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生一剑知 上——俗念亲

作者:俗念亲  录入:04-24

秦望昭眯起眼瞧那书名,《雪舟长短句》,不像药集,倒像是人物小记。秦望昭黑着一张脸,突然觉得右手的《岭南药典》厚薄正好,很是趁手,拿来砸人,是不二之选。他想,作死的,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你还看起人物传记八卦经历了,你当这是你作学的翰林院大堂么。秦望昭问道:“谢长安,你在干什么?”

谢长安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勾回神,心虚的小眼神飘飘荡荡的悠过去,对上秦望昭那张上了冰霜的石头脸,忙不迭的竖起背上的汗毛,一个哆嗦翻起来,将书藏在背后,瞬间垮下身子拉长脸,左手捂住胃部虚弱的哼唧撒娇,试图转移他小舅的注意力。他小声哼唧:“哎哟喂,好饿,舅儿,你饿么,天也黑了,我去厨房偷点吃……”

他话没说完,秦望昭陡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偏着头眼睛瞧纸糊窗,细听动静。

见他这样,谢长安愣了一瞬,立刻趴回摊在地上的书籍上,左耳紧贴书面。两人一坐一躺,同时间对视一眼,目光俱透露出有人来了,幸好白天他俩并未点烛火。

秦望昭怒瞪了一眼满地铺得方方正正的书本,恨不得将谢长安剁成两半,只要进来的不是瞎子,他俩必定暴露无疑。他将手里的书飞快的原地塞进书架,脚一点地面提起纵上了屋子正中间人身等宽的那根主房梁,捏了衣角躺在上面。

谢长安紧随着掠上去,却没躺平的地儿了,主梁左右被横过来的挑梁截断,他只有像一只鹌鹑一样蹲在上面的地,他看了一眼秦望昭,眼神示意自己该怎么办,那厮黑着心一扭头,对他的询问求助视而不见。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电光火石间,谢长安脑子灵光一闪,他朝着仰躺的秦望昭覆上去,合身压在他身上。

秦望昭闻风转过头,就见一张大脸在眼前越放越大,紧着一个重量压下来。秦望昭陡然被压的差点断气,下意识就伸手去推,谢长安慌忙张开手将他的胳膊拢住抱紧,怕一个不慎就被这厮踹下去了。

两人躲在房梁上,秦望昭头朝右拧,谢长安脖子梗着累,索性直接搁在秦望昭的左肩窝,相贴的胸膛传递着各自心脏有力的跳动。两人也没心力嫌弃打闹了,都揪长了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来人脚步声止在门口,静了一瞬,钥匙插进锁眼咔嚓一声扭开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

两人收敛心神放缓呼吸,谢长安脸朝门口,甩了甩手腕,一枚铁黎子悄然捏在指尖。

一只手伸进来捏住那根黑线,再过一瞬,来人就要进来了,谢长安猜测,是苗仁。他偏着头,感受到秦望昭一丝不变的心跳节奏,歪着嘴角笑了一下。

门缝被推到肩等宽,谢长安眯起眼,在心里合计是等人发现屋里有人来过后搜到他俩再出手,还是人一进门就出手,虽然对于苗仁这样的高手,他没有十成击晕的把握。

就在谢长安准备主动出击,进门就攻击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女人的声音:“苗仁,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声音,居然是唐施那个女人。

谢长安听着苗仁激动过头语无伦次的声音:“施施,你……你……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好好好……我这就来了。”

门外飞快的落锁声,离开的脚步声比起来时急促许多,很快门外又静悄悄了。

谢长安暗地舒了一口气,将指尖的暗器收回袖子,他正在费尽心力思索这苗大庄主是有多对不起唐姑奶奶,才会有这等低声下气,同他说句话都恨不得跪天谢地的模样,耳边就响起一声凉气与怒意并存的清冷声音:“谢长安,你他娘的压上瘾了么?放开!”

谢长安脸皮一僵,觉得抱着秦望昭腰的这两胳膊怎么直冒寒气,他呵呵傻笑着敷衍几声,在秦望昭踢出的一脚踹到他腿上的前一刻,一翻身直接从房梁上滚下来,半空中转半周,人打着旋儿翩翩落下。紧接着响起“啪”的一声,那本被他插在腰带上的《雪舟长短句》从腰带上漏出来落在了地上。

苗庄主的字,就是雪舟,所以这本书,是苗庄主的浮生记。谢长安最爱八卦,他还没看完,忙弯身去捡,同时开口问跳下来的秦望昭:“姓秦的,你说,唐施来的这样巧,该不会是特意在帮咱吧。”

秦望昭:“我是唐施吗?”

谢长安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问,说:“你不是。”

秦望昭翻了个白眼嫌弃他猪脑子:“那你去问她,我怎么知道。”

“诶,”谢长安将摊在地上的书面翻过来,悲伤的叹了口气,说:“你这人真不和善,忒没劲,连话也说的这么难听,难怪没有朋友,你看我,和万里兄已经是知……”

他的废话突然静了下来,盯着手里的书页眼都不眨。秦望昭听见谢长安说:“姓秦的,我觉得,线索找到了……”

第27章

发黄的素面纸,从右往左竖向苍劲蝇头小楷:

天涯序节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

忆昔午桥桥山饮,尚想桃花人面。

夜屏勾月去无声。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露笑墙东;

望碧霄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

小注:戎葵,既蜀葵,又称,一丈红。

苗庄主年少的时候文采风流,可眼下这俩俗人,完全无心欣赏。两人的眼珠子都凝聚在密密麻麻的纸面上一个点上:蜀葵,蜀葵,蜀葵……

秦望昭接过书本,使劲眨了眨眼睛,又偷偷掐了掐手心,疼,那两个字还在,实实在在的昭示这不是午后一场梦。他内心乍现狂喜,连带着执书的手都有些颤抖,五年了,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清楚明确的看见这个字眼,不是在江湖退隐老人的往昔回忆中,更不在虚无缥缈的道听途说里。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离谢安逸睁开眼的那天,真的近了一步。

秦望昭抬起头看向谢长安,发自内心的对他勾起一个微笑,带着感激和欣喜。他想,要不是他在这里,要不是他不着四六,要不是他无聊八卦,要不是他翻开这本书,这条线索,不可能被发现。

那是个宁静淡泊的微笑,嵌在秦望昭不那么让人惊艳却也秀致的脸上,如同遮住太阳的密布乌云陡然散开,绽出亮丽的阳光。谢长安心头狠跳一下,那力度强烈的让他有些陌生无措,他捂着胸口下噗通乱跳的小心脏,傻不拉唧的盯着秦望昭的脸回笑。

秦望昭将这则词抄下来,对折几次小心的揣进怀里,两人攀上屋顶掀了瓦片溜了出去,避开巡夜的人翻出院墙,往东必居去了。

秦望昭和谢长安对坐在东必居的大堂角落,皆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挥着筷子气势汹汹的横扫千军。打一旁托着菜碟跑过的小二看了快如闪电夹菜扒饭的两人一眼,歪着头奇怪的嘀咕:怪了,今儿的菜色别样好么,秦爷竟然吃下这样多……

两人狼吞虎咽的吃完饭往回走。谢长安记性好,看一遍就能记住,当时只顾着激动了,看见蜀葵就乐成了傻子,现在猛然想起其中有一句“夜屏勾月去无声”……

他心情顿时飘飘然,暗道,姓秦的,这次,可不是我求你去夜屏了,换你来求爷……大概,好人有好报,还不算一句让人无望的空话,这是天意冥冥,要还万里兄一个公道。

秦望昭和谢长安刚进西厢的院子,就见自个的房门口聚了一堆人,何万里三人,还有站如松的提刀刘捕头。

他俩也是昨天才知道,这武功不是一般高强气势更是万分沉着的刘捕头,不是宁古城的衙役,而是何晋央的贴身侍卫,原是西原的车骑校尉,赵频特意拨出来保护金贵的何大人的,一般人根本使唤不动。他在这里,只能是何晋央找他二人,这可真是好事成双。

谢长安想不出的是,何万里一群在这里作甚。他对着刘捕头点个头,让秦望昭和他去说,自己则转向何万里问道:“万里兄,找我有事么?”

何万里闲闲一摊手,道:“没有,刘大人找你们,你们不在,他就去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去哪了,就把人带这来了。”

谢长安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两人,叶清蟾倚在门扇上喝酒,江明时垂头不语,迟疑的问:“哦,那叶兄和明时小师弟……”

何万里瞟了一眼铁面无情的刘捕头,万分无所谓:“哦,他们也没事,我没人说话,拉上他俩做伴,让刘大人一个人在这里等,不太好么。”

谢长安古怪的盯了他一眼,暗自腹诽,人被你拉来了,也没见着搭理你,万里兄,你够横!

刘捕头说,大人请二位爷去趟县衙。谢长安辞别何万里,和秦望昭跟着刘捕头后头去了。三人躬身踏进初夏白日里都阴气森森的监牢门头栅栏,径直去了用刑的隔室。

靠窗的十字木架上镣铐加身的捆了个人,头部无力的垂下,显示这人已经晕了过去,麻布白底的囚服上没有斑斑血迹,瞧不见外伤,是囚室里难得见着的干净清爽。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经过严刑拷打,何晋央是刑部尚书,对于刑罚,再没有比他更精通的人,他要是想一声不吭的弄死谁,谁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谢长安盯着架上那个不知死活的犯人,不知受了非人的折磨,再去看桌旁仪态端方悠哉喝水的儒气先生,顿时头皮发麻,决定以后在何晋央面前,还是恭敬安分一点比较好。

两人坐到何晋央对面,秦望昭开口问道:“何大人,叫我二人来,是有发现么?”

何晋央和气的嗯了一声,侧身从他身后放置刑具的台架上端出一个盖着麻布的托盘,放到桌上掀开,盘里有个圆口的白色瓷盘,上面摊着一块四四方方印着花纹的纸片状黄色东西。

谢长安凝目一看,那是一块处理干净印着纹身的人皮,打磨的极薄,图案作一条长着翅膀正在飞翔的龙,黑色的卷云纹绕就。

对上两小子不解的视线,何晋央指指架上那人,说:“这是那杀手身上的,其他人身上也有,只是位置有差异。按你们的猜测,假设这是十二楼的人,那这就是他们的标记。”

他风范十足的揩了一下茶盖,端起喝了一口,接着说:“这群杀手嘴巴闭的严实,什么也不肯说,只是一心求死,我也没探出什么来。我猜,背叛十二楼的下场,比这应该惨得多。”

秦望昭笑了笑,道:“还是多谢何大人,想来,也没有这么容易。”

何晋央敲了敲桌面,知他忠义又不易,安慰道:“冥冥天注定,唯等机缘,安平王泽披苍生广德仁爱,是身贵有福之人,必会长命百岁。”

秦望昭嗯了一声,心头感激浮动流转,身心都妥帖顺畅。

谢长安趴在桌上,对着何晋央笑的谄媚而灿烂,道:“叔,那人皮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处,送我呗。”

何晋央似笑非笑:“哦~~你怎知我没有用处。”

谢长安开始撒娇:“送吧送吧,两张就好。”

第28章

“叶兄,万里兄,明时小兄弟,就此作别吧。我和姓秦的取道往西,一月后,我们在夜屏会和。”

夕阳西下,古道长亭。谢秦二人各牵一马,背上负着包袱,叶清蟾三人立于对面。

何万里蔫蔫的提不起精神,神色忧愁,看着谢长安二人欲言又止。

谢长安在何万里肩头发力一拍,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难得正经,居然也有些大哥的沉稳样子,他说:“万里兄,怎么,舍不得我?”

何万里将他的手从肩头扒拉下去,很是低落:“不是,夜屏那贼人势力滔天,谢兄就别去了,我不报仇了,不成么?”

谢长安:“你这个傻子诶,我和姓秦的,本就要去夜屏查些事情,你的事只是顺便,又不是去拼命,别一副送丧的脸。”

何万里低着头,蚊子似的小声说:“谢兄,我最后问你个事吧?”

“嗯?”

“秦公子不是你小舅么,你为什么总喊他姓秦的?这不和礼数的。”

谢长安脸皮一僵,天地良心,他可从没把秦望昭当长辈,他只比自己大五岁,而已。他在心里狠狠的给最后两字加上语气,谎话不经大脑就来:“我们年岁相当,好的恨不得只穿一条裤子,从来不作那些虚礼。”

何万里这个迂腐老实天真无邪的少年顿时就信了,两眼放光满是羡慕,正要发自内心的由衷感叹这一条裤子的情分是如此的让人嫉妒,一道硬梆梆的声音横插进来:“哦~~我们什么时候只穿过一条裤子?你的?还是我的?”

谢长安忙不迭的翻上马,义正言辞的催促:“小舅,天色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启程罢。万里兄,送君千里终有别,保重!”

他拱个手,露了个风流倜傥的笑,利索的拉起缰绳掉头打马,马屁股后头有鬼追似的跑得飞快,一眨眼就窜出了好几丈,漫天霞色的夕阳余晖里,飞奔的马蹄扬起细尘一片飘飘洒洒。

何万里看看面无表情的秦望昭,再看看晚风里潇洒驰骋衣角翻飞的谢长安,莫名就觉得他谢兄非常怂,像极了门里怕夫人怕得要死的楚师兄。他蓦然一呆,因为向来脸面素的秦望昭,居然抿嘴对他笑了一下。

秦望昭对何万里有好感,看他忧心忡忡的,好心的给他指明真相。他说:“你不用担心谢长安,”他顿了顿,无比认真的说:“浪费感情。”

……何万里刚羡慕完两人感情好,立刻见识到了世事无常,那厢一个早跑得没影儿,这厢剩下的一个还在认真的抨击,他一时无语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秦望昭说完翻身上马,对着三人道声就此作别后会有期,打马远去了。

两人朝着西边一路纵马狂奔,直到露气弥漫夜沉如墨,还在望不见人间灯火只有月光清辉的山林里。

谢长安吁的勒住马,唤道:“姓秦的,前边也看不见人家,看来今晚只能露宿了,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如何?”

秦望昭想的与他相差无几,当下嗯了一声,勒住马翻下来。不知怎的记起分别时何万里最后那个问题,突然就起了戏谑的心思,他薄薄的唇抿起一脸天寒地冻的萧索肃穆:“读过礼记吗?懂礼数吗?你该唤我一声舅。”

谢长安先是被雷劈了似的,品过味回过神来秦望昭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脸,顿时笑的打跌:“噗!哈哈……诶哟我说,姓秦的,怎么早没发现你这么逗……别闹了啊,去生火。”

秦望昭也不深究,他就是突然有兴致,想多说这么一句话而已,当然,这位爷也不关心最后的结局。两人将马拴在路上,寻了处平坦又杂草少的地面,就地取材捡了几根枯枝干叶,拿火折子点燃生了一堆火。趁着秦望昭拾柴火的功夫,谢长安捞起秦望昭的宝刀削尖了树枝,将包袱里的冷馒头烙饼穿上去。拾柴回来的秦望昭看见这诡异的一幕,居然没上去给谢长安飞上一脚,怒斥他作践自己的宝贝剑疙瘩。

两人荒山野岭的赶路奔走,经常有至夜仍在荒野或是贫家借宿的时候,出乎秦望昭预料的是,谢长安既不叫苦也不喊累,相反的,对于这种情况,他竟然十分熟稔。比起什么都胡乱将就,没得将就的时候就自个忍的秦望昭,他更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的架势,有了谢长安,沿途居然过的安逸不少。

有次露宿,恰好逢上瓢泼大雨陡从天降,浇熄了取暖照明的篝火后,秦望昭木头桩子一样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以不动应万变就是他惯来的处理方式,他就是这么过来的。倒是谢长安看了他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从他手上拉过梅花刀就窜上了树,噼里啪啦的砍下一堆树枝树叶,手脚麻利的搭了个矮棚,挡不住雨水,至少是止住了雨势,拉着秦望昭钻进去,两人挨着挤在头都伸不直的空间里,靠着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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