四本。我动作轻微地躲闪,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躲闪还是在迎接,我只是不敢让他打不到我。他一直骂,李子豪,你妈的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我讲不出话来,扬之哭得那么伤心,他的哭喊让我也跟着嘶哑了起来。于是我开始以为,并无比肯定,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犯的。 书代替雷击扔完之后,扬之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蹲下,他仍是捂不住地哭,仿佛眼睛成了破碎城堡的缺口。而今夜的雨成为景衬,又更加的汪洋恣肆起来了。 然后我这株植物就从泥土里拔出我的脚,我觉得心里有类似根须的东西被扯断。我深陷如喘息的犁,止于扬之触手可及处,被扯断的地方开始有透明的汁液流出。 扬之就倒在了我的身上,抱着我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他支支吾吾,他的话像他搂住我腰身的手臂。我以为我会战胜自己不去喜欢你,我不准我去喜欢你。他又说,李子豪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呢,你以前都见不得我走夜路的…… 那年我十九岁,如果说跟别人奋力厮杀的我不算男人,如果说跟床上的男人或女人混战的我不是男人,如果说左手酒精右手尼古丁的我不算男人,抱紧怀中颤抖的扬之,以所有的力道将之按揉进我胸膛的李子豪,这次该算回男人了吧。 雨仍在如泪涌出,天空拥抱大地,雨水是他们之间的忠耿证明。而我拥抱扬之,泪水是我们之间的嘶哑阐释。我想以后如果有谁想拍这个故事,我的唯一要求是,除了背后的风雨夜归图外,请以贝多芬的《命运》为背景音乐,如此而已。因为如此便不辜负爱情本身。 只是扬之第二天很凶恶,他说你赔我的《中国近现代史》上下册,你赔我的《思政》,你赔我的英语课本。 我把他拉到一旁小花园的隐蔽里,我对他说,亲爱的,其实我早就该赔你另外一样东西了。 不由他问,我早就让他无法开口了。我只是感慨光线不好,看不到突遭强吻的扬之是何种隐约的体态,又是什么绰约的风姿了。 然后跟程楚发简讯,不想再有以后,所以也就不必隐瞒。只是程楚并没回,几周后,我在邮箱中发现他那积满了灰尘的邮件。他这样写到:其实那小子那次牵你手时,我就知道他是必定喜欢你的了。你傻小子神经大条,另外补充一句,底下也很大条。嘿嘿,其实我喜欢你并非因为你真的有多优秀,哥身边不缺乏优秀的裸体,哥只是缺乏裸裎相待的心灵…… 你很少设防,尽管常常欺骗。呵呵,年轻那会儿我喜欢的人就是你这个模样…… 这么多年来,我找也找累了,找也找老了,连做爱都疼痛难忍了,我只是还没有找到。或许一个人真的会为一个人沦陷一生,我是个怯懦的人,服从了就不敢抵抗…… 哥开的算是一家妓院吧,我就是想认识更多的男人,我就是不信除了他这世上没一个能让我再次感动的。但这么些年,日子凌迟似的剐,我认命了,我们注定是要为某个人沦陷一生的吧。 好好爱你的弟弟,或许你未曾注意,当你喊我程哥时,你不恰也是我弟弟。 找到了就别回来了,圈子不是个好地方,见好就收。你是道上的人,相信你比我一弱男子谙昧得多。呵呵,哥不陪你了,夜深了,今晚,哥自己睡。嘿嘿,就这样吧,晚安,两个大条的豪子。 自此我没再见过程楚,后来他的院子也辟作了其他的用所。有人说他离开了这个城市,有人说他或许服毒自杀了,还有人说他被拘捕了。但不管如何,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只是偶尔在念及他的时候想起他敲下“我们注定会为某个人沦陷一生”这行字时,或许抬头向窗外流离的城市发一会儿呆,时钟指到十二点,他会准时在十二点入睡,即使身边是肉欲横流的美男子。他说为一个人养成习惯是困难的,但一旦养成,若要戒除,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扬之第三 我只是庆幸小哥终于走了,爱一个人爱到不敢相见的份儿上,亦可知太一往情深,往往是无回头之地,太不顾一切,往往又是万劫不复。爱情驶入如此的境地,我也并不怪罪。我只是突然爱上了门口碧叶白花的海芋,安静地歆享着这个世间不管辱骂还是赞美的一切。 爸妈之后由于生意上的事就在西街的地界上又辟了一家店面,不久以后,他们也搬到了西街。我没有随他们一同搬迁,我说我要永久居留。原因很简单,我受够了那种有保质期的生活,因为那会让人不放心生活的质量。我以为在自己舒适的包装里,有些东西会永远陈旧且光鲜。我想他们之前尚且有大义灭亲的勇气,如今我已出落至如此乖巧的模样,他们就更加有努力拼搏的冠冕堂皇了。 倒没什么不好,总有一些旧的东西我们无法忘却,又有一些新的东西我们开始习惯。庆幸我还不在那个最擅长记忆的年纪,所以有些事情,说忘,竟也真的忘了。我只是落寞的很,让所有的窗帘沉睡后,我又剖开了所有灯盏的眼睛。一直在童话中流连,我却从来只拾取到童话破碎后的城堡。一瞬我想起老家那座有着城堡一样幽深面孔的房子,我想我是一个被城堡洗劫了的王子。在如今的另一个被废弃的城堡中,蓝色的灯光在头顶月亮似的翕动诅咒的蓝唇,我沐浴其中,宛如一尾饮下毒后身体迅速青紫的游鱼。红色的叹息在手边,即行割腕,像极了多少个深夜里镜中迅疾凋落的漂泊红颜。还有橘黄的不再柔和,那不是关于皮肤美好的蜜色,象是时间沉重的眼睑,垂下后,这个世界便在沉睡中迅速泛黄。我想只有白色的使人通透,就如门前逼人褪去罪孽的海芋花朵。然而我睡觉是不开灯的,梦境如此之稀薄,光线如此之杀戮,只有黑色是没有战事的中立国,而我在其中得以苟活。 光了脚在顶楼的阳台看星星时,李子豪跟他同样扰民的黑豹就闯了进来,把黑夜吓得后退,闪出几方光亮的地儿来。李子豪就打了一声口哨,我被白色大理石的栅栏出卖了一双眼睛,就从楼上扔下我的鞋子。啪啪钤在他面前,仿佛盖了不准喧哗的印章。我下楼来,开门就看见李子豪乖乖摆在门前的鞋子,于是我穿上。 我就习惯性地侧头,递出半枚下巴说,怎么,您老又寂寞啦? 他笑,李子豪笑的时候露出俩小虎牙,一颗牙尖上挂着一枚素月的清辉,还有他只窦生于左侧脸颊的酒窝。记得当时我问他,你怎么只一个酒窝。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就神秘秘地对我说,你看啊,有两个酒窝的人,一个用来盛放自己,一个用来盛放他喜欢的人。我只一个,所以只能用来盛放我喜欢的人了。于是我觉得自己很悲哀,因为我没有酒窝。但后来我想,即使我没有酒窝,我也总能找到一个地方来盛放我喜欢的人,假使我也同李子豪一样不够盛放自己的话。 他说我不是怕你憋着了么,你可是都好几天没出来了。 微风把海芋吹得低头,我就轻轻地吸了口气,说,那你就带我去西街转转吧。 李子豪就拍了一下后座,向我调皮地眨了下眼睛,说,上车吧少爷。 那天兜风我们去了很多地方,西街的灯火辉煌里我看到爸妈忙碌的背影,之后我别过脸去,任凭李子豪又把我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带到了学校。那之后不久,我就改叫他李子了。我跟他讲了很多话,我只知道他的表情有些局促,尽管他那双大手仍像往常一样包涵我的肩膀。我总觉得有指缝透露的地方,仿佛也透露着一些让人不知所云的忧伤。 其实我对李子豪一开始只是助人为乐来着。我只是奇怪在那群斥文学为呻吟,贬科学为邪恶的痞子中,竟然还有人对代数和语文有着让人不敢放心的兴趣。后来他的兴趣竟不可收拾了起来,文学艺术的纷纷上马,因此我甚至不得不挺认真地读了几本科普读物,就差提前自学高中课程了。我当时以为,在一个校级的痞子面前,哑口无言岂不是太有损我渊博的知识分子形象。 如同女孩子一样,男孩子一旦笨起来,就显得无比可爱了。彼时李子就敲了下我沉思着的肩胛骨,问,我借你P3好不好。 我就顿生疑云,收回肩胛正在进行的思考,我没借你P3啊,还是你要借我的P3,可是我没有P3啊。 他的肩膀就前前后后地推脱,腼腆地说,是我要借给你P3。 我于是得庆幸自己尚还聪慧,这山路十八弯的逻辑,总是韩红也无法凭其歌喉领会啊。 只是也有些略显宏大实则轰动的场面。倚着围墙的我正在责无旁贷地发呆,李子豪就意气风发地向我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他那群步伐豪迈,长相更是豪迈的兄弟们。然后他们就把我跟李子豪围成了祖国含苞待放的花朵,只是李子豪却也不说话,我在这群不明来意的包围中,低头退守不敢出声的墙角,差点因此永远失去了开放的能力。我尚不知道那天他来意如何,但我着实觉得,若以这种阵势来求爱或表白,若非招致当事人的昏厥受惊,便是引来警笛如临大敌般的横空长鸣。然后他就不好意思地说话了,他从一旁拿出一包东西来,他说,扬之,我来还上次借你的书。 初二那年我留级,因为小哥的缘故。没想到有天放学,竟看到李子豪在教室后排神情幽暗地抽烟。察觉到我在看他,他就捻灭了手中的燃烧,走出背后的幽暗,进而向我走了过来。那天我心情很是恍惚,也不记得他恍惚的嘴唇后来又恍惚出了些什么。只是临别却看到他局促的样子,我于是闭上眼睛回忆,却只看到他后来在阳光的掩护中亮得发白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们竟也飞快,他后来不知为何竟也渐渐淡出那滩血污,而开始显出干净温暖的大男孩形象,像阳光下洗晾干透的牛仔裤。他隐入我的背后,还养成了一度叫我扬小之的习惯。后来我就纠正他说,只有我妈才那样叫我。他就思觉缘木求鱼似的,从此乖乖叫我扬之。 说实话,在我最觉苦痛,举步维艰的初中四年里。每次忆起,竟也总能从那吞噬口吻的泥沼中寻到几株秋兰蕙茝来,我想那或许是李子的幻化,尽管不必有着屈子的诸般美好。我从那年初二开始下定决心要与之做一世的兄弟,我也是偶尔担心他流离的眼神,与总是把握不住方向的语气。我当时以为我只会喜欢小哥一个男生的,我并无自觉是同志。感情的事情,最害怕扑朔迷离与不明边际,我想我们要有一个界碑,时时昭示着我们有些地带可以驰骋,有些地方就只能禁令。我于是明确定义李子,只是兄弟。倘若也要算上我们时而无心浇弄的暧昧的话,是密友,除此之外,是撒了盐后的迦太基,不准任何有违神意的建筑,甚至哪怕最为原始的开垦。 后来李子说我比你大两岁,扬之你叫我哥吧。我拒绝了他,因为与我而言,哥是一个糅合着太多感情的词语,他仿佛总有一种向情爱堕入的动感,让我根本无法拿捏我感情的度量衡。我说,哥这个词语出现的数量与我生活的质量成反比。他就不说什么了,但我觉得已经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悄悄变化。 初三那年,临别同学聚会。李子就喝多了,喝多了的李子找到我的肩膀,含笑闭目说扬之,不好意思,哥借你肩膀靠一下。然后他那帮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进来敬酒,他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杯接一杯地豪饮,仿佛消渴的病人。我夺下他的酒杯,我承认那一刻我开始于心不忍,我说我替他喝。他没有阻拦,只是侧过头去看我,同他嘴巴一样安静的还有他那细长的眼睛,一侧的酒窝笑得深刻,仿佛除去眼睛外,另一个重新布置的陷阱。然后我就不行了,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反正我是不行了,他的一只手伏在我的腰上,我感到李子俯身亲了我一下。我就伸手去找他的脸,我想给他一巴掌,我骂他李子豪你他妈的对我做了什么…… 南桥那次谈话,我觉得李子是下了必死的决心了。他没了一贯吊儿郎当的笑,他下决心要将这场离别变为阴阳阻隔,生死轮回,仿佛冥界入口拂去宁采臣的小倩。我那一刻开始心疼,这个大男孩,这个陪我两年的大男孩,如今分别之际,究竟因何如此冷漠,让人不敢接近,不敢温情。他甚至也不避我,就只管吐出一如他言语的烟雾的伤害。他走后,我开始专注地看荷花,满池的荷花开成周敦颐的文字,却找不到采莲曲的幽情。我于是想起去年夏天在荷畔散步,李子背完“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我低头笑,李白的采莲曲,他一大男人还吟弄起闺怨来了。 李子就问,李子是有核儿的好还是没核儿的好? 我侧过脸去,先卖个笑,说,李子是没核儿的好,李子当然是有核儿的好啦。 他说,有核儿不还得吐掉,有谁会喜欢李子的核儿呢。 我当时并无感情上的领悟,我感兴趣的只是这种逻辑的迂回。于是就又自大地应了一句说,核儿是李子坚实的内心嘛。 他找到我的眼睛,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仿佛是早有预谋,又仿佛是一直拥有。李子的内心并不坚实,坚实的那层只是外壳而已。 之后他就不再说话,我们之间仿佛有了难以穿越的质地,夏夜也变得喑哑起来了。良久,他才说到,好多星星,明天又是晴天吧。 那年暑假小哥回家,我本已沉淀如烟灰的思念却在见到他那一刻被烧得通红,火光的辉映下我暂时模糊了背后李子箭出水面的身影,又无可救药地跌入了小哥炼丹炉似的臂弯。 我与小哥一夜回从前,没想到长达半年的分离与一年多的克制,到最后,我们还是不能自已。于是我知道,所谓压抑或分离无非只是增进情欲的春药,我们像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从未奢想过要解开理顺,只是期待一柄如亚历山大般决绝的挥剑。 彼此熟悉对方一切的感觉让你突然有了权力,有了甚至可以对这个世界说闭嘴的权利。我们日夜纠缠在一起,随情欲升温的还有从未撤军的伦理与家庭。两周后,小哥痛苦地强迫自己离开。一早醒来,身边的空白让我突然触到小哥的抛弃与我的凌乱,他没打声招呼,就似一蓬秋风,消失在一夜淅沥的秋雨中。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想每次他的离开都是我看似挽留实则驱逐的爱。然后那一刻我就突然想到了李子,想起李子时我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告诫自己绝对不允许再爱上其他的男人,那一瞬间我回到从前,那一瞬间我仿佛长出了小哥的手掌。 其实所谓告诫或禁忌,除了有让甘于的人去遵守的意思之外,还一直有让不甘的人去打破的弦外之音。多年后我这样解读所谓的禁忌,我才知道我的内心到底有多少的不甘。 我又宿命般地同李子上了同一所学校,他那次考得着实太好,让人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于命运都抱有一种不敢质疑的坚定。再次见面,是人间开始清晰的初秋,山河和平原都是素面朝天,你进入树林便能歆享落叶。他已完全抵赖了桥上的诸般冷漠,开始近乎温情地说,扬之,呵呵,真好。他傻了吧唧地一直在我耳边说这两个字,真好。 然而李子真的太,他从来不避讳唇齿的温柔与心间的温暖,他看我时瞳孔会跳出绿色的橄榄,他还拾起一枚,他仿佛还把那枚橄榄植于我的掌心,然后我就看着自己手心的称重感,直至有绿荫生长出将我们完全覆盖。我就突然尴尬,收了掌心后我就攥灭手中火焰一般生长着的橄榄,我不允许任何具有蔓延性格的事物。一方面我在心里与小哥连年的征战,丢盔弃甲或丢弃城池的事儿虽然我干了不少,然而除非爱情求饶,不然永无宁息之日。另一方面我明令禁止自己再与别的男人发生什么感情的口角,因此李子就只能看着我冰冷的面容度日,言语不敢太多呼吸,因为我怕会有不小心扩散的温暖。然而李子不管这些,他在放学时发来短信问我要吃些什么,他先去买。所以每次我去食堂,看到李子守望在老地方,向我摊开我喜欢并熟谙的一切时,我既感动,却又不想让我们的感情再横遭爱情的屠戮。 冬天天冷,因为实在不能接受食堂师傅们对食物的理解,我的食欲冬眠了。李子有一个很是让我惊奇的本事,他抓着我的手腕就能知道我最近是欺君犯上地瘦了,还是奉天承运地胖了。他彼时看着我总是消瘦的身体,他抓着我的手腕,他的目光收缩似的心疼,他看着别处就好象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彼时我们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一只手捉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揽了我的肩膀而去,我们就这样地走着,都不说话,我就听见了他突然坠落的呼吸。路边的槐树洒落太息般的落叶,我看它长出李子的哀伤。 我是从那时开始觉得,原来变胖是这么一个关乎责任甚至使命的东西。那天下楼去找李子吃饭,他没有发短信过来。我就在老地方兀自地等着,外面下着精神恍惚的雪花,仿佛迷路的酒鬼。我蜷缩在风雪构成的等待中,像一件破烂的口袋,不断地流失光线般孱弱的温度。然后我就看到李子跃动的身影,搅动拿铁咖啡色的棉衣,他从停车棚出来,奔跑起来又象是一枚冒着热气的提拉米苏了。雪花在他身旁兀自落下,仿佛精心撒下的糖霜。李子跑到我身边,我才看到雪竟下的如此缓慢,仿佛那雪醉酒已醒,正在小步移动回家的路。 他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中挖心掏肺似的摊出一提饺子,他就笑,仿佛一枚欣喜的雪花,快吃吧,还热着呢。 我那一瞬间特想去温暖下他冻得发紫的脸颊,但我却只用手拂下他肩膀的雪花。我知道从学校到市区这十公里的路,在这样的天气,单车不再浪漫,雪花亦不温柔。而从放学到现在,间隔不过十多分钟,他又是逃课去的吧,我低下头思绪便开始紊乱,我抬起头目光便开始迷离。李子在风雪中遗失的所有身体的温度,我看了眼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如今都被它们全数拾回了吧。 很多个那样的日子里,我爬上学校六层的教学楼顶。天空温暖或苦寒,风雪柔和或暴烈。小树林同我一样,倔强的站立仿佛有着年轮里的守望。隐隐两三烟树,象是被一对情侣藏在冬天麦地里的情话,又灯盏似的伫立,即使不被阳光和眼神点燃,也都在抖落风雪后,独自温情脉脉地燃烧。我就看到李子穿过整个郊区,麦田在他身边绵延仿佛有了春色。由南向北,我看着他到了学校,去停车棚安顿下单车,之后匆忙奔向教学区。他一路奔跑,我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像心脏节奏般的律动。他到了我们教学楼,爬上四楼我们班教室,我这时候开始向他接近,我每下一个楼梯就能看到他雪片一般行驶的身影。我一丝不苟地看完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朵眼神。他亦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每一朵眼神。我知道我的心里从那年冬天就有些什么东西开始捂不住地融化,而纵是我仍每日地对李子横眉冷对,那含冰的情绪也无法聚合心中的散兵游勇了。 冬天是个温度与温情背道而驰的季节,正如以前看冬季恋人,冬季总让你心中柔软的柔软,刚强的却不再刚强。冬季总使他心中柔软的为你而柔软,刚强的却为你而更加刚强。 晚自习时,李子发来短信说,你快出来,外面下好大雪。 我回,从雪花中拿回眼睛,都站了好一会儿了。 他就又说,我们出去吧,小树林里雪要深了。 我就拿回在风中邀至雪花的手,我的掌心,怕是雪也深了。 他还说,还有上次你想要去的那座桥。 我们就这样将学校的万家灯火抛在背后的影子里,走进雪村深处的静谧。每一棵树,每一寸土都是雪花与冬夜的应许之地。回首灯火阑珊处,最爱此际萧瑟时。小河自落雪伊始便虔诚地将自己化身供养的玉案,上铺仿佛坐禅行思的白雪。却没有风,城市上方的天空一贯是被各色霓虹荼毒的脸,仿佛淤血的紫。远处的天空如今就遭遇雪花的医治,开始恢复至那热爱着云朵和星空的美好面孔了。而在小树林这一带,竟不治而愈似的,光洁如宝石的蓝。也还有几户人家没睡,晕黄的灯光嗫嚅着跑出去调色,却又被满世界的银亮吓得脸色煞白。李子就把围巾取下,落雪一样绕在我的颈子上,附和断枝落雪的声音。 外面冷,我都走热了,你戴吧,他口中升腾出温暖的热气。 我们也才是刚出来,细心观察,他的话总能找到一组反义词,如此际的冷与热。伸出手去,指外冷热可探,回握心来,心中冷暖自知。我并不回头看他,却在那一刻突然想到自己与小哥穿戴围巾的光景。我就说,我们去小桥那边吧。 一路李子不说话,只一只有脚步声的影子跟在我后面,那脚步声比雪落声,比风声,比断枝落叶声,比栖乌夜啼声都让我安静,饱满,犹如秋日成熟的麦粒。到了上次拥他哭泣的地方,心中突然一阵哽咽,仿佛又被记忆围上了一层围巾。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回头对李子笑,我此际如此的快乐。在这个困顿如制造车间的城市,如今竟掘出一方雪林,这该是比邂逅爱情都让人觉得美妙的吧。不过李子或许有别的观点,我回头跟他没完没了地说话,言语的手舞足蹈如同我在雪地上的恣意欢笑。 我承认是我错了,我回头对李子说你带路先,我走后面,上挑的眉角,微扬的语调。李子习惯溺爱似的顺从,表情倾斜地笑着,一步跨到我的领地来了。然后我从后面跳起,将一捧雪塞到他的衣领里,而我的笑声比那雪更先进入他的脖子。李子疯狂抓雪的样子让我又有了小哥的恍惚,然后李子就扑过来了,我们打破树林与积雪的静谧,黑夜仿佛也栖于一角,避免伤及无辜地闪出一方光亮来。雪花热烈成团,又成流弹,还有笑声碎成树林上空星灿的烟火。最终的结局是我躲在一棵大槐树后,大声喊,我投降了,我投降了。然后我走出,李子将最后一枚雪球轻轻磕在我的前额,雪球温柔地碎裂,如一席温良的话。李子说胜者为王败者寇,给我亲一下。我说不怕遭天谴你就来,然后他就真来了。我从背后掏出秘密藏下的雪球磕在他的头上,就大笑着跑出,喊道,天谴来咯。 李子就从后面追,跑的时候突然想起李子的雪球,松脆如奶奶炸的面果。他是从不会像我用力握成石头般的坚硬的,而是,如之前的话,他对我都是言语如雪霰般的温柔。而这,也像极了小哥的雪球。 我最终仍是被这厮捉住了,仍是被这厮强吻了。倒在在雪地里,我象是一枚黑色的雪花,一不小心就哭出冰来。 李子就惊慌了,他说,靠,你不至于吧。他表情艰难了起来,我就亲了一口。 我不理他,反而哭得更加无畏了。他声音就温柔了起来,回身抱我,将脸颊贴在我的前额,那之前被雪击中的地方。我就起身回抱住他,他的身体不经意地颤抖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饱含深情地抱他,第一次声泪俱下地拥着他。我觉得我都想不起小哥了,眼前的这个人给的温暖是那么的牢固与真实。多少个让人被感动击败的日子,我于是又突然想起几日前他洗碗。冬日他从不让我碰冷水的,但他把洗好的碗递来时,我分明看到他双手笨拙的躲藏中,那仿佛有了惊慌眼神的伤口。这样的感动太多太多,而我刻意的冰封腊藏早已于不知不觉中被融化成泪,凋敝的面具后,是我不再抑制的,是我此际汹涌的泪水。 那晚回去后,临别李子又吻了我。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也只是句面容温良的晚安而已。 晚安,我闭上了眼睛,期待梦里的一场大雪。 后来没几天,我就有女朋友了。我想纵使他给的温暖足够牢固与真实,我也没有胆量去吞下,因为我真的不知,吞下后,那是救命的药还是致命的毒。我想我是懦弱的,我没有李子的坦率与果敢。我当时想,我只希望自己能正常些,我只希望李子能别一错再错。我的理由总是很多,但我深知他们薄脆的底细,他们的力度也仅是搪塞而已。至于内心的强大,我知道内心的强大是什么,但我知道我也不说。 李子那天晚上在宿舍顶楼上发了半夜的呆,而我在另一侧的犄角里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我的身体再次分裂,一半嘶吼着欲奔向前去,一半又死命地拴住断了一半的灵魂。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不知怎么走过来,我不肯向他走过去。就像现在,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里面是星光,月亮和冬日风雪的填充物。 那夜之后他就消失了,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还记得那个妖冶的男子。我只是努力去爱上我的小女朋友,我就问她,你暗恋我那么久我什么不告诉我呢。她说担心告诉我之后会连朋友也做不成。一瞬我想到了李子,我想让她把这句话说给李子,我总觉得她的担心是有效且不多余的。 大概两周后我们就分手了,她问我为什么。我说你说过如果我知道后,我们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我又向前踱了几步,然后我回头看她说,那现在,我知道了。 然后她就哭了,我觉得她哭得很有理由,就不去劝阻。后来我安慰她说其实我跟你一样可怜,我也想哭,只是我哭得时候比较矫情,我要有个肩膀才能像你一样哭得那样有效,那样有理由。然后我象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就向前揽住了她,她抱着我哭泣像我抱着李子。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李子,我去食堂突然不知道要吃些什么,所有橱窗里的食物都有着忧思成疾的表情。我甚至排不上有着长大后的幼儿园男生凶狠的队,独自一人在人群中漂泊让我忽然有一种在荒原上流浪的错觉,冬日,捂住破碎胸口流出的雪。我一个人回宿舍会在临别的路口突然静止,我想一个人总难以同时走上两个同样正确的方向。到了夜里,白日里纱布似的天空与风雪就变得揭露了,最难以自已的是梦,我恨透了醒来后抱着李子送的抱枕的无助样子。放学我仍是习惯一个人待到万籁俱寂,却再也听不到邀请这静寂的温柔脚步声。我打开手机才发现,所有的记录都忠耿地保留着关于李子的一切。我觉得生命自此驶入另一个劫难的端口,我有时甚至萌生再去把他牵回的冲动,但我知道我必须狠心一点,一切正在向预谋的美好前进,中间虽有痛苦也是希望娩生所必遭之痛苦。我虽然恓惶成灾,相思如海,但内心的冷静命令着一切。 我独自去了小花园,看见惨绿的月亮我就滚下泪来,我条件艰苦地哭着,眼泪滴入泥土,仿佛粘合了某人的衣服与肩膀。我并不觉得酣畅,却在哭完后,转过身来突然无路可寻。教室或者食堂,操场或者宿舍,花园或者小树林,没了李子,他们只是些长相不同,内心却同样荒芜的所在。 我只是时时有临盆的痛苦,却不见有任何希望的娩生。 直至那晚,我被那个熟悉的背影喊停在夜色的泥泞中。我未语便已泣不成声。我知道这个背影,这个我曾经摩挲过的黑色的短风衣。我那么倔强地停在他的身后,一语不发,我就那么倔强地以为我看着他,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回头。 然后他回头,我想我又宿命般地见到了李子。 那一霎那我仿佛听见多日营建的城堡轰然倒塌的声音,连同以往凋敝的营垒,苦心的役使,升腾的烟雾表象清晰后,李子攻破了洗劫我的城堡,我想他是拯救王子来了。李子的出现是在我的心里丢进了一枚炸药,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溃不成军的样子,成为灰烬湮灭后,城堡的伤口上愈合着的英雄。我被感情浓烈的硝烟呛出眼泪来,我想我本不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我只配扔掉枪械后,倒在李子的脚下,投降是我最后一个嘹亮的近乎冲锋的口号。 抬起头我就看到李子坚毅却抽动的表情,我们不辨成败与否,成败什么都不说明,他只说明爱情。 我只记得后来对李子说,要高三了,我们一起考大学,我们要上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他说你别故意转移话题,我都还没亲呢。 我说,我给你讲正事儿呢。 他就笑,他抱住我说,谁说爱情不是正事儿呢? 昙华第三 我说过我不是同性恋,但如果你提起扬之,我想我会点头,或许我也只对他一人有爱情的豁免吧。 许多年后扬之仍旧在寻找,我于是想所谓同性恋或异性恋,不过是一种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而已。这就如同你选择要穿花格子衬衫还是棉布T恤,选择的不同来自内心最切实的感动,我们若受命于自己,便不再服从他人。或许有一天,某个喜欢女人的男人会突然思索起男人的好,而某个喜欢男人的女人却突然爱上女人的明媚。于是我想,其实有很多人都有关于另一种爱情的潜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开发出来。 年少的我第一次开始觉得遥远,开始感觉另一种更为疼痛清晰的真实。我想每个人都会想家,而我则把想家和想扬之混为一谈,又或许对我来说,这也并不奇怪。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没他的地方,仅是一个不劳驾任何感情的地方而已。 总感觉自己像一株植物,当地面之上的部分愈加葳蕤多丽时,地下的部分却也更加没日没夜地向暗深处奔去。年纪就像这株植物,当我日益长大,被时日掩埋于地下的扬之便成为我得以活命的根茎。 沿着铁轨一路看夕阳,夕阳就停歇在轨的尽头。等真的到了轨的尽头,才发现那只是一种视觉上的自以为是而已。轨的尽头是家的方向,扬之是那枚温暖的夕阳。记忆中总会有他停歇在我所构成的等待中,然而如今再回去,我垂下手弹下指间的烟灰。如今再回去,那只不过是一种视觉上的自以为是而已。 朋友从背后伸手,扶上我的肩膀如牵牛花蔓漫上檐头,在想什么,她问。 一个人,我把视线抛洒了出去。 谁?她不依不饶。 我就突然语塞,任何涉及扬之的谈话我都显得笨拙,甚至忧郁。扬之为乱佛法而来,为乱我的智慧而来。我就想起那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想那是没有的,因对我来说,扬之生长于佛祖的冠冕上,而我一个意乱情迷,就分不清他的存在是镇压还是伪装精巧的宣化。 我不知道这个在我生命中如此不寻常的男子到底毁了我多少内心的构筑,又到底帮我营建起了多少规划之外的富丽堂皇。我时常想起扬之小时候的样子,他眨着有飞鸟翅膀的睫毛看着我说,小哥,今年爸妈又不回来了么? 我去亲他乖巧的表情,迷着眼睛让笑脸钻进他的瞳孔里。我揽过他的肩膀说,有小哥在就什么都不怕! 有小哥在就什么都不怕…… 我就去捏他藏着花月的鼻子,指间转动的笔不小心飞落,弯腰去捡那刹那,我又看到扬之凄楚的,那总是低我半头的眼睛。 我只是默默地,滴水石穿般地思念着,象是一个总有心事的人。武侠小说没写成,扬之倒成为我青春文学里的主要剪影。他像一尊雕塑似的站立在我生命的七寸上,而我在他周身的三维里,与各种角度和方向谋合,策划著文字的精准坐标与感情的矢量位图,甚至异度空间,甚至思维之外。他象是从遥远记忆的层叠里发掘出来的维纳斯,而我则是个不可救药的染有历史癖与怀旧风格的老唱片,音乐开始后,我就开始工作了。我对扬之说,在日记里,我的音乐是王菲的红豆,我的工作是则对你这具雕塑的思念。 半年后我终于回家了。 从小站下了车后,就看到前来接行的妈妈。我东成西就地跟她闲扯,最终从一片逻辑的混乱中归结入扬之的主题。妈妈说,知道你要回来,同学叫玩都没有出去呢。我握紧了手中的帆布包,背过脸去笑着看远处滴青的麦田,包里面有买给扬之的王菲唱片,王菲是他最喜欢的歌手了。 然而扬之见了我只是笑,他伸手去接我的行李,一双眼睛在我锁骨以上瞳孔以下的区位里犹疑不决。我登时心中梗塞,如遭人重击后铁青的眼眶。将近两年了,他如今仍是提着这般让人心疼的目光看我。我高他不多,却也足够睥睨,我走向前去想要抓住他的眼睛,他就突然离开说你先坐着,我去帮爸爸弄几个菜。 那个时候我是后悔的,后悔我们之间横亘着的一切。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扬之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更可怕的事情了。我就突然想起包里的王菲,我想你个悲摧的王菲,丫的你真不该唱那首掉血掉肉的红豆。 我觉得那天我是纯粹想找茬来着,晚饭后,我们回到东街的老房子里。闭上大门后,扬之早就溜回了他的卧室。借着酒的思绪上了楼去,我就去敲他的窗户。扬之就动作十分欢迎光临,表情却暂停服务地给我开了门。 我拿着遥控器说,出来跟我看电视。 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表情无辜的地板说,我困了,我想睡觉。 我就痞起我的微笑,我说你想睡觉?我不良少年的语气,要不要我陪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哥你可不可以别这样。 我听到他喊我小哥这两个字就立马崩溃了,我说我怎么了,我不就是要你陪我看个电视么,你丫的至于么,都两年了你知道么,都他妈两年了! 话没说完我就泣不成声了,我就去找他的眼睛,我继续吼道,你还知道叫我小哥,你他妈的还说我狠心! 扬之就突然站了起来,他的眼中浸满泪水。他吼道,你有什么不明白!我们这样又是为了什么!拜托你他妈的坚持一下行不行…… 他背过脸去,又声音含混地补上一句致命的,你是我小哥,你要叫我能怎么办? 我胡乱地擦掉泛滥的泪水,我借着酒的肝胆看定他,我扭住他的手臂,我无比坚定地说,我要你跟我看电视。 他就反抗,他推开我撞到闷哼的门上,我从墙壁浊重的呼吸中走出,我揸开双手,我们就又不知多少次的厮打在一起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扬之在我身下就只有发声却无力还手的份儿了。他还是骂我,我用吻去堵他的嘴时被他咬伤。我从他的身上起来,我抱了他的身而去,我把他轻轻放在客厅沙发上。我打开电视,我找到了音乐频道,我把遥控器扔到他的手上,我坐到他的身边。我说,你小子好好陪我看电视,哪儿都不准去! 扬之就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扑进我的怀里,他不说话,他只是哭。他的泪水从我的脖子探入,像他夜里有着清凉眼神的手指。我把嘴唇贴上扬之的刘海,他的刘海没有牙齿。我又拭去不断流下的泪水,我有话想对扬之说,我想对他说,不管我们是兄弟情人或者仇人,你永远都无法否认我们彼此相爱。 两个彼此相爱的人,你能要他们之间有多少熟稔的躲避与信手拈来的陌生呢? 我抚住扬之颤抖的脊背,我张开眼睛就看到满屋子泪水的晶莹。我不知道我们哭了多久,我只看到电视一片雪花,然后扬之抬起头来,我就又看到他的脸上盛放的青花。 扬之找到了我的碴,我在他给予的漂浮中迅速飞升,又顷刻沦陷。之后重重地摔下,碎裂的情绪成了年年在我头顶上咒骂的星空。 诚然我不是一个被小头决定大头的男人,我想要的不是扬之温柔的腰身与丹药般的朱唇。我只是想告诉他,我们彼此相爱,而相爱的人本无理由就此伤害下去。我还想告诉他我们要对过往释怀,因为我们还要继续相爱下去。但那年我失败了,在还未来得及将这些话诉至扬之的耳膜,我被太多模糊不明的东西绑架了去,在那次的绑架中我失去了更多。之后我狼狈地逃离,为抛躲一场沁满泪水的狂欢。我于是认为扬之,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每次试图的治疗都只是徒增一番疼痛的剧烈而已。 一年的沉默后,我又出现,背负着多年的星空和夜晚,在同样有着绿色瞳仁的夏天。而扬之面对我摊出的拯救,翕动桃花般风薄的嘴唇,他看定我的眼睛,说,小哥,算了吧。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只喜欢男人,也只能喜欢男人。说完那句话他就走了,留我一人受此言语的熬煎。之前思定的一切顷刻泫然,我狼狈犹如自作聪明的江湖小贩。 扬之说他只喜欢,也只能喜欢男人。这句话比共产党人赢了天下都更加决定我的世界。 那是高中后的第二个暑假,因为扬之的这句话,我没在家待多久就又回到了市里。我彼时看着扬之桃花般凋落的转身,我在夏天便开始为明年的春季发愁了。我本以为我们只要对过往释怀就能重继兄弟情谊,没想到扬之的性向比我更先做好了他的打算,我想我的话或许能够打算一阵子,而扬之的性向则足足能打算一辈子。 我很快给扬之写了信,这封多年前就该寄出的信,不知此时前往,会不会辱了我的使命,成为一粒过期的药丸。 我仍不放弃,信中我说,扬之,让我们忘记过去好不好,我们彼此相爱。而两个彼此相爱的人本无理由继续伤害。我想我的道理永远足够多,虽然他们不必有着花月的行色,也不必勾兑上眼泪和酒精的萧索。 扬之回信,并不避讳。他说小哥你别傻了,你不知道忘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不爱么?大多世人都神色凄然地避了此字,改说成忘了。真要较起真来,谁他妈能狠下心来说我不爱了? 那两年里我们通信很多,我一有时间就会写信。从每个他泛滥诗词的春天到每个我不敢轻语的仲夏,秋季开始在人间安坐时他的文字就透凉了起来,到了冬季,不知为何,仿佛他的身边有了什么恒温的所在,他的文字也因之有了烛火的色彩。而扬之也熟谙我的脾气,但凡关系重大之事,我都是凭了白纸黑字才肯托付,又是都凭了白纸黑字才肯相认的。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十年真题抛到一边后,我在纸上认真写道:化解他眼神中那副锥心的躲藏,仍做回爱情之前的兄弟。 再次回家我就不再任由他的躲藏了,我一有时间就长成他周遭的花萼,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想失去这个完美的弟弟与曾经的情人。尽管我看得出他面对我时石膏一样打底的表情,以及他偶尔露出本性的牙齿,一副意乱情迷的娇憨模样。我的目的很明确,对着打着哈欠的台灯我又向自己立誓:在保证自己不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和不宜之举的前提下,让我们兄弟的情谊俯视爱情的衣衫褴褛,并最终破除我们对彼此在某种感情上的痴迷,从而走入所谓幸福的康庄大道。 我想我都有纲领了,我也有革命任务了。我想如果有人肯帮我,我都能组成一届为拯救而生的新内阁了。 扬之对我的说教后来就嗤之以鼻了,他把我塞给他的毛片扔回到我的包里,他说,没感觉,不过那男的倒是还不错。他还故意装作很享受的样子,半仰着头回忆了一番。 我就多次到他的房间以身试法,我说,今夜我就在这儿睡了。我把房门反锁了,你老老实实在我身边睡,一不准勾引我,二不准接受我的勾引,三不准自慰。 扬之就一脸无辜地抱着枕头,然而他半夜却仍不知怎么就溜了出去。我睡醒了去找他,就看见他在我的房间里一副安静甜美的样子。我表示很无奈,特别是他怀里那从不会说教,也不懂拒绝的我的衣服。 我只想让我们从爱情的泥淖中全身而退,继而倾心以入那份久违的兄弟之间的惬然。 然而真的,或许基因的力量本非我能说服,我也确未想过去动这位太岁的心。我只想破除我们多年爱情狭窄的心胸,我想我需要一个大些的城堡,大到足够盛下我们不计前嫌的故事。但扬之依旧是扬之,他怎么都只是扬之,却只是他自己的扬之。我抽着烟时看到光屁股的月亮,我就想到了那些个辛酸甚至伤惨的日子。 扬之半夜溜到我的房间,因为扬之经常半夜光顾,清风明月般的造访,我早已练就了枕戈待旦的功夫,只为防止他掺杂着爱情不良语气的偷袭。他坐在地板上,抱着他的维尼,斜靠在我的书桌前,或是发呆,或是盯着我一动不动,与黑夜的过分亲昵让他有了梦的性格。他往往一坐很久,却在每次要离开时小声地啜泣。天知道那种明明两人相隔无几,却不得不在各自的世界里悲痛欲绝的感觉是多么让人无法忍受。我只想,像一句歌词里唱到的那样,陪你一起悲伤,然后一起遗忘。 然而我甚至不得,让他看到我醒着的样子。 再后来我们就冲突了,那场真正意义上的冲突下来后,以资纪念,我们身体和灵魂两处负伤。为了表达我的愤怒,因为我的诸般努力收效甚微的缘故,同时扬之也有着他举起的抗议,我们把这场战事扩大到两个星期。我不理他,他也不看我。吃饭的时候他排出以前那让我很为光火的对角线,爸妈回去后他就打开音响看GV,他故意把声音战火似的蔓延到我的房间。我关上房门他就打开楼上所有的灯,他整夜地走来走去,他深知若要折磨一个爱你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折磨你自己。 我只是抱着双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而已。 然而这才只是扬之的牛刀小试,他真正折磨人的功底却在以后。扬之夜里就抱着枕头来主动睡到我的床上,他把自己妖娆成一朵罂粟花,选择了在黑夜无比诱惑地绽放。他在我身边自慰,他在我耳边释放尼涅芙的温柔嗓音,而那却拖着美杜莎毒蛇的头发。他制造让我血脉喷张的声响,他慢摇到整个房间一起high。既然是冷战,我当然不敢再升级为拳脚相加,我于是把身子背过去,我找点儿音乐,我起身犹如扬之是被橡皮擦擦掉的空白。扬之就不肯罢休,他就请出春天骨子里的疯狂与疼痛,吊梢的声音如同水面高高箭出的荷花。我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却也总在偶尔薄弱的音节中听到扬之趁虚而入的声音。 也并不是真的就此洁身自好,年纪的清浅意味着原则的薄弱与情感的过于用事。但分分合合中合是最后的坚持,爱恨情仇里爱是永远的主角。我的改造虽然收效不大,但他至少向我们彼此剖露一个显而易见的心迹,我们彼此相爱。这种感情不是那种简单的爱情亲情或友情就能一手遮天地概括了的,他是抛弃所有世俗的感情外壳后对彼此灵魂的一直珍惜,一种保护,一种无比怜爱的透视。 后来高考,日子渐渐匆忙了起来,虽与扬之同处一市,却尚未去他学校看过他,于是我小小准备了下,希望这个扬之独居惯了的地方也能在容纳下他的小哥之后,并不显得拥挤。 扬之见了我仍是有些局促,仿佛我这个只在家中与其亲昵的小哥,如今一旦曝晒在阳光下,倒有几分原形毕露的丑陋了。 我就生气,不想看到我啊?我们在街上晃着,秋日阳光息怒,凉风开始透过衣衫,却还不及透骨。城市的喧嚣里我们寂静地行走,我想两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想,他认真地回答。 那还这幅死德行!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却突然撞到习惯的礁石,就又把烟递回了袋中。 我怕,他长吁了一口气,给你好脸你能上天。 我们就都笑将起来,我推他一下,滚你的,给你好脸你还能上床呢! 我之前听过一句话叫“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这是形容张国荣跟梅艳芳的。我渐渐以逝去的那段日子里品咂出这淡入淡出的味道。思想自那次相见,与扬之的以后,虽没那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快意,倒渐有了“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温慰了。 回校后,扬之发来信息说,小哥,我有男朋友了,都要半年了。 我回他说,你刚刚怎么不说? 我仿佛看到他那无比可怜的眼神,他说,我怕说了你会打我…… 我就回,你小子等着,我这就回去打你。 我当然不会回去打他,良久,在收到他的下一封短信前,我先把自己的回应发了过去。 我说,最近也有一双哥们跟我齐齐出柜来着,我还在想这世界他妈的怎么了。不过这世界究竟他妈的怎么了我不管,扬之,小子,好老弟,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只要你得幸福,世间便已安康。 而扬之则先于我之前写道,小哥,你是对的。纵然我们之间有太多的横艮与阻隔,但拨开那层云雾惨淡后,是无时不坚守的爱。不管这种爱里成分如何,比例怎样,但只要是爱了,就有足够的理由去无限接近幸福,就有足够的理由无所畏惧。 之后我们都没回,我又燃上了一支烟。我突然想到之前扬之要给我点上烟的样子,秋风细腻如手指,法桐树在他背后筛出芳华的流景,我想他不介意我抽烟了。读完彼此的言语之后。虽然已分属不同的地方,但我仍是想到那句“相视一笑,莫逆于心”。仿佛扬之此时正在眼前,亲历着此句话的情景与情感,他笑出婉转的游丝来,缚住我绑在他的眼神上一顿丝絮的痛打。 第四章 李子豪第四 扬之说,哎,以后等咱老了,咱就去小兴安岭做俩守林员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白云正曼妙,在他头顶稍作停留,仿佛侧耳的偷听。 望着天,我用脚趾头听着不远处河水的铮琮。 我说,好啊。 扬之沉默了一小会儿,就又说,哎,以后等咱老了,咱就去海上找一小岛隐居吧。 我碰了下被青草挠得发痒的脚趾头,仍旧说,好啊。 扬之就又安静成一轮雏菊,不一会儿他又说到,哎,以后等咱老了,咱就盖一木头房子,油松的,满屋子清凉如水的味道。里面满满地堆著书,门前是花圃,屋后是菜园。你挑水来你浇园,你织布来你耕田。好不好啊? 我就说,因循着小河淌水的语调,好啊。 扬之就笑,绿草在他身旁摇摇晃晃如破壳的小鸟,他的笑容就盛满了河水的晶莹。我侧过脸去看他,轻拈着齿间的草穗,如此刻我轻拈着手中的笔。 那两年,与扬之共襄的那两年,我不可救药地被一句诗封了死穴,从此便领受了人间最为丰饶的赐予,亦从此断了爱情的筋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时吟出仍觉灌顶,仿佛有内力就此发散出来,伤了脏腑后,记忆就此吐出经久不干的血块。程楚亦曾说过,我们注定要为一个人沦陷一生的吧。而那个人,就是扬之,我的扬之。 扬之行走在夜色的苍茫中,夜风很大,吹痛路灯灌满了尘世风沙的眼睛。他抱着我的衣服,行色匆匆仿佛就此失去,仿佛顷刻不能得到。我躲在黑夜衣褶般的巷口,身体紧贴在墙上仿佛懵懂时日粗心粘合的油画,辨不清色彩,也混淆了轮廓。我不知我为什么要躲藏,我被以宿命的口吻命令,一定不能让他找到我。我冷得厉害,黑夜静如我无力出声的黑头发。我听到扬之经由无数个巷口被放大的喘息,我从他的喘息中获得苟活的氧气。我就此倒在黑夜铺好的棺木上,我努力蜷回搭在外面的手臂,我只是不能让扬之找到我而已。 高三是个名副其实的牢狱之灾,当然,多了扬之这个狱友之后,就是撒旦的地盘儿也都适合谈情说爱了。剧情有点儿像《I love you, morris 》的讲述,我不惜去犯罪而自觉潜入青春的牢狱,所要的就是在那牢狱的阴冷处有个温暖明亮的扬之。彼时扬之就走在我的背后,我们身旁是开得信誓旦旦的虞美人。我一回头就倒在它描摹了虞美人的瞳孔里,我跌入他的瞳孔像那年失事在海水中的泰坦尼克。 那时我们就在校外租了自己的房子,房子是小巷平和的句末语气词,扬之喜欢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看到门口那株长成旗袍的三角梅后就停了下来。他说植物长得好的地方,自然的恩赐多在此停留。 抱得美人归后,扬之开始让我明白何谓温良贤淑,何谓持家有道,何谓传统道德的慷慨继承者。但扬之不这样说,他说,对于传统,他更多的是个背叛者。 扬之是一个奇妙的人,嗯,我喜欢这个词用到他身上的感觉。他可以跟一群大老爷们侃天说地,捧酸段子,喝大碗酒,不失男人豪迈,也不耽误他施令人前,领略八面的领导风范。在女孩子们那里,他是知懂女儿心肠的宝哥哥,师长眼中,他又成了靖节牌楼似的标榜。学习上他一直是虎踞龙蟠,身居险位却姿态温良,谦恭有度,又写得一手好文章。彼时我看着他将精心烧好的菜推至桌前,他又弯腰去给我盛粥。我就突然怯怯地来了一句,我觉得你真的很优秀呢。他回头说你说什么,仍旧在小心翼翼地盛粥。粥是乌榨瘦肉粥,白色衬入江底,乌榨是弯弯煮得白亮的小船,还有小油菜海藻似的翩纤,肉丝橘红是摇尾的锦鲤,他一个搅动就是一幅秋江酿着莼鲈,石潭醉了玉芙的宋词画卷。我觉得我感情都要澎湃了,我就又说我发自真心的,扬之你真的太优秀了。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窗外飘动的白床单,阳光依偎在上面,亮晶晶的象是用了小保姆。 他就笑,他笑时露出好看的白牙。嗯,没有龋齿与龅牙,我告诉自己。 扬之把粥端正在我面前,微微低下眼睛。就说,这个世界呢是由多数人掌握的,而少数人因为与多数人不同,就处于被压迫受歧视的田地。所以呢,少数人为了获得生存和生活的权利,就得更加的去学习去获取,去变得更加的优秀。他回头看我,顺便把自己的粥也盛上,又接着说,我是少数人,你也是,所以优秀是有道理的,平庸是没活路的。 我把碗放下,就神色忧郁地说,我觉得我平庸得都不配喝这碗优秀的粥。我又把筷子也放下,和这优秀的菜。 扬之就又笑,他说,我的优秀是为了我们,你就平分我的优秀吧。 我说,哇,你的话让人胃口大开啊。 扬之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他稍稍前倾,冲我嘻嘻一笑,说,真的啊,那你把我也吃掉吧。 我的黑豹换成了如今的自行车,不知扬之在哪旮旯淘来的,还飞鸽牌的。骑单车去学校,阳光被树叶剪裁穿在我们身上。早上空气浸凉如夜里翻身碰到扬之的锁骨,扬之坐在后面安享我的脊背,他不说话,世界安全得不需要发出声音。 周末扬之就会央我一起去菜市场,他怕有一半灵魂都是植物。素食并非不好,只是我的精神还漂着一块肥肉。扬之挑好蔬果,就去肉食摊那里买我喜欢的青鱼,一路上他就讲要怎么做才能去腥,才能是浓白的靓汤,他还说要必须有植物味道的催发,鱼才会毫不吝惜地释放他所有的香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喜欢素食的原因,他的小哥就是个半素食主义者吧,扬之为他做菜,植物的成分也分担一半灵魂吧。但是我不觉得什么,扬之是我的,我拥着他就像此刻他怀抱我渐渐爱上的蔬果。夕阳不镀金,夕阳拉长我们的影子像一条双合的烩面,黄昏温暖似扬之熬煮的面汤。我就闻到香气飘散,在这个小城,混合了植物清香的味道。我开始长出扬之的鼻子和味蕾,我呼吸并咀嚼空气,我尝出生活的汤中有小油菜,有芫荽,有小茴香,有西红柿,有菌子…… 日子幸福而向上,生活以无限美好的面容示之于人。甚至第一次高考这样的惊心动魄都被我们演绎的温情十足。 我愁苦满面地说扬之,我底子那么差,今年一定考不取了。 扬之说,哦。他在走廊洗衣服。 我又蹭到走廊上,神情凝重,言辞急切。我说,我啥都不会,今年我肯定考不取了。 扬之抬头,一副没事儿的样子说,今年考不取我就再等你一年呗,明年再考不取我就委屈点儿,咱们就报个差点儿的学校,只要能在一起,走个什么样的都无所谓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直接端了盆去了水槽那边。留我一人仿佛不能顷刻理解他言语的所有深意。 我就多想了一会儿,才发现他的话其实很浅显易懂,我只是有点被他的气势所惊倒而已。于是我就顺势趴在栏杆上看他忙碌的背影,他在唱歌,他做家务的时候很喜欢唱歌。我低头就看到那三角梅旗袍掀开的一角,紫色的花蕾托出旗袍内部的所有秘密。我看着扬之小莴苣似的脊背,我不经意地笑着,我想我今夜要怀念他白细的颈子和榆钱似的的耳垂了。 爱情在生活中以如此平和且自然的相貌出现,会让得到的人无所畏惧。果真那年我就考差了,扬之看着我的成绩单在一边儿嘿嘿地笑。他说你随便报个学校吧,反正也没人要你。我呢,就报个不能录取的,回头跟我爹也有个交待,就说滑了。 我盯住他的眼睛,我说扬之,你不会后悔么?我去扶他瘦削的肩膀。 他就安安静静地抱住我说,暗恋我那么多年你不后悔么,我现在可都还记得教室后面那双贼似的眼睛呢。 我笑,抱紧了他,爱情的盗窃中,我们是不忍盗取对方贵重,却又不小心留下自己珍藏的盗贼。此时的相拥是发现真相后的回首吧,蓦然回首,相视一笑,紧紧相拥,原来你为盗我竟也留下如此多的珍藏与贵重。 复读则就是幸福的继续了,同学一边安慰我一边把录取通知书在我跟前晃的跟国旗似的,我穿过他们汪洋般的录取通知书,就看到了扬之的眼睛。我凑上前去,拾起我那帮哥们之前奚落我的语气说,扬之同学,请问你高考落榜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受么?他就抱着臂膀在槐树阴下笑,他说,嗯,我觉得最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不怕如虎的高考,就怕如猪的李子豪。 我们只是仍旧压迫那只哮喘的飞鸽,下了晚自习,我们回家之前就会骑车在老街小巷里转上一圈。或者吃点东西,或者喝杯奶茶,或者就买些扬之喜欢的甜点。扬之会在路上给我唱歌,他边吃红豆糕边咿咿呀呀地唱,看见月亮想起我的哥。 像老太婆哄孙子睡觉,我说。 他就咕咕哝哝地说,那我勉为其难做老太婆,你就做孙子吧。 我停车欲施家法,扬之就嘻嘻地笑说月亮,快看月亮。 我就不禁抬头,西天的月亮旁若无人地照着我们,今夜他只照着我们,夜夜他也只照着我们。 冬天下雪,太冷的时候,我会跟扬之去一家老店吃面。 昏黄的灯光让人想起农家的老厨房,因为夜深才去,我们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店家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端来面后就喜欢闲靠炉火看着我们吃面。 阿公就说,你们是俩兄弟吧。 扬之低头,笑哧哧地吃面。我就豪迈地回答,嗯,我们是实打实的俩兄弟。 阿婆就笑,搓着两手说,没见过这么好的俩兄弟,跟俩小夫妻似的。 扬之就从桌下踢了下我的脚,说,快叫大爷大娘,就说猜对有奖。 回去路上,他站在单车后座上,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捏住我的耳朵。他表示很惊讶,说李子,怎么你耳朵这么大。 我表示很委屈,我说,自从我跟你在一块儿后,我的耳朵就越来越大了。 扬之知道我不喜欢戴帽子,冬天就用手护住我越来越大的耳朵。 然后他凑到我的耳边,他用惊奇的语气说,如此说来,那底下的,岂不是也要越来越大了。 我笑道,不然回去,领导亲自检查。 扬之就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那本公子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深夜的街道冷清而鬼魅,扬之就喊得整条街都暖和了起来。他顺手摘下路旁偶有枯而未落的梧桐树叶,有笑声就簌簌如落雪撒了一地。等周遭完全静寂了下来,这些笑声会自动返回天上,成为星光。 从扬之之前的摘录本上寻到一句词,叫做玉箫弄月花间醉,彩云易散琉璃脆。离开扬之后,我几乎留下了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如今这些东西锁在我的工作室。跟小婷结婚后,我觉得卧室不能再放任何与扬之有关的东西了,因为那样我会不自觉地把小婷当作第三者,而小婷是我的妻。 现在我翻到这一页,这页一共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他写给我的一首诗,他说,此生举案长齐眉,君做长恨侬做水。来生若无相思树,凭月能逢君颜未?我每次读这首诗就都笑出眼泪来,但下面的那一句,我已经没有任何眼泪可以奉告了。下一句就是,玉箫弄月花间醉,彩云易散琉璃脆。 彩云易散琉璃脆呵! 高四进入后半学期,我们像张试卷一样疯狂工作着。扬之与我更是每日挑灯夜战,闻鸡起舞。只是扬之仍不忘调皮,夜里学习到很晚,扬之就拖着半睡的声音说,你累的话就停下来看会儿我,缓解疲劳的。说完他笑,一番自鸣得意。我就循着他的足迹说,那你要是累了,也可以看会儿我,延年益寿的。他就果真盯着我不动,良久,低头叹口气,拿出他随身的小镜子说,唉,我还是看自己个儿吧。 学习如此耗费,自然成绩也有居高的骄傲。扬之就说,哟,李公子你最近都考得不错哦。我说那必须的,不然这家还怎么当。他就表示不屑说,不过我的更好,你看每次都在你的上面呢。我夺过成绩单去看他,借用扣扣表情的一个坏笑,嗯,的确成绩单上你都在我上面,不过床单上,扬之你就比较谦虚了嘛。 日子劳累却不疲倦,生活沉重却还轻盈。我看着院里的无花果就知懂一年四季,我看着身边的扬之就知懂一世人生。睡下后,我就去吻身边的扬之,我微笑着想我们的等待,我想我们离胆大包天的幸福也只是差了一段等待而已。 然后没多久,小姑打来电话,她第一句话就说,豪子我不瞒你了。 我于是回了家,在跟扬之潦草的分别后。 一切的发生仅在一个月前。 镇守人间嘴巴的我爸被嘴巴出卖了,他私吞公款,数额巨大,罪名成立,被判十四年有期。尽管后来我妈把家中所有都搭了进去,也仅是换了个四年的零头而已。 我直接回了乡下老家,小姑见了我就嚎啕起来。她就骂没了,什么都没了,房子、存款,什么都没了。出事儿了没一个出来救命的,这帮孙子。你快回家去吧,你妈病又犯了。 我就匆忙进了院子,多年未住的院子有种止不住的凋敝感,仿佛檐上欲坠的青瓦。多年前种下的那株石榴如今已是斯人憔悴,正如这匆忙收拾的院落,一样越发的颓萎了。 怯懦或者恐惧,这些永远都是我性格中的稀薄元素。我只知道,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我爸不顾后人的死活自个儿出去卖命去了,我不能再因了他这条路。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一个身影倒下后,你会绊倒多少人的脚踝。 只是妈妈已接近瘫痪了,她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很想背过脸去,她那么骄傲,她不想让我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但她只能对着我,泪水撑痛了她仿佛极欲喘息的嘴巴。 我把小姑叫出门外,小姑说,借不着钱了,树倒猢狲散。银行也贷不着款了,谁会贷款给一个贪污的银行行长呢! 我集聚勇气,把心里一直掂量的话说了出来,小姑,你可不可以再帮我照顾一下我妈,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 什么!小姑怒不可遏。豪子,我在你家都折腾一个多月了,你爸你妈哭着喊着不要让你知道,让你好好考大学。我不是他媳妇,我也不是他儿子。再说,就你们家现在这个样儿,你还想上大学? 我打断她的话,我说就一个月,我,我不上大学,我只是有些事儿要处理下…… 啥还能比你妈命更重要?!不是我说你豪子,你还有没有良心?能做的我都做了,能搭的我也都搭了。对他这哥哥我也仁至义尽了,当初我背着家里人来给他东奔西走,你姑父就因为这都要和我闹离婚呢!小姑说着说着就掉下泪来。 而我侧身在一旁的墙壁,我的眼神白露似的摊开在湿滑的青苔上,她语气的抖顿中我只是想到了扬之而已。 小姑第二天还是走了,她留下一封信,她说她受我爸案子的牵连也被黑了不少,而且再不回去就要跟家里反目成仇之类的。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没人非得掺和在别人的苦痛中无法自拔。我不怨小姑,她一向是最疼我的。她走,我知道那是非走不可了。 我只是担心扬之,我只是担心万一脱不开身,回头他再来寻,那他的高考…… 然后第二天小婷就来了,小婷你们应该还都有记忆,那个我一直亏欠的女人。她来了,就说,阿豪,家里的事我也知道了。我就把唐庄那边的亲给退了,我跟我爹闹翻了。说完她沉默,目光稍稍在地面停留一会儿,仿佛在捡碎了一地的玻璃。她又接着说到,你不嫌弃我,婶儿就我来照顾,你大学毕业,你大学毕业别忘了我就成。 小婷说这些话时一直低着头,一如她当年的羞涩和隐忍。太阳照着她新染的头发是葡萄红,那是大地苍凉内部丰收的色彩吧。我就去抓她的手,我说,好好照顾妈,哥回学校办完事儿就回来娶你。 我真的是认真的。 昨晚我一夜没睡,我不知把整个情况分析了多少遍,我多想找出他妈哪怕一个破绽,一个能供我上大学的破绽。但天网偏在这时恢恢,既不疏也毫不纰漏。我想到这,扬之就微笑着出来捣乱,他抱住我的腰,安睡我胸口。他说,李子,我们得考上大学才行啊。然后我一直强忍的泪水就全部为他流下。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我只想再无耻地和扬之享受这一个月的幸福,我得让他考上大学才行啊。 然后我回去,做了头发,又添了身新衣服。扬之见到我,眉目星绽地倚着门旁笑,他的背后是我们住了两年的家。我熟悉如他身体纹路的摆设,王力宏的海报,小台灯,与合成双人床的两个落单,我拥抱扬之的时候便也拥抱这一切。 那一个月我们像往常一样苦读,寻欢,斗趣儿,满街巷地找幸福。我经常偷出眼睛来一遍一遍默写他的面容,仿佛我是自知大限已至的病人,时日无几,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临摹几帖扬之的音容,以抵挡孟婆不讲情面的汤水。我努力让每一个吻都饱含深情,让每一个拥抱都坚不可摧,让每一次做爱都月殒星亡。我抱扬之在怀中,足下流动的是月光一般《天鹅湖》的小提琴。我抱扬之游动在音乐的湖面上如两只天鹅,我感觉星月璀璨,湖水温柔,没有魔法与巫婆,唯有童话与爱情。 扬之就小声地说道,李子你又踩我脚了。我就笑,深深吻上他的前额。音乐是一场不真心的放逐,思考明白后,回心转意,即刻又遣送人间。 那天也就真的来了,和扬之分往不同的考点。临走前那夜他说,你给我照死地考,这次你要是再负我,他垂下描摹了花蝴蝶翅膀的眼睛,你要是再负我,我怕我们要老在这所高中了。 我当然不会让他老在这所高中,但我却也真的又负了他。 两天后结束,我让扬之先在老地方等我,我说我一会儿过去。然后我独自回了我们的家,我匆匆收拾了东西,近乎抢劫地打包了关于我和扬之的几乎一切,然后最后一次深深吻了桌子上他的照片后,我就踏上了回家的车。 我发短信过去:扬之,我比你想象中爱你,但这个世界,他不允许我的想象。我走了,照顾好自己,你自己要好好上我们的大学。比你想象中爱你的李子。 之后我取出手机卡来,我扔他入这泥泞的红尘,我流着泪完成这几乎的一切。烟尘萧萧仿佛就此湮没,人世嘈杂却无一声言语。两天前的最后一夜,扬之睡熟后,我吻他的眼睛,我小声地说,仿佛他能听到,又害怕他会听到。我说你要知道,扬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一如既往地爱你,如你爱我。 回到家后,我对小婷匆忙地交待了一些事儿后就外出打工去了,我只能仓促逃离,因为我害怕扬之的突然出现会让我寸步难行。家中早无支撑,多日的花销全凭小婷倾囊。我没有选择,这也正在算计之中。我只是转身回顾那刹那不小心看见扬之家的店铺,我就想起那年他安静读书的模样,夕阳细心刻画每一丝他似乎飞动的头发,即使身边是高声纠扯的人间。 但凡命运之前,人都无力,只许遵从。所谓命运,也就是让你从无从抉择中去抉择吧。总有人要受伤,扬之,别怪我,如有伤害,请自我们开始。 两年后我回到老家,途径东街扬之那垂下星月光辉的房子,我没有留连太久,我知道扬之的危险所在,我在他面前会主动背叛一切。我收拾了所有家当,就此搬离了这个地方,到了一个我并不熟悉也并无好感的南方城市,但我的亲人需要,小婷需要,而且还有知杨,知杨是我的儿子,知杨也需要,知杨说他不喜欢被别人骂作贪污犯的孙子。 只是我把家人安顿下后又回了趟这个地方,因为从同学那里听说,扬之或许在家…… 那天我见到扬之,时隔两年半后我还是见到了扬之。我见到扬之第一句话就说我有儿子了,我掏出照片,我说他叫知杨,李知杨。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抱住扬之的身子即刻落地生长,仿佛稍有移动便会枯萎死亡,我甚至都还没吻他,千里迢迢,我只是想问,咱们以前那些约定,我们老了之后的那个,还算数么? 他说,李子豪,这不是约定,这是债务。你亏欠我的一段人生,你当用一段人生偿还。 他又说,李子,我们总会老得很快的。 他说这些话时我只是抱着他不敢松开,仿佛也同样抱着他这些脆弱的言语。阳光写进每一朵微笑与泪水中,我们得以叙述故事多年的空白之后,那重新续结的情节。薄暮不催促我的离去,我与他不慌不忙,仿佛这一瞬就能经历所有的人生,仿佛就能此刻突然老去。而时光缓慢如,如我们多年,老去以后。 后来我就走了,灵魂镌刻着扬之的话,于是今生,便不准许任何别人的刻画。我要等到变老那天再来找他了,而变老总是很快的。我很高兴,我踏上火车仿佛就要恋爱,我远离此地仿佛即将奔赴世界。 我唤知杨到我的跟前,我问他,等爸爸老了,爸爸带你去森林里做守林员好不好啊? 知杨眨着扬之的眼睛说,守林员是什么,不过好啊。 我就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沉默时白云正曼妙,在知杨头顶上稍作停留,仿佛侧耳的偷听。 我就又说,等爸爸老了,爸爸带你去海上找个小岛隐居好不好啊? 知杨仍旧抬头看我,他不断拨弄青草般的手指,他说,隐居是什么,不过好啊。 然后知杨就安静成一轮雏菊,我说等爸爸老了,爸爸就给你盖一个小木屋,油松的,满屋子清凉如水的味道。里面满满地堆著书,门前是花圃,屋后是菜园。我挑水来我浇园,我织布来我耕田。好不好啊? 知杨就不说话了,或许他想问油松是什么,花圃是什么,挑水浇园是什么,织布耕田是什么。不看他的眼睛,我微笑仿佛盛满了河水的晶莹。我就替他回答,不过好啊…… 扬之,你看我都有皱纹了,我腰腿也不怎么灵活了,脑子突然也就笨了,我想我们变老总是很快的吧。 扬之第四 李子说,他一贯温柔,质地暗合人心意的声音,你在老地方等着我,哪儿也别去,我一会儿就到。我就乖乖等他,下过雨后的街道清凉而婉约,点心铺子里还在讲述咖啡和奶油的香味,人群仿佛有着可食用的笑容与步履。高考就在我的笔下如捋鬃毛般拂过,我还在想,他今年的温顺是对我们爱情的成全。 然后我就收到李子的短信了。 扬之,我比你想象中爱你,但这个世界,他不允许我的想象。我走了,照顾好自己,你自己要好好上我们的大学。比你想象中爱你的李子。 我不知道李子为什么就那么走了。 捏着他那条高度概括,甚至还缀有不少诗意的短信,我找不到任何具体的事实和证据,我第一次如此地痛恨起了文学。我只是如履薄冰地行走在雨后的大街上,灵魂仿佛失去重力,在滑腻的路上,心脏也开始偏离方向。我突然想到我是否应该愤怒,我两年的等待就是如今这一条生死不明的短信?但我没有愤怒,我只是觉得他或许真是故意逗我。我于是笑了一下,我想他总是调皮的,他这么大了,却还总是不乖。 但是电话打不通,短信也没人回。 我只听见车声碾压人声的碎裂感,但我却明明以为这个世界已经就此戛然而止了。我只想到要飞奔回家,我奔跑犹如即将赴他,我奔跑又如永不见他。你无法否认,人有那么一刻是失去视觉听觉,甚至感觉的。因那一刻我站在洞开的,我们的家门前。 钥匙还在那个顽皮的位置,隔着窗户仿佛就能看到见我进门就匆匆把烟捻灭的李子,他慌忙打开窗户,他还用迁就成飞鸟翅膀的书来驱逐缭绕的烟雾。但里面清晰得好似,好似此生都没人曾在那里抽过烟。 仿佛一场浓睡后的梦醒,李子的衣服甚至都还在身边赖床。然而他就真的留在梦境中不再出现,留下我一人的清醒是此生最大的迷惘。他拿去了留有我们共同印记的大多数东西,这个冒失鬼,他却忘了把我也拿去。 我很久之后才想到了去哭,之前我盯着李子的床铺看了一个下午,我什么都没想到,但后来我感觉我要做些什么,然后我就哭了。不瞒你说,我哭得很卖命,我从未哭得如此不知所以,如此迫不及待。这种全身心得近乎虔诚的哭泣很快让我精疲力尽,我累了,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很想睡觉,因为我总觉得一觉醒来后,李子就会捉着我的睫毛把我弄醒,他总是很调皮,他这么大了,也总还是不乖。 然而没人来捉住我的睫毛,李子突然变乖了。我只知道李子突然变乖是件可怕的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未知的恐惧,那甚至比当年小哥的背过身去都更能让我感觉到,整个世界的侧目。于是我下楼找房东,我说我再租一个月。 我要等李子回来。 我看着李子的相框说,三角梅又穿新衣裳了,只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看着李子的相框说,小咖啡厅也换老板了,只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看着李子的相框说,成绩都下来了,只是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彼时我透过生锈的铁窗看城市背后的天空,那一瞬间我想到张国荣离世后,唐生在铁艺栅栏后万籁俱寂的表情。没人知道小阁楼上这个高考结束的孩子还在等待什么,因为没有人看到过他万籁俱寂的表情。我想李子可能死了,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就匆忙逃走话都不说一句,我甚至想到言情小说里那些洒狗血的剧情。我觉得我该回家了,李子家在隔了一条街的我家一瞥的余光里。我知道现在回去参加他的葬礼或许已经晚了,我甚至想我要以何种表情去吊唁他曾吻住我脖子的面孔,但我不管了,我只想看看他,是死是活,我只求看看他好了。 我回头看一眼这个逼仄的城市,我第一次觉得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店铺都如沙漠般让人迷失。每次回家都是暮色,都是一天之中让人最舍不得的时间。我去看前方的暮色,仿佛李子正在暮色的掩映后。我又回头,又仿佛李子在身后的城市中。而我的每一步行走都是撕裂,都是分往两个方向的赴约。 然后妈妈就跟她的姐妹们琐碎起隔壁那条街上的事,我削苹果的手被一句言语攻破,疼痛却在心中蔓延开来。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被告知,我不禁苦笑。妈妈啊妈妈,你知不知道你们掺有鄙夷与嘲笑的几句流言,正是你儿子伤痕累累的致命人生啊。 旋即班主任来我们家,他说没办法联系到李子豪,他还说李子豪考这么好,不知有什么打算。于是我得以以一个光明磊落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进了他李家的门,那一刻我看到小婷,然后我便知道一切了。 我不知把整个情况分析了多少遍,我多想找到他妈的哪怕一个破绽,一个能让我们继续的破绽。但命运欺人太甚,我们哑口无言。我于是想到李子在黑夜的巷口逡巡的样子,我去找他,我行走在夜色的苍茫中,夜风很大,吹痛路灯灌满了尘世风沙的眼睛。我抱着他的衣服,行色匆匆仿佛就此失去,仿佛顷刻不能得到。我奔行在黑夜衣褶般的巷口,身体被路灯捕捉仿佛懵懂时日粗心粘合的油画,辨不清色彩,也混淆了轮廓。我不知我为什么要寻找,我被以宿命的口吻命令,一定要找到他他。我冷得厉害,黑夜静如我无力出声的黑头发。我仿佛听到李子经由无数个巷口被放大的喘息,我从他的喘息中获得苟活的氧气。我就此倒在黑夜铺好的棺木上,我努力伸出被寒风折断的手臂,我只是一定要找到他而已。 只是小婷并没怎么变,我深知爱一个人的相貌是最不甘心改变的。我问她有没有豪子手机,她说他不用手机了。我又问地址呢,她说没留。我不知羞耻又问她那你怎么跟他联系,她笑,仍是多年前的羞涩,她说我就是单单想着他呗。我于是便住嘴,一时我还想掌自己嘴来着。但我真的想告诉李子,好吧,李子豪,你回来吧。我答应我不再爱你了。 我就感觉我不那么悲伤了,我并没有败给爱情,我只是败给了这个世界,应该是,我们。但我仍旧又回到我们的家,我进门不再觉得李子死了,我把房间收拾成原来他在的面孔,我在他的相框上别上刚开的三角梅,我抱着他的衣服就好似抱着他的肩膀。然而感情与精力却突然透支,我想那是我多日黯然的下场。坐在床上我开始恍惚了,恍惚中我就朦胧了,朦胧中李子支棱着一侧的酒窝就将我收割了,收割中我双手揸出无尽的岁月。 穿着李子宽大的T恤,对着他的相框我开始读日记。李子真坏,他把我们的照片拿走,却只留给我一个仿佛取出橘瓣的相框。昨天别上的三角梅隔了一夜就枯萎了,我就又摘了一枝仍旧钗上。借助日记我将所有的记忆释放,他们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有着青色的翅膀,他们便飞了出去,我知道他们即将充满这个城市。我既哭且笑,我在我们家里读着我们的历史,仿佛在墓地陈述一生,但我很快便否决了这个比喻,因为爱情正如此刻我眼前的相框,虽然框内早已人去楼空,但李子拿去的那张照片中,扬之和李子仍旧相拥。 我只是倾尽心力地回忆着,我想到我们每次吵架后的冷战,每次吵架我都负责挑起,而他则负责道歉。我想到在操场看他打篮球时,面对几千观众,他偷偷伸出“我爱你”的手语,因他曾经许诺,他会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我表白。我想到夏夜骑车在小城甜蜜的叩问,想到他会在无人的街头牵起我的手,然后绽开他樱花般薄色的嘴唇……记忆如洪水猛兽,湮没一切不留活口,我发誓除死亡外,我今生只享受这一场埋葬。 然后我照常在我们的时间入睡,第二天我又花了一天在这个小城朝花夕拾了一番。相信我,扬之我不是一个脆弱如瓷器的所在。我只是想尽可能详尽地备案幸福,因为他曾经就乖巧如我笔下的书写,如我枕边浮动的呼吸。我只是想温习,命运的试卷上我们虽然无从下手,爱情的试题中我们已然揭榜高中。一个人温习两个人的故事,艰难犹如抱着李子的衣服在缓慢流淌的音乐中跳舞。精心打扮成青春的翘楚后,我穿着李子的T恤出了门,我是如此不习惯一个人完成所有的温习,所以我身入李子之中,他的T恤拥抱他仿佛也拥抱我身。 我去面馆吃面,我仍旧要了两碗。阿婆就笑,要给他带回去啊。嗯,我回答,并且微笑,坚定犹如身上T恤黑色沉默的固守。去糖葫芦铺子买两串冰糖葫芦,我知道冰糖葫芦这个东西,外面那层透明如微笑的甜蜜融化后,是果实内心最真实的酸楚。在老街密密匝匝的人群中窸窣,再喧嚣的声音此刻都被记忆塞紧了耳膜。不需耳机,李子就是最为动听的音乐,他自动过滤且阻挡这个尘世,那些个我不愿听到的声音。点心坊,咖啡厅,所有的那些有青色翅膀的鸟儿栖落的地方,我走了进去仿佛重新邂逅一段爱情,我走了出来又仿佛重新捕获一段人生。 夜里我就去学校,每一步我都走得细致如落花,每一眼我都看得轻盈如婉月。在李子班教室煞有其事的一边等,一边莫名其妙地笑,仿佛他即将从那黑暗中走出,携了我的手而去,而我用眼睛期待他的第一句问候。在我的窗户那里回忆李子向里面偷窥的样子,然后去寻他等我的那个坐标。我就看到他在沁凉的月光中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横坐标是第一棵棕树,纵坐标是第五棵玉兰。他又回头,月光仿佛他的眼神弥合我们的间隙,他还温柔地说,我愿今生只待你,在那个点。还有车棚咕咕叫的飞鸽,操场那年你的小平头,坏掉的路灯那里你曾牵我的手。食堂里爱情忠贞品格的落座,打饭时固定的窗口,每个两人成行的影子,都是前尘往事的一段敲击骨头的问候。 我想女人以爱情为世界,失去爱情她们亦失去世界。男人以世界为爱情,得到世界他们亦得到爱情。然而对于我这个失去男人的男人,爱情虽已毁坏,世界仍旧风凉。我明知两样,一则我明知世界就是凶手,二则我也明知人生是我的责任,面对生活,认贼作父是每个男人身上最难以洗刷的耻辱。我只会在那段日子为李子做一晌胭脂扣里的女鬼,又或许是林碧华笔下老去的程蝶衣。我的男人走了,所以我只能自己做回那个男人。这也许就是同志爱情异于男女之恋的地方,我打包了所有记忆能带走的东西后,像李子那时决绝且痛苦地离我而去一样,我亦决绝且痛苦离了这被记忆诟病的世界。 以后的两年,不再有李子。 我觉得很多东西就像风,他缠绕你却又离你而去,比如一场爱情,比如那段人生,比如这段时间。我知道他为什么缠绕而后又离开,因为你必须知道他只是经过你而已。 总有些既无痛苦又无幸福的荒年。李子不会回来后,我没有报那所我们约定的学校,因为一个人总难以践行原本属于两人的承诺。心灰意冷之际,我只选择了省内一所高校匆匆了事。河南的性格就是永远的不痛不痒,即使总有分明犹如刀切的四季,却也总逃脱不了低沉如男人喉结的气候。只是我心境倒出奇的静好,犹如那年池中开得极其正统的菡萏。我有时想若这些心境早些盛放在我的眼眸,是不是就没有小哥,就没有李子,然而我知道那句淡然却同样刻薄的话:情病不分厚与薄,当时只是年相若。 于是我陆续开始见些圈子里的人,因为小哥说,你总得有个男人不是。我当时就笑了,他比我都急切我感情的栖落。以咖啡厅或gay吧为露天背景的情节仿佛跟爱情没有任何的搭讪,我偶尔喝着酒就扬起嘲弄的嘴角,这里只适合做爱,而不适合经营爱情。我听过一个酒吧老板说过一句很下流的智慧,他说,所有开妓院的人都是不再相信爱情的人,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与其去经营感情,倒还不如去经营身体。我于是明白,经营感情总是赔到血本无归,而经营身体则会赚得盆满钵满。我还是没找到爱情,我想那不是别人不够好,而是我始终没找到一个体位,可以让爱情也如那个男人一样自由穿梭。 不喜欢一夜情,我对小哥说,还不如对着李子照片自慰。他说,一点不留情面,有你对着他的照片不能自慰的那天。我就突然黯淡了,不久之后尹红出现,我们的闹剧却以她的死亡而告终。那年夏天,我鸣铎收兵,陆续退离所有光怪陆离的地方,尹红抱我的臂膀有时甚至有着李子的强硬。但不巧的是,李子突然也在那年出现,尽管他的出现不为复辟爱情,却让我把尹红突然放置在荒芜的角色。尹红离开后,我抱着小哥哭,每个爱我的人到最后都败到一无所有,李子失去人生,尹红则失去生命,我想我的泪水是精卫无法填充的海。爱情,我仰头突然就质问天空,他为什么非得如此赶尽杀绝! 爸爸嫌海芋苍白的近乎矫情,就把他挪到了楼上我的的卧室。木楼梯温柔了午后的光线,午后的光线又温暖了我的海芋。我透过海芋就看到叶柄的萌生中,李子同小哥交谈的脸。 那一刻时间突然就不再流动,他既不穿越回从前,也不溯游奔向将来。同样凝滞的还有阳光,目光,木楼梯和海芋,我想他们都有着迟缓得仿佛在等待一场抚摸的,猫的性格。 他踩到木楼梯上象是在攀登我的身。 他侧身进我房间时碰到海芋挽留的叶,他用手指安抚像那年缝补三角梅的旗袍。 我只是安静地成一株海芋而已。 我似乎知道眼泪总无法避免,但我只是还不能示弱而已。因为我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即使他再爱我,我们已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毫无顾忌示弱的关系。但我听到知杨这个名字我就无法制止了,因那年他说,咱们以后领养了孩子,就把咱们的名字一人分给他一半好不好? 而如今我占有这个名字的全部。 他就上前抱我,他说对不起。 我的脸颊感受到他久违的胡茬,而他则感受我重新丰饶的泪水。 我抱住他说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就只是抱着我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他的隐忍与承受,我都知道,我抱紧他仿佛能挤出他的痛苦。 最后我说,李子,我们年轻时为了这个世界而背叛了我们的爱情,等我们老了,没人再要我我们了,我们就为了我们的爱情去背叛这个世界好不好? 李子抱着我坐在窗前,我在他怀里不必有任何的重量,李子像地球,为我分担一切,哪怕只是一根头发微不足道的重力。 李子说他千里迢迢就是为了这么一句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那你就回去吧,等我们老得差不多了,你来赴我,我们就一起背叛这个世界。 我说你要对小婷好,还有知杨。 他把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他揽着我的肩膀,这些都是温暖且安全的动作。他说太阳要落山了。 我回头看阳光长出我的手指,一遍一遍轻轻摹画他的面颊。他就低下眼睛,他的眼睛里漂着我的影子,我看见森林瞳孔里的湖就变成天鹅。我要浮在他的身。 他说我们做爱吧,我一走到我们变老,要好多年呢。 我笑,你是怕那时候你不行了吧。 李子不说话,他只是笑着,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地板有着木质的抚摸,披上阳光的床单后就变成森林深处的湖泊。然后我就张开翅膀,李子就进入我深处的羽毛。阳光让一切柔和,李子是我身上长成羽毛的一束阳光,他要教我如何才能两个人,一起飞翔。 我闭上眼睛就想到李子只能抱着我却无能为力的样子,我还笑出了声。李子就抬起头说,正儿八经地做爱呢,严肃点儿。 抱紧他,我其实是想告诉他,即使你老掉,即使我们想要做爱时却只能拥抱。有你在我身边,爱情都如少年那时我的窈窕,都如少年那时你的骄傲。 李子,你该知道,我们是截取一段任何一段人生就能相爱的人啊。 昙华第四 然后我就上了大学,继续与人间的凡俗相亲,生活因此而有了冗俗的相貌。而扬之仍旧骄傲,他仍旧俘获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只是伊仿佛只管做明媚凡间的素月,而不期待除去桂树广寒之外任何嫦娥吴刚的奔赴了。 三年说过去就过去了,不带任何迟疑与停留,甚至不安排偶尔的发呆。我与扬之,有些部分就慢慢清澈,色泽通透与晶莹,不需任何耗费眼力的辨分。再大的风波,归寂后,都能用眼神触摸到水底的游鱼与天上的星月。而有些部分就渐渐圆润,仿佛归遥的飞鸟,不去辨识落霞,也不去挑分孤鹜,但觉氤氲浸染的美好。天空是一条河流,而我们就是伏于河堤的两块,相亲相爱的鹅卵石。 彼时与扬之在后院,夜风低扫如两种怜惜的眼神。 扬之后来就转身说道,早些睡吧,明早还要去看她。 我们就下了楼去,楼上后院里扬之种了很多植物,夜里就有他们呼出甜香的梦来。但有一株杜鹃是死掉的,那是尹红送给他的。但尹红过世不久,它似有着殉主的决心,便也紧跟着凋亡了。 明天是尹红的祭日,她出殡那天我还远在云南。尹家锁住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连扬之的哭泣,都在尹红褪色的花圈之后。同学知道的都说是意外,我就稍稍稳定了些许心魂。 其实我早在几天之前,就秘密去了趟尹红家。 尹家没什么变化,房门一如强打精神的容颜。但你深入门庭的内心后就发现,院内只有植物噤声生长的声音,有阳光透过来,但有多少颗阳光就有多少粒阴霾。 尹红爸妈都在,还有一个年岁知懂的弟弟。只是尹爸爸不知如何,就招呼弟弟一同退了下去,在他得到尹妈妈一句带有方程式的眼神之后。 尹妈妈不露声色地说那里面全是关于扬之的东西。 我此时才看到正厅中间,尹红笑山笑水的遗像。而当一个人只是被一个符号给记忆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那个符号之下不留余地的掏空。我记得他们家之前是敬神的,那里本尊着观自在的神位,但现在吃香与火的却是尹红的牌位了。 我说,我先看看她好么? 尹妈妈就从包裹了她渺茫身躯的太师椅上起身,我前去搀扶她,她推开我的手,兀自站了起来。我心中一紧,便退后一步,我觉得连木头都要比她雍容些许了。尹红的房间,摆设依然没变,如我站在他们家门外,看这个家昭示于世人的刚毅的表情。只是尹妈妈伫在门口,她低着头说,我先在外面等你。 她关上房门后,时日突然阻隔,仿佛就有这么个空间,在现实的杀戮中,存活于过去的疼爱里。尹红的马克杯,甚至还有她偷偷吸烟用的烟灰缸,如今都被从隐藏里发掘了,安全地摆放在桌上袒露着的地方。盛放扬之的纸盒安静地躺在床上,似乎还盖有一角被子,象是赖床不起的尹红。 我就走出门去,尹妈妈仍旧背对着我,背对着尹红的房门,看窗外阳光与阴霾一番演绎的尘世。我一开口就说到,其实这只是她的一个习惯。 …… 末了,终于又见暮色。世界安静得仿佛能听得到思索的声响,有鸟叫声微弱地传来,我跟她只是隔着安静得无法打破的格局,而已。她仿佛在等待一锤最后的定音,一句最后的提醒,于是我就又说到,整个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 期间她一直在低头拭泪,仿佛不肯泪水有任何的坠落,我知道没人能够清扫泪水。良久,她停止了啜泣,她一直低着头仿佛目光有着无限的重量。她先是轻轻地问我,齿舌一半阻拦一半裸露,那她是喜欢女孩子的了?我就点头,然后她就像自己被宣告了罪名地吞声。她不停地点头,呜咽着最后的言语,是我害了她啊,仿佛也不肯那言语有任何的坠落,因我知也没人能够清扫言语。但立刻她就嚎啕了起来,尹爸爸和弟弟从门口倏地进入,尹妈妈就扑到尹爸爸怀中。她不停地喊道,忠书,是我害了她啊,是我害了她。尹父抱紧了这个一瞬坍塌的女人,泪水从他脸上无声流下,我又看了眼尹红,我想他是尹家最后的城墙了。 之后不久我问妈妈你对扬之了解多少,我惊奇于她口中的言语,她笑着说我儿子我还不了解啊。而那恰吻合了尹母言语的崩卒,彼时她说,她一直以为知女莫若母。然后我就觉得很有必要质问天下的父母们,你知子知女又知懂几分? 那天是进了水的阴天,所有的一切都有着水蚀的表情,天空也仿佛阁住泪水的眼眶。阴天是故意制造的情绪,还是无意遭遇的脾气我不晓得。但我一进门就看到尹红墓前,那高高梳掠起的马尾。在尹红白色墓碑的注视下,与其说那是一种祭拜,倒还不如说是一次怀念。 大甲跟小乙那天也来了,大甲一见到我就说,小乙什么都告诉他了。他们就取消了原来的计划,从遥远的南方奔回这个墓园。小乙说,我只是来送她一束百合。 我就停在了齐欢面前,齐欢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她坐在草地上,潇洒如一片凋落的绿叶。 察觉到我的存在,她低头缓缓吐出惨白的烟雾,之后她站了起来。她就将半截烟卷横放在尹红的面前,半瓶酒也慷慨入地,仿佛不肯言说的话语。然后她又扶了下金黄年轮的雏菊,她仍是低头,她说,既然你们都来了,那我就也不必留了。 我向前说道,齐欢,其实真的没有人怪你。 齐欢就突然笑道,抖动她脑后针芒似的头发。行了,昙华,都不重要了。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说着她侧过脸去,她的眼睛中,此刻才氤氲起今天的云雾来。我呢,就不给陈甲他们祝福了,尹红我也不会怪她。你放心,之前的恩怨过去就过去了,之后的纠葛没来,就不要来了吧。 我说,你就不想跟大家聊聊。 齐欢就又笑,说聊什么,人他妈都死了,你才说聊聊。行了,我也不多说了,你们一群人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去吧。等你们再折腾出来一方坟墓时,我一定也前来祭拜。尹红家我也已经去过了,还有你的那个弟弟,哼,你们真他妈都凑齐了! 然后她就从后山下去了,我回头看她的背影,我不带一丝反驳的眼色。 小乙跟大甲他们安放所有的言语和百合后,扬之就将那捧燃烧的玫瑰递到尹红的鼻下,他早就不再流泪,他本该是欣喜的,但深沉让人感觉不到一切。然后他就看着尹红读到。 采桑子 都缘一觉棋樵梦,约归樵里,何曾棋中。相逢一隔千年仍。 而今相对说无情,未语先凝,语罢还凝。终换此身作栏凭。 之后他把字条焚灭,在一缕青烟中,便是一个消匿的尘世。 然后扬之就打开手机,里面是王菲《我愿意》的伴奏,扬之就斜靠在尹红的身边,轻轻地唱,宛如一个清凉的月夜,并着两个温暖的面庞。 唱完时,扬之擦去眼泪就笑了,他看着尹红说,好了,答应写给你的词我也写了,那首歌呢我也唱了,还有玫瑰,我也送了。红太狼,请验收吧。 尹家人早在扬之唱歌时就已经踱至,只是每个人轻盈如窗外的落叶,不肯打扰室内的音息。 扬之立起身时就看到了尹母的泣不成声,只有经过长久哭泣的人才知道,哭泣是最耗费心力的动作,因为它要求身体与心魂没有后路的参与。尹母就向前抱住了扬之,她哆嗦着浅妆后的嘴唇,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既是扬之,又是尹红了。她说道小之别哭别哭,你们受委屈了。是妈不对,妈不怪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就背过脸去,园内的垂柳成了悲伤捣烂的一坛绿色,倾泻在阴天这块勾结的画布上,世界是一场关于悲伤的面目全非。 回去的路上,大甲就说,我爹要是能跟尹红她妈一样,我跟小乙的日子就好过咯。我说,你们也都有两年没回了吧。大家就说,一年半,我爹动不动就以断我银子威胁我,回来他还是要满世界地给我张罗姑娘。我有小乙就够了。说完他递我一支烟。 那你们以后怎么办,我于是问他。 大甲就笑,仍是当年豪气的做派,能怎么办,赶紧地挣钱盖房子养媳妇儿呗。他就回头看小乙,一侧的笑容明显有着身后的方向。我就问那小乙呢。大甲就嘿嘿地笑,说,丫比我还惨,上次他爸妈秘密视察,说是来看儿媳妇,敲门进来看见我们俩男的,差点没把我给阉了。 我就笑,然后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艰难,而大家却只为追寻同样简易的幸福而已。跟甲乙二人散后,我跟扬之回家。暮色如劫后余灰,天边少见慷慨的红。 天还是阴着,扬之说。 总会晴的,我又望了一眼不知居心如何的薄暮。 扬之就侧过头来靠在我的肩上,他呼吸轻启如天边红色的绽放,尽管份量显得不足,但却分明已使我的肩膀感受到了光耀的温暖。 扬之说,小哥,你相信李子会来找我么。 我说,他不是已经来找过你了么。 扬之就笑,安静如找到恒星的行星。 我们躺在屋顶看如夜风的苍穹,深秋露冷,银河却也有洗濯后的银亮,星光迢绕,却也总会为肉眼所及。 会的,我揽过他的肩膀。不过在此之前的这一段人生,你要好好过才行。 我觉得我开始羡慕扬之了,我想他的命运中有那么一大笔是他自己勇敢的切分,他走着走着就会看到有人在前面专注的等待,他像小王子一样历经一切后,又仍能够回到那个生长玫瑰花的星球。我觉得他只是暂时与爱情分别而已,仍旧像小王子,暂时分别与他的玫瑰与星球。 流星,扬之轻声喊了起来。 我跟扬之看到流星都有一个习惯,就是从不许愿。 闭上眼睛许愿是最愚蠢的了,扬之说,谁的一辈子捱得住这样的燃烧,而自始至终你却只看了他一眼。 嗯,我于是就睁大了双眼,星夜阒寂,星河燃烧。 我回头看了眼微笑着的扬之,我想说,扬之,你看我们有整个燃烧着的宇宙,我们又何必怕黑夜染指的半个地球? 正文完当时若非年相若——公子亦邪
作者:公子亦邪 录入: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