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based on the gaia planet in foundation by asimov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彻严素苏尔沙 ┃ 配角: ┃ 其它: part 1 今夜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西伯利亚平原上的某处一座掩体无声地向一旁滑开,满载着全副武装的猎人们的战术车悄悄从地底驶出。为了防止被猎物发现,车灯一定是不能开的。夜视镜中的景物都散发着绿幽幽的荧光,热源探测器偶尔能探测到一两只野兔在车前匆忙跑过,散发着热能,色彩斑斓。 猎人们靠着车厢面对面而坐,默默无言。每个人的夜视镜外又罩着一个单向可视的头盔,从外面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脸。这次行动的目的地是平原北部喀拉海附近的一个村庄。和往常一样,需要三只猎物,性别不限,雄性为佳,青少年极佳。由于曾经发生过猎人对被捕到的雌性产生感情的先例,所以此后的行动一般都会指定目标为雄性。但最近这几次却例外了,应该是上面需要做一些针对雌性的实验或者有女性患者需要移植器官吧,张彻想。 “还有三分钟到达目的地。”组长低声说,“和往常一样。跟着我走,先进一家,完成指标就撤退,没有完成就继续去下一家。这次没有年龄性别的限制,应该很快。记住要快,如果被看到或者听到,哪怕只有一秒,行动就失败。明白了没有?” 没有人出声。组长知道这沉默比震耳欲聋的回应更有力。 就在这时,战术车停了下来。驾驶员有些惊慌的声音从前排传来:“报告组长,前方五十米有个人形生物正在接近,看不清是自己人还是带原者。对方没有带武器。” 张彻一个激灵。在上都活动的人类除了战时的军队以外只有猎人。并没有接到有猎人单独离队的报告,如果是带原者的哨兵却应该会带着武器。组长做了一个待命的手势,提起麻醉枪,开门下车。“啊,真不走运。”王一帆有些沮丧地说,“估计明天要加班了。” 张彻点了点头。如果对方是带原者的话,战术车一旦被他看见这次行动不管怎样都失败了。村里现在一定已经警觉了吧。 “最好是个妞儿,也不枉费咱哥们儿几个为了她一个来了一趟。”罗飞笑着说。 “那上次的8351号事件又要重演了。”王一帆说,“我可得留个心眼儿了,免得跟那个伊凡科夫的战友一样不明不白地被哥们儿爆了头。” 罗飞嘿嘿一笑:“老子要是想爆你头一定先把妞儿借你爽爽,让你做个饱死鬼。” 王一帆说:“滚你妈的。” 正闹着,组长回来了,肩上抗着一具已经失去知觉的躯体。车后隔离间的门被打开,重物被撂下的声音,然后门被关上,上锁。组长从战术车中段的门上车。 “雄性。目测15-17岁。”组长对着腕表上的录音器说道,“9月28日,任务结束。” 战术车缓缓启动,在平原上绕了一个小圈,打道回府。 那些人被普通人称做“带原者”,而对猎人们来说,是猎物。 和普通人类完全一样的外表。有雌性和雄性之分。居住在地面上的房屋中,以村落和城镇为中心聚居。拥有比自然人更高的生物科技。他们称自己为“盖亚(Gaia)”,因为20世纪曾经有一位科幻小说家写过一部叫《基地》的科幻小说,其中有一个叫盖亚的星系。盖亚星系的人都拥有共同的意识,虽然彼此是分离的个体,但是他们都是“盖亚”星球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感受和想法都和其他人连通着,和星球上的花鸟鱼虫一草一木都连通着,就像是同一个人。而带原者们通过体内的微型计算机网络,和小说中的盖亚星人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的思想是连通的,每个个体都为了整个群体的利益而行动。 事情的起因是一项从公元2054年开始在美国进行的实验。一支由计算机科学家和生物学家组成的队伍,试图把微型计算机植入生物的脊椎。本来的意图只是相当于让生物可以携带一台随时使用的计算机而已。这样一来在千分之一秒中完成上万位的浮点计算,随时随地和同样植入了微型计算机的人保持联络,在网路上搜索资料,等等等等需要通过计算机终端来完成的事情都只需要在脑中想一下便可以了。人们甚至可以分享自己的想法和记忆给别人。如果成功了的话,人类便能从此进入一个新纪元。 开始的十年中都只是用动物做实验,结果可想而知不甚理想。灵长类动物智力再高也无法熟练使用计算机,人类思想的复杂性更不是动物可以模拟出来的。于是,人体实验开始了。第一个人类实验者是一名惨遭车祸成为植物人的白人男性,他是实验主创者之一,计算机科学家lee的挚友。实验可以说非常成功。植入带有人工智能的计算机后,他不仅清醒了过来而且能够回到原本的生活,行为习惯和记忆都和车祸前没有什么不同。这个男人的名字叫Joseph Clarkson。他康复后便加入了实验小组进行植入式计算机的开发工作,现在已和实验的主创者Alexandra Kaposi和Samuel lee一起被带原者奉为“三伟人”。 在clarkson之后又进行了几例实验。有脑死亡的病人,有天生智力缺陷的儿童,也有在其他国家用判了死刑的囚犯,结果都相当顺利。然后先是以商业模式高价销售给有钱的实业家,效果非常理想。在脑中瞬间就能计算出之后几周的商业动向,搜索情报,没有什么比这更方便的了。也有政客开始购买了,接着便是父母买给自己的子女。短短十二年间,植入式计算机不断进化,价格渐渐趋低,接受植入手术者也越来越普及。不管是学生考试还是上班族工作,要以人脑战胜电脑,以个人的记忆战胜庞大的网路信息,必定是不可能的。到2075年底,调查显示美国有超过85%的人都成为了用户,其中15岁以下的儿童和青少年高达97%。 之后的2076年1月1日,在人类历史上是转折性的一天。美国政府宣布所有18岁以上公民义务接受植入电子脑手术。接下来的三个月间加拿大和欧洲,澳洲的发达国家也都无例外出台了类似政策。但总有保守的人拒绝接受手术,坚称只有不经过手术的自然人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称自己这样的自然人为人类,而接受了手术的人则被称为带原者,因为电子脑就像病原体一样损害着人类。而接受了手术的人则认为这是人类进化的一种必然。所以不接受进化的,只有被淘汰。 2078年4月,人类和带原者的战争爆发。这场被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争在十年间几乎摧毁了全世界,甚至动用了核武器。自然人在带原者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因为带原者的思想互通,只要思考就能实现通讯。而且每个个体都会为集体的利益,也就是盖亚的胜利,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美国境内极少数自然人和绝大多数带原者保持着长期游击战状态,中国,俄罗斯和其他亚洲国家大多都经过了一系列痛苦而冗长的内战,最后以带原者的胜利告终。最终存活下来的自然人不到原先的二十分之一,几乎全部迁入地下生活。所有人都明白,这些早在植入式计算机普及以前便开始修凿的庞大地下设施意味着有人早就意识到这场战争和自然人的惨败都是不可避免的了。但是战火毁去了大部分资料,没有人知道当时领导修建了这地底王国的人是谁。 十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北美,澳洲和欧洲全境被带原者占领,南美洲以巴拿马为界线一半是自然人领地,一半是盖亚。亚洲的自然人除了少数躲进喜马拉雅山和长白山一带的山区以外,其余都转入地下生活,地底的城镇被称为“下都”,而地面上则是带原者的国家“上都”。日本,菲律宾,爪哇等岛国都因原子弹的余波被海水淹没。反倒是科技没有得到普及的非洲大多保持了战前的风貌,除了埃及和南非战况激烈,其他地方都少有收到波及。 part 2 自然人普遍都不认为带原者是人类。所以人权,人道之类的条款对带原者不适用。战争结束已经将近二十年了,这些年里自然人一直在努力寻找“治愈”带原者的方法。手术取出植入的计算机之类的方法早在战时就尝试过,取出了电子脑的带原者都会脑死亡。就算一直没有成功,下都的反盖亚实验室里也一直都没有中断过实验。实验的样品来源就要靠“猎人”去上都捕捉了。此外,从战时开始,从带原者身上剥离皮肤移植给烧伤患者,摘取脏器移植给伤员就是很普遍的作法了。就像人类和野兽的关系一样,只不过野兽产的只有毛皮和肉,带原者则有宝贵的器官。就像打猎一样去猎取带原者,所以专门执行此类任务的部队被称为“猎人”。也有不隶属于军队的偷猎者,猎取带原者以后直接卖到黑市或者挖取器官来卖的。对带原者来说,在偷猎者手上通常都是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带原者之间信息是互通的,也就是说被抓到的带原者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会被其他带原者知道。所以偷猎者捕捉带原者时,第一步是和猎人一样用麻醉枪,第二步就是趁带原者在睡梦中时用神经毒素破坏他们的视觉和听觉,这样就安全了。下都的一切都不会被带原者所看见,听见,也减少了他们逃跑的概率。 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张彻回到了营地就想离职,或者逃跑,总之再也不要干这种事了。 那次的任务是猎取五名8岁左右的幼崽,性别不限。结果也只到手四个。第四个雌性在睡梦中被绑起来的时候,被一个估计是起来上厕所的成年雄性看到了。虽然组长当即射杀了那个雄性,任务也只能宣告结束。四个幼崽被套上头套,从肩部到脚趾都被绑得严严实实,蜷缩在地上像四个虾米。张彻和罗飞每人一手一个提着跑出了村子,王一帆冲锋组长断后。 最终张彻还是没有离职。结果就是看到了接下来的三天里四个幼崽被扔在单向可视的隔离室里。头上罩着纳米材料的布袋打了死结,无法挣脱。身上也是。只能在地上蠕动,就像尸体上的蛆虫一样。开始的半天他们还有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恐惧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地叠加,放大,张彻可以想象在这个时候思想互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说是幼崽,怎么看也只是普通的小孩子。他有点明白那个叫伊凡科夫的家伙了。 伊凡科夫原本也是一个猎人。他在战前就是俄罗斯有名的猎手(那时猎人还是真正的猎人),经验丰富,战功赫赫,任务完成率一度是连队里的一个传奇,直到他遇到8351号。他试图带着雌性带原者8351号逃跑,途中杀了好几个曾经一起浴血奋战的战友,最后在上都的边界掩体外被捕。8351号被当场射杀,伊凡科夫被判终身监禁。这件事曾在下都造成举国轰动。 战后出生的带原者通常都在长相,体力和智力方面都很不赖。反盖亚研究所的科学家说这是因为战后带原者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家,繁殖的方式都改变了。有优良基因的雄性和有优良基因的雌性繁殖,甚至能有多个配偶。相反地,基因低劣的人则没有资格进行繁殖。个别通过这样选择优良的基因结合而出生的带原者能将人类的潜能发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在自然人看来简直是荒谬,但带原者的每个个体都会为集体的利益做任何事,就算没有人规定他们必须这么做,他们也会自发地遵循这个规则。出生了的婴儿则和年龄相仿的孩子一起被专门承担抚育责任的成年带原者抚养长大,没有父母的概念,也没有子女的概念。 舆论大多认为伊凡科夫上了年纪,一时糊涂所以被带原者美丽的外表所诱惑。因为带原者所做的一切,一定是为了带原者集体,为了她自己。伊凡科夫对此一直保持沉默。他只对自己犯的罪供认不讳,惟一的要求是在8351号身上能利用的器官都采集结束后得到一点属于他的纪念品。以人道自我标榜的下都政府最后果然满足了他的愿望,他得到了8351号的一节指骨。组长给张彻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向冷漠的语气竟然也泛起了一丝温情。但是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组长恢复了冷冰冰的语调:“这是对全人类的背叛。希望你不会这么做。” “组长的意思是,如果你这么做了,他的乌纱就不保了。除非你更狠一点,先把他崩了。”组长走后,一旁的罗飞说。 “其实挺浪漫的啊,冲冠一怒为红颜。”张彻漫不经心地说。 罗飞收齐笑容,一脸严肃地拔出枪来指着他:“你要真这么觉得的话,我最好现在就把你干掉。” 瘦弱的少年双手抱在胸前,肩膀以下都被手指粗的纳米绳带捆住了。为了防止他突然醒来,眼睛耳朵和嘴都被真空的金属罩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其实8351号事件以前捕获的带原者嘴巴都是不封的,但那次以后就不同了。 王一帆啃着个苹果,望着隔离室里被电磁铁固定在墙壁上的人,含糊不清地说:“这家伙大半夜在外面闲逛,遇到我们真是上辈子积德了。要是落到偷猎的手里,哪有这样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我觉得很奇怪。”张彻说,“不是哨兵还在外面闲逛,恐怕是个陷阱啊。” 王一帆说:“我也觉得有诈。可是组长说初步检测身体没有任何异常,人肉炸弹什么的基本可以排除了。”人肉炸弹的事件以前发生过几次,都是带原者的小孩晚上在村落外面闲逛被猎人抓到,以为天上掉馅饼,结果胃里肠道里都塞满了强力炸药,回到营地以后就爆炸了。猎人倒还好,中了几次招以后都学了乖,绑起来之前先用仪器检测一圈,后来就没出什么差错。没有先进设备的偷猎者却只能用按按肚子,看看这种原始的办法,长期以来损失惨重。因此,近几年偷猎者越来越少,黑市上带原者和器官的价格都水涨船高。 “快看,他好像要醒了。”王一帆叫道。 少年眼周的肌肉动了两下,似乎是在确认睁开眼之后眼前还是一片黑暗。下颚又动了一下,却发现嘴被金属罩锁着,怎么也张不开。他试着转动脖子,后脑勺上的电极却和墙壁上的磁铁牢牢固定在一起。身上更不必说。 组长曾经说过:“这套装置能保证被捕的带原者全身上下能动的关节不超过五个。” 张彻想起在下都的动植物园里看到过的,被困在蜘蛛网上动弹不得的蜻蜓。 “唉,他最好别哭。”张彻说。 “为啥?” “那种真空的眼罩水流不出来只能积在里面,眼睛就只能泡在水里了。” 王一帆吓了一跳,瞪着张彻叫道:“为什么你会知道?” “想想也是吧。初级物理而已。”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曾经戴过那个玩意儿,张彻想。 他又望向那个男孩。男孩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他仔细地盯着男孩鬓边的皮肤看了许久,也米有发现那种熟悉的抽动。他没有哭,平静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他收到了之前被捕捉到的带原者的思想和记忆,知道逃脱是不可能的,所以陷入绝望了吧。 part 3 这天晚上张彻又做了那个噩梦。困在蜘蛛网上的蜻蜓动弹不得。想哭,眼罩里已经被泪水填满,再没有空间容纳一滴。想叫,上下嘴唇被十把大锁贯穿,丝毫也张不开。死一样的寂静,死一样的黑暗。或许,死还好一点吧。 灯光在早晨准时亮起,这是地下世界的太阳。张彻缓缓睁开眼睛。 他从床上下来的时候舒缓的音乐自动响起。漱口杯上方的划片打开,为杯里注满水,挤好了牙膏的牙刷就放在杯子旁边。镜子里除了映出他睡意朦胧的脸和鸟窝一样的头发,滚动着当日的新闻。张彻拿起牙刷,牙刷放进口中的瞬间镜子右下角出现了一行红色的倒计时,60,59,58。五颜六色的图片和文字在镜子中滚过。 “下都警方日前成功取缔一伙大规模盗猎带原者嫌犯。” “医学研究所研究员杜海方称,使用阿拉曼菌有望百分之百治愈带原者。” “下都动植物园欢迎您。可爱的鹿和羚羊等待着您的到来!” 音乐突然停止了,镜子变成了一片白色的屏幕。黑色的大字在屏幕上格外清晰。“张彻中士,请到会议室来。” 张彻瞄了一眼镜子右下角的倒计时,依然不慌不忙地刷牙。19,18,17。 数字变为0的时候,张彻漱口,洗脸。用反静电梳子梳过一遍的头发马上就服帖了下来。然后刮胡子。最后他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从衣柜中抓起便服外套来穿上。 当他到达会议室的时候,组长的脸已经黑得像乌云压境了。“好慢啊。”他几乎是低吼地挤出这几个字。 “啊,是吗?”张彻掏了掏耳朵,转身就往门外走,“那我再去吃个早饭。去晚了就没有鸡蛋饼吃了。” “给我回来!” 张彻慢悠悠地转过身,一只塑料饭盒迎面飞过来,他伸手抄住,打开盒盖。“哇,老邓真是势力,见到是组长一甩手就给了你三张,我每天问她要两张她都不肯多给。可惜都被你扔碎了。” “少废话,吃你的。”组长依旧沉着脸。 张彻捧着饭盒在组长旁边坐下,会议室的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说吧,有何贵干。”他抓起一张鸡蛋饼大嚼起来。 “昨天抓的那个,送到研究所。”组长摔出一刀文件。 “一般都是他们派人来接,这次怎么要我们送?”张彻舔了舔油腻的手指,向第二张鸡蛋饼发起进攻。 “来接的人已经到了。你保镖。”组长说,“没有人流血就捡到这么大个便宜,我是不信的。” “怪不得今天这么殷勤,原来是易水送壮士,壮士成烈士。”张彻笑道。他嘴上这么说,消灭食物的速度一点都没慢下。 “说正经的。要是真有个什么事,你如果应对得好,我就跟上面提给你加衔。”组长说。 “你还是找大王老罗去吧。要是真有个什么事,我应对得不好成了烈士,你连个烈属的名分都没有,我都替你觉得亏。” 组长顿时哑了。 “哈,开玩笑的。”张彻消灭了最后一张鸡蛋饼,朝组长伸出手,做出“拿来”的手势。组长从桌下掏出纸巾摔在他手上,张彻的手没有缩回去。“还有呢?” “怕了你了。”一保温杯温热的豆浆放进了他的手掌中。张彻擦完手,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小口豆浆。淡淡的香甜,刚好是他喜欢的程度。 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他。你担心我吗。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如果我加了军衔有了功,被调到别的地方去带队,你在意吗。但是这种婆婆妈妈的话怎么可能说的出口啊。 组长看着他一口一口慢慢把豆浆喝完。“吃完了赶紧就走吧,内陆来的人等着。” “这次来的真快,我们还没得手他们就出发了吧。来的是谁?” “米伦科夫少尉。” “唉,无趣的旅途。”张彻擦了擦嘴,把杯子和用过的纸巾一起扔进饭盒,推还给组长,揉了揉他前额的头发,“谢啦。” “你这是对待上级的态度?”组长面无表情地打开他的手。 “我错了。”张彻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在他的唇上浅浅一吻,“这才是对待上级的态度。” “嘴上都是油。”组长居然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叠纸巾递给张彻,“擦干净,别给我丢人。” 一个小时后,西伯利亚北边猎人营地的车库门缓缓打开,一辆能载五人的磁浮车滑出车库,一上轨道便像弹弓上的弹子一样弹了出去。这种磁浮车和磁浮轨道链接着七百多个分散在亚洲各地和欧洲边境的猎人营地和“内陆”,一座居住着四千万人的地下城市。内陆集中了世界上仅存的自然人人口的四分之三。 带原者被注射了药效长达12小时的麻醉剂以后陷入了昏睡。12小时后他们如同预计那样顺利到达了位于原本蒙古国境内的一处猎人营地,补充燃料,休息调整。带原者醒来以后也没有吵闹,静静地看着米伦科夫少尉带来的护士把针筒灌满麻醉剂,再次注射进他体内。休息了三小时后,再上路以后,又过8小时便能到达内陆了。下一次他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反盖亚研究所里,也可能已经被挖取了器官,再也无法醒来了。 张彻甚是无聊地打量着米伦科夫。十年战争期间俄罗斯和中国的自然人形成了坚定的同盟,所以虽然下都的范围没有覆盖俄罗斯全境,战争结束后下都也向俄罗斯幸存的自然人开放了门户。有很多俄罗斯人都眷恋故土,不肯去内陆居住,而选择定居在俄罗斯境内的猎人营地。所以俄罗斯境内的猎人营地很多都有小型镇集的规模,设有学校,医院,电视台等设施。相比之下张彻驻守的西伯利亚北猎人营地是下都规模最小常驻人口最少的,显得特别寒酸,因为那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人居住,连俄罗斯人也不愿意去驻守。现在下都通用的下都语是一种结合了汉语,英语和俄语的语言,和带原者使用的纯正汉语,英语或俄语都有很大不同。越靠近下都的边界,使用的语言也就越接近俄语。张彻在营地待了三年,时常被组长派去临近的大营地采购物品时也会偷偷看几场电影,俄语突飞猛进。就算这样,他也没能成功地和米伦科夫聊起来。这个铁山一样的大汉寡言少语,目光冷冽,就连他带来的护士和下等兵也都噤若寒蝉,对张彻的搭话苦笑着摇头不答。 其实这趟差事组长自己来做最好了。对张彻以外的人,若非必要的说明组长连一个音节都不会多发。其实张彻刚到营地的时候,对他也是一样的。张彻望着黑糊糊的窗外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对我说起工作以外的事了呢。 好像是第一次吻了他以后吧。第一次出任务以后抱着“反正也要离职了被觉得恶心也没关系”的心态,把组长约到了车库。人来了以后,二话不说就把他按在墙上强吻了他,然后说了一大堆很喜欢你之类的不知所云的话。张彻觉得那段话是他一生中讲得最多的一段,把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娘胎里带出来的全都说了。然后,他就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当他讪讪地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组长的嘴角动了一下,他在微笑。 事后他问了组长调到这个营地之前就在这里的王一帆,得到了斩钉截铁的回答:“笑?我可不知道组长还有那功能。” 就算当时不知道组长的微笑和蒙娜丽莎的一样稀有,张彻也有种脑袋里宇宙大爆炸,炸得他脑浆崩裂洒了组长一身的感觉。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烽火戏诸侯,比干剖心之类的玩意儿他瞬间就懂了。本来一直觉得吴三桂和桀纣都是傻逼,今天才发现自己是傻逼。于是他当然没有离职。 后来组长立了两次一等功,军衔升到了中尉又到了上尉。本来早就可以调回内陆了,他却以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西伯利亚平原的地形为理由申请留职。内陆电视台为此还专门拨了一队人马来给组长做了个专访,举国表彰这位大公无私的好战士。组长在访谈里一改往日惜字如金,侃侃而谈。 记者问:“请问您为什么坚持镇守在国家最偏远的边疆?” 组长答:“我从小就特别崇拜保家卫国的宋朝名将岳飞。为了祖国而战,精忠报国。我出生在十年战争期间,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科学家,发明出能拯救带原者的良药。但是最终我却成为了一名战士。如果不能拯救那些带原者,我愿用我的生命和鲜血,将他们赶出属于我们的家园!” 这一番话把记者说得热泪盈眶,一回内陆就上书万字长文要求政府拨款改进营地生活条件。所以现在西伯利亚平原北营地的生活设施之优越堪比内陆高级酒店,就差了个好厨子。王罗二人一致认为组长是跟记者姑娘睡了,只有张彻知道要是组长要用美男计连姑娘的手都不用碰,一个微笑就算是刘胡兰也就范了。设施改造完成的那天晚上,张彻在柔软的双人床上一边狠狠地进入组长的身体,一边掐着他的腰,在他耳边低笑道:“精忠报国什么的,再说一遍来听听?” “滚。”黑暗中组长的声音带着笑意。 part 4 到达反盖亚研究所之后,带原者被装进一组罐子一样的专用的容器。根据护士记录的时间,离他的下一次苏醒还有大约一个小时。六个研究员推着罐子走在了前面,米伦科夫少尉,护士和下等兵跟在后面。米伦科夫刚走了几步,却一反常态地回到了磁浮车旁,向张彻问道:“张彻中士,您不一起去了吗?” “卑职的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先失陪了。”张彻说着,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是吗,那请务必玩得开心。另外,请允许我代表下都军方对长期驻守边疆的战士表示衷心的感谢。”米伦科夫立正,恭恭敬敬地行了军礼。 对于军衔比自己低的人还能如此有礼貌,也是挺值得尊敬的。张彻的心中对这位不苟言笑的少尉又多了几分敬意。他目送米伦科夫随着研究员们离开。 这个阴森森的研究所,老子这辈子是不想再走进去了。张彻想。如果在营地的带原者像是被蜘蛛网缠住的蜻蜓,那在反盖亚研究所里的带原者就是被扔进焚化炉的尸体了。但是自从三年前被分配到营地就再也没有来过内陆,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这么回去也不能甘心。张彻走出研究所的车库,就觉得明亮得睁不开眼睛。内陆上方人造穹顶上的蓝天明亮得刺眼,真正的天空有这么亮吗?他想。他也不知道了。最后一次看见真正的蓝天白云还是12年前,他只有13岁。从此走上地面的时候都是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黑夜。但是张彻知道自己已经比大部分下都人都幸运的多,许多出生在战后的孩子,真正的天空连一次都没有见过。除了军人以外普通下都居民被严令禁止去上都,内陆附近甚至连通向地面的掩体都没有。 张彻先去曾经在镜子上看到过广告的一家餐厅吃了饭,然后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一部战前拍的俄语电影,讲的是一个爱情故事。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他想该买点年糕带回去,组长很久以前曾经提过一句“有点想吃年糕”但是一直也没有吃到。走向商店的时候腕表上的通讯仪却响了起来。 “张彻中士,请问您已经回去了吗?”米伦科夫平板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还没有。” “那么请马上到研究所来。我在大厅等您。”不等张彻回答,对方就挂断了。不是商量而是命令的语气,一定是出岔子了。张彻向研究所走去。 这是张彻第一次走反盖亚研究所的正门。以前虽然来过几次,进出都是从车库。从花园到建筑无一不金碧辉煌,气宇轩昂,和内部隐隐惨惨的气氛相去甚远。米伦科夫少尉果然在大厅等待已久,没有寒暄没有招呼,径直把他带到研究所地下的隔离室。这是一间和营地里十分相似的房间,只不过四周都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显示屏,五颜六色的波浪状线条此起彼伏。正中是一个透明的圆柱,四周都装置了单向可视的玻璃,从外面看只是一个透明的圆柱体,里面一览无余,从里面看外面则四周都是一片黑暗。瘦弱的少年身上的捆绑已经被解除了,耳罩眼罩和口罩也被取下。他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依稀可见褐色的发间装置着几个发夹一样的电极。他的面前是一张透明的大桌子,桌上有一些白纸和彩色笔。他的左手被拷在椅子上,手背上扎着吊针,馆子一直通到天花板上看不清的地方。透明的椅子和地面是牢牢焊在一起的。其实整个房间的四壁和天花板,地板,桌椅都是一体的。这种材料有阻断电子脑的通讯电波的效果,所以带原者在这里面处于一个完全和盖亚的网络隔离的状态。 噩梦又回来了。 很远就能看见一圈研究员围着透明圆筒忙忙碌碌。米伦科夫把张彻介绍给了一位上了年纪的科学家,米凯勒斯博士。 米凯勒斯擦了擦红扑扑的酒糟鼻,低声说:“张彻中士,我们想向您了解一下捕捉这个带原者时的情况。这个带原者的情况有些特殊。在您进行说明之前,我想先请您听一段录音,是刚才我们向带原者提问的时候录下来的。” 机器合成的空洞声音响起的时候,张彻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是为了不让带原者知道说话的人的声音。盖亚的信息网四通八达,所以要尽可能的少让他们接触下都的任何信息。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刻,周围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面前的桌子和身下的椅子发着幽幽的冷光。桌上一叠白纸,几支彩色笔。机器合成的声音冷漠地抛下一个个问题,有他听得懂的汉语,也有一些听不懂的语言。 “你叫什么名字?”合成的声音问道。先是汉语,在是英语,都没有回答。接下来是俄语的,“你叫什么名字?” “苏尔沙。”几秒之后,张彻听到了清晰的回答。是正在变声期中的少年的声音。 “很好,苏尔沙。”合成的声音用俄语说道,“你几岁了?” “16岁。”苏尔沙说。声音比之前响了一点。 “很好,苏尔沙。”合成的声音语速稍快了一些,似乎是问话的人有了一丝喜悦。“你是否是盖亚?” 张彻的心跳快要停止了。这个噩梦般的问题,他被关在那间圆柱体的隔离室里的时候,他们整整问了他三个月。不是一天问一次,而是每几十秒问一次。只要他回答不是,声音便会沉默一会儿,紧接着又再次响起,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是否是盖亚?” 少年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是。”他回答。 “很好,苏”合成的声音刚刚响起,却被少年的声音打断了。“我愿意脱离盖亚。我想成为一个”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人类。” 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是一片死寂的沉默。研究员们一定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这种前所未见的情况。一个带原者说要脱离带原者的群体,对于拥有集体意识的他们来说根本不可想象。他们绝无可能产生这种想法,就像一个人无缘无故要自断四肢一样。 合成的声音又响起了:“请你重复刚才的话。” “我说,我是盖亚,但是我愿意成为一个人类。如果这种方法存在的话,请你们告诉我。拜托!”少年越说越快,情绪激动。 录音到这里就完了。“很不可思议吧。”米凯勒斯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哦,居然有这样的盖亚。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哦,他简直就是天使。” 张彻摇摇头,“我认为这不可能。应该是带原者的阴谋。” “天哪,天哪!”米凯勒斯像是看着什么怪物一般看着张彻,又看向米伦科夫少尉,叫道:“听听这个人在说些什么!他居然说天使是个阴谋!” “对不起,米凯勒斯博士。我想张彻中士对带原者了了解一定没有您这样的专业人事来得深。”米伦科夫谦卑地说。 “你说的没错。”米凯勒斯得意了起来,红扑扑的酒糟鼻油光发亮。“张彻中士,你知道带原者的集体意识是如何形成的吗?” “愿闻其详。”张彻彬彬有礼地说。 “一切都是那该死的计算机在作祟。它让那些可怜的孩子变得头脑不清醒。用网络将一亿人的内心都连接在了一起,他们的想法和情感都形成了一体,就像是一个人的。于是无论是哪一个人的内心,和另外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了。那一个人,能明白能理解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想法和情感,他们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于是也就愿意为了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 “可是,现在有这么一个天使,他的内心异常强大,甚至于超过了那另外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于是他就想反抗,因为他的个人意识超过了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的集体意识。就是这样。”米凯勒斯红光满面地说。 “不好意思,不是有意冒犯。但是这样强大的个人意识真的存在吗?”张彻说。 “说他存在不存在都没用,你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其实植入式计算机只起到了分享思想和情感的作用,并不象外行人所说的那样能控制带原者。这个孩子特别看重自己的感受,所以其他所有人的感受他都不想理会。”米凯勒斯说,“说白了,他是一个特别自私的人。但就是这样极端的自私,才能让他成为一个迷途知返的天使啊!” part 5 两个小时后,反盖亚研究所组织了一次关于如何处理8729号带原者的会议。一般这种会议都相当简单高效,因为对带原者的处置从来只有两种方法:拿来做生物实验,再采集器官。或者不做实验,直接采集器官。一般拿来做实验的带原者都是13到18岁之间的少年少女,因为他们的身体还在成长中,复原能力最强。即使是这样从来也没有一个带原者活着离开实验室。 进入会议室前张彻在洗手间里意外地再次遇到了米伦科夫少尉,后者反常地率先打破了沉默,冷冷地抛下一句:“学术界的人,真是难以打交道。”然后就在张彻的错愕中大步离开了。 “抱歉,关于捕捉到8729号当时的情形,其实我并不能给你们比严素上尉的报告书里更多的信息。当时我和我的战友都在车上待命,只有严素上尉一个人下车完成了捕捉行动。”张彻说。会议室里顿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叹气声。 “那么,对于8729号的处理呢?”米伦科夫望向坐在首座的米凯勒斯博士。 米凯勒斯博士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我认为这名带原者和其他带原者不同。从他自愿脱离带原者集体这一点来看,就应该将他作为普通人类对待。因此,我认为继续将苏尔沙留在隔离室让他受到像审讯一般的非人道对待,是及其不合理的!” 一会议室的研究员都沉默了。没有人敢当着这位顽固的老学究的面提出反对,但是也没有人敢赞同这个大胆的提议。 “您的意思是要停止对他的侵犯吗?”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研究员小声说。 “不,毕竟这孩子并没有切断和其他带原者的精神联系,而这一点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助他。”米凯勒斯慈爱地说,“但是至少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普通的卧室,一张普通的床。我想这并不会对下都损害太多。” “米凯勒斯博士,我恳请您对此事再做一些思考。”米伦科夫少尉说。 “少尉,这是我们研究所内部的会议。要如何对待那孩子是我们的事,军方对于带原者只负责护送和押解,您和张彻中士此时坐在这里已经属于越职行为。”米凯勒斯博士冷笑着,尖锐地指出。 米伦科夫少尉难得地皱了一下眉头,不再说话了。米凯勒斯刚才的话一杆子打翻了一船人,连张彻都觉得此刻如坐针毡,继续坐着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米凯勒斯博士提出会向上级申请放宽对8729号的级别后,会议就结束了。 离开会议室以后,张彻在门口拦住了米凯勒斯博士。“请允许我在离开之前向8729号提出一个问题,可以吗?” 米凯勒斯博士恼怒地瞪着他:“他叫苏尔沙,张彻中士。” “抱歉。”张彻已经完全放弃顶撞这位德高望重又自命不凡的科学家了。 “只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米凯勒斯恼火地喊道,“然后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隔离室的透明圆筒里,瘦弱的少年脸朝下趴在桌子上,枕着惟一能活动的右臂,看上去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 “哦,我可怜的孩子。”米凯勒斯悲痛地说。他扫视了一圈房间四周屏幕上的波纹,恶狠狠地蹬了张彻一眼,“脑电波很平稳,适合回答问题。快点问吧。不过这孩子只听得懂标准俄语,翻译人员已经下班了。”他幸灾乐祸地看着张彻。 张彻拿起话筒,标准的俄语从他口中涌出。“你好,苏尔沙。” 趴在桌上的少年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张彻的心中又抽了一下。四周都是茫茫黑暗。惟一能够确定自己还活着的那个声音冰冷而怪异,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别怕,苏尔沙。”他只能这么安慰他。虽然他知道那两个温暖的字眼通过机器改变了频率以后一定比恐吓更加难听。 “你不是之前的那个人。你是谁?”苏尔沙突然问。 张彻惊讶地望向米凯勒斯博士,捂住话筒低声道:“他怎么会知道?” “你太低估盖亚的智力了。就算外表只是个小孩子,但是由于记忆共享至少也是积累了30年生活经历的人。说话的方式,语速,语调,他一听就知道了。”米凯勒斯得意地说。 张彻点点头。“苏尔沙,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想要脱离盖亚?” “终于问这个问题了。”苏尔沙如释重负般说,“我还一直担心你们不想知道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来找你们之前我可是想了很久的。” 张彻和米凯勒斯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意料到这样的答案。 “你们知道的吧,盖亚的集体意识。虽然我们可以封闭一些自己的思想不对其他人开放,但是像我这样一出生就成为盖亚的人,是很难控制哪些思想是该开放,哪些思想不该的。对我们来说电子脑就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了。”苏尔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苏尔沙知道我们能看到他,张彻想。当初自己被关了三个月可是毫无知觉呢。 “所以,当我看到我喜欢的西尔的身体时候,我没有办法掩饰住激动的情绪。我会想抱他,想吻他,想和他xx。而且糟糕的是,他会知道。” 苏尔沙说到xx的时候一点害羞的感觉都没有,就像喝茶吃饭一样轻松。“对带原者来说性只是一种繁殖方式,和吃饭睡觉一样是普通的生理需求。”米凯勒斯压低嗓子解释道。 “但是我很幸运。因为当我的这些想法暴露在他的面前的时候,我也看到,西尔对我有一样的想法。他想抱我,想吻我,想和我xx。他也是个天生的盖亚,和我一样,总是控制不好什么想法该给别人看,什么不该。” “啊,对了。这不是起因。我准备了这么久想说这件事,结果还是搞砸了。”少年微笑道。顺着手背上的吊针缓缓流进他体内的葡萄糖转化为爱的炽热,完完全全写在他脸上。“起因是,我杀了一个人。” “天哪!”米凯勒斯博士忍不住惊叫起来。“带原者杀了带原者!” “啊,带原者。你们是这么称呼盖亚的吧。没错,在上都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当我杀了那个讨厌的路丝福德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她的感觉。痛苦,害怕,后悔,还有对我的恨。真的是很不愉快的事。我想不会有盖亚比我更蠢了吧,把事情搞成这样。” “请问,”张彻试探地瞄了瞄已经呆若木鸡的米凯勒斯,后者毫无反应,“你当时为什么要杀那个人呢?” “因为她强迫我和她xx。”苏尔沙简短地回答。 “她伤害你的时候,你的痛苦她也能感受到的吧。” “是的。不仅是她,其他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那他为什么还要强迫你和她”张彻脸皮再厚也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个词。 “因为在做的时候我觉得很舒服。她能感觉到,其他人也能感觉到。” “那你为什么又杀了她?”张彻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死循环。 “因为我讨厌她。” 米凯勒斯博士摇摇头,“人类的情感是很复杂的。很多事情无论是计算机还是集体意识,都无法解释。” “我杀了路丝福德。因为我恨她,我讨厌她。上都没有法律,所以也没有战前那种‘杀人偿命’一类的规定。”苏尔沙显然是从网络上知道这个中文词汇的,说得字正腔圆,“所有人都知道我杀了路丝福德,也没有人会惩罚我。庞大集体中的单一个体的消亡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是我还是很害怕。我查遍了网络上所有能查的资源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很害怕。” “这个时候西尔来了。他感觉到了我的害怕,对我说,‘把尸体切碎扔掉吧,这样你就会感觉好一些了’。我说好。我带着西尔到了路丝福德家里,西尔让我脱下身上的衣服,自己也脱了衣服。他把我们的衣服放在最高的柜子上,这样就算血溅得到处都是也不会弄脏衣服,不会被骂。我们把路丝福德切成了一百块,有肉有骨头,路丝福德的家里到处都是血。我们捧起路丝福德,把她扔进了她家门口的河里。然后西尔拉着我走进水中。他撩起河水清洗自己的身体。血和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来,于是,就出现了一开始我说的情况。” “什么情况?”米凯勒斯教授听得入了迷,迷迷糊糊地问。 “我想抱他,想吻他,想和他xx。他想抱我,想吻我,想和我xx。”苏尔沙用唱歌一般的声音愉快地说,“我们手牵手走回路丝福德的家里,在她的床上抚摸对方的身体。路丝福德的床单上浸透了她的血,西尔刚刚洗净的身体又浴满了她的血。但是,我最喜欢这样的西尔了。血沾上了他的嘴唇,他吻我的时候我觉得没有比这血更甜的东西了。” “等等,据我所知盖亚是不会出现同性结合这件事的。这不符合集体的利益。”张彻喊道。 “没错,我也不明白。但我还是和他做了。以前我觉得我是盖亚的一部分,我了解盖亚。但是自从我杀了讨厌的路丝福德之后,我就越来越不明白盖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我越来越觉得盖亚好恶心。”苏尔沙望着眼前的黑暗,声音十分疲惫。 “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张彻说。 “不,不,让我说完。”苏尔沙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是害怕他会离开,“后来,在下一次村子里举行圣会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去参加。啊,不是参加,只是去看看而已。” “圣会?” “就是在每个月的第一天让村里没有怀孕的健康成年女人和体力智力都最好的男人。这个日子算是每月一次的节日,村里所有人都会去的。但是这次去看,我第一次觉得好恶心,没看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去旁边吐了。我从一出生就被大人抱在怀里看圣会,但是第一次觉得为了产生优良的后代而交合是这么恶心的一件事。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不再是盖亚的一部分了。我觉得盖亚的生存方式很恶心。一想到盖亚的存在我就想吐。” part 6 米凯勒斯博士亲自送张彻到磁浮车库,得意洋洋地说:“你得承认你对苏尔沙的怀疑是错误的。我也得承认我对苏尔沙极端自私的假设是错误的。苏尔沙是个完全的天使!都是因为爱情啊,因为他对那个叫西尔的孩子之间的爱情。” “是的,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代我向那个孩子道歉。”张彻提着一大包年糕坐进磁浮车。 “一定。我还得感谢您,张彻中士。您让我看见了那个孩子的内心。”米凯勒斯激动地握着张彻的手,酒糟鼻油光闪亮,“再会,中士。” 张彻心里想着我再也不要来这个鬼地方了,就算组长逼我我也不来。一面微笑着说,“再会。” 磁浮车在轨道上弹射了出去。惯性的作用把张彻按在座位靠背上动弹不得。两个纤瘦的少年的身体在血染的猩红床单上交错纠缠的画面突然闯进他的脑海。棕发的苏尔沙被压在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少年身下,动弹不得。就这十几秒的时间里,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了他的脑海。 西尔为什么没有和苏尔沙一起走? 夜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战术车无声地朝喀拉海附近的带原者村庄驶去。 “你真的觉得他在说谎?”组长低声问。 “我不能确定。但是如果他在说谎,那么我们现在就完全在往他们挖的坑里跳。后果会很严重。”张彻握了握他的手,半开玩笑地说,“这次也许真的要成烈士了。” 组长的脸上戴着面罩看不清表情。“嗯。” “报告组长,已到达指定坐标。”前方传来驾驶员的声音。“你先回去吧。”组长说。拉开车门,率先跳下。 这是一次没有报告上级的行动。张彻这天早上才回到营地,蒙头睡了一天,本来想晚上偷偷开着战术车一个人溜出来,结果去仓库拿装备的时候被组长抓了正着。组长说什么都不肯放他一个人去带原者的村子,结果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出私活。私自接触带原者是重罪,如果被发现了往轻里判会被开除军籍,往重里判几年十几年都不好说。 张彻对这趟私活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想找到那个叫西尔的少年。但是找到了之后该怎么办呢?西尔也是带原者集体意识的一部分,他有什么理由会告诉他真相呢?惟一的一点凭据就只有苏尔沙所说的“喜欢”了吧。 “我想抱他,想吻他,想和他做爱。他想抱我,想吻我,想和我做爱。” 如果真的是像苏尔沙所说的一样,他们深爱着对方,那么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他们在一间间村社间游走。村舍都是俄罗斯很普通的圆木小屋。带原者的警戒性很高,外面看来是木造的房屋里面都会铺设钢板,就连地板和天花板也是。整个房子相当于一个大铁笼,挖地道之类的把戏完全无处施展,连红外热源探测器都看不清房间里的虚实。一般被猎人袭击过一次的村庄决不能再下手第二次,这个村子也一样。苏尔沙被捕获之前肯定不自觉地通过网络给村里报了信,现在村里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巡逻站岗的人。要趁对方没有发觉以前就用麻醉枪解决。一旦被一个个体发现,那带原者的信息互通就像天罗地网,绝对无法逃脱了。 “在这里了。”张彻突然指着左侧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低声道。这间木屋坐北朝南,正对着村子中间的空地,门前有一条窄窄的小河蜿蜒流过。苏尔沙说过那个被他杀死的女人家门口有一条河,这是张彻手上惟一的线索了。带原者在成年以前都是年龄相近的个体共同生活的,几个同龄的孩子会住在一间木屋里,这也是猎人们屡屡得手的原因之一。如果西尔在逃离村子前被盖亚控制住了,那么现在肯定被单独关在某个地方。他也不确定这个地方就是路丝福德的家,但是除了拼着性命一试别无他法。 组长做了个十五秒后包抄的手势,和张彻同时按下腕表上的倒计时,迳自绕去了另一边。 3。2。1。0。 麻醉枪无声地破空,空地上站立着的守卫一个接一个倒地。转瞬间战斗已经结束。没时间处理这些人了。浪费时间的结果只会是被发现。只要能找到西尔,从他口中得到真相 来不及想得更多了。组长在嵌了合金的木屋门的四角装好小型炸弹,按下按钮。门的四角同时无声地喷射出一股薄薄的烟雾。张彻用力一撞,整个门就被卸了下来。与此同时,组长矮着身子躲在门后射出一梭子麻醉枪。 张彻冲了进去,在空旷的房间里四下搜寻着那个少年的身影。房间里的家具都已经被搬空,一个人也没有。张彻的心坠到了谷底。 脚步声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组长突然指着脚下喊道:“在这里。” 张彻低下头,夜视镜里清楚地有一团五彩斑斓的人形影子在脚下浮动。西尔在这间屋子的地窖里。他套上面罩,打开内置的射灯,在地板上细细地摸索。当他摸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时,果然看到一道嵌在地板上的门。他抽出匕首砍烂木质的地板,一道坚固异常的正方形金属出现在他面前。 “该死。”张彻彻底陷入了绝望,“biomatrix。” (biomatrix指用声音,相貌,虹膜,指纹等身体特征识别作为密码的技术) part 7 组长往侧面一滚,正从木屋敞开的大门滚了出去,从容地落到了屋前的小河里。他蹲在冰凉的河水中看着张彻以一个不太优美的姿势往门口一扑,正扑到他身旁。他在面罩下偷偷露出了一个微笑。张彻却毫不留情地迅速伸出手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中,用力按进水里。 倒计时刚好到0。 山崩地裂的巨响和刺耳的警报声同时响起,火焰和被炸碎的木头和金属片从他们的头顶掠过,燃烧着落进河水里。张彻把从头湿道脚的组长拉起来,他们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整个小木屋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坑,里面还着着火。张彻用身体护着组长,半个脑袋露在水面上,爆炸的火快把他的头皮烧焦了。“你放炸药怎么这么没轻没重的!”他吼道。 “手抖了。”组长闷声闷气地说。他心里想的是放少了炸不开又引来守卫不是得不偿失么。 火光稍微暗了一些,张彻就爬起来跳下坑去。一会儿他被火熏黑了半边的脸又出现在了火坑边上。背上伏着一个满脸睡意的黑发少年。“这熊孩子气死我了,老子为他拚了老命他在那里安稳地睡觉。”张彻以最短路线往村外冲去,“素,拜托了。” 组长无声地射倒一片循着警报追来的带原者作为回应。一个个光点雨点一般在他脚边落下,所到之处都变成了一米左右的深坑。这是带原者常用的光子枪,每个村庄都有配备,十分普遍。已经被发现了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组长取下背上的霰弹枪,边退边射,弹无虚发。一声声巨响中一个个人影消失在爆炸产生的烟雾中,但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赶来。光子枪的光点越来越密集,织成了一张亮闪闪的死亡之网,向组长扑来。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组长也力有不逮,霰弹枪轰击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他的额上沁出了冷汗。 已经渐渐离开村庄了,除了稀疏的树木以外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掩体。追来的带原者却越来越多,应该也有从附近其他村庄赶来的人吧。组长从一棵树后翻滚到另一棵树后,一棵棵树木在光点中爆开,化为一阵青烟。烟雾弥漫,组长扯下腰间的炸弹往热源密集的地方扔去。就这么一瞬间的停滞,一个光点悄悄落在他的右腿上。 血肉无声无息地绽开。组长踉跄着倒下,右侧大腿根以下已经空无一物。密集的光弹雨刹那间停止了。一个人影从追来的带原者中走出来,缓缓走向组长。烟雾弥漫中,他像是一尊无声移动的雕像。组长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身下的泥土被他的冷汗和血浸透。他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往后退。 面目模糊的男人在组长面前半蹲了下来,伸出手揭下组长的面罩和夜视镜。“加入我们吧。”他说,“我们需要你这样优秀的人来繁殖优秀的后代。” 组长的指甲死死地抓着地面,深深地嵌入了土地。他从牙缝中挤吐出一个字:“滚。” “那只好对不起了。”男人抽出小刀,毫不留情地扎进组长断腿伤口处的皮肉,来回搅动。剧痛中组长竭力地张大着嘴,无声地嚎叫着。周围静得可怕,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肌肉被切碎的恐怖声音。他抽搐着,下嘴唇上被咬得鲜血淋漓。 “痛吗?痛的话就叫吧。让他来救你,他会来的。”男人的声音竟然充满了温柔。他拔出小刀,在组长的小腹上狠狠地刺下。一下,两下,直到组长停止了挣扎,瞳孔开始放大。 真的很痛啊。 就像我想到即将要永远离开你了的时候,一样痛。 张彻的脑子里从来都没有过组长会死这个概念。在他的潜意识里,组长是个化不可能为可能,单枪匹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物。他是战神。所以带着西尔死命往前跑的时候他压根儿没想过组长可能会出事。他压根儿没想过组长不是战神,只是一个人。 张彻跑出了村庄。战术车驾驶员小赵老远就笑着跟他挥手:“虽然组长叫我先回去,但总觉得如果扔下你们回去以后会被大王和老罗杀掉,话说回来,组长呢?” 张彻往来的路上望去,没有人跟来,突然心里一凉。 虽然组长叫我先回去。 “你先回去吧。”他抛下这一句就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所以他早就想到这次是有去无回了? 张彻把黑发少年往小赵怀里一推,掉头冲向刚才逃离村子的路。 雾气弥漫。前方影影重重有许多人影。张彻恨不得能长出翅膀往前飞去。远远地传来一个平板的男人的声音:“你来了。” 张彻却像没有听到一样。他的眼中只有一具躺在那些人影前的地面上已经失去温度的尸体。从来仪表不凡的组长从来就算穿着朴素的战斗服都是整整齐齐的,现在却一片狼藉。他失去了一条腿,红色和黄色的肠子从小腹流了出来。张彻的眼前是满世界的一片血红。 “素。”胸口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念出这个单音节的字。 你总是气我不肯叫你名字。现在你要我叫多少遍就叫多少遍。你说别去找西尔,我们就不去好了。带原者的阴谋就阴谋吧,反正打到我们的营地还要很久。实在不行我就带你回去我小时候住的长白山。那里什么人都没有野兽却很多,在山里躲一辈子虽然怂了点但是有你一起怂就没关系了。不管在哪里和你在一起就没关系了。不管人类变成什么样子,带原者也好细菌也好单细胞生物也好,我都不想管。我有你了我还管那么多干嘛! 张彻在严素的尸体前跪下,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眼睛里一片酸涩,但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微微仰起头,上方是一片黑暗的墨色苍穹,把他身上所有的暖意都吸走了。那个瞬间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在了他身上,全世界的泪水都像海潮一样倒灌进了他的心里。溺水般的窒息感铺天盖地。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明天,再也没有你。 part 8 严素在还是一个新兵蛋子的时候就被同时期参军的战友们称为“很严肃的严素”。后来他在短短两年之内连升了两级,就和米伦科夫少尉一起并称“部队里的两座冰山”。严素很早就见过米伦科夫少尉,在他那批新入伍的年轻人的欢迎仪式上便是米伦科夫少尉代表军方做了演讲,感谢这些勇敢的年轻人为国家的付出。严素觉得自己和米伦科夫少尉从骨子里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米伦科夫寡言少语,面无表情是因为他是个内心非常强大的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支持和喜爱,就算全世界都不欢迎他,他也能昂首挺胸地面对一切。严素则全然不同。 “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严素在童年时期经常听到这句话。和大多数战争孤儿一样,他被贫穷的亲戚送到政府经营的抚育院。几百个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每天在一个体育馆一样巨大空旷的建筑里一起醒来,几乎一整天都在无限烦躁的哭闹叫喊中渡过。成年人都上了战场,照料这些孩子的只有几个老人。说是照料,其实也不外乎只是给这些孩子准备一日三餐而已。大一点的孩子照顾小一点的孩子,小一点的孩子照顾更小的孩子。 每当还裹着尿布的小严素尿湿了裤子,哇哇大哭的时候,就会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瞪他一眼,重重地丢下一句:“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说话的声音有时是男,有时是女,有时苍老,有时又充满稚气。但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把重音落在“添麻烦”这个词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之又长。 小严素在学会自己换尿布之前就戒掉了尿裤子。可是肚子饿的时候想吃东西,得到的是这句“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晚上打雷很害怕的时候想拉着大孩子的衣角睡,得到的也是这句“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严素渐渐明白了,他们说的“麻烦”就是自己。他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他从出生开始,就在给别人添麻烦。 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了。饿的时候就忍着吧,害怕的时候就抱紧自己。严素在学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之前就学会了沉默。和他相同年纪的小孩趴在床上哭做一团,咿咿呀呀人声鼎沸,他就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哭吧,闹吧。只是在给别人添麻烦而已。 十三岁的时候严素离开了抚育院,别无选择地进入了军校,因为这是下都惟一一所学费全免还给生活补贴的学校。刚被分到一个班的孩子们像麻雀一样围绕在他身旁叽叽喳喳,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你是从哪里来我是从哪里来。他却什么都不想说,和他们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每个人在问了对方的名字以后其实只是想说出自己的名字而已。问了对方的家乡以后只是想说出自己的家乡而已。每个人都想被别人记住,最后的结果是谁也没有记得谁,最终只是给别人添了麻烦,严素想。 上课,下课。有空的时候就去图书馆看书,去操场上跑步。严素从来不会和别的孩子一样迟到或者翘课,因为那些都会给辅导员添麻烦。周末的晚上宿舍里的人都出去看电影或者去酒吧,严素一个人在空旷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直到累得双腿再也迈不开一步。他仰躺在操场上,汗如雨下,头顶上人造的穹顶早已进入了夜晚模式,虚假的星星仿佛细碎的钻石一般铺成一条炫丽的银河。他突然觉得很难过。 地理课,力学课,化学课,战术演习课,战术理论课,近战格斗课,所有课程的第一名长期被严素占据着。军校建立以来的长跑短跑记录接连被他打破,实战射击课开放练习以后连久经沙场的辅导员都被严素射击的精准和速度震惊了。护理班和女兵班的小姑娘成天围在张贴了严素照片的荣誉榜下面色潮红地窃窃私语,一到圣诞节情人节的时候严素的宿舍床上就会堆满了粉色的卡片和礼物。严素把吃的和室友一起分了,其他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扫进床底下。 正式入伍以前严素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护理班的女孩子,一个是隔壁班辅导员的女儿,在会计学校上学。两个女孩子都是单刀直入地把他约出来然后表白,严素就答应了。护士姑娘身材不高眼睛很大,和严素一起上街的时候抱着他的手臂就像黏在上面似的不肯放了。会计姑娘个子比严素还高半个头,总是穿小一号的衬衫,胸前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一包肥肉。严素和她睡了几次,每次她都喜欢强把他的脸按在自己的双乳中间,巨大肥腻的肉球和兴奋的汗水让严素差点呕吐。这样折腾了几次严素觉得实在不能再委屈自己了,就说了分手。结果这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她爹平时气势汹汹从不正眼看人,这次在上课的时候就冲进严素他们班差点当着全班的面给他跪下了。严素深深地自责,又给别人添麻烦了。但是想到那对每次都差点把他吓软的肉球,他还是横下一条心和会计姑娘断了联系。 后来就是18岁军校毕业正式入伍了。严素主动要求被分配到下都最北端的西伯利亚平原北部营地,没有马上被批准。两年后,他以上士军衔出任西伯利亚平原北营第一组组长,驻守北部营地。又过了六年,组里的梁云在一次任务中意外战死,上面调来一个刚入伍的新兵蛋子。 “张彻,男,22岁。”负责人事调动的林保疆在远程通话中说,“这个人情况比较特殊。他在13岁的时候被猎人从上都当作带原者捕获,但经过调查发现并非带原者。他曾经在研究所里待过一段时间,有一定可能会对捕获的带原者产生同情心理。你要对他多加注意。” 严素当时并没有记住这个名字,只记得上面调来一个危险分子,要多加注意。所以从张彻来到营地起,他就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是因为自己从来对其他人都漠不关心,从来没有这样关注一个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严素渐渐觉得张彻和别人是不同的。他能在饭桌上和王一帆和其他战士一起眉飞色舞地从食物聊到女人,也时常一个人拿着一本书坐着半天也不翻过一页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果有人来找他一起去吃饭喝酒他就会和对方钩肩搭背地一起去,如果没人找他的话他就一个人去。他几乎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搭话。 所以虽然看上去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骨子里却是同类吧,严素想。 第一次任务结束以后因为被警告过张彻可能的举动,当张彻以他觉得战术车的轮胎出了点问题为理由把严素找到车库去的时候,严素偷偷在裤腰里别了一把小手枪。结果当他的双臂被张彻铁钳一样的双手死死按在墙上,张彻的舌头撬开他的牙缝疯狂地劫掠的时候,这把枪把他的腰硌得生疼。严素在军校的时候就有过被男生示好的经历,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样放肆。其实要是严素愿意的话张彻此刻应该已经被反扭双手踩在地上了,或许脑袋上还有几个窟窿也说不定。但是严素没有这么做。当张彻像冲抽水马桶一样流畅地把他想说的话一泻而出,像抽水马桶开始蓄水一样吞吞吐吐结结巴巴满脸通红的时候,严素不禁莞尔。如此气势汹汹地表白居然没有想好如何收场,真是个笨蛋。 一个不嫌麻烦的笨蛋。 第一次和张彻睡的时候,严素喝多了。平时滴酒不沾的他因为是张彻的生日所以就陪他喝了一点红的,结果两杯下去就缴了械。后来张彻告诉他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入伍时资料上的生日是他被猎人当作带原者抓到的日期,把严素气得眼冒金星,追着张彻满屋子跑。 当时严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下面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事后越想越不对,张彻居然把自己当女人使。官比张彻大,年纪比张彻大,要是动真格的张彻也打不过,他凭什么!后来严素屡次想要挽救这个丧权辱国的局面,都没有成功。被张彻抱在怀里亲吻的时候,他的身体立马就软了下来,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不要说格斗,连推开他都不可能。当张彻湿润的手指在他的私密部位轻轻抚摸,什么精忠报国扞卫国家主权的念头都丢到爪哇国去了。严素的眼前一片迷蒙,双腿紧紧地勾住了张彻的腰。 “组长大人这么热情,卑职一定尽心尽力。”张彻坏笑着舔着他的耳垂,挺枪上马。 这个时候就说什么都晚了。芙蓉账暖度春宵,早上起来又撑着痛得像要断掉一样的腰去晨跑。跑完冲凉再去找老邓要早饭,五个鸡蛋饼两杯豆浆一甜一淡。老邓一直以为组长有时扶着腰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饭堂是工作压力太大的缘故,心疼地在五张鸡蛋饼又加上一个包子。张彻总是说老邓给严素的包子馅儿都特别多。 张彻,张彻。 他曾经觉得自己如果死去,没有人会在他的葬礼上哭,就像他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泪一样。直到那天,酒醉的迷茫和燥热中张彻撕开他的衬衫和裤子,将他的一切都尽收眼底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张彻温热的嘴唇轻轻吻去他的泪水,像是在细心地收集春雨后脆弱的残露。喜欢温暖的东西,喜欢和同类在一起,喜欢被抱紧。人类总是仔细地保持着自己和他人的距离,直到有一个你命中的魔星出现,让你觉得就连皮肤的厚度这点点距离都是那么多余,恨不得用刀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和他的紧紧贴在一起。 张彻,张彻。 “彻。”最后的一丝残存的力气只够发出这个残缺不全的音节。微弱得像是灰烬的寥寥火星。 最让我遗憾的是,直到要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对你说过一次“我爱你”。 part 9 盖亚:这个男人在他的爱人的尸体前完全崩溃了。人类真是难以理解的生物,为什么会对单一个体的消逝感到这么痛苦。我不明白。现在世界上有5亿盖亚和近400万自然人。死掉了一个就换一个吧,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呢。 还有那个躺在地上的,死掉了的人。明明很痛吧。快点喊他来救你啊。为什么就算流血到死也不肯叫出来呢。 自然人的内心都是封闭起来的,彼此之间看不到对方的想法。所以一旦出现一个人能明白你的想法,就会觉得很不得了了。就会想和这个人一直在一起。想要占有他。 但是如果人人都能看到人人的想法,那每个人就不存在那么一个特别的,了解你的人了。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你了解我就像了解你自己一样。再也没有战争,没有分歧,没有孤独。多么幸福啊。 为什么这些自然人不明白呢。 带原者的男人向张彻伸出手,亲切地说:“加入我们吧。” 张彻看着严素依旧俊美的脸,低声道:“他答应了吗?” “没有。” “那就滚吧。”张彻还是没有看他。 男人身后的人群中伸出一只手来,光子枪抵住了张彻的额头。“最后再问你一遍,”男人恢复到了没什么感情的平板声音,“加入我们吧。” 一声巨响,男人的头颅在张彻眼前炸开。然后是他身后持枪的带原者。一身黑衣的少年身前横跨着四支霰弹枪一步步前进,挡在张彻面前。“要杀他,先杀我。”西尔用西伯利亚平原上的野狼一般凶狠的眼神扫视着人群,恶狠狠地说。 带原者的人群沉默了许久,不知是谁尖叫道:“你是盖亚。我不能杀你。” “是吗。我倒是不在乎把你们都杀掉。”西尔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霰弹枪又是轰轰几声,又是几个带原者的上半身在巨响中消失,只剩下两条腿还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倒下。人潮开始退却。为了集体利益而行动的盖亚不会再放任无畏的牺牲增加下去了。 “喂,大哥哥你没事吧。”西尔扶着张彻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西尔。”张彻总算有点恢复了意识。他还记得这个孩子,严素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带原者。 “你在说什么?”少年一脸迷惑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叫苏尔沙。” 黑发少年说他可以帮张彻把组长搬回车上,张彻没有答应。他把组长流出体外的肠子和着泥土一起塞回他的腹中,脱下上衣细细给他包好,仿佛这样做组长救还能活过来一样。他把组长打横抱了起来。 以前也试过这样做。想把他这样抱起来放到床上,可是从来都没有成功过。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很轻松地抱了起来。失去了灵魂的身体真的轻了好多。 张彻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跟着黑发少年的脚步。很快他们就回到了战术车旁,少年打开车门后指着昏迷在车厢中的小赵,有些尴尬地说:“他不让我拿枪,我只好把他打晕了。” 张彻不置可否。他让组长平躺在座位上,头枕着自己的腿。这样看来就和睡着了一样,他想。少年关上门,默默进了前座的驾驶室,在仪表盘上方那堆复杂的仪器上拨弄了一会儿,发动了车子。 “我叫苏尔沙。”少年一边开着车一边说。 “大概两周前的样子,那个叫路丝福德的女人说无论怎样都想怀上长得像我的孩子,强迫我和她做爱。我讨厌她在我下面的时候那种一脸幸福的表情,完事之后就把她杀了。真的很痛啊。我恨不得撕了这个拿刀捅进我肚子的家伙。我好恨,我好恨,为什么我这么爱他。我好恨我自己。” “那个女人的想法真是够可怕的。她因为爱我而恨我,也恨她自己。这些恨意和痛苦一起传递给了我,因为我们都是盖亚。于是,我也恨我自己,然后就很害怕。但是这个时候西尔跟我说,一起把路丝福德切碎然后扔掉吧。他愿意分担我的痛苦和害怕。如果路丝福德恨我的话,他愿意用比她的恨多一百倍的爱来爱我。” “所以把路丝福德和她奇怪的感情一起扔掉。从此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就算再杀一百万个盖亚也没关系。我们在被路丝福德的血染红了的河水里接吻,相互抚摸。然后在路丝福德家沾满了她的血的床单上xx。我喜欢西尔全身浴满了路丝福德的血的样子。比讨厌路丝福德多一百倍地喜欢西尔。” “后来我去圣会的时候,看到那些男女面无表情地纠缠在一起就觉得好恶心。明明不喜欢对方。只是为了后代,为了种族的未来,真是太恶心了。我终于忍不住躲到角落里去呕吐,然后就被其他盖亚下了药。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离开他们,但是胃里好难受,没法逃走了。” 张彻的脑中一阵眩晕,“那个西尔,是长得什么样子的?” “比我高一点,棕色短发” 张彻停下腕表的录音,按下发送的时候手指不住颤抖。战术车微微颠簸,严素的头靠在他的腿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突然觉得好累,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和素一起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了吧。 part 10 所以自称苏尔沙的西尔在研究所里说的那些是真正的苏尔沙的记忆。都是真实的苏尔沙的感觉和思想,所以看不出破绽,米凯勒斯博士的分析也完全正确。苏尔沙的确已经基本脱离了盖亚的集体意识,西尔则还是被牢牢地控制着。他的被捕是盖亚故意安排好的阴谋。 “你们终于问这个问题了,来找你们之前我可准备了好久呢。”西尔如释重负的表情简直像是讽刺。 罗飞和王一帆看到张彻抱着组长的尸体出现的时候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罗飞叫嚣着要去军械库拿枪把张彻干掉,王一帆则递给他一根烟,拍着他的肩膀说别太难过都会过去的。但是两个人看到苏尔沙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大叫道:“带原者!” 西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张彻同志,你准备一下。有什么私房钱就赶紧交给我吧,你下半辈子估计也用不上了。”王一帆苦笑着说,“老罗你去叫其他人,我们要准备放弃这个营地。” 把苏尔沙带到了营地意味着从带原者村子到营地的路线此时已经完全暴露了。营地的坐标盖亚通过追踪苏尔沙身体里的微型计算机就可以知道。虽然营地深埋在地下,但此时已经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无异了。 一个小时以后,全体部队集结。包括厨子老邓在内,全体人员68人撤出营地,组长的遗体被安放在冷冻胶囊里一起带走。16辆磁浮车子弹一样射上轨道之后,代理营长的赫辛斯基副营长按下了引爆按钮。地震一般的强烈震动沿着轨道传来,西伯利亚北营地从此不复存在。 “我们走了以后这条轨道也会启动自毁,封锁整个区域,”副营长说,“内陆的坐标暴露了也没有关系,但是带原者顺着轨道就能找到其他营地。”他望着车后的轨道延伸的方向脱下帽子,闭目致哀。后方走过的轨道上蓝色的荧光一截一截黯淡下去。 也许,这将是人类灭亡的序曲。 许久后,副营长才在张彻和苏尔沙的对面坐下,他的座位旁放着一只黑色的手提箱,似乎放着重要的东西,那是他从营地带走的惟一财产。“张彻中士,我想听一听你对此事的解释。”副营长还是彬彬有礼的。 赫辛斯基副营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俄罗斯大汉。本来就高大魁梧的身体在俄罗斯烈酒的熏陶下多了一层皮下脂肪,更显得无比庞大。茂密的络腮胡爬满了他的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则被沟壑和皱纹占据。虽然其貌不扬,营地里的战士有多怕营长严素,就有多喜爱这位一向宽厚的老好人副营长。 此时张彻和苏尔沙都戴着手铐。手铐两只铁圈又磁力金属做成,紧紧地卡住两只手腕并且牢固地吸在一起,犯人的手只能放在身前。 张彻把西尔被捕获,自称是苏尔沙蒙骗了所有人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事连苏尔沙都是第一次听到,但他并不显得特别惊讶。“事情就像这位先生所说的一样。”张彻的叙述结束后,苏尔沙肯定地说,“我收到了西尔的记忆。” “已经太晚了。”得到了苏尔沙的佐证,张彻反而更加绝望了。西尔已经走出了隔离盖亚信号的观察室,严素牺牲性命救出了苏尔沙,还是赶不上米凯勒斯博士的愚蠢。 副营长打开了镶在墙壁上的远程通话器,在上面按了几下。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研究所已经失去联络了。”他在狭小的车厢里来回踱步,焦躁不安。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车里所有的空间,“仅仅是一个孩子,怎么就” “先生,”苏尔沙扬了扬被拷在一起的双手,说,“请看。” 副营长和张彻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手上。难道他能把手铐打开不成?营长想,这不可能。可是带原者有超能力的传闻他也曾经听到过。为了看清楚这个少年耍的把戏,他的脸凑得很近,胡子都快碰到苏尔沙的手了。 还没等他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苏尔沙的双手突然向上掀去,正打中副营长的下颚。像是从被一颗导弹从下往上打中了下颚一样,他头往后仰,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正撞在背后的墙上。苏尔沙暴起,飞起一脚踢烂了墙上的通话器,又一脚踢飞一旁的卫兵手中的电枪。他扑过去,拷在一起的双手抓起电枪射向卫兵,后者立刻口吐白沫倒了下去。苏尔沙把电枪扔个张彻,瞄了一眼摔得晕头转向的副营长,一腿高抬过肩,皮鞋跟踩住了副营长的脖子,把他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的全部重心都落在一条腿上,却能在磁浮车的晃动下稳如泰山。“看到了吗,这就是第二代盖亚的能耐。”苏尔沙的声音有些得意,转而又变得凶狠的命令,“钥匙。” “钥匙在别的车上”副营长用断断续续的气声说。他被卡住了气管。 “骗小孩呢?”苏尔沙加重了腿上的力度,回头对张彻道,“大哥哥,帮我拿钥匙。他的左边裤子口袋。刚才我问他要的时候他的眼睛往左边瞄了一下。”声音中的凶狠一点都不见了,却像小孩子撒娇的口气。 “苏尔沙,够了。副营长不是坏人。”张彻不忍心看一向忠厚老实的副营长受折磨,“等一切弄清楚就会放了我们的。” 苏尔沙冷哼了一声,“他不相信你,更不相信我。” “大哥哥,你把我从路丝福德家的地窖救出来的那一刻起,下都就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苏尔沙看着张彻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苏尔沙对别人说话的时候有时候冷酷,有时候凶狠,对张彻却从来都很亲切。但是这句话还是像一桶雪水兜头浇下来,让张彻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在长白山的山谷深处。他们在一处山洞里搭了个窝,自己烧了一些陶器,每天爸爸和妈妈出去打猎,小张彻就在山洞里看家。有一天爸爸和妈妈一早就出去了,小张彻从清晨等到中午又等到晚上,他们都没有回来。小张彻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他鼓起勇气走出山洞,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沼泽旁发现了父母的遗体,已经被狼群吃得七零八落了。小张彻哭着想挖个坑把爸妈埋了,但是只挖了很小的一个坑就没有力气了。他只好把爸妈的遗体扔进了沼泽。再回到山洞时,山洞里储存的野果和干肉都被野猴子偷走了,连陶器也都打得粉碎。小张彻的家就这么没有了。 这个时候的感觉和当时简直一模一样。失去了素,又失去了容身之地。偌大的一个星球,容不下一粒渺小的尘埃。他又是独自一人了。 他摸了摸副营长裤子左边的口袋,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铁片。铁片在他的手铐上轻轻一擦,两个铁环“铛”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变成了四个半圆圈。他把铁片抛给苏尔沙。 “对不起。”苏尔沙的神色有些黯然。他收回依旧踩在副营长脖子上的腿,已经缺氧昏迷了的副营长宽大的身躯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铛”地一声,铁环掉落。但是张彻和苏尔沙都知道和重获肉体的自由相对的,他们已经被自己所属于的集体永远地放逐。 苏尔沙觉得很对不起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大哥哥。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苏尔沙刚刚被爆炸吵醒,他伏在张彻的背上,全身无力,视线之内一片模糊。他看到那个人望着他和张彻出现的方向,脸上戴着一张黑糊糊的面具,有些可怕。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面罩掉落在一旁被那些围攻他的盖亚踩得粉碎。虽然只是匆匆一瞥,苏尔沙也觉得他长得真的很好看。那是一种中国人特有的英俊,苏尔沙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很多中国模特和演员的照片,都没有他那么好看。 苏尔沙看到那个人被放进冷冻胶囊里,死死的。像是装在罐头里的食物一样死。他无法形容那种很死的感觉,那是无论他杀了多少个盖亚人都没有的感觉。杀掉盖亚人就像剪掉自己的头发或者指甲一样,无论剪掉多少头发,就算剃成光头你也知道你还活着。无论杀多少个你都知道盖亚还活着。虽然那种死前的恐惧和绝望涌进大脑皮层的时候让他无比恐惧,他好像无数次地杀了自己。现在苏尔沙觉得想要脱离盖亚完全不是一件难事,只要杀了自己就好。反正也和杀其他人差不多,苏尔沙死了,盖亚还是活着。 还有张彻,他也对不起张彻。如果我死了,西尔也会像张彻那样为我难过的吧。苏尔沙也觉得从来没看过那样的悲伤,仿佛全世界的雪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盖亚是个5亿人的集体,没有人会为单一个体的逝去而过于难过。苏尔沙在网络上看了很多战前拍的电影,里面有很多失去了父母儿女或是爱人的片段,但没有一个像张彻那样,就算张彻的身体里没有植入计算机不能共享他的情感,周围的人也能感受到那种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绝望。苏尔沙不知道如何弥补,这都是他的错,都是盖亚的错。 如果杀掉一万个盖亚人能让张彻开心起来的话,那苏尔沙也会去做的。 此时苏尔沙对副营长身边的那只黑色手提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箱子上没有锁眼,但却怎么也打不开。副营长和卫兵已经被手铐铐住,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副营长看到苏尔沙绞尽脑汁鼓捣那个箱子,急得脸都白了。苏尔沙斜着眼睛瞧着他的表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箱子里有重要的东西。 “大哥哥,你知道这个怎么开吗?”苏尔沙看向张彻。 “张彻你别告诉他!”副营长急了,哀求地望着张彻,“他是带原者!” 苏尔沙撅起了嘴,“我也不想知道怎么开,就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大哥哥你来把它打开,我不看。”说着就把箱子往张彻面前一放,自己坐到角落里去乖乖闭上了眼睛。 “算了吧,都是副营长的私人物品。”张彻说。副营长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但是就是这一眼让张彻觉得很蹊跷。那目光里不光有哀求,有感激,还有一种奇怪的愧疚。 为什么会有愧疚? 苏尔沙刚要再求张彻,却被张彻一声低低的命令“闭上眼睛”吓了一跳,乖乖闭上眼睛。张彻走到副营长身旁,在他戴在手腕上的通讯仪上按了几下。本来是手表表盘的通讯仪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键盘,要求输入密码。张彻把通讯仪解下来,放到副营长被铐住的手能碰到的地方。 副营长无声地哀求着,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张彻指了指角落里乖乖闭着眼睛的苏尔沙,坚决地看着他。 终于,副营长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十六位密码。他的指纹也通过了认可。一张小小的白色卡片从通讯仪侧面弹了出来。这张白色磁卡是下都居民的身份证,银行卡和通讯卡,通常人们都把它放在随身携带的通讯仪里,就像上世纪的移动电话卡一样。张彻用指尖拈起那枚卡片,在箱子的上方晃了一下,嗒地一声锁就打开了。苏尔沙欢呼着跳起来,打开了箱子。张彻趁他不注意,把白色卡片塞回了副营长的通讯仪。 箱子里是一大堆纸质文件,第一张就引起了苏尔沙的注意。上面有张彻的照片。苏尔沙翻过一页,愕然发现下一页上有那个不知名的大哥哥的照片。“喂,张彻,你看。”他把文件递给张彻,“我看了的话,盖亚就会知道了。如果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你看完了不要告诉我。” 张彻已经摸清了苏尔沙对他的称呼。当他开玩笑或者求他办事的时候,一般都是小孩撒娇一般叫他“大哥哥”,而叫他名字的,只有事情不同寻常的时候。张彻接过文件的时候,他看到副营长的脸白得和纸一样,就快晕过去了。他迅速地浏览起来。 文件第一页的标题就让他的血液凝固了:《带原者嫌疑人:张彻》。整整一页讲的只有一件事,其实张彻带原者的嫌疑并没有被完全洗清。所以军校一毕业他就被像流放一样赶到了最偏远的营地并且三年间都禁止让他回到内陆,是为了试探他会不会私自与带原者接触,同时也是放给带原者的一个诱饵。而在营地负责监视他的人就是严素。 第二页写的是原来被指派来监视张彻的严素由于和张彻发生了不正当关系,现在严素也成了带原者嫌疑人并且将面临反人类罪的指控。他的监视报告被视为无效,现任监视人为赫辛斯基副营长。张彻看了看任命日期,三天前。那正是严素派张彻送西尔去内陆的日子。 张彻把箱子里的其他文件扫了一遍,都是严素写的报告。基本每天都有一篇,就像日记一样。但内容大多是“嫌疑人今日没有不合理行为”之类千篇一律的东西。每一页的一角都会有那个他无比熟悉的端端正正的汉字签名:严素。厚厚的几本报告书,每一本的封面上都被印上了一个鲜红的大戳:无效。 “其实你们一直在怀疑我。”张彻苦笑着看向副营长,“还怀疑到了组长的头上。” “事实上我们的怀疑并没错。”副营长觉得自己反正死到临头了,反而放松了下来,“你终于露出了马脚。可惜严素上尉一世英明,竟然被你骗得团团转。真是不能小看带原者的集体智慧啊!” “本来我想替严素上尉写完最后一篇报告。他终于发现了你的狐狸尾巴,写下了最后一篇报告,却被你发现了。于是你怒不可遏地杀了他。”副营长笑着说,“可惜不可能了。”他昂起头,像那些传记中所写的革命先烈英勇就义前一样淡然地仰视着张彻,“你们最好快点杀了我,这辆车停下来的时候就是你们的死期。” 苏尔沙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你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 “只是将报告的署名换成严素上尉而已。”副营长轻蔑地看着他,他的脸因为自己的正直和使命感而熠熠生辉。他觉得自己的高尚和这些自私自利的带原者判若云泥。“严素上尉一生正直,一时糊涂!现在他将背上反人类罪的罪名,死后也被千万人唾骂。”他恶狠狠地盯着张彻,大叫道:“这都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吗。 张彻捧着一叠叠满是严素的手迹的报告书,愣在了那里。 “如果人类都像你一样蠢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毁在盖亚手里了。”苏尔沙怜悯地看着副营长说。就算杀了这个人也毫无意义,他会抱着自以为是的正义在光荣的使命感和自我膨胀中死去,毫不痛苦。就像那些认为自己为了国家,信仰,集体或者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去死的蠢货一样。他们失去了生命得到了自己内心的满足,或许还有一些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后世的夸赞及哀悼。 而西尔,当他完成盖亚给他的使命以后即使是无谓的夸赞或哀悼也不会得到。他只是盖亚剪下的一根过长的头发而已,苏尔沙想。电子大脑中的共享记忆里他看到西尔坐在那里,面前是层层叠叠数以千计的巨大电子屏幕。他快速地敲击着键盘,就像是个弹奏着最华丽乐曲的钢琴家。他的膝上搁着一把巨大的金属枪械,金属冰冷的质感通过西尔大腿上的神经末梢完整地传进了苏尔沙的大脑。西尔的身后传来金属被撞击的闷响还有许多人大喊大叫的噪音,是企图进入房间的军队。西尔专注地敲打着键盘,不时抬头望一眼某一块屏幕,苏尔沙能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过长的棕色刘海。 “西尔,你不必这么做。”苏尔沙想,他的想法在电波中瞬间穿越了几千公里到达西尔的脑中。 “这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西尔的回答传进他的脑海,“我是盖亚。” “我要你是我一个人的!”苏尔沙在脑中怒吼着。 “我是你的。”西尔回答,“盖亚是你的。你也是盖亚的。” “我要的是你,西尔。”苏尔沙无奈地想。他知道西尔不能理解这种感觉,这种为了一个人集体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可以不要的感觉。当西尔把杀了人的他从恐惧中拯救出来的时候,他曾经以为西尔能明白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他们就算隔着星辰大海也能在脑中看到对方的一切,他却觉得和西尔之间隔了整整5亿无法踰越的人海。 西尔敲击着键盘的手指突然停滞了下来,隔了很久以后西尔的回答才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也想要你,苏尔沙。” part 11 其实看到了报告以后,张彻心中那种突然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居然很奇怪地减轻了不少。其实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相信他,相信他的人只有严素一个而已。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地方能容纳他,能容纳他的只有严素的身边而已。一直以来严素都默默地相信着他,保护着他,一直到死都保护着他。 “副营长,我求你一件事。”张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副营长手上的手铐,“请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刚才你所说的那篇最后的报告写出来。” 副营长和苏尔沙都傻了。 “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写上组长的名字。”张彻说。 “你有什么目的?”副营长蔑视着他,语气充满了嘲笑,“难道你对上尉动了真情?带原者也知道谈恋爱?还是和同性?” 最后两句话重重地落在了苏尔沙的耳朵里,气得他的毛都炸了起来,恨不得冲上去抽这个可恶的老头两巴掌。但是盖亚人四十多年来的共享记忆在他脑中化为了理智,遏制住了年轻的冲动。他怒气冲冲,深棕色的眼睛里仿佛可以喷出火来把副营长烧成灰烬。 “关于我的话随便你怎么写,”张彻盯着副营长的眼睛,缓缓道,“带原者,同性恋,叛徒,人渣,败类,随便你。但是,我要你洗。白。严。素。”最后四个字力运千钧,一字一顿,落子无悔。他提着副营长的领子把他宽大的身体从座位上提起来,他的脸离他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他能看到副营长脸上粗大的毛孔因为恐惧而泛起鸡皮疙瘩。“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就算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和你的家人,让你们死得比严素更惨。”张彻冷笑着,一松手副营长又摔回了座位上。 副营长的脸又吓白了,张彻的最后一句话无疑承认了自己是带原者。他会用害死严素的方式害死自己,不,不严素更惨!副营长想着严素尸体的惨状,无疑是在死前受了许多折磨。“好好。”他的声音很没骨气地颤抖着,“一言为定。” 张彻坐回到座位上。其实他知道,就凭着副营长眼神中的那一抹愧疚,他也一定会坐到他所说的事。他已经把这件事看作了自己的责任。张彻的心里也不好受,副营长平时在营里从来都以慈祥的长辈形象出现,和严肃的严素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除了第一小组的组员外的战士大多和副营长亲得要死,一见营长就躲。副营长今天这番遭遇可谓飞来横祸。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是叫严素吗,苏尔沙想。他不知道这两个汉字怎么写,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记住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经常想起这个人,嘴里不经意地吐出这两个轻轻软软的音节。这个人让他无比地羡慕自然人,因为在他死后,有个人曾经因为他而无比悲伤。 此时的苏尔沙心里只有西尔,他恨不得马上飞到西尔那里去。在乌兰巴托猎人营地补给的时候,张彻在车里用副营长的通讯器发出了要先行押解带原者到反盖亚研究所的信息,全车人员都没有下车,在车库补充完核燃料后就呼啸而去,几秒后就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副营长办事真认真啊。”王一帆望着向远方无限延伸的淡蓝色光轨说。 所有人的通讯仪突然发出一声锐响,一个鲜红的窗口自动跳了出来:“警告:反盖亚研究所发出一级警报,有带原者逃离监管,情况已经失控。请所有非军方人员远离该区域。第三军团已经到达现场,请第二,第六军团随时待命。” 通讯仪发出的鲜红光芒下,车库里一片死寂。“副营长刚才是不是说他不去哨所了,让技术员把磁浮车的目的地设为研究所?”一个年轻的战士有些不太肯定地说。 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副营长所在的磁浮车里,三台通讯仪也同时探出了这条警告。副营长的冷汗簌簌地往下掉,他瘫坐在那里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仅仅是一个孩子就出动了一个团?”他硬生生地把下半句咽了下去:如果盖亚人发动大举进攻,自然人将毫无还手之力。 苏尔沙敏锐地看穿了他的心思。“西尔是第三代盖亚,目前在盖亚人中间也算是最厉害的了。” “第三代是指挑选最优秀的基因结合以后的第三代吧。”张彻说。他早就听说过,让最优秀的男性和最优秀的女性繁殖出最优秀的后代,再让这个后代和最优秀的人结合,不断重复这个过程。这样得到的后代在体力,智力,相貌方面都能够远胜自然繁殖的人类几十甚至上百倍。 苏尔沙点点头。“我只是第二代,刚才那一段你也看到了。自然人的话,身体机能要达到我的水准可能要经过几十年的训练,但在我身上就是天生的。我和西尔都是特别挑选了身体素质好,运动神经发达的人所繁殖出来的。还有一些特别挑选了智商高的人繁殖出来的后代,大多都集中在北美发展科学研究。” “你的村子里像你们两个这样的孩子有多少?”张彻问。 “十岁以上只有我们两个。村里一共只有几百号人,运动神经特别发达的人就那么几个。智商超乎常人的就更少了,而且就算父母都是天才生出来的孩子也很有可能是白痴。”苏尔沙说,“盖亚对后代的要求很高,所以近几年人口一直在急速下降。自然人又经常闯进村子里把本来就稀少的后代捉走,盖亚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副营长说,“地下的城市易守难攻,所以不太用担心盖亚知道了你们首都的坐标以后会直接打过去。盖亚计算过,如果需要消灭所有自然人而不使用核武器,会使盖亚的人口直接减少50%以上,其中包括很多有潜在可能生育出优秀后代的人。他们不会做这种赔本生意。” 张彻注意到苏尔沙说到盖亚的时候用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那如果使用核武器呢?”副营长紧张地问。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苏尔沙是个带原者,完全可能是在说谎。他不得不相信苏尔沙所说的,否则就太可怕了。 “损失的人口减少到1亿以内,但是亚洲大陆几乎会从地球上消失。”苏尔沙肯定地说,一个个计算结果正通过网络传送到他的电子脑中,“失去几千万平方公里的耕地还会造成海平面上升,还有很多无法预料的结果就算是盖亚也计算不出来。” 副营长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即使是这样,自然人也只是像蟑螂一样龟缩在地下的堡垒中苟延残喘而已,他悲哀地想。 “苏尔沙,找到西尔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张彻突然问。 苏尔沙怔住了,这个问题他从没想过。他脑子里只有想要西尔,要去找他而已。电子脑传来许多其他盖亚人的想法,他知道如果再回村子,就会被强制送到莫斯科去被永远冷冻起来,或者被切除大脑,一切脑功能由电子脑来代替。在自然人的国度里,他所听到所看到的一切都会增加盖亚对下都的了解,加速自然人的灭亡。苏尔沙虽然对自然人没什么好感,但是张彻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那你又打算怎么办?”他想不出答案,只好反问张彻。 “对于别人来说,我是个带原者。”张彻苦笑道,“我会像他们希望的一样,接受一个带原者应有的制裁。” “开什么玩笑!”苏尔沙斩钉截铁地说,“是因为他死了吧。”张彻沉默不语,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死了,所以你什么都不在乎了。” “醒醒吧,张彻!”苏尔沙激动地喊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天堂和地狱,转世轮回什么的也都是骗人的。就算你陪他去死,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住嘴!”张彻的眼中突然一片血红。他抓着苏尔沙瘦削的肩膀,厉声喝道:“你以为他是因为谁才死的?” “是我。”苏尔沙垂下目光,“你可以打我,骂我,恨我。如果你想的话杀了我也没关系。但是不要放弃自己啊,我已经害死了他,我不想再害死你。”那张俊美的脸在冷冻胶囊中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很死很死,就像从来都没有过生命的大理石雕像一样死。“死了就是死了,世界上惟一的张彻死了的话,就再也没有张彻了。” 张彻无言以对。从看到那份报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完全放弃了挣扎。好吧,你们说我是带原者,那么我就是吧。下一次问我“你是否是带原者”,我一定会说是的。满意了吧。想要拿我做实验,就来吧。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身上植入的计算机在哪里,你们会害怕会恐慌吧。要拿走我的器官,就拿走吧。如果死了以后还能救一两个人,那倒也不错。反正已经没有人在乎我的死活了。 但是苏尔沙,这个带原者的孩子,还在乎我。最后在乎我的人竟然是一个带原者,多么讽刺。 “先找到西尔再说吧。”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苏尔沙额前柔软的头发,“刚才,抱歉。” 磁浮车飞速地向反盖亚研究所驶去。 part 12 西尔躺在一片黑暗的焚化炉中,全身裹满了黑糊糊的一层尸体烧完以后残余的人油。焦味和油味混杂在一起恶臭扑鼻,但是西尔却像完全没有感觉一样静静地躺着。焚化炉很小,本来就只能容下一具尸体的空间里被西尔和他怀中的那把巨型热能枪占得满满当当的。油脂糊在身上的伤口上以后流血的速度减慢了,但是被爆破的碎片击中的左眼还是血流如注。就算让电子脑暂时切断了感受痛觉的神经,西尔也知道自己的左眼已经完全失明了。他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有剧烈运动以后的疲劳和虚脱。 许多盖亚人都是这样毫无知觉地任凭身体中的血液流尽,然后死掉的,西尔想。这也将是我的宿命。 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苏尔沙,你在哪里?我快要死了。 军队的人正在整栋建筑物里细细地搜索,很快就会找到他了。这个早已废弃的尸体焚化炉很不显眼,但当他们搜索过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以后,也一定会发现这里的。西尔紧紧地抱着热能枪,心中充满了恐惧。他杀了实验室里几乎所有人,把自己关进了中央控制室。他从控制室里那台超级计算机登入了下都的网络,销毁了资料库里的所有信息。军队炸开控制室后他和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厮杀,但是连续几天只靠输液葡萄糖支持的身体很快就不行了。他边打边退,最后躲进了这个研究所底层的焚化炉。 电子脑计算出他的藏身之处被发现最慢也只需要十五分钟。集体意识中他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再也没有遗憾了。他的使命就此结束。但是他躺在黑暗中,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发出呼唤苏尔沙的信号,即使他的电子脑告诉他苏尔沙的坐标还远在千里之外。他看到苏尔沙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西尔,坚持住。”苏尔沙在他脑中说。 西尔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全然忘记了苏尔沙并不在他身旁。他拖着热能枪,一点一点往焚化炉的深处爬去。即使能多活一分钟也是好的,苏尔沙就可能会出现了。他感到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等待着苏尔沙,另一半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这个愚蠢的想法。安安静静地死去吧,已经够了。盖亚与你同在。 不!我不要死。我不想死啊!另一半的西尔大喊着。 他在黑暗中摸索爬行。残存的一点点意识和血液一起渐渐离开身体。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热能枪拖起来,枪口朝着黑洞洞的焚化炉深处,按下扳机。 甜美的女声在磁浮车中响起。“本次旅途十分钟后即将结束。终点站:内陆反盖亚研究所。” 这个声音把张彻从浅睡中唤醒,这是严素出事的那晚之后他第一次入眠。他做了很多个梦,有噩梦也有美梦。梦里有时他被绑得动弹不得,四周只有死寂和黑暗。有时他被关在那个圆柱筒里,耳畔只有一个声音:“你是否是盖亚。”最后他惊醒,发现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严素微笑着看着他,他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 副营长和早先被电枪击晕的士兵并排坐着,忐忑不安地看着前方的光轨,苏尔沙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依旧一片漆黑的隧道。张彻从副营长的腰带上解下一把电磁枪给苏尔沙,“会用吗?” “本来不会,现在也会了。”苏尔沙敲了敲脑壳,给他一个勉强的微笑。不管是使用枪械还是开车开飞机,电子脑都能瞬间从网络上找到相关资料直接下载到记忆里。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张彻问。 “西尔,他快要死了。”苏尔沙简短地说。这句话对副营长来说无异于一剂救心丸,欣喜的表情毫不掩饰地浮现在他脸上。苏尔沙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张彻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去,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吧。他只能安慰地拍了拍苏尔沙的肩膀,沉默地坐下。“你不去也可以的。”苏尔沙说,“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就乘机逃走吧。” 张彻摇头道:“我会帮你找到他的。”反正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然后,你还是想被当作带原者抓起来吗?”苏尔沙焦急地问,“找到西尔以后,我们三个一起逃走吧。南极,无人岛,热带雨林,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无论是自然人还是盖亚都再也找不到我们。好不好?”他急切地望着张彻深黑的眼睛,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像是流星雨一样灿烂。突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摇晃了一下,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喂,没事吧。”张彻慌忙伸出双手扶住他的肩,把他从瞬间的失神中拉回来。 “他掉下去了。”苏尔沙的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信号断了。” 今天上面乱哄哄的,不知道出什么乱子了。韩哨子转动仓库锁眼里的钥匙,仰起头望着上方纵横交错的管道。嘈杂的噪音通过这些管道从上方的城市传来,震得积了几十年的老灰扑扑地往下掉。咔嗒一声战前生产的锁里的钢珠在钥匙的推动下滑开,还没等他推开门,一声巨响从上空传来,然后“砰”地一声,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从天而降,掉在了他身旁。 等韩哨子看出来这团黑糊糊的东西是个满身是伤的人以后,只有两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救,还是不救? 脑中天人交战异常惨烈。最终天使战胜了恶魔,他把这个人拖进了仓库。 今天不知是什么倒霉日子,他想。他只不过是来仓库里拿点茶叶而已。一想到郑老板的那张马脸他的头就疼得像要炸开一样,更不敢想这张马脸如果知道他捡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拖进了仓库以后会是什么表情。韩哨子让他躺在一只比较大的货箱上,剪开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大褂,拿来水,毛巾和肥皂擦去了那人身上那层恶臭扑鼻的黑色油状物质,整个仓库里都弥漫起了一股带着焦味的尸臭。“真是惹麻烦上身!”韩哨子叫苦不迭。当他帮那人擦完脸后,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男孩。韩哨子脑中的警报瞬间大作起来。 不会是个带原者吧。 如果是的话,那就真捡到宝了。虽然是个带把儿的而且少了一只眼睛,但长相还是很不错,又个洋种。就算只是杀掉了卖器官,赚个十几万也不在话下。韩哨子一边扯碎了一张桌布给男孩包扎身上的伤口一边做着美梦。天上掉下林妹妹哪有掉个带原者来得妙,他想。他结结实实地在男孩白皙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你可得给我挺住啦!” 当韩哨子抓着几罐茶叶飞奔进杂货铺的时候,郑老板拉长着马脸正杵在门口。“好小子,又去哪里浪了!”他揪起韩哨子的耳朵就骂,“我看在你妈的份上给你一碗饭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偷懒。晚饭别想吃了。” 韩哨子刚想反唇相讥,却想:等我把那小子卖了,你就跪下来求我把你的店买下来吧!到时候你叫我爷爷我都不应。他忍受着耳朵上的剧痛,没有吭声。郑老板又骂了几句,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反而自讨没趣。他让韩哨子继续看柜台,直到晚饭时分打烊。 韩哨子又在街上奔跑了起来,16区浑浊的空气在他耳边呼啸。这里是下都中最混乱的区域,下都之下。下都的人口统计显示总居民人数为4000万人,但是16区这片位于内陆下方的巨大空间里到底居住了多少人,实在是难以统计。每天都有没有合法身份的婴儿在这里出生,也有人因为帮派火并而死去。狭小的街道两旁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店铺和民居,一家叠着一家,一户压着一户。脏兮兮的孩子们相互追逐着在歪歪扭扭的巷子中奔跑,韩哨子就是这样长大的。到处都尘土飞扬,乌烟瘴气。挂着牙医的牌子其实是跌打医生的铺子比比皆是。由于随时都有人在出生,受伤,死去,赤脚医生是16区最红火的产业。但是郑老板不走寻常路,独树一帜地开了一家从刀枪棍棒到柴米油盐无一不卖的杂货店。 灰尘翻滚中万家灯火星罗棋布,炒菜的香味勾得他饥肠辘辘。若是母亲还在的时候,此时他该坐在桌旁望眼欲穿地等着母亲将喷香的食物端上桌吧。上面的喧闹已经平息了。刚才他们是在找那个逃脱了的带原者吧。心中的窃喜使他忘记了饥饿。在仓库前把钥匙塞进锁孔的时候他有些害怕,那个男孩还在吧?如果打开门看到他不在了,怎么办呢?如果他不是带原者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但是听说带原者就算是小孩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如果他要杀我可怎么办呢。他越想越怕,真后悔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那个男孩绑起来。 他忐忑地推开门,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那个男孩还在。他已经坐了起来,浑身上下缠满了从桌布撕下来的破布条,就像穿了一件乱七八糟的衣服,看上去格外狼狈。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就转过脸来,仅剩的一只浅棕色眸子和韩哨子的目光相遇,韩哨子心里没底了。难道要直接问“你是不是带原者”吗?会有傻子说自己是吗? 还是男孩先开口了,纯正的俄语让韩哨子有些晕头转向。但是“镜子”这个词他是听懂了的。而且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男孩就是个带原者。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发育中的男孩子特有的低沉。韩哨子一边回忆,一边找来一面缺了一角的镜子。不知道他要干嘛。难不成要确定自己没有毁容?韩哨子想。 男孩接过镜子,道了谢。他把镜子摆在腿上,解开了缠在脑袋上绑住了左眼的布条。血已经止住了,但是眼眶中还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接着他左手举起镜子,右手食指和拇指插入了血肉模糊的眼眶中,硬生生地将一团白生生的东西夹了出来。那团东西周围还牵带着细细的神经,那是他破碎的眼球。 韩哨子再也忍不住了,跑到卫生间大口地呕吐起来。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句话反复地回响:那家伙还是人吗? 带原者本来就不是人。冰冷的水拍过他的脸颊,定下神来以后他这样回答自己。所以赶紧把他卖掉,赚一大笔钱,然后让老板刮目相看! 他端着一杯水摇摇晃晃地回到仓库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把刚才拆下来的布条在脑袋上裹好了。韩哨子不得不承认他裹的比自己裹得要紧实得多。鲜红的血还在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渗出来,布条一点一点被染红,但是男孩像感觉不到疼痛般一点都不在意。他接过韩哨子递给他的水小口小口地喝完,然后微笑着指了指自己说:“西尔。” 韩哨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韩。”他停顿了一下,“小武。” “韩,谢谢你。”西尔用俄语说,韩哨子明白了他的意思。西尔又指了指自己,说:“盖亚。”他又指了指上面,说:“上都。” 虽然上都的俄语韩哨子听不懂,但是盖亚还是能听懂的。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虽然之前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但是由对方口中说出来还是不一样。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他是带原者呢?就算不说,他也不会知道啊!难道接下来自己也应该坦诚地告诉他“我要把你卖掉”么,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啊! 西尔见他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大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他看。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韩哨子在心里大喊,我可是想要把你卖掉啊! 韩哨子内心的天人交战又开始了。一边是赶紧把这个天上掉的馅饼赶紧卖掉飞黄腾达,一边是这么一个深受重伤的孩子你还把他往火坑里推于心何忍。西尔见他表情纠结,以为他是无法用俄语表达自己想说的话。他指了指一旁书桌上的旧账本和笔,韩哨子把它们拿了过来。西尔把笔塞在他手中,双手十指在他的右手背上握了一下,让他把笔紧紧捏在手里了。 他的手好暖。韩哨子想,原来带原者的手也是暖的吗?紧握着笔的手悬在泛黄的纸业上,微微地颤抖着。温暖的手。他也是人类啊!如何能告诉他我要把他卖掉,让他和别人睡觉,或者让别人杀了他拿走他的器官啊! 西尔不解地看着他。 最后韩哨子在纸上画了一个十字,又画了几片圆圆的药片和一卷绷带,慌不择路地逃出了仓库。他不敢再看男孩的眼睛。 part 13 磁浮车接近反盖亚研究所的车库的时候,对西尔的搜索已经结束了。底层的废弃焚化炉中发现了一个热能枪轰击出来的洞,直通下方的16区。但是16区的搜索小队却没有发现任何带原者的线索。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会把捡到了的金子乖乖交出来。几乎所有盗猎团都来自16区,非法的人口和器官交易市场也在16区。落到了16区的带原者就和落进了狗嘴里的肉包子一样,绝对是有去无回。搜索小队很快就鸣金收兵,惟一烦恼的只有这次紧急行动的总负责人朴辉少校,不知这场灾难的总结报告要如何写。 反盖亚研究所的一切电子资料都被销毁,包括所有实验体的档案和科研成果。对反盖亚的研究进度直接倒退二十年回到了战争刚结束的时代。大量实验仪器和设备被破坏,一切研究在短期内都无法进行。不少人觉得逃脱的带原者如果落到了偷猎者的手里其实解决了下都政府的一大难题,因为只有反盖亚研究所里有能够完全阻断电子脑电波的设施,而像盗猎者那样直接把带原者的眼睛弄瞎耳朵弄聋的事情,议会的那帮老头老太绝对无法接受。 正当所有人都在庆幸人员伤亡控制在了十人以内时,还未撤离现场的第三军团司令朴辉少校的通讯仪跳出了红色警报。一辆载着四名乘客的磁浮车将在半小时内到达反盖亚研究所的车库,车上的人员为赫辛斯基少尉和刘毅中士,以及两名带原者嫌疑人。我方人员疑受带原者挟持,请营救我方人员,若必要可将带原者嫌疑人击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朴辉想。 接到警报后两百名战士迅速在车库布下战线。二十多分钟后,磁浮车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滑入泊位。车停稳后,车门无声地滑开。荷枪实弹的士兵早已以磁浮车为中心围成了一个直径30米的圈,更有狙击手伏在高处的了望台上。朴辉以一贯对待人质劫持事件的套路,对着腕上通讯仪里的扩音器高声道:“车上的人员,请放弃抵抗,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一名亚洲男子的脸出现在了车门处,他的双手高举过头,看着车外严阵以待的架势惊慌地喊道:“不要开枪!我是刘毅中士。”他慢慢从车上走下来,一把电磁枪的枪口顶着他的后脑勺。持枪的是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俄罗斯少年,他一身黑衣,目光冷峻。“我是盖亚。这辆车上的人员已经在我和我的同伴的控制之下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他用标准的俄语说。 “请你冷静。”朴辉说,“请提出释放人质的条件。” 少年用枪推着中士往前走,一步步逼近前方的包围圈。“如果你们交出被关押在反盖亚研究所里的8729号实验体,我就释放人质。”他说得很慢,像是怕对方听不懂一样。等他慢条斯理地说完这段话,两人离包围圈最前方的枪口已经不到10米了。 “请不要再前进了!”朴辉大喊道,“否则我就下令开枪!”他喊出这段话的时候,那两人又走近了许多。朴辉的额上冷汗涔涔,他的话音刚落,就看到被挟持的中士突然就地趴倒,而黑衣少年则在同一瞬间突然暴起,径直扑向面前的战士。电磁枪的幽蓝冷光一闪,他被扑倒的士兵瞬间心脏停搏。 枪声像大年三十的爆竹一样登时大作。少年捡起那把被他杀死的士兵手中的巨大热能枪,熟练地把一个又一个人影轰成碎片。全金属的热能枪入手颇沉,就连成年男子都要花很大力气,少年却像拿着个玩具一样轻松。一片混乱中,那个刚才被挟持了的中士则接过少年抛给他的电磁枪,击中了高处的狙击手。 情况变化得太快,朴辉丝毫来不及反应。少年在数百人的包围下如入无人之境,热能枪喷射出的一道道无形热浪都能被他一侧身,一低头就躲过,反而击中了自己人。热能波前进的速度接近音速,若不是亲眼看见,没有人会相信有人能躲得过去。黑衣的死神在全军万马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朴辉,扼住了他的脖子。中士向他抛去电磁枪,少年一挥手就接住了。形势瞬间颠倒,还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再开枪了。 少年手中的枪这回顶在了朴辉的太阳穴上。“放下武器。”他冲着包围圈大喊道。 “不行!”朴辉被卡住了喉咙,还是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能放他们走!”苏尔沙眉头一皱,枪口又往前送了一下,朴辉太阳穴上的皮肉都被顶得陷了下去。“叫你的手下放下武器。”他命令朴辉。 “不可能我就算是死了也不能”朴辉挣扎着说。他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 苏尔沙和张彻对视了一眼,这种情况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如果士兵们不顾主帅性命背水一战,那他们两个绝对讨不到好处去。如果是苏尔沙一个人还罢了,张彻肉体凡胎,免不了要受伤。 突然包围圈中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请你们不要伤害朴辉少校。”接着是一声电磁枪被扔到地上的钝响。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武器。朴辉少校已经眼白上翻,昏厥了过去。要是他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气得跳起来。劈劈啪啪的电磁枪落地声,包围他们的士兵们像黑色的浪潮一般自发地向后退去。 看来这位少校很受士兵的爱戴,张彻想。他歉疚地望了苏尔沙怀里不省人事的朴辉一眼,和苏尔沙一起从侧面的门走了出去。 一直到走出研究所华丽的花园好远,苏尔沙才在一个拐角处把朴辉放下。两人迅速闪过拐角,一道热能波就把刚才他们的站立处炸出了一个坑。张彻拉着苏尔沙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所幸研究所处在非常繁华的地段,很快两人就溶入了滚滚人流。张彻让苏尔沙脱下黑色外套,自己也脱了战斗军服的外衣,随手扔在路边。他闪进一家生意火爆的服装店,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大一小两件花里胡哨的外套。 “下都的时尚我真是搞不懂。”苏尔沙皱着眉头看了看张彻手里那件点缀着无数五颜六色的羽毛和两片的粉色皮衣,又看了看汹涌的人潮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服饰,不情愿地接过来穿上。 “这里只有军人和警察才穿黑色。坦白说,被军队除名让我感到最不爽的就是这一点了。”张彻一边套上他那件拖到脚后跟的亮橙色风衣一边说。刚才那小小的胜利让他心情舒畅,好久不见的幽默感也恢复了一点。他把风衣的拉链拉到最高,领子束起来遮住了半个脸,苏尔沙也学着他的样子。 “我觉得我们看起来很可疑。”苏尔沙低声说,“走吧。我们要找一个装了很多杂物的仓库和一个叫韩小武的人。” 第三军团的士兵在磁浮车里发现了一老一少两名戴着手铐的男子,都被电枪击过,昏迷不醒。经确认是赫辛斯基少尉和刘毅中士。车里还有一个被仪器的通讯器,通讯器内置的身份卡属于张彻中士。张彻和那名黑衣少年的照片在一个小时内发送到了下都所有居民的通讯器上,一级通缉。 韩哨子每天都会从吃剩的食物里捡出一些还可以入口的包起来,晚上拿到仓库去。“臭小子,天天晚上往外跑,肯定勾上了妓女!”郑老板冲着他的背影大骂,在韩哨子回来之前就锁了店门。这种事发生了两次之后韩哨子就在仓库过夜了。反正他已经从一匹旧货里找到了几条毛毡和毯子,往货箱上一铺就齐活了。 一开始韩哨子对自己说,浑身是伤的带原者就算卖也卖不出好价钱,怎么说都要等他的伤好了再说。在那之前老子就委屈一点照顾着。西尔的复原能力特别强,不出一个星期已经可以拆掉绷带了。一个月后身上的伤疤落尽,皮肤依旧像牛奶一样光滑白净,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惟一永远不能复原的就是眼睛,左眼框深深地凹陷下去,触目惊心。韩哨子偷了老板大衣口袋里的一点零钱去牙医铺子买了个眼带给西尔绑上,总还算是个翩翩美少年。我只是为了能把他卖出个好价钱,他想。长得漂亮的男孩子价格能比长相平平的女孩子还高出许多。 刚开始的每天晚上他都和西尔披着毯子,面对面趴在货箱上,在旧账本上画画。两个脑袋碰在一起,他们时常用画画的方式聊到下半夜。西尔告诉他地面上有辽阔的草原,茂密的森林,奔腾的河流。夏天往漫山遍野的花丛里一钻,蝴蝶就会像往上飘的雪花一样一大群地飞出来。冬天的雪里藏着兔子,他们的毛皮和雪一样白,远远看就像一团会滚的雪球。西尔一边画着,一边眉飞色舞地用俄语向韩哨子描述这些景象。 什么是雪花?什么是蝴蝶?韩哨子不太明白,但是他也不好意思问。他比西尔还大两岁,如果连这都不知道岂不是太丢脸了。他只好一脸向往的表情说,“啊,那真的是很美啊!” 他教西尔说下都的语言,西尔学得很快。电子脑飞速地记录着韩哨子所说的每一句话,瞬间写进西尔的大脑中。 “韩小武!”每天早晨韩哨子都听到西尔的叫他起床的声音。如果他赖着不起,马上就会感觉身上一凉,翻身一摸就知道毯子已经被掀走了。“起床了!如果不在开张之前就在门口等的话又要被老板骂了。”西尔的下都语带着16区特有的口音,这都是完全模仿韩哨子的结果。 “你怎么每天早上都精神这么好啊”韩哨子躺在毛毡上迷迷糊糊地说。 “因为白天很无聊,只能睡觉啊。”西尔坐在两个叠在一起的货箱上,两条腿垂下来,一荡一荡的。他穿着韩哨子的旧衣服,领口和袖子都磨得破破烂烂的花t恤和缀满补丁的牛仔裤。“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啊?”韩哨子揉了揉眼睛。 “我要走了。”西尔低声说。 韩哨子说不出话来。每天早晨走出仓库他都想,今天一定要去找李老大谈个好价钱,今晚就让他把西尔领走!李老大曾经告诉过他沿着仓库后面的地道一直走就能到他家,但是每当韩哨子想绕到那里去,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杂货铺门口。看到要被扔掉的剩饭他总是忍不住又偷偷捡回来,捡回来以后这天就再也没有理由不去仓库了。 狠不下心来。但是总不可能把西尔关在仓库里一辈子。 “你要回上都去?”他问。但是西尔要去哪里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会再回来了。 西尔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已经及肩的棕色头发不规则地晃动着。“我要先去找苏尔沙,再和他一起回去。” 啊,苏尔沙。韩哨子知道这个名字。那一晚西尔曾经在旧账本上画下过一个人。西尔的绘画水平和他的语言能力一样令人叹为观止,漏着油的破圆珠笔画出来的肖像栩栩如生,和黑白照片别无二致,就连画中人迷离的眼神也被西尔的笔尖捕捉了下来。韩哨子不知道西尔的眼睛相当于一对有七亿八千万像素的摄像头,电子脑控制下的双手在纸上移动时和打印机输出图像完全一样。每当想起那副画,韩哨子都会面红耳赤。那是一个和西尔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赤裸地仰躺在那里。画的下部有两条高高翘起的腿的局部,应该是以西尔的视角看到的画面,西尔在上那个少年在下,两个人正在 “苏尔沙在赤裸的时候很漂亮,比我看到过的任何人都要漂亮。”西尔指着画上的少年说,一点羞涩的意思都没有。 后来韩哨子告诉他一般这种事在下都都是很私密的,不能随便说也不能随便画出来给别人看。一般被称为“睡觉”,所以这句话应该说成“苏尔沙在睡觉的时候很漂亮。”“哎?”西尔瞪大了眼睛,“意思完全不一样啊。” 韩哨子不得不承认意思的确不太一样。“那你就说‘苏尔沙在那个的时候很漂亮’,或者“苏尔沙在那个的时候很性感”吧,大家都懂的。”他辩解道。但是这种事一般谁会到处乱说啊! “啊,性感。这个词不错。”西尔开心地说,他又学会了一个词汇。 苏尔沙是西尔的男朋友吧,韩哨子想。“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在这里,就在附近。”西尔指着四周肯定地说,仿佛苏尔沙就在能看得见的地方。 突然仓库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郑老板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好啊,好啊!”他指着西尔冷笑道,“我以为你在外面勾了女人,没想到是个男的!”他抓过韩哨子的肩膀,像往常一样劈头就是一巴掌,“在老子的仓库里养起男人来了啊?” 韩哨子缩着脖子紧闭上眼睛,这一巴掌却迟迟没有掴到脸上。他睁开眼,西尔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从箱子上跳了下来闪到了郑老板身后,苍白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郑老板粗胖的手腕。“带带原者!”郑老板尖叫道,“你是上个月上面失踪了的那个带原者!” 话音刚落,西尔已经一手抱住他的肩膀,一手按住他的头顶。轻轻一扭,咔嚓一声,郑老板就断了气。 韩哨子傻了。 “对不起。”西尔抓着郑老板的两个脚踝把他的尸体拖到了一个空的货箱旁,“如果他说出去的话,会很麻烦的。”他毫不费力地扛起郑老板肥胖的身体,扔进了货箱,盖上盖子。“而且你说他对你很坏,所以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吧。” 母亲去世后,郑老板主动收养了十岁的韩哨子,让他在杂货铺里帮工。虽然天天打骂,但毕竟给了他一个可以栖身的家。韩哨子曾经恶毒地诅咒这个死老头赶紧去死,但是当他真的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这种冲击是难以言喻的。 原来带原者就算是小孩也杀人不眨眼的传闻是真的。他毛骨悚然。 这一个多月来,他几乎忘记了西尔的带原者身份。这么天真烂漫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被电脑控制了意识的恶魔呢!一定是摔下来的时候身体里的计算机也摔坏了吧,他心怀侥幸地想。那西尔就不是带原者了。一定是这样的。 “啊,看来我做错事了。”西尔看着韩哨子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顿时就明白了。“对不起,我该走了。如果你怕被警察抓走的话最好也赶快逃走吧。”西尔从角落里的一只货箱里拿出一件旧夹克和一把匕首,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他走到仓库门口,最后回头对韩哨子说了一声“谢谢”就闪了出去。 他的脖子正好撞在麻醉枪的枪口上,麻醉针破皮入肉,少年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拿着麻醉枪的男人伸手将他揽住,低声道:“得手了。一切顺利。” “很好。”耳机中传来沙沙的杂音和一个沙哑的男人的声音,“给老郑的寡妇一点钱封了她的嘴。” part 14 西尔所在的坐标和反盖亚研究所的坐标一直重合着,加上苏尔沙看到了那段从高空坠落时的记忆,张彻和苏尔沙很快就锁定了位于内陆下方的16区。但是仅仅凭一个坐标只能锁定几个街区的范围,无法知道西尔的确切位置。16区鱼龙混杂,虽然平常少有警察巡逻,但自从张彻和苏尔沙消失在人群中后就算是三不管地带也时常有警察驻留。所有的电子公告栏里都滚动显示着张彻和苏尔沙的照片,偶尔也有西尔的照片。但是警方对于找到西尔并不抱太大希望,所以只是走过场地把他放在通缉名单里而已。张彻和苏尔沙总不能顶着通缉犯的脸挨家挨户地打听另一个通缉犯,所以除了从“韩小武”这个名字入手以外毫无办法。奇怪的是完全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也许这个人看出了西尔是盖亚,所以没有告诉他真名。”张彻说,“这样的话他的目的就很可疑了,西尔也许很危险。” 苏尔沙买了一套华丽的长裙。当他穿着长裙,放下一头长发,戴着面纱出现在张彻面前的时候,张彻很紧张地说:“小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种长裙加面纱的打扮在下都不算稀罕,苏尔沙在街上见过好几次。他买了一把半米多长的砍刀,用刀带绑在腿上,长裙一遮了无痕迹。一男一女的组合比成年男子带这个少年普通得多。他和张彻时常在夜里装作在街头聊天的情侣,其实偷偷听着别人的谈话,想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张彻早已把身份卡丢在了磁浮车里,这意味着这些年积攒的私房钱全都泡了汤,他后悔没有听从王一帆的话把钱都转给他。好在苏尔沙身手敏捷,一伸手就能把擦肩而过的姑娘脖子上的项链解下来,本人还一无所知。“你找到西尔以后就和他一起在16区过日子吧,俩贼王,可惜不能生一窝小贼王。”张彻笑着说。 苏尔沙和张彻一起住在一家廉价的小旅馆里。知道西尔的伤渐渐好了起来,苏尔沙心下也慢慢放宽了。自称韩小武的男人并没有做出要伤害西尔的举动,如果西尔恢复了健康,那谁都害不了他。他经常在深夜的时候通过电子脑的信号看到西尔和那个叫韩小武的男人聊天画画,听着西尔的笑声他也觉得很开心。如果西尔喜欢现在的生活的话,就让这种生活一直保持下去吧,他想。 西尔的想法远远地传来: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但是我也喜欢苏尔沙,我想见你。 苏尔沙破天荒头一遭地不想让西尔看到自己的内心。每当西尔和那个傻乎乎的小子有说有笑的时候他都会嫉妒得发狂。他一点都不想让西尔知道他的嫉妒,可是就连这点掩饰的心情西尔也能毫无保留地看到。他知道苏尔沙故作大度地说就让这种生活保持下去吧,但是心里却恨不得把韩小武杀掉。苏尔沙真是可爱啊,他想。 苏尔沙知道西尔觉得他的嫉妒可爱。他也知道西尔觉得他“在那个的时候很漂亮,很性感”。真的?他在脑中问西尔。但是不用问他也知道是真的。那么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再和你“睡觉”吧,苏尔沙想。韩哨子教西尔下都语的时候他也通过西尔的记忆一起学,此时他的下都语已经不比西尔差了。我要和你睡个够,他想。 西尔的嘴角浮起一丝幸福的微笑。他在脑海中给了苏尔沙一个吻,这个虚幻的吻轻轻地落在了苏尔沙的唇上,无比真实。 西尔说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是时候离开仓库了。苏尔沙很高兴,他生怕西尔舍不得韩小武。我舍不得韩小武,但是我更舍不得你,西尔在他的脑中说,我们回上都去吧,回村子去。 苏尔沙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战。回到村里以后我不是被冷冻起来就是被切除大脑!他无声地呐喊着,这些西尔你都知道。就算是这样也要回去? 我们是盖亚。西尔在他脑中说,除了和别的盖亚一起,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随便!苏尔沙喊道,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俩,对了,还要带上张彻。找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过一辈子,不管是自然人还是盖亚都找不到我们!喂,西尔,听上去很不错吧。他的电波带着几乎哀求的语气,所以不要回村子去了好吗? 你已经对那个叫张彻的自然人透露了过多的信息,西尔的电波变得冰冷无比。你不该告诉他盖亚不会冒然进攻下都,更不该告诉他第二第三代盖亚的数量。将你放任在控制之外对盖亚有害无益。西尔的声音和无数其他盖亚的声音从电子脑中传来,汇成了一股洪流冲进苏尔沙的大脑。苏尔沙浑身颤抖。 叛徒。无数声音在他的脑中响起,他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西尔的了。 “醒醒吧,西尔。”苏尔沙的声音细如蚊蚋,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他浑身无力地侧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肮脏狭小的旅馆房间在他眼前像个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在5亿人联手的电波冲击面前他只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你说过你想要我的,西尔。你说过你舍不得我啊。你是骗我的吗?你就连想法也在骗我吗?”他流下泪来。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脆弱的个人意识在庞大的集体面前就是沧海一粟,和不存在一样。西尔无力反抗盖亚,他会为集体奉献一切。 “张彻,张彻!”苏尔沙趴在张彻的床边没命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头发蓬乱,眼眶红红的。 “怎么了?”多年的军旅生涯让张彻在醒来的瞬间就清醒了。 “西尔这个大笨蛋,被偷猎者抓走了。”苏尔沙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偷猎者的组织远远比下都政府所知的更庞大。他们在欧亚大陆各地有自己的基地和通往上都的通道。虽然设备陈旧,伤亡率高,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亡命之徒加入偷猎者的行列。这个年代,要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 偷猎者没有统一的组织,要称为偷猎者的必须找老偷猎者拜师,从此便以师徒相称。他们管自己叫“手艺人”。手艺人抓到了猎物送到内陆16区,负责接应讲价钱的便是老李。老李瘦而干瘪,年纪其实不大。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不知道的都会以为他是知识分子。老李隶属的“盘口”是带原者的中转站,每周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倒霉的带原者被送到那里待价而沽。每周三早上八点从各地赶来的手艺人准时在盘口集合又老李出面“收货”,每周三晚上八点各路买家齐聚一堂竞价拍卖价高者得。通常这个时候来买的都是买活人,如果连续两个星期没有买家看中,那算你倒霉,只能拆了器官卖了。周四晚上八点,为亲戚朋友找合适的器官的买家就会赶到16区,运气好的当晚就能捧一个装着内脏的玻璃瓶走,运气不好的等个一年半载等不到也常有。一个稀有血型的带原者身上的器官通常能卖出意想不到的天价,所以每家手艺人都有一些基本的体检设备,遇到这样的宝贝就狠狠地敲盘口一笔竹杠,那手艺人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了。 盘口的地点总是不定期地迁移,所以下都警方多年来连根毛都没摸着过。由于这项产业是16区经济发展欣欣向荣的主要支柱,其实警方也从来没有正经地想要端掉他们。偷猎产业养活了几千手艺人,如果把这些亡命之徒惹急了,大家都不好下台。而且黑市的器官买卖给了不少重病患者的家庭带来了一线希望,所以警方,偷猎者,政府,消费者,彼此心照不宣。 这个叫卢强的偷猎者是在和郑老板老婆偷情的时候听说了他们店里的伙计天天夜不归宿。凭着手艺人敏感的嗅觉,他本能地把这件事和前段时间把反盖亚研究所搅得天翻地覆然后失踪的带原者联系在了一起。警方曾经多次派线人来调查这个带原者的下落,没有手艺人承认他落在了自己手上。警方认为有人在说谎,但其实这是事实。所有人在下都的手艺人几乎把16区的大街小巷都翻了过来,也没有看到什么符合描述的少年。到口的肥肉就在眼皮地下消失了,手艺人们都恨得牙痒痒。那天卢强走的时候给了郑老板的老婆一颗春药让她偷偷放在伙计的身上。当天晚上他就得到了他要的。 “让我们家那个老不死的去帮你吧!”听说有了带原者的下落,郑老板的老婆热情地说,“他什么都不会,就是皮糙肉厚。如果死了正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进你们家的门儿。” 卢强想我打死也不会让你个老太婆进我们家的门,但还是答应了这个提议。他让郑老板的老婆告诉郑老板伙计把女人养在他的仓库里,其他的一个字也不许多说。郑老板果然中计,当即怒发冲冠杀到仓库。卢强叫了几个相熟的手艺人一起,他拿麻醉枪堵在门口,其他人拿真枪躲在原处。没有人真正对付过神志完全清醒的带原者,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卢强通过窃听器听到少年和伙计的对话,今天是他们最后的机会。门缝稍微打开了一点的时候他就把麻醉枪伸了进去。 少年回头和年轻的伙计最后说了一句“谢谢”。他的注意力都在后者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麻醉枪的枪口就在离他不到一拳的地方。卢强轻松得手。 早上八点,他准时把五花大绑的西尔装在麻袋里抗到了盘口。老李正因本周完全缺货而发愁,看到他就像看到菩萨显灵一样。“卢爷,有货啊?” 卢强冷哼一声。货宽的时候叫我小卢,货紧的时候就成卢爷了。 最终卢强带着五万崭新的钞票离开了盘口。他可以清闲个几年了。 “好货啊!”屠夫陈双手捧着西尔的脸左看右看,又掀起他左眼上的眼罩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可惜啊。二十万朝上的货,就这么糟蹋了。当兵的真不懂地怜香惜玉。” “当兵的都是粗人,哪有陈老您懂得鉴赏。”老李说,“小卢说这个货跟别的不一样,下都语说得可溜了,一点都听不出来是上都来的货。” “能讲希腊语都没用!”屠夫陈在纱布上擦拭着工具,那是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金属针,早已在神经毒素的溶液中浸泡得乌黑发亮,“又瞎又聋没有不哑巴的。” part 15 “今天的天气是多云转晴”电视机里传出甜美的女声,在空中投影出一幅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的画面。王八孙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趴在福来旅馆的前台上,心里想着每天播天气预报有什么鸟用,上都是什么天气在下都还不都一样乌烟瘴气。老旧的木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下来了。王八孙打起精神,刚想回头寒暄一句“客人您起得真早”,脑袋已经被一只铁爪一样的手死死地按在了前台的桌面上。真是粗暴的客人啊,他想。 “偷猎者在哪里?”按着他脑袋的男人问。 这句话一问出来就漏了马脚。本来以为是要找仇家,原来是个外行人,王八孙想。“我就是个打工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装作很害怕的样子,断断续续地说。眼角的余光瞟到按住他的人身旁还站着一个一袭长裙的女子,戴着面纱看不清相貌,但身材一流。艳福不浅啊这小子,王八孙想。下一秒,面纱女子长裙一掀,王八孙还没看到春光乍现一把锋利的砍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大爷行行好,手艺人这么多,不知您要找哪一家啊?”王八孙不敢再装糊涂了。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一眼。“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男人厉声说,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行行行,”王八孙想,先胡乱编几个,等他们找过去了我就脚底抹油。要是手艺人知道了是老子给他们把这俩冤家弄上门的,那下礼拜三被扛进盘口的就是老子了。“东街头李燕子,南门于峰,北坡钱大力”他如数家珍。李燕子和于峰都是开牙医铺子的,钱大力是卖猪肉的。有帮派罩着的王八孙都惹不起,只好委屈一下老实人。 苏尔沙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八孙狡颉的眼神,什么也没说。他抓起王八孙撑在桌面上的左手,刀光一闪,小指已经落了地,血如泉涌。王八孙疼得哇哇大叫。他的手还是被苏尔沙死死地抓在手里,不管他如何挣扎抽搐都无法挣脱。冰冷的钢刃又抵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慢慢来,十个手指完了还有十个脚趾,看看谁耗得过谁。”面纱女子用带着16区口音的下都语说,她的声音很奇怪,像是变声期的少年。 王八孙早已满头冷汗。“姑奶奶饶命,我说,我说。”比起被手艺人找晦气还是把眼前的劫渡了来得重要,他一口气说了五六个手艺人的名字。他的血顺着苏尔沙铁钳一样的手流了下去,苏尔沙的衣袖完全被血染红了。终于,男人松了手,女人瞪了他一眼,也拿走了架在王八孙左手上的钢刀。两人双双走出旅馆,王八孙气得牙痒痒。他伸手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把锯短了的猎枪,朝女人的背影就是一枪。 妈的,老虎不发威当老子是病猫!他气红了眼,咬牙切齿。 子弹擦过苏尔沙的耳根打在门框上。还没等王八孙反应过来,苏尔沙的身形一矮,身影化成了一道紫色的幻影已经冲到了他面前,长裙一掀刀光一闪,王八孙整条右臂都被卸了下来,笔直地飞了出去。苏尔沙捡起落在血泊中的猎枪,用袖子擦了擦,扔给张彻。留下在右肩狂喷着鲜血的王八孙满地打滚,亲妈亲姑奶奶地乱叫。 (这里一大段h,屠夫郑qj西尔。苏尔沙通过gaia全程同感压力很大接近崩溃。) 屠夫陈心满意足地从西尔身上爬起来,抓过纸巾擦净了xx的污秽。系好裤子推门出去,老李正像往常倚在门口掏耳朵。“这次真够快的,难得。”他说着,弹掉小指甲盖上的耳屎,“回头得给陈老弄点腰子补补肾。” “跟头儿说,二十万,少一分都亏。”屠夫陈没有理会他的揶揄,坚决地说,“老子在验了二十年货,头一次遇上这么好的。” part 16 人类的大脑中有个叫下丘脑的地方,如果有微弱的电流通过那里就会产生快乐的情绪。如果给一个人的下丘脑放上电极,把开关交到他手里,那么这个人会不停地按下开关使自己得到源源不断的快乐,一直到死。 其实欲望也是一样。当下半身的某个器官兴奋起来的时候,它就是你的下丘脑。你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继续刺激它以求获得更多的快乐,直到登上巅峰。为了在巅峰上的那个短短瞬间一切羞耻心,操守,道德,爱,全都可以不要,但是那个瞬间过后必然会从巅峰跌落。欲望只有一瞬间,跌落时产生的空虚却可以维持很久。羞耻心,操守,道德,爱又全部回来了,你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失望甚至悔恨,埋怨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但是当下一次下半身又兴奋起来的时候,你还是会重复这一过程。 自从路丝福德那次后,苏尔沙就一直觉得盖亚赋予他的理智和性欲比简直不堪一击。他打心底讨厌那个女人,但是他被她紧紧裹在体内,感受到她的甬道在每一次高潮中紧紧地收缩着的时候,除了要继续操她这件事其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但是当他在她里面射完从巅峰摔落下来的时候,什么想法都回来了。对她的厌恶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看着这具丰满的粉色肉体娇喘连连,乌黑的毛丛中流出白浊的液体,他开始厌恶他自己。人类永远都是无法反抗自己下半身的动物。 西尔的性经历传入苏尔沙的脑中时,他已经和张彻一起来到了王八孙所提供的第三家盗猎者的窝点。他们用对付之前的两家以及王八孙一样的套路,踢开门进去直接按倒,先砍掉对方三个手指再说话。此时苏尔沙正抓着那个四十岁上下的“师父”的手腕,汨汨的鲜血流了满地,三支手指凌乱地落在地上。二十岁上下的“徒弟”战战兢兢地跪在他脚边,大气不敢出。西尔射的时候苏尔沙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焦,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但还是被张彻看见了。“西尔那边怎么样?”张彻按着“师父”的脑袋,关切地问。 苏尔沙摇摇头,挤出一个笑脸,“没事。”他不想告诉张彻西尔的惨状。“他刚才说什么?”他抓着“师父”的手腕摇晃了一下,几滴温热的鲜血落在了一旁“徒弟”的脸上。 张彻不再追问苏尔沙的心事,虽然他知道苏尔沙在说谎。“有个叫卢强的,今天早上带着他和其他几个偷猎者去一家仓库抓了西尔。” 苏尔沙精神为之一振。他一挥砍刀又削下了“师父”的一根手指,厉声道:“说,然后他们去了哪里?” “盘盘口。”“师父”已然魂飞天外。即使不知道这个出手狠辣的高挑女子是何方神圣,他也已经认出了按着他的这个男人是街头巷尾的公告栏上的一级通缉犯,带原者嫌疑人。 “那地方在哪?”张彻问。 “这个屋里有条地道”“师父”一边说一边给徒弟使眼色。徒弟当即会意,站起来搬开了桌边的一块地砖,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出现在他们面前。 苏尔沙欣喜若狂,西尔就在这条地道的尽头!张彻放开了师父,苏尔沙从怀中抽出电磁枪对着他扣下扳机。强大的电流瞬间通过心脏,师父一声不响地倒在地上死了。 “走吧,你带路。”苏尔沙用枪指着吓得尿了裤子的徒弟说。 地道里的道路就像苏尔沙预想的一样四通八达。幸好留了个小的带路,他想。徒弟和张彻各拿了一个手电筒,一前以后地走在他周围。徒弟一直在抽泣,又被苏尔沙逼着要走得飞快,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 “苏尔沙,你杀人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吗?”张彻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没有啊。又不是盖亚。”苏尔沙有些诧异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尽管杀的是盖亚,心里也觉得很害怕。”张彻望着手电筒投出的暖色光斑里苏尔沙的背影,他的衣服和双手都是斑斑血迹。“虽然是上面派的任务,而且当时的状况下如果我不杀他就是他杀我,我还是觉得挺可怕的。这么个活生生的人,一枪过去就没了。” 张彻平淡地叙述着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苏尔沙想起被冷冻起来的很死很死的严素。之后他不管杀多少人,都没有看到严素的尸体的时候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张彻说的一样,这么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其实你们自然人死了以后是很幸福的。”苏尔沙看着前方徒弟起伏的肩膀说,“会有人为你哭啊。” “那有什么用。”张彻说,“死都死了。不管做什么死人都不会活过来,这话不是你说的吗?” 苏尔沙没有再说什么。严素虽然死了,但是在张彻的心中他还活着。只要张彻还活着,他就不会死。只要世界上还有记得他的人存在,他就不会死。而他苏尔沙呢?盖亚在他死后的一秒就会忙于建社未来,繁殖进化,叫苏尔沙的人不过是一堆没用的蛋白质而已。还有西尔,他为盖亚做了这么多,现在虽然还活着也已经被盖亚抛弃了。 盘口里负责出货的老谢一脸郁闷地找到了老李。“头儿看了录像,说要留着自己受用。”他递给老李一支烟,苦笑道:“头儿之前收的那个丫头前几天刚好死了,缺个暖床的玩意儿。李大哥的辛苦头儿都明白,头儿说以后的货里要是有李大哥看得上眼的,尽管收了去,不用给他过目了。” 老李气得牙痒痒。帮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上上下下百来张嘴等着吃饭,20万的极品啊!头儿说不给卖就不给卖了。他宽厚地笑笑:“头儿喜欢就好。我没啥辛苦的,倒是老陈一把年纪了,验完货腰都直不起来了。” “也是,”老谢说,“我去跟头儿提提这事儿,头儿要是准了,那以后就由李大哥代劳了。” “我可丑话说在前头,我只验姑娘,小子还是得委屈老陈身体力行。”老李深深吸了一口烟,把烟灰弹到楼下。当着屠夫陈的面老李叫他陈老,跟盘口里的其他人叫他老陈,跟自己老婆叫他屠夫陈。他在16区里摸爬滚打了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不仅盘口帮里从上到下没人不和他亲近,就连那些流浪儿和小盲流都追着他喊“李老大”。 老谢淫猥地笑了起来:“那是当然的。” 此时他们站在两栋建筑物之间二楼的天桥上,桥下是16区车水马龙的喧闹市街。人力车和电动轿车从天桥下面川流不息,时不时有飞行摩托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真是乱来!”老谢总会夸张地半蹲下来,护住头上的假发。“16区里开飞摩,还要命么?” 16区里最高的建筑也只有四五层楼高,再高的就得碰到上面的管道了。那些管道对于下都上层的城市来说是埋在地下的,但对16区来说就是天花板。上个月被西尔轰烂的那条尸体焚化炉的排气管已经被全部拆除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百年不遇啊,老李想,真便宜了小卢。而且听说最近下都还跑进来两个带原者,照片都贴得满大街都是了。警察在上面到处查人身份证也没有找着,多半也是跑进了16区。要是能再撞上那么一两个,就算头儿如狼似虎也不能都包圆儿了吧。 “李大哥,李大哥!”一个人突然在天桥下的街道上焦急地跟他挥手。老李认出那是沈耗子,一个刚入行的年轻手艺人。沈耗子今天格外狼狈,衣服上都是褐色的斑斑血迹,左手上还裹着一团破布,还在往外渗着血。老李招呼他上来,沈耗子慌慌张张地从楼梯狂奔上去,抓着老李的花布夹克就跪下了。“李大哥,不好了。师父被人杀了。”说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沈耗子的师父在手艺人的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他和他的徒弟们基本每个月都能弄来一两个货,很受盘口的器重。老李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仇家。他好言劝慰,好不容易才从沈耗子口中听出个大概:有一男一女两个煞星闯进了他们家,向他和他师父逼问那个从研究所逃走的带原者的下落。女的眼生,但是下都语有明显的16区口音。男的就是那个照片满大街都是的带原者张彻。他师父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那个女的就是不信,一刀一刀把他师父活活剐死了。“李大哥,我除了师父就没有别的亲人了,你手下人多,能帮我师父报仇吗?”沈耗子跪在老李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在听到“张彻”这个名字以后,沈耗子后面说了什么老李就听不见了。张彻和一个女人在到处找今天入手的那个小子?老李冷笑了一声。我看女人是假,好货是真,他想。“孩子,你的事儿我知道了。今天起你就在我手下干吧,你师父的仇包在我身上。”老李拍着胸脯说。 part 17 徒弟带着苏尔沙和张彻在迷宫般的地道里走了几十分钟。苏尔沙突然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他劈手夺过徒弟手中的手电按灭,铁爪一样的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嘴巴。张彻也熄灭了手电,三人靠着墙根站定。他们走来的方向果然有苍蝇大的一点鬼火般的光点向这里飘过来。 张彻十分佩服苏尔沙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脚步声。光点慢慢靠近,突然加快了速度向他们这里移动起来。对方只有一个人,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彻听得真切,在那人跑过他眼前的刹那他猛地将那人扑倒在地。手电亮了起来,那人的双臂被张彻反拧着,脸紧紧地贴着地面。苏尔沙看了他一眼就惊讶地叫道:“这个人就是韩小武!” 韩哨子一听这个名字就慌了神,连挣扎都忘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瞪着这个叫出他名字的女人。 “我是盖亚。”苏尔沙冷冷地说,“我叫苏尔沙。”说着扯下了脸上的面纱。 韩哨子顿时面红耳赤。他就是苏尔沙!那幅画上画的就是他。西尔画得惟妙惟肖,韩哨子一眼就能认出来。 “是你把西尔交给了盗猎者吧。”苏尔沙的声音冷得可怕,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哨子。张彻早就怀疑过韩小武的目的,现在他出现在地道里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还是说,你就是个盗猎者?”他抽出砍刀来,架在韩哨子的脖子上。 “西尔被盗猎者抓住了?”韩哨子怔住了,他努力地抬起了头愣愣地看着苏尔沙,“他不是去找你了吗?” 苏尔沙呆住了。这个傻乎乎的青年眼中一片清澈,完全不象在说谎。“你在这里干嘛?”他反问道。 “我我”韩哨子迟疑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道:“我要去找李老大,问问他有没有让带原者恢复成人类的办法。”他停顿了一下,移开目光。“西尔他很好。我很喜欢他。如果让他恢复成人类,就不用回上都去了吧”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都听不见了。张彻叹了口气,放开了他的手。“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苏尔沙也看出韩哨子没有说谎。他悻悻地收回架在他脖子上的砍刀。 韩哨子一下子就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他顾不上满身尘土,拉着苏尔沙的袖子急切地问道:“西尔现在是在盗猎者手里吗?” 苏尔沙无奈地点点头。 “我们去求求李老大,他一定有办法的。”韩哨子喊道,“李老大什么都知道,就连这条地道也是他告诉我的。” “那个李老大,是什么人?”张彻问缩在一旁角落里的徒弟。 徒弟战战兢兢地说:“我想他说的是盘口的李大哥,他在盘口里负责接货。” 果然是个盗猎者,张彻皱起眉头。去求盗猎者释放带原者就是与虎谋皮。“我们走吧。”他拍了拍苏尔沙的肩。这个傻乎乎的小子估计派不上什么用场,他想。 “等等,最后还有一件事。”苏尔沙说,他转向韩哨子闪耀着希望的脸。“你的真名叫韩小武?” “是啊。”韩哨子摸不着头脑。 “那为什么16区里没有人知道韩小武是谁?”苏尔沙咄咄逼人。 韩哨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他们都叫我韩哨子,知道我真名的人除了我妈,只有西尔。”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还有你们。” 他说的是实话。苏尔沙叹了口气,一口恶气闷在胸口无处宣泄。本来以为找到了罪魁祸首,结果是一场闹剧。他只能把气都撒在别人身上,他重重地踢了蹲在角落里的徒弟一脚。“走吧。” “等等,我要带你们去找李老大啊!”韩哨子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西尔身上的金属环都被除下,屠夫陈留下的一摊狼藉也被清理干净了。他被套上一件和反盖亚实验室里很相似的白色褂子,还被检查了血型和健康状况,但是他对此毫无所知。手艺人和盘口都对带原者有一套明确的规矩,要么睡要么绑。此时他的四肢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手腕大腿和脖子上都留下了一圈圈粉红色的勒痕。他在空空荡荡的关押室的角落里蜷成了一团,像个还没有离开母体的婴儿。 “老大明天一早要货,今晚可别出什么闪失。”老谢临走时叮嘱老李。今晚轮到老李值班,这正和他意。下午派出去的喽罗回来报告说有三家被那一男一女扫荡过,其中一家的地道口开着,徒弟也失踪了。不用多说,老李立刻部署全体人员全面戒备,在地道口子上蹲着,里面三层麻醉枪,外面三层卡宾枪。收一个带出俩,要是这一石三鸟成功了,绝对是大功一件。 但是要是不成功,那或许接下来16区就再也没有盘口了。 盘口在这个据点上扎下来只是两周之前的事。像往常一样这栋建筑物和其他手艺人的窝点以地道相连接。在建造下都这座庞大的地下城市的过程中人类的挖掘技术有了突破性的飞跃,有一种叫“土行孙”的小型挖掘机就是专门用来挖地道的,盘口帮手上有好几台。老李曾经开玩笑说过以这个速度挖下去再过几年16区下方又会出现一个“下都之下之下”的17区。这个据点的地道出口是一楼侧厅里的一个壁炉。 老李在战时就当过炮兵,一辈子都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他是16区里为数不多的在下都拥有合法身份证的人。他觉得自己和别人都不同。手艺人和盘口帮人捕捉贩卖带原者都是为了钱,老李则是因为打心底对带原者恨之入骨。因伤从部队退役后,惟一能够看到带原者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然后被碎尸万段的,只有他现在所在的位置。 他从来没听说过带原者营救同类这件事。落入了手艺人手中的带原者都会直接被集体抛弃,今天的事让他感到很不寻常。 但是谁知道那些电脑在想些什么!就连对象都是几千亿次浮点计算得出的精确结果,带原者本来就不可理喻。和他们的战斗从来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老李感到自己的肩上扛了沉甸甸的百来条人命,任重而道远。 壁炉的闸门缓缓升起,来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隧道深处走来。他拖着脚步,走得很慢,也没有带任何照明设备。等他走得近些,便能听到长裙拖在地上的沙沙声。是那个扮成女人的带原者少年,老李想。那人一进入麻醉枪的射程,就无声地倒了下去。 仅仅一支麻醉枪就解决了?老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失踪的徒弟呢?还有那个张彻呢?“不要放松警惕,这可能是个陷阱!”老李大声喊道。不用他说,也没有人敢放下枪。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起来,每个人的心都悬在空中。 但是却久久没有下文。 老李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有一桶无形的冰水从头浇了下来,中计了。 part 18 穿着苏尔沙的衣服被射倒的是韩哨子。 张彻和苏尔沙由徒弟带着从离盘口据点最近的一个盗猎者窝点出来,顺便在那里拿走了两支卡宾,两支轻式冲锋枪和三支消音手枪。军部严格控制热能枪电磁枪和电子炸弹的的传播,所以盗猎者手中除了麻醉枪大多只有使用子弹的老式枪械。他们悄悄地潜入这栋建筑。苏尔沙背着砍刀,蹑手蹑脚地跟在张彻身后。张彻在部队里干了三年潜入,带原者的村庄守卫比这里严密得多。况且这晚大量人马都集中在地道口子上守株待兔,其他地方漏洞百出。用消音手枪干掉看守大门的守卫后他们挨个房间寻找西尔,很快就在二楼的关押室找到了他。他们可以通过铁门上的监视窗看到西尔蜷缩在角落里,但是厚重的铁门锁得很结实。 “你能搜索到开锁的方法吗?”张彻问苏尔沙。 苏尔沙摇头。“看不到锁的结构,硬要上的话,只能一种一种方法试。” “应该拿那把加特林来的。”张彻想起那台在地道出口的盗猎者窝点里见到的巨型转轮机枪,这种机枪在战前都是装在直升飞机上对地攻击的。他犹豫了几秒,最终因为它体积过于巨大而放弃。 可恶,要是是在部队里,这种程度的门热能枪或者微型炸弹都不在话下,张彻想。虽然知道没有用,但他还是举起电磁枪朝铁门开了几枪。电磁枪的瞬间电流只对生物能起到瞬间心脏麻痹的效果,对无生命体毫无作用。苏尔沙也把满满一匣卡宾枪子弹扔在了锁孔上,铁门纹丝不动。他和西尔之间只隔了这扇铁门,但却再也无法突破。他不断地在脑中呼唤着西尔,沉睡的西尔毫无反应。可是怎么能就这么放弃!电子脑帮他搜索出了上百种开锁的方法,五花八门地堆在他的脑中,反而使他更加混乱。这个时候什么理智都已经灰飞烟灭了。他用力向门上撞去,一下又一下。 “西尔,我是苏尔沙啊!”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全然忘记了西尔听不到。“西尔!” 急促密集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苏尔沙,冷静点!”张彻喊道,但是苏尔沙听不见。几支麻醉枪从楼梯口飞来,张彻扯着苏尔沙的衣领就地滚开。他拽着苏尔沙躲在隔壁的空房间门口的死角里,电磁枪瞄准,射击,再瞄准。 苏尔沙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抓起两支冲锋枪冲出了屏障。他双手各持一把,躲过几支迎面飞来的麻醉枪就扫出两梭子弹。巨大的后坐力让他动作迟缓了下来,张彻躲在掩体后悄悄伸出消音手枪给他打掩护。苏尔沙以一个匪夷所思的后空翻躲过了又一波麻醉枪,身影在空中一转已经换好了一支弹匣。他又甩出一梭子弹。 战斗开始不到三分钟,楼梯口的拐角处已经用尸体和伤员垒砌了一座坚实的屏障。 对方持有武器,而且不是等闲之辈。眼看己方伤亡越来越惨重,老李咬了咬牙。“换卡宾枪队上!”这两笔生意看来做不成了。 张彻的电磁枪早就没电了,手枪也没了子弹。苏尔沙也很快就射完了仅有的四匣子弹。他迅速扑进掩体,抓起两把仅有的卡宾枪又扑了出去。急促的射击声中张彻听到他“啊”地轻呼了一声,小小的血花从他的左腰溅了出来。“动真格的了。”苏尔沙低吼到,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换弹匣,扫射,再换,再射。就连张彻都能听到子弹炸开他的皮肉的声音。苏尔沙终于摇晃了一下,朝张彻所在的掩体退去。他扑进了空房间敞开的门,趴在地上,子弹从门外射进来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张彻一把把他拉进来,让他斜靠在门口的墙壁下。 “没想到,就差那么一点点了。”苏尔沙仰起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他浑身都在流血。子弹的速度远超音速,就算是他也难以躲避。刚才感觉不到的疼痛现在一起袭来,四肢百骸都钻心地疼。子弹从他身旁大开的门外射进来,击起地上的灰尘。窗户上的玻璃片片碎裂,墙壁上的粉刷也在剧烈的震动中片片脱落下来。到处都是灰尘,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就这么一点点距离,就是碰不到。”泪水从苏尔沙的眼角滑落,落进了茫茫的尘埃之中。 “盖亚有一句格言。‘人类总有用尽了全力还是做不到的事,所以我们成为了盖亚。’但是为什么成为了盖亚还是有做不到的事啊!”他撕心裂肺地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大喊,挥舞着流血的拳头。“为什么啊!” “明明已经尽力了啊!明明已经”他低下了头,声音带着哭腔。张彻伸出手臂揽住了他不住颤抖着的肩膀。枪林弹雨中他紧紧地抱着血流如注的苏尔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明明已经尽力了 苏尔沙的头靠在张彻的胸口,泣不成声。 尽力地爱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回应。尽力地想要好好活着,还是会死去。尽力地想要了解别人被别人了解,尽力地和他们说话对他们笑想要成为他们的一员,还是永远孤独的一个人。很累,很疲倦。 可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张彻解下苏尔沙背上的钢刀,揉了揉苏尔沙额前被灰尘和汗水黏在一起的乱发,缓缓地站了起来。 暴雨般的枪声中,突然有一个响亮的声音投过扩音器传来。“我是第三军团总司令朴辉少校,里面的人员请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严素上尉的最后一篇绝命报告书一发表便在下都引起了轰动。这位曾经在电视上感动了无数人的好战士最终用生命谱写了一曲忠诚的赞歌。军部决定追加严素上尉少校军衔和烈士称号,骨灰葬在人类英雄纪念馆后的墓地里。反盖亚研究所前的广场上将会树立起一座严素的雕像,纪念他为保卫人类做出的贡献。 总统亲自为严素少校致以追悼词的当晚,有人称目击带原者嫌疑人张彻在16区与人发生械斗。别的带原者到了16区都不用管了,但是张彻不同。他的名字多次在严素少校最后的报告书中出现,是个极其敏感的人物。要是民众知道了军方在知道了张彻的行踪的前提下放任他不管,必定会群情愤慨。 不得已,这浑水必须趟了。半个小时后上百辆飞摩和几十辆警车开进了16区,大老远就能听到卡宾枪密集的交火声。于是直捣黄龙,活捉张彻。顺手带走了两个带原者少年,其中一个经确认就是前月大闹反盖亚研究所的8729号。还顺便逮捕了几个非法买卖带原者集团的头目。这次行动可谓一本万利。 研究所的通信隔离设备还没有被完全修复,张彻和8729号被隔离地关押在下都监狱,8731号则因身受重伤在医院特护病房接受治疗和医治。他们将接受最后的审判。 但是仍有极少数人坚信张彻并不是带原者。张彻被捕后他曾经的战友王一帆和罗飞联名上书,称愿意出庭作证证明张彻的清白。还有中央军部的米伦科夫少尉也愿意为被告作证。他们的行为被议会斥为“对人类的背叛”,并且要求提出这三位军人也是带原者的指控。如果张彻不是带原者,那从张彻来到下都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一场巨大的闹剧,这是无论是议会还是军部都不愿意承认的。就像人类终将被强大的带原者取代,但是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一样。所以张彻必须是带原者,何况还有严素少校的报告铁证如山。 张彻得知两位好友和只见过几次面的少尉要帮他辩护的时候十分惊讶,但是他已经在第一时间承认了自己带原者的身份,表示并无公审的必要。 三名带原者在下都造成了83人死亡,上百人受伤,其中包括军人和无辜的16区居民。最终毫无悬念地全都被判处死刑。 part 19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风吹绿草像海浪一样翻滚着。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蝴蝶像向上飞的雪花一样翩翩起舞,黄色和白色的小花随处可见。 苏尔沙拉着西尔的手漫步在草原上。和煦的微风吹拂着他乌黑的头发飘扬在空中,轻轻扫过西尔的脸颊。西尔情不自禁地揽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两个人都跌坐在了柔软的草地上,西尔轻轻地吻着他的嘴唇,一点一点深入。 苏尔沙热情地回应着他的吻,他们唇齿相交。 (这里一大段h,西尔x苏尔沙) 我那么爱你,就连皮肤的距离都显得多余。只有这样严密地结合在一起才能确认,只有身体里面和外面都被你包围才能确认,只有你的体温味道气息汗水泪水体液都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才能确认,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我们一起到达那个让人心醉的巅峰,再牵着手一起摔落。只有在被你抱紧的时候这样的坠落不会让我感到愧疚和痛苦。只有你。 人类可以说谎,可以口是心非地说我爱你。所以我们拥抱,亲吻,xx。只有在做这些的时候我才可以不用问你就知道,你爱我。 温暖的阳光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西尔和苏尔沙的电子脑发出的电波在内陆层层叠叠的楼房和密密匝匝的街道上空交汇。在这个满是尘埃的星球上,他们在脑中构造出了只属于他们的一方净土。没有盖亚,没有自然人,只有他们两个。他们终于能够永远在一起了。 反盖亚研究所的实验设施都被破坏殆尽了。下都在历史上第一次对带原者执行死刑。 8729号和8731号带原者被枪决之后又过了一星期便是8730号张彻的死刑执行的日子。无数群众自发地聚集在反盖亚研究所门前的严素少校雕像周围,悼念这位人类英雄。 张彻的最后的日子之前一天,已经升为中尉的赫辛斯基来找过他。这不符合程序,但是赫辛斯基和下都监狱监狱长关系很铁所以最终还是如愿见到了张彻。张彻被纳米绳捆在椅子上,戴着真空眼罩,原来的中发也被推平了。因为赫辛斯基的来访他被破例允许拿下耳罩。 “要是你想翻供,我马上就去承认伪造了报告书。”赫辛斯基隔着透明的隔离墙说,“议会不会轻易放过你,但至少可以拖些时日。” 张彻嘴角微扬,笑得云淡风轻。“不用了,谢谢。” 赫辛斯基没有再说什么。他脱帽,对着张彻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默默离开。 “素,你等了很久了吧。很快我就会去找你了。”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被猎人抓到带到下都是一件很倒霉的事,被认为是带原者是一件更倒霉的事。但是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我就不可能遇到你。我很感谢他们把我放到了你的身边,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其实幸福的事还有很多。和你一起喝酒聊天吃饭,看着你在我的怀里睡着,出任务的时候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拉你的手。你如果笑了的话我就会知道你没有生我的气,你也喜欢我这样做。”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这么漂亮的人要是笑一下会有多好看。我想天天看到你笑,天天都让你开开心心的,天天都在我身边。” “第一次看见你笑在车库吻你的时候。第二次是撕开你的衬衫把你按在床上的时候。第三次是去迎接访问的军部代表你为我系领带的时候。我全都记得。” “你喜欢喝淡的豆浆,吃糯米类的食物,咖啡加糖不加奶。每天都早起去训练所晨跑。你最喜欢的颜色是蓝色。你说你想去长白山,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我全都记得” “你说刷牙要满一分钟才行。早上要听舒缓的音乐一天心情都会好。你说老邓做的早饭都好难吃,只有鸡蛋饼还可以。你拉我跟你一起晨跑,但是我从来也没去过。你说不要再叫你组长大人了,叫你素。” “素。素。素。你要我叫多少遍都可以,我可以叫到你满意为止。接下来我有无限的时间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我们会很幸福的。”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 张彻戴着真空眼罩和耳罩,看不到面前黑洞洞的枪口。 眼罩里积蓄了一点点泪水流不出来,但是也没关系了。就当是灰尘进了眼吧。 素,我来了。 正文完 后记 这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写的东西,耗时也是一周多。本学期三篇里我自己最中意的一篇。 还是老样子,我挺enjoy写h的,我觉得h是表现人物情感很重要的部分,贴不上来,无话可说。 作为asimov脑残粉,原作的gaia系统虽然很厉害,但是没有说如何实现。我自己给他脑补了一下,植入式计算机什么的。本来是上学期cs461的paper主题,后来一想觉得虽然不可能实现gaia planet,gaia society还是科学的。于是就有了这篇。我有点war mania和悲剧情结,所以就这样了。尘埃星球——葱白君
作者:葱白君 录入: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