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逸看见韩舸的表情,立刻翻着白眼横了他一眼,风凉道:“韩大侠,你那是什么活见鬼的表情,收起来收起来,老子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额,好吧,是以前。”
韩舸笑了下,连忙板出一副棺材脸,捏着小太监的嗓子应了声喳,谢大爷这才心满意足的转开眼去看谢长安,笑道:“嗯,以前觉得神奇,学过一些,雕虫小技罢了。学来的武功全部还给了传授的师父,只剩下这些花把式,人却是废人一个了……儿子诶,献丑了。”
他倒是看得开无所谓,可秦望昭听的如鲠在喉,听见废人两字,心里立刻就不舒坦了,垂眼敛去神色,脸庞却沾染了丝丝不悦。谢安逸失去武功,他一直比谁都介意,因为他比谁清楚,谢安逸是多么向往无拘无束来去自如,可如今,他连一道两丈的高墙,都越不过去了。不过说起暗器,谢安逸却是很有天赋的,他记得那时,投壶射箭,他总能博得头筹,百发百中例无虚发,要是没有争斗没有“千觉”,他如今,可能和谢长安一样厉害。
处的久了,就算是面无表情,捕捉眼神或是看他嘴角,也能敏锐的感知他情绪是高兴还是生气。通常他垂了眼不立刻抬起来,那就是不太妥,谢长安不不动声色将他细微的动作收进眼底,一语双关的说道:“爹,这可说不通,花把式又如何,没有三五载的勤练,那也白瞎。这可比刀剑灵活多了,不像那些近距离没有内力施展不开,就算没有内力,对付三流的江湖人,也绰绰有余了。如今情势混乱,不太安全,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教你一些手法,压箱底也是好的,反正也闲着,如何?”
谢安逸还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朽木还是烂泥,会不会白费功夫瞎折腾。韩舸却一把应下了,他希望谢安逸能有能力自保,越厉害越好,他要是有顾不来的时候,他起码安全些。谢长安是秦望昭家的,无疑和韩舸是沆瀣一气的,立刻接过韩舸话头,将这事敲定了。
谢安逸将连兰镖拿在手里不停的抛出去接回来,笑着问道:“刀剑暗器如己身,自古名器留美名。长安你这镖可有名号?”
就如他所说,随身的刀剑武器,对于江湖人来说,不是一块冰冷的废铁,而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对等存在,从某个层面上说,那是另一个自己,是自己精气神的寄托所在。所以才有痴迷武学的高手每战必放狠话一句: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铸剑大师会给自己钟爱的成品一个名字,让它响彻江湖无人不知,有些没有名字的如秦望昭手里这把,不是它不锋利不够出色,也可能是它太好太寂静,只有配的上的英雄,才能给它一个名字,让它拥有特殊的含义。
谢长安不知什么时候又摸了一枚出来,手指无意识的在其上摩尼,抚摸情人的肌肤一样温柔,他看了一眼秦望昭,笑道:“一直没有,不过最近我突然想给它取个名字了,等闲下来,我要好好琢磨。”
谢安逸笑道:“嗯,望昭,你的刀呢,找到名字了么?那是我送你的,我可不要听到它日后叫什么无名刀,难听的要命。”
秦望昭爱极了这把刀,看得如同性命一般重要,却从来没想过要给它一个名字。谢安逸此时一问,他还是觉得可有可无,他没想过让这把刀流芳百世,他本来是这样想的,这是他的爱刀,等他死了,这把刀就陪他入土,生生世世伴着他尸骨。可如今,他的棺材里,好像莫名多了个抢占位置的家伙,秦望昭抬眼扫了一眼有些期待的谢长安,突然就浅笑了一下,有些腼腆的轻声说:“那就叫,长安吧。”
谢长安怔了怔,眼睛微瞪,眼底光华急速流转,一双招子看起来亮的惊人。他心里奔腾呼啸着澎湃的情绪,是震惊,是狂喜,是动容,是感激,他看着秦望昭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将那个不会说甜言蜜语的木头紧紧拥住,最后他什么都没做,到了嘴边却都化成了一句叹息似的呓语:望昭呀……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恋长安,谢长安,刀名唤作长安。
此间江湖,有人蓄意作乱,注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非是非,接连不断的,才能称作是非。第二日早饭时,又有噩耗传来,浮云堡出了命案,独自看押的杨天,死在了关押的卧房内,而凶手,貌似又是容颂辞。
随从去送饭的时候,门口东倒西歪一片不省人事的,房门大开,正中间那个听见声响回过头的白衣人,赫然就是众人口中劫走他家小姐的疑犯,容颂辞。
随从吓得丢了饭盒,转身飞奔惊呼,快来人哪……不消片刻,院子便被团团围住。
几人跟着何晋央赶过去的时候,容颂辞正被群情激奋的江湖人围在屋子里,有人冲上去,被他一掌拍了出来。杨怜光拿剑指着他,目眦欲裂:“容锦,你欺人太甚,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容颂辞道:“你听不进去,我不和你说,叫你爹过来。”
杨怜光就差怒发冲冠,他气呼呼的拔腿就要朝屋里奔,不妨衣领被人拉住,愤怒一扭头,是他爹杨观带着王娉婷以及随从过来了,他指着容颂辞就要说他自视甚高,杨观打住他,抬脚往屋里走,脸上是沉沉的怒容,他问道:“容公子,老夫来了,你要和老夫说什么?”
杨观直直的走进屋,何晋央带着刘捕头也走上前,谢安逸跟着韩舸也进去了,其余人都在门外候着。
杨天死在床上,被人一刀毙命,伤口贯穿喉部,深且长,切断了整根颈部动脉。已经干涸的血渍将床榻大半浸湿,身下的褥子吸不住的,在未干的时候沿着床边淌下,流出一道道参差不齐的血印子来,如同冰天雪地里檐角倒挂的冰钩似的,只不过一个纯洁静美,一个残忍血腥。杨天面带惊惧,双目充血圆瞪,左手无力搭在胸口,右手落下来垂在床榻边,身上的被子还算齐整,可见死时并无过多的挣扎。
第86章
何晋央站在床头仔细打量,查看了杨天颈部的致命伤,又捻了一些血迹碾了碾,随后小心的翻动一下被褥,起身在屋内细走一圈,墙角窗沿,弯下身子细细的看。谢安逸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近观这位断案如神的大人查案,何晋央开了木质格子的纸糊窗框看了看,然后目光长久的定在了窗框一角,谢安逸凝神一看,那里有丝黄色的纱线,被木头的裂缝卡住,在细风里柳絮般摇摆。
谢安逸凑近了瞅,锦衣玉食的他立刻认出,那丝线,是正是名贵的柳州罗缎,妆花罗,只做女子衣料。
杨天的尸体被人抬到院子内,平摊在地上,他身上糊满了血迹,又死不瞑目,着实有些吓人,众人议论纷纷,各色眼光明的暗的直瞟容颂辞小声议论,打赌他是不是凶手。本来经过昨天的审问,众人已经墙头草的不那么坚定他是凶手了,今天又来这么一出,那点岌岌可危的信任,即刻又没了。
何晋央站在尸体旁边,招手让秦望昭过来,秦望昭走过来,何晋央指了指杨天的脖子,示意他查看一下伤口,辨认武器和凶手的功力深浅。秦望昭随手就将刀递给了旁边的谢长安,随即单膝跪地在杨天头侧蹲下,双手探上去,先是张开右手在颈部的刀口上丈量,然后轻轻揭去凝住的褐色血痂,底下红中带白的血肉露出来,却没有鲜血接着涌出,秦望昭将将伤口缓慢撑开,极力注意不加深原来的刀口深度。有人看不下去,扭头不忍直视,人都死了,还要被这么折腾,作孽诶。
半晌秦望昭站起来,谢长安不知在那里摸了块帕子,随手递给他,秦望昭接过来擦了手,道:“刀口长约三寸,深约一寸半,划穿了喉管直达筋骨,刀口齐整,凶器是很锋利的短刀或匕首,伤势左深右浅,下手之人是个左撇子。血迹干枯一碰即成粉末,死亡时间大概在四个时辰以前。”
吃过他瘪的仓鼠拂尘操着老太监似的调子给他难堪:“哼~~你和他是一伙的,你的话不可信。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可这也不能证明容锦的清白,谁知道他是不是两只手都好使。”
秦望昭冷淡的扫了他一眼,目光直接忽视他转向了杨观,道:“堡主若是不信,叫个有经验的仵作来,查查便知。”
杨观道不用,又问各位英雄有何高见。各位英雄里唯恐天下不乱的邪魔歪道里的迷花宫长老说:“可为什么他偏偏出现在凶案现场?”
容颂辞道:“有人故意将我引过来的,你说是么,王姑娘?”
王娉婷正色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容颂辞笑笑,说道:“何大人,您继续说。”
何晋央转头看向众位武林同道,道:“表面看来,杨天被杀一案,确实和容公子脱不了干系,大伙这样认为,也没什么不对。我将几个疑点先做说明,大伙看在理不再理。一,从血迹的干涸程度看来,杨天死去,时间最少也超过一个时辰了,各位对于伤势,应该比我来的精通,假设人是容锦杀的,杀完了不走,还在屋里头超过一个多时辰来被人发现,这说不通吧。二,望昭说,凶手使的是短刀,可上次露白阁的慕酒儿被杀,却是扇骨敲打的,凶手杀人,都是使用趁手常用的兵器,那其中,那个才是容锦杀的?亦或者,其实两个都不是他杀的?三,我在杨天的窗台上,发现了女子衣服的细丝,黄色的绢子,妆花罗,很名贵的料子,下人是穿不起的。我记得,王小姐昨天穿的,好像就是这样的衫子吧,姑娘的衫子在何处,可否拿出来让老夫看看?”
王娉婷怔住,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瞬间又被惊愕代替,她顿了下开口说道:“这……不妥吧,我……我……”
杨怜光心疼他妻子,反驳道:“那怎么行,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的衣服,怎么能随便让人看。”
谢长安笑道:“杨少堡主,你误会了,这不是什么随便看,这事关乎人命,何大人是在办案,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呵……”,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看了眼王娉婷然后说道:“何况,你身边这位,怕也是见惯大世面的,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杨怜光恨不得将谢长安用眼光撕成碎片,低吼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可能你如今的枕边人,不是你原来的心上人罢了。”
杨怜光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的怔了一怔,这两日娉婷确实有些说不出的怪,不怎么爱说话,但那又怎样,她受了惊,一时有些畏缩罢了,想到此处他气红了眼眶正要怒骂谢长安不知廉耻,杨观抬手打住,转头对小厮说了句:“去将少夫人昨日换洗的衫子拿过来,谁也不要经手,劳烦刘捕头与之同去。”
很快,那件浅淡的明黄偏绿色衫子便被拿了过来,何晋央提着衫子在众人眼前亮了亮,刘捕头高提着,他低下头去找划破的地方。就在何晋央看到衣服左下摆的时候,人群里后方突然响起几声惨叫,还有几枚闪着蓝色荧光的飞镖急速的窜了出来,四面八方的射过来,大致方向都是朝着查看的何晋央。
谢长安腕子右手一震飞镖从袖口滑入手中,他扣住飞镖瞄准了那几枚疾行的暗箭,将手中的暗器掷了出去,只听铿铿几声金铁相击,双方的暗器在空中擦出一道火光然后双双坠地。之前中了暗器倒地哀嚎的人声嘶力竭的打起滚来,人群后方陡然混作一团,那瞬间,许多人同时动了。
秦望昭和谢长安朝着混乱的人群掠过去,韩舸和刘捕头将谢安逸和何晋央护在中间,王娉婷突然暴起朝着偏堂掠去,容颂辞一道虚影似的朝着王娉婷急速而来。杨观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影瞬间鬼魅似的贴了上来,等反应过来,他陡然斜奔出去两丈的儿媳妇王娉婷就被容锦点了肩井穴,保持着不太雅观的逃窜姿势定在当场。容颂辞捏住王娉婷左肩,一个提气拔地而起,轻飘飘的朝谢安逸那处落去了。
在场虽然混乱,大多数还风口浪尖里趟过来的,虽乱不慌,犹自镇定。容颂辞一出手,不止杨观,还有许多门派掌门高手们齐齐震惊,这身手,简直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他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怎么会如此厉害,就是少林的泽披大师,如今年方八十九,怕也及不上他一半,朝暮崖的功夫,何时这么惊人了。
谢长安和秦望昭自人头顶掠过直奔混乱中心,谢长安手里的连兰镖例无虚发,挥出几下寒光大盛,就将准备逃窜的七人小腿射伤,秦望昭一个千斤坠直落下去,追着就将人点了穴。两人扣着几人往回走的时候,上清钟家的掌门钟振天盯着谢长安突然惊道:“宋家的轻功绝技一苇渡江,和独门暗器手法梨花落,小公子,你是宋家何人?”
江湖四大家,和青海宋家交好的上清钟家,甚至还有些姻亲关系,谢家当家的生母,便是钟振天母亲的姐姐。对于青海宋家,没有比钟家更了解的江湖人,宋家人早死绝了,六年前的灭门惨案江湖里唏嘘不已,谈的都是如何悲惨如何不忍,今日却突然听到还有活人的消息,大堂里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将探寻的目光投向谢长安,和闹市里看得嘻猴儿一般,指指点点的议论不可能吧。
谢长安突然就烦躁不堪起来,他喜欢看戏,可厌恶演戏,这种被人戳点当笑谈的场合,是他最为不耐和窝火的。他当下就沉了脸,脸上轻松的笑意全然不见了,卸下那层笑意,他俊朗的面相,看起来,就有些刻薄阴森。黝黑的眸子里冻结着千年的寒冰似的,微微低着头,眼睑上翻,露出一截眼白,黑的比磨深,白的比雪纯,极致的两种颜色从眼眶里望出来,说不上阴狠,可浑身都冒着寒气似的,看的人头皮发麻,好像他那么盯上你了,你就逃不了。
谢长安从左边一寸寸扫到右边,有人被他疯子般的样子吓到了,闭嘴不再说话,有人无视他依旧嘀嘀咕咕。他这模样有些渗人,就像他那次在床头发癫,将那女子撕咬的血肉模糊,秦望昭不爱看他这样子,他想,那是宋莲舫,不该是谢长安。谢长安就该是嘻嘻哈哈没脸没皮的混子无赖,跟在自己身边成天精虫上脑想揩油吃豆腐,是那个笑着说你这后半辈子归我的男人。那么多的人,秦望昭根本没在意,众目睽睽的他就将手扣在了谢长安的指缝里,使劲捏了捏。
第87章
谢长安感受到力道回过头来,就见秦望昭脸上那道温柔安抚的笑容,如同清早草尖的露水在阳光下反射出晶亮的微光,永远不会有太阳的刺眼光芒,却将他一团漆黑的心头瞬间点亮。谢长安笑了一声,敛去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狠绝表情,苦笑,总是忘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么,他就那么笑一下,老子就没了魂,娘的,被这些人看了去,忒亏,他都不怎么这样笑的。
其实他真想多了,秦望昭长得不赖,可这里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多了去,顶头还有个绝色的老妖怪容颂辞,他充其量,算个气质清冷犀利的美男,别人根本不稀罕秦望昭那咧嘴一笑,就他当心头宝绝世美景似的记挂着,亏不亏大的叫唤。
杨观暂时压下对容颂辞的疑虑,朝向王娉婷问道:“你是谁?真正的王娉婷人呢?”
方才他看清了,这女子的身手,就是十个他儿媳王娉婷也抵不过,甚至和自己一个年过四十的老头不相上下。
容颂辞轻车熟路的摸到了王娉婷脖子下的面具接缝处,不过这是用特殊的药水粘贴上去的,徒手撕不下来。他收回手指,问道:“我该如何称呼姑凉,是露白阁的慕酒儿,还是十二楼的九楼主?”
十二楼三个字一出口,顿时引得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那女子眼波一扫,脸上文静的表情瞬间变换,娇俏的笑道:“容公子还记得奴家,真是倍感荣幸。公子不嫌弃,唤奴家久慕便是,主上当真是神机妙算,公子果然才智过人,处处皆能化险为夷,呵呵~~恭喜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