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就是讲俩江湖小孩儿结伴走路的故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肖凉,江小天 ┃ 配角:朱飞宇,柳十九 ┃ 其它:京城二月天 一 江南蒋府近日好一派生龙活虎的气象。百桌的流水宴半月前就开始筹办,朝凤楼大厨请来掌勺三天。几十里外的穷亲戚听说了也是早早赴宴。一时闹得城内客栈爆满,街头巷尾只议论这一事。 蒋少爷的怪病被肖神医治好了。 那个四年多一直下不了床的小少爷,当初毫无征兆地就起了病。开头只是握笔写字提不起气,没有在意。后来像是染上了风寒,寻医问药老不见好。但也没什么大的毛病。等着耗了一个多俩月,这才反应过来定不是普通的风寒作怪,又赶紧换人重新诊断。李大夫好歹是个江南名医,脉象摸了好些时候,也拿不准是什么病症。只得先开些稳重的方子,压着征兆。不想那病当真古怪,春天柳絮一吹,蒋少爷就随着这风一起倒了。这下可远远比风寒厉害,药一喝就吐,身子扎成马蜂窝也没起半点作用。成天卧床休息,勉强吃点流质食物吊命。夏天渐渐好了起来,面色稍见红润秋天又反复。蒋家前后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娇惯养着,虽说不是多么聪明伶俐,乖巧听话也是看在眼里的。还未行得冠礼就染上这怪病,日渐消瘦,着实令人心疼。蒋家再大的权势地位金银财富,换不了少爷的命到时候给了谁去?气得蒋老爷子怒摔茶碗,大骂那大夫是庸医,隔天就摘了别人的招牌。 就为这事儿,市井小民一提蒋府,自然是率先联想到了怪病缠身的蒋琦奕。 倒是不想出名也难。之后蒋老爷子请遍无数名医,蒋夫人还请些驱邪的道士进府作法,指望赶走寄居在儿子身上的妖怪。对外亦是广撒英雄帖,称但凡能治好蒋琦奕多年疾病,必有重金犒赏。 这钱自然是遭肖神医得了。 这日蒋琦奕起来洗漱,虽说大病初愈,脸色仍是有些苍白,但轮廓分明是个孩童模样,此刻是掩不住的喜悦神色。躺了几年,正是窜个头的时候,难免瞧上去颇是瘦小。他出了卧房,直径往肖神医房间走。敲了门后退两步,只唤:“恩人哥哥。” 里面有人应了声,走出来个干干净净的年轻男人,笑道:“蒋少爷。” 这便是外面吹得神乎其神的肖神医了。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面上的嫩气还未消除得彻底,却是提早把头发规规矩矩挽了上去。俨然一副书生气质,哪里会联想到是个神医了。 那日肖凉路过蒋府,闻了悬赏治病一事,如此数量的酬金是个理由,更多是想试试自己到底学了几分手艺。巧的是这病的症状不偏不倚今年就在师父藏书中见过,字旁还有批注。如此医治是手到擒来,蒋琦奕床上痛苦呻吟了一夜,隔日竟能颤巍巍遭丫鬟搀着下地了。 蒋老爷子大喜,差些就要蒋琦奕认肖凉做干爹。看着肖凉温和谦逊,全然不是想象中神医的恃才傲物。除开承诺的赏金,又命人做了好些华贵衣裳送他。头上的象牙簪子更是蒋夫人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以示感谢。 过后肖凉留下来小住观察蒋琦奕病情,却越发觉得师父厉害,当真药到病除,想着自己不过是捡了落地桃子,白白得个神医称号。一晃大半月,他想着再耽搁不得了。三日宴席一过,打定主意要去辞行。 蒋琦奕拉着肖凉的手,边走边道:“恩人哥哥,我今天早上就闻到厨房的香味了,我今天可不可以吃大牛肉?我不想再喝粥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肖凉笑道:“蒋少爷的病刚好,肠胃虚弱,本该忌口吃些清淡的才是。”看着蒋琦奕马上撅起了小嘴,又道,“不过今天难得是令尊为了蒋少爷庆祝。到时候蒋少爷务必坐在肖某旁边,肖某给蒋少爷夹些大肉吃。” 两人说说笑笑绕到前院,果然已经摆满了席位,蒋老爷子正亲自指挥着,见儿子带肖凉过来了,忙笑着迎上去。道:“肖神医,劳烦你多日为犬子治病,今日务必赏脸,痛快喝上几盅。” 肖凉倒也不多的客套,道:“多谢蒋大人好意。” 午时鞭炮放过,宴席开始,肖凉便进入了敬酒的车轮战。 “肖神医妙手回春,我敬你一杯。” “不敢不敢。” “神医年纪轻轻便有此番作为,日后必然前途无量。” “过奖过奖。” “肖神医才貌双绝,在下佩服。” “谬赞谬赞。” “哪里哪里。” “岂敢岂敢。” 到了后面肖凉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遭不住这般灌酒。旁边蒋琦奕到底有没有偷吃牛肉也顾不上了。干脆心一横摸出颗药丸鼻下嗅了两嗅,立马侧过头来吐了一地黄汤。才算是了事,借口回房休息。 不想肖凉刚一阖门,转身只觉背后风动,想要再有动作却是迟了。脖颈就是一凉,那人只道:“你就是肖神医?” 奇怪这人,拿个冰冰的东西抵着肖凉脖子也罢,单单只扣了他左手。肖凉转念间右手当下向后弹出三根银针。一针估摸着朝眼,两针略微下行向颈上青脉。此举动委实明显,那人偏了个身子,似是有响动,也不知中没打中。 肖凉来不及回头去看,膝盖后窝便遭他猛踢一记,身子就斜着软了下去。这一倒免不得受那人桎梏,此时还是未时,日头正毒。这人竟堂而皇之抢入房间,莫名其妙就动手。肖凉再怎样貌似柔弱,也不至于是何人随意进屋就可任由摆布的。他即是倒下的途中,手中再掷一针,一点银线窜进那人右侧胸乡穴。 这下直教那人捂胸闷哼一声,后退几步。 肖凉本是昏沉沉的醉酒反应,这一摔清醒得厉害。瞧那人杵个亮闪闪的银枪,不住地打颤。想事发突然,掷出的根本就是无毒的普通绣花针,怎的可能有这等效果?再一扫只见他右手血肉模糊一片,衣角仍还是慢悠悠滴着血。脸上贴个木色面具,歪歪斜斜插着三针。 这状况肖凉头次撞见,吃惊归吃惊,手上又是好几针飞去。整套针法前面几大穴位点中,一针拈在指尖眼瞧就是再掷。 那人连中数针见势不妙,忙喊:“神医救……”话未说完,痛得晕阙了过去。 二 江小天从床上醒来已是亥时。 他侧过头去只见肖凉在油灯下悠闲翻着书看,自家右手被包得严实,应是肖凉替自己医治了。于是晃晃悠悠撑起身,浅笑道:“多谢神医搭救。” 那个神医是头也不抬,犹自翻了一页书:“江小天,你偷蒋府财物,被狗把手咬得稀巴烂,好意思么?” “稀巴烂……”江小天还在考虑这是哪里的方言。 “你偷的东西,我已经还给蒋家了。” “喂!”江小天狠狠朝床板捶了一拳,指着肖凉,“你干嘛随便翻我东西!” “你随便闯进我的房间,上来就刀架脖子,你还有理了?”他顺手打横一甩,那个木头面具打着旋滚进江小天怀里。 “我也是没办法啊!你都知道我的手被狗咬了嘛!我怕那群狗追到这边来,到时候就晚了。”江小天挥了挥他的右手,“这个还真要谢谢你哦。” “不必客气。” 肖凉当时瞧着江小天昏倒在地,确乎只有救人一个念头。哪想把人连拖带拽弄到床上躺着,下手刚施了几针止血,门外蒋府管家就对着房门“咚咚咚”猛敲,直问:“肖神医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人物过去?府里的宝物室被那个江小天盗了。光天化日的贼胆包天,专挑好时辰下手。” 这才把床上那人和最近外面传言的江小天相联系。说他行侠仗义,一路结识众多江湖好汉,称兄道弟。说他劫富济贫,颇得民众喜爱,常常夹道欢迎。听闻还和丐帮帮主喝过几杯小酒。耍一套枪法,有模有样。武林前十不敢当,他一介小辈,这年纪进了前五十已是极不容易。殊途同归,侠士的帽子渐渐戴上,状似还有越戴越稳的意思。 可真是这个被狗咬成这副模样的……少年?确实看上去和肖凉差不了什么年岁。现在的小孩儿,干些什么事情。肖凉无奈摇摇头,再翻过一页书。这是师父的习惯动作。他可忘了若是把江小天划为少年,自己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喂,神医。” “我姓肖。” “哦,肖神医。” “什么。” “哎哟好别扭,我觉得你和我差不多大吧。你叫什么名字?我要是叫你肖神医,你非得管我叫江大侠不可。哈哈哈哈。”江小天被自己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啪啪”拍着大腿。 肖凉头疼道:“肖凉。” “那好,我就叫你肖弟了。你执意要叫我江大哥,我不介意。” 肖凉想这人是不是被狗咬了几口,得了狗疫。这般疯癫。 “肖弟,你把我偷来的宝贝还回去了,你没告发我吧?” “没有。” “够义气!我当时就知道,肯救蒋琦奕的,准是个好人。” “怎的?这蒋琦奕救不得了?” “倒不是他救不得了,是他老子,讨人嫌。”江小天饿了一天,老早盯着肖凉桌边一盘糕点,坐过来就吃。“治不了他家儿子,就砸人家店,撵人家出城。哪有这样的,我看,他家儿子有病多半也是他自己作孽太多,报应。” 这样讲肖凉似乎也听说过蒋老爷子一怒之下杀了医治无果的大夫的传闻。当时只以为是蒋家治病心切,遇上了江湖骗子心情急迫所致。从旁人口中听得了,倒一时无法判断真假。 他低头抹平衣角褶皱:“即便如此,断然和蒋琦奕没有任何干系。他是该救的。” 话毕江小天已是把点心迅速塞进了肚里,拱手道:“肖弟,后会有期了!”转身拿起他的红缨枪,看样子要走。 肖凉一个手快按住,欲言又止。 江小天不解道:“肖弟还有话要说?” 肖凉顾左右言他:“……蒋琦奕熬药时候,我顺手替你抓了一副,吃了再走不迟。” “哈哈,肖弟好热的心肠!” “谬赞了。”这话他今日仿佛已说了无数次,脱口便出。 他去了煎药的地方,拿了先去给蒋琦奕送去,再为他号一脉,觉着已无大碍,日后只需调理便是。麻烦的是这江小天……端药回来路上他左思右想,苦苦思索到底要如何开口,开门却见江小天已是在地上打起了滚,手上的伤口裂开浸出血渍。难为他咬破嘴皮还未嚎啕,这般痛楚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恍惚中江小天看着肖凉蹲过来就是施针,立刻死命五指扣着肖凉胳膊,痛苦道:“肖弟,我是不是被狗咬了,得了狗疯!” “不是。” 肖凉从后腰摸出涂了毒的银针,刺了,把江小天脸朝下按住,换一种针又是几下。 “肖弟救我!我快要死了!” “死不了。” “肖弟救我!” “正在救!” 江小天无力瘫在地上,只觉体内一股怪气四处乱窜。所到之处是强烈的灼烧感,背后冰凉地面渡来的寒气仿佛只够冷却皮面,五脏六腑皆要被这怪气燃烧殆尽。他尚留有一丝神智,硬是不吭声,怕暴露了他在屋内,连累肖凉。 这边肖凉亦是不敢耽误。捻转提插,另再注入一份真力。江小天先还感觉肖凉是随着那股怪气脚步走,重在压制。后面那怪气慢慢游走得慢了,肖凉倒提前一步,预知了它的走向,封锁去路。方觉得那玩意儿化了似的,运气也不再察觉得到。 回过神来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 肖凉坐回凳子上去,瞥了那药一眼,随手朝外泼了:“这药慢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对着江小天就看,眼带歉意,而后只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原来肖凉此番是执意违背师命初次下山历练。哪想不出半月就得个神医称号。旁人以为他风光得意,只有他自己才清楚是怕得要命,不敢想那师父听说了这事,哪个不高兴就追下山来。打骂也罢,若是要拎着自己回去,是决计不肯的。如此一日担心胜过一日。江小天白天挟持,肖凉转瞬下意识就认定是师父派人找来了,心念就要下杀手。一套“烽火轮转”恰巧首针就是胸乡穴,一气呵成手腕略转投掷把江小天活活射成了靶子。 “这套针法毒辣狠毒,师父传与我时也提醒不可随便对人使用。” “烽火轮转”总共七针。用无毒银针施针身体并无异样,奇就奇在需以毒针配合。七针,针针毒物可相同,也可不同。这已是牵动出了无数种病症,但倘若在打斗中缺了哪一针或几针,又能做出变化。不晓得这套针法究竟是有多少种毒可以施了。好像发明这针法的人,偏生就是拿人做试验,从未考虑怎样解毒一般,也似乎不愿中毒之人立即死去,要的就是痛不欲生跪地求饶之效果。 “这是我师父当年为了复仇钻研出的奇招,他曾说,他也没有细细算过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变化。恐怕施针者会的毒物越多,变化就越多……” 肖凉说到后面简直声如细蚊,不敢去看江小天脸色。他当时想若是师父派来的手下,回头师父解了就是。眼清了才发现是外人,就怕江小天要扭着自己算账。 只听江小天问:“可有解?” “毒针我有收回,总算是记得的。只是我未料到这头次犯病如此之快,原本还想先用药物缓缓疼痛。” 不料江小天哈哈哈几声大笑,勉强站起拍掉身上尘土。笑道:“既然有解,我也不操心了。劳烦肖弟解了就好。” 见江小天泰然自若,肖凉反倒慌了神色:“这毒一时半会儿解不了。我医术浅薄,恐怕要花些时日。” “说什么客气话,神医都这样讲了,我还急这一两天么。” “只怕会耗上几月,耽误你行程。” “无妨,我本无事。与肖弟随行就成。” 肖凉这时踌躇起来,他原来计划只有自己一人办事,萍水相逢就要同行,有些说不过去。江小天把他神色看在眼里,道:“肖弟是不愿意么?那也不勉强……肖弟推荐个大夫,我再找别人解好了。” 肖凉摇头:“这毒全天下除了我只有师父会解。他老人家恐怕……”光是想像师父发现自己偷偷下山后什么反应的情景,肖凉背上已是竖起一串冷汗,哪里还敢回去求他治病。可这江小天不能不管。 他起身作揖:“只有江兄暂且与肖某一路上京了。” 三 蒋府流水宴对外宣称百桌,实则大约只有六十余桌。却已是不得了,前院勉强摆个四十桌,剩下的全在门口官道一字排开。一天一夜这轮吃罢,次日又摆了昨日没有的菜品上来,众人即便是尝过了也舔着脸皮再吃。蒋老爷子要讨好彩头,管家纵是看在眼里也不便再说什么。 清晨肖凉赠江小天一套蒋府送的新衣,出去时候前院早已没了席位,两人往外走一直到头也没瞧见空座。最后管事的眼尖看着是神医与他友人吃席,哪能少了位置?硬生生再从府里抬张八仙桌安排了,厨房出菜也是先上这一桌。 “哎呀,看不出来,蒋老头还真有些油水,不扒他三层皮实在可惜。”江小天夹个水晶饺子咽了,直称好味道。 他端起酒缸倒酒,肖凉忙道:“不可喝酒。否则再拖得久了。” “成,听肖弟的。”他笑盈盈放下碗,又朝一盘看上去甚是精制的点心伸出筷子。 肖凉道:“我打算今日就去辞行。” “今天就走?他家宝贝没偷成,我还想明天也吃回本呢。很急么?” “倒也不是,其实明年一月再去京城也来得及。这地方神医的名声有点出乎我的预料,我担心师父追过来……” “意思是只要赶快离开这里就可以了么?” “这样说也不算错。” “那肖弟先和我一起赚些银子行吗?到时我和肖弟五五分。”江小天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一番,凑过来低语道,“我本来是打算把蒋府宝贝儿卖了换点盘缠用的。所以现在手上有点拮据。” 肖凉一听毫不掩饰露出嫌恶表情,道:“江兄,好歹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 “那就依肖弟的,今天走。”江小天不接肖凉话茬,从腰间掏出块白布,糕点一并包了收好。 他又招呼蒋府的丫鬟过来:“帮忙再来三盘这点心好么?好吃得紧。”转回身来道:“这桂花糕确实不错,我要带着在路上吃。” 他拉直了脖子东张西望,夸张一叹:“没人闹事,不好玩。” 背后传来句轻飘飘的声音:“小天是想看蒋府的热闹么?” 一年轻人手持折扇潇洒微摇,乌发松散挽结披着,弯弯桃花眼略带三分笑意。赤红的锦衣华服,下摆拿黑线勾勒个图样出来,那人再套件薄的同色纱衣,光线筛了大半,只教那图案遮得若隐若现。这样式瞧上去繁繁复复,模样不像平常的松菊梅竹形状,中间稠密,四周向外扩展越发稀疏,但似乎有着某种规律,又一时想不出到底是个什么。 肖凉不禁把头挪了几寸,想看个真切。 那人忽地把外衣拂开将里面图样全然露了,轻道:“墨色牡丹,算是飞宇的小小嗜好罢了。”话是对着肖凉说的。 肖凉这才意识到自己直盯着那人衣服觑看,方敛了神起身行礼:“在下肖凉,刚才多有失礼。” 对方笑着收了扇子,指尖巧勾攒在手里,拱手道:“神医笑话了。在下朱飞宇。”鬓旁几缕黑发趁机滑落出个极弯的弧。 果然是个芝兰玉树、清新俊逸的美男子了。 江小天满脸欢喜,只道:“你来啦。” 朱飞宇把江小天唤作“小天”,大概算作熟人了。他也不拘礼,坐下说道:“我晓得你找我一定别无他事,被狗咬伤也算世上少有。” 他两眼仔细打量江小天脸色,复而低头一一抹开扇骨,嘴角抿笑道:“中毒了……这倒是出好戏。”他假意摇头晃脑,“偷鸡不成蚀把米。” “嘁!”江小天不以为然挥挥手,“我还以为你来了是要看蒋府的笑话,结果是看我的。” “哈哈哈哈……”朱飞宇摇着乌黑的扇,“蒋府的笑话还不容易看么,你的确实难得瞧见。” “那你看够了吗?搞快给我单生意。”江小天勾了勾手腕。 “你倒有话直说。上次的人情还没还我呢,这次可又欠上了。” “两次一起还,快给快给!” 朱飞宇把头转向肖凉,询问道:“神医同行么?” 肖凉心想这应该就是江小天说的赚钱事儿了,本想推脱,只是目视了那双会言语的桃花眼睛,想说的全抛在了脑后,像是怕得罪他似的,连忙应了。 三人即刻离席换地细说。 朱飞宇引着来到湖畔一清净酒肆,店小二见了招呼“朱少爷”,朱飞宇略略点头示意。他仿佛是这里熟客,小二直径往三楼雅间里请。 点过菜,朱飞宇道:“既然肖神医是小天的朋友,我本身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这里一并说了。” 朱飞宇与蒋府众同是江南人士,家中做的绸缎生意,族谱可查有一百多年历史。早些年岁主要精力全放经商上,而后信誉渐渐累积,走南闯北上下有些老雇主顾客叫着帮忙捎物品或是传话,久而久之又是一条财路。 “从我曾祖父的曾祖父再往上的辈分开始,少于一百两的事情就绝不会接了。” 指的是银子。 知道得多,却缄口不提。一说是极好的声誉了,二说后来也有了定要撬开朱家人嘴巴的丑事。至此朱家在世之人,皆是练成了武林的个中好手。三说经商的脑子就是好使,既然自己有了本事,再找些用的上功夫的活不是水到渠成么。 “哈哈,后来就变成了杀人放火查人隐私的龌龊勾搭。本来的绸缎生意倒成了幌子。有点意思。” 外面都传,朱家要么不接里单生意,一接必定事成。外单即是普通绸缎生意了。 江小天道:“肖弟你不知道,外面一提朱少爷就指他,姓朱的多少人,他自己给独占了。” “哎,也就这么几十年。等我儿子长大了,他才是朱少爷,我就成了朱老爷。” “你老子这次真让你出来单干?” “他就这种人……” 江小天不能喝酒,肖凉昨日喝多了今日再不想喝,朱飞宇一人自斟自饮:“平时嫌你这儿啊那儿啊的都不合他心意,从不当面称赞,背后尽说你好话。” “不错,长辈都这样。” “是啊。你说指不定哪次生意做着做着我就没了,他会怎样?” “你家的事情,我不说。” “他也不给我弄个媳妇儿,小心朱家从此断后。” “嘿,搞不好他就认定你死不了了。” “你这话我爱听。” “我尽捡你喜欢的话讲给你听。” “神医是哪里人?” “肖某自小被师父收养,住在黑山谷学习医术。” “呵呵,这名字霸气。” “这我听说过,”朱飞宇道,“好像是在西边吧?虽然巴蜀一片蛮荒,但难得黑山谷是个世外桃源。” “朱少爷说得不错。谷里的确四季分明,极其适合修身养性。但巴蜀也并不是全然萧条景象。都是世人谬传罢了。” “肖弟说话太过客气,大家都是朋友,何须少爷来少爷去的相称,既然小天叫我飞宇,你也叫我飞宇就是了。”但若按这个理怎么能称肖凉为“肖弟”?乱七八糟的辈分,年轻人同辈间大多不在意这个。 “喂,我从来没叫你什么飞宇,我叫的都是猪飞宇。” “朱飞宇,猪飞宇,嘴巴里面喊出来都一个声音,我听不出有什么区别。” “你刚才还叫肖弟神医,我听得真真切切。” “我听说他是黑山谷来的,自然要改口称得亲切些了。”朱飞宇毫无羞愧颜色,举杯喝酒。 “黑山谷到底什么来头?我也只听我家门客提到过,好像很忌讳的样子。”江小天转头看向肖凉,“肖弟,能说说么。” 肖凉在谷里不认为那是个什么厉害地方,整个谷不过师父和他两人,连打扫做饭的丫头也没有。平日就是与师父学医,间或出谷进村问诊。虽没见过江湖什么样,但阅了些书籍,也隐隐约约觉得师父厉害得很。 一次师徒上山采药,肖凉脚下一滑就朝沟里滚,当时四周草木丛生,他又是与师父分头采药。只感觉自己滚了很长时间,手边也无可抓扯的藤蔓,大约要滚到沟底才会停住了。这样想着脑后随即传来一阵剧痛立刻昏了过去。再醒来是满目星空,周围双双幽绿狼眼。肖凉正是左右无助,不料黑黢黢草丛外突然现出一白色飘逸之人,足尖轻点就朝自己飞来,同时射出几星银光,饿狼皆悲嚎而死,命大未死成的也惨叫着跑开了。再眨眼师父已是搂住自己,满目忧色。 等到肖凉大些时候师父开始传他武功。可他总是练不下来,老觉得气不够用,一日练得狠了还会胸闷气短。先头师父还以为是疏于久练,并未在意,肖凉自小是个乖孩子,师父怎样安排就如何照做,师父是绝不会陷害自己的。如此坚持了几月仍是同样的情况,师父坐下好好为肖凉号了一脉,完了只叹气道:“你不适合这武功,别练了。”当时肖凉年岁尚小,一听这话只以为师父骂他无用,不愿把武功传他,登时眼泪就流了下来。师父瞧见亦是不忍,解释道:“你身子太过孱弱,我这武功确实与你不合。但你日后出去没个功夫难免受人欺负。我再教你其他防身的法子。”说完又是一叹,大概是可惜他一身造化了无后继之人。 于是肖凉学了暗器下毒之道,医武不分家,他倒是不缺针的了。武功不细谈,反观他的医术却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闲暇时间又看了许多杂书,下山卖药顺手还考了个举人回来。 想到此处顿觉都怪自己当初多心去考什么举人。没有考上则罢,这下考中了心里念叨得厉害,一声不吭逃出谷来,师父到底是打算怎样自己了?要是落个逐出师门的下场,都只能算是活该,可这股倔劲儿像是阴魂不散的野鬼,说什么也想要去试上一试,还抱着侥幸想最后要是成功了,师父指不定会原谅自己。 他捡了些无关痛痒的梗概对江小天、朱飞宇说了。 朱飞宇摇摇扇子:“肖弟的师父必定就是陈鬼医了。” 陈鬼医乃是上一辈江湖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之典型人物。他一个高兴能免费给整村的人治病百天,一不乐意也可以半夜正门闯进对方家内大开杀戒。身形飘逸,行踪不明,性格更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黑山谷不是什么隐蔽山谷,江湖人人得知他隐居于此,都只得背路绕道而行,唯恐避之而不及。 他最神秘之处莫过于众人只知晓他个姓氏,加之他医术着实了得甚至盖过了自身武林前五的武艺,为了方便称呼便送了个名号称作“陈鬼医”。 “只知道个姓氏?连名字也不晓得么?” “师父极不愿意别人提及他真名。”那理由实在开不了口。顽固程度甚至厉害到了只要一听说外人晓得了他名字,定要杀人灭口的地步。 三人又扯了几句文不对题的闲话。桌上好菜被风卷残云一番。 朱飞宇对江小天道:“还别说,这次生意就算你不主动找我,我也会来寻你。肖弟一起更是如虎添翼。” 然而具体什么内容却只字未提。只将事情定在了明日启程。 晚间肖凉替江小天施针解毒一次,三人就此各自回房歇息。 四 翌日清晨肖凉与江小天一道向蒋府辞行,滑稽无人认识江小天便是那日偷盗之徒。 朱飞宇先他二人一步在城门等着,显眼红衣背手站在那里。旁边过路的姑娘少不得侧目多看上几眼。他好像早已习惯这种受人注意的情况,侧头对身边一下人说着什么,那人手里还频频点头拿笔记下。 二人走近些听他嘴里吩咐:“……先不要理他,他要是不先给定金,那也不缺他这单生意。他非要闹就说我不在,反正我也真不在。” 他眼角瞥见江、肖过来,点头示意,接着道:“这几天你留意点小张,找个借口把他给我弄到前面去。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你先去忙吧。” 那人先向朱飞宇鞠躬,又向江小天、肖凉鞠一躬,便走远了。 朱飞宇笑笑不说多余话:“马车等着呢,走吧。” 肖凉本以为上车后朱飞宇会把生意内容说明一遭,结果不仅朱飞宇闭眼假寐,连江小天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放空模样。他开始以为这是养精蓄锐,自己也不善言辞正合了心意。可观察他俩神色又不觉得是有放松,开口想询问江小天,后者只给他做个噤声的手势,复而指向车夫方向,他便懂了。 中午马夫停在路边买了炊饼递进来,江小天谢过接下,看也未多看一眼就抛了出去。三人吃喝只靠自己带的干粮。所幸江小天怀里揣有流水席上顺的糕点,他拿出来唇语说个“未雨绸缪”,分而食之。 肖凉以为那车夫会中途拔剑车内乱刺一气,于是一点不敢放松精神。到了午后江小天看他仍是严肃正襟危坐,低声道:“肖弟不必操心。安心休息。” 这才长出一气窝在角落里小憩。 车子走的官道,还算行得平坦。肖凉合眼睡了不知多久,在轻微的摇晃中感觉有人掀开了帘子,背着光朦朦胧胧看去依稀像是师父眉眼。他又不敢确定,只喃喃道:“师父?”那人不是肖凉想象中的愤怒,反倒有些娇宠的意味,笑说:“还要睡?快与我走。”说完拂袖而去。肖凉最怕师父强要将他带回谷去,又不能违抗师命,顾不得江小天和朱飞宇,急急跳下马车。不料下来即是谷内一处熟悉景象,此山坡位于黑山谷阴面,遍野开满了淡黄小花,雾气缭绕。师父就负手立在这黄花之中,一言不发。肖凉错愣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向前几步双膝一曲跪了下去,再喊声“师父”。他把头俯了些,鼻下登时窜入一股刺激气味,大惊,定睛一瞧,发现这黄色的花朵居然是麻醉用的羊踯躅,他眼巴巴抬头看向师父,只盼师父能说明个清楚,但师父沉默片刻,须臾转身进了雾中。肖凉急得要大喊师父,猛吸口气就被花粉呛得鼻中顿麻,整个面堂都是木的。这下他好像连怎样呼吸都忘记了,趴地上十指抠进泥土,张嘴急促地喘。他知道自己若是一直跪在这花群里只会吸入更多的气味被麻痹。但他又好像被钉在地上般丝毫动弹不得,干着急。气喘不上来,干脆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再有影像眼前是之前车内景物,江小天手搭自己肩头,关切道:“肖弟,不舒服?” 朱飞宇也睁眼看向这边。 肖凉花些功夫消化了刚才信息,看向外面仍是江南风景,叹口气道:“做了个古怪的梦。” 朱飞宇道:“前面就是集镇了,肖弟再休息会儿吧。” 师父无形的余威压迫仍在,身体倒是休息得足了。羊踯躅也不过是梦里虚幻景象。 等等,莫非梦里连嗅觉也可幻化? 江小天看肖凉是刚斜靠下去,又马上直起身来。在不大的空间内嗅来嗅去,还拿手拭摸角落。 事毕肖凉无声道:“有毒。” 挨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撩起帘子已可远远瞧见前面果子镇城内灯火。 车夫却一个扬鞭将马车猛朝旁边树林驱赶。三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木头轮子离了大道往坡上滚,颠得摇摆不定。朱飞宇感到好笑,喊:“大妹子你朝哪儿赶?这样糊涂!难道急着会你家哥哥。” “谁是你大妹子!”那车夫也不再掩饰,冲着朱飞宇嗔叫,果真是个女娃声音。 江小天道:“你就对别人姑娘家感兴趣。” 肖凉不解问:“飞宇怎么晓得这是姑娘?” 朱飞宇扯掉帘子,拿扇对着姑娘背后指指点点:“喏,头发梳这么漂亮,脖子后面白皙似雪,腰身这么纤细,”他扇子再往下三寸,“这儿也这么小巧圆润。” “呸!银贼!” 姑娘拔剑回顾,直把车盖削飞出去。 三人趁机跳散开来。 那姑娘因受不得朱飞宇侮辱,遂提前把车停靠了。 她也不犹豫,举剑对着朱飞宇就刺,压根没把江小天和肖凉放在眼里。肖凉自诩是个斯文人,本没有和女流打架的想法。江小天抱臂在前,也不像要上前掺一脚的样子。 朱飞宇把姑娘惹恼了,又不和她正面打斗。逗得姑娘四下乱窜,他还故意往江、肖这边跑,后者看着姑娘杀气腾腾提剑过来,各是从旁跳开。 “想跑?”姑娘掷个黑乎乎的球,就地炸开。一团紫雾立即将三人包裹在内。 肖凉第一口吸鼻便知不是什么剧毒粉末,多半就是个障眼法了。听得姑娘大叫:“看招!”紧接着耳畔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声,想是不是江小天出手相助。自己怕被连累不敢停留,捂着口鼻反向几步跳出烟雾阵。出来但见江小天手作扇子猛扇眼前紫雾,作壁上观。 “小天,飞宇他……” “江南有名的二流子。别理他。” “二流子?我看飞宇不像那种人……” “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肖凉自想与朱飞宇认识不过两天,不好评价。两人沉默看了会儿雾内隐烁打斗身影,江小天又道:“你看看,明明身手那么好,还要逗别人玩。不要脸。” “小天很了解飞宇?” “哼,一不小心就是世交。不光这辈子甩不掉他,我儿子和儿子的儿子也甩不掉。” “小天家里是……” “哎嘿,没对你说?好客山庄啦。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回去玩玩儿。门客里面有几个大夫,你或许会感兴趣。” 他探头探脑瞧着热闹。 “这事儿应该耽误得不久。再在外面逛几圈,可以到我家过年去。排场比不上蒋府,有其他好玩的我带你去转转。灯会还不错,每年我都去看的。我家还会请人在镇上舞狮子,我和舞狮子的师父学了几招,嘿嘿,去年就是我上台舞的头狮。” 江小天说得神采飞扬,肖凉不禁提起了兴趣。 “小天,今年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好叻。” 两人闲话间紫气渐渐散去,朱飞宇仍是和姑娘纠缠打斗着。姑娘剑法独成一派,轻巧飘逸,是适合女子习练的套路。她轻功不差,下盘稳扎。本说遇上一般对手应该不成问题,可偏偏撞上了朱飞宇。拆了几十回合下来朱飞宇皆是格挡防御,从未有一招还击。她打了半天不仅不知道他深浅,而且觉着自己说不定哪里还被他占了便宜。要说女子体力如何与男人相比,此刻姑娘已是香汗淋漓,更加觉得这人不好对付。她左脚走位滑出一步,右手自左挑剑上刺。这招本是虚招,普通人常常会抵御自身右方。但接着只要她右脚跟进,虚招立变实招,剑身将会刺入对方左腹,若是还有力气,她更是能在对方肚子里搅动一番,挑破个大窟窿出来。 她虚招一出,只听“叮”一声,朱飞宇握个黑色条状物堪堪把剑挡了。原来他从不离手的乌扇是把足料铁扇,要风流又要武功,是他的性子。姑娘倒不惊讶,果然右脚再向前一跨,重心从左至右,对着朱飞宇空荡荡的左腹卯足了劲送过去。 可惜朱飞宇早有预料,左脚后退让出半步,同时手中展扇,剑身插入两片扇骨之中,刺进去部分也落了空。 他再巧翻扇面,好一个四两拨千斤,那剑在空中划道银色圆弧,清脆落地。 这头还没完,姑娘错愣间听个:“遭着!”瞬即右肩激痛,被打得后退踉跄几步。 抬头只见朱飞宇面带得意笑容,摇扇道:“大妹子,哥哥厉害不?” 姑娘虽说是个丫鬟,但主子同是女性,主仆二人过着独居生活多年,男人见都没见过几个。主子时常絮叨“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今日真是应证这话不假。 她丢出的烟雾弹本来无毒,照理说配合车内羊踯躅朱飞宇早该毒发倒地不起,然而这人还在自己眼前摇着扇子。他从始至终也就最后打开扇面缴械用了一下,嘴巴讨厌,手上到底只推过一掌。关键皮面还是一表人才的模样,桃花眼瞧过来,自己不怒反羞。姑娘咬碎牙根实在咽不了这气,想将他碎尸万段却又着实打他不过。况且旁边还站了两人。三对一,根本没的胜算。无奈再扔一枚烟雾弹,散开人已不见。空留地上摔碎的玉质剑穗。 五 车子被削,马儿受惊。三人掐点赶在关门前入了果子镇。 城镇虽小,前后无村无店,过路人多半要在此歇息。三教九流聚集,少不了生些是非。朱飞宇进城再没摇扇,江小天也是拿布裹枪,蹑步快走。饶是如此错过一家偏偏倒倒的肮脏客栈时刻,街边桌前有人眼尖喊了出来:“朱少爷!是您么!” 肖凉似乎听见前面朱飞宇一声咂嘴,脚下没有停留。 “朱少爷!”那人还就追了出来。 朱飞宇回身假装吃惊表情:“王掌柜!” 然后两人开始打起太极。寒暄几句王掌柜鼠眼把人一扫,道:“朱少爷这次出门,是有什么大事么?” “哈哈,哪里什么大事,有批料子,我家老爷子抽不开身叫我去看看。” 他指向江小天:“这是我家的新伙计。” 江小天只拱手,没多说什么。 朱飞宇又指向肖凉:“这是账房先生。” 肖凉也配合作揖。 “有笔账……”朱飞宇挑挑眉毛,“王掌柜,您懂的。” “哈哈,懂的,懂的。”王掌柜又看了几眼江小天,方道,“朱少爷,找着地方落脚了没?” 朱飞宇自然想说找着了,他从来不带包袱,怀里揣够银票了事。可身旁两人各自背着行囊。说找着了,伙计还负着东西,怕王掌柜闲话自己苛刻下人,传出去对朱家不好;说没找着,接着定是要和自己吃喝一顿,好好的牙祭变成了应酬。什么道理!他才不要住这种黑不溜秋的客栈,尤其和王掌柜住在一起! 打算间肖凉抢道:“我们与少爷在此地汇合,少爷先一步把住宿定了,正找食吃。王掌柜有好地方推荐么?” 朱飞宇心里乐呵,想肖弟好激灵,忍不住笑意嘴上骂道:“哎,王掌柜显然吃过,肖先生这样说,不把别人框死了!” 江小天突然咳嗽一声,握拳遮笑。 果然王掌柜接道:“不妨不妨,镇上的果子酒有名,我再带你们去喝上几坛。” “哈哈,王掌柜太客气了,我们还是少喝为妙。别耽误了明日您办正事儿。” 他做个“请”。王掌柜干笑两下,也只好“请”了。 果子镇因果子酒得名。确实几十里路前后只有果子镇一座城池,紧赶慢赶直往下面狂奔,一日到着也不是不可能。中间有个歇息,又有纯度不高的果酒喝,何乐不为。 果子酒味道季季不同,月月有变。材料因时制宜,皆是时令水果制作。店店存异,规格不一。绕道也要经停品尝之人甚多,走时更要捎三坛回去。 四人去的最豪华旅店,上的极香醇桂花梨子酒。 酒坛抱进来窜丝丝甜腻游走席间。 江小天只啄了一口,赞:“好酒。”当夜再没举杯。 肖凉尝了,问:“这里面还有别的材料么?” 王掌柜遂招呼店小二详细询问。 “客官好品位,我们店的梨都是特意从西域运过来的。几年前掌柜的挪了几十窝过来自己种,味道就是不行。要讲酿造的过程,这里小的给您陪个不是,掌柜的有过吩咐不让说。不过别家的几道程序,该有的我们还是有。客官些在我们店喝酒是对的,您不知道,全镇只有我家店的果子酒要储存两年。再厉害的人物来了也不让开不到时间的酒坛。” 朱飞宇想这掌柜的敢放出这话,应该是个厉害角色。仰脖喝口,转转手中白玉盏,真真好酒。看见肖凉锁眉思索状,玩笑道:“肖先生想回去制作两坛孝敬师父么?” 肖凉摇头:“我师父嗜酒,自己也会做些酒喝,别的没什么,这酒回口喉咙有股涩味,不晓得怎么搞的。” 此话一出朱飞宇和王掌柜各自再饮三杯,却没表示同意。 小二解释道大概是客官吃了苦的下酒菜,坏了味觉。肖凉也是连喝数杯,几杯里面有异味,其它几杯又没有。搞的肖凉也快认定自己敏感过头,结果一来二去喝了好些果酒下肚,开始微醺。 师父以前教训酿酒和熬药一个道理。端出碗有色的水,看看,浪浪,闻闻,尝尝。能详细道出材料和熬制时间,这是基本功。顺逆之理,可以预测成果才是好大夫。算得准了,能想象出最后的汤水味道。还这样训练过肖凉好长时间。肖凉自个儿推了半天,无论如何想不出这涩味是甚原理。随口问问材料看推准没有,无奈别人不肯讲。不再多想,只顾喝酒。 江小天在一边不高兴:“我不能喝就算了,看着你们喝,我不爽。”他愤愤起身要离席。 “小……小师傅,酒喝不了,可以对着店家找些冰糖梨儿水尝尝,那是清热化痰的。” 江小天眼神由暗转亮:“多谢肖先生提醒!”撞开椅子跳下楼去。 桌上接着就是朱飞宇和王掌柜继续以酒下话。话题转向朱家生意,王掌柜转弯抹角想探情况,朱飞宇左右云手推了回去。 肖凉自认没他的事情,也先回房休息。 他这次出来带了整套治病的银针,大小粗细都有,布袋打开许多小夹层分门别类放好。路上又买了绣花针防身使用,喂毒藏在衣袖和腰带里以备不时之需。当日对着江小天射出的就是袖内银针。 检查完毕,笔帘打开掏出只狼毫小楷,笔锋朝上倒扣抖抖,滑出三根黑针。针尾没有孔洞,也不比针身粗出些许。既不像绣花针也不似针灸的针。色泽乌中带紫。肖凉甚至不用手去碰它,只看了看又缩回去,和其它的毛笔一起卷进去捆好。 剩下是几本泛黄老书,数张银票及贴身的衣物。总总翻过一遍,他心里莫名的舒坦劲,方打算洗漱睡了。 外衣刚脱下就有人叩门道:“肖弟,方便说两句话行吗。” 身影瞧去是朱飞宇。 他进来简单客气过,坐在桌旁猛挥铁扇,搅动空气扇过来一股酒气。然而他却毫不上脸,嘀咕道:“狗日的王麻子。” “喝了很多?” “哼,要和我比酒量又不明说,比就比,喝到吐了心里才舒服,找死。” 肖凉要给他施针醒酒,他连忙叫免,正色道:“我说完就走。” 他把扇子收了,扣在桌上。还是顿了顿,眼睛抬起正视肖凉:“我和江小天乃是世交,不怕他出去敞开嘴巴说些不该说的话。做生意,利字当前我也讲究眼缘。肖弟是不是那种人我心里有数。” 他手肘曲起来搁上桌面,侧颜被油灯映得熠熠生辉。 “讲实在话,这是我第一次出来单干,钱不在乎绝对不能出问题。说我好面子也好,报酬肯定不会少。肖弟是小天看得起的朋友,这次还权当是帮我个忙。生意只做一笔,朋友则可以交一辈子甚至几辈子。你觉得划算么。” 说罢莞尔。 肖凉心想这人一笑倾城究竟蛊惑过多少少女之心。师父教导世人不似医术,表里不一稀松平常。朱飞宇生得再如何漂亮,不过张覆着血肉的人皮。话明说到这份上,倒可见诚意。他复道:“飞宇真心求助,肖凉岂有不帮之理。至于飞宇的顾虑……”肖凉直直回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恐怕在来找我之前就消逝殆尽了吧。” 原以为朱飞宇会愣上片刻,继而仰天大笑。却都是没有。他只一副“理应如此“的面色,起身道:“话已点到,告辞了。” 肖凉看着朱飞宇阖门出去,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仔细分析又明显是坦诚相待,端坐良久终是抬手挥灭油灯。 六 半夜五更打过,鸡还未叫。 江小天睡梦中隐隐听着窗边有些动静,吃惊道:“谁!”一边伸手去抓身边的银枪。 朱飞宇脚踩窗框,反手扣着窗沿,笑道:“小天,和我偷女人去。”说完后仰跳下二楼。 江小天匆忙披了外套过来下看,暗中不仅朱飞宇站着,肖凉也在,见他腰带歪斜,恐怕也是刚被朱飞宇从床上拉扯起来。 他拎枪跳下,仓促间还差些跛了脚,气不打一处来猛推朱飞宇一把:“大半夜的,你还有这心情?” “去不去?”朱飞宇满是揶揄。 江小天冲口就要说“不去”,但看肖凉不仅未但拒绝,反倒神色严肃。想莫非还有其它什么事情。答道:“去就去!” 朱飞宇带头去马圈牵了三匹出来。上去就是狂奔。 江小天觉着气氛诡异,思忖干那事不至于特意半夜骑马出门。遂追过朱飞宇,问:“去办事?” 朱飞宇轻笑:“你倒不笨。偷东西当然要找你了。” “你偷个什么东西,这么大阵仗。”他自己思索了半响,夸张指着朱飞宇,吼:“你要偷女人!” “小声点行不!求你有点侠士样儿。偷出来又不给是我们仨,交给下家才算了事。不然找肖弟做什么,女人路上不得闹腾死。” 江小天哀嚎一声:“我侠士的英名都要给你毁了!” “为朋友两肋插刀,毁不足惜。” “就为这种无聊事儿,亏你也肯接。” “无聊?你就觉得行侠仗义不无聊。人人都像你这样,早饿死街头了。” “我还以为你找我是有什么大生意做叻,一路神神秘秘的。” “我第一次单干,当然选普通的单子接了,这叫稳扎稳打,从容易的地方入手。成了回去我老子才认我。生意上的窍门,说了你也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稳扎稳打,明明是武艺奥义第一层,你们生意上的经验,都是从我们武学上借鉴的。” “哟呵。北边那个邪教少主,才区区二八,练成什么水平了你不知道?你说他是稳扎稳打?” “那是个例!你我都是基础殷实的武林人!” “我是生意人,偶尔兼作武林人。你也好意思自降身价和我比。” “我这是看得起你!” “谢谢你啊!” “哼!那个少主,搞不好就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什么的……邪门歪道,专门研究这些个。” “这么方便打通,他教众早就人人打通了。” “我又不清楚,你想知道就去问那个少主。” “现成的就有个神医,你不问?” 肖凉苦笑道:“任脉督脉本是自通,不通则病。先不说打通二脉是否真的有用。任督相会穴位特殊,恐怕少有人会去尝试……” 江小天来了兴致:“那穴位在哪儿?” “不太适合打通的位置……” “那是哪里?少主一个小屁孩儿,难道要他爹帮他打通才行?” “你说得有理。”朱飞宇点头道。 “如果不是他自己打通,应该没地方不合适才对。” “你这么好奇,看来是想打通你自己的任督二脉了。” “嘿嘿,我就问问……” “小天,你莫问了……我说不出口。” 朱飞宇也来了好奇劲:“真的特殊?打通过程容易毙命不成?” 肖凉见二人侧头过来直勾勾巴望自己道出穴位,无奈又是苦笑两下,道:“裆下会阴。二位就当是玩笑话吧。”说罢赶紧策马狂奔,留下身后一人狂啸,一人狂笑。 七 大约三盏茶功夫,三人来到片树林前方停住。朱飞宇马背上放眼看去,砸嘴道:“连棵多余的树也没有。轻功都飞不进去。” 肖凉粗略看个树木分布,道:“八卦阵?” “不错。这婆娘把自己关了二十多年,她相好想见见不着,别人也是要自尊的爷们,叫小弟帮忙给带过去。” 江小天从怀里摸出那个半边木头面具戴上,没好气道:“你遮遮掩掩不说情况,肯定知道破阵的法子。快点说了,打晕扛了就走。躲里面不敢出来,多半没什么武功。” “确实不会多少武功,但你也不想想她有何能耐单靠摆阵呆上二十年?”朱飞宇下马拴了缰绳,“单子接了我研究过几天,八卦易经奇门遁甲,那不是一二十年能搞懂的。” “晓得你有招,不然我们大老远过来干瞪眼么?自己人还卖关子,哼,搞快动手!” 朱飞宇难得一见地不好意思:“还是先按规矩办事。” 他咳嗽两声,高喊:“梅花仙子,有贵人请你走一趟,赏个脸吧。” 这话饱含中气,拿肖凉标准来说至少得提七分功力。似有余音绕梁之效果。可惜话毕没人回应,周围只有虫兽嗡鸣。 “梅花仙子,有贵人请你走一趟,赏个脸吧。” 朱飞宇又接连喊了三次,皆是无人应答。 他也不恼,提气要喊第五遍。突然从树林里传出一女声:“朱家的臭小子,打伤我丫头,还有脸找上门来。”那声音娇滴滴,听了不禁酥上一酥。让人幻想本人是何等姿色。 “梅花仙子,出来赏个脸吧。否则我就闯进去啦。” “就凭你也想破本仙子的桃花阵?还嫩了五十年!” 朱飞宇不以为然:“仙子若是肯自己出来,我也不必贸然伤了和气。” “哼,要我出来?也可以……把你右手砍了给我丢进来!随便碰我家丫头,岂是白便宜你的!” “仙子没来头的冤枉哪。好姑娘追着要打我,我总不能一味逃跑吧。姑娘当时也不是‘如此这般’想的呀。” “油嘴滑舌!” 只见从树林里忽地射出三枚飞镖,正对三人面门,好歹各自躲过。 那仙子又道:“不愿留下右手,那就恕不远送了。再留在外面,小心我刀剑无眼不认人!” 朱飞宇笑道:“当真我砍下右手,仙子就出闺相见么?” “那得先要你拿出诚意再谈。” “仙子,我给姑娘陪个不是成吗?昨日确实迫不得已,出手重了些。” 他拱手在前弯腰鞠躬,十分诚恳的模样。 “我右手不说摇扇,家里回去还要提笔算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手我自个儿留着,在此给您磕三个头。” 他下摆一提,噗通跪下三磕头。 里面有小段时间没出声。肖凉以为事成,结果仙子冷哼道:“算你识相,就饶你不死,回去吧。” 朱飞宇亦是冷笑,道:“仙子铁心不肯出阵?” “不出如何?出了又如何?我量你也破不了阵。全天下会破我阵的人,早就死了……”话中掺杂一丝遗憾口气。 “还请仙子穿戴整齐,小心待会儿我等看着了不雅的东西。” “无耻登徒!我看你还能逞几时口快。” 肖凉以为又会有几组飞镖射出来,紧张了半响里面毫无反应。他小声问道:“飞宇,你真会破阵?” “嘁,栽几棵桃花树就叫桃花阵了?这辈子第一次听闻,真长见识。” 说着朱飞宇点燃火折,就近走动引燃几棵桃树。 “无需破阵,看我直接放火烧阵!还怕她躲里面不出闺了。” 他脱下纱衣,裹在火折外面,脚下轻功掠起,一道火红坠入树林之中,噼噼簌簌燃烧起来。正值秋季,天干物燥,火种舔过树叶蹿得极快,不一会儿烧着了一大片。 梅花仙子大惊:“狗杂种!竟敢放火!” 朱飞宇抱臂在前,后退几步犹自观赏这渐渐升高的火幕。桃花眼看桃花海,眸中映出朱红颜色。 江小天凑过去问:“会不会把她困死在里面了?” “下家要的是活人,能聪明到摆阵的女人傻不到哪儿去。死不了!肖弟,等会儿她自己忍不住出来时候,你就给她几针,让她弹动不得。” 火越烧越旺,风火一边倒,烟雾直往三人这边飘。 “姓朱的,你小子给我等着!本仙子要是不治你天理难容!” 朱飞宇被火气熏得够呛,铁扇展开挥散黑烟,嘴上还道:“仙子,快些出来吧!小心火苗把衣服烧着,衣冠不整咯。” “哼,你也就现在得意,看谁笑到最后。” 朱飞宇有些受不住冲天灼热气浪,却仍是站在最前挥扇散烟。他渐渐觉得气喘,思量自己头次纵火,或许是由于呛入过多烟雾所致,属正常现象。恋恋不舍后退数步,生怕看漏梅花仙子行踪。 古怪他越发感觉不适,不仅胸闷,竟是手脚疲软站立不住就倒。头晕目眩随即而来,乾坤倒转眨眼之间。左右不稳好容易撑地,痛苦道:“什么情况!” 有人过来掺他腋下:“你怎样?”江小天面具后面满目焦急。 肖凉也在不远处伏地不起,周身豆汗不止,面色如尸,如出一辙的症状。他颇吃力道:“烟……有毒……后退……”仿佛开口讲话就能耗他九成内力。 江小天见肖凉状况更甚,肋下一夹要先将他扛到后处。 不料脑后气息突变,他无法只得顺势就地一滚,肖凉闷哼趴地,江小天再起身回首做出架势。但见昨日扮作车夫的姑娘御剑堪堪来刺。江小天遂和她乒乒乓乓拆起招来。本来江小天自身武艺不差,此刻更是担忧二人状况,不想和她纠缠,出手不思轻重,银枪一挑一扫,先向上缴械再扫过下盘。姑娘跌个人仰马翻,头先着地昏了过去。 待将朱飞宇胳膊也揽上后颈,被搀扶之人咬牙切齿道:“昨晚的桂花梨子酒……操,是我大意了。” 若周身无力只因漫天烟雾引起,为何单单江小天并无异样。分析他与肖凉共同点只有昨夜一场酒宴。何况当时肖凉已是怀疑上了果酒味道,自己还当确认复饮数十杯。愚蠢至极!想一路与王掌柜交谈着进店,反应过来酒杯已置眼下。那酒坛根本不是当面打开!多半是姑娘趁人不备端酒途中得逞下药!自己为和王掌柜应酬不知喝了多少杯,药引足料,火烟熏过,中招简直瓮中捉鳖! 他恨恨道:“贱人,就会使阴招。这种女人谁爱要谁要。” 朱飞宇双脚瘫软,江小天几近拖拉才得前行。上好长靴擦破皮面,划出两道弯曲的浅沟。他勉强咧笑,对江小天道,“关键时刻,还是你可靠。” 江小天笑笑:“这回算两次,之前人情一笔清。” “我何时贪过你的便宜。咳……咳……咱俩从来不说‘利’字……” “你少说两句,看我去对付仙子。” 江小天将他扶至树下倚靠,正要回去火海那边,朱飞宇突地抬手死拽江小天衣袖,哑声命令道:“躺下!” 突变中江小天窥见朱飞宇神色紧张,二话不说佯装中毒,前倾就势倒下。 梅花仙子挪步向前,身后万丈火焰不及那张风韵犹存的绝妙容颜。站定,莞尔道:“姜还是老的辣。” 朱飞宇凄惨笑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臭小子,你看清楚现在情势没有。”说着她抽出佩剑,徐徐踱来。 “哈哈哈,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想死?可不会白白便宜了你。” “想不到仙子一介半老徐娘,梅花阵二十年,也抵不过寂寞这关。” “我就讨厌你这张嘴,油腔滑调的。” “俗话说嘛,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朱飞宇确实不太舒服,强撑着还是短促出气,剧烈咳嗽。 梅花仙子一串银铃笑声过后,又道:“瞧瞧你这狼狈样,刚才还神里神气的。耍些小聪明,你以为我这桃林是头次被烧么。株株我都每日浇灌毒汁,别说放火,就是进来得久了,也未必能够活着出去。只不过你们喝酒在前,毒发得更快些罢了。” 她走近了些,借着火光打量朱飞宇片刻:“倒是生得好看。我再年轻十岁或许会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 “仙子现下也不觉得有甚苍老。” “颜未老,心已老。我自然晓得是谁要请我过去,这么多年,他还不懂么。” “他懂不懂我不知道,仙子也该看清这世谁对你是真心实意。” “你这小孩儿,还真就教训起我来了,”她冷峻的脸稍见温和,“你知道他什么,又知道我什么……” 她举手别起被火风吹散的耳发,低声自言自语着什么。纵然全神贯注倾听如朱飞宇,也只能在一片噼噼啪啪燃烧声中辨别些许:“……不放弃……都是他欠的……” 再抬头是霜眉冷面,双手反握剑柄就要下刺。 朱飞宇大惊,猛震一下想躲,无奈四肢疲乏无力,急吼:“你还不动手!” 梅花仙子扯着嗓子喊:“还没见过嫌我下手慢的!” 不料说完眼角黑影拂过,一股巨力将自己侧推出去几丈,摔得结实。 江小天说个“得罪了。”顾不得避嫌,速点哑穴麻穴掏出绳索将人捆了。 变故突然,梅花仙子一双杏眼像是要从朱、江二人脸上剜下块肉般狠毒。 江小天那边把姑娘也绑了,扛过来道:“我看你俩聊得开心,以为你们还有话想说。” 朱飞宇露一个无力浅笑,看好友将姑娘放在仙子侧旁摆好:“我什么话也不愿再说。你快把我们带走,小心马也中毒。” “说得是,否则我要双肩扛四人。”他快跑过去首将肖凉扶至马上。 朱飞宇软趴趴倚着树干,遥看桃林火海,得意说着:“难看了些,险险是得手了。” 八 时至秋季天高气爽,天山脚下却已是漫无边际的银装素裹。算下来今年入冬颇早了些。 此刻鹅毛大雪簌簌卷着落下,有辆马车不顾风雪险阻由远至近,驶向破败的客栈。 掌柜的刚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火,一面具男人侧进来。木门咿呀推开漏了外面寒气,众人紧了紧各自领口。 这男人浑身染雪,背后枪头结冰,一看便知是长途跋涉的结果。他只道:“三壶烈酒,带走。”然后坐下拍落肩头雪花,往通红的手里哈上口气。 酒到钱付,店家追问句:“不住店休息?” 那人摆手,不再停留。开门又是放入一团风雪。 屋外马车停靠,上面红衣人见江小天过来,对着马臀就是扬鞭。江小天加紧一跃刚刚跳上。他接过缰绳,朱飞宇得空喝上几口辣酒。 无昼夜奔驰已有五日。朱飞宇休息完毕要再持缰。江小天挡了,道:“你进去寐会儿吧,让肖弟帮你看看毒解得怎样了。” 三人轮换御马,尤其朱飞宇从挟持梅花仙子伊始确实仅睡过十多个时辰,他不坚持,退进车内。 两个女人遭裘衣捂得严实,几乎只剩眼珠露在外面。随着车子颠簸,她俩就微微起伏抖动,状似无法自由行动。 朱飞宇不放心,不仅点穴,还要肖凉给予施针以防自行逆冲穴道。就连如厕都是单独解决,拿另一人要挟,定要煮熟的鸭子插翅难飞。 他一手交给肖凉把脉,一手疲惫转揉太阳穴:“赶得紧未时能到。最好天黑前回来。” 肖凉道:“毒虽已解,你别太劳累,不好恢复。” 朱飞宇叹气说:“回去先逍遥七日再谈其它生意。” 几人无言约摸行了半个时辰,朱飞宇客气道:“仙子旅途劳困,眼下总算到了。” 说着肖凉过来去针,点通穴道。 朱飞宇拱手:“朱某初涉江湖多有得罪,还望仙子海涵。在此多嘴一句:故人仙逝,何不把握在世之人。” 不等梅花仙子反应,他和肖凉前后轻功跳了出去。霎时车内寂静异常,风雪呼啸不止。 马车停在天山阴面偏东处,唯有条扎眼小路曲折通向山上。路面不见积雪痕迹,可见用心。 三人驻足对面高大石崖上方观看,除开有些受冷,一切皆在视野之中。 不久两个灰衣童仆自路而下,牵三匹棕色好马。 童仆在车外垂首说了些什么,退到后边,低头等着。 肖凉以为正主也会从那路上下来,对着能目视到的路径最远处专心致志定看。仿佛是一阵略强劲的冷风刮过迷离了眼般不可思议,马车边忽地现出一肃杀身影,人止风动,舞乱衣袂。 好强的功夫! 倏然突至全无丝毫气息。若是风和日丽天气也罢,强者在平和条件下要兔起鹘落非一日之寒,只因厉害武功需得有稳定外界方可最大限度排除干扰,否则影响施展效果。然而这人却在如此恶劣气候下近乎瞬移地移动,决不可断然猜测其功力深浅。 江小天和朱飞宇眺见此招也是身形一震。 不过接下来那人只是干站在雪里,不曾动弹。不小会儿身上积起雪花。 距离所致肖凉无法听见他说话内容,忽略飘飘扬扬的雪花,看他往前想撩开帘子,又尴尬顿住,缩了回来。嘴唇翕动,合上一会儿,又动,大概是在与梅花仙子对话。可方才的气势悄然没了踪影,迫切模样倒像等待不及进谷求陈鬼医治病的村民。肖凉晓得师父习惯下午小憩,十多年雷打不动。自然醒来尚有起床怒气,更别提中途叫醒。何等大事,在他眼里自他隐退那一刻起就不再与己有半点干系。往往是肖凉看不下去,怪病休提,普通小病他就下山替人治了。 肖凉见那人还杵在原地,进退不是,着实不忍,想他要是求自己治病,十有八九是点头的结果。倘若不肯,那一身武艺只需亮出毫厘,最后也是会答应的吧。 那人左手扶上剑鞘,须臾周遭气氛大变,远及肖凉也被压迫得不由自主开始浅息。 要是此等高手强求师父终止午休起来问诊,只怕免不了一战。搞不好师父甩袖就先射出三招“夺命针”,他向来不愿处于被动。等对方闪影躲过,这头早已蓄好下一招数。莫看陈鬼医名义上退出江湖,每日仍是闻鸡起舞坚持练武。要讲这人和师父到底哪个厉害,还真就一时答不上来。 肖凉只等这人出剑看他水准。 但见那人迅速拔剑,擦过剑鞘造出锵声清鸣。他腕中挽个剑花,银光掠过,肖凉只瞥见剑尖似乎对着他自己右侧腋下挑去。再看清是其臂齐肩斩断,血淋淋凹进皑雪,当下晕染猩红。 车内传出声凄惨急叫,梅花仙子张皇失措抢出,先看一眼地上手臂,再瞪向那人,尖啸:“你做什么当真!”歇斯里地状让人误解她才是断臂之人。 那人不顾右臂伤势,揽起剩下的左臂环了梅花仙子搂在怀内。耳语了什么。手中力道之大,伤口崩出条血红的瀑布。 梅花仙子愣了半晌,终还是抬手拥抱了那人。 朱飞宇明显松了一口气:“唉,这才是皆大欢喜了。”他了望梅花仙子扶着那人朝山上走去的背影,吟道:“武艺换佳人,红尘几回轮。” 此时童仆赶紧追过去替主人简单止血,另一人嘴里询问,眼睛是瞧向三人方向的。得到吩咐,几步轻功过来,先拱手,后掏出五张银票与一玄色令牌,恭恭敬敬递了。 朱飞宇接过,童仆只道:“事成,寨内人手不足,朱少爷恕不远送。” 肖凉连忙叫住,问是否需要大夫。 那童仆个头虽小,面貌却显沧桑,打量肖凉几眼,淡淡道:“梅花仙子三十年钻研奇门遁甲,医术略懂,请神医放心。”言下之意现在不便外人出面,言毕转身飞走不见。 朱飞宇立刻兑现承诺,顺手就把五张银票给了江小天,道:“听说你们对半分?如若不便,我再添一张。” “何必。你我关系只值一百两?” 江小天拈了三张给肖凉,起初肖凉推辞,说他宁愿得二,让江小天得三。两人争执半天,甚至到了要兑现一张平分的地步。 朱飞宇道:“小天一番好意,肖弟就收着吧。他在我这儿让了一百两,对你不让,岂不明摆着偏袒于我?” 肖凉还要礼让。 江小天忙道:“有理有理!肖弟,江湖中人,谈钱伤气,义气最重要,义气!”他抠下面具,和银票一同收入包袱中,“快些走了,附近贼寇众多,天黑了麻烦。”迫不及待跑向马处。 朱飞宇追上调侃:“江少侠,我与你结笔新生意,带我和肖弟平安回去如何?” “滚开!你再讲生意,我和你分头走!” 九 雪停。 山上积雪深厚,马蹄没进再踏耗时耗力。一路行到山脚缓坡才跑了起来。天色眼见昏暗,逐渐夕红落山。 朱飞宇胸贴马鬃,瞥眼薄薄雪地,提醒道:“这雪厚度不合常理。注意些。” 猜想倘若有意为之,虽目的不明,工程浩大也表示对方人手众多,不好对付。 江小天马速不减反提,提枪在手冲到最前。他眯眼虚看,咒骂声:“怕什么来什么。” 远方天际间一线人马挡住去路,兵器破开圆润剪影,显然来者不善。 朱飞宇腰后抽出铁扇,腕中轻抖,赫然弹出柄五寸短剑,扇骨摇身一变化为剑柄。他策马保持与江小天并行阵型,护住后方肖凉。 肖凉到此才觉两手空空无一白刃御敌,不免连累他人。指尖几针暗器又非暴雨梨花,单打独斗尚且差强人意,寡不敌众,只求起个恫吓压制的作用。 朱飞宇刚十万加急办事归来,劳神伤身,疲态尽显。他恼怒道:“一口气冲过去!” 备战时刻,话多分神。 不多时双方距离缩至百丈之内,江、朱先后猛夹马腹做最后冲刺。奇怪对方根本不作戒备,一副坐看笑话的模样。 肖凉前一秒想是否有诈,后一瞬马前平地突地窜出根笔直绳索,尤其江、朱坐骑,四只前蹄正巧不巧双双绊住,马身立即前栽。伴随嘶鸣兽叫,肖凉眼睁睁瞧着自己也同样撞了上去,只感有股无形的力道自后颈拍他一掌,就轻飘飘脸朝下一个跟头跌到了雪里。 夹杂着口哨的哄笑接踵而至。 肖凉就势一滚跪地要起,肩头立马砸上沉甸甸的铁矛,身子一边倒,膝盖送到雪底。那群人马把自己团团围住,旁边两人皆是单膝跪地。长矛长枪指向天灵。看头发散乱沾满雪粒,自己的样子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还真想直接冲过去……” “你别说,要不是有绊马索,说不定就给杀出条血路。” “咱们扫雪老半天,要的就是这场戏。刚才可是我扫的最多,回头,给我多分点呗。” “老李就心急,还没动手叻,就开始邀功。” “那还等什么,快些下手呀,”老李勒马问道,“小子,身上多少钱,都交出来吧,不会为难你们的。” “最好是个整数,咱们回头方便分。” “这儿有个练武的,嘿,好枪。待会儿送给爷爷。” “这个秀才好看,可惜是个男的。” “我看这个红衣服的,非官即富,先把身上的扒干净了,把他扣着,再要挟他老子给钱。” “你还想来这招?上次把官府都引来了,寨主怎么教训张老三的?” “那回?交接也有问题,谁他妈没事往自己窝里带外人的。” “呸,哪个都不准提那回,不嫌晦气。” “你当时看那个‘外人’,眼睛都看直了。” “妈的,老子怎么知道那娘们那么厉害。” “你那个时候躲在寨里专放冷箭,你咋知道那娘们的厉害了。” “说的好像你知道一样。” “还要讲?想女人吧。请假山下快活一晚得了。” “就是,一说还就没完了,刚才谁开的头!” “小钱撒,尽出馊主意。” “啥都推我头上,好好好,下回别找我说事。大家都没生意做。” “天山冬天太长,有个机会就抓住一笔嘛。” “都怕了吧,不敢随便上山,怕遇上老子们。” “早说了不能只守株待兔,要主动攻击。” “呀呵!文化人开口了,哥们几个都注意听着。” “徐状元别看斯文,上次带回来的妞他玩得最高兴。呼哧呼哧,呼哧呼哧。” 有人在马上学起了动作。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十几个山贼竟不顾三人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朱飞宇最生气,好不辛苦了了一事,当真不给片刻休息。票子到手还没捂热就要花钱消灾,霉运透顶。出门没看黄历!再也忍耐不住,扇子下扣,扫过,上挑,铲了把雪飞扬起来,打到就近几个山贼面上。 自己趁机挣脱桎梏,先不忙着起身,臂蓄内力,马下短剑横切——“呵嗯”,三只马腿尽数削断。 山贼本来挨得紧,两匹马侧着要倒,来不及后退跟着一串慌乱。 江小天机会之下不带含糊,他跨个极低的弓步枪头擦雪狠劲划弧,又是连人带马撂倒一片。 可惜两人配合唯独忘了身后肖凉。 肖凉本是打算趁乱翻身,不想朱飞宇手上铲雪,自家肩头顿失铁矛力道,下意识要逃,可料有人自后死抠他肩骨,五指到处肌肉酸软,那手再向后一提,自己与猎人手中野兔无误,拎到马背上岔坐着。 这边生变,朱飞宇亦觑见江小天抡翻一马上山贼,其人倒下撇开是以背落地,看不出深的内力,正好就是方才谈论的徐状元!朱飞宇电光火石弹跳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其主要穴道皆点一遍,带人上马退到远处,反握铁扇短剑抵喉。他已是眼红,徐状元脖子登时被划出条红线,血珠滴到剑尖冷风冻住。 几近同时肖凉也遭封锁穴位,气力丧失靠在那人身上,后处两手分做锁喉、稳住肖凉身形的动作。 江小天夺来马匹,几步勒到朱飞宇旁边。 其余山贼似是未能算到朱飞宇能来这出,自然退了回去。却像是见惯场面,虽面色凶狠,但不再吵闹。 朱飞宇冷道:“少林和尚落草为寇,世道沧桑至此了?” 原来肖凉背后之人出手就是少林绝学龙爪手,一招尽显身份。是故江湖人士若有意隐瞒来历,多不使用独门功夫。 他蓄发留须,似已还俗,眼下哪还能以貌辨认? 和尚答非所问:“你想怎样交换?”鼻息拂在肖凉脖子上。 “叫管事的出来!”朱飞宇胯下马儿感到气息拨乱,抬蹄小动。 和尚道:“我就是。” 朱飞宇狐疑盯他两眼,袖中滑出块黑色东西,高举道:“令牌在手,还敢谈何条件!” 他握的是山腰不知名高手童仆给的令牌,上刻篆书“风笑天”三字。 “放人!” 和尚脸色说不出有变,仍是不做动静。 “放人!” 朱飞宇再吼,马鼻喷出两股热气,低吟三声。 山贼只瞪恶狠狠眼神过来。和尚不出一言。 肃静过后,朱飞宇咂嘴大喊:“不说话,是想和风笑天作对了?” 他双臂紧收,剑刃割破徐状元肌皮,血滴如同断线玛瑙逐个滚下。 “还是说这家伙的命就不要了!” 和尚表情坦然,看戏般平静欣赏徐状元流血速度自快转缓,方道:“风笑天已经折臂,我倒想看一断臂之人还有什么可怕。”语气不徐不疾的。 他亦扣手掐住肖凉喉结不放。眼见肖凉面色由红变紫,憋得难受。朱飞宇奈何不得,吃惊这和尚怎会如此之快便知风笑天失臂一事。不饶道:“区区右臂,你以为他是仅靠右手才吃得起这碗饭吗?” 话说出口也不晓得风笑天究竟吃的哪碗饭。 对面众人鄙夷神色见长,朱飞宇暗叫不妙。肖凉闭气撑不了太久,自己把徐状元放血成干尸也无济于事。 着急间,正头上空一声尖锐细长鹰啸引起注意。 江小天习武有训,对峙或打斗中万万不可被周遭突响声东击西。最安全准确法子是提升整体实力,仅靠真力波动感觉虚实。 于是兽鸣一出,他便知是虚,并不抬头查看状况。可好正瞧见和尚眉宇大乱,煞是震惊。 后来才得知那鹰是风笑天专属,人鹰不离。攻击性极强,高空俯下鹰喙利爪碰着就是块人肉。 残阳如血,苍鹰盘旋两圈,再啸一声,双翼作收急急俯冲下来。 也不明和尚到底惧怕的是风笑天抑或苍鹰,总之他立改镇定姿态,甩动长矛做出守势,胸前更拿肖凉当做肉盾,一心一意等待苍鹰破绽。这种直线攻击往往孤注一掷,根本不设防御,时机恰当尚有机会反守为攻。何况对手只是个畜生。 “噗噗噗”。 不知何处击来几星暗器,各自打在山贼眼窝。一轮打遍,又朝着心窝及软肋射去。 和尚不仅眼睛中招,胁迫肖凉的手腕也是着痛。他耳边听着还有暗器簌簌破风之声,来不及细算同伙情况,晓得头顶还有鹰嘴铁爪伺候,竟猛推碍眼肖凉下马,仅凭独眼判断苍鹰身影。 哪又搞得赢? 那鹰大鹏高展,爪子梆地与矛激撞,动物脑袋灵活一低,啄上和尚头顶,活生生撕下片头皮,鲜血淋漓叼起就走。 不远处朱飞宇看和尚整个头部赤红滚滚,比鬼还恶上三分。周围山贼无一幸免暗器,各个头破血流,哀嚎一片。江小天赶紧过去捞起肖凉上来,错过朱飞宇先一步快跑。朱飞宇见有人相助,先割断徐状元喉咙泄气,虚空行个抱拳礼,勒马后转顺手甩掉剑身血渍,独留满地贼寇空山惨烈嚎啕。 落日西山。 十 而后归途相安无事,三人遭吓怕了,马不停蹄往回赶,甚至连果子镇也未过夜停留。 回到朱宅,朱飞宇吩咐两间客房安顿江、肖,又是忙着绸缎生意去了。两人接连大吃大喝几天。这日风和日丽,江小天被阳光射得刺眼,醒得早,披了外套便去找肖凉,乒乒乓乓敲门,完了觉得那书生还睡着吧,他体力最差,前面冰天雪地,现在又是晚秋,不冷不热,睡得舒服。不想里面清清沥沥答个“请进”。推门进去,那肖凉袖子往上挽到手肘,竟执笔画画写着东西。一抬头莞尔只道:“小天。” 江小天看这人虽然表面文弱,倒也不傻,特别是股沉稳劲儿,一路努力配合行动,言语也不恼。说什么都温温和和的样子,尤其这几日休息得足了,自己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其面色有光,本来就白的皮肤,颈上青脉隐隐可见,不知道是怎的就好生喜欢。吞吞吐吐答个“哎”,还就这样扶着门框,看肖凉圆圆的眼睛朝他弯了又弯,把毛笔往砚台边上刮了刮,接着写着什么。 江小天轻手轻脚过去,歪头看他写的“浮、芤、洪、滑、数、促、弦、紧。”几字,落笔又是一个“沉”。肖凉习惯早起,原在谷内清晨是准备师徒二人膳食之事,下山以来有了空闲,练字修身,随便写点脉经内容,本也不打算给别人看的。 最后一个竖弯钩写罢,肖凉把笔搁了,道:“写得不好,见笑了。” 江小天直夸:“肖弟真是文武双全。” 肖凉忙说没有。解释称与朱飞宇办事,不但未帮上忙,反倒还受胁迫,差些连累大家。实在过意不去,要等朱飞宇有空,好好致歉。 他真是觉得自己武艺这路是走不通了,更加坚定了决心。 江小天道:“肖弟就是太谦虚,要是少了你,我和朱飞宇在去的路上就被仙子下毒了,估计到了桃花林就脚趴手软的,事情绝对成不了。就算成了,回来路上也是拎朱飞宇来威胁我,有没有你在,都得遇上那个和尚。” 肖凉一想有理,便不再反驳,道:“那……我回头谢谢朱飞宇救命之恩。” 江小天玩笑道:“别给生意人下矮桩,小心他讹你。” 肖凉把江小天拉到光线充足处望诊,复道:“我怕仙子的毒对你的‘烽火轮转’有影响,看来还好,你把衣裳脱了,我给你解毒一次。” 江小天爽快答应,在中庭里就立即剥了两件外褂,乱转找着能躺的藤椅。 肖凉惊奇道:“你要在外面施针?” 江小天一脸无辜:“我以为外面阳光舒服些,你也方便下针。” 肖凉笑个沐浴吹风:“我今天想给你施全套,你不怕以天体见人,我是无所谓的。” 江小天仰面平躺于一排凳上,侧头就能看见屋外房檐的杂草随风摇曳。 旁边肖凉点灯,拿出银针来,嘴里说道:“我本考虑是天天施针,早些替你解完毒的,但前面几天情况特殊,破了例。现在只好一周这样认真针灸一次了,效果一样,只是毕竟一次要抵七次,时间长一些。我开些辅助的方子,你也吃着走。”语气缓缓的,做足了大夫角色。 江小天身下独凳是随便抓来用上,一字排开就放在门内,这儿比卧床那边确实亮堂,只是较床沿矮了许多,肖凉过来要蹲下才合适刺针高度。他跪了跪测试高矮,又转回去拿银针布袋和油灯。 江小天目光跟着肖凉走,看他背对自己捣鼓银针,不料眼睛顺便一瞟,看到自己体下东西。脑内忽闪羞涩情绪,想长这么大了,除开奶妈和亲娘见过自己天体,外人还是头一遭,就觉扭捏。可肖凉并不在意,淡然过来只道:“冷吗?我去给你生盆炭火。” “不冷。” “那我开始了。” 肖凉指腹轻触几点江小天皮肤找穴,右手转捻刺入。他穿的是书生衣服,袖口宽大,下手施了几针,衣袂扫过,江小天被拂得痒酥酥的。他自己也发现碍事,停下来再往上面挽。 肖凉把针往灯上烤过,配合江小天呼吸规律,吸气时迅速入针,江小天只感针尖“噗”地破开皮肤,还是温热的东西就厘厘深入,在穴位附近散出一股暖流。肖凉放手,那针就立在身上,跟着江小天动作微微起伏。 江小天视野中不一会儿自己胸前插了十多针,说骇人不骇人,倒觉得像个刺猬。肖凉道:“放松些,我不好掌握力道。” 他开始往江小天下腹扎针,有些时候人想放松反而越放越紧张,针头刚入,江小天浑身一紧,腹部下意识收缩起来。肖凉无奈只能退出银针,好在没有流血。笑道:“你怎么这么紧张?之前几次也不见你这样。” 江小天眼朝房梁,眨巴两下小声道:“之前都没有脱裤子,我不好意思……” 肖凉叹气笑道:“后面还会针灸多次,你要是每回如此这毒怎么解得了?” 江小天撑起身子要说话,肖凉赶快按回去。 “那今天就扎不成了?”他心里巴不得不扎,他要马上穿衣服去。 肖凉放下膝上银针,转到江小天头顶,两手二话不说揉捏穴位,道:“你先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按摩按摩。” 江小天合眼休憩,任肖凉点揉头部穴位。不多时果真觉得脑子十分通络清爽,殊不知是肖凉注入真力所致,否则不会有如此之快效果。 他喃喃道:“肖弟,过两天我们去看枫叶好不?我听宅里的人说最近是看枫叶的季节。” 肖凉手上不停,答道:“好啊。你莫说话,暂且睡一觉吧。” 江小天不再说话,乖乖享受肖凉按摩。他本来不倦,肖凉手劲忽大忽小,困意滚滚袭来,也不知道具体闭眼多久,沉沉睡去。 他一觉无梦,只模模糊糊听见旁边有人讲话。声音故意压低,听不真切。 “……礼节方面那童仆横竖也应该送人一程,哪怕是做做样子。无缘无故塞个令牌过来,我还以为是日后可以有求必应,哼,结果走到山脚就遇上他家对头。不像是巧合。” “我只奇怪为何和尚知道风笑天断臂一事?莫非他家有细作?” “他家细不细作不关我事。我只晓得我们定是被他摆了一道。拿我们去给和尚下马威。还算是老前辈了,这样欺负后生。不要脸。” “这话确实不差,风笑天与我师父一辈,又都是靠前的高手,不管是敌是友理应认识。后面有人相救,也是见我受挟持才出手的。” “十有八九是那个童仆,有人破镜重圆时刻,不在房里温存倒去山脚剿匪了。” “好在你和小天功夫不差。” “他是有真功夫,我是侥幸。” 两人再说了几句,大概是肖凉向朱飞宇表示感谢之类。 “……松果山这段时间应该还是有枫叶,只是我实在脱不开身,否则给你们当个向导。我下午安排人陪你们去。” “不用再麻烦你了,我们自己去就好。” “肖弟接下来如何打算?” “过年前后都是无事,具体还要看小天怎么打算。” 江小天耳边听见谈他,转转悠悠睁眼,却见自己躺在床上,对面圆桌坐着肖凉和朱飞宇,两人各品茗茶。 朱飞宇先生瞧见,笑道:“醒得真是时候。” 肖凉背对江小天,转过来道:“小天,你睡过之后我已替你施针,你若还困,接着睡吧。” 江小天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盖了条薄被,悄悄掀开一角,里面还是未裹寸缕。 朱飞宇道:“我都看够了,你自己还没看够么?” 他很满意江小天露出的惊愕表情,笑道:“我本来找你的,下人说你在这边。过来刚好肖弟施了前面的针,要把你翻过来,我就搭了把手。” 江小天看肖凉神色不假,瞪着朱飞宇咬牙切齿道:“二流子!” 这下不仅朱飞宇大笑,肖凉也忍不住“哈哈”笑了几声。江小天趁机拽住床上裤子,被窝里穿了。 三人一同到前院用午膳,席间又说了些话。 十一 再在朱宅闲了几日,江小天急着要看红叶,二人与朱飞宇暂别而过,不多赘述。 肖凉又去蒋府为蒋琦奕诊断一番,确定药到病除。孰知蒋老爷子介绍几位达官贵人认识,客套过后全是求医问药之事。肖凉推脱不得,一一上门看了。出来又有贫苦百姓驻守府外,同样央求神医治病。肖凉心软也各个答应。其中有钱的大多慕名而来,求个调养的法子养养自身富贵病;无钱的小病拖成大疾,肖凉自掏腰包绰绰有余。毕竟蒋琦奕怪病少见,肖凉又贵贱不分,神医过手皆是痊愈。只是有一富裕人家,登门七拐八拐已是进房的地步了,里面丫头讪讪出来讲公子不愿见客,神医请回。 旁边管家面露难色,催促丫头再进去劝劝。丫头退回去,苦脸再出来。 江小天前后陪着肖凉一道,碍在是治病救人的份上,耽误赏红叶也罢。这人倒好,千金难求的神医请到面前,还不给看病。耍脾气也要选准对象。 肖凉还和气问着:“公子有何不适?” 丫头低头回道:“厌食不饮,浑身无力,卧床休息……” “之前吃的什么方子?” “之前吃的都是补……”她瞥见管家脸色,话到嘴边咽回去道,“其实也算不得吃了,公子只抿一口就摔了碗……” 肖凉还未发话,房内有人拖长了声音喊:“有什么话不好直说?不就是壮阳补药嘛。我吃了要能阳刚起来,早不用费这劳什子神了。” 这几句说得慢条斯理,外加阴阳怪气,江小天听了直犯恶心,求人还这态度。哼道:“有病不想医,恐怕还患有心病吧。且待公子心病了了,我等再来不迟。”拉着肖凉转身外走。 管家几步拦住哈腰急道:“叶公子是府上贵人,老爷要治,我们下人担待不起……” 他特意着重称那人为“叶公子”,并且说是贵人。江小天心犯嘀咕,想莫非有什么隐情。联系这宅院是城西王氏家业,上风上水的宝地,虽不明王叶有何瓜葛,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略略考量,打晃道:“肖弟,不然你还是先开个方子?” 理该如此,可当真要开什么滋补大药不成?左右为难,又不让号脉,无米之炊真真难办。肖凉只得随手写了个几近万能的开胃健脾简单药方,已是到了不用吩咐熬制的程度。 管家接过毛边纸一扫,大概也是料到情况,叹气交给丫头,鞠躬又谢,讲下周老爷大寿,务必赏脸云云。好在屋里并未又冒酸话。 这下再去松果山,江小天赏叶兴致大减。 口口念念叶公子神里神气,居然给闭门羹吃。他自己无所谓,两肋插刀看着肖凉受气,就是不爽。 “你说,他有多大的来头?城里几大名门望族,我也没听说有个姓叶的。” “你莫气了,也不过就是不让问诊,兴许是有难言之隐。再说我也不算什么人物,外乡人总归有隔阂。” “你倒想得开,我希望他确实有病,自己不要人医,床上等死好了。” “我纵然有撑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救尽天下所有人。他真要有病,挺得过是福,挺不过是命。” 两人低头专心爬山一刻多时,抬头蜿蜒小路上面仿佛被泼了染料般色彩斑斓。层层叠叠枫叶由近及远,丹红的橙橘的瑟黄的,自然构成绝佳美景。 江小天抑郁转瞬即逝,年轻人也素来少有能过夜的烦恼。 二人一路说笑,边赏叶边上山,到达山顶平地竹亭,肖凉抹把额头薄汗,畅快深呼吸数口,吟道:“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 江小天在旁看他含笑转头过来,秋风撩起迎风的润湿耳发,扫过鼻梁吹到另一侧去。 他心下莫名一悸,掩饰挠挠头发,道:“肖弟是个斯文人,说的我都不懂……” 肖凉爽朗笑道:“这并非出自我手,古人抒怀心情的诗词而已,”他又远眺对面山坡枫叶,“只怕京城人才济济,我作的诗无人问津。” “肖弟,之前我就想问了,你去京城何事?” 肖凉抿嘴浅笑,小声道:“怕你笑话……这是我下山的真正缘由,连我师父也没告诉的。”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肖凉当然知道江小天不会乱讲,他左右觑看亭内其他游人,悄道,“我想进京赶考。” “真的吗!”江小天惊叫,“肖弟,你真行!”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 “那那那……你现在已经是……”他也神秘兮兮小声问道,“是举人了?” “若不是解元,我决心也不会这样强烈。” “哇哦!”江小天弹跳起来,把四周游人注意全数吸引了。 他把哭笑不得的肖凉牵到一边,激动道:“肖弟,我要和你一起上京!” 肖凉笑道:“这不是本来就定好的事情吗。” “我从来没遇过考科举的人,想见识见识!那,你以后是打算做官了?我觉着你考上进士绝没问题的。” “我考乡试本意只是测试自己火候,既然过了,也想再继续考下去。多的没有考虑过。” “这不急,咱们一路过去,你可以慢慢想。” “我最怕路上有变,师父他老人家……”说完叹口气,指头拈住袖口绷直衣服。 “你师父不肯么?” “我不清楚,他以前偶尔要说当朝大臣的不是……就是怕他不肯,我才私下溜出来的。” “要是他来了,我给你挡着,你好好和他说,看他肯不肯。” 肖凉又叹道:“不来最好,考中好说,要是落榜回去实在没法交代……要真讲我其实也不晓得是具体为了哪般去应试。” “事情还没做,别先泄气!要是你不想做官,把想法和你师父说了,也不过一个科举,考完还听他话,他会允许的。” “你说得在理。” “我给肖弟保驾,神挡杀神佛挡弑佛,这事儿准成!” “我要是有你一半自信就好了……”弦外之音不免有些担忧师父秒杀江小天情况出现。 江小天笑得开心,揽上肖凉,五指张开虚指崖外广阔苍穹:“等你与我看遍这宇宙天地,就知道你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他喜上眉梢,仿佛已经瞧见“肖凉”二字金榜题名。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科举制度大概是这样的:先在地方上乡试(前面还有一些步骤),过了就是举人(第一名为解元),然后可以参加全国的会试(次年二月份),过了再有殿试(皇帝亲自面试),再过是进士,一甲即授官职,其余二甲参加翰林院考试,学习三年再授官职。肖凉吟的是刘禹锡(唐)的诗词 十二 两人又在山上耍了会儿,太阳打西,江小天冷得喷嚏几下,喃道:“开始入冬了啊……” 肖凉道:“霜降过后天黑越来越早,山上日落,山脚就已偏天黑。早些回去比较好。” 正收拾着要走,上来个年幼小厮,朝亭内众人轻施一礼,宣布道:“我家主子贸然私借竹亭一用,还请各位速速礼让。”虽是稚嫩童音,但言语不逊,分毫没有客气的意思,就要撵人。 连最谦和肖凉闻言也是暗惊,一方面想是何等排场,另一面又想何人才衬得起如此阵仗。 亭内立刻有人喝叱出声,讲什么道理。 小厮眼珠微转瞟了那人一眼,不回话,退到旁边。 那人要再对小厮发飙,正巧山下又有两人悠悠踱步上来。 另一稍年长小厮撑着鲜红油纸伞走在前面,两人服装样式类似,想必是一家奴仆。 后面渐渐现出个披发之人,看其骨骼纤细,五官秀气,低垂的双眼见不真切,仅那扇密睫毛颤上两颤已能让人酥过三分。若不是分明着了男装,少说不得有几人可准确判断这人性别。 他像是极朴素穿件白色轻衫,离他近些又眼尖的人方可看出这不是轻易能搞到手的布料。缎子在夕照下闪烁丝线光辉,袖口和下摆还细细密密绣了精致繁琐的花纹,正是京城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他再系条银色腰带,暗纹缀织,正中一颗硕大珍珠,钝光明灭。 这人亭外顿住,拿懒洋洋黑眼扫遍众人。那神情极其不屑,又好像极不愿多费口舌。他瞄向肖凉这边,肖凉只叹一双明如点漆的眸子竟冰冰冷冷射出高傲的意思。比方才小厮的鄙夷态度明显相距甚远,更是带了一丝冷艳夹杂在里面。古代散发为不尊,他直接象征性地别了几缕乌发在后,饰物是再没眼水的人也瞧得出的宝物。 被他眼神扫过,四下忽地寂静异常,肖凉亦是端端对着那人容貌直看。这人已然习惯此等瞩目,举止泰然自若。倏尔江小天旁边坐的一纨绔低声惊道:“叶岚……” 被称作叶岚的男人再把目光缓缓丢到纨绔身上,薄唇浮起模棱两可的浅笑,轻道:“周老爷,别来无恙。” 他说得颇淡,像有人随意拨弄最尾的那根琴弦。 看戏要看旦,看旦看叶岚。江南这片还真就没有不知晓的。声如泉溅,容赛天仙。高得离谱的身价,传言开唱时候没票的为一睹尊容,生生踩垮戏院门槛;皇帝要看戏,八抬大轿请,听闻那晚他一人风采抵过三千妃嫔,皎月失色。 不过是个当下红火的戏子,偏生就是不可一世。 周姓纨绔见叶岚还记得他,心里高兴,起立问道:“许久未见,叶少也有心赏玩枫叶?” 叶岚轻哼一下,并不作答。 周姓纨绔又问:“近日可是在排演新剧?” 叶岚先是无奈样长呼口气,复道:“排演嘛……不假……”他话说一半,吊足所有人胃口。最后却讪笑道:“诸位强占我排演角落,免不了最后都没戏看。” 他纤纤侧身,示意众人快走。凤眼宁愿瞥向树上枫叶。 周姓纨绔似有懒着看白戏之想法,叶岚不说话,两个小厮统统劝退了。 肖凉最后再转身回去打量叶岚脸色,恋恋不舍朝山下走。 江小天瞧在眼里,胳膊肘捅肖凉,打趣道:“肖弟也觉得他是个美人儿?” 肖凉笑道:“什么美人不美人,病西施罢了。” “哎?这都能看出来?” 肖凉古怪看向江小天:“你看不出他就是王宅里的叶公子?” “哎呀!”江小天猛拍自己额头,“你一说,我还就觉得这声音是有点像他。” “叶公子叶公子,可不就是叶姓名人。” “这种尖酸之人确实少有,多半就是他了。” “他要排演的应该就是下周的寿宴剧目吧。” “真是名角儿,排戏跑到这儿来排。” 江小天话锋一转:“你说他有病?” “嗯,他讲话虽然柔得很,但是气血不足,那副慵懒也不像装的。” “这是什么病?” “不是小病,”肖凉蹙眉,“只是他面上涂脂抹粉的,我即便十拿九稳,能把上一脉最好。” 江小天停下脚步,猛地抓上肖凉臂膀:“那再倒回去看!” 肖凉被江小天的突然想法愣住,瞪大眼回不过神来。 江小天身子贴近肖凉,让过下山的路人,而后小声激动道:“咱俩偷偷回去,躲起来看他排戏。” 肖凉笑弯了眼睛:“你想看他排戏?” 江小天腼腆道:“我爹说出来走江湖就是见世面的……” 肖凉心道果然美人都被英雄爱,况且之前江小天本来就喜劫富济贫,虽然存有义举,其实看他对暗中偷盗等事甚感兴趣。自己也着实好奇叶岚病症,想反回去再仔细观察一番,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如此这般对江小天说了。 两人本来年岁不大,一人是行侠仗义少侠,一人是悬壶济世神医。又刚经历了朱飞宇一事,几乎是觉得天地万物在握,不会再有自己拿不下的事情。此刻玩心一起,顿时好似如临大敌,敛气屏声,蹑步往回快走。 然而快到竹亭但见两个小厮门神一般堵了去路,江小天不愧为侠盗,伸出脖子瞧瞧旁边树林,带着肖凉绕道过去。 这竹亭四周杂草丛生,江、肖二人伏在地上,隐约能见叶岚身形。他正侃侃陈述着什么,声线果真大珠小珠落玉盘,好是享受。 亭内再有一人,坐着正对这边。个头不高,腰间左侧吊块白玉,右侧悬把佩剑。肖凉看毕悄道:“是个左撇子。” 江小天小心,连忙让肖凉噤声,抬头去看左撇子反应。好在对方似乎没有发觉,仍旧听着叶岚讲话。 肖凉估算左撇子最多不过与自己同龄,已是念他老成又老成的份上了。他斜靠扶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木头。脸还未长开,眉宇凛冽,闲散而坐,不怒自威。才是闭眼就有不得了的气势,大了必是人中龙凤。 两人一站一坐,一盏茶前还自以为是的叶岚不至于磕头下跪,却也规规矩矩撑伞站着,细看还是站在亭外檐下。 江、肖见状立马把本来偷摸回来的目的抛到了爪哇岛,窝在草丛里专心观察明处动静。 叶岚说着:“……他原本计划众人边吃边看戏,我推脱午后头晕不便,改到了酉戌时分,到时候天色昏暗,方便下手……” 此言一出,江、肖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知道发现了大秘密,又各自接着窃听。 “……我会亲自下药,绝不会出现纰漏。” 那少年依旧合眸,徐道:“绝不会出现纰漏?” 叶岚背对二人,看不见其面上表情,他顿了片刻,接道:“……不错,之后我会按你说的做。” 此时少年才睁开双瞳,两道杠杠灼人视线斜过去刺穿叶岚,真可谓教人芒刺在背,窝藏不住一星半点秘密。 叶岚再心高气傲,受不住如此赤裸试探目光,举伞的手攒了又攒,紧到骨节泛出不自然的白。 良久之后少年嗤鼻一声,收回视线道:“量你也不敢。” 叶岚暗下松口气,小声吞吐道:“自然……” 一时两人无言,叶岚似有踌躇之意,终是问道:“他……” “你怎样,他便怎样,尽管放宽心。” 少年见叶岚扭捏还想问话,快语道:“我届时自会派人给你送药,着急什么。事未办成,想死也不容易。”他身子微微后仰,显然不耐烦起来。 叶岚见他神色,不敢再问,只等少年先走。 不料少年一哂,笑话道:“晴天撑伞,你倒未雨绸缪。” 叶岚不想他会问这话,老实答道:“傍晚雾气重,湿了衣服不好。” “哼,你有心思花在你这身衣服上,不如多想想背后那两人都偷听到了些什么。” 叶岚闻言大骇,回头过去,当真瞥见江、肖最后身影。手里红伞再握不住,伞骨末端陷进泥土。 少年走到叶岚身旁,负手道:“这不是黑山谷的肖凉?还有好客山庄的江小天。” 他掩不住眼角笑意,道:“可要好好善后,误事后果,你比我清楚。” 叶岚一听“肖凉”,便知是白天未曾谋面的神医,又顺带忆起了江小天的不屑言语。眼底发狠,袖内双手捏成拳头,反而不怒少年袖手旁观一事,哑道:“我自有分寸。” 少年笑意更浓:“先提醒了,这书生搞不好是陈鬼医徒弟,你看着办。”随即后滑一步,人已不见。 剩下叶岚瘦削孤影遭残阳拖得细长。 十三 被叶岚赶下山的游客,尤记自己走在前面,结果快到山脚牌坊,头顶“嗖嗖”飞过两人。一个稳稳落在牌坊顶上,翻个跟头跳下朝前狂奔;一个紧跟在后,蜻蜓点水掠过坊尖飞檐,追上前面那人。 江小天一直跑到城墙外面,慢下脚步,喘气道:“怎么最近老碰上高手!” 肖凉也气喘吁吁,同时四周顾盼说道:“没追出来,万幸万幸。” “那小子不简单,这么大的计划不会放任不管。咱快去王宅告诉他们这事。” 两人晚饭来不及吃,冲到王宅仍是戌时。门前家丁不在,江小天“砰砰砰”敲门,两个大红灯笼晃得厉害。 好容易出来个男丁,讲明来意又进去半响,再回说老爷不在,有事改天吧。江小天讲急事等不得,麻烦通融。男丁粗人不晓得江小天来历,只道无门无路不会有要紧事,搪塞寿宴大小诸事繁多,小的先退了。 肖凉机灵,趁男丁关门前挡住,报名神医问诊,速速通报。 男丁这趟来回没费片刻,让出总管。 总管拱手,也不在意为二人为何此时突然造访,只问:“神医是要替叶公子问诊?” 肖凉只道借步说话,总管便懂了,领着到清静厅堂去坐。路上肖凉问寿宴来宾有谁,总管笑道:“两位还不知情吧,老爷名讳王如镇,以前江湖人称千斤铁锤王铁锤。下周五十大寿,来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江湖人,不能疏忽,上下正精心准备,有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江小天是说王宅什么人地盘,原来就是千斤铁锤王如镇,算来也与江父有过交际,是个好客善施之人。唯独有一诟病乃偏好男色,许多巴结讨好之徒送上娈童,他也喜滋滋笑纳,眼皮不带眨眨。叶岚在他家出现,真是不清不白不明,暧昧得可以。 江小天连忙套上近乎,称从小听闻王铁锤英雄故事,好生向往,到时必定敬上三杯,不枉多年仰慕之情。 总管笑出声,道老爷还被小辈如此敬仰,自己先替他谢过了。 到了厅内茶还未泡,江小天便把傍晚偷听内容说了,讲若真有一场骚乱,众多英雄豪杰难免遭殃,王老前辈更是挂不住脸,总管务必转达。 总管听罢皱眉严肃道:“此事倘若属实,果真非同小可,少侠所述的少年必定来头不小。但请帖已发,宴席无法取消。老爷在外办事,府内先由在下安排处理。请两位暂且宽心。” “对方已经知晓我们获悉行动计划,恐怕生变,寿宴当日我们也来助阵。” “多谢两位有心,在下即刻采取措施,防范对方动手。届时必定通告。” “那叶岚已被识破身份,总管务必谨慎。” 总管一听这话放松笑道:“少侠放心就是,叶岚一介优伶,不过是对方手上一颗棋子,况且没有功夫,不足为惧。”他又拱手道,“还得多谢两位特意前来通告。” “总管客气了,江湖不分你我。” “既然两位已遭对方盯上,安全起见,近日先在府内避避风头罢。下人已经准备了些客房,我为两位带路。” 他伸手示意,走在江、肖前面。一路假山屏障绕过,肖凉心下觉得违和,想此路方向大约是朝着叶岚暂住的小院去的。但偌大园林,自己也不过来了一次,不敢乱下断言,被人拿了笑话,也只跟着总管快走。 且不论到底去向如何,三人是越走越偏僻,开端还能撞见行色匆匆的仆人,而后不但不见仆人,再拐过一面镂空墙壁,更是灯笼都未点了。江小天也疑惑起来,问道:“总管,您这是……” 总管领着两人进了一黑黢黢的房间,道:“两位稍等,待我去点灯。” 肖凉看总管作揖下去,眼睛竟反向上看偷瞥江小天,又立即垂下眼去,动作极快,放在别人身上难免会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江小天并未察觉,只认定那眼神是在弯腰前的礼节性对视。可肖凉自总管处发觉出一瞬的杀气,与黑山谷的野狼相似,即便是窝在草丛内隐藏自身多时,然而进攻的那一刹那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疯狂的兽性。这种在自然环境中历练的本领,让他多年不惧谷内的豺狼野兽。 发现归发现,肖凉亦未曾料到总管会来这出。搞不赢甩针过去,他向旁一跃,连忙推开江小天。接着余光觑见银光划过,随即额角传来激辣的疼痛,直延伸到头皮里面去了。 江小天本来不笨,此刻总管出招,他二话不说顺手再搡肖凉一把,使其躲开来势。失去了拔枪的机会,他先赤手与总管打斗了起来。 那总管手持一柄匕首,刀尖朝刀背弯得厉害,与中原常见的武器不同。招式变化同样奇异,像是西域附近的架势。江小天虽说初次见识,但总管似乎不是主攻武术,功夫平平,甚有中等偏下的意思。两人拆了几招,江小天仗着年轻力大,很快打飞了总管的匕首,将其右臂拧在身后,面朝下按在桌上。 总管挣了两挣,自知打不过,冷笑一声道:“你们已经打草惊蛇,杀了我,只会引来后面善后的人。” 江小天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哼,连这也不晓得,只怕到时候死得糊涂。” “你和叶岚是一伙的?” “哈哈哈哈哈哈,臭小子,现在发现已经晚了。多管我们的闲事就是自找死路!” 江小天想那竹亭里的少年的确不是等闲之辈,在不知道对方底细情况下动手着实欠考虑。可现在看总管只是末线的卒子,拿他似乎又没有什么作用。这样犹豫的时候,肖凉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总管头发向后拉扯到最大限度,他脖子便坦荡荡暴露在前。肖凉抄起匕首一划,那刀子本来形状特别,弯曲的刃口切破喉咙,鲜血呈扇形喷溅出去。总管最后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当场毙命。江小天为躲开漫过来的血迹,也只能放开了桎梏的双手。 他扭头看旁边漠然注视尸体的肖凉,只见他右侧额角赫然一条斜向下的口子,涌涌血液淌下染红了小半边脸,一路顺着流到脖颈,晕染衣领。 原来肖凉多少有些在意自己的外貌。即便没到刻意粉饰的地步,也不是可以容忍别人往自己脸上纵横伤口的。这等破相程度,管你什么来头,眼下看着不爽,难道还可以忍了!不再多想,先行结果了再讲! 这下人已归天,江小天还在震惊之中,只道:“肖弟,你这也太冲动了吧。” 肖凉瞥向地上的总管冷冷道:“左右王如镇的事情,连夜潜逃几十里就是。”语气竟是像极了传言中的陈鬼医,自私自利任意妄为。 “做了事儿就跑?怎么能这样?这是武林的事情,就算现在不管,到头来还是把我们牵扯进去。江湖路上应该事事小心。” “怕什么?我师父当年……” 还没说完,屋外跑来个白衣男人,走近了看清是大喘粗气的叶岚,他快速扫视屋内情况,目光落在肖凉脸上,复而笑道:“原本是个小生的料,可惜一张好皮囊。” 话音刚落,肖凉浸在赤红鲜血里的黑眼睛炯炯射出冰冷的寒意。只见他左手发狠一甩,叶岚挡也来不及,胸口“噗噗噗”就中了数针,受力不稳向后跌在石阶上。 肖凉箭步过去,抬脚一踹踢中叶岚下巴,又骑在叶岚身上,掐他脖子就着月光看了看脸色,嘲讽道:“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中了蛊。” 他将就掷在叶岚胸口的毒针,只拔出两针又改刺了穴位。叶岚就像被人抽了鞭子般,骤然开始痛苦大叫,也顾不得肖凉还坐在他腰上,一个劲儿地翻滚,双手胡乱挥舞,又拿指甲抠着身下的砖缝以减轻疼痛。 肖凉怕被误伤,站起来退到一边,板着脸看叶岚在地上嚎啕滚动。伶人原本是眉清目秀的模样,当下痛楚难耐因而扭曲变形,脂粉不均匀掉落,自然的肤色居然比涂上去的还要白上许多。 一小会儿时间叶岚已经是大汗淋漓,华贵的衣裳在地面磨蹭得面目全非。还是江小天先看不过去,劝道:“肖弟,算了吧。” 肖凉知道自己伤口有秘制的药膏,其实并不会留下疤痕。只是他怄不过叶岚说的那话,又刚好是破相的气头上,反正这伙人不是好东西,给点厉害看看也无妨。他改变毒针穴位,确实是加深痛苦的法子。只需锁住期门、日月两穴变换气息,叶岚体内的蛊虫便会感到不适,烦躁律动一番。不过叶岚表现得尤为厉害,看他双手抓扯自己身体,忽而臂膀,忽而脖颈。隐约像是想要逮住体内游窜的蛊虫。 “这蛊相当厉害……” 正说着,两指宽的虫子爬过叶岚面颊,在他面上鼓出骇人的弧度。肖凉觉得恐怖,反省刚才做得过了,拿起总管的刀:“小天,你帮我按着他,我把他的蛊虫剜了。” 两人走近叶岚,叶岚见状大喊:“滚开!滚开!给我滚开!”他只认为自己遇上了两个疯子,一个空手打败了总管,一个上来就要剜掉自己的蛊虫。顾不得身体的不适,踉趄起身要跑。 江小天轻松擒了叶岚双手,按在他的头顶。肖凉又往叶岚身上下了几针,最后一针扎在琵琶骨。这回倒不痛,只是那蛊虫像被什么吸引了,蠕动着向叶岚的肩膀游去。 叶岚神色大变,脑袋别扭转过来极力看向下针的位置,发疯似的胡乱蹬着双腿,嘴里也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啊啊啊啊”等长短音节。肖凉有些后悔没有点住他腿上的穴道。 “放手!放手!” 蛊虫接近肖凉下针的地方,停下来在穴位附近探头探脑打着旋儿。 “我叫你放手!” 江小天安慰道:“你放心吧,肖弟剜出你的蛊虫,是要救你。” 叶岚一连叫了好几声,却没能够阻止肖凉的动作。肖凉看准时机,一针下去刺中蛊虫头顶,把它钉在了叶岚的肩膀里面。蛊虫头部被刺,身体如同鱼尾模样剧烈摇摆起来,叶岚也忍受着超强的痛苦,五官都拧作了一团。 肖凉见耽误不得,握紧了匕首要一次成功把蛊虫挑破出来。他虽然是头次这样治病,野蛮了些,也不会再令叶岚受他人摆布。他刀尖已经刺了进去,眼看下一步就可剜出蛊虫。 叶岚的身体忽然挣扎到最激烈的地步,亡命叫喊道:“不行!不行!要死人的!这是鸳鸯蛊!” 江、肖听到这话都是一愣,重复道:“鸳鸯蛊?” 叶岚剧烈喘气说道:“你先放了那条蛊虫!除了要剜我的蛊虫,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肖凉与江小天疑惑对视一眼,还是拔出了蛊虫头上的毒针,那蛊虫像条受惊的鱼,快速游开,不知道又藏到叶岚身体的哪处去了。 十四 “你知不知道蛊虫是不能挑出体外的?虫子在我体内已经积累了毒素,你把虫子弄死了,毒素留在里面,我还活什么!要说救命,只能是下蛊之人亲自解毒。别不懂装懂,叫你一声神医,就要挑蛊虫!帮倒忙不说,还一死就是俩儿!” 肖凉被他说中要害,不吭声,拿衣角按住脸上伤口止血。江小天打岔问道:“死两人?为什么?” 鸳鸯蛊顾名思义,是专给情人下毒所用。蛊虫本身自为雌雄一对,分别种在两人体内。蛊虫即便远在天边,也能感应另一只蛊虫情况,一痛则两痛,一死则两死。非常适合拿其中一人做人质,要挟另一人为其办事。 “他在他们手里,我没办法……不然谁想当戏子……” 叶岚话说一半就眼眶微红,咬紧牙根不再开口。 江小天说道:“他们是谁?你说出来,我们帮你救人。” 叶岚深深看了江小天一眼,叹气道:“谈何容易……” 肖凉原意是好心要救他,结果差点动手误杀。他被叶岚捉了痛处,气道:“你在松果山上暴露身份的时候计划就已经失败了,现在又被我们拿着。到时候把你交给王如镇,拷打一番逼你说出内幕再杀你而后快。或者按你说的,他们杀了你相好,连你也一起灭口。你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趁着他们没发现,说出底细来,免得以后还有像你一样受胁迫的人遭罪。” 叶岚知道肖凉分析得有理,可又嫌他说话直白,瞪他一眼道:“就你这种货色,连他们的香主都打不过,还想要逞英雄帮别人?” 肖凉气道:“那你恐怕在总管手下也过不了三招!” “我要功夫何用?他们骑在我身上时候,都一副鬼样儿,那个时候我想干嘛干嘛,想杀谁就杀谁!” 话毕叶岚再忍不住,清泪滑过面颊,在沾满污渍的脸上洗净出两道狭长的小路。 肖凉吃了一惊,不知该如何接话。江小天也找不出合适的安慰话语,三人一时沉默了下来。叶岚独自哭过半晌,抹干眼泪解释道:“我告诉你们情况,是希望你们日后可以避而行之,不要插手他们的事情,免得白白送死。” 江、肖心想这怎么可能?日后先不谈,寿宴近在眼前,指不定就是一百多位英雄豪杰的死伤。但又听叶岚接道:“寿宴的计划我可以说,事已至此,我确实也活不了了。” 两人原本对叶岚印象不佳,觉得他语言刻薄,待人不善。更是可以为了心上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肖凉以前与师父尊卑有序,下山不过月余,哪有机会初尝情爱滋味;江小天阅历比肖凉长久些,但顶天也只有两年半左右时间,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专心于打抱不平劫富济贫,亦暂时与情爱没有什么缘分。于是两人皆未体会情爱之甜之苦,无法相信为了一人,确乎是可以覆了整个天下的。现在叶岚陡然说要死了,反倒涌出股难以言表的同情与怜悯。肖凉更是认为江湖腥风血雨,催生出此类本不属于江湖的人物来,又让其枉送性命。这武林还有人管没有了!叶岚是百年难遇的旦角,无论如何,死了总是可惜的。 可须臾间叶岚像是下定了决心,眉宇严肃开口道:“这是他们的第一步……” 他嘴巴张开要发下一个音,电光火石下一柄柳叶刀自叶岚颈后扎入。肖凉瞧见叶岚的面容定格在惊异的表情上,缓缓向自己方向倒来。 江小天反应快,大吼:“谁!” 叶岚身后树梢上飞出一人,江小天不多想提枪追了出去。 肖凉怀里抱着倒下的叶岚,还未来得及跟上江小天步伐,暗处再突现五六个黑衣人,团团围住自己。 肖凉自小随师父治病救人,直到被世人尊称为神医,一路顺坦。这回撞上叶岚,言语尖酸不仅戏谑自己为小生,还贬低师传的功夫。这也罢了他所言也都是事实,只一件讲自己行医不懂装懂,一杀成双。颇为让他恼怒。于是接连说了些怄气违心之话,也并不是盼着叶岚死了干净。这下叶岚还未吐得半句内幕果真没了,思及不知何处的另一人也必定受蛊虫制约魂归西天,心下十分过意不去。幻想叶岚的心爱之人指不定一边受着暗处敌人的严刑拷打,一边默默期盼叶岚有日能救他于水火。这下叶岚一命呜呼,肖凉也不细想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责任,觉得叶岚的死和刚才说的几句激将话脱不了干系,更严重的是认为自己活生生葬送了一对苦命鸳鸯的性命!见叶岚为了所爱之人,居然可以雌伏于他人胯下求活,究竟是哪里寻来的勇气? 他头绪越理越乱,又是极容易钻牛角的人。眼看敌人来袭,也只得抛开叶岚尸体,勉强防御受敌。上次朱飞宇之事后,肖凉便想再搜罗件趁手的兵器,他捡着总管的匕首使了两使觉着还蛮顺手,对他来说也不过分夸耀,于是便一直攒在手里。现在近战在前,他还不至于立刻就被人打翻在地。 只是他几乎算作一文生,体力终究跟不上,何况又是以一对多,动作渐渐迟缓了不少。他只想江小天还骂自己冲动,他才最冲动,追出去的时候也不考虑考虑万一这里还有更多的敌人埋伏着! 对方刀剑过来,肖凉看这招使得狠了,躲避不能,硬着头皮将匕首横在前面打算接下劲头。却见眼角衣袂拂过,一个硕大的铁锤砸在对方剑身上,来人空中再借刚才招式的力量旋即转身,脚后跟堪堪砸上对方太阳穴。打趴下对手,那人双手各持一柄铁锤,护住身后肖凉关切道:“没伤着吧?” 正是千斤铁锤王如镇。 却说王如镇只是想与叶岚玩乐,知道他不会对自己真心,但发现和总管私下悄悄勾结,这倒令他有些在意。于是托辞外出有事,暗中跟踪了一番,顺藤摸瓜发现了这儿啊那儿的阴谋。方才也正等着叶岚说出真相,不料遇上了偷袭。江、肖比起同辈确实不简单,但对方似乎来者不善,相比之下两人还是嫩了点儿。他本打算自己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以免打草惊蛇。叶岚突遭暗算而死,多少心痛不舍都是没有现身。可见江小天竟轻松被人引开,留下的肖凉显然不是对手,又是在自家后院出事,再不能装聋作哑,这才跳出来挡了一招。 王铁锤也不是浪得虚名,即便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岁数,铁锤挥起来丝毫不输当年气概。他再打倒三人,最后剩下的两人见势不妙,丢出个黑色铁球砸在王如镇铁锤上,炸开一团桃色烟雾。 烟雾散去不仅敌人不见,连带地上叶岚的尸身也不翼而飞。 那头江小天追出去几步,看对方使劲往城外树林方向跑,人烟稀少,恐怕有诈,慢下脚步转身回去。不用说发现肖凉这边情况再吃一惊,尤其看见肖凉肩头添了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气得跺脚,只怪自己当时脑热中了调虎离山计。 二人与王如镇交换情报之余,三人都是为叶岚之事惋惜不已。 十五 寿宴如期举行,果然如总管所言来了诸多好汉。 江、肖几日住在王宅,也由王如镇引荐了些门派人士。此类人均是气度不凡、宽广豁达之辈。大家互相吹捧两句,都讲日后有个照应。 今日众人集聚,酒席摆罢,虽然比不上蒋府的奢华,倒也自有三分江湖侠气。 朱飞宇亦登门造访,看见两人,摇摇扇子过来坐在一方。刚坐下便忍不住笑道:“我老子承认我的斤两啦,他也放心我一人来应酬。” 江小天把松果山偷听与叶岚之事转述了,朱飞宇分析道:“等下王铁锤开场必有要事相告。” 同桌的宾客还在兴奋谈论着叶岚晚间的戏份,面上尽是期待神色。 朱飞宇小声叹道:“就是不晓得王老爷子要怎样解释了。” 时辰到,王如镇一身华服,站在最中间一桌席位旁,对四下拱手道:“今日多谢各位英雄豪杰捧场,王某感激不尽……” 大约说了些客套话,王如镇率先举杯示意,众人也端起自家酒杯起身。只听王如镇声如洪钟,朗道:“还望各位来宾今日能够吃得痛快!” 说完席间各有祝福话语相送,王如镇满面笑容,岁月在他眼角留下的皱痕也扬起欢愉的弧度。 他知道此刻只等他一人先饮,仍是笑着,再把酒杯让一回,凑近嘴边就要仰脖喝下。 然而辛辣酒液刚润湿了嘴唇,听得面前餐桌“哐当”一声脆响,随即溅出许多汤汁,有两滴直接飚在了脸上。 那一桌的人见状立即后退起身,更有反应快的先不先抽剑在手。其他桌的刚喝罢酒,先是传来盘子破裂之响,又听刀剑出鞘之声,以为什么阵仗,望向王如镇那边,皆是吓了一跳。 王如镇面前赫然一颗披发张目人头,不是别人,正是叶岚。 “我家叶岚死了,不能给王老前辈助兴,只好在下亲自前来祝寿了。” 所有人循声望去,厅堂的屋顶正中站着个负手少年,正悠悠笑着俯瞰下方。 只有江、肖知道他便是那日松果山与叶岚对话之人,此时再见,其傲慢气魄不减当日,他脚下踩着斜铺的瓦片稳稳而立,大有炫耀功力的意思。 “在下摘星楼唐白安。王老前辈,这贺礼您还入眼吗?”他笑着看向王如镇,也不施礼。后者刚才还满目春光的笑容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正凶狠瞪着自己。 摘星楼便是之前朱飞宇说的“北边的邪教”,教主名曰“唐摘星”,名字古怪了些,但说出去也是闻风丧胆。二十年前唐摘星率领教众南下,妄想称霸武林虽以失败告终,却因唐摘星最后一句狠话“后会有期”,吓得武林人人自危。最近几年又听摘星楼有些动静,这场浩劫早晚是躲不过的。 下面王如镇脸色铁青问道:“你和唐摘星什么关系?”他不喜欢这种被迫仰视的感觉,何况对方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少年。 唐白安笑答:“是在下家父。” 此话一出,肖凉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知道唐白安就是之前谈论的“打通任督二脉之人”。 有人惊呼道:“快看他腰上的白玉令牌!是当年唐摘星的东西!” 众人注意力一直在唐白安身上,无人发觉这边三人不知为何突然抿嘴笑了起来。 唐白安正沉浸在摘星楼与自己立威的得意之中,又因与江、肖多了一面之缘,扫视中眼角觑见他们居然自顾自地笑了出来!顿时心下不快,面上却仍微笑着道:“家父要在下给诸位传达几句话,说他不久就会兑现当年的承诺,希望诸位提前做好准备,莫又说和当年一样,讲我摘星楼趁人之危。” 当下有气愤之人高喝:“摘星楼什么玩意儿!当年屁滚尿流的爬走了,这回也一样!”说完扬臂掷了支筷子过去,他自诩功夫不差,要当众羞辱唐白安挫挫摘星楼锐气,又可自我出名,一箭双雕。 唐白安正找不着地方出气,筷子飞过来,他袖子随便一挥,那筷子竟自个儿反向急冲,正中掷筷之人眉心直达脑后。内力又准又狠,一招毙命。 他冷笑一声:“话已带到,告辞了。王老前辈,您吃得愉快。” 说罢足尖轻点,身影在烈烈日光下倏尔不见。 王如镇知道唐白安有心给武林下马威,也不追过去,回头来看被唐白安出手干掉之人。那筷子末端栽入一枚细长圆锥,想来是从唐白安袖中发出,钉在筷上冲破原有的力道,又推送向前使人丧命。如筷子此类微小的目标是一点,难得的是可以以物克物,要控制筷子飞射目标又穿透对方颅骨,确实是不得了的功力。 他看罢叹口气,寿宴扫兴算小,武林遭劫是大。当年唐摘星南下时候,将中原北部边塞一繁华城镇屠城三日,摘星楼教众活活踏着百姓尸骨浩荡前进,马蹄行了百步尚可印出血印。王如镇害怕有其父必有其子,早与祝寿中的几大门派通气,又预备下家丁谨防动作。或许是唐白安知道自己有所准备,只抛个人头下来,确实不如唐摘星狠毒。 要说恶心到吃不下饭,倒是够了。主人家都无心再吃,悻悻放筷的也不在少数。 唐白安在屋顶之时不敢吭声的人,现在见唐白安走了,大吼着要讨伐邪教维护武林和平,引来多人附和。好事的已在怂恿王如镇立刻召集武林英雄结成铲邪灭魔同盟,讲自己跟随王盟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飞宇瞧不起,鼻子狠狠哼出声音。 江小天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朱家从来都是江湖的看客。依我的经验,他们马上就会自动组队去找高手助阵,越多越好。这酒其实不错,你尝尝。” 果不其然再听王如镇几人对话,已是火速把王如镇推成了代理盟主,只等集结了更好的高手,再让位不迟。 “我点苍派在此事上绝不姑息手软,待我回去禀告掌门,届时定将助武林一臂之力!” “崆峒派也绝不在邪门歪道面前退缩!” “我碧水山庄同样!” 却都是些落魄或新生门派响应,大有想借此机会崭露头角之意。 王如镇一一谢过,又苦恼道:“二十年前一场大乱,那时正道虽然赢了却也受创严重。武林榜靠前的高手大都归隐山林,现在也不知居在何处。” “即便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二十年英雄迟暮,恐怕也不多愿重出江湖。” “这也得当面问过才知道!二十年前能做的事情,为何二十年后就不能做了!” “说得对!唐摘星都把他儿子拉出来露脸了,英雄之后也不该像大闺女一样窝在家里见不得人!” “武林第一人孙云珂倒是还有些眉目,听说他在京城附近的小镇闲居,在当地算得上名望之辈。” “之前听闻风雨军师李承芮在少林参禅,不知一通大师可否前去一探究竟” “即是武林大事,老衲为了武林免受生灵涂炭,三去也无妨。” “其实王某请帖有送清闲雅士柳十九,今日不见他来访,可惜得很。” “当年柳十九与风笑天合力斩杀摘星楼右使许传新,真是大快人心。” “不错,柳十九在世,任谁也别想再同时冠上清、闲、雅三字。” 说到这里,肖凉听见耳边传来低低的笑声,看背后那桌的一人一边抱臂忍笑,一边津津有味看着出风头的几位高谈阔论。此人约摸三十五六岁,穿着普通。肖凉还想细看,听他们又讲上了风笑天。 “……若风笑天断臂一事确为事实,真是武林一大遗憾。” “风柳的双剑合璧,怕是无缘再见了。” 肖凉又听见背后那人笑出声来,原想转过身去好好打量他一番,不料接下来几人又说道: “听说陈鬼医与风笑天私交甚好,如果我们求于风笑天,再转求陈鬼医,说不定可行。” 提到陈鬼医,谈话一时炸开了锅,评论四起: “……当年就他最特立独行!大家围堵邪教,本该将就露宿几晚,他偏说草地睡不惯,一个人倒回去走几里路睡客栈!谁知道他是不是给唐摘星通风报信!” “吴兄,你这话说岔了,那次围堵不是成功而返吗?” “是啊!是成功了!可我师父当时叫他不要离开大伙儿单独行动,还不是为了他好?你知道他干了什么?脸一垮就对我师父射了哑针!我师父整整一个月不能说话!” 这人说与陈鬼医有私仇,也不是什么弑父杀妻大罪,其他人不知道该评这人小气还是陈鬼医怪异,干脆任那人又挑了些陈鬼医当年的不是,说出来泄泄愤。 “还敢叫他帮忙?只求他不要倒向摘星楼那边,和我们对着干就谢天谢地了!” “陈鬼医当年便是爱理不理模样,出手几次确实身手不凡,但那是看在了谢思思的份上,现在去求他,只怕不会有满意的结果。” “……以前陈鬼医怎么也是一等一的高手,风华正茂,持才傲物也难免。这好歹也快两轮生肖了,他要是有生娃娃,也该到了他当年的岁数,为人父,说不定性情有变。” “瞎扯什么!你啥时候听他生娃娃了?恐怕连婆娘也没有捞着一个!他那种人,哪家姑娘嫁给他都是上辈子欠他的!” “他没娃娃?他给黑山谷下面村子治病,带着的小屁孩儿是哪个?” “收的徒弟呗,除了这种情况还能有什么。” “他能收徒弟?他不得把徒弟当仆人使唤了?” “我师叔几年前路过黑山谷,偶然远远看见他带着徒弟在街上采购,据我师叔描述,眼神温软娇宠有加,哪像你们说的把徒弟当作下人了。” “想不到陈鬼医也有这样的一面,那徒弟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就是不知道这徒弟学了他师父几分功夫?可别武功没学会,把他师父的臭脾气学得干净。” 几人越说越八卦,反倒忘了话题触及陈鬼医的原意。 肖凉看话题往自己身上靠,怕被发现身份,赶紧低下头去。忽然后腰被人软软戳了一下,背后那人小声道:“他们说你师父坏话呢。” 肖凉听罢浑身一颤,回头看那人,却又见他笑得和蔼不带恶意,只道或许是师父的旧识,然而从未听师父提起过,也不知当下该称他什么。踌躇间那人又道:“先接着听笑话罢。”说完拍拍肖凉肩膀,又抬头饶有兴趣看向那几人。 “……找着他徒弟,此事说不定有转圜的余地。” “那就由我与陈兄、王兄等一道出发,先去风笑天处试试,再去黑山谷碰碰运气。” “如此甚好,此去路程较远,王某叫人备下快马准备。” “有劳盟主了。” 肖凉知道他们一去必定落空,但说了又会暴露身份,只能干看着众人筹备。结果武林前五的孙云珂、柳十九、风笑天、陈鬼医与李承芮全数被提,又有人荐了些当初的二等高手和近年的杰出后辈,王如镇也都叫人记下,多是推荐之人自愿前去询问意愿,众人积极性也算高,事情便这样定下了。 十六 宴席将散未散,朱飞宇断言这群人定将踩垮他家门槛打听情况,得赶快回去坐镇。临走想起什么,对江小天道:“你这一路小心了。后来我老子对我说,咱们天山脚下碰着的和尚多半是摘星楼的人。搞不好风笑天早被摘星楼控制了。” 这才说得通为何和尚立马知晓了山上失臂情况,也晓得其实冤枉了风笑天,不但没有拿三人去抵触和尚,反而还得感谢他家童仆暗中相救。 “怪不得他要我们去接梅花仙子,堂堂一代大侠也有被禁足的一天,”他对江小天道,“你和肖弟听到摘星楼计划,又告诉了王如镇。今天没有大开杀戒显然是你们的原因。照理说唐白安不会放过你们,现在没出事,以后可说不准。还是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江小天摇摇头:“我不回好客山庄了,我要和王叔叔一起上京,去见孙云珂。” “也好,你和王如镇一起走,唐白安或许不便下手。” 原来江小天已被点名,说他乃后生之佼佼,希望代为向好客山庄传达武林意图。当时他起身抱拳行礼又收到不少称赞,越发不好推辞,便随口应下了。 “家里的意思,我写封家书就能明白。我爹不会坐视不管的。” 朱飞宇点头道:“万事小心,那有缘再见了。” 江小天目送朱飞宇离开,拉着肖凉到清静假山下面道:“肖弟,刚才没有问你的意思。如果你不想跟王叔叔一起走,我就和你单独上京。” 肖凉奇怪道:“你为何觉得我会不愿与他同行?” “我……我看他们说你和你师父的坏话,怕你不高兴……” 肖凉笑道:“这没什么,旁人的闲言闲语,听过也就算了。” “肖弟,你真和其他人不一样。”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从来师门名声受到侮辱,弟子就该出面理论。尤其扬名在外的门派,弟子在客栈等公共场合几句不和大打出手是家常便饭。要说肖凉自己不在意也罢了,对于针对陈鬼医的种种言论亦听而任之,着实另类。 肖凉解释道:“我师父常教诲‘人言如水,得过且过’。叫我不用在意别人言论,只需做自己喜欢的。” 江小天一愣,嘴里复念几遍“……得过且过,得过且过……”跳起来道:“肖弟,这话说得真好!” “不只是因为这事儿,我想唐白安未对我出手,说不定是忌惮我师父。”他深知自己火候,江小天不谈,唐白安真想要自己命,分分秒秒的事情。 “说得对,摘星楼如果要拉拢你师父,可不能动你!” “二来正道高手云集,你的安全也有保证。” 江小天见肖凉也为他考虑,不好意思道:“我就一条糟命啦……”他又想到他处,苦恼说,“叶岚都是因为我好奇要去听他说话才死的。都是因为摘星楼他才不得不和王叔叔他们……”他联想出云雨画面,话在嘴边又开不了口,跺脚道,“我也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不管摘星楼要不要我死,我也要冲在前面去!肖弟,你说过,不能再让叶岚这样的人因为摘星楼而死了!” 肖凉不料自己当时随口说的气话他记得清楚。见江小天义愤填膺,自己此刻要澄清表态,无疑当头泼冷水。又想来日万一被师父发现自己还与正道混在一道,数罪并罚不知是个啥下场了?然而思考自己前去科举,殊途同归大概也算是另一形式的拯救苍生。陈鬼医的做派不算错,却似乎颇显明哲保身。既然是师父说的做事无需在意他人意见,真要怪罪起来,就讲是无法要一路给江小天解毒罢! 他自欺欺人打好算盘,忙要接话,假山后面有人说道:“哎呀呀,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一文一武,这下武林有救咯~” 接着身影转出来,正是之前坐在肖凉背后之人,见他走过来笑道:“连小辈们都这么斗志昂扬,做长辈的也不能太懈怠了不是?” 江小天听他自称长辈,行礼道:“见过前辈叔叔。” 那人一听又笑:“嘴真甜。” 肖凉看这人举手投足潇洒大气,又晓得自己是陈鬼医徒弟,外加寿宴场合出现,推断是与陈鬼医并肩的豪杰。想要称呼但不知其名讳,只问道:“不知前辈名号?” “我姓柳,家中排行十九。” 那不就是柳十九了? 吓得两人再叫声“柳前辈”。柳十九哈哈一笑:“还是叫叔叔亲切。过几日大家出发时候,咱们一起走。” 江小天不想前辈高手会主动垂青自己,受宠若惊道:“叔叔怎样安排都成。” “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丐帮老头儿说你好。”柳十九嘴上说着,眼睛含笑直往肖凉身上看。 “真的吗?他老人家怎么说我的?” 他不答话,再认真打量肖凉两眼,肖凉被看得心犯嘀咕,后退半步再朝他施礼一次。结果柳十九大大叹口气,肖凉以为要评判自己,却听他说道:“我虽然想和你们两个娃娃走,不晓得王铁锤肯不肯了。” 两人不知他所言何意,柳十九自道:“眼下想光看热闹也不容易啦。”说罢负手走了。 两日后王如镇打点完毕,众人一早在宅门前各自准备。此次行程由王如镇带头,算上江、肖拢共不过五六人。柳十九果然要同行。只是王如镇脸色尴尬,对柳十九道:“柳大侠,你真的要去?” 柳十九上马说道:“铁锤,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我当真要去。” “这……” “你尽管放心,他堂堂武林第一人,自然不会为了个人恩怨避而不见。何况都是陈年旧事,谁提谁脸上没光。敢给我们吃闭门羹,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王如镇少许展颜:“那我就放心了。柳大侠果子镇的生意不要紧吧?” “不碍事,有人替我看着。” 王如镇走开后,柳十九凑在肖凉耳边悄道:“在我店里能尝出酒有异味的,也就鬼医和你了。” 肖凉一愣,这下知道了当日客栈就是柳十九的经营,又吃惊道:“那药不是梅花仙子下的?” “有人要在我店里出手我能不知道?只不过下的不是致命毒药,我也就懒得过问了。” “师父以前在你店里喝过酒?” 柳十九也不在意肖凉对自己的称谓,在马上摇头晃脑笑道:“有啊,以前也有段少年轻狂的岁月啊。”他忽又敛神严肃看向前方队伍,“旁观者的日子也到头了。” 他手中缰绳一动,策马前踏。 至此,肖凉真正开始向京城行进。 十七 江南鱼米之乡,景致与各地不同,青瓦碧水间蕴着丝婉转轻快。一波儿人浩荡行进,走到此处亦是不由慢下脚步,颇有游玩山水的情趣。 柳十九既被冠曰“清闲雅士”,说的就是他不喜参与江湖纷争,偏爱舞文弄墨。路过市井街道人群拥堵,骑马者皆是小心踱步向前。见他最为兴致盎然,忽而一人策马挤到前面去,停在路边摊贩旁把玩不值钱的小饰物。他又不愿下马,身子弯下去挑拣拨弄,背上的发丝软软滑下几缕。 不一会儿他被几人甩在后面,江小天高声提醒:“柳叔叔,我们走远啦!” 他才抬头答应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几步追来,面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喜悦,对肖凉道:“那个把件真不错。” 江湖常将柳十九与陈鬼医并称“柳陈双星”,便是指二人学问超群、言论精辟。又以柳十九在先,一为陈鬼医钻研医药,学识广度略逊柳十九一筹;二为柳十九谦和随意,不似陈鬼医古怪刁钻。世人虽这样称呼了,当事人也不甚在意,也未见其真正为此做出什么动静。 然柳十九再如何放下身段广结善缘,缺少知己未免不是憾事。当年陈鬼医与他也算和气,偶尔还会饮酒作乐。但陈鬼医一心扎在药学上,柳十九又素来不爱这些。两人始终不是莫逆之交。 恰巧肖凉只单纯师承陈鬼医医术,一概乖张性情皆摒弃了去,剩下个温润书生,可不就是柳十九自己当年模样?交谈几句,更发现肖凉表面柔弱,骨子里仍是透出股偏执傲慢。哎呀呀,几个文人能有这番气节!把柳十九欢喜得可以,恨不得上下与肖凉一处,权当成了自家徒弟。这边肖凉也少有见到这般人物,出口成章、三句引典,也暗把柳十九认作了良师益友。 不多时两人便相见恨晚,一大一小结伴在街旁挑选把件和饰物。 这下又在家陶瓷摊前观看。摊主见柳十九气度不凡,又看肖凉衣着考究,猜想是公子哥出游,只把最贵重的花瓶捧出来道:“客官您看看,这可是官窑瓷,戴宗寅当家时候的货色,瞧瞧,这花纹……” 柳十九接过花瓶拿在手里转着看了两圈,又拿指甲扣扣瓶身,瓶子发出几下清脆响声。他点头道:“确实是好东西。” “那是当然了,戴宗寅管事儿的那些年,朝廷就只认戴家的瓷器!其他几家大的窑厂哪能比哪!” “现在不是戴宗寅当家了?” “您还不知道啊?戴宗寅一死,他家烧的东西,唉,连我都看不入眼!” “哦,落魄了。” “他生的那个儿子哟!败家子!还不是朝廷给脸色抄的家,自己灭在自己手里了。” “难怪现在少有看见戴窑的新瓷了。”柳十九又上下翻倒着花瓶细看。 “是呢是呢!收一件是一件,再过几十年能成古董也说不定呢!” 不知柳十九听进摊主的兜卖没有,他只把注意力放在花瓶上。旁边肖凉本来无意看这些碗碟,却在桌角瞥见一抹特殊的浅青,定睛看清是个圆滚滚的砚滴,外观简洁憨态可掬。釉色介于艾绿与水绿之间,光照下又偏月白。肖凉拿起了就不想放回去,握在手心里面左看右看就是喜欢。 摊主见状忙道:“客官好眼力,这是前朝的三绿小砚滴,可是用苗疆的粘土烧制。材料难得,一共只烧了百余来个。” 肖凉听了只道好笑,黑山谷就已在苗疆边界。苗疆土质粘稠此话不错,但绝不适合制瓷器。烧出来的东西说陶器都差强人意,顶多算个实用的器皿。是故黑山谷附近也只见得中原人运来瓷器贩卖,鲜有见外人挖土回去烧窑制瓷。 且不论这砚滴材料究竟为何,颜色真真上上品。陈鬼医向来看不起这类矫揉造作姿态,要给墨汁加水从来拿起笔往笔洗里面直接一杵,带出来多少是多少,次数多了也大约能控制水与墨汁的比例。肖凉初次瞧见砚滴便爱不释手,头也不抬问:“这个怎么卖?” “算您三十两银子。” “这么贵?” “客官这可是稀有货呀!您看这工艺,做一个下来得费不少时间,又是这么小一件儿,能从前朝保存到现在也不容易呀!” 柳十九顺眼看了看砚滴,笑着放回手里的花瓶道:“我看也就值五两银子。” “这……这位客官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摊主看柳十九将花瓶也放回去了,急道,“这花瓶您也入不了眼啊?” 柳十九道:“花瓶仿得确实好。我不是有事在身,或许会买。”他一牵缰绳要走。 “要不!再少您一点儿吧!十五两!砚滴!砚滴!” 肖凉不料价钱忽而陡降一半,还未反应过来,江小天已从前方倒走回来,刚好听清“十五两!砚滴!”因问道:“什么东西?” 肖凉将砚滴凑在江小天眼下。 “就这个?”他接过把玩起来。 摊主道:“这可是前朝产的三绿小砚滴,这位客官可喜欢得不得了呢!”他哈腰指向肖凉。 江小天举起砚滴对肖凉道:“肖弟看中这个了?” 肖凉是真觉得那砚滴可爱,但一想十五两也太过离谱,何况上京路漫漫,万一买来揣兜里一不小心给打碎了…… 他从江小天手里拿过砚滴,珍而重之地放回原处:“罢了,路上带着不方便。” 摊主看肖凉心意已决,叹气想放走了个宰外行人的大好机会。 柳十九问江小天道:“你倒回来找我们,是铁锤他们走太远了么?” 江小天这才想起目的来,道:“王叔叔看大家都想逛逛,说干脆就在这儿歇一天,也耽误不了多久。” 柳十九含笑点头不语。 “他们已经在前面客栈点好菜了,咱们快去吧。”江小天话语间在拥挤的街道里调转马头。 两人也应声跟着江小天向客栈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细节都是作者瞎掰的~请勿认真考究_(:з」∠)_ 十八 一干人停留的小镇盛产鲫鱼,酱汁淋在现炸的鱼身上,再撒以零星蒜末及嫩绿葱花点缀。色香占齐,味道自然没的说。即使是两寸巴掌鱼亦遭众人吃干抹尽。江湖粗人,连背脊和鱼尾多刺部分也能耐着性子抿出毫厘小刺,放在平日是绝不多见的。 大快朵颐过后,江小天听席间谈论此镇有一著名赌坊,便想去看看稀奇。肖凉嫌太吵闹,本不愿去。柳十九知道了江小天想法,却说着“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竟也要去。 江小天道:“没想到柳叔叔清闲雅士,也对赌博感兴趣。” “莫再提什么清闲雅士,我现在既不清也不雅更不闲,如假包换俗人一个,”他笑道,“小孩儿到处乱跑,大人能不看着点儿?” 这下挑明柳十九是欲保护两人,他又道:“到了地方,肖凉,你可得露两手给我们看哪。” 江、肖一路不解,走近赌坊才发觉匾上大书“妙手一笑”四字,所指原来是这个。三人先后笑谈跨进赌坊。 只听里面人声鼎沸,各个赌桌前吆五喝六声响一浪盖过一浪,赢了的振臂高呼,输了的垂头丧气。动作夸张之大,肖凉进来不到十步已被两人撞了肩膀。他好不适应,只想立刻掉头出去。 江小天兴奋指向一桌麻将道:“这是什么玩儿法?” 柳十九顺着他手看过去道:“你现在问仔细了,也断不能立马上桌。换点别的简单的赌去。”说着在赌坊内左右顾盼,拉着江小天至选中的赌桌旁,又嘱咐道:“就赌会儿大小过瘾罢,他家规矩不好弄,随便玩玩就行。输了也不必在意。之后在后面找我们。” 他像是对这里极其熟悉,带着肖凉转到后院。透过镂空雕窗已能窥见是处精致园林,假山层叠怀抱一潭碧池,再有亭阁屹立。入座不久有小厮上来招呼茶水,一墙之隔雅俗分明好比泾渭。 肖凉道:“这里倒也别致。” 柳十九哂笑道:“奸商不懂雅致,只晓得拿铜钱绳牵人鼻子替他谋划。” “原来如此。” 他看呈上来是两碗盖碗茶,待小厮退下后冷哼道:“不伦不类。” 是说盖碗茶中原与江南少有,饮茶氛围需闲懒热闹方可。现在情调清新淡谧,端出这等市井茶具,还不评论碗中茶叶,就已违和了十万八千里。 他又独自批评了几句,文人酸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肖凉端了茶船,见茶水上浮着些泡沫,他也不拿茶盖子刮掉,直接用嘴吹飞泡沫喝了。 柳十九笑道:“鬼医当年做客于我也这般喝茶,当时只武断判他下里巴人不懂风雅,后来才晓得是我孤陋寡闻。” 柳十九初见陈鬼医,虽有闻其异常性情,但也好茶款待。为撑自己颜面茶具还是珍藏多年斗笠杯。不曾想陈鬼医拈起碗沿就对着茶水吹了两口气,满不在意模样。此等粗鲁动作着实吓他不轻。 肖凉亦笑道:“师父也有这习惯?我有时出谷为乡民看病,遇上农忙,见乡民们是这样喝的,我也学着这样了。茶不好,才会起泡子。” “哈哈哈,我后来与鬼医说了我的惊讶,他讲黑山谷附近民风淳朴,下地干活不知何时能喝口茶。盖子久盖水闷黄了不好吃,干脆不要盖子,直接靠嘴吹。没那么多弯弯肠子,鬼医也被感染,省了许多花架子。” “师父也说黑山谷的乡人耿直,不像外面的人面禽兽。” “难怪他肯留在那里了。以前他最爱四处游历,把别人得罪了也是一走干净。” “师父以前不住黑山谷?” “当然不是,我记得他似乎是中原一带的人。” “师父少有对我说起他以前江湖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 “按他性子是不会对你多说,又喜欢对旁人的评价置若罔闻。” “是这样,我也才知道他和风笑天是多年好友。之前从没听他提起过。” “当时称得上是个奇文了。居然有人得以忍受鬼医,还与他交好!结果笑天成了红娘,天天代人传话给鬼医。鬼医对我说,笑天即便再好脾气也要厌烦,现在他俩不就各自隐居么,落个清静。” 两人又聊了些话。 前面赌坊隐约有哄笑间或传来,嘈杂吵闹,有两人对话声音颇大似是起了争执。一个赌官冲进后院,不一会儿领了个管事儿的出去。 肖凉耳尖分辨声音道:“是小天?” 柳十九眉头微皱起身道:“去看看。” 两人快速绕回去,刚好碰见江小天掀翻赌桌,赌资赌具稀里哗啦倾倒满地,对面一人急忙躲开途中也不忘捏着手里的银枪,正是江小天的家传宝贝。 那人着的锦罗绸缎,面容却显狡诈,一眼就知不是善类。 柳十九特意嘱咐后,江小天的确只考虑玩玩儿,讲说输光了大不了一拍屁股走人。他这想法几乎是所有赌徒上桌前的一贯臆想。尤其开头赢了几把银子又在眼皮子下面陆续输出去,哪能没有火?这也罢了,对面那富贵公子手贱要出千,出也算了动作粗糙遭江小天发现,逮个现形。 江小天不傻,琢磨说不定开头赢的银子就是诱饵,上钩了再慢慢收回去,稳钓自己这条大鱼。 当场拍桌叫板。 那富贵公子也不慌张,阴笑道:“怎么的?大不了把这局的钱还你,你也只看到我这回动了手。” “你混帐!你一开始就故意让我赢的!” “证据呢?” “这……” “你看着我每一把都出千了?” “也没有……” “愿赌服输,钱输光了就想赖账?乱说话小心烂舌头。” “我没有!” “哼,技不如人,也不瞧瞧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富贵公子判断江小天是过路旅人,放心大胆骂他也不怕打击报复。 江小天自知赌技欠佳,若要说独自前来确实缺少勇气。他被说中要害,气急上头指着富贵公子道:“你出老千!你没否认!” 那富贵公子已是理亏,原以为江小天呆笨,妄想拿话绕他三圈糊弄过去。哪料江小天咬定出千不放,富贵公子乃本地住户,今天要是不治江小天一治,这地盘就没得混了。 他也一拍桌子弹起来,抓起手边一锭银元砸向江小天,吼道:“给你钱,还不快滚!” 富贵公子不会武功,银元丢过来毫无内力。但江小天从未见过有人能这样耍浑,一时吃惊忘记闪避,银元砸在脑门上三分疼痛,七分羞辱。富贵公子见状立即放声大笑,围观众人全是趋炎附势之徒,本地少爷与外地路人,该选谁显而易见。有第一个人笑出声,其余人跟着笑是容易得很。 满堂哄笑。 江小天头次受这等侮辱,捏紧了拳头不说话。 “现在得了钱可以滚了吧?穷光蛋进什么一笑楼!本少爷没心思陪你耗。”那富贵公子其实有些心虚,怕江小天真正眼红打他。说要江小天滚,自己先故作淡定往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嘀咕“什么东西,也凭和我赌,真他妈晦气。” 江小天大吼:“你站着!”两三步跨过来一把钳住富贵公子胳膊。 富贵公子吓得不轻,哆嗦一下道:“你还想干什么!”要是扭送官府,也还真就麻烦了。 江小天举起那锭银元:“我拿这个和你再赌一回。” 富贵公子被江小天捏了胳膊,酸痛不已,发觉对方内力不浅,心下怯了不少,盘算不管输赢送走瘟神了事。 于是两人又坐回去开赌。一局定输赢,赌大小。 富贵公子典型纨绔,不吹嘘赌技出神入化,单骰子这一项也至少玩了四五年,对比一个多时辰经验的江小天,要输还是不容易。单是摇骰蛊的架势就甩了江小天好几条街。江小天这头动作虽粗暴,但浑身气势也不是好惹的。 周围看客纷纷下注,情形一边倒全压给了富贵公子。 骰蛊扣定,揭开一看:富贵公子四五六,江小天四五五。 “愿赌服输,慢走不送!”富贵公子这次不敢再出千,却也没料到江小天差些就赢。心有余悸,只愿开溜。 江小天脸色铁青直吼:“你站着!”他一拳头落在桌上,上面银元铜钱通通跳了一跳。 “你有完没完!你要再诬陷我出千,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输了就瞎嚷嚷,哪来的疯狗!” “你说什么!” “还有没有人管事儿了?这地方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吗?” 赌官看闹大了,也忙叫人架江小天出去。 江小天三两下挣开束缚,拦住富贵公子道:“你不准走!我再和你赌一回!” 疯了,这人疯了。 富贵公子不是没见过输了就发疯的,可没见过疯成这样的。他现在兴致全无,万万不想再和江小天纠缠,于是道:“赌就赌!”他把所有银子摔在桌上,“我全压上!你拿什么跟我赌!” 江小天意气用事把人诓回来再赌,对方爽快答应了才反应自己连最后一锭银元也输得精光。可分明是对方出千,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死活咽不下这气,不加思量,肩上绑带一松,背后银枪划过“梆”地横在桌上。 “这个够不够!” 十九 江小天祖上善出英雄武将,平均算下来五六代便有一人。最近一位江伏南大将军,开朝功臣,随皇帝出兵打仗夺江山,用的正是代代相传之红缨小银枪。 此枪说小不小,因枪之第一主人身材魁梧,又是出征所用,遂定做时有意放大尺寸。总长近约八尺,立在江小天背上尤为显眼。 俗曰“年拳,月棒,久练枪。”是指枪术自古难学,若非天资聪颖再加良师耳提面命,常人不易掌握。 江小天即便早知家世显赫,自己武功了得,却不爱显白夸耀,为人相当低调。全因其母出生当地有名官家后代,自幼饱读经书,嫁入武将门下后着重教育江小天礼仪做人。倒不是怕他出去言语莽撞吃亏,反是恐他一介鲁夫辱没家门。 这次赌坊一事情形特殊,江小天实在气昏了头。 他要拿枪在手,原本是习惯划弧圈枪到前。此招一出里外三层看客接会被撂倒在地,江小天铁心要显摆,无意误伤他人。他拉松绑带,单手反握枪身只斜向上疾抽。众人为看稀奇离得近,皆顿感头顶气流搅动,同时眼前一道银线闪过。那银枪已然伴着巨响横在了赌桌中间。 富贵公子虽没能看懂其中蕴藏的枪术技巧,也差点被扫到鼻子,又见江小天横眉瞪目,竟觉此生从未如此怕过。莫说再在江小天面前出千,甚至还恐慌自己万一赢了他,不晓得又招惹出什么后果。 江小天吼道:“你敢不敢赌!” 富贵公子心想顶天不过输银子,方才已趁乱吩咐书童回去搬救兵。江小天再要扭着闹,公了私了他都跑不了! 于是拍桌道:“今天要是怕了你,老子狗娘养的!”他想起江小天的难缠,补充道,“一局定胜负!” 两个年轻人都一屁股坐回去,拿起骰蛊就开摇。 紧张时分,理应喧闹场合霎时安静异常,只闻两蛊与六骰叮叮叮碰撞之声。 不论结果横竖最后一局,两人摇得是表情严肃、四目相对。更不愿率先扣蛊,竟就继续摇了个把时间,堪堪同时扣定。 揭开时刻众人目不转睛敛气屏声,鲜明是: 江小天三个一,富贵公子三个六。 富贵公子登时怪叫声,抓过桌上银枪,双手勉强将枪头指向江小天大笑道:“狗屎运到头,想输都输不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小天三岁伊始习武,十一岁提枪。与人对练次数不下万次,被各类千奇百怪兵器所指亦能淡然应对。唯独这回在赌坊被不知名的纨绔弟子,拿自家祖传银枪指着面门当众嘲笑。如何能忍?且银枪质量上乘,富贵公子一不能轻松举枪,二不会正确举枪。那姿势好似怀中抱个粗壮树桩般吃力,面上却是露出狡黠笑容,歪歪斜斜朝江小天射出得意的眼神。 刹那,江小天清醒认识到事情非同小可,立即就想要回银枪。再转念思忖对方赢得堂堂正正,银枪还是自己主动提出以为赌注。 后悔已晚,富贵公子仍旧狂笑不止,江小天听在耳里无疑是最讽刺声音。一时没有对策,他几乎就要冲过去劈头给那富贵公子两拳头要他住嘴!可银枪呢?靠蛮力夺回不是不可。但日后传出去自己还混不混了?江家的世代荣誉还要不要了?单单讲银枪是在赌坊输出去的,耻辱程度也未必算小。 左右为难,江小天将就掀翻面前赌桌,好歹暂时克制了其它冲动。 柳十九与肖凉正巧进来,还未搞清状况,听得富贵公子大怒道:“狗日的你还想干嘛!是不是要把你裤子扒光了也输给我!” 江小天闻言再无法冷静,脚下挪步就要上前斗殴。 肖凉手快按上江小天肩膀轻唤道:“小天?” 江小天只感肩头一股温软绵力迅速窜入肌皮之内,冰凉沁心。肖凉声音尽显急切,江小天转回头去见其眉头紧蹙,十足忧愁样子,显然是为担心自己。那么自己做了何事让他如此情绪?赌钱赔了银枪?不服气掀桌耍浑?呵!无能啊无能,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连累亲友担惊受怕。银枪怎样物归原主?过年家中怎样交代银枪去向?并且无论百般斡旋状似都无法挽回赌博败家的名号。一一问题接踵而至如花灯般转过江小天脑内,七情六欲波涛汹涌找不着发泄的出口。 他哑道:“肖弟……” 不甘与屈辱的眼泪须臾滚满眼眶,他连忙背过身子,妄想把多余的液体生生憋回去。 柳十九扬手拍了江小天后脑一巴掌,叹道:“毕竟年少。” 他扫视全场,目光落在富贵公子杵着的银枪上,大概猜到情况,说道:“这位公子,在下和你赌一局可好?” 二十 柳十九话毕见对方脸色不佳,抿笑又道:“赏个脸吧。” 富贵公子自以为好容易解决了江小天麻烦,本来盘算他若还要发泼,自家家丁拖出去打一顿就是。结果哪知黄雀在后,后院冒了两个同伙出来撑腰不说,这年长老练的一个又要叫赌。怎会再和这群人搅合!于是死活叫嚷“不赌!不赌!”拖了银枪走为上策。 柳十九也不慌张,侧头与江小天简单轻语数句,又道:“既然如此,公子也不必急着先走,咱们把苏楼主请下来,将此事从头说个清楚。” 富贵公子知道瞒不过最初出千起因,哪肯坐等审判。权当耳边过风,依然朝外快走。然抬脚即将跨过门槛,他突觉背部激痛,周身动弹不得,竟保持高抬大腿的姿态定在了赌坊门口。又因重心不稳,正正跌个狗吃屎。 柳十九自他后方道:“老年人说话就这么不中听么?” 其余人看得分明:柳十九眼瞅富贵公子想溜,右手掐诀对其方向飞速虚点一出,那人再未移动分毫。 出手就是隔空点穴。 江小天骤然忆起当年柳十九因此绝招得一雅号,尊称其为“冠花君子”。意指觥筹交错赏花场合,柳十九偏爱使出隔空点穴功夫,打落盛开之花,其簌簌缤纷场景据目睹之人赞为桃源仙境,美不胜收。故得名。江小天却不知柳十九与魔教教徒厮杀时候,指头伸出去冠的不再是花,而是血淋淋人头。 柳十九不再看那富贵公子,转身坐在最近一张赌桌旁。周围人被他气势吓到,自觉以他为心让出个圆。 柳十九对一赌官道:“去叫你们楼主来。” 赌官道:“这位客官,楼主今日碰巧外出……” 柳十九笑道:“好一个碰巧。不见,我便砸了他的店。” “客官,我家楼主真不在。” “怎的?你当我随口说的?”柳十九不接话茬,眼睛还含笑看着赌官,手就沿桌沿缓缓抚摸至桌角,触摸处再挪开全化成了粉。 赌官二话不说战战兢兢跑上楼去。 江、肖站在柳十九身侧,见他儒生外表下潜藏肃杀凛冽之势。眼神淡漠,周身却咄咄逼人得很。肖凉想起王如镇笑称武林前五人,随便哪个要想认真起来,光是霸气就能把人吹到三尺以外去。如今看这话还真有几分可信。这边江小天看富贵公子已被放倒,银枪凄惨躺在地上。心里虽极想马上捡了回来,但瞅柳十九架势十足要替他出头,总算按捺住脚步。 不一会儿二楼徐徐下来个中年男人,负手而立,面上笑着,却感觉不到善意。他开门见山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柳十九不言,那楼主俯视打量柳十九几眼,微微吃惊道:“程小尧和你什么关系?” 柳十九道:“这与你何干。”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柳十九答非所问:“我徒弟在你这儿遇上老千,称手的兵器给输了。” 他双眼瞥向门口,楼主看过去,颔首道:“好说。”他一示意,有下人过去架走了富贵公子,又将银枪递还到江小天手上。 楼主问道:“阁下还有何事?” “我说无事,你肯放我走么?” 楼主笑道:“阁下的意思,苏某不太明白。” 柳十九亦轻笑几声道:“我听闻一笑楼楼主平生最喜饮酒,尤爱果酒。今日到此,便想讨上一杯尝尝。” 楼主道:“如此,楼上请。”他不再客套,不等柳十九反应,自己先转身上了楼。 柳十九对江、肖道:“在外面等我。”也跟着踏上楼梯。 两人听话出了赌坊在斜对面茶楼坐等,江小天银枪失而复得,欣喜异常。对肖凉讲述期间故事也绘声绘色。 他最后叹道:“枪没丢,银子也没赢着。” 肖凉问:“小天,你要银子做什么?” 江小天突然面露难色,转着茶杯不开口。 肖凉想莫非是为了劫富济贫?自己初识江小天那时确实不待见这等义举,但后来渐渐熟络,也就淡化了厌恶心理,于是道:“你要拿钱送穷人,我这里还有些治病得的钱,可以先用着。” “不是为了这个,我也不能要你的钱……” “飞宇不是给了你二百两?那钱也输了?” 江小天大大叹气,好是无奈。 不到一盏茶功夫,柳十九便不温不火踏步出来。后面跟个赌坊下人,手里托张红布覆着的盘子。 下人过来将盘子搁至桌上,掀开红布,里面是:银晃晃数摞银元,还有几张大额银票。他作揖道:“楼主聊表心意,请笑纳。” 两人疑惑对视踌躇顾虑,柳十九道:“收下吧,有人唯一不缺的就是钱。” 待下人走后,江小天讪讪道:“柳叔叔……” 柳十九笑出声,“帮你摆平了事情,出来就改口叫叔叔了?” 江小天不知话中含义,木讷看向肖凉。肖凉猜到柳十九之意,贴近江小天颈边耳语了。 江小天恍然大悟,又惊又喜叫:“师父!” 柳十九朗声笑道:“若是从前,我断然不会收你这样呆笨的徒弟。” 江小天激动之余不忘还有拜见之礼,绕过桌子要对柳十九下跪磕头。柳十九仍在笑着,抬脚顶住江小天半屈的膝盖,捞起他臂膀道:“你我有缘,礼数可免,日后也便于我反悔。” 江小天反握住柳十九胳膊,“这算是真正的师父了?教我功夫的那种?” “你枪术招式自有一脉,不必再师承我的门派。撇开这个,内力方面我倒还能尽些绵薄之力。” 江小天亢奋道:“师父!” 柳十九笑言:“大小诸事都已解决,回去了。” 三人正收拾桌上钱财,江小天忽然到柳十九耳旁遮嘴低语了一番。柳十九听罢道:“花这些小心思,活该你输钱。”笑眼只看肖凉,“肖凉,你先一人回去。” 肖凉想或许就是救济贫困之类。也不多虑,随口应了。 江小天哎呀一声道:“肖弟,你一人回去安全吗?我怕唐白安钻空子。” 柳十九伸手猛戳江小天侧腹,“肖凉背后有鬼医坐镇,半夜出门也没人敢动他半根汗毛。与其担心他,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我才该好好跟着你,一会儿不见人,唐白安不找来,你自己都能捅篓子。” 江小天脸红道:“莫再训我了……” 两人神神秘秘,在茶馆就分手先走。 二十一 肖凉回去恰好错过王如镇等人饭点,简单叫了碗牛肉面,吃罢时辰尚早,推测明日起不会再有空闲游玩,决定一人再上街逛逛。 他信步慢走,约摸行了一炷香时间,不远处现出条不知名河流。此刻华灯初上,通红灯笼缭绕成线,悬浮在潺潺流动的河面。 两岸挤满各色小摊小贩,行人同样摩肩接踵人头攒动。肖凉站在桥头清晰听见对面讨价还价声响:“最多再少五个铜板!我这已经是亏本买卖了。” 倏尔缕晚风拂过带起两袖鼓动,鬓上细汗黏住的青丝终是禁不住撩拨,挣脱束缚,飘飘扬扬凌乱肖凉眼迹。他拿尾指把头发规矩别回去,无意碰到额角一条突出疤痕。失神片刻,复想起是日前王如镇总管所致。那伤口已然结疤,干瘪起皱,想必再过不久就可长出粉嫩新肌。 肖凉前一瞬发觉自己久违了在黑山谷玩世不恭的心态,心忖今夜要好生享受番独自逍遥的清静,后一秒遭脸上疤痕活活将思绪拖回江湖漩涡。流水碎响与市井喧嚣仿佛幻境,极不真实。无论过去光阴抑或当下风雨,皆像与己隔了层朦胧纱缦,看得见摸不着,近在眼前又远至天边。 他一人独处就爱多想,并且常进思维死穴。驻足不长时间又忧愁起陈鬼医追来责骂一事。原本只是与江小天同行,哪料后来又多了柳十九、王如镇几人。武林众人待己和善,却仍无法预知陈鬼医反应。何况接下来还要约见孙云珂商议武林除害大事,过年后又有科举等待。肖凉有心收集各类人对陈鬼医评价,重塑师父形象,判断他若得知自己打算,多半会冷哼道:“你要抱那群走狗的大腿?可以。削了十指后随便你。” 再有微风吹过,深秋初冬天气,日落后气温冷下许多。肖凉颤颤打个激灵,也不晓得是为想象还是寒风。 桥上过来对父子,孩童总角年纪,眼尖瞧见对岸一摊位,拽着牵他小手的男人衣摆嗲道:“爹爹,我吃糖葫芦。” “还想吃糖?小心牙吃坏了半夜喊疼。” “不~我要嘛。” “不准。上次就喊牙疼,你忘了?不长记性。” “嗯~没有。” “什么没有,你忘了我可帮你记着的。” “不,不,不,我要嘛。爹爹~”那孩童说着就噘嘴,身躯柔软扭摆起来。 “不给买。” “就一串嘛爹爹,就买一串。”孩童撵到男人前面,竖起胖乎乎的食指。 “好好好,买一串买一串。回去不准跟你娘说,听到没有?不然不给买。” “嗯!不给娘说,爹爹给我买糖葫芦吃。” “乖儿子,”男人抱起孩童亲了一口,走到贩售糖葫芦的小贩前,“买一串。” 肖凉默默注视一大一小拿着糖葫芦走远,喟然一叹,不禁哑然失笑思量方才纠结之心是多无趣。 “得过且过。” 他念叨陈鬼医的特殊箴言,不得不承认师父真是个洞悉万物的“鬼”,此话一出,何时何地都能给自己指条明路。 于是他打定主意及时行乐,要将一路排到了视野外的摊点逐个逛遍。心情愉悦像是出谷以来的最放松时刻。说是挨着看下去,可有不少是女性饰品。稍微停留便会招来摊主询问:“给心上人买吧?”他开始还能回应说:“随便看看。”几次下来也懒得理会,见是头簪发饰就快走掠过。哪想连着几个摊点皆是类似饰物,又有众多年轻女子扎堆挑选,他干脆让道出来,只顾沿河看景。 天色尽暗,路人反而熙熙攘攘多了不少。闲谈与笑语坠入墨色琉璃的河,涓涌不息。 肖凉偶然发现一不起眼摊位,铺面上摆满了形色面具。式样大多数出自民间传说,亦有戏剧人物脸谱。他走近观看,摊主只瞄他一眼,也不做兜卖。此举正合他意,还就把瞧得上的面具拿起把玩了两下。 摊主看肖凉兴趣正浓,懒懒道:“手工雕制,上色的五十,无色的三十。” 这五十三十指的是铜板。 面具几乎全部带色,肖凉听见还有本色的,图个新鲜,埋头苦找。果然在最角落里翻着个木色面具,伸手抓来研究。 这面具由整块木材雕成。眼处剜了两个圆洞,口处一较大椭圆洞,鼻息开口仅两个针眼小孔。雕工劣质,锉刀痕迹比比皆是,触感粗糙。更别提什么花纹样式,肖凉心想真要戴在面上,不仅不美观,搞不好还会遭未刨干净的木屑戳伤皮肤。简直就是刚进门的学徒手艺。 可这面具怎么看怎么眼熟,就连握在手里低头端详的姿势场景也不像是头回。 “这个可以便宜你,十五。” 肖凉心道白给也还需考虑考虑,知道不是贵重东西,随手往角落里甩去。那面具发出木头特有的碰撞声,肖凉却感脑内似有一道久未开启的铁门被怪力撞开。难怪如此熟悉,面具不就是江小天行侠仗义时戴的那个?只不过他戴的是半张,眼下这个是全的。 空白被记忆填满,他遥指面具展颜道:“小天,这个和你那个好像……” 然而笑容咧开一半,转头过去旁边哪有江小天人影? 肖凉本身性子淡,原没有友人作伴,不曾觉着不快,反倒甚是自在。江小天一度作陪,他头几天是不习惯。江小天虽说话多但也谈不上咋呼,与他同行,不仅未有预想中聒噪,而且好些需要应酬场合皆是江小天出面挡了。两人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任谁都不难看出已是知心知底的挚友。如果从一开始就没体会过知己滋味,自然不会感到难受。现下肖凉已然体会品尝过了,冷不丁身旁又没了江小天,哪里好过。平日老是江小天引着肖凉看这儿说那儿,“肖弟”、“肖弟”地叫唤。肖凉难得一次主动想与江小天分享喜悦,正主儿偏就不在。 他寂寥感顿生,也不管明明可以买了面具回去再和江小天笑谈。脸一垮,撒手就往回走。 怎么江小天也算名门之后,其父好客,家中门客无数。江小天本人再是积极开朗性情,外加乐善好施。想来朋友众多,都愿意与他交朋结友。肖凉心想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江小天那众多好友其中一个。口里叫声肖弟,那是好意。江小天要想和谁一道玩乐,主动权都在江小天手上。他想和谁出去,就和谁出去。对方不仅不生气,还很是乐意。可不得这样么,江小天人见人爱,他对别人也一视同仁。当日两人在假山背后碰见柳十九,江小天还不晓得对方来历,张嘴就喊的“叔叔”。可见随便对谁,指不定对乞丐他都一样这么好,不然柳十九收他做徒弟作甚?白天柳十九在赌坊内说他是江小天师父,显然是说给那楼主听的,虚张声势,结果出来就当真了。江小天撞上这种好事儿,那叫一个该。谁说闲话谁就是嫉妒。 可明摆着柳十九更欣赏自己,不然赌坊时为何要与自己在后院喝茶,不与江小天在前面赌博?世上就有这种荒唐事,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大人物随口说的假话,眨巴个眼睛也能变成真话。凭什么就收江小天当徒弟了?自己哪一点抵不上江小天了?也不是就讨厌江小天,只是气不过柳十九。对,自己只是气不过柳十九。 肖凉钻了牛角尖,越想越气。河边树叶挡住去路,他相当不耐烦之抬手拂掉。压根没想柳十九之所以不收自己为弟子,完全是考虑肖凉早已从师陈鬼医缘故。 江小天现在有了新师父,就和他新师父结伴去了。是呢,去干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呢。江小天心里话都和柳十九说,反正自己也从来没听江小天说过心里话。错不了了,这就是迹象,这就是江小天把自己当做一般朋友的证据。呵!自己还给忘了,江小天最初和自己结伴,不外乎因为自己误施了那套“烽火轮转”!否则自己这种阴测测的性格,哪个喜欢和自己处了?别人也只把自己看做了另一个陈鬼医!罢罢罢,没了江小天作陪,权当从未有过这人就是!孑然一身,打自出谷那刻起就是如此设想的。 两盏茶前还斑斓如梦的夜景,肖凉现在看在眼里只有恶心。他刚稳定的情绪转瞬即逝,强迫自己不断重复“得过且过”四字,埋头疾走。 余温尽褪,夜风悄袭。肖凉孱弱躯体比他人更早体尝到冬季的寒意。 他眼角余光见一小贩往回捡拾陶瓷小物。忽忆起午时差些下手的三绿砚滴。骤然停下脚头,足尖一拐改变走向,赌气决定绕道买回收藏。他生怕到了已经收摊,明日赶早也来不及再去。愈行愈快,恨不得就在大路上施展轻功,直接飞到目的地。 那向肖凉兜售砚滴的卖主,看路上行人稀疏,夜色愈浓,估摸也到了收摊时候,慢腾腾起身,先把最贵重的花瓶抱在怀里,准备放进包袱。 此时有一活人旋风般突现在前,吓得卖主险些脱手摔了瓶子。 肖凉道:“那个砚滴,我买了。”语气生硬,眼睛直勾勾盯着卖主。 卖主磕磕绊绊问道:“什、什么砚滴……” “三绿砚滴,苗疆土制。” “啊,您说的是那个。实、实在不好意思,有人已经买走了……您再看看它的?您稍等,稍等。” 卖主弯腰淘了另一砚滴堆笑呈出去。定睛再瞧,摊前几时还有人影。 二十二 午时更已打过。 今夜满月,不掌灯也能靠月华行走夜路。肖凉一路偏偏倒倒挨回客栈,身子软斜倚上房门,几乎是整个力气都耗在了开门上。 屋内本该漆黑不见一物,肖凉却发现窗下赫然一个人形剪影,白银月光自那人背后洒下,两颗星星闪闪的眼睛正正看向自己。 肖凉立即以为是邪教杀手之流偷袭,神智吓醒大半。强压惊恐急喝道:“谁!” 黑暗里对方看清是肖凉回房,高兴道:“肖弟。” 肖凉听是江小天声音,大大松口气,走过去埋怨道:“怎么不点灯。” “早就燃尽了。也没等着你回来。” 江小天闻到肖凉身上酒气,奇怪道:“你喝酒了?” “嗯。” 肖凉其实并不真心喜欢那砚滴,只为自己难得下决心要买东西,被人抢先,非常不高兴。且此事若单独发生他绝不会动气,全怪前面又有心事烦扰。一个炮仗点燃,整串鞭炮自然要受牵连。肖凉无明业火烧得旺,没有直径回客栈,转而酒肆买醉,至少喝了两个时辰闷酒。 他坐下仍觉天旋地转,闭眸以手撑额。 “肖弟,你不舒服?” “有一点。” “我去给你要碗醒酒汤。” “不必了,歇会儿就好。” “还是要的。”江小天固执己见起身出去找醒酒汤。 肖凉对着江小天背影哂笑几声,心道自己堂堂神医不知道火候?何况黑灯瞎火,众人皆睡,找谁要醒酒汤去。 果然不多时江小天空手回来,好歹带了灯。 “掌柜的都睡去了,我在厨房找了半天也没见着有醒酒汤……” “无妨,我坐会儿就会好。” “我给你端碗白水吧。”江小天放下油灯又出去找水。 肖凉真是对他哭笑不得,白水醒酒程度,恐怕还挡不上摸黑对着自己扎针醒得快。他诚心要醉,别人想喊醒,谈何容易。再者江小天本人在他面前反复晃悠,如何平静。 江小天把水送到肖凉鼻下,他只象征性抿了一口。 “肖弟,你怎么木着脸?” “没有。” “不舒服?” “没有。” “不高兴?” “我说没有。” “哦。” 两人无言对坐,肖凉想这也能搪塞了,江小天不过如此。 “肖弟,你有不高兴的事情,要和我说。” 肖凉暗想说了又怎样,嘴上却应:“好。” 他见江小天坐如针毡,欲说还休,像是有话,平时自己必定会主动问他何事。可惜他醉了,人一旦醉了,往往做些与原意背道而驰的事情。肖凉却隐约记得有人说过,人一醉,做的都是内心最希望做的事情。他想,或许醉后做的只是清醒时候怕去做的事情罢。 他问道:“你下午和柳十九做什么去了?” 果然江小天支支吾吾道:“也就和师父去了……”他眼珠一转,“随便逛了逛,吃了饭就回来了。” 肖凉听他已习惯改口叫柳十九师父,又不对自己说明去向。再追问下去,岂不自讨无趣。 遂决定撵人,说道:“你找我什么事?我有些困,想睡了。” 江小天试探道:“肖弟,我说了,你别笑话我。” “不会。” 肖凉心里嘲笑一老一少,遮遮掩掩结伴出行,说去逛了窑子都是平常。 烛光闪烁跳跃,江小天面色也不知是本来就红成这样,还是被灯火照映成红。肖凉看他一副抓耳挠腮模样,不禁突感无趣,就算他张口讲去青楼摘了头牌,也不可能提起自己半点兴趣。再打量他穿戴整齐,知道绝没发生过。 胡乱想了这通,他觉得脑子似乎比先前更加糊涂,忖度今次真喝多了。 江小天收回视线,手一伸就进了胸口。肖凉眼皮一跳,以为他要作甚。这才注意到江小天胸口布料明显鼓起,里面有个东西。 江小天将那东西掏了,握在手里递过来。 “这个给你。” 他说着都不敢正视肖凉,脑袋撇在一边。 他手中玩意儿不大,江小天五指自然卷曲贴上边缘。油灯忽明忽暗,那东西亦遭晕染层橙红。即便如此,肖凉还是一眼看出,那即是他心心念念未有买成的苗疆三绿小砚滴。 砚滴釉色青嫩,外表光润,一点星亮凝在弧处。 肖凉还在错愣,江小天小声道:“我白天看你喜欢,就倒回去买了……” 他手臂伸直撂得久了,见肖凉没有动作,转回头来吞吐道:“你……不想要?”手也犹豫着往回曲了点。 肖凉窘迫难耐,连忙接了。本应冰凉的砚滴尚残留着江小天的余温。 江小天露出笑颜,复而又扭开头道:“赌钱输光的时候,我以为买不成了,心里着急……” 他死活不好意思承认赌钱目的正是为了砚滴。 肖凉饮酒过量,脑子本不通络,现在更是晕晕乎乎不知所云。听了这话,像是坠入了湍急的河流。浑身上下激动不已,除开还能看清掌中砚滴,五感如同置身水中般模糊不清。他耳边又听得江小天说些“师父”、“笑话”、“幸好”字眼,已是无心细听,低头盯着那砚滴。 他自嘲情绪波动之大,反复无常之快,天地间除了自己还就寻不到第二个。自己不久前满载小人之心诋毁江小天,里外看他不顺眼。哪想得到江小天有这般心思。首次有人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笨拙偏激,也表江小天真心诚意。他又不是不懂。 情处遭点,肖凉眼眶一热,几近淌泪。 “肖弟?” 肖凉赶紧道:“没什么。”慌张抹泪掩饰。他再坐不住,借口说:“我给你施针解毒。”也不管是醉酒状态,起身要拿银针。 江小天忙按住肖凉手背道:“不用了。”又立刻觉得不对,烫手般缩了回去,跳起来道:“我走了。” 次日两人无话,连遥遥对视都显尴尬。 肖凉考虑不过是江小天好意送了个砚滴,也没什么可值得避而不见的。晚上壮胆主动要给江小天施针,江小天正常应了。 可一到屋内,火炭烤上。肖凉眼见江小天裸露的身躯就感别扭,江小天同样双颊如桃甚觉羞赧。两人明明没做什么,却不约而同察觉到气氛暧昧。一套针默默无言好不容易施毕,也没人说破话,假装一切依旧。 不过再到上路时候,二人各自心思多少有了变化。 二十三 二十年前武林大乱,摘星楼作恶多端。柳十九协助众人除害,了事后与相好程小尧远离江湖,定居果子镇,安心做起了客栈生意。程小尧古灵精怪,颇富经商头脑,再有柳十九背后支持。未霸道到断人财路,也可免受他人欺负。久而久之口碑渐立,生意兴隆。又处在信息交流频繁之地,白白捡来听了许多江湖消息。 程小尧有时好奇心上头,会扒上自家旅店屋顶偷听讲话。一次把整家旅店听过,觉得今夜甚为平静,无聊之余打算回去。正在蹑手蹑脚攀下屋檐,看见朱飞宇鬼鬼祟祟走出客房,直径去找肖凉,后又从外面跳上江小天窗沿,三人一道驰马夜奔。 要不说是初次江湖历练,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行动,早被程小尧看穿动向。柳十九也很快知道陈鬼医徒弟来照顾了他家生意。三个少年走后不久,风笑天断臂及与梅花仙子团聚两事传来。柳十九原想等三人归途回来设宴款待,不料又闻少林贼寇出没,三人吓得不作停留地撒腿狂奔。 少林出家人落草,此事可大可小。柳十九看三人没有负伤,想必有些能耐,赞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也省了自己出场机会。 说巧不巧,王如镇寿宴邀请送到。大红请帖在手,再装隐居难免显得不近人情。宴席当日柳十九避过耳目坐至角落,考虑人少时候上去敬杯酒,便可打道回府。 接下来故事无需复述。 他本意凑个热闹,知道事态后决定保护江、肖二人。至于同去会见孙云珂缘由,小辈些不知前辈恩怨情仇,说了也端不上台面。内容涉及两大高手往事瓜葛,当事人意图明显,旁人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三道四。 抛开个人私事,孙云珂不枉当年武林中流砥柱,柳十九也未脚下使绊,相反鼎力相助。途中王如镇已与众人商议,倘若孙云珂同意出山,自己立即让出盟主之位。只是不知孙、柳相见场景将会怎样。有句话如是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之后路程索然无味,队伍驶出城镇,沿途风景萧瑟。昨日一场夜雨,温度又降。肖凉运功护体,仍在风中感到了将至的冬意。会功夫的尚且好说,两个陌生骑马之人单薄罩衫紧了又紧,却还是瑟瑟发抖。肖凉见其书生打扮,书籍撑得行囊方方正正。错过时不由多看了两眼。结果两路人马前后休憩时间不一,羊肠小道反复碰见几次。江小天知道肖凉心思,主动搭讪了。 果然是上京赶考书生。 同期考生相见,几句话就互相熟悉。傍晚露宿时候,年轻人迫不及待生火围坐一团闲聊起来。难得柳十九也坐在其中,是为两位书生偶然得知柳十九就是冠花君子,近年文坛起伏不绝,骈文第一人选,还是非冠花君子莫属。 “……我当年初学昼华序时候,先生就对这篇赞不绝口,现在看来,也确实找不到能超越的新作。” “不错,并且大多新作有效仿痕迹。” “太平盛世,刻意无病呻吟。没有昼华序的洒脱和霸气。” “太平盛世,这不好么,”柳十九道,“你们也不必太过吹捧那篇旧作。那只是我当年愤愤随性而书罢了。” “随性而书!”两个书生惊呼道:“那不知认真雕琢一篇会是如何。” “要追究起来,我好像还真没专心写过。” “正是大师的这种不羁性情才能写出与众不同的佳作。” “对对对,言之有理。自古文武相轻,大师因由有不同于其他文人的江湖阅历,才能突破旧有界限。” “哈哈,你们言过了。” 江小天插话问道“你们知道师父会武功?” “当然知道,我初次听说武林先锋里面也有个叫柳十九的大侠时候,万万想不到就是那个吟诗作画的冠花君子!” “我也是!哪能料得到!” “你刚才叫大师‘师父’?” “嘿嘿嘿……我是他徒弟。” 两个书生向江小天投去羡慕的眼光。 柳十九笑道:“不过教些皮毛功夫。” “大师,您当年真的单挑过邪教右使许传新?” “不是单挑,是和其他英雄一道的。不要听那些信口开河的说书人。” “说到邪教,最近老家的人说他们又有了动静。” “你老家在哪儿?” “唐州。” 唐州是北边的城镇,靠近摘星楼教址。 “正因为摘星楼当年在唐州作乱,我父亲才带着全家搬到了扬州。” “现在那边有什么动作?” “其实也不能断定就是摘星楼,只是唐州附近的马匹突然急缺……” 火焰噼噼簌簌,一时无人说话。柳十九看了眼说话的书生,又低下头拨弄火堆。 “指不定是朝廷要马?别多想了。要是真正卷土重来,那还得了?面前这几位能不比我们先知道消息?” “唉,但愿如此。不过这世道,也没有哪天是真正安宁了的。” “咱们去赶考,不就是为了世道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说得好!” “肖兄弟,你是怎么想的?” 肖凉敷衍道:“我也是这么看的。” “对了!肖兄弟和大师一路,这么说你也会功夫了?” “只会一点点……” 肖凉还未说完,江小天又插话道:“你们不知道!肖弟可是大神医!”他接着把蒋琦奕怪病、梅花仙子酒中下毒与肖凉为自己解毒故事说了,正要讲叶岚中蛊,柳十九打断道:“就你话多!” 江小天虽然住了嘴,两个书生已是对肖凉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口一个“肖兄”。 五人聊到很晚才睡。 次日书生路途与众人有别,分手前对肖凉道:“肖兄,到了京城有缘再见!” 不远处王如镇知晓了唐州情况,说道:“朝廷有动作,总比摘星楼动作来得好。” 柳十九冷冷道:“无论朝廷摘星楼都不是好事。任其发展,到时候闹得烦,大家都没安稳日子过。铁锤,到了孙云珂地盘,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他冷哼声:“山雨欲来风满楼。谁抢先,谁就赢。”随即胯下一夹,手中勒转缰绳,一人一马走在了最前面。 二十四 碧溪镇距京城不足百里,却丝毫不沾帝王祥瑞。一条清澈小溪绕城而出,给平和宁静的小镇添了份不可多得的灵气。 愈靠近北方,气候愈发寒冷。午时左右,正是最热,空中竟飘起皑皑白雪。众人冒雪行了七八里,人和马皆是冻得浑身打颤。坚持挪到城门口,远远看见个仆人垂手立着,待走近了,上前道:“我家主子接到书信,知道诸位即日要来,特要小的在此等候。” 他向王如镇行礼:“王老前辈。” 王如镇点点头,介绍柳十九道:“这位是清闲雅士柳十九。” 那下人看了眼柳十九,侧开身子示意:“请。” 柳十九没有说话。 下人引路走了一炷香时间,将众人领进间酒肆道:“此地离主子宅院还有半日的路程,眼下雪大,诸位不妨稍作歇息。” 说完与酒肆掌柜交涉,包下整个酒肆。 一行人好酒好肉伺候,疲态尽扫。下午雪停,外面已是冰天雪地世界。等到酉时黄昏还没见人来接应,下人先坐不住,请辞要回去看看。 这一走,直到晚上点灯吃饭都不再有人开门出入。不仅孙云珂未来,回去找人的下人也没了踪影。 毕竟长途跋涉,连精力旺盛如江小天也不愿再急着赶路。天又擦黑,要急也不是急这一时半会儿。众人默认将会在此过夜一晚,没觉得什么不妥,酒足饭饱后懒懒坐在一堆烤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其他人不在意,不代表柳十九不在意。他远离众人坐在角落,不发一言。正当江小天高声大笑时候,只听头顶传来声冷冰冰的嗤笑,音量不大,足以盖过满堂嬉笑。江小天惊得背脊窜起股恶寒,转回头去,只见柳十九阴着脸看向这边,手中力道加大,“咔咔咔”捏碎酒杯,又以内力化为白色粉末,霍然起身随手往火盆里一撒。那火立刻“噼噼噼”燃烧起来,映着柳十九的脸鬼魅不定,背后黑影更是硕大冲破屋脊,同样摇曳不止。众人见状吓得不敢大声喘气,也无人敢出言劝阻。火光照耀柳十九眼睛闪亮,他独自盯着火盆半晌,后毫不介意周围人反应,转身拂袖上楼回房。 直到关门声响过,楼下几人长舒口气,过好会儿才恢复生气。 又玩了一个多时辰,王如镇最年迈撑不住要上去睡了,将散未散之际,有人叩门请进。木门打开就先溜了团风雪进来,原来又下起了雪。 来者身披斗笠斗篷,虽掩盖了大部分躯体轮廓,仍能看出其身材高挑,胸背宽阔。斗笠摘下后,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黑眸刚正有力。他拍掉肩头积雪,一边道:“孙某有失远迎,抱歉得很。” 他说的是致歉,倒像感谢众人耐心等待。此人一举一动落落大气,只可惜不笑时眼角也有清晰褶皱,是不再年轻的年纪。 王如镇喜出望外,抱拳道:“孙大侠。” 孙云珂笑着还礼道:“王老前辈,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他与其余众人寒暄过了,又道:“‘大侠’一词,现在的孙某担当不起了,还请各位换个称呼。” “孙大侠就是谦虚,您担当不起,天下就没人担当得起了。” “哎,哪能这样绝对,我看,”他伸手搭上江小天肩膀,“这些个小辈都是可塑之才,日后前途无量。” “孙叔叔,您过奖了。” “哈哈哈,好小子。” 他就着火光看见江小天脸色,疑道:“你这是中了毒?” “是这样……” “怎么回事?我看这毒不似寻常,像是鬼医的手法。” 江小天瞥向肖凉,想说肖凉正是陈鬼医徒弟,又怕肖凉不高兴暴露了身份,不知如何作答,吞吐言他道:“是肖弟一直在帮我解毒。” 孙云珂转过来打量肖凉,点头赏识道:“不错,江山备有才人出啊,这样一来,也不惧摘星楼再如何危害人间了。” 王如镇吃惊道:“小天,你的毒是陈鬼医给你下的?” “不、不是。” “这么说陈鬼医是倒向摘星楼那边了?”有人叫道。 孙云珂摇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王老前辈,你信中说已有人前去黑山谷询问鬼医意见,有结果了吗?” “不,还没有,一有消息,他们会及时通告的。” “以我对鬼医的认识,他应不会与我们为敌,只是还要请他像上一次一样助我们除害,却是有些难了。” “孙大侠有所不知,陈鬼医收了个徒弟……” 几人站在门口就将手里的情报交换了遍。 孙云珂听了风笑天一事,又问了李承芮少林参禅情况,颔首几下,坐下沉思,不再讲话。 众人皆知武林前五只剩柳十九还未提及,又都不好明说。旁人都道武林除害好事一桩,放孙云珂这儿就是对象和别人跑了的坏事。只因程小尧最后跟的柳十九。 孙云珂思忖片刻,突然道:“哎呀,我怎么把十九给忘了!” 他起身问道:“十九现在在何处?” 王如镇道:“柳大侠与我们同行,已经睡下了。” “原来如此,我真料不到他也会来碧溪镇。” “是呢,我也料不到孙大侠会连夜冒雪赶来。” 循声扭头过去,柳十九站在楼梯口处,一手扶上扶手假意摇头晃脑道:“真是令人惶恐。” 孙云珂高兴道:“十九!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柳十九站在原地道:“孙大侠真是日理万机,大半夜来了,还站着就开始商议除魔,可敬可敬,在下佩服。” 孙云珂笑道:“你说笑了,刚正谈着你呢,这次除魔也不能少了你。” “承蒙孙大侠错爱。” “你怎么也‘大侠大侠’地叫起来了。我刚让他们别这样叫我。快些下来,咱们好好畅谈畅谈。” “畅谈?畅谈什么?”柳十九说着,也没打算要下去。 “你这些年还好吗?我听说果子镇有间客栈生意红火,想必是你们的经营。大家叙叙旧也好。” “叙旧?你想叙什么旧?” 话说到这份上,再明显不过的含义了。孙云珂苦笑下,叹气道:“十九,你何必当着大家挖苦我。” 柳十九讥笑道:“姓孙的,你嫌我挖苦你。我倒问你,你摆什么大架子,遣个小厮打发我们,白白等你一天,还让后辈看笑话,什么意思?” 柳十九本来盘算到了碧溪镇就给孙云珂个下马威,不想孙云珂多年不见圆滑许多,派下人应付了,本人躲在后面看好戏。他原想见面就要言语狠狠嘲讽一遭,激得孙云珂颜面尽失。哪里料到反而是自己凶神恶煞面貌,他倒笑成了弥勒佛。这才真是立场翻转,没吃到闭门羹,捡着吃个下马威。 孙云珂见柳十九绕开了敏感话题,松口气道:“你指的要是迟到一事,确实有些原因。” 他看柳十九露出洗耳恭听表情,接道:“明日到了我府上,大家坐下来把话说清楚就是。” “是么,有合理解释就好。” 孙云珂无奈笑道:“十九,足足二十年,你还这么爱较真。” “哼,我看你才是最小气之人。你那些破事儿,我一件件都知道。” 他还要开口数落孙云珂,王如镇见气氛不和,抢道:“柳大侠,我们来之前说好不谈私事的。” 柳十九转动眼珠瞥向王如镇,心想什么时候商量过不谈私事了。他跟着要来的一大目的就是炫耀。雄性动物,就爱昭示自己的地盘和事物,有时也包括——人。 但此刻情况也确实不合他心意,遂道:“也罢,你我都老大不小了,就指望一张脸皮过活的。” 说完又是不等孙云珂回话,一人回了房间。 王如镇见着孙云珂被奚落,多少同情,劝道:“孙大侠,你别往心里去。”却想着要是这两人对打起来,还有什么力量能与摘星楼抗衡? 好在孙云珂并不十分介意,笑呵呵反劝众人休息,说明天一早就上路取道他家。又客套几句,各自睡下。 二十五 翌日雪后初霁。马蹄没入积雪“喳喳”作响。 走到孙云珂宅院,大红建筑与白色雪景相得益彰,虽算不上恢弘,也是处好景致。 柳十九抬头观望,冷哼道:“一个人住,还习惯吧?” 孙云珂笑了笑:“久了就习惯了。今日的雪景难得一见,谈完正事,我带大家随便逛逛。” 很快众人坐进大厅。 孙云珂道:“我昨日原本中午就出发前往酒肆,没想到马车半路被袭,这才耽误了,一人走路来的。” 有人叫道:“这还了得!” 柳十九道:“你具体说下过程。” 昨天孙云珂卯时就已准备妥当,与马车夫一同出发,行到必经之路拱桥处,桥下忽然翻出一人,先抹了车夫脖子,顺手将其推下拱桥。孙云珂反应快,冲出车来,两只肉掌与那人拆了几招。他年轻时练的就是掌术,那人似是觉得难以匹敌,没多纠缠,让个虚招跑了。饶是如此孙云珂肩头还是受了外伤。 “我宅里都是不通武艺的常人,担心生变,便先回来嘱咐了几句,这才又重新出发,那时候刚好下起了雪。” 柳十九道:“你已经老到了要走将近五个时辰?” 孙云珂勉强一笑:“或许对付偷袭就用光了我所有的内力。”他又严肃道:“我看这事儿除了摘星楼不会再是其他人。只不过,作风不太像唐摘星。我猜测是他小儿唐白安。” “唐摘星勉强还算有点侠气,是不会做出这等下三滥手段。” 有人一怒猛拍扶手:“邪门歪道!要是哪天落在了我们手里!” 柳十九淡淡道:“先别急着夸口,日后反是我们落在了他们手里也说不定。” 王如镇站起来朝孙云珂行礼道:“孙大侠,我谨代表武林豪杰恳请您出山坐镇,带领众英雄再次铲除邪教!” 孙云珂赶忙掺起王如镇:“王老前辈,您太客气了。” “孙大侠,您要是不答应做这盟主,我今日就……” 话未说完,肖凉心里就先翻了三四个白眼,只觉得这场景做作无比,看不下去。那头还在继续: “您说哪里话!江湖有乱,孙某能帮就是帮,决不让任何人破坏武林秩序。” 肖凉眼见柳十九同样面露不屑,唇角斜斜勾起个弧度。 再义愤填膺几句,孙云珂笑对柳十九道:“十九,你呢?” 柳十九见孙云珂激动万分,满目期待神色,丝毫不计较自己方才一番讥讽话语,想“武林第一人”称号得的堂堂正正。即便情场失意,总归私事。再没有理由拒绝。 刚撑起身要答应,却见他突然变了脸色,旋即抄起旁边江小天背上的银枪,腰身一转,向身后的窗外投掷了出去。接着人也纵身一跃,破窗而出。这才看清外面有个白色人影,柳十九紧追在后。 等到厅内的人也各自追上,柳十九一人持枪站在雪地之中,看着地上几滴鲜血。 他回头瞧了眼众人道:“给跑了,看身形是唐白安。” 王如镇道:“太猖狂了!” “他也没干什么。不过,被偷窥的感觉实在不爽。” 孙云珂亦讶然唐白安之胆大,居然就在自家屋外偷听,于是道:“事不宜迟,我即刻以盟主身份召集大家铲除邪教。” 说着就写了数十封书信送出,抛开除魔一事,还劳烦各路英雄相互转告。 下午诸事办妥,孙云珂领着外出赏雪,不过想着路边不知啥时候又跳出个偷袭者或是唐白安,人人自危,兴趣缺缺,连孙云珂自己也提不起多大兴致,当真随便逛了逛就散了。 在孙云珂处休息了十多日,终于有了第一封回信。 大清早正在喝粥,下人说来了个送信的,进来才知道是王如镇家仆,递上个信封,说是寄到了王如镇那里。 接过来一看,署名好客山庄,原来是给江小天的。 江小天大致扫过内容,道:“家父说武林大事,他一定也会尽力而为,帮助孙叔叔的。” 孙云珂高兴道:“好!好!好客山庄开了个好头啊!” 江小天配合气氛笑着,难得笑得有点儿僵硬。 孙云珂当年闲居碧溪镇,本打算就此终老,故而将院落修得气派非常,亭台楼阁精心雕琢,一草一木也细心呵护。然地处北方,却是江南风格,不晓得是什么缘故了。 亥时花园夜深人静,又是雪夜,格外静谧。肖凉与江小天窝在一处假山内部,也不怕冷,悄悄说着话。 “肖弟,我心里着急,你给我出出主意。” 江小天家信中江父提到江母患病多日,思子心切,望江小天早些回去。最尾处写了两个“速回”,可见急切。 江小天读到此处万般感触,又不能在孙云珂等人面前表露,忍得辛苦,回来担心江母病情,茶饭不思。半夜着实睡不踏实,拉了肖凉出来散心。 江小天道:“我母亲虽然喜欢我,但从不会表现出来。她这样急着想见我,肖弟,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他想到坏处,紧紧握住肖凉的手。 肖凉道:“你别怕,你想一想,你出远门之前,你母亲可有什么征兆?” 江小天蹙眉回想着,仍然捏着肖凉的手。肖凉不好意思,也不好明说。 江小天道:“没有,我觉得没有。我母亲身体一直很好,这件事太蹊跷了,我想不出。” “你别担心,这种突发的病症来得快去得也快,说不定赶到家的时候,病已经好了。” 肖凉从来不会安慰人,其实往往突发的病来得快死得也快,说不定赶到家时候,人已经死硬了。权且说个谎哄骗江小天。 “真的吗?这样就最好了。肖弟,我求你给我母亲治病好不好?” “当然可以了。”况且江小天身上还有肖凉下的毒,无论如何两个人都得同行,“我们明天就上路,快马加鞭去你家,给你母亲看病。” “肖弟,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我会尽力而为的。” “今天看到信的时候,我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今天就想动身的。” “我们路上走快点,也能把今天的时间补回来。” “嗯,我们直接往东走,一口气回家去。明天一早就辞行。” 二人又说了几句,忽然听见脚步声渐进,并且前后有两人对话道: “……我知道那次进货不会那么容易,小尧回来又不多说,我闭着眼都猜得到是你搞的鬼。” 有人笑出声。 “那次只是我碰巧知道是小尧要进货,才顺手帮了一把。他也猜到是我,事后才找到我,说了声谢。绝不是他主动找我帮忙。” “哼,小尧小尧的,叫得亲切。和你比,我当然信的是小尧了。” “是,是,我真是说不过你。” 两双靴子走近江、肖,还未走到洞穴就转向登上了假山。头顶传来窸窸窣窣声音,一人道: “你之后没再喜欢上别人?” 另一人叹气道:“倒有别人喜欢我……” 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说话。 “他现在过得好吗?” 一声嗤笑。 “好得很,天天半夜爬屋顶。” “还是像个小孩儿。” 假山底下江肖惊愕对视,这才知道了柳十九是怎样知道的他们当日事情。 “来的路上我顺道去教训了苏志全。” “唉,你就是锱铢必较。” “你才是假正经。他当年怎么对的小尧,别说你都忘了。我就是看不起你这点,对付苏志全,应该同仇敌忾才对。” “随你喜欢吧。” “他要我给我带话,想听吗?” “说什么?” 那人又冷哼道:“说还是把你当朋友,下次你去店里,要招待你。” “是吗?”另一人声音明显饱含笑意,“不过现在看来,恐怕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去了。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远离纷争。” “你最好别去,你懂我的意思。” “他的好意我心领了,物是人非,见了伤心。” “受不了你了,不去还找这么多理由。” 上面有人走动,江小天连忙将就还握着肖凉的手,牵着他一路猫腰躲到了死角处。不一会儿柳十九先下来,后面跟着孙云珂,两人聊着走远了。 江小天回头对肖凉笑道:“好险好险。这回没被发现。” 他也知道这是二回偷听。 肖凉低头不说话,只一寸一寸将自己的手缩出江小天的掌心。江小天这才反应到,立马松了。 两人肩并肩站着,月华毫不吝啬洒在身上,像是披了银闪闪的战甲。 二十六 江小天说走就走,王如镇等人免不了唏嘘两句。一方面叹江小天爱母,另一面又怕江小天去而不返,少了根顶梁柱。 这边柳十九单独拉着肖凉道:“……要我说,大可没有必要赶考。理由大概也和鬼医一样。当走狗,不如身处乱世,至少随心所欲。” 肖凉道:“我只是想试试。”他说着心虚,假装整理马具。 “这样。也好,年轻人多见见世面。不过早定好了的事情,也有可能在最后一刻变卦。你记着就是。” “我记着了。” 柳十九突然笑道:“人老了就爱说教不是?” 肖凉抿笑不语。 柳十九道:“我那天追唐白安出去,看他练的是他老子的功夫,水平和我不相上下,或许比我更强。你俩单独走路,若遇上了摘星楼,切记不要恋战,能躲是躲。” “多谢柳前辈提醒。” 肖凉施礼感谢,考虑路上埋伏个柳十九一般的高手,怎能平安到达江家?一脸愁态。 柳十九见其忧容,拍肩道:“大可放心,唐白安眼下重点盘查应召前来的人马,反而对出去的不甚在意。你们乔装上路,自然些就好。走吧。” 两人走到江小天处,他也正在与众人告别。今日柳十九未再挑孙云珂刺。 再听了数句嘱咐,江、肖总算上马出发。二人装扮简陋,是家仆的格式。只是江小天银枪不好伪装,裹了又裹,侧放在马腹。 出了院落,肖凉回头看了眼建筑,小声道:“明明离京城如此近了,偏又倒回去走其他路。” 江小天道:“没关系肖弟,到时候我再陪你回来。” 肖凉释然点头。 中途出碧溪镇城门,两个护城守卫眼神扫视两人,十分警惕小心。两人装作毫不在意,目不斜视朝前走。靠近江小天的守卫盯着银枪,直盯了好几个弹指时间。还是未加阻拦。 其余时候果真像柳十九说的,没有人多地注意他们。 马不停蹄赶到好客山庄。此地是:远处山脉连绵,白雪覆盖山顶。山脚一片带状木质建筑群,向两侧延伸。眼前一潭清澈静湖,有座无护栏的细长石拱桥越过湖心,轻巧落在湖的另一面。 肖凉骑在马上踱踱前进,因他平视看不到身下石桥,只觉好似凭空立在湖面般奇异。 江小天牵着马走近正门,还在扫雪的下人见是江小天,立刻叫道:“少庄主!少庄主回来了!”说着丢下扫帚往回跑,要去通报。 江父江应顾已在正堂等候,江小天进入后下跪行礼道:“父亲!”他还不等江应顾反应就急道,“母亲怎样?” 江应顾叹口气。叙述说江母曾氏今夏颇觉炎热,夜晚就寝门扇全开,盖一层薄纱巾仍感酷暑难耐,当时想是气候所致,除了忍耐外没别的法子。将房间暂时迁至山庄内最凉爽一处居所,似乎好了些许,但没过几日又觉不适。整日躲在檐下遮荫,冰镇绿豆汤当水喝着。一来二去夏季将逝,堪堪挨到初秋,以为情况会有好转,哪知不但好转,更为甚之。请大夫看过,无非尽开通络经脉,解暑单子,收效甚微。曾氏再坚韧熬不过这般无形折磨。知江小天有信送达,不顾礼教,要江应顾嘱咐江小天速回山庄,权当见最后一面。 江小天听过其母现状,无不痛苦,向肖凉哀求道:“肖弟!求你救我母亲!” 江小天激动,忘了引荐肖凉。肖凉先与江应顾相互认识了,便提出要见曾氏,及时就诊。 江应顾自然欢喜,快速带领两人来到江母住处。距住处五步,肖凉顿觉寒气逼人,越走近越强。进去后,见地上摆满硕大冰块,一侍奉丫鬟里外三层棉袄上身,手持绢扇向床榻方向扇动着冷气。 肖凉跨进屋内更是感到阵阵恶寒自脚底传来。江小天惊讶万分,对丫鬟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伺候曾氏丫鬟因长期陪同曾氏在极冷环境中度日,早已病倒。后来换了个新入庄的丫头,还未见过江小天。自己正百无聊赖打发时间,忽然冲进来三人,其中一人对着自己就是责问,面庞扭曲变形。吓得手中一抖,下意识答道:“夫人一直说热……”也没看见一旁还站着江应顾,愣愣蹲在地上捏着绢扇,直勾勾盯着江小天看,只认为这人英气不已,怒气时极富男子气概。 江小天哪里知道这丫鬟心思,嘴里大喊声“母亲”,箭步绕过屏风。肖凉也跟了过去。丫鬟这才看清江应顾也在房内,尖叫起身道:“庄主。” 江应顾同样顾不得她,只挥手道:“你先出去。” 里面曾氏听见江小天声音,缓缓睁开眼喃道:“小天?” 江小天跪于曾氏塌下,双手包握曾氏垂在外面的玉手。刹那只感此手毫无半点温度,冰冷如尸。抬头细看,曾氏仅着里衣半倚在床边,两颊潮红,双眼无神。霎时悲从中来,平日乐观性情早不见了踪影,哽咽道:“母亲,孩儿不孝。” 曾氏得见爱子,高兴道:“小天。”她虽被病魔缠身,但并未眼花,看见肖凉,小声问道:“这位是?” 江应顾解释道:“是狗子熟识的神医,特意请来替你看病。” 曾氏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江氏父子退到旁边,肖凉上前道:“江夫人。”身后江小天送了凳子,他坐了便下手号脉。 他问:“夫人觉得是燥热还是闷热?” 曾氏想了会儿,答:“燥热。” “夜里可如厕?” “一夜三五次。” “白日可想瞌睡?” “不想。” 肖凉看了曾氏舌头,又换了曾氏另只手把脉,问:“月事如何?” “少量,且不准时。” 他结论道:“我大概明了。夫人这病并不是极热导致,热仅为表象,冷实为里象。身体因长期受寒已异常虚弱,要立即搬出此阴冷之处,撤去冰块,燃起火炉。先暖三日身子,吃热粥,待能接受药物,我再对症下药。” 说罢其余三人怎样吃惊不提,唯独不敢想真正病因竟与前面大夫诊断南辕北辙。江氏夫妇皆不大相信肖凉,江小天却道:“我信肖弟的!”他又对曾氏道,“母亲,肖弟就是外面大名鼎鼎的肖神医,你只管放心养病。” 江氏夫妇眼神交流,只心道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无妨。 肖凉却道:“夫人病症特殊,一旦开始治疗,过程难免痛苦。还请夫人下定决心忍耐,万万不能中途而废。” 曾氏看肖凉脸面年轻,说话老气,还未做事就先断人后路。无论是不是货真价实神医,此人好歹有三分颜色。便答应了。 众人遂按照肖凉安排,将曾氏挪至温暖房屋,又点燃火炉升温。开初曾氏显然不适,浑身豆汗不止,嘴唇干裂,脱水之兆。肖凉吩咐温水送服,命丫鬟片刻不离,以热水为其擦身。曾氏从极寒陡然转到极热之境中,怎能安逸。若不是渴得很,她也不愿多喝一口热水。晚间白粥亦未吃下几粒。 肖凉不时进屋查看情况,询问曾氏感受。 倒也怪了,夜间一凉下来,曾氏情绪平稳许多,早早睡了。 肖凉这才吃了他到好客山庄后的第一顿饭,后也睡了。 次日曾氏精神较前日有好转,如法炮制,第三日已可自己持勺舀粥。肖凉下了药单,吃了,一日好过一日。 十多天后,曾氏面容竟渐渐有了起色。 二十七 这日肖凉单独与江应顾细谈曾氏病情。 “夫人体内浊阴目前排除顺利。今早葵水已至,好生调理,康复指日可待。” “多谢肖神医相救。实不相瞒,神医刚到山庄,江某以貌取人,本来不抱希望,哪料贱内得救。还望神医不予计较。” “客气了。” 江应顾感叹道:“小儿有神医这样的友人真是他的福气,他身上的毒也仰仗神医医治了。” “我身怀一身医术,治病救人纯属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小天中毒情况特殊,”肖凉浅笑道,“经由我手医治再合适不过。” “神医谦虚了,江某庄中常驻门客三百人,有位杜姓大夫,于附近也算小有名气。贱内夏季犯病初期就是经他问诊。可惜连他也无能为力。” “‘寒极生热,惹急生寒。寒气生浊,热气生清。’这病是因为阴阳反作,违背了体内运行规律导致。乍一看去像是普通热病,尤其初期病情轻微,瞧不出端倪,误诊情有可原。拿治疗热病的法子医治此病,拖延过了热病的发病期还未见效,病症显而易见,却又误了最佳的治病时期。” “原来如此。当初杜大夫开的决明子、谷精草等清热凉血之药,我等外行人看了都觉得满是在理。后来吃了反而加重,他也知道这病非同小可,超出他能力范围,便不再过问了。” “按照热病的治法来判,他这药方是上上品。可还搭配了玄参?” “神医若有兴趣,我教人拿了那单子过来。” “有劳了。” 半月后好客山庄设宴,庆祝曾氏身体康复。 山阴的练武场里酒席大摆,不过因是庄内私事,只请了众多门客出席。曾氏只在开场时露脸一次,随后就退下了。 好客山庄说好客,此言不虚。席间气氛欢悦,众门客亦是交谈甚欢,杯筹交错。 酒到酣处,江应顾道:“今日宴请诸位有两个缘由。一是庆贺江某的贱内终于恢复康体。” 下面声浪迭起,争相祝贺。江应顾含笑听了会儿大同小异的贺词,示意安静。 他双手托杯,向肖凉道:“二是有幸得见肖凉肖神医,先后救我妻子,江某在此一敬,请受。”说着虚举酒杯,一口喝掉。 肖凉不推辞也不谦让,说个“请”,后仰干了酒。 他旁边一人眼疾手快,马上端了酒杯要敬肖凉。肖凉指尖按下他杯沿,眼神看了下江应顾,表示庄主还有话说。 江应顾朗道:“除了肖神医,江某同样感谢为贱内抱恙而前后奔走操劳的诸君。” 他转向一个方向举杯道:“张勋君。” 张勋君起立,两人一饮而尽。 “子恒君。” 子恒君也回敬江应顾一杯。 “建平君。 “文星君……” 这样连叫了七八人名字,最后他道:“浩坤君。” 浩坤君应声而起,远远看去,其身形纤长,着浅紫色衣服。浩坤君原名杜浩坤,是好客山庄十三里外村镇一名大夫,因仰慕江应顾大名,投其门下做了门客。 “浩坤君在贱内患病时殷切问诊治病,江某谢过。” 杜浩坤笑道:“庄主言过了,浩坤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并且未能缓解夫人痛苦,实属遗憾。另外浩坤还要感谢肖神医,短短半月就将夫人顽疾药到病除,真正医术高明。” 肖凉道:“过奖了,浩坤君虽然没有发现真正病因,在热病的治疗上也算颇为熟稔,用药犀利。” 杜浩坤哈哈连笑几声,问道:“神医此话怎讲?” “谷精草、玄参、决明子等皆是常见清热药物,寻常庸医也懂一二。浩坤君却以夜明砂用做辅药,着实难能可贵。即可提高药性,又最大限度不伤身体。一步好棋。” 杜浩坤听到褒奖,笑道:“肖神医能分析到此地步,不愧神医。” 肖凉道:“只是夜明砂虽好用,但不多见。” “不错,这夜明砂是浩坤从家乡带来,它能有用武之地,浩坤也十分高兴。” 肖凉接道:“说得好,夜明砂清热解毒,百益无害,可若想偷偷将热病转为寒疾,却是易如反掌。你说,这是巧合么?” 他声音不大,听上去还有些慵懒,但语句出口落地成冰,不容人拒绝或是反对。话毕众人哗然,均看向杜浩坤。杜浩坤一人孤零零站着,面色冷下去道:“你什么意思?” 江应顾道:“浩坤,你曾说你来自东边沿海。可夜明砂只能在山区中寻觅,沿海哪里去找山区?你就在这里明明白白地说句实话。” 那日江应顾将杜浩坤药方交予肖凉,肖凉便知夜明砂一药下得蹊跷。他当下明说此人蓄意投毒谋害曾氏,然江应顾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念在旧情份上,要给杜浩坤解释的机会。 杜浩坤此刻立于众人之中,无数双眼紧盯于他等他辩解,羞辱程度可想而知。他抿紧嘴唇,向肖凉投去怨恨的眼神。 江应顾看杜浩坤神色已经猜中七八分,痛苦道:“浩坤,你进我山庄两年有余,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恩将仇报?” 杜浩坤仍然不开口。 “你这是算默认了?” 旁边江小天和杜浩坤不熟,他不管江应顾哪般打算,大声问道:“你什么来头?为何害我母亲!” 杜浩坤忽地裂出个歪斜的笑意,说道:“老的老眼昏花,小的也没长眼睛。” 江小天登时火冒三丈,要抓桌下的银枪。他眼角见白色袂影拂动,肖凉面上不动,扬臂先就甩了几根银针出去。 只听对面稀里哗啦一片碎响,期间有剑出鞘锵响。眨眼功夫杜浩坤抽了最近一人身侧宝剑,朝后弹起自门客头顶掠过。众人以为他不会武术,今日一亮,又是与庄主、少庄主和江湖神医杠上。短时间内无法思考双方是否势均力敌,见他落下,众人躲也来不及。不过杜浩坤捂心皱眉,想必中了肖凉的毒针。 “你!” 江应顾大喝。他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杜浩坤亮出兵器,其难受滋味不言而喻。 江小天急趁这个机会疾冲出去,对着杜浩坤就是顶头一劈。现在他满腔悲愤,千想万想想不到凶手正是自家门客。他杀得眼红,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杜浩坤。肖凉紧跟其后,在两人打斗间隙对杜浩坤投射毒针。杜浩坤一剑在手与江小天对峙,难以抵挡盛怒的猛攻。其次方才中的毒针因剧烈运动而迅速麻痹了四肢。又以他抬起右手格挡江小天银枪,常常左侧腹毫无防备再中三针,打他个趔趄。 不过两次杜浩坤就已满眼昏花,步履蹒跚。他做个假动作,几步点地又飞回宴席之中,落到桌上,也不在意踩碎了盘子溅一脚油水。那桌的人无一例外全是文生,见杜浩坤杀气腾腾模样,都吓得四下逃窜。 江小天和肖凉即刻追在杜浩坤后面。 轻功施展到一半,两人都还悬在半空之中,下面倏然一人高喊:“他手里有东西!” 提醒及时,但杜浩坤背对两人,江、肖看不见他手里到底什么东西。眼睁睁就要跟着踩上圆桌。 说时迟那时快,一人影自杜浩坤左侧飞来,手里兵器挑开杜浩坤之剑,又踢中其左手。一个圆滚滚黑物做弧线高高划向练武场旁边的山坡,顿时炸出团巨大尘土,纷纷扬扬往下掉。 炸药。 不论今日拆不拆穿杜浩坤,他都有此计划。 杜浩坤身负重伤,又是四人挤在一张桌上,早被义愤填膺的江氏父子拿下。 这时肖凉得空回头去观察紧急时刻提醒之人——是个满目惊恐,却还镇定站着瞧向这边的粗衣书生。 二十八 好客山庄建造年份要追溯至开朝功臣江伏南一代。当年江山刚是稳定,各地尚有余寇。山庄布局也考虑了易守难攻的地形要素,庄内布局亦可见一斑。 西面就还遗留了间刑房,久经未用,木门“吱呀”打开鼻下窜入股霉味。 杜浩坤被挂在刑房正中,脚尖勉强着地。 自他被俘,严刑逼供不到一个时辰已是浑身血肉模糊,衣物遭鞭子打入伤口,天寒地冻,和血一同凝结成块。脸侧有道巴掌长度的鞭痕,皮肉外翻,整张脸几乎浸在血中,披头散发,身体时而抽搐,双眼间或翻出白眼,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杜浩坤乃行医大夫不假,医术不逊。不幸被人看中这点,在他体内下蛊,要挟为其做事。作为补偿,强行打通他穴道,教了几招三脚猫功夫。 杜浩坤受不住酷刑,早早喊招,讲是受人指使,却说死活不知上家底细。 卑鄙手段似曾相识,众人不约而同往一处联想。 但再往下就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杜浩坤进庄时间与其他门客相比不算太久,庄内疾病他都主动请缨医治,没出过异样,因此受人尊敬。这次只对曾氏下手,莫非才真正是上家命令?还是说但凡他医治过的人都已中毒,只是时机未到,征兆未显?江应顾缜密思忖后只觉后怕,杜浩坤是被蛊虫控制后才进的山庄,整整潜伏两年。可不晓得庄里还有没有其他细作?若有,多少人?都有谁?再听江小天告知叶岚一事,知道须得迅速将人带去孙云珂处商议处置,同时更要防备对方知晓杜浩坤失败实情,对其下手斩断线索。于是决定连夜赶往碧溪镇,并且强压庄内消息,对外宣称当日练武场炸伤无数,出门寻医问药。 山庄没有总管一职,江应顾走后江小天顺理成章做了庄主,代管大小巨细。 他外要应付进庄打探消息之人,内要制止流言不胫而走。上有宴席残余善后,下有日常事宜打理。头几日忙得晕头转向,经常不知具体情况,绕了不少弯路。门客尚好,年迈的下人自从听说了他从没管过家,以为他不谙世事,曾氏又还未完全恢复,等于群龙无首,频频钻空子,很是懈怠。 接连数天江小天都不见人影,有也是在廊下一闪而过。曾氏心疼想要助他,一次对他说了意愿。江小天道:“母亲只放心养病,庄里的事都交给孩儿处理。” 那时曾氏忽然觉得江小天身躯高大,如同他的父亲。 江小天自己夸了海口,人前做事少不得端庄主架子。他江湖上磨练几年,别人怎样行事,看得多了也记下三分。待他熟悉了山庄各个部分,安排调度就十分顺手了。 只一样账本太苦恼,明明又是重要款项要他过目,直挑灯看到弦月高挂。 半夜突生有人在外敲门,江小天头也不抬问:“谁。”权当又是哪个下人有事找他,还想接着朝外面喊:“不急明天再说。” 外面那人道:“小天,是我。” 江小天一听是肖凉,欢喜放了笔开门道:“肖弟!” 肖凉笑道:“你快睡了?”白白的脸被檐下丹红灯笼照得泛润。 “没睡,快进来吧,”江小天道,“这两天怎么都没看见你?” “你太忙,我也没见着你。” “唉,我这两天没办法,希望过几天能好点儿。” “我今天找你三次,他们都说你有事。” “三次?什么时候?” “中午那会儿,下午还有两次。” 江小天回想道:“我那时候确实有事,但是他们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他们问我是不是要紧事,我觉得也不是特别要紧,就算了。” “你找我什么事?” “今天又是一个七日,我给你针灸解毒。” 江小天一手拍在自己额头上:“还有这件事儿,我都忘了。” “我记着就好,你现在可是大忙人。” “你说,咋我见那些王叔叔,孙叔叔,一个个都闲得很,到了我这儿就这么多事了?” “他们有总管帮忙?一些小事儿大概也放手让下人自己决定了,”肖凉目测度量床榻高度,觉得合适,“你到这边把衣裳脱了。” “唉,现在门客里面出了杜浩坤这种人,我哪还敢随便找人帮忙,都不知底细,”江小天边脱裘毛棉袄边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让他们自己决定小事儿的,别什么都来请示我,那不得把我累死了。” 肖凉笑道:“我这两天给你开的药都有安睡作用,你没感觉清爽了点儿?” “药?”江小天叫道,“什么药?”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肖凉提醒道:“就是褐色的,上面飘有很小很小的白色药渣,这么大。”他拿手比划。 江小天眼珠兀自转了几圈,惊叫道:“我想起来了。那是我的药?我以为是我娘的!” “你娘的药怎么可能放你屋里。” “哎呀!”江小天颓然躺在床上。 肖凉道:“既然没吃药,这针法得变。” 他一手持了油灯,另只手将火盆拖近床沿。 “趴好了。” 他见江小天已脱得精光,怕他冷着,被子掀来盖住屁股。 江小天双手垫下巴,脑袋歪向里面。肖凉把油灯放在江小天脑侧,“小心油灯。” “唔。” 江小天即使不看肖凉表情,他闭眼也想象肖凉定是一副专注神情。肖凉在把脉和施针的时候,最喜欢故意耷拉着眼皮,好像这样就更不近人情一分,增加自身神秘感。但一到诊治的关键时刻,他又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特别施针入肤的那一瞬,眉宇微微皱起,聚精会神盯住落针的穴位。就连江小天也被感染到情绪,总是跟着屏气。这时肖凉会敏感发现江小天异样,嘴唇翕动道:“放松,自然呼吸。” 江小天听话吐出浊气,再吸气,肖凉看准时机,两指捻转乾坤,一针已入,放手依然屹立不动。 这样把江小天背部几大穴道点中,低腰处又扎了两针,以下就是绣着牡丹的棉被,隐约见一条拱起的臀线。 施针完毕需要保持段时间,肖凉坐回桌子那边去。 “等一刻时间,我给你取针,这次可以不用刺激前面的穴位。” “真的?太好了。” “嗯,前胸为阴后背为阳,天气冷了,和之前就不能一样。” “还要解毒多久啊?” “不耽误的话明年二月,还得看你的情况。” 江小天哀嚎道:“这么久……” “不正好是我去科举的时间?可以和刘梦云一起去。” “谁?和谁?” “刘梦云,那天杜浩坤扔炸药之前,有个人高声提醒了一句。就是他。他也要去赶考。” “还有这样的事?我都不知道。”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赶考了,他说他过完年就到山庄五年了。” “他是文生,那我肯定和他不熟,要是我看着他的脸,可能会觉得面熟。” “我看他挺怕生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 肖凉忽然笑了一下,“昨天赏雪碰见的。” 当时刘梦云首先看见肖凉,向他招呼,肖凉见他是那日的书生,先入为主有些好感。聊了几句发现是同期考生,对方还有科举的经验,更是高兴,相邀到刘梦云房间畅谈一宿,询问了很多赶考的细节。 江小天只含糊应道:“哦。” 他好长一段时间不吭声。火盆红光照耀背脊,紧绷的曲线在呼吸起伏间凸显出蓄势待发的张力。肖凉以为他连日劳累,睡了,也未打扰。 不料江小天突然撑起身回头要说话。哪想早忘了肖凉叮嘱的话,转脸就是油灯,火苗近在眼前灼烧双目,他吃痛叫唤声,练武之人想也不想,手一挥打翻油灯,床沿迅速燃起一条火蛇。 肖凉赶紧拿被子三两下盖熄火苗。江小天则窝在角落,双手掩面。 “眼睛烧到了?” 他拿开江小天挡着的手,看其眼部只是红了一圈,想来问题不大。又道:“你躺下,我看看针。” 他说着拉开棉被,等江小天躺平后再给盖上。哪知手攒被子半天不见江小天动作,抬头看他,对方正全神贯注望向自己。眼神杠杠灼热。 肖凉被瞧得心中一悸。 江小天露出决然的神色,跨跪过来,一手按住肖凉肩膀,湿漉漉的唇就挨上了肖凉的眼。随即快速离开。但手还搭在肩头没舍得放开。 肖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懵在原地,瞪大圆圆黑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江小天,希望他会开口给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江小天张开嘴巴的那一刹那,肖凉全身打个激灵,不加思考,转身就夺门而出,留了江小天一背的银针。 二十九 次日江小天是在刘梦云房间找到肖凉的。 开门就见刘、肖并排坐着,正低头同看一本书。中午用完膳食的餐具还摆在桌上。 刘梦云抬头道:“少庄主。” 他乃典型儒生,头顶用浅色布巾包住黑发,衣物干净朴素。其貌不扬,但平易近人。与之接触总会感觉暖意袭来,使人难以刻意讨厌他。 江小天道:“我找肖弟。” 刘梦云知趣道:“我把餐具带回厨房。”出去时还顺手阖了门。 肖凉先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满脸笑容,好像全忘了昨晚之事。 江小天道:“我问他们,他们说你和刘梦云一起。” “嗯,谈了谈诗词。”他扣扣手臂枕着的书。 “哦,”江小天停顿了一下,“昨天……” 肖凉不说话。 江小天只好自己接道:“昨天……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 “没有?” “没有。” “真的?” “嗯,我昨天回去冷静想了想,应该是给你‘大赫’和‘四满’下了针,把你的阴肾刺激到了。” “我的肾?” “对。” “我的肾有问题?” 肖凉莞尔而笑,反问道:“昨晚你背上的针怎么取的?” 昨晚江小天本欲找人帮忙,都穿好裤子了,又想起背上插满银针,出去丢人。遂自己反手摩挲着后背,能够着的针都徒手拔了。 “有两针好像还拔出血了。”他小声讪道。 “是吗?我看看。” “哎。” 江小天坐在刚才刘梦云坐的位置。他剥了上衣,背对肖凉。 肖凉查看了出血的穴位,在他后方道:“不严重,下次针灸前能恢复。” 江小天转身穿衣服认真问:“伤到我的肾没?” 肖凉笑着摇摇头:“没有。” 江小天夸张松口气。 他见肖凉抿唇偷笑,问:“什么这么好笑?” 肖凉嘴上滑过“根本没有刺激阴肾”的实话,“我给你娘看病的时候,庄主叫你‘狗子’?” 江小天顿时红了脸。肖凉哈哈清朗大笑。 “不要笑!”江小天害羞道,“从来没外人知道这名字的……” 肖凉仍在笑,弯腰快笑到了桌子下面去。 “不要笑了!”他瞥了眼肖凉,后者正趴在桌上难得一见地开怀畅笑。额角伤疤长出新肌,小指大的粉色嫩皮衬得面色更是白净。 江小天忽闪他方才开门时那一刻情形:他推开对门,屋外的雪反射光线,白光扑进去,像一帘帷幕顷刻泻下。他看见肖凉与刘梦云低头小语,两人额头仅差几厘就能碰上。肖凉原本笑着,突然感到强光,侧头虚了几下眼睛。那肤色近乎透明,睫毛的阴影就落在浅浅的眼窝,随着肖凉眨眼而颤动。 江小天不禁痴了,直到刘梦云说话才如梦初醒。并发觉肖凉如此容颜,竟叫刘梦云也见到了,两人貌似还交往甚密,关门看书都能看得眉开眼笑。于是无名火顿燃,马着脸表示来意。幸好刘梦云识相,不然他才要开口撵人。 眼下房门已关,屋内的肖凉,都是他一个人的。 肖凉笑过缓了气,发现江小天近在咫尺,五官巨大,直端对着自己看。他也没多想,朝后就一缩。 这一缩,正好点醒江小天,他只感有股热气自丹田冲上天灵,面上烧得辣辣的。 肖凉道:“小天,我不是故意的。”他努力不让自己笑,须臾后还是“噗嗤”一下,板着的脸又喜上眉梢。他捂着肚子,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江小天静静看着,也不打断他。 待肖凉笑罢,他才注意到江小天还在注视着他。眼底没有了昨夜的灼热,但像又有分期待和惶恐。他亦敛容端坐着,两人都不说话。 遭门扇棱格切割成块状的强光紧贴于屋内,桌椅上,地上,肖凉的衣襟上。明暗对比强烈,像光线照射处才应该是本来面目。 大约寂静了片刻,江小天咽了口唾沫,这声音如同木桶落入深井曳摆舀起冰冷井水时的“咕咚”声响,大得惊人。 他试探着将自己的手平移,畏惧地轻轻覆在了肖凉的手背上。 肖凉身子细微抖动了下,手却没缩回去。 江小天见状心中大喜,壮胆道:“肖弟,我……” 他一连几个“我”,说不出下面的话。 肖凉声如细蚊道:“我明白。”他觑一眼江小天,很快颊飞红晕。 江小天听见这话,内心汹涌澎湃实在难以言喻,他反射性收紧手,将肖凉扣在自己掌中。他感到的触感是这样温热,皮下包裹的骨节也是这样分明动人。不敢出口的话此刻有了莫大的动力和鼓励,他道:“肖弟,我想亲你。” 肖凉感受着耳际血液清晰激烈的脉动,半晌用无以复加的细小声音道:“可以。” 江小天欣喜若狂,欢愉洋溢于表。头一歪便吻了。 虽是简单浅吻,肖凉觉得这瞬间无疑就是宇宙。 三十 其后肖凉闲在山庄将近一个月。 偶然撞上叶岚之时尚是秋季,不知不觉已快进入腊月。可谓弹指之瞬。 他与江小天关系业已大不同于前。 江小天每日处理了杂事只与肖凉在庄内各处耳鬓厮磨。他要有事,肖凉便一人读书写字。肖凉不愿与人接触,有人求他看病他就看,回来还是独处。偶尔有刘梦云找上门来探讨诗词,这也是极少的情况。 两人相处时间多,肖凉干脆日日给江小天解毒,汤药针灸双管齐下,估计不到二月就能痊愈。 江应顾一走多日,总算送了信鸽回信。简洁讲临近春节,今年诸事均按往年惯例安排。其余事项等他回庄面谈。 所谓诸事,不外乎储备年货、置办祭祀物品、大扫除之类繁琐事宜。 江小天清点了庄内所缺,迫不及待约了肖凉出去采购。他从碧溪镇急冲冲赶回来,可还一步没出过山庄。 择日上路。前往集市的道旁几个总角孩童围住一较高的男孩,他手里高举正在燃放的鞭炮,“噼噼啪啪”响声中夹着稚嫩的叫喊。 路过的江小天几人均是报以微笑。 采购出乎意料的轻松。江小天拿着去年的账本一一寻到店家,或多钱或少钱,讨价还价以最合适价格买下。半天完事,跟着来的下人先负重回了庄。 江小天与肖凉单独留在了外面。 肖凉原不知世上还有断袖分桃爱好,即便在书中见过,也以为是笔者肆意杜撰,真正存在少之又少。他黑山谷出来一面游历一面看,竟觉察不出龙阳者与常人有何不同。武林前五就已知两人,谈到情意,甚至比他人更加看重。 他是千万个料不到自己竟也成了同类。当真分析,怕是不会明了对谁表露心意,也就只有遇上了江小天勇于表达之人,才算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好互补。 江小天领着肖凉在周遭玩乐。午后未时去了附近旅店,点了几盘肖凉未听过尝过的糕点,两人喜滋滋吃了,江小天又再要一盘肖凉最喜欢的梅子藕香糕,摸出手巾裹了带走。 他解释道:“喝酒的时候吃。” 肖凉直想起江小天在蒋府流水宴时也这样做。 两人又到一家不起眼酒肆。进去后小二招呼:“少庄主,好久不见您了!” 江小天与之寒暄几句,他道:“我今天可是特意带了朋友来喝你家的酒,楼上还有雅间吗?” 小二笑道:“有的当然有,您楼上请。” 上了二楼,虽然室内陈设不能看,但窗户临街,车水马龙时不时漏声吆喝飘进来,也别有番市井气味。江小天轻车熟路,进去就吩咐道:“天太冷,帮我拿盆炭火进来。酒要一斤,热的。” 肖凉诧异道:“酒是不是点多了?” 江小天兴致勃勃道:“不多,我以前一个人都可以喝一斤。” “你忘了你还在中毒?我说‘可以’之前,滴酒都不能沾。” “还不能喝酒?” “不能。” 江小天立马做出不高兴的表情,颓然瘫在椅子上,嘴里咕哝道:“我盼了好久,想要和你一起喝的。” “喝酒的机会还不多么?” “我少有回庄,下次不知道是几年以后了。” “哪里喝酒不是喝?等你身上毒散了,我陪你不醉不归。” “这家的酒不一样。” 正巧热酒端上桌,沸水中的酒瓶里溢出清香。 肖凉知道江小天火速办完正事遣了下人回去,就是想多和自己独处一会儿。春节日日渐近,庄内不可一日无主。说什么两人明日午前都得赶回庄去,可以温存时刻只有今晚而已。 他不愿江小天扫兴,改变主意说道:“那你就喝一点吧。” “可以喝了?” “我闻这酒不纯,应该问题不大。” “真的可以了?” “少喝一点为好。” “那我只喝二两!” 肖凉苦笑道:“我又哪里喝得了八两。” 江小天根本听不进肖凉的话,伸直脖子朝雅间外面喊:“小二,拿碟下酒菜来!” 江小天说这店的酒极为有名,与柳十九店内的果酒受欢迎程度不分仲伯。柳十九的酒甜腻醉人,此店的酒口感粗糙,只为刮喉之后在喉头留有苦涩滋味。一旦饮酒之人感到喉中有物梗塞,便想再饮一口将其冲下。饮了一口又一口,梗塞感减少了,多的是满溢嘴里的酒味。 “一不小心就会醉。” 肖凉趁着江小天说话功夫就是三杯下肚。他摸着脖子皱眉道:“小天,这酒里面有什么东西?喉咙不舒服。” 江小天哈哈笑道:“你试着多喝几口?” 肖凉将信将疑,再喝了一杯。 “怎样?” “好像好一些了。” “这酒就是这样,越喝越香,”他拈起自己的酒杯,与肖凉的碰杯道:“不醉不归。” 肖凉因喉头不适应梗塞感饮得快。糟酒易醉,喝到后面不免醺然。 江小天笑道:“喝完了?再换地方吃饭去?” “哪里吃饭?” “全镇最奢侈的地方。” “有什么好吃的?” “大鱼大肉!” “那也没啥特别的,不想去。” “那你想吃什么?” 肖凉双手相叠垫在腮下。眼珠子蒙上层酒气,咕噜转转,“吃没有吃过的。” “好。” 两人又到了江小天所述“最奢侈”酒店,坐下后肖凉看过菜谱,无非做工和调料出新,食材还是鸡鸭鱼肉几种。他甩开菜谱,“不好,都一般。我不吃。” 江小天快是知道了肖凉一醉就蛮不讲理的性子,也由着他,问道:“那怎么办?总不能饿着不吃。” “龙肉有吗?我吃。” “龙肉?这可没有。你别为难店家。” “那你说怎么办?说好带我吃没吃过的。” 江小天也算见过世面,哪些地有哪些特产都记得一二。只是好客山庄附近物产平平,家畜不谈,肖凉出身山谷,想必五禽也都食过了。火烧眉毛要他找新鲜的吃法,确实不好办。 正绞尽脑汁想着,肖凉忽然道:“花酒。”他见江小天吃惊表情,也不意外,重复道:“喝花酒。” 还真就是两人都未尝过的味道。 到了楚馆秦楼,江小天怕肖凉又嫌不够档次。决定去镇上数一数二的楼院。还没进门就有姑娘迎上来道:“客官您里面儿请。”香帕扫在江小天鼻尖,直把他打个颤颤。 他赶快道:“好姐姐,我们只想要个房间吃饭喝酒。” 那女人瞧了眼江小天肩上醉着的肖凉,再看江小天时眼神暧昧不已,她腰身一扭:“这个容易。” 肖凉醉酒就爱犯困,江小天先将他放在床上休憩,等一桌酒菜上齐,他才轻摇肖凉道:“肖弟,起来喝花酒啦。” 肖凉睁开眼皮果然见是花街柳巷的规格。将就躺着,笑说道:“难得有机会,你不想试试?” 江小天实在木讷,肖凉无奈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暗示。 江小天清楚了他的意图,笑了笑,收回手扶他起身温柔道:“别说醉话,”又补了句,“当心后悔。” 肖凉哈哈大笑,又道:“想试也不行,你肾有问题试不得。”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来尝尝这里的菜?” 二人坐定,肖凉吃了夹眼前的小菜,“不错。” “再尝尝酒?” 他也喝了,“好酒。” 江小天自斟道:“我也喝一杯。” 肖凉看在眼里,没有阻止。 其实酒菜水平与平常小店并无差异,只门外朦胧几串银铃笑声,屋内朱红蜡烛灯笼照映。气氛不同,用餐感觉亦是天壤之别。 吃到一半,江小天感叹道:“我还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柳十九没带你来过?” “柳师父怎么会带我来?” 肖凉勾唇不语,回想起了他上次气愤宿醉时妄想江小天寻花问柳之事。又联想到了三绿砚滴上面,心中一暖,竟感觉腑脏俱热,浑身是汗。 “肖弟,你一个人到底打了我多少算盘?” “没多少……胡思乱想,总不会是要害你。” “我当然信你不会害我。” “那是当然,想害你的人也屈指可数。” “这话怎么说?” 肖凉呷口酒,“投桃报李罢了,你对别人好,别人自然对你好。” “哪儿有!我就只对你好。” “什么话,你爹娘对你不好?” “我说外人,外人里面,我就对你好。” “哦,原来我就只是个外人。” 江小天起身急道:“我早就没把你当外人了!”他站立不稳,跌回凳子上,“我不知道,肖弟,你不要绕得我头晕。” 他好像不舒服,手揉太阳穴。 肖凉定睛看他面色,不看不知道,一看江小天双颊通红,双唇发乌,一边喘,一边还在小幅痉挛。他嘴里还在念着:“我从来没对外人这么好过。” 肖凉哪里还顾得上他说的什么,腋下一带将他扛至床上。不由分说脱开他上衣,转身又取灯笼,看样子要施针。 江小天已经神志不清,只感体内燥热不断,有人拉开外衣给予凉快正合他意,自己也抬手扯着衣服。这时候也不忘说着:“肖弟,肖弟,我没把你当外人。” 肖凉早不能分神听他胡言乱语。他以为江小天破例喝几杯酒不会导致毒发,没想到根本不可心存侥幸。万幸自己就在身边,发现及时,刻不容缓施针解毒应该不会危及性命,也够惊险的。 奇怪他施针时发现江小天呼吸急促,皮肤触感灼热,江小天本人更是一碰就万般呻吟,听着半是痛苦半是享受。 肖凉还在飞速思考饮酒是否引发了毒变,前几次明明没有发热症状。胸前穴道入针,他直径往下要扒江小天长裤。他指尖碰到布料下竖着的一个滚烫玩意儿,仿佛极烫手似的,“啊”声大叫着缩回了手。 像是夜幕中一道明亮的剑影划过,肖凉顿悟何谓真正的“花酒”。 他亦反应自己也是气息紊乱,想着想着手就抖动起来,捏不稳针尾。 江小天还在叫着:“肖弟……肖弟……”已是眼迹迷离,却要强坐起身子。 肖凉赶忙过去,见其气色已定,剩下的只是花酒作用,凭着最后丝力气悉数去了银针。做完此事两人皆是大汗淋漓,连连喘息。 肖凉还跨在江小天身旁,江小天也不管其他,扣住肖凉后脑往自己眼前送,凑上去就是亲。肖凉重心不稳,唇瓣恰恰擦过倒在了床内一侧。 还未能起,身后江小天压上来,搂住他的腰开始解衣带。 肖凉大惊,直吼:“不行!” 他转身见江小天面色殷红,一脸受伤。急解释道:“不能做!你你你,你肾有问题。” “肾有问题就不能做?” “对对对对对。” 江小天呆呆俯视着肖凉,肖凉以为他听进去了,撑起身子道:“你快躺下,小心又不舒服。” 他按住江小天肩膀,想反把他推平了躺好。 下一刻江小天扣住肖凉手腕,同样炙热的肌肤相亲,均从对方那儿感到了不容忽视的迫切需求。 他翻过来跪在肖凉身上朝他呼着热气道:“就算有问题,到时候再给我解毒就行了。” “不不不不不,不行……”肖凉拿另只手顶着江小天肩头,拼命摇头。 “不行吗?”江小天犹豫道,手中劲道也将放未放。 肖凉上气不接下气,不敢直视江小天饱含情欲的眼。 “刚才……我以为你愿意的……”江小天语气悲凉,徐徐放开肖凉。 倏尔,肖凉抓住江小天领口,力道颇大,一个丝巾包住的东西自内滚落出来,屑末撒在肖凉胸前。是预备下酒吃的梅子藕香糕。 “没说不愿意……” 一夜醉觅温柔乡,其余无须再多想。 三十一 春节逼近,江应顾掐着日子赶回山庄。父子两人闭门商谈几天,肖凉也落个清闲。出来江小天眉间明显存有愁色,夜时问之杜浩坤结果,他费力挤出个笑容道:“咱们先过年好不好?” 肖凉也料到原委,不再追问。 好在年底事项积压,江小天里外帮衬。忙碌无暇旁顾也还好,唯独类似与肖凉一起赏月时候,说着说着就停下话头。月轮悬挂,墨潭里的倒影碎碎圆圆,此时江小天会叹口气,与往常略带有搞怪自嘲的感叹不同,是着实为何事忧虑的叹息,对他来讲是很少见的。肖凉不多问,江小天自己会很快调整,又恢复健谈。 此外江小天隐瞒负面情绪,处处张灯结彩,他亦喜气洋洋。不晓内情的人都未觉察,只有肖凉知道他是有意不表,年后定有要事相告。他不仅得意只有自己清楚江小天所想,且一旦想到江小天只在自己面前袒露就心生雀跃。觉得这正是交心之举,又联想其说的“我早就没把你当外人了”,更加可以作为佐证。 他认为感情已经确凿,完全没有了向本人确认的必要。一人走在路上,回想起江小天愤懑辩解情形都能暗暗出笑。 过年山庄有几场大的祭祀,江小天台上祭祀完毕,下台就找肖凉。不论祭祖祭灶,场合大小皆是如此。多数人都道二人是特别的好友,听闻肖凉年后上京有事,离别前相处甚密也是常理。但夜夜共处一室,恐怕庄内上下总有几人看出了其中不同一般的关系。 大年三十,山庄前院的静湖早已冰冻三尺。欢宴就设在冰面,即使桌与桌间隙燃起火炉冰亦不会融化分毫。细长的白色拱桥横越过众人,为应景也吊上了红色绸带。 肖凉坐在石桥中间旁边一桌,今夜穿的崭新袄衣,围的白狐裘领,落座便引来周围人瞩目。 “肖神医。” “张勋君。” “肖神医是第一次在山庄过年吧?” “不错。” “那神医可得好好欣赏年夜的节目了。在座的人都是为了这节目才留在山庄过年的哪。” “哎,张勋君,此言过了。” “哈哈哈,不为过不为过,肖神医,到时候可有个惊喜等着你哟。” “惊喜?” 有其他人插嘴道:“张勋君这样一说,倒也合理了。” “哈哈哈,那是当然。” 几人说到这里又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谈起了天气。 “我今早卜卦,卦象预示今夜晴朗,无雪无雨。” “那岂不乐哉?” “配合今夜的节目,美哉美哉。” “哈哈哈哈哈哈” 肖凉的位置背靠拱桥,桥另一侧亦有同样数量的席位。他耳力好,听到背后有人道:“……就那个,脖子上有毛的。” 他身体不动,眼睛很快扫射目视范围,发现只有他一人围有裘毛。 “看见了,长相一般嘛。” “我倒还觉得清秀。” “呵。” “那天杜浩坤的事情,你看见他出招了,觉得他功夫如何?” “他也没出什么绝招,也就甩了几根针。” “甩中没?” “中了,还能不中,他又不是瞎子。” “看他样子不像主攻武术的,医术怎样?” “能医活了庄主夫人,算是有本事吧。” “我也这样想的。” “我说你小子,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怎么?” “你还怎么,亏你处处留意他。他是少庄主的人了,你不知道?” “少庄主?” 惊呼声音太大,肖凉背后安静了会儿,那人又接着道:“此话当真?” “哼,你这睁眼瞎。” 交谈戛然而止,或是音量变小传不到这边。肖凉忍不住好奇扭头去看,结果眼前是巨大的石拱桥局部,不被红绸遮挡的也是三四人坐在凳上的下半身躯。 他轻笑一哂,闷了杯酒。 刘梦云手拿酒杯走到肖凉旁道:“肖兄,你这儿可有人?”他指着一个空座。 “没有。” “那我坐了,”刘梦云又对桌上认识的人打过招呼,“张勋君。” 同桌的人纷纷回应,又各自闲谈。 刘梦云小声道:“肖兄,你别生气。这里就是人多嘴杂。” 肖凉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脸上,我管不了。话说得难听,讲的是事实。” 他推测刘梦云定是听到了那段对话,故意想与自己表现亲密将谣言不攻自破,替他解围。但刘梦云势必也会沦为此刻的谈资。他叹道:“刘兄,你何苦自趟浑水。” 刘梦云道:“有时候我会觉得文人除了品头论足,什么具体的也干不了。” 肖凉笑道:“你这话像是我会说的。” “是吗?一个环境呆久了,不知不觉自己也会变。” “你不想科举了?” “也不是,可能是科举的目的变了。” “怎么说?” “一个人势单力薄,无法有所作为。” “但一个人若处在了掌握生杀大权的位置,他便可以呼风唤雨,”肖凉道,“并且肩负旗下所有人的命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连坐众人。” 刘梦云想了想,点头道:“有道理。肖兄是想做这种人?” 肖凉缓缓摇头:“我不行。” 他开始回忆,从出谷那一天起逐个判断所遇之人。沉吟后,他道:“唐白安和孙云珂应当是这种人。” “孙云珂是那个第一人孙云珂?” “是他。” “但这唐白安我不曾耳闻。他是何许人也?” “摘星楼的少主。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确实是不得了的人物。” “肖兄,你这等经历真是让我羡慕。我所熟知的考生,哪个不是过了乡试就一路直上京城坐等会试?追名逐利,年前就四处打点关系,生怕被他人抢占了先机。” “还有这样的规矩?” 刘梦云笑道:“肖兄一路可有遇上考生?必是先去京城准备着自荐了。” “刘兄,你又为何不去?” 刘梦云难为情地扭了一下腰:“我前三次这样去过,后来自惭形秽,到了山庄做门客,又不死心,每年回去试试运气。” 肖凉想起他与江小天在松果山赏红叶时,江小天对他说:“等你与我看遍这宇宙天地,就知道你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他细细追忆沿途经历,讶然于本意原是直取京城,不料多出这么些事情。故事惊险有趣,结交高手前辈。江湖老手也会拍案叫绝。他似乎觉得自己就快接近江小天所言“真正想做的”,但又雾里看花,具体身形模糊不堪。 他能感到他与那东西只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正在努力与之靠近时分,不远处突然传来富有节奏的鼓声。 咚、咚、咚。 随即人群欢呼,每个人都将脖子伸长望向同一处,面上尽是期待和兴奋。肖凉朝那方位转过去,只见通向山庄外面的拱桥尽头处一步一顿走来头金毛雄狮,身长八尺,头大身小,眼若铜铃,青面獠牙。踩着鼓点,时而后脚直立,时而匍匐摆耳。金镀大眼眨闪不停,四脚踱步前行。锣鼓声起,雄狮忽喜忽怒,忽醉忽醒;突惊突疑,突探突嬉。嘴眼开了又合,脚步进了再退。 鼓声稳重,雄狮便昂扬首级,复又压下前身左右细嗅。锣鼓节奏密集,它就前爪朝天猛扑,落下后撅起后臀摇摆躯体。周身兽皮闪耀,栩栩如生。 众人叫好声响几近盖过鼓声。 刹那一束亮光直冲云霄,炸开星火点缀夜空。雄狮的金色巨眼染上烟花的流光。吉祥瑞兽踏走在庆典的舞台上,步伐稳健,不疾不徐。 肖凉耳膜承受着烟花炸响带来的震动,他的心率激昂,血液沸腾。他从不知晓一个节日能带给人这般的激荡,往日习惯的静默岁月正随着雄狮踩下的鼓点逐步瓦解。他直愣愣看着狮子舞了过来,唯有眼睛尚可追逐其戏耍的姿影。 雄狮越舞越近,它于肖凉处停止不前,四下打探。肖凉有种极端强烈的预感,他认定这狮子的目的就是自己,为此竟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胸,像要迎合那狮子一般。狮子亦似心有灵犀,见状顽皮地将狮首低垂正对肖凉,眨动双眼。 一个烟花照亮天际,肖凉因此得以窥见狮子大张的口中江小天那灵动的笑颜。 霎时,他感到万籁俱寂,仿佛自己被那双黑眼吸了进去。 三十二 江小天对今晚的灯会不太有兴趣。 杜浩坤是被人强行打通的穴位,底子差。在好客山庄遭毒打,长途颠簸又受风雪夹击,被带到碧溪镇基本就剩一口气吊着。意志薄弱,众人没使多少劲儿,问什么就答什么。他的确说不出上家底细,但据下蛊手段和联系人的行事方式,不难看出就是摘星楼所为。 江小天大气。后悔自己动了恻隐之心,没有趁着杜浩坤还在时候多给他两拳头泄恨。自己身处江湖,不论以何种理由要暗算自己也就算了,可恶摘星楼,频频陷害身边不通武艺的弱者。叶岚是曾氏也是,仔细一想杜浩坤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发誓要和摘星楼势不两立。 和他并肩而行的肖凉也有烦恼。 彩灯连接成串挂在空中,灯火通明如同白昼。灯下小吃小摊众多,游客往来穿梭。肖凉觉得稀奇,左看右看,真是在黑山谷没有的景象。细算十多年,一次也没见识过。 考虑及此,想起陈鬼医一人留在山谷。山谷清冷,师父又不喜与人交际,定不会受村民之邀共度春节。往年总是师徒二人提前打三两小酒,于谷中一视野开阔处席地而坐,或研讨药物病疾,或闲谈人生。待到子时,谷外鞭炮声起,两人看一会儿烟花,酒亦喝罢,困意袭来,也就回去睡了。本来就够简陋的春节,今年自己逃之夭夭,陈鬼医一人甚是寒碜。他稍微幻想师父独饮赏月的落寞背影就倍感不安,反观自己好吃好喝寻欢作乐,早把师父忘到了九霄云外。没有尽到孝道,愧疚感远远超过了私逃出谷的罪恶感,是越想越觉得师父凄苦。 就这样江、肖各自闷头埋头走路,不抬头看灯也不看小摊小贩。一路直走到灯会的尽头,黑黢黢的,与近旁的辉煌成鲜明对比。夜里寒风一吹,两人避鬼似的急急回了山庄。路上也没说话。 到达时已近天明,江小天下马将缰绳递给下人,顺口问道:“我们走后可有事?” 那下人道:“没有什么要紧事。” 两人走了几步,下人突然想起来道:“对了,刘举人白天有事找肖神医,他知道肖神医和少庄主出去游玩了,说回来时候请肖神医务必去找他,有要事相说。” 刘举人就是刘梦云。 肖凉心想白天发生的事情,可拖得久了,现在就要去找刘梦云。 江小天惊道:“明天去不行?”他熬夜到凌晨,强撑到山庄打算马上就寝的,哪料肖凉还要去找刘梦云。他又补充道:“他肯定都睡了。” 肖凉与刘梦云接触,推断他若是想交流诗词歌赋定不会告之要事,绝对是有特急的情况。 江小天听了这缘由显得很不高兴,鼻哼一声:“我看他是别有用心。” 肖凉笑道:“我信刘兄,他应该只是有急事。” 话说到这里都没法分辨到底是谁思想单纯了。 肖凉向刘梦云住处走去,竟远远看见屋内有灯,里面忽闪着橙黄的暖光。他轻敲门窗,竟是没关没锁一推就开。刘梦云趴在桌上睡了,灯芯燃到很短。 肖凉叫醒刘梦云,问有何事。 刘梦云眼睛浮肿,惨笑道:“肖兄,我天亮就走了。” 原来刘梦云几次科举不中,心灰意冷来到好客山庄做门客,期间又多次尝试中举,皆以失败告终。又没有其他的所长,于众多门客中毫不起眼,加之脾气温和,渐渐受到冷落和欺辱。他本无意改变现状,相信以诚相待必能金石为开。但自除夕他与肖凉邻座相谈之后,有些言论先后传到他的耳中。 “他们说我没真本事,每年去京城考科举,其实就是做个样子,反正也考不上,一年去一次,就可以赖一年的住宿伙食。看讨好不了庄主,少庄主也不理会文人,就转而讨好少庄主的朋友。时时趁机接近肖神医。也不管少庄主发现了是什么下场,为了攀附权贵不惜牺牲色相,不知廉耻。肖兄,我承认我几年前是有进士做官的愿望,但现在已经淡了,根本称不上什么攀附权贵。要说权贵,我哪又只会攀附好客山庄?这道理是个读书人都会懂,就这样来讹我。还说些什么白吃白住,没出力气没出息赖着不走。再者,我对肖兄你更是君子之交,从未有过其它杂念。你我相处仅仅一月,我心知你把我当做知己看待,我又何尝不是。但人言可畏,人不留我,我也没有必要再死皮赖脸留下来了。这气我忍不下,也不想节外生枝。天一亮我就上京赶考,考不中绝不回来。” 刘梦云说完眼泪就滚了三趟,泪不成泣。 肖凉闻言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理?简直无中生有!谁说你白吃白住?那次捉拿杜浩坤多亏有你提醒才能成功,那可是帮了大忙的!其他人都在场,怎么没见他们也跳出来提醒提醒!” “话是这么说,哪个又不喜欢在背后传些流言蜚语。到了最后是是非非早分不清楚了,根本没法证明清白。” “不能就这样算了!刘兄,你快说是哪些人在散播谣言,我找他们说个清楚!” “万万使不得,肖兄,你武功再好医术再高,在这里你我都是外人,江家的门客如何,你一插手,定会说你仗势欺人。自己的名誉不保。” “哪来什么名誉不名誉的。” “肖兄,就算你不在乎这些虚的,也该为少庄主考虑。你想,他的相……朋友为了自己家的门客闹得厉害,他也脸上无光。” 肖凉一听有理,又道:“那怎么办?” 刘梦云像是有话没说。 肖凉道:“这样,我去和小天说,叫他给你正名。” 刘梦云深深看了肖凉一眼,叹气道:“肖兄,你很好。但这方法也行不通。我找你也就只是告诉你一声,别的就算了。咱们有缘京城再会。” “什么意思?” 刘梦云欲言又止,最后道:“肖兄,你要考虑少庄主的情绪。” “这个容易。你先别走了,等小天睡一觉,我带你和他去说。” 刘梦云满脸担忧,肖凉劝了几次,好说歹说同意暂时留下。 三十三 (上) 肖凉心里着急,躺下就酝酿怎样对江小天陈述刘梦云遭冤,怎样替他出气。睡不安稳,翻来覆去,清晨窗外鸟鸣传来才浅寐了会儿,不到巳时就自动醒了。忙不迭地去找刘梦云,刘梦云又劝了两次,无果。他见肖凉主意已定,也只得勉为其难一同前去江小天的住处。 江小天身为少庄主,庄内自有一座独门小院。 到门口让下人传了话,两人正等着,刘梦云道:“肖兄,你一个人进去和少庄主谈吧,我在外面等。” “怎么?这可是你的事情,你不在场怎能行?” 刘梦云从昨夜起就没褪去愁色,他道:“我想这样比较好。若是谈妥了,你再出来转达也没关系。” 肖凉想不通,但也答应了。 刘梦云又道:“此事本身可大可小,望肖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伤了大家的和气。”他居然后退半步,对着肖凉行了个礼。 肖凉实在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刚巧下人说江小天请进,也就先顾大头一人进去了。 江小天是被肖凉叫醒的,倦容尚存,却仍是笑着,站在屋内摸索拉紧腰带,口里道:“肖弟。” 肖凉急不可耐将刘梦云的事说了,江小天一言不发听着。 他最后道:“小天,你就找个机会把门客集结起来,当面帮他澄清事实。” 他以为江小天会理解,就等一句“好叻”,两人出去把事儿办了,皆大欢喜。 结果江小天撇开重点低声问道:“你昨晚和他一起的?”他面有愠色,又道:“整晚都在一起?” 肖凉奇怪道:“没有啊,你怎么问这个?” “你一大早过来就是要和我说他的事?” “是啊,怎么了?” 江小天这才坐下来,一手搭在桌面上,偏生不看肖凉,拉长了脸道:“我不想帮他,他爱走不走,没人逼他。” 肖凉大感意外,急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看他不顺眼,”江小天瞥了眼肖凉的惊愕表情,更是来气,“再说了,门客的事情是我爹说了算,我也只是少主。什么不吭声就要抬腿走人啥的,本来就不合规矩。” “那……你去求求你爹?” “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我帮他!” 江小天无端发怒有三:一因清梦被扰不太舒适;二来心尖梗着杜浩坤与摘星楼的石头;三是肖凉表现得十分喜爱这软弱书生,半夜去听他的冤屈,一大早又来求自己为其办事,看了真是叫人好生不爽。 肖凉虽奇怪于江小天的愤怒,还是好好解释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刘梦云受不了诽谤,说他和我有染。要请你帮忙。” “有染?你和他?” “对,委实过分,他也说事关我的名誉,才打算一人不辞而别的。” “不辞而别?”江小天怒哼道,“他要不辞而别昨晚还找你干什么?他走了才对,他一走铁定没人嚼舌头。” “你哪儿来这么多的气?这事儿也和我有关系,这样也不行?” “哪里和你有关系了?莫不说你当真和他有染?” 肖凉变了脸色,“你不信我?” “他自己被欺负,是他没本事,我家也不缺这一个混饭吃的!要走便走,没人拦着!”江小天气得毫无逻辑,忘了前几句才说门客走留要江应顾点头。 肖凉以为江小天还未睡醒,暂时脾气不好,不想他越说越离谱,像是真怒了。自己也还嘴道:“你也这样胡说!你忘了抓杜浩坤的时候就是刘梦云大声提醒的我们?” “你还记得清楚?”一提到杜浩坤,江小天又增了三分怒,“你好关心他!” “你瞎说什么!我和他只是君子之交!” “君子君子君子!我看他就是个伪君子!没事儿就往你身边蹭,我除夕夜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坐在你的旁边!” “那是他主动坐过来的!” “那你也没反对!也没阻止!” 一时两人都瞪圆了眼怒视对方,呼呼大喘粗气。 肖凉换个角度劝道:“门客不和,山庄也没有脸面。我不好出面干涉。” 江小天听到前半句肖凉为他着想,刚想高兴,后面接句“不好干涉”,意思就是拿自己当工具使唤给他办事咯?而且还是帮那个刘梦云。怎么可能同意,直扯破了嗓子吼:“没脸就没脸!我家的事情不要你管!” 他一拍桌子,“反正我就是不帮他!” 肖凉大骇,怒极反笑,连说几个“好”、“好”、“好得很”,咬牙道:“你等着瞧。”接着霍然转身,以猛力推开房门,门扇一声巨响撞上房门又快速移动归位,肖凉早大步流星冲了出去。 刘梦云在外面听到里面吵闹就知不妙,肖凉出来亦是冷面如霜,情况已不须多问。 肖凉出来见刘梦云等待身影才想起进去前提醒的“莫伤了和气”,也才反应所指就是“江小天生气一件事”。肖凉不难猜到江小天所为正是吃醋的流露,但他怨江小天不能理解他只是单纯帮助友人,压根毫无他想。何况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岂是说变就变。胡乱吃醋,肖凉反倒认为江小天愚钝,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又小了一圈。 可是话已经向江小天撂了,又对刘梦云许下承诺,骑虎难下,不蒸馒头争口气。等到走近刘梦云,他赌气决定怎样都要拿下这事儿。 出了院门他就带着刘梦云直接拐往了江应顾的小院。找江小天无用,找他爹总有用了吧。肖凉是曾氏的救命恩人,提出的要求又照顾山庄面子,江应顾助人就是自助,还送肖凉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江应顾询问了具体何人造谣,即日就单独与之谈话。午间众人吃饭时便有人向刘梦云敬酒谢罪,毕竟做事老到。 (下) 江小天一人生了大半天闷气,也后悔迁怒于肖凉,语气太过凶恶。晚饭惯例是单独与肖凉吃的,这回肖凉气走了,自己食得无滋无味,味同嚼蜡。他左思右想都是自己不好,放了筷子要去道歉。刘梦云的事情不想帮忙,求老爹帮还是可以的。 他走到肖凉门外,深呼吸几次打算好好说,请求肖凉原谅。却听里面忽地传出肖凉笑声,他正疑惑什么可使上午还不高不兴的肖凉开怀大笑,紧随其后又有其他人的声音飘进耳朵。 除了刘梦云还会有谁,其声线亦是略显欢快。 江小天只感下腹一紧,血气急聚,动作先于思考,右脚蓄力狂踹在门上。两扇木门“嘣”地被骤然掀翻,一扇崩脱了门框飞出去砸在刘梦云脚边。 他看肖凉和刘梦云眼角还残留着须臾前欢乐的神色,很有捉奸见双的成就感,但这感情眨眼被满腔的愤怒替代。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金刚怒目瞪向二人。平日温柔的双眸当下像是两柄尖刀,要在刘梦云身上剜出两个血窟窿。 肖凉被足足吓了一跳,由笑转怒,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不等江小天说话,刘梦云起身向江小天行礼道:“少庄主,刘某给您添麻烦了。” 江小天依旧怒目视之,亏得刘梦云还能镇定说着:“刘某自知昨夜行事有欠考虑,今日又改变主意请肖兄向少庄主转达平冤之意。但刘某只知少庄主素日与门客相处融洽,以为少庄主可以为刘某做主,哪想今日才得知此事不归少庄主管束,实在是刘某的过错。” 这文绉绉一大段,听得江小天云里雾里,好容易猜出大意是说刘梦云自己找错了庙门,向江小天表达歉意,又顺手给扣了顶高帽子。 江小天破门而入却接到这般礼遇,手脚都有些不自在,只好先掩饰尴尬,重重“哼”了一声。 刘梦云又说道:“后来刘某斗胆向庄主略微提及了此事,庄主代刘某办妥了。无论结果如何还是感谢少庄主。”他说完又行了一次礼。 肖凉眼神冰冷,插嘴道:“是我去求的庄主,和刘兄没关系。” 江小天听罢非常生气,肖凉居然直径找了江应顾,并且事情还办妥了。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他跳过自己和刘梦云一起行事,为了刘梦云竟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刘梦云亲口说的是他求的江应顾,肖凉还要帮他说话和自己作对,袒护!绝对的袒护!要是今天上午肖凉走后再回来多求自己一句自己哪又会不允答应。挨千刀的刘梦云,钻的好空子! 他没好气对刘梦云道:“你出去。” 刘梦云走后,他见肖凉满脸嫌弃,内心绞痛,努力平静道:“肖弟,你就这样对我?” “你什么意思?”肖凉又重复道,“你踹什么门?真是寄人篱下,主子想进门就进,没丁点儿自由。” “还不都是因为刘梦云!他和你在里面干了什么?” “他和我干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少庄主连这点小事儿都想知道?真是霸道!” “我就问一问,你不想说,何必发这么大火!” “你以为你自己没有火?你就这么看不顺眼刘梦云?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我就是看不顺眼!他在你旁边我就不顺眼!你才是!你到底有多喜欢刘梦云!就这么为他说话!” “我说什么话了?他是我朋友,我帮他怎么了!” “他才不是你朋友!” “你讲不讲理!你说不是就不是?” “我说不是就不是!不是!不是!就不是!” “你发什么疯!你要疯出去疯!别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你你你、你居然直接去找我爹!” “我找你爹怎么了?我不能找你爹了?我是你娘的救命恩人,是我发现抓住的杜浩坤,你见了我都该三跪九叩!” “你当然是我家的恩人,但姓刘的不是!我想要撵他走谁也拦不住!这好客山庄早晚是我的!” 江小天怎会不明肖凉对江家的恩惠,早就自觉对肖凉亏欠很多。他向肖凉挑明了爱意,肖凉也表达感情后,他更觉得肖凉小耍脾气都算可爱,连对叶岚表现出的残忍乖戾也能忍受。刘梦云是哪家杀出的程咬金?会吟个诗作个画,就和肖凉惺惺相惜了。可气,此人留着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他说得歇斯底里,拳头砸在桌上弹起一个青玉玲珑杯,“啪”地落下去碎了一地。 肖凉也不甘示弱,吼道:“现在还不是!”他绕开江小天急往外冲。 江小天下意识就钳住肖凉胳膊。 肖凉道:“你干什么!” “你要去见我爹?我不准你去。” “我去不去由不得你!” 他俩拉拉扯扯好一会儿,谁也不让谁。肖凉被逼急了,向江小天左手脉门射出根无毒的银针。江小天左手顿感无力,松开桎梏的手。同时他侧颈受力,被打得连连踉跄几步。他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肖凉,右手包着左手,像是手被打断了一般。 肖凉下手不重,意在挣脱束缚,但江小天的眼神悲哀至极,以致他忘记了还要去告知江应顾,提前阻止江小天撵人。 江小天嘴唇颤抖着说道:“你攻击我?” 肖凉无言以对。 江小天又道:“你为了刘梦云攻击我?” 肖凉似乎在江小天眼中窥见了瞬间的狂暴,像两支燃火的箭矢朝自己射来。抑或这比喻不甚恰当,因为他感到江小天并未真正射出箭矢,只是某种不常在他身上体现的情绪短暂地支配了他的身躯。还因肖凉未来得及看清,江小天眼底就涌出悲戚的神色,哀痛忧伤。像是为了手而痛,又像是为了别的而痛。他的眼是否与心窍沟通无阻不得而知,但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有此哀伤眼神的人会同时凶神恶煞地瞪视别人。 肖凉见状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话出口他自己都认为这话毫无说服力,无法改变江小天的痛苦眼神,反倒还要承受这份痛苦。此时此景他立刻感到无能为力,如同坠入了暗无边际的冰冷深井。再不能直视江小天,唯有自欺欺人说不看便无事,转身快速遁走了。 三十四 肖凉跑出很远才想起那分明是自己的屋舍。 他想要回去,又怕江小天还未离开,见了面尴尬。在山庄里溜达也难保被人撞见,免不了客套。不知不觉脚下走着到了前院,有童仆过来请示:“神医有什么吩咐?”他想刘梦云诽谤事情已经解决,不过是自己与江小天的烦恼,便对童仆说道:“我要出去一下,你牵匹马来。”只当出去散散心。 山庄到前面集镇有条被踩踏出的小道。肖凉一手提灯,一手持缰,慢悠悠走着,四周暗处是高低不等的鸟兽虫鸣。有只飞蛾围着灯笼上下飞旋,煞是不懈。 他这次可算知道了江小天是何等地在意自己,一介布衣书生与自己亲密了些都能吃醋至此。他只是想替友人博得一份应有的尊严,竟招来高亢的反对。最后江小天更一副受伤极深的表情。肖凉回想着那表情渐渐没了怒气,考虑回去江小天只要开口服软,他就与之言归于好。 可惜天色已晚,小路走了大半成,折回去不如在集镇过夜。肖凉加快步伐,去了江小天那日带他去的糟酒酒肆。店小二还记得肖凉,作揖道:“客官,就您一人?” “就我一人。” 被小二刺激,肖凉恨不能连夜赶回去与江小天和好,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天还未全亮就动身回庄。 他原打算先去找江小天,后一想叫上刘梦云为己开脱可事半功倍。遂绕道去了刘梦云的房舍。哪知到了房内空无一人,日常物件亦不见踪影。他急招呼附近的下人询问何故,才晓得刘梦云已然真正骑马离去。下人又道:“少庄主早间来过,要小的转告神医,回庄后请去少庄主处走一趟。” 肖凉一听,立即断定是江小天昨日被自己中伤后容不下刘梦云,将其撵出。他猜江小天知道自己不会善了,干脆在自家小院等着他前去理论。 他心火又起,到了江小天的院门也不要下人通报,箭步跨进去,对着江小天就道:“你把刘梦云赶走了?” 江小天昨晚也苦闷得很,近几次遇上肖凉不是自己发气就是对方动怒。全因刘梦云。决定早上亲自去找刘梦云,问清楚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料人去楼空,桌上留了封信,走近一看是给肖凉的。他怕别人发现,主要还是私心作祟,不愿刘梦云再与肖凉有甚瓜葛,自己揣进怀里,等肖凉找到自己再给他看。其实他心里高兴,不管信里具体写了什么,总而言之刘梦云走了一了百了,实在清静。 哪晓得肖凉又是这么激动,来了就是质问,江小天也有脾气,特别是关乎肖凉的事情,他也垮着脸道:“不等我赶他,他自己就先走了。”说完将信掏给肖凉。 信封上书“肖凉亲启”。肖凉赶紧拆开,果然是刘梦云笔迹,内书“刘某感谢肖兄相助,然终不愿见刘某阻碍肖兄与少庄主之事。又念科举将近,此次离去确是深思熟虑之举,肖兄切勿怪罪少庄主,有缘再会。梦云。” 肖凉阅毕一脸失神模样,瘫在独凳上。 江小天好奇,抢过信来读了。展颜笑道:“真相大白!走了好,走了好。” 肖凉冷冷道:“你现在高兴了?” “高兴,高兴,”江小天过来牵住肖凉的手,“肖弟,我错怪你了。” 肖凉不悦地将手疾抽出来,“我不高兴,要不是你耍威风,刘梦云也不会走。” “是是,算我的错。我给你倒茶喝。”江小天起身摆弄茶具,发现没了开水,忙使唤下人现烧。他心情真是大好,对肖凉道:“肖弟,别生气了。这回可不是我逼他走的。他也要去科举嘛。” “不是你逼他的?他科举什么科举?二月份的科举现在就走?” “你不也要去科举?可你现在还没走……” 江小天一说,肖凉果真发觉时日逼近。他贪玩取乐多时,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他剜了江小天一眼,“我走了你才高兴?那我明天就走。” “我才舍不得,”江小天啄了肖凉一口,“你走我跟着你走。” 肖凉赶快推开江小天,怒道:“大白天的!” 江小天嘿嘿两笑,又扁嘴朝屋外看去:“水还没烧好?” “哪会那么快!” “我去看看。” 江小天回来提了壶水,亲自将茶泡了,递在肖凉面前。 肖凉道:“你为什么擅自拿刘梦云给我的信?” 江小天被问得手里一抖,给自己那杯茶沏到了外面,“你怎么知道?” “他若要你转交必定早就与你说了情况,你不会是这种态度。” “嘿嘿……” “你就这么讨厌他?” “当然讨厌他了!” “我和他没什么。” “我现在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拿了他给我的信?” “还不是因为讨厌他……” “他现在走了,你该不会还在讨厌他?” “只要他不回来再粘着你,我就不讨厌他。” “你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总不能我这辈子就只和你一个人过?” “我又没这样说。他太接近你了,我就不喜欢。” “你和其他人不接近了?你和柳十九那么亲密,和王如镇和孙云珂,我都没说什么。” “他们都是前辈,你还吃他们的醋?他们都有自己的相好。” “我吃醋?明明就是你吃刘梦云的醋。我才该小心注意你的,做什么都先看看你的脸色。” “肖弟,你得理不饶人!我从来没强迫过你的!” “我怎么就得理不饶人了?你没强迫过我,就好像我强迫过你似的。是不是我每次都是等你身上的毒发作的时候才施针救你,吊着你的命要你和我好了?” “你说什么呢!你这人做事难怪这么古怪,原来内心这般歹毒。”江小天将茶杯狠狠一顿,脸色凶狠。 肖凉听了江小天这句牢骚话,惊得不得了。他承认他有时是有点心狠手辣,但刘梦云此事莫非还是自己的过错了?不过说了句对付敌人才用的防身术,江小天还就听进去了。他急道: “我又没这样对你,你还不懂?我自小孱弱,这是师父教我防身的法子,几个用毒的人不是这样了?你就这样诋毁我?” 他从小谷内师父一人教导,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样知道如何判断,师父的话就是真理。书倒是看了不少,也只是看过即罢,何曾多想一步师父的教诲是否有误。 江小天惊道:“你不晓得这是歪门邪道?心术不正的人才会这样做!” “我晓得?我师父就是这样教我的。诸事睚眦必报,不然别人以为我没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我,最好一次就给够教训!” “你这样只会搞的和你师父一样!江湖上没一个人理会他!” “你知道我师父没一个人理会他?你不知道柳十九他们都敬他怕他?” “肖弟,听我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师父那是他有本事,站在山顶了不怕别人。你不一样,你对别人怎么样,别人也会怎样对你的。” 肖凉冷哼道:“你这就是说我武功差吧。” “肖弟,我是为你好的,你别多想。” “你少装圣贤了,你上次还不是偷了蒋府的东西?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还看不入眼呢!” “我那是为了百姓!蒋府好多东西来得不正当!” “那我又有什么错?我功夫差了以毒自保,你说我有什么错?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肖凉看着江小天一时语塞,又趁势道:“我师父说得对,你们正道的就是假正经,道貌岸然!” “你师父你师父,你就知道你师父!你师父又不是你爹,你什么都听他的!” “我又没爹!我不听他的难道还要听你的!” 肖凉被江小天无意戳中痛处,他一没爹娘,二无兄弟。背弃师门独自出谷,以为偶遇江小天算是碰上了心怡之人。哪知这心仪之人将自己恩师贬得一文不值,江小天又哪懂陈鬼医了?也只是轻信了旁人的风言风语。何况除开柳十九,江小天的师父更是名不见经传。他根本没资格对陈鬼医品头论足。 肖凉这才体察到陈鬼医一人独居山谷不知是何等寂寥,他将感伤转移至江小天身上,怒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大不了你不喜欢我就是!” “你又说气话!” “你以为你没说过?” 江小天叹气道:“肖弟,我对你这么好你都看不出来?” 江小天一旦认真起来,眼神炯炯有光,非常人可以逼视。肖凉撇开眼道:“怎么可能……都那个过了你还乱想……”他再偷看江小天,后者眉头紧锁,也再未说出什么质疑或攻击的话语。 两人把茶饮了,中午一起吃了饭。靠近申时山庄来了名稀客,江小天前去接待。春节已过,还有人登门造访,好客山庄名副其实。 江小天有空的时候还是与肖凉消磨,然而举手投足显得彬彬有礼,一度让肖凉感觉是刚认识朱飞宇时的江小天。若不是夜间会温存片刻,肖凉真要怀疑自己俨然成了他的重要宾客。如此过了三五日,虽说一切照旧,肖凉总觉得他与江小天的关系在悄然变化着,并且渐渐有别于前。他一人时常想到师父,自忖出谷后一路曲折,最初的赶考目的逐日淡化,竟自个儿躲在山庄里面逍遥自在。万一哪天师父追到这儿来,自己还说的是出谷时想好的说辞,恐怕百口莫辩。也反省了自己的不自律,自我鄙视强烈。 他下定决心不再浑噩度日。也决定要一人上路,否则与现在的安逸毫无区别。简单收拾了行装,鸡刚叫过便去找江小天。不巧下人说江小天昨夜应酬到极晚,眼下还未起。 他也不吃惊,递给下人一张药方,嘱咐道:“务必交给少庄主,教他按时服药。” 江小天体内的“烽火轮转”解毒大半,已无需针灸。只要再口服一月,药到病除。 下人眼尖发现肖凉身负包袱,问道:“神医这是要远行?” 肖凉点头道:“不错。” “去哪里?可还回来?等少庄主起来了,小的好向他解释。” 肖凉苦笑道:“他要问,你就对他说:我不怪他。” 肖凉牵马走在山庄前院的石拱桥上,他独自出谷,想不到路上有如此多的故事,但至少还是一人去的京城,这与预想的相同。但要按照遇上江小天等人的趋势来看,此结局却是意料之外。 石桥走到尽头,肖凉最后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寒风刮得眼睛干涩生痛。伴随声马鸣嘶叫,他将江小天与好客山庄抛在了身后。 三十五 淡金的暮色覆在山顶上,教墨绿翠绿重叠的山岭多了份寂静神秘的色彩。 两山之间窜出一缕炊烟,酒肆虽称不上华贵,依山傍水又仗个独此一家,粗茶淡饭也叫人再不挑出别的毛病。眼下正是夜饭时间,不管是打算吃罢赶路还是住店休息,方圆数里内的路人只怕此刻都挤在了店内。 张三拖着脚迈进门的时候早没了单独的桌子。有结伴而行早到的,酒过三巡开始撒起了不大不小的酒疯,吵得厉害。也有一人独占整张八仙桌的,剑搁手旁,想必不好招惹。环顾四周,今日爬山前前后后擦肩而过的那个白脸小生,正端端坐在最角落的小桌旁,对面不多不少只空了一个位置。 “兄弟,与你挤挤可好?” 对方抬眼瞧了瞧张三,又不紧不慢收了回去。张三便算是别人同意了,把佩剑靠上桌脚,坐了。 “这秋老虎可不得了。希望太阳落下去了夜间能凉快点儿。” 说这话他又盘算着近日已是囊中羞涩,有的必要找位顺眼的同伴合宿合宿,能走多远是多远。早些间在山路边小憩,看此人爬山不留意脚下,昂首朝上走。大概有刻意掩盖锋芒,但细节处不难察觉其气质出众,傲气十足。 张三瞄那人的衣着,款式普通,料子非凡。颜色似是月牙白又似银白,恐怕在不同光线下能有异样的光泽。素色领口泛着银线的微光,冠上的乳白发簪也是象牙雕刻。手侧没有佩剑或兵器,颇像公子哥出门游山玩水。可又奇了怪了,即是不缺衣少食的少爷,怎没看见书童丫头作伴。 张三行走江湖多年,奇人异事见了多了,不过是个没伴儿的少爷,看上去未经世事。说上些客套奉承话,不愁使其点头同意,共吃共住节省盘缠。 哪想还未开得了口,堂子里忽地“砰砰”几声巨响闹将起来。 张三闻声看去,只见那桌喝了酒的四个彪形汉子已抄上家伙,对着方才一人一桌的剑客就是狂砍。没多久桌椅成了木条,地上石板也裂了几块。打斗理由不明,围观人也无心探明究竟。 剑客看四面受敌渐渐吃紧,手腕动个翻转,剑柄赫然滑至剑身中端。一剑竟变为了两头皆可攻击的双头剑。 “双头蛇!”有人低低惊呼。 双头蛇的名号众人有所耳闻。双头剑剑身涂有剧毒,倒不是见血封喉,只会让人周身奇痒无比。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终大多只能回过头来跪下求他,洋相百出。已有好几个老江湖栽在他手上,众人避之而不及,更是助长他气焰,愈发嚣张起来。 这剑一亮相,壮汉们才发觉自投罗网进了双头蛇的局,想他就是特意挑衅寻人滋事。酒醒了大半,气势也去了七八成,局势弹指间反转,四人唯恐中剑是闪避不赢。 不久前对面桌还手按剑柄想要上前搭手的几人,见此形势,继续置若罔闻加紧吃菜。其余人反应大多类似。 又看领头的赤臂大汉一个分神,双头蛇剑已然刺入他大腿,痛得他哇哇惨叫。大汉立即抡斧要砍眼前之人,双头蛇手中暗窜,滑动剑柄,剑尖变戏法般直扎进大汉上臂。着实省了好些翻腕抡臂的招式。 旁边六个道士似乎是坐不住了,冲上去围着双头蛇就是摆阵。除开排行第六的己道士仍在山中养伤,全真教七弟子齐了六个。五人阵落单一人,七人阵又缺个星位。六人只好拉上一壮汉充数,勉强组成七星阵共同御敌。 可惜大汉毕竟不懂道家讲究,他几人仅是附近的绿林好汉,眼瞅外来的双头蛇踩在了自己头上,怎能不摆出个姿态来看,否则日后如何自居“绿林”二字?他大哥遭双头蛇打来趴在地上打滚,还不知是否真中了那个稀奇古怪的剧毒。又是酒后动怒,心里火烧火燎急得厉害。 全真教大弟子甲道士左移右跨不停变换阵脚,口里也尽是指令: “三师弟,上首位!” “危宿壁宿准备!” 汉子胡乱猜测变阵是为了配合他的行动,脚尖一点就挥刀砍向双头蛇。 双头蛇一张“果然如我所料”的鬼脸,“呀哈哈”几声怪叫纵身提剑上前。 甲道士见状大喝:“不好!” 这汉子高跳跃起直接飞出七星阵,全无道士掩护,只看双头蛇向汉子脖颈扫剑过去。汉子以斧格挡,剑却即刻下滑,双头蛇紧接一个“水中捞月”,汉子的腹部便“噗嗤”一声挑破开来,血迹甚至溅到张三的桌上,几盘小菜登时作废。 汉子从半空中摔下,肠子流了一地。 这下七星阵阵脚大乱。甲道士亦是越发焦躁,他原想半路出手相救,败了双头蛇增长全真教威望。不想反被汉子坏了阵势,不仅如此双头蛇也比想象中来的残忍无道。六人被双头蛇逼得不能趁机变阵,更遭他渐渐破阵。入门最晚的七弟子庚道士一个犹豫,双头蛇见势便举剑过来,其胸口就要受招。离他最近的五师兄戊道士见状顾不得阵法走位,甚至剑也挽不及,左掌运力就向双头蛇拍去。 只有居于东位的甲道士瞥见了双头蛇左侧流泻一闪,指尖暗器即将发出! 电光火石见不等甲道士动作,清脆“叮叮”两下,双头蛇未发出半声惨叫,喉咙口正正插着须臾前还拿捏着的三棱刺。噗通倒地。 这边庚道士方才也是顿觉剑身一震,险险握不住剑柄就要脱手。众人只听那两声金属撞击,却全然瞧不出双头蛇的暗器怎会插进了他自己脖上。唯有靠得近的庚道士和洞悉了双头蛇动作的甲道士,二人同时看见双头蛇左手暗器窜出,撞在庚道士手里剑身上,继而立刻转向扎进双头蛇喉头。这也是极快的飞影,事后两人交流才知确是如此。 双头蛇断然是活不成了,尸体不多时已是乌黑。甲道士一阵后怕,想这玩意儿要是扎在师弟身上,就不是发痒的轻松情况了。庚道士也是原地打哆嗦,脸色称不上好看。 甲道士思量着多半是有人打来暗器,巧运真力顶出双头蛇三棱刺,算准其轨迹,杀人于眨眼。双头蛇手中只有一枚三棱刺,现下不曾发现别的暗器,也没有旁的金属落地声响。甲道士遂把注意力转投至双头蛇喉间三棱刺,若非蹲下仔细查看,否则根本无法察觉那三棱刺尾部竟插进了根细长的银针! 他粗略算个银针来向,抬头正好对上张三。张三还在瞧着热闹,已是往前凑近了几大步,看甲道士冷不丁朝他瞪来,摆出张不知所云的面孔。甲道士又歪头瞧张三背后的白衣少年,刚才的惊险像是与他毫无干系模样,低头浅酌着小酒。 此等改变物体路径的功夫非一朝一夕之功,特别两物都十分精小,内力又狠又准。甲道士不是江湖小辈,自然晓得人不可貌相,况且这少年也算不上寒碜,讲不好就是哪个高人的徒弟,或者他自身就已是个高人。高人往往喜欢做出格的举动,他也不信这种性命攸关场合区区少年可以如此沉着冷静。 思前想后甲道士是更加摸不着事情边际,几近开始怀疑银针来向的准确性。转瞬间他看谁都像世外高人,又转念想无论如何也算为江湖除害,倘若真是那少年出手,后生可畏。 “小子!你把人打死了,谁来给我大哥解毒!”还有赤膊大汉吼着。 此刻那少年才缓缓转过头来。 大汉几步冲上前,拎起前面的张三就骂。 张三连忙摆手开脱,大汉反倒认为是狡辩,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道士们又费神劝架,得空后再看少年方位——只剩一张木桌和两三盘冷菜,哪儿还有白色的身影。 “呔!”王登科将茶壶往桌上一顿,“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三十六 满堂众人正听到关键处,适逢王登科拍板叫停,都发出不满的感叹声,敲桌子打凳子要他继续。 王登科洋洋得意,将就手里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饮着。 下面坐的都是各地前来参加春闱的儒生,此刻早没了斯文样,高声吼道:“姓王的,我大老远走过来听你讲书,你就这样打发我?” “王登科,你昨天也来的这出!今天不讲完了哥几个和你没完!” “你今天得给个交代!”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王登科把茶杯一磕,“什么叫昨天也来这出?啊?给什么交代?昨天张三在少林寺和一禅大师对打,今天他还在少林寺吗?啊?没见我已经讲了半个时辰了?没见我讲得口干舌燥的?哎哟,给你们讲点故事聊以解忧,还挑三拣四的,不爱听就别听呗。外面多的是讲书的,也犯不着到这儿荒郊野岭来听我废话。” 他说完快速将众人扫视一遍,察觉又多了好几张生面孔,暗自窃喜,心想照此进度,不用讲满月底就可筹足银子。到时便去京城改住上档次的客栈,也要置办身像样的衣服,才好登门自荐。 他眼下住的地方距离京城有一天时间的脚程,实在远了些。春闱将至,各处客栈酒肆爆满,且价格高于平时数倍。多数考生是与路人合宿,或是节省开支或因无房可住。也都精打细算,各个皆以殿试为最终目标,勒紧裤腰带等着出头。 是以春节过后京城街头突现了许多贩卖字画的书生,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王登科寒窗苦读几年,去年总算过了秋闱,原以为就可大展宏图,不料到了京城才知吃住如此昂贵。他亦自喻清高,连街边卖字作画都是瞧不起的,啃了多日馒头,后知后觉发现不吃不喝也活不到会试,这才放下身段讲评书。 他和客栈掌柜商量,每日午后讲一场,五五分。耳熟能详的大侠事迹他不讲,他似乎有特别的门道,连着说了小半月全是鲜有人知的江湖轶事。 只不过大家都是文化人,不像往常听书的粗人那样容易糊弄…… “王登科,你每天故意拖着故事进度,不就是想多赚几个钱嘛!” “还是说你后面的故事还没编好呢?” “明天还要是这样,我们可就再不来了!” “就是,要我来讲这故事,也能讲得比他好。” 本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贤人,个个井民似的抱怨诸多不满,王登科也不予以反驳,因他晓得这群人会耐不住好奇急切想知道后面的故事,明日必定再来。等众人三三两两走后,角落里出来个年轻男子,对王登科道:“王贤弟。” 王登科见了笑道:“周大夫,今天没出去摆摊儿?来坐。” 周大夫道:“本来要去的,突然想听听你说书。” “您要想听,我晚上关了门单独给您讲。” 两人住同一间客房,王登科家境贫困,睡的地铺。 “没关系,我和他们一起听了,夜里你也有时间看书。” “您甭客气了,我也磨不烂嘴皮。” 王登科说的不是客套话。这周大夫说是大夫,其实也是来赶考的。寡言少语,除了王登科几乎只和店小二说话。学过医,午后会去前面集镇当一会儿江湖郎中,晚饭前回来。他看王登科手头拮据,常以“下午多把了几个脉”为由请王登科吃饭。晚间无事,油灯也尽让给王登科用。他自己有几本书,想看就靠过来随便翻翻,都是医书。笔帘很少打开,毛笔全干了。他总是什么也不做,面前摆一个浅绿色的砚滴对着看,干坐到子夜,也不知在想什么。 京城冬季气候阴冷,此客栈位于两山相连的山沟处,湿气重,木料受潮,阴面多现苔藓。夜间山里走一趟都能沾惹满身雾水。客栈又简陋至极,只要一吹妖风榫卯就吱呀作响。能坚持屹立不倒真是万千中的奇迹。 王登科虽不会趋炎附势,眼睛不瞎。周大夫没有穿金戴银,说话行事自有一派气度。出手大方,有时会从外面捎上好的烧酒回来,点最鲜嫩的鱼肉与王登科同吃。席间还要谈天说地,像是多年好友。他不故意表露有多少见闻,但三两句便引经据典,见识独道,王登科惊讶之余亦感受益匪浅。 王登科想着要不是周大夫解释进京太晚没找到落脚地,他这类人物哪会在偏远的山沟里和自己挤着住。当下接济,对周大夫是不足挂齿,对王登科无疑乃雪中送炭。他心里明白,着实感激,周大夫想听自己说书,开三天专场都是可以的。 周大夫问:“王贤弟,你今天这故事是自己编的?我听着有趣。” “不是编的,确有其事。” “那是你的亲身经历了?” 王登科怕最后的谋生手段被听了底细,咳嗽下,两人进屋密谈。 他道:“是我进京的路上道听途说的,但也不全是一个故事里的。评书嘛,得博点儿彩。” “你知道那个使暗器的白衣人详情吗?” “听说是不得了的高手,年纪小,喜欢穿白衣。我听了好几个人描述他,不全是我讲的那样儿。” “说详细点。” “出手狠辣,绝。我今天讲的是一个侠客告诉我的,他说他当时就在现场,双头蛇和道士打起来时根本没人注意那个白衣人,好像是双头蛇出招的时候把血溅到了白衣人的桌上,把菜坏了,他才气得出手杀人的。” “暗器呢?是银针?” “银针……我想或许比银针要粗。” “腰上有没有挂玉牌?” “这我不知道。” “你故事里的张三是谁?是那个侠客?” “是他。这个故事里就是他。” “佩的是剑还是枪?” “剑。” “你敢确定?你有看见?” “我确定,我看见他提的双龙抢朱白银长剑。” “多大年纪?” “而立前后。” 周大夫大松口气,王登科道:“周大夫有认识的人?” 周大夫含笑点了点头。 肖凉下午原要去行医,出门时王登科正说着书,觉得张三性情与江小天有几分相像,同是大大咧咧见人就套近乎模样,不由驻足多听了几句。后又觉得白衣少年与唐白安非常相似,一样的嚣张跋扈。若这故事属实,可不就是江小天遇上了唐白安?心下猛提,好歹没打断王登科,等众人散去连忙上前盘问。 这下弄了清楚,江湖故事向来以讹传讹,他自嘲怎就忘了。并且仔细推敲,唐白安与江小天早已互相认识,绝不可能出现相知相识之故事。要说那个白衣少年是自己,还有一番可信的余地。 他回忆当初与江小天初识也是动不动就射出了银针。这样一想,他要撞上故事中的情况可能真会忍不住杀了双头蛇。江小天定会少不了啰唆,说他随便了人性命。他这次要辩解就不会再扯上陈鬼医等人,闹得两人不开心。最好什么也不辩,江小天说是就是,说错就错,免得江小天婆婆妈妈的,念叨个没完。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以前怎么没想到。二人立场还是反的。 他忍俊不禁,笑着问道:“你这故事后来怎么发展的?张三不会对那白衣少年说教了一遭吧。” 作者有话要说:考试程序可以简化为:乡试(秋闱)→会试(春闱)→殿试 三十七 肖凉的摆摊位置在一家医馆对面。 他自历练伊始替人看了许多疑难杂症,早已腰缠万贯,问诊不过聊以打发时间。诊费收得少,开的药亦常见又便宜,久了就有些抢对面的生意。虽然找上他的大部分是穷苦百姓,医馆看在眼里多少眼红。 某日他正为一农人把脉,对面医馆朝他走来两人,一人将农人粗暴推开,另一人坐了,对肖凉道:“听闻这位就是小有名气的周大夫?” 肖凉哂道:“不敢当。” 那人道:“可要讨教了。”说着把右手平放在桌上,示意肖凉为其把脉。 肖凉想这是要踢馆了?也不示弱,撸上袖子将手指搭在那人的脉上。哪知指腹刚一接触,对方手腕巧翻,要擒肖凉。 肖凉未料到把脉也能有变,吃惊之余急速收手。可惜慢了一步,对方右手紧跟,拇指直取肖凉脉门。肖凉右手霎时一个无力,被死死按在桌上。他火气顿生,左手拂起,对着那人的面门弹出暗器。趁其抬手格挡功夫,他五指紧夹跟银针,运足内力平推至那人肩上,但对方同时也出拳捣向肖凉心窝。两人各自受招,肖凉胜在银针有毒,那人闷哼声朝后跌在地上,立即吐了口暗色的鲜血,旁边另一人赶忙上前搀扶。 肖凉假装心口无事,坐在原位冷冷道:“阁下技不如人,不送了。” 那人对肖凉瞪射出怨毒的眼神,由旁边那人扶着走了。肖凉中了一拳,胸闷气短很不舒服,没坐多久便收了摊。回去脱掉衣服一看,胸口大块显眼乌青,所幸只是外伤,但也牵动疼痛了几日。 后面肖凉摆摊也没再有人过来找茬。 因此事,他有意无意会注意对面医馆出入之人,大多是武林人士,间有身穿华服者走动。 他想起此地距碧溪镇不远,该医馆很可能是某江湖人的经营。那日挑衅者派头不小,理应中毒,却还未前来央求解药,不知何故了。他不过问,问诊时候自然有病患与同伴抱怨,说京城近来武林陆续集结,半夜都能听见屋外马蹄踏响,睡不安宁。 “……我听那声音,感觉是往东边去的……” 东边可不是碧溪镇的方向。 “……前几天,北大门进了很多带武器的人,这几天也都在进城……” “看来这段时间都得小心一点儿了,天知道他们暗地里搞些啥。” “没错,自求多福。” 肖凉听罢是倒想去不去的。想去是思量倘若是孙云珂等人,指不定可以遇见江小天;不去是考虑万一是摘星楼等人,去了不是自投罗网么。反复犹豫了数天,期间耳闻京城越来越乱,最后决定暂不进去搅合,至少也得等到会试结束。 “时处乱世,这是好事啊!”王登科道,“机遇多变,有大机会升官发财,一步登天!” “是吗。”肖凉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不感兴趣。 刘梦云说得对,京城的考生都忙着追名逐利,四处打点关系。 他认为自己不是那类俗人,有人问到他了,他便说他是个大夫。做大夫,有人来挑衅,他又与之动武,自诩武林人。眼下武林出事,他再次明哲保身,觉得自己是个书生。 真乃里外不是人。他也不知道真正想做的是什么,权当走一步看一步,摸石头过河。 会试几日大雪纷纷。学子场外等候时分多在讨论其他,王登科评书是大热的话题。经过一月,他在京城中已是很有名气,追慕攀谈者络绎不绝。见他们欣喜表情,肖凉只觉得这伙子都不是荣登金銮殿之才,但要判谁真正就是金榜题名之人,他不晓得,也不愿费神多想。 会试内容更加缺乏可陈,考的全是诗词经文,皆须仰仗记忆。少有策论,也都只用照搬原文,无关痛痒。此等死板背诵题目,与医术比较实属小巫见大巫。 考生每人坐在单间小号里答题,空间狭小,肖凉盘腿坐得更是各种不舒服,姿势换了又换,不到一炷香又腰酸背痛,百无聊赖,巴不得快点儿考完出来。他早没了出谷时的期待激动,只感之前心潮澎湃百般努力都要参考,其实真正做起来也就一件极普通的事情,与平日生活并无不同,甚至抵不上偶尔的突发事件来得有兴致。 他看见有人作弊被抓,拼命挣扎着不想离去;有人紧张过度,在座位上晕阙过去;有人仍旧泰然答题,奋笔疾书。 一切于他都像是超然的幻景,他就是个玩世不恭的仙人道者,参与其中却又置身事外。 九日后会试结束,他身心疲惫,拖着步子往外走。 出来门口但见一个红衣身影,走近了对方笑道:“久别了。” 却是朱飞宇。 他道:“周大夫,别来无恙。” 肖凉高兴道:“飞宇,你怎么来了?” “不是小天来,你很失望吧?哈哈,边吃边说。” 他带肖凉去了京城的家中,主动道:“我知道你是想等小天,但他身上有事,代我先来劝你。” 肖凉笑道:“原来你是小天请来的说客。其实不用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矛盾。” 朱飞宇干笑了两声。 肖凉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京城有笔生意,顺道去了好客山庄,以为你和小天一起的,去了才知道你已经走了。搞的剩下的那个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整天失魂落魄。我见了就来气,说了他几句。” “他还好吗?” “我就是受不了你们两个这点,好不好的,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躲躲藏藏地要别人传话。你这样就算了,他居然也这样,八百年的稀奇事儿。” 朱飞宇又道:“你要真想在京城等小天,干嘛用假名?要不是你在雀来医馆闹了事,我也不知道你就是周大夫。” “是他们先动手的。” “你打狗也不看主人,那家医馆是摘星楼的地盘。” 肖凉不悦道:“要来便来,我不怕他们。” “你逞强也没用,现在唐白安没心思理你了,他好像又在搞什么新动静。最近很火的张三评书,你听过吧?里面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唐白安。做的事儿都是真的。” “我也听说了,最近京城有很多武林人进京。” 朱飞宇点头道:“朝廷办了个武林大会。” “朝廷?朝廷也开始搀和武林了?” “呵,摘星楼这瘤子越长越大,大概是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小天还要参加呢。” “他不和孙云珂一道除害,怎么跑去比武?” “听他口气像是孙云珂让他去的,老头子们估计是想派个人去探探朝廷的意思,凭小天的功夫,前四是没问题的。” “他到京城了?” “到了,内部已经开始比了。你去见他吗?” 肖凉沉思一会儿,道:“算了,江湖上的事他比较上心,等他比完了我再找他。” “也好,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见你。” “他还在生我气?” “前八名会公开比武,他若进了前八,你就先在擂台下面看他几眼吧。他是个什么情况你见了就会明白。说实话,要不是小天嘱咐我,我现在恐怕不会对你这么客气。” 三十八 (上) 皇城禁军的练兵场今日大开。 场内东西南北各矗立一个巨型的擂台。北面有一高耸的观景台,约有三层楼高,视野想来极佳。顶端一层搭有遮荫的凉棚,最中间空了把紫檀木的太师椅,不知是何等人物的席位。下有戎装兵人手持长矛立正待命,表情严肃。出入亦须令牌为证。 搞的这样正式还是首次。 快到巳时,练兵场北门鱼贯走入一列官吏模样的人群,打头的身着三品官服,缓缓行至正中的太师椅坐了,竟是左丞相薛开。 有官吏向他请示,他略略挥手,那官吏便摊开手里的卷轴,高声道:“皇恩浩荡,恩泽四海,百业兴隆,万家安康。今日巳时将于此地蒙恩敕办比武大会,概有如下缘由:自我朝先帝平复内乱,开疆扩域,至此武将能人辈出,实乃我朝一大喜事……” 接着念了许多立功武将之生平,直从开朝讲到当朝。后又赘述天子威武功绩,罗里吧嗦一大串。台下众人听得不甚耐烦,那官吏亦是读得额角冒汗。约摸讲了一刻时间,听他终于道:“……兹以大会为由,纳优胜者入仕,以示嘉奖。时辰到,比武开始!” 随后八名高手两两走上擂台,四场比赛同时进行。 肖凉远远眺见江小天身形就感不妙,其步伐飘虚,下盘无力。他急忙挤进人群细看,只惊讶江小天脸色极端得憔悴,眼下两圈黛色青痕,嘴唇发干泛白。虽不至蓬头垢面双眼无神,但眼中的灵气荡然无存,毫无精采。从紧蹙的双眉中可看出他是勉强提的真气。两腮隐隐现出粉色的潮红,正是“烽火轮转”发病的症状。 此时肖凉方明了了,江小天多半是见自己不辞而别过度悲愤,不顾仅剩一月的禁忌开戒饮酒。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推断绝不可能只是饮了一次两次或数次的情形,甚至可能是每日无休止地酗饮烂醉。结果是导致他功力大减,马步跨开腿肌都能细微颤抖。 肖凉也才反应朱飞宇的埋怨不是空穴来风,亦暗暗责怪江小天忍不了短短三十天的戒律,前功尽弃。 台上江小天背对于他,将重心移至右侧缓缓半蹲下去,双手摆开架势。烈日照耀得他只剩一个黑色的轮廓,细长的枪头斜指向天际。 肖凉忽地忍不下心看这情景,想撇开眼却又偏偏动不得毫厘,直要看得眼眶崩裂泪水纵横为止。 锣响,下个瞬间对手已弹跳冲向了这边。 对方武器是柄短剑,适合近战。那人果然先发制人,持剑刺向江小天。 江小天不慌张,沉着接招。长枪虽攻守兼备,但对手快速移位时便不易转变招式,尤其短剑过于靠近对自己不利。是以对战距离最好以两步为上。 对方攻过来,江小天将枪身一圈,一拨,短剑被轻轻松松地撩开,好像对手根本没有运什么内力。江小天脚下跨步趁势将枪前送,直捣胸口。对手手上抵御的力气不大,但还算敏捷地避开了要害。 江小天不想对手太过贴近,只得抢占先机不住地发起攻势。他握住银枪尾部出招,极大可能地扩大攻击范围,把周身破绽死死封住。 这样一来对手光是防御就得卯足了力气,有几次他想反攻也都被江小天抵住去路,不得不退回了枪身挥舞以外的区域。但若江小天想要一击致命,对手也能及时发现,足尖轻点跳开攻击。 这场比试比得无一亮点,只见两人站在一丈之外,或同进或同退。江小天招术多变灵活,但他内力虚浮,出枪的准度与力度大打折扣。对手力道差了江小天一截,却胜在动作轻盈,短剑挥起来也比银枪要省力。 表面上看去江小天像是处于优势,不让对手接近半步,实则是一场考研耐力与体力的持久战。短剑与银枪不时击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煞感单调无趣。 江小天看穿对手意图,知道拖得越久越会吃力。别看他招招逼得对手节节后退,其实对手反应十分灵敏,猴子一般上蹿下跳。江小天又无法预测对方行动,往往一枪出去刺个空,白浪费气力。他打得万分恼火,巴不得比试赶快结束。 他迈进一踏,挥棒似的举枪朝对手天灵盖崩下。他以为对手会像之前一样闪避,自己做了虚招未使全力,只等对手避开后迅速扫枪追击。哪料枪头劈下去只听“梆”声巨响,枪身霎时遭到短剑格挡,并且内力雄厚震得江小天双手虎口激麻。这还没完,江小天不仅压不下枪身,反而觉得短剑突然涌出源源不断的内力,自己与银枪就快要被弹飞了出去。 他爆喝一声,将浑身力气聚在双手握枪处,强行中止对手的反击。两者的兵器均被弹指间爆发出的巨大强劲所冲击,“咯咯咯”地激颤不已。 这样僵持了许久,江小天干脆双手往回一抽,右手疾摩挲至枪尾,又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刺出去。 对手双手横剑要挡,但江小天几近孤注一掷,一枪对准对手咽喉。趋势已定,枪头击中短剑的血槽,连带着短剑一同索向对手喉部。顿时短剑一折为二,血花四溅。那对手哼也未哼,像个被捅飞的猎物,低低在空中划弧栽在地上,不多时淌开一片鲜血。 高处有人猛敲了一下锣,“南擂台,胜者——好客山庄江小天!”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欢呼江小天的胜利。 江小天气喘连连,低头查看右手崩裂流血的虎口,又放眼观望其他三擂,另外六人早比出了胜负,台上还立着的已只有他一人。 (下) 胜者需在一日内决出。 江小天下去随便包扎了手,再上台时候另一对手已做好了准备。他面上还残有败者的血迹,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眼神疲惫。他淡淡往对手身上看了一眼,未多说话,只道:“出招吧。” 肖凉见状无不担忧。江小天脸色比先前更加暗淡无光,上一场耗尽的体力短时不能恢复,手又负伤。他只指望这场能够速战速决,且点到为止,否则终场没有丝毫胜算。 然事与愿违。 此场对手使的双刀,这人几乎是锣响就立刻挥刀砍向江小天。 肖凉还在疑惑上一场的短剑手是如何做到忽地爆出无穷的内力。他自己内力上不了台面,看却看得一目了然。短剑手整场都处于守势,单单只有江小天近攻的那一刻才释放了非凡的真气。与他前面表现的绵软攻击相比,恐怕力量高出十倍不止。他成功地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较江小天更弱,放松江小天的警惕。卖了好大个破绽!江小天居然可以取胜,实乃上辈子吃斋念佛修来的运气。 这样想着,两人白刃相接。 对手来袭,江小天架枪御敌,对方随即左手跟进,角度刁钻,锁住枪身移动方位。江小天手里无法动作,无可奈何一个深蹲,只觉头顶风动,堪堪躲过。对手不放过机会再次出招。江小天同样圈枪上前,但见对手古怪一让,江小天枪身对着刀背劈下去就像劈进了一潭沼泽,既深不得又退不了。兵器相互拉扯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对手手腕略转,一刀自枪头擦过枪身,挑过凹凸的纹路激起星点火花滑至江小天的手握枪处。江小天宁愿双手受伤都无意弃枪,他腰上带力,急速提胯朝对手大腿深踢出去。对手被打到下盘重心不稳,向旁偏倒。江小天此脚用力深厚,他原认为对手必将摔倒,心神略有放松,想着要赶紧后跳避免贴近肉搏。哪知对手竟出人意料地中途扬手,将半圆弯刀脱手掷向了江小天。 江小天哪里料得到会有这种攻击。无论何人,打斗时不到万不得已怎会丢弃自己的兵器。就算对手手有双刀,此举已是偏离常理。这比武又何以称得上切磋武艺,分明要置人于死地。 江小天见刀子飞来,只来得及抬臂以血肉之躯硬接。刀口切进,江小天立感一片冰凉的薄片击中了手臂桡骨,旋即激辣的疼痛麻木整个左臂。他银牙咬碎,另只手下意识抡枪出去,却未砍中任何东西,自己反被力道带中踉跄了几步。 瞬息之间,江小天后脑再受重击,他登时两眼一黑朝前跌去。对手毫不留情,握住尚在江小天臂内的弯刀刀柄,好似将江小天视作了砧板上的鱼肉,并不拔出刀子而是顺势切下,赫然给他造了条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江小天叫都还未出声,右侧后腰又被捅上一记。这次对手倒没打算折磨他,捅穿腰际便抽刀回去退到擂台一角,冷眼旁观江小天的惨状,就像他完全与此事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江小天连枪都杵不动了,他看对手暂时没有进攻的意思,索性“哐当”撒开银枪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按压左臂伤口,左手向下捂住侧腹。半个身子须臾已遭血迹染尽。 江小天很少受如此重的外伤,他与此人没拆几个回合就中了两大狠招。还是被一个寻常屠夫都能使出的简单招数拿刀活活干的,无异于阴沟里翻船,丢脸丢到家了!他心浮气躁,一边脱下外衣拦腰绑住伤口,又撕了布条扎好左臂。然后才歪歪倒倒,把重量倚在银枪上艰难起身,仍是站不直,弓腰按住伤口。 对手似是看江小天缓过了气,又几步冲向前来。 江小天将银枪朝地狠狠一顿,枪尾杵在擂台上发出颤动的闷响。他舞枪迎上去,血渍顺着枪杆飞溅至台下,好几人被打到也是嗷嗷叫痛。 他如今可谓是内力全失,外受重伤。肖凉看他蹒跚的步调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能还支撑着是极不容易。江小天屈膝站在擂台中央,单手持枪,一手按在腰间,鲜血汪出指缝滴滴答答落着,甚是骇人。他双腿叉开站在自己的血泊之上,如同一尊可敬不可侵的武神,要在最后时刻维护仅存的尊严。 对手一时被他气势吓到,不敢上前。后发现江小天只是眼神狠恶,早是强弩之末没有还手之力。便频频佯攻,要把江小天的精力榨干取尽。 江小天只道对手拿自己寻开心,当猴在耍。他打得毛焦火辣,也不注意手里轻重,上一场崩裂的虎口现下又再度崩开,红血顺着枪杆上的浮雕旋绕流淌。纵然胜负早就不言而喻,他亦似战场上的将军,肃杀凌厉。 “判官呢?怎么还不敲锣!”肖凉完全顾不上了比武,手里拈上毒针,只要眼见不对,他就出手。 对手在擂台一端蓄势挽起了刀花,刀面反射耀眼日光,不可逼视。看样子他是要做出决胜的一击,江小天抵得住能活,抵不住就死。 肖凉再转头看向江小天,江小天亦感知此招厉害,眼中射出刚毅的神情,竭力挺直了背脊。 眨眼人已到,双刀同时杠上银枪。 江小天终究体力虚脱,后劲不足。他腰部刀绞痛楚难忍,整个人便挡不住势头,手里再抬不起银枪。他心知此刻是他生死攸关之时,不敢怠慢。大喝声提出了仅剩的真力。可惜江小天毕竟精疲力竭,反击犹如回光返照,腰上伤口迸射鲜血,手臂同样激流不断。 不远处肖凉看得胆战心惊,拇指已然抵上毒针顷刻就要发出。那针是他私藏于狼毫小楷中的剧毒毒针,以五毒炼制,一旦刺入人体会自行融化,立即要人性命。因毒性相当,他自己亦不宜太久触碰,否则毒性照样会侵入施针者体内。又为原料难得,肖凉出谷时也只炼有三根。要说为了江小天,他三针都是可以发射的。 他看准对手眼珠,要一针穿过眼球扎进脑部。一方面能马上制止对手行动,另一方面杀人于无形,避免江小天落人把柄,讲他非实力获胜。 江小天右脚后滑,再不能坚持了。肖凉瞄准目标果断一射,那针倏尔飞出去,就要正中眼珠。 肖凉只看空中飘来朵人形的白花,剑光闪过,对手人头分家,脖颈喷发出极高的血柱。待一阵血雨洒过,人头才从天而降,弹在观景台的正下方。 出手之人一袭白衣,他利落削掉对手头颅,以轻捷的姿态一跃而起,在空中不失仪表地翻滚避过了血雨,飘飘然落在擂台高挺的台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此人腰间悬块方正的玉牌,左手握剑。 正是摘星楼少主——唐白安。 三十九 台上比武正到关键时候,骤地跳出一旁人动手血溅三尺。众人大感吃惊,骚动异常。判官从未见过第三者干预比武之事,手足无措,捏着槌子不知该不该敲锣终止。 观景台上有官吏请示薛开,“丞相,您看这……” 薛开眯了眯眼,抬手制止道:“先看看。”官吏百般不解,也只得领命阻止了下面欲擒拿唐白安的武士。 临近午时,气温渐升。江小天的枪头凝结了日光极耀眼的一点。他见唐白安出现并没显得多么意外,仍是手捂侧腰站在原地。 唐白安对江小天笑道:“我看那人打得太久,实在等不及了。” 江小天抬眼看他,没有答话。 唐白安自己又笑道:“我告诫过他要留你性命的,他不听劝,还要我亲自动手,”他将头微微侧偏一下,“幸好我那边结束得早,一直在注意你。” 肖凉听到这话才知道唐白安暗中控制了比武,这么讲前面两场的对手都是他安插的手下了?难怪诸多不顺,却是要诚心刁难。看江小天冷淡应之,只怕他早就知道唐白安也会参与其中。两人对峙在所难免。 唐白安接着道:“你很好,我没有料到你能坚持这么久。我想早晚避不了这场,不如提前一点时间。因为你不管是输是赢,最后都免不了和我打。我也希望可以早些结束,了一桩事情。” “真卑鄙……”台下有人小声说道。 唐白安转头看向声源,本是双顾盼生辉的曜黑眼睛,笑意中竟蕴藏着冰冷的寒气,仿佛仅凭视线就能将说话之人千刀万剐。实际也是差不多的厉害程度,不一会儿人群中瘫了一人,紧闭眼无意识呻吟着,像是很怕再与唐白安对视。 唐白安又看着江小天道:“我不得不承认孙云珂派你来是明智之举,同辈之中佼佼者不过你我,”他正眼瞧了瞧江小天,点头道,“你很好,中毒这么深还能坚持到现在。我似乎可以理解为何前面那两人遇上你就丧失了理智,要和你一决高下了。不晓得我会不会呢?” 江小天淡然道:“你大可试试。”这是他看到唐白安以来第一次说话。 唐白安一阵狂笑,“我看人看得不错,你很有意思。我很早就关注你了,是个可塑之才。特别看你和陈鬼医徒弟走得近,我还以为你会站在我们麾下。虽说当年陈鬼医和正道亲密,但实际也没出多少力。他的立场都是基于他自己的考虑,孙云珂也拿他没法。” 江小天道:“你想说什么?” 唐白安莞尔道:“你还不知道吧?也是,这些故事他们绝不会告诉小辈。要全说出来,可够讲个三天三夜的。毕竟事关某些人的名誉嘛。”他转头看了看观景台。 唐白安皮相其实不错,但他爱做讥笑嘲讽的表情故作老成,在十六七岁的面容上看去是说不出的扭曲和狰狞。 他道:“人人都道陈鬼医是厌恶世事退出江湖,你可知道真正的理由?原来是为了一个男人。哈哈哈哈,再强悍的人都躲不过情场一劫。你说可笑不可笑?明明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还要装作讳莫如深的样子,掩人耳目。” 江小天听了无特别的反应,肖凉却是格外惊愕。这等缘由确实是连他都未曾听陈鬼医亲口说过,唐白安如何得知? 又听唐白安道:“这样的人教出的徒弟你说能好吗?活脱脱和他师父一个德行。对你下毒,又撒手走人,你现在的光景九成都是他害的。他又在哪儿呢?指不定和哪个书生媾和交欢去了。” 江小天道:“你说完了?” 唐白安笑道:“你听不下去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他现在身边的书生还不是你家里的那个,是他到了京城后另外勾搭的。” 江小天道:“你要说的就这些?” “你要想开始比武我也乐意奉陪。看你受伤,我大可让你三招。” 江小天一直靠红缨枪支撑着身体,他不为所动地咧嘴一笑,平静道:“你若是想说这些来激我,那你是败了。肖弟什么为人我比你清楚。他是有些地方善恶不分,但他最恶意的一面也抵不上你假惺惺最从善一面的万分之一。如果肖弟是你说的那样,那你比他差百倍千倍万倍千万倍。我知道你要参加比赛,但不知道你还请了帮手。你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除了心虚我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解释。孙盟主只派我一人来就是看中我的实力。你无论让你多少教众挡我的路,我都可以一样不辱使命。你倒替我省事儿,自己送上门来,不愧是摘星楼少主,好大胆识。我得好好谢谢你。” 他也故意一哂,“你有几斤几两,你以为我不知道?小小年纪武功超群,说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天赋过人。哼,任督二脉交于裆下会阴,你当日打通的时候是谁骑在你身上的?是你爹?还是你师父?真是人不可貌相,寡廉鲜耻。居然还站在这里大放厥词,胆敢让我三招。你也就只能嚣张那三招了。今天你要比什么比多久,我江小天都奉陪到底!” 江小天说完放开腰上的手,圈枪一抡,摆出攻击的姿势。吼道:“三招以后定胜负!” 他固然周身浴血,狼狈不堪。但此刻宛如一只雄狮,在日光下展现轩昂的气魄。肖凉自认识江小天以来从未见他如此英武伟岸,更别提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番激亢的言论。尤其他还毫不理会唐白安的谗言为自己辩护。肖凉心潮澎湃,要不是情形紧张,他定会翻上去和江小天相拥,与之重逢。 唐白安被江小天驳得有点挂不住脸,跳下台柱道:“你也就现在嘴硬了。”说着朝江小天走去。 两人相近,明显可见唐白安一身清爽,未沾半滴血渍。相反江小天血汗横流,他是强撑着不倒,但能看出其吃力程度。两人无论外貌或体力简直天差地别。明眼人一看就知江小天不可能得胜。肖凉不假思索,手里攒了剩下的两根剧毒乌针,要救江小天性命。 江小天急冲过去,唐白安亦轻功上前。 三招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唐白安像一只仙逸的白鹤,兔起鹘落。他好歹还信守承若只是防御,未有反击。江小天似是使尽了全力,第三下也打得唐白安倒退两步。 三招让过,唐白安露出狡黠的笑容,“承让了。” 他挽个漂亮的剑花,足下轻点。肖凉的视线在那一瞬跟丢了唐白安的身影,再发现时候人已靠近江小天,剑尖上挑正对江小天喉头。 江小天也未能看清,只觉唐白安在大白天下忽地消逝,又突地显至眼前。 不仅肖凉来不及射出毒针,就连江小天也惊得目瞪口呆。 所有人还在讶然于唐白安的神出鬼没,只听“叮”一声脆响,唐白安的佩剑被什么东西打中,飞下场去。他左手受伤,自己也往旁边侧了一步。 他随即握住流血的手,猛然朝人群中的肖凉准确无误地投来恶毒的眼光。然后发觉不对,又转头往另一方向仰视。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观景台的凉棚上显眼站着一人。其五短身材,面容丑陋。身穿毛边皮袄背心,黑发简单扎在脑后,未束起的发丝随着高处的微风肆意飘摇。 那人双手抱臂,低头对唐白安道:“被人打断的滋味如何?”他说话没有特意提高音量,但远及肖凉都能听清字句。 那人又道:“你老子没教你说人话?” 唐白安面朝那人规矩站着,头也不敢抬,喏道:“请前辈指教。” 观景台上站了来路不明的高人,万一要对丞相不利怎么办?官吏连忙吆喝兵人放箭,但那人刚好站在烈日正下,弓箭手受不了刺目阳光,尽管放了一些箭,也没有射中。 那人鹰似的眼睛只对着唐白安看,怒哼道:“黄口小儿,尽听你老子胡诌。抬起头来!” 唐白安刚抬起头,右边咬肌就被一股猛力打中,整个人被扣来跪在地上。观景台上那人是动也未动一下。 “小子嘴臭,我先替你老子教训你一次。” 那人终于移开目光瞥了肖凉一眼,接着施展轻功飞走了。肖凉被那人看得面无血色,对方眼神的含义明确是要他跟上。他看江小天晕阙倒下,反复犹豫几次,终是狠心跺脚,先跳上台揽起江小天,抄起银枪,再脚上使力追了上去。 唐白安这才缓过劲,半边脸很快肿了,嘴里吐出颗大牙。 薛开见状,不轻不重地一拍扶手,也起身走人。 这比武大会以不曾料想的结局草草收场。 四十 肖凉跟着那人足足飞了一炷香时间,又是正午,他再负个江小天,早就疲软不堪暗暗叫苦。那人更是跃在前面头也不回,肖凉不敢抱怨,咬牙坚持,只念再多走两三步便能到达目的地。 他由那人引着来到郊外一农舍,院落还算收拾得干净,也没有家畜或家禽。那人先进了屋,肖凉将江小天平放在院坝空地上,只匆匆点穴大概止血,也赶忙进去。 他刚跨过门槛就双膝噗通一跪颤道:“师父,徒儿不孝。” 他纵然幻想过千百种情景,万万想不到陈鬼医是这样方式的出场。他在比武大会看到陈鬼医就知是冲着他来的,那一眼随便的瞥见都吓得自己双脚冰凉,可见师父是真怒了。他一路过来心里七上八下,只道忽然想不起了之前编造的各类借口,想得起的又觉得师父听了定不会相信。真话像假话,假话像真话,真真假假,完全不知道到底说什么好。他脑内不断重演着唐白安被打脸的场景,虽然可怕,若能使师父消气亦但试无妨。他直盯着面前一寸见方的砖块,豁出去道:“请师父责罚。”话毕就等着哪边脸蛋挨上一下。 不料上方陈鬼医不耐烦道:“不要你伺候,出去管你那口子。” 肖凉浑身一颤,不敢相信所听之言,依旧跪在地上不动弹,也不抬头看。 陈鬼医见肖凉没有反应,将茶盏重重一磕咂嘴道:“你瓜了?” 肖凉不明白陈鬼医用意,但经他提醒也想起江小天遍体鳞伤,须得抓紧时机医救。踌躇两下,一是担心触了师父逆鳞,二是担心江小天状况。痛下决心,额头硬邦邦往砖上叩个响头,转身先去料理江小天的伤势。 他将江小天扛至厢房细细检查了一遭。捆绑的布条已与血肉粘合,小心撕开后腰侧与手臂真真触目惊心,另外还有多处深浅不一的伤口。不幸中万幸是没有骨折,否则江小天未来三月都别想下地。 肖凉施针、止血、打水擦拭、上药,一套程序走遍,到了缝合一步才发现手边没有缝合线。他想师父或许带的有,但哪又敢回去伸手要。左思右想,抬手放了头发,挑了合适的发丝穿过针头将就用着。麻醉的药还未煎好,肖凉即便用银针点穴,终究达不到预期效果。江小天伤口又长又深,他本是昏睡,几针下来甚至猛然惨叫醒来,睁圆眼睛瞪视肖凉,又立刻被疼痛折磨地晕死过去。如此来来回回几次,肖凉像是针刺在自己身上,痛如刀绞,几近忍不下心完成缝合。 好容易处理了外伤,更麻烦的内伤还在后面。数月的解毒全因江小天犯戒功亏一篑,“烽火轮转”不晓得又转到了何处。肖凉当初选择针灸,主要是与江小天不熟,孑然一人防患于未然。若江小天要对己不利,他还能以此牵制其动作。虽后有想借机赖着与江小天多处几日之想法,不过是儿女私情的表露。 眼下江小天命在旦夕,他也不愿耽误,只将江小天摆来坐起,脱去上衣。自己也盘腿坐在他后方,准备强渡真气。 他想唐白安说得不错,江小天的现状九成都是他害的。且不谈擂台上未及时出手相救,也不提好客山庄言语不和,逆推至相识时都是自己误手伤人。他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骄纵惯了便随时随地耍性子,哪次又不是江小天主动讨好。分析七八,他内心愧疚无比,幸而江小天背对于他,否则即便江小天毫无意识,他也无脸见之。 肖凉见多了命悬一线的病危哀痛,早看透生死由命。然而江小天气若游丝,满脸死相,他见了却异样难受。真气相通,他只感江小天气息紊乱,丹田躁动。再也不能把持,直要把真气分分毫毫都渡给他。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回来。 大悲之中,他情不自禁滚出清泪。 “烽火轮转”确有一次性解毒方法,却是附带了条件。首先中毒者与解毒者必须心境平和,不然真气难以贯通。其次真气渡过去不是简单增加内力,还要操纵真气调和经脉气流以达解毒目的。是以对解毒者内力要求之高,非常人可试。世间可用此法之人恐怕只有发明者——陈鬼医能满足所有条件。肖凉本来内力不足,现在又情绪不稳,解毒如何能成。果然运气不久,他丹田之气便开始横冲直撞,向上急冲。肖凉仍不放手,直到腹下一热,嘴角溢血,眼看就要坚持不住。 正恼火之际,陈鬼医因找肖凉有事,进来就看到两人架势,当下已明情况。他只吩咐肖凉道:“吸气。”遂坐在江小天正面,双掌贴于其前胸,凝神屏气,将源源不断的真气输进江小天体内。就连江小天后面的肖凉也能感到阵阵暖流,自己丹田很快也趋于平静。 大约半个时辰,江小天恶毒已解,陈鬼医还顺手理了理肖凉的真气。 饶是这样肖凉也累得面如缟素,大口喘息。断断续续道:“多谢师父……” 陈鬼医兀自打量番江小天,问肖凉道:“你施的哪一套?” 肖凉道:“首穴胸乡,次穴天溪,接的足太阴脾经。七针都是无毒针。” 陈鬼医又问:“你怎么解的?” “按足阳明胃经的逆位倒推。配合督脉腰阳关、至阳、大椎三穴。七天一次。还开的有内服的排毒药,丹参做药引,我多用了紫背天葵。其他的还有白藓皮、瞿麦、辛夷花、穿破石、款冬花和淮山药。” 陈鬼医道:“我看他体质不错,用丹参太轻,见效慢了点。” 肖凉低头没说话,陈鬼医把肖凉反应看进眼里。 他又问了些施针的具体细节,肖凉都一一如实作答。完了他道:“你今天在擂台出针我看见了。没射中,不怪你。我也不指望你进步,没退步就算你学了东西。其余的我便不计较了。” 肖凉试探道:“师父,你指的是……” 陈鬼医轻哼道:“还有什么,不就是你科举的破事儿嘛,准了。” 肖凉这下明确了陈鬼医态度,喜不自胜,也不管陈鬼医如何得知的,激动翻下床,对着陈鬼医三磕头道:“谢师父准许!我、我还以为你知道了要废我功夫……” 陈鬼医哈哈大笑:“我辛苦十多年养的徒弟说废就废?”他又道,“把头发梳了,披头散发的不像样。你随便做点吃的,我晚上有事。” 肖凉高兴答应了。他挽了头发,看厨房有几样时令蔬菜,随手做了三道小菜。师徒两人久别重逢,粗茶淡饭吃得有滋有味。 席间肖凉问道:“师父,我走后有人去黑山谷找你吗?王如镇说要派人去求你出山。” 陈鬼医哂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走了,我一人无趣,早就出来四处闲逛。先是去了果子镇想找柳十九,才晓得他去了碧溪镇。之后和他聊,才听说了你的花花肠子。哼,你这么大了,要科考好好对我说,哪会不让你去,做什么偷偷摸摸的。” 肖凉心想当时不就是害怕明说了也不让去才不辞而别的……他只埋头佯装吃菜。 陈鬼医笑道:“我也晓得了你和那小子帮衬风笑天媳妇儿的事情。不愧我门下的徒弟,给我长脸。” 肖凉道:“风前辈现在怎样?” “他也到了碧溪镇,和他媳妇儿一起。不过孙云珂那儿人太多,我就私下先见了柳十九。” “师父,摘星楼的事情你怎么办?” “哼,风雨将至,也不看清楚是哪家的屋檐就往下面躲,有些人当局者迷,还迷得很呢,”陈鬼医拿筷子敲敲肖凉的碗,“赶快吃了,准备打发来客。” 两人吃罢,收拾过后。陈鬼医坐在正房中间的椅子上,肖凉一旁站着。 日落,唐白安拖着斜长的影子姗姗而来。 四十一 唐白安换了干净衣服,脸消了一些肿,但还是能看出和左脸有别。 他走近厅内弯腰行礼道:“见过前辈,”也对肖凉客气道,“肖兄弟。” 陈鬼医侧头看了看唐白安脸伤,假意道:“脸没有事吧?打重了不好和你老子交代。” 唐白安微微一笑,肖凉看他表情像是忍痛不少。 唐白安道:“回去后家父训斥晚辈,说晚辈不知好歹,特要晚辈再来向前辈讨教。” “那你预备好我把你另外一边脸打肿了?” “只要前辈有意,晚辈就准备妥当了。” “哼,人模人样的,尽说狗话。有屁快放。” 唐白安笑着转向肖凉道:“肖兄弟,之前我听说有人在雀来医馆对面摆摊问诊,功夫了得,是肖兄弟你吗?” 肖凉没料到话题突然转向他,错愣看着陈鬼医,后者一副“随你说”的眼神,且似有夹杂着得意的神色。他便回唐白安道:“是这样。” 唐白安感叹声,“肖兄弟不愧是前辈的关门弟子,我那伙计多少算堂主,肖兄弟一招击中要害,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呢。” 肖凉道:“我还想问你家堂主上来就过招,什么意思?” 唐白安笑道:“这确是我管教无方,任人出去胡作非为。不过也全怪他自己孤陋寡闻,不识肖兄弟的庐山真面目。肖兄弟,你也无须与他一般见识。” “我要不与他一般见识,早就死在他掌下了。出手就下杀招,当真不容治病救人的大夫?亏得对面就是医馆,真是讽刺。” “哎呀,肖兄弟此话当真?这事怎么的?手底下人真是越来越难管束了。本来我很喜欢那堂主,办事得力,又有许多人向我求情要救他。这让我怎么好向肖兄弟开口。” 肖凉道:“那还就免开你的尊口了。” “肖兄弟,话不能这样说,你一声招呼不打就到了别人的地盘上做生意。也不合规矩。” “哦是吗。你派高手暗算江小天,好像也不合规矩。” “肖兄弟,你真要算起旧账,恐怕咱们还得扯上杜浩坤和叶岚等人。” “你真有脸提啊,其他人就算了,江小天也算旧账?我记得好像还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唐白安被抢了白不服气,还要辩。 陈鬼医打断道:“肖凉,去给他拿解药。嘴巴太狡,我听了烦。” 肖凉满是不愿,他自小听话,狠瞪唐白安一眼也出去拿药。回来后递给唐白安,唐白安仿佛刚与肖凉认识,热情笑道:“多谢肖兄弟。” 陈鬼医道:“你可以走了。” 唐白安将药揣进袖里道:“晚辈找前辈还有件其他的事情。” 陈鬼医重重冷哼了声,双手撑住扶手将身体更挪进椅子些,头靠在椅背上假寐。 唐白安似是知道陈鬼医脾气,自顾道:“那就恕晚辈直言了,前辈还没有和孙云珂他们打过照面吧?” 陈鬼医闭着眼睛道:“没有,你来得很是时候。” 唐白安继续道:“前辈是不想和孙云珂他们处吗?” “关你啥事儿,废话不要太多。” “晚辈多嘴了,”唐白安咳嗽下接道,“二十年前,前辈本无意参与武林纷争,后来因谢思思要求才披挂上阵。虽然前辈是我摘星楼的敌手,晚辈也得说句实在话,前辈的功力的确空前绝后,又配合特制暗器,真正无人能敌。” 陈鬼医对恭维话毫不在意。 又听唐白安说道:“不料后来唐州决战,谢思思竟命丧流矢,那箭头更非摘星楼或武林正道所有。最终凶手至今不得而知。前辈,这些往事都是真的?” 陈鬼医面无表情道:“你晓得还来问我。” “家父知道前辈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他说照前辈的脾气,哪天逮到了真凶必会以各种手段折磨,使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却仅仅因找不到凶手足足拖了二十年,实在遗憾。” “哦?”陈鬼医快速睁开眼睛,探出身子道,“你们知道?” 唐白安点头道:“谢思思早逝,家父知道前辈伤心不已。他要晚辈转告前辈,前辈想要报仇,摘星楼随时可以助您一份绵薄之力。” 陈鬼医挑起眉毛,“然后这回就要我倒过来帮你们?” 唐白安笑道:“前辈果然厉害。” 陈鬼医虚起眼注视唐白安片刻,后坐直身子道:“说出来好听,无凭无证,你拿什么担保?” 唐白安听罢摘下腰间的白玉令牌,举在手里朗声道:“我乃摘星楼少主唐白安,以摘星楼名义担保不会对前辈背信弃义,定将竭尽全力助前辈复仇。” 陈鬼医仰天长笑,“不得了不得了,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殊荣?” “前辈客气了,那……晚辈就算是前辈答应了?” 陈鬼医须臾前还喜笑颜开的面色倏尔极端严肃。眼神犀利,如喙般啄向唐白安,他厉声道:“放你妈狗屁,你算老几?你家老不死要拉我入伙居然就喊你过来传话?他以为他打发的是叫花子?啊?老子看不到他一点点诚意,就这样还想说动我?要求人还不喊他自己爬来找老子!还要帮我报仇?哼,简直比唱的还好听。老子自己办事还要你们插手?从哪儿来的赶快爬回哪儿去!” 肖凉一边站着,知道师父毛了,从来不敢劝阻,只看到唐白安显露出非常难堪的神态,嘴巴翕动,好像还想将局面挽回挽回。 “家父已将摘星楼大部分事务交予晚辈处理,前辈此事我可以做主……” 陈鬼医扯开嗓门吼道:“你他妈也就是个小少主,你老子一天不死你就一天当不成教主。少在老子面前绷面子,看了就恶心!爬爬爬爬爬!” 他说完拿起桌上现有的茶品尝起来,权当眼前已没了唐白安这人。 唐白安还努力着:“前辈莫气,家父是实在有事才教我代劳。前辈要见家父,晚辈再回去安排就是。”他少有看见这类发火模样,又是有求于人,自己不好发作,唯唯诺诺语气是忍了又忍。 陈鬼医只是喝茶,不理睬他。 “前辈可还能再考虑考虑?” 他见陈鬼医无动于衷,本身年轻气盛,现在愈加怒火中烧。袖子里拈了银钉,眼睛偷瞄向旁边的肖凉。可还未能多想,他膝盖齐齐一痛,支撑不了身体,前屈趴跪在地上。 头顶陈鬼医说道:“唐摘星当年到底是娶了谁当老婆,啊?生了你这个心怀鬼胎的臭小子。就你那点儿三脚猫功夫也好意思显摆?摘星楼少主欲射暗器被抓,遭对手打来跪地求饶。说出去都给人笑掉大牙了。” 唐白安双腿麻木,整个膝盖下面没丁点儿知觉。眼前是陈鬼医一双草鞋,他哪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给着草鞋者下跪,于是卸掉伪装面目,抬头恶狠狠道:“你给我下毒?”他害怕陈鬼医说干就干,给他腿里射了什么致残的毒针,那才有的说了。 “只管放心,教训你我还不想浪费毒针,”陈鬼医瞥了一眼唐白安,哧笑道,“你老子当年和你差不多岁数时候已经内力丰满,再过两三年便可用真气伤人百步之外。就你现在和他比,嫩得不是一点两点,还要大放厥词掌管摘星楼?哼,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样儿。”说着又饮了口茶。 唐白安从小锦衣玉食,从未仰人鼻息。习的教内独门绝技,众人各处多有迁就,早自以为天下无敌,一到外面就暴戾乖张,处处挑衅。江湖可不是人人都忍得了他的,兔子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是比兔子凶猛无数倍的陈鬼医。 唐白安受挫于此,大有破釜沉舟之态,看他陡然变出张怪异的笑脸,嘴里道:“要说长相,金豆叔叔可没资格说我。” 陈鬼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大变,将就还端着的茶碗顺手就往唐白安面前掷去,“豁啷”一下,落地开花,茶水泼了唐白安一脸。 也不知唐白安如何得知的陈鬼医真名,竟敢当面提及。又贬低陈鬼医本就难看的相貌。胆量颇大,如同老虎屁股上拔毛,不要命了。 他没机会得意,一股狂力把他从地上直掀翻起来,飞出厅门砸上外面的泥巴地。他并未感到过分的疼痛,只是体内各大静脉皆窜过一股暖流,像骤然喝了杯辣酒。他起身时全身软绵绵使不上力,预感中了大招,登时背上惊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还妄想情况不至于坏到这种地步。 陈鬼医带着肖凉从屋里走出来道:“你要不是唐摘星的儿子,看我不杀了你。” 话已至此,唐白安知道自己武功尽废,“哇”一声大叫,跌跌撞撞站起来往陈鬼医这边扑。 陈鬼医不动声色,一脚踢在唐白安左脸,后者直接被踢得背气过去。 陈鬼医对肖凉道:“去把你口子背出来,这地方不能留了。” 说是逃命,两人像散步一样慢慢走远。唐白安昏在露天坝,浑身染泥,脸部浮肿,也不清楚他要昏到什么时候。 四十二 师徒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陈鬼医破口大骂:“气死老子了!唐摘星生了个啥子瓜娃子?张起嘴巴乱说话。老子本来不想为难摘星楼的,就算和孙云珂一伙也是走过场。现在安逸了,老子偏要弄他们。那个小娃儿咋晓得老子名字的?老子应该抓到他问清楚的。就他那张大嘴巴,说不定他们摘星楼人人都晓得了。那老子只有把他们摘星楼灭了心头才舒服。” 肖凉小心劝道:“师父,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妈的,娃儿晓得了,他老子肯定也晓得了。老子的脸在他们摘星楼都丢完了。老子应该杀了那个屁娃儿的。” 说到这儿陈鬼医甚至停下脚步思考了一通,过了会儿又重新走路。 “算了,老子懒得再专门回去动手。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还是你给我长脸。” “嗯。”肖凉这种时候只说得出这个字。 “瓜娃子,唐摘星生了这个儿子要后悔死。老子把他儿武功废了,还不晓得他要怎么气我。你记着,做了选择就一路走到底,别想中途变卦,给自己断后路就是逼自己前进。我听唐白安说了那句贱话就已经做了选择,唐白安就成了我的敌人。送到眼前的猎物不要老子是瓜的,不废他可惜。” “我记着了,师父。” “我看他也没啥脑子,杀不杀都一样,强行打通穴道的活不长,唐摘星想疯了。” “师父,唐摘星的目的是什么?” “哼,无非天下一类的无聊东西。自私,都舍不得给他儿子,才二十年就又慌着行动。没完了。” 二人一路朝皇城方向走,肖凉奇怪道:“师父,我们不是去孙云珂那边?”他背上还背着江小天,以为不可能有其它去处。 陈鬼医道:“不,先办私事。” 江湖人口中屡次提到的谢思思其实在认识陈鬼医之前根本名不见经传。他资历一般,武功平平,却是个难得的正道好人,以救济天下苍生为己任。这种人在武林屡见不鲜,成功之士才有资格谈论众生,没混出头的只能先解决温饱。至于他如何遇上的陈鬼医又怎样熟识最后怎么相好,要巨细讲毕十分耗时,同样值得玩味。陈鬼医不掩饰自己感情,但也绝不刻意张扬。即便是退隐后黑山谷的书房内也挂了张画像,后来肖凉才知道那人就是谢思思。不过就肖凉看来,那人容貌绝对称不上国色天香。 曾经有人调侃陈鬼医与谢思思,评价道:“那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既然是谢思思想要为武林除害,陈鬼医站在孙云珂这边与正道结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为博爱人一笑,费劲帮一帮也行。但若陈鬼医预知最后大战结束,他回头寻找谢思思时却见人已中箭倒下,只怕谢思思再怎样百般哀求他也不会答应出手相助,至少不给谢思思上场机会。 陈鬼医当年悲痛至极,发誓找出凶手,拿着箭矢把京城里外翻了三遍,无功而返。遂厌恶世道,撒手归隐。他教育肖凉做事要下定决心,多少意在悔恨当初心软答应,受不了谢思思的软磨硬泡。 他认定是自己的过失酿成大错,开始还日日捶胸顿足,后来抱有一线希望,将所有后悔怨恨注入“烽火轮转”,不断专研毒术,秘制五毒乌针,想着只要还有一日在世,都要亲手将凶手射成靶子,血祭谢思思在天之灵。肖凉不知道,陈鬼医早已安排好自身后事,唯一遗愿就是要肖凉接着帮他找出凶手,报仇雪恨。是乃肖凉出谷游历,不但不追究,甚至默许同意。说不定就给他带回了什么有关的情报呢。 等到他自己出谷,一是去了柳十九处,二去了朱飞宇朱家,探寻当年悬案的细节。要不说朱飞宇能力过人,二十年前不知道的事情,七拐八拐就搞到了真相。花钱能买到的消息,再贵都是不能省的。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师徒走近一处宅邸,肖凉看门上大写“薛府”二字,知道了师父是来寻仇的。 陈鬼医“梆梆梆”大敲正门,下人一开,他手里弹出毒针,放倒人就往里闯。天色已黑,府内众人看陈鬼医目不斜视朝正堂走,后面跟着背了江小天的肖凉,都以为是薛开的贵客,不敢拦阻。等到陈鬼医和肖凉坐定,管家还上了好茶伺候。 陈鬼医命令道:“喊薛开出来。” 管家被他口气吓到,又听他直呼丞相大名,害怕出了大事,忙去后面叫薛开。 不一会儿薛开套好衣服自后面绕出来,看见陈鬼医,还不知道就是比武大会出手的高人。只觉得陈鬼医坐在座位上的气势不比皇帝差,客套道:“阁下尊驾光临,薛开有失远迎。” 陈鬼医道:“叫他们下去。” 下人退尽,薛开还没说话。陈鬼医出其不备,对着薛开连射一套针法,“嗖嗖嗖”打得薛开险些站不稳。 陈鬼医道:“薛开,风水轮流转,你当初可想到有今天?” 薛开捂住心口不解道:“阁下什么意思?” “哦,忘了?那你日后慢慢反省去吧。” 陈鬼医说完又补一针,这下薛开被打得直接晕了过去。 陈鬼医意犹未尽,又喝了几口茶,才和肖凉一起飞出薛府,去往孙云珂处。 路上肖凉问道:“师父,原来朝廷二十年前就动手了?” “哼,放冷箭,没出息的人才这样干。想要隔岸观火渔翁得利,我看他们这次怎么搞。到时候薛开毒发,狗皇帝就知道什么叫朝中无人了,活该他让薛开一手遮天。薛开背着皇帝想联合摘星楼,结果连唐白安都看不起朝廷,现世报,现世报,活该啊活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鬼医大仇已报,心情舒畅,在夜空中大笑不息。 他回头对肖凉笑道:“你现在知道朝廷是个什么样儿了吧?就这样你还想科举入仕?” 肖凉没有回话。 陈鬼医道:“我不逼你,但你是我徒弟,我要提醒你:抱那群走狗的大腿就是脏自己的手。” 肖凉苦笑道:“柳十九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陈鬼医温柔一笑:“是吗,我们才是真正对你好。马上变天了,你再不下决定就晚了。” 四十三 孙云珂号召武林动作之大,漠不关心的农人都知道他们在哪里聚集。 大门不关,陈鬼医踱步往里走,谁知刚进门里面就蹿出一人影,与陈鬼医撞个满怀。 陈鬼医不高兴吼叫一声,那人忙迭声道歉。肖凉认出那人,招呼道:“小杨!” 小杨被点名指认,看到肖凉,惊喜道:“哎呀,肖神医!” 这人是孙云珂的家仆,跟着孙云珂来京城帮忙做事,连日众多武林人士集结,里外都忙得晕头转向。 小杨激动道:“肖神医您来得太巧了,我正要出去找您呢!我家老爷现在就在大厅和大伙商议,您快过去吧。” 肖凉却笑道:“这样,你先替我找张床,我把我朋友放下躺着,然后再和你去大厅。” “哎哟,您看我这眼力劲儿,忘了您背上还有个大侠呢!” 小杨抢着要将江小天伏在自己身上,肖凉阻止道:“你先带我师父去见孙盟主。” 小杨听说是肖神医的师父,那定是更不得了的神仙了,使唤了其他用人给肖凉带路,自己领着陈鬼医往大厅去。 陈鬼医瞧见徒弟如此讨喜,心情颇好,自己也越发神气。 肖凉在房内又独自对江小天忙活了半天,再去大厅,远远就听见众人爽朗笑声。走近只看:孙云珂、陈鬼医、柳十九、风笑天、王如镇和江应顾都在,其余还有几位面熟的侠客,报出名号也是赫赫有名。 简单寒暄过,大家接着方才的话题。谈到陈鬼医出手便废了唐白安,又给薛开种下“烽火轮转”,一口气灭了两大阻力,众人连番吹捧,称赞陈鬼医:“帮了大忙。” 陈鬼医不在意道:“纯属顺手,”他扫视全场,“李承芮没来?” 有人道:“我们去了少林才知道风雨军师已经圆寂,晚了一步。” “哦,”陈鬼医感慨道,“他比我们都早解脱。” 柳十九道:“现在缺了军师,鬼医,你上吧。” 陈鬼医咯咯咯笑道:“乱说,你们三个,”他手指划过柳十九、孙云珂、风笑天,“随便哪个都比我合适。” “前锋不能同时担任军师。” “未必你们要造反了?什么军师不军师的,那是李承芮的名号,你们直接扣在别人头上,也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 “你要不喜欢军师这头衔,大伙还称呼你陈鬼医就是。” “我又没答应当啥子军师,”陈鬼医随便一指肖凉,“肖凉先试试嘛,他就喜欢研究那些玩意儿,给你机会实践实践,省得一天到晚纸上谈兵。” 几人全是忽然想起还有肖凉这人模样,都恍然大悟,知道他师承陈鬼医医毒两术,印象中还会挥毫泼墨,吟诗作画。完全就是陈鬼医和柳十九的合体再世,拍手点头道:“甚好!甚好!” 肖凉急道:“师父!你说什么呢。” 陈鬼医假装奇怪道:“你不愿意?还是技不如人?” 肖凉心想两者都有,又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明说。抱怨道:“你怎么也不避嫌?” 陈鬼医道:“有能力就上,避什么嫌。你是我徒弟,再差也比外面的好。你看他们火急火燎的,行不行,坐上位子露两把就知道。到时候再换不迟。” 陈鬼医说着脑袋一摇一摆靠上椅背,满是揶揄神态。肖凉知道陈鬼医此话三分当真,七分戏谑。无奈在场之人大多信以为真,王如镇更是牵起肖凉的手抚摸轻拍,连说了不少赞扬他年轻有为的好话。 只有柳十九发现了陈鬼医意图,双眼含笑徐道:“鬼医还是和从前一样。” 陈鬼医哈哈大笑。 众人都真以为肖凉要当军师运筹帷幄,同不同意,碍在陈鬼医面子上都先表示祝贺,搞的肖凉万分尴尬。 孙云珂道:“鬼医,你别逼肖凉。” 肖凉向孙云珂丢去感激的眼神。 陈鬼医道:“他干不干还不是看他。他要想干啥背着我就干了。我逼也没用。”言下之意暗指肖凉偷偷下山,背着他考试。但脸上却不恼怒,反而显得胸有成竹,好似肯定肖凉最后必会回来当那什么风雨军师。 孙云珂及时打断道:“此事再议。”才免了肖凉不必要的说辞。会上也没人再提。 事后柳十九单独问他:“你还是想做官?” 肖凉从春闱会场出来就没再考虑入仕,也不知成绩,老实回话说对科举兴趣锐减,但也不知当军师是否就对。 “我怕我做的选择是受了别人的影响,不是我自己最初的愿望。” 柳十九听后笑道:“哪个人做的选择不是受了他人的影响?你所说的最初的愿望恐怕只有吃睡二事是最遵循欲望的行动。” 肖凉想言之有理,就不再过问。 武林众人日日商议除害大事,肖凉虽然参会但不多言。他大部分只是听,问到了也答。 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好在没人催他。 吃过午饭,他绕去了江小天的屋舍,看江小天脸色红润有光,预想即日就能清醒,心里欢喜,掏出本进京后街边买的小说,守着熟睡的江小天一边看。 小说故事稀松平常,无非英雄行侠仗义。泛泛翻罢,这类故事他不仅见过还有亲历,翻着权当耗时度日。午后冬日阳光热烘烘的,照在肖凉身上和煦温暖。看了几页他早是极度困乏,就在江小天屋里趴在桌上小憩过去。 再醒来屋外渐进黄昏,肖凉下意识一惊,扭头看向床榻,只见江小天在黄橙橙的色调里睁开了双眼,他平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用难以描述的温和眼神看向肖凉。他本是仰卧,现在侧过头来,眼珠子如同两颗滚圆的黑色琉璃,莹光澈亮,仿佛即便身躯俱焚这两颗琉璃亦会完整地留下。肖凉有种错觉,像是江小天已默默这样看了亘古之久,久到身体无法动弹,最后眼睛也无法转动,就只能看着自己。他却未能从其脸上瞧出哀怨的神色,反而恍如江小天欣喜能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自己。 江小天见肖凉醒来,有一瞬间的不情愿,但很快转露悦色,沙哑笑道:“你醒啦。” 霎时,肖凉觉得心底的那一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穿。 他总觉得江小天沦此地步都是原因他耍性子,害的江小天毒发,又和唐白安杠上,后面勉强救回一命。他本希望江小天快快苏醒,能减轻自己的愧疚感受。同时又怕江小天醒来怨恨自己,不再与自己亲近。他一人一天能来回折磨自己无数次,泡茶前才思忖不会在意江小天的反应,茶刚出色又反悔。不能找人商量就死憋在心,茶饭无味夜不能寐,江小天再不醒,他就要先倒了。 然而江小天真正醒了开口就是“你醒啦”,肖凉内心无疑五味杂陈样样都有,什么醒不醒的,搞的好像还是他守着肖凉醒来了。 肖凉眼眶发热,脚下猛一痉挛,扑过去抱住江小天嚎啕大哭。 江小天受宠若惊,抬起能活动的右手搭在肖凉背上。他笑道:“肖弟,我还以为你讨厌我了。” 肖凉羞愧难言,抱着江小天半字都说不出口。 两人相拥良久,肖凉缓过气,蹲在床边转而以袖抹泪。他断断续续道:“我也以为……你不想见我了。你来京城比武我都没敢见你。” 江小天笑道:“比武是孙叔叔叫我去的,我想着去京城或许能碰上你,找了你几天,都没你的消息。” 肖凉不好意思道:“我用的假名……” “哦……难怪。飞宇有没有见过你?” “见过了。” “哦,那就好。” 江小天沉默半响,问道:“比武后来怎样了?” 肖凉一五一十说了,江小天听到唐白安武功尽废,脸面舒开笑道:“太好了!大快人心!”又牵动到伤口,“哎哟”吃痛叫唤着。 肖凉道:“薛开想拉拢摘星楼才搞的比武大会,结果热脸贴了冷屁股。” “真的?怪不得唐白安那么嚣张!我们快告诉孙叔叔去。” “你别担心,我师父已经和他们说了。” “你师父?肖弟,你师父都来了?陈鬼医?” “嗯,是他救的你。” 江小天压根就忽略了肖凉在意的重点,急忙道:“他有没有罚你?”说着就按捺不住,撑着身子要起。 肖凉赶忙按住江小天,“没有,他没有的,你快躺下。” 江小天还是一副惊恐的表情问道:“他怎么说的?” 肖凉无奈又把陈鬼医在场上如何救他,肖凉如何强渡真气,陈鬼医怎样借力相救,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江小天听得瞠目结舌,待到肖凉讲毕,他说道:“肖弟,我之前睡着的时候做了好多梦,梦里看到一个长头发的人,很像你,但又不像你。坐在我旁边给我治病,那是不是你?我从没看过你披着头发。你又说我是你师父救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凉道:“是我,我那时手里没有缝合的线,用了我的头发。师父只在最后借了你真力。” “肖弟,肖弟,真是你……”江小天拽住肖凉手臂道,“肖弟,我不知道,肖弟,肖弟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肖凉同样不晓得该怎么劝慰,只能道:“你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江小天几乎没有手劲,还是掐着肖凉胳膊,决然道:“肖弟,我想和你好,你、你……我喜欢你的,你别不要我。” 肖凉心房尾弦遭拨,哪还能把持,另只手立即握住江小天,字字千金道:“我要你。” 江小天大喜,骤然爆发出无穷的力气,弹跳起身揽手勾了肖凉后颈,送到自己面前就吻。肖凉顾及江小天伤势,怕压坏辛苦救下的躯体,两只手撑在江小天脑侧,好不辛苦。 江小天欣喜若狂,对着肖凉又舔又舐又啃又咬,后来肖凉情欲被点,亦主动出击。两人交缠正是干柴烈火,心无旁骛。 战到酣处,江小天一把扯下肖凉头巾,那头黑色瀑布自肖凉颈后泻在江小天胸前,将两人交合处遮得若隐若现。 事毕二人皆是气喘如牛,也未讲其他多余的话语,上下相视一笑,和好如初。 四十四(终章) 江小天伤势由两大神医合力医治,又是肖凉亲自悉心照料,心情愉悦,痊愈指日可待。此外江氏父子团聚,个中温情不必多言。 当年武林前五高手,仙逝了一个风雨军师,风笑天又习惯右手持剑,断臂后功夫不便施展。时过二十年,连第一人孙云珂体力也大不如前。武林实力可谓将近折损一半。 风笑天荐江小天顶替自己位置,讲如果不是唐白安从中作梗,江小天本该比武第一,上位合情合理。江小天没谦让,毕竟和摘星楼结了梁子。 只是江小天答得爽快,反衬肖凉优柔寡断。 二月气候依旧严寒,武林想要攻打邪教也要等到开春再谈。否则到了北面,冰天雪地,武林多是南方人士,恐不适应。肖凉便是想挨到最后一刻决定。 这日肖凉和江小天正在亲热,有下人通报说外面有人找大夫,请肖神医出去看看。 肖凉奇怪道:“有人病了?” 下人道:“并不像是,那人说要找周大夫,小的知道这里没有周姓大夫,就先想请肖神医过去瞧瞧,看能不能知道些什么。” 肖凉笑道:“是找我的,请他进来吧。” 等下人出去叫人,江小天问道:“是你认识的人?” “嗯,是我在京城遇见的考生。” “是唐白安说的那个?” “嗯,一起合宿过,”肖凉怕江小天猜疑,慌张补充道,“我对他没有意思,我走了就没再联系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 江小天笑道:“你以为我会听唐白安的话?” 肖凉道:“我怕你不信我……等他来了,你问他就是。” 江小天亲了肖凉面颊一口,“我哪里不信你。” 王登科由下人引着走近,看他穿得体面,看见肖凉,夸张行礼道:“周大夫,您真让我好找哇。” 肖凉道:“王贤弟。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说来话长了,会试后我见您不回客栈,到处找您,几经周折,问了不少带兵器的武林人,他们好像都不认识周大夫这人。幸好有一个大汉建议我到这儿来找,说最近好多江湖人都会到这儿集合,也有很厉害的大夫。但不姓周。我想我就来碰碰运气,没想到您真的在这儿。我在门口的时候,下人说没有周大夫,我还以为没戏了。” “你找对了,周大夫就是我,但我真正叫做肖凉。之前没对你说实话,不好意思。” “哎呀,周大夫,您就是肖凉?” “是我。” “那我还要再给您报个天大的喜事了!” “什么事?” “您会试过啦!是会元!” 会元就是会试的第一名。 王登科激动道:“我当时看榜就在想,肖凉会是谁,还想榜上怎么没有姓周的人,像您这样的人才怎么会没有上榜。这下好了,周大夫果然才高八斗,朝廷也没埋没了您,恭喜恭喜!我从太尉的门客那里打探到消息,说这次科举大有提拔新人的意思。按您的才学,谋个一官半职就是易如反掌嘛。您可得好好把握机会,平步青云!” “过奖了。你呢?过了会试没有?” 王登科摇摇头:“我没过,不过总算靠讲书赚了银两,我也可以安心回去再复习几年。” “这样好。” “不说别的了,周大夫,我来是想感谢您前些日子对我的接济。一点薄礼,请笑纳。” 王登科从袖中掏出一个包裹,肖凉接了,答道:“客气了。” 王登科走前特意道:“周大夫,我可等着您榜上有名哪!” 肖凉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过了会试,接下来可是面见皇帝的殿试。真是无心插柳,柳暗花明。然而康庄大道铺到脚下,他还就不晓得该不该往下走了。 他问江小天意见,江小天表态:“你干什么我都和你一起。” 又去问师父,陈鬼医轻笑道:“你还挺行嘛。”听得肖凉不敢确定师父是个什么态度。陈鬼医啜完茶,手一挥:“随你的便。” 痛苦考量数日,他决定还是有始有终,参加殿试。 当日簌簌鹅雪纷扬,天未亮众应试者就在场外等候,考生多少又筛了一轮,好歹能显出份举手投足的贵相。却是天寒地冻,待到入场时除了肖凉以内力护体,连引路的公公都冻得手僵唇乌。 接着是一系列冗长的过场,点名、散卷、赞拜、行礼。 肖凉随其他考生一同面向最高处的皇帝弯腰磕头,动作虽和平时对陈鬼医下跪并无差别,他只感到膝盖磕着坚硬冰冷的地砖极其难受,掌心也传来沁骨的寒意。黝黑砖面反射出他卑躬屈膝的面貌,嘴里还念念有词颂扬天子的功绩。颂罢,似有余音绕梁之效,宝座上的皇帝满意地“嗯”出一声。 “平身。” 肖凉有意小幅环顾四周,薛开并未在列。 礼节总算走完,考生纷纷落座,殿内算上考生、皇帝、大臣和侍奉的太监,总共一百多人,竟只听得翻动考卷和拂袖细响。 肖凉低头一看策题,险些哂笑出声。 只见题目出乎意料地少字写道:“如今外有邪教摘星楼,内有武林同盟,为之奈何?” 他要是以常人的视角看待,多半答曰“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等熟稔的策略。然而他已是身在武林,再来思考此题,只发现朝廷早打好了如意算盘。皇帝先要作壁上观,等着武林与摘星楼私斗。等到战来筋疲力尽,两败俱伤最好。若是摘星楼得胜,皇帝再一个下令追击,捣毁邪教是囊中取物。反之武林得胜,朝廷也必然容不下同盟,不是以造反为名绞杀,就是招安后暗算诛杀。朝廷和江湖宛如太极,只能以平衡维持现状。 肖凉沾了墨正要下笔,突地意识到自己要是如实写了,岂非不打自招,暴露身份,又有吃里扒外之嫌疑。再者写了也得不到好处,他又不看重荣华富贵,朝中薛开之流更比比皆是。他四下张望,见其余考生都伏案疾书,好生看不惯。脾气上头,什么皇帝不皇帝,殿试不殿试。一字未写,将笔一摔,霍然起立,转身就往殿外走。 众人只怕是没见识过这般狂妄的考生,一时都愣了,还在答卷的贡士纷纷抬头侧目,看着肖凉迈步开走。 还是公公反应及时,拦住肖凉道:“肖会元,您这是……” 肖凉冷冰冰道:“吾无欲答之。” 此语实在惊人,公公惊骇看着肖凉,有些不知所措。 后面皇帝缓缓说道:“汝欲为何?” 肖凉徐然回身,想殿上坐的那人指不定连薛开之事都不知情,何等可悲。不过是坐井观天,管窥蠡测,就妄想称霸天下。真乃痴人说梦。 刹那,肖凉忆起当初与江小天游玩,江小天对他道:“等你与我看遍这宇宙天地,就知道你自己真正想做的是什么了。” 仿佛闪电划过天际,光亮从肖凉心底的窗户纸窟窿中穿透而过。即使只有须臾的光辉,已经足够。 肖凉释然一笑,连皇帝问话也不答,再没回头,向着外面的冰天雪地飞跃了出去。 骤雪已停,江小天倚在城墙,顶了一头的皑雪。红缨枪头锃亮,在雪景中折出一点闪耀的钝光。 肖凉走近,江小天听见动静,回头只笑道:“出来啦,这么早。” “嗯。” “都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 “哦。那走吧。” “小天,我决定去当军师,坐李承芮的位置。” “好啊,这样咱俩就又可以结伴而行了。” “嗯。” 两人边说边走,像万象都变化过了,又像什么都没变化一样。 冬季已逝,春日将至。 正文完京城二月天——同学刘
作者:同学刘 录入: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