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光——葱白君

作者:葱白君  录入:04-14

冯航似乎很为难,低声道:“李复。”

冯太师拍着太师椅的扶手喝道:“大声些!”

“我叫李复!”

冯航几乎是叫出这几个字来的。他蜡黄的面颊少见地泛起了一丝红润。“李复……”

郭从义和冯太师二十年师徒,瞬间就想到了杨青羽,“你是大唐李氏后裔?”

“不错。”

冯太师欣慰地看着这个继承了他毕生智慧的弟子,“从义,为师一直没有告诉你,这么多年为师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历经十位帝王四次改朝换代,为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浑浊的眼眸中泛起星点的亮光,“都是为了大唐!为师六朝为相,比那三姓家奴吕温侯更甚,但为师心中真正的帝王永远只有一位,便是哀宗皇帝。”

郭从义已经听得呆了,这一切如晴天霹雳一般突兀地灌进他的脑中,让他又惊又怕。他敏锐地感觉到恩师现在把冯航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一定是为了图谋大统,但是天下刚定,这么一来又是一场生灵涂炭。冯太师又道:“从义啊,为师教导了你二十年,教了你诗书兵法和官场之学,却从未教过你一件事,那便是忠诚。”

他神情激动,挥舞着干枯的双手,“为师今日给你上最后一课,上完这一课你便算出师了。为师,再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郭从义慌忙跪下,“弟子受教。”

冯太师满意地点头道:“好,好!你,”他指指郭从义,“带着他,”他指指李复,“立刻起兵!光复我大唐!”

李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哭道:“爹,您养育了孩儿四十余年,孩儿无以为报。但是这兵变,还请三思啊!”

冯太师大怒,“三思过了!为这光复大业我酝酿了六十余年,何止思了千回百回!李复,”他用鸡爪一般细瘦的手指抓着李复的肩,缓缓道,“你不要叫我爹,我不配做你爹。你是真龙天子的后裔,一出生就是该做皇帝的龙种,来,你受我冯道一拜。”

说着便挣扎着从太师椅中滑到地上,颤颤巍巍地纳头便拜。“爹!”

李复哭着,拉着冯道不让他拜下去,“这一发动兵变,又是几十万子弟兵马革裹尸,几百万亲人血泪流干啊!”

冯道大叫道:“那又有何妨!李复,你糊涂啊!我们是为了把这大唐的天下从郭威的蹂躏下挽救回来,我们是为了拯救天下万民!李复,不,皇上,”他望着李复充满恐惧的双眼,这个柔弱的中年男子是他一生希望的凝聚,“臣,恳请您发兵。”

李复回到自己所居的别院时脑中昏昏沉沉的。郭从义已经去了,他则推说要收拾细软逃回屋来。他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这个令他恐惧了一生的日子,便是今天了。他知道冯太师把自己视作他一生的梦想和希望,他养育了自己四十余年,还替自己抚养了冲儿……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不仅身体虚弱,文韬武略更是无一擅长,连谋生的技艺也没有,此生一直寄人篱下。但是他唯一的报答便是要帮助养父复兴大唐,这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和连年的征战。他唤过冲儿,痛哭着抱紧了他稚嫩的身体,冲儿疑惑道:“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冲儿帮你打他!”

他突然恐惧了起来,如果是冲儿,现在一定热血沸腾地和父亲一起做起皇帝梦来了吧。他猛地放开冲儿,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冲儿也怕了起来,拼命挣扎。李复死死地按着他的肩,盯着这双神气活现现在却充满了恐慌的眼睛。突然,他的心里亮堂了起来,仿佛有一道光劈开了乌云,拨云见日。那个瞬间,他的双手用力扼住了冲儿纤细的脖子。小小的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渐渐归于平静,李复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如此明亮清楚过。笼罩了他四十余年的迷雾骤然散开,他曾经迷茫,困惑,在忠孝和仁义之间左右为难,现在他终于看清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唯一道路。没错,仁义之道也是由尸山血海堆出来的,除非杀身成仁。

“老爷,老爷,不好了!少爷在院里掐死了小少爷,自己悬梁自尽了!”

冯道眼前一黑,勉强扶住太师椅的扶手才没有摔下去。他怔怔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许久,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他一生的梦想啊……闯进这片空白的第一个念头就被他牢牢抓住,他疯狂地大叫起来,“来人,来人!快,快给我去找杨青羽……”

当郭威埋在冯道府上的线人将这一惊天动地的消息告诉郭威时,他正在用膳。他废了很大的劲才消化下这个消息:冯太师豢养了一个李氏后裔四十余年,一直存念光复大唐。要不是报告这个消息的线人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他绝对会以为这是一个惊天大玩笑。冯道历经四朝十帝,绰号“十四爷”“官场不倒翁”,不少文人都曾写诗作文讽刺他毫无气节,不料他是深藏不露啊。“皇上,怎么处置?”

太监秦光附在他耳边问道。“这还用问,给我把太师府围了,一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

郭威怒道。秦光为难道:“派谁去围?”

郭威没有多想,那个连他用膳的时候都一直困扰着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安骁!”

17 安骁柴荣:阴谋之夜

大雨倾城。安骁记得,那年他跪在这道朱漆大门前时,也是这般大雨。大概这就叫天意弄人吧。

官兵开到太师府附近时碰到了在街道上游荡的郭从义,他也没有按照冯太师吩咐的立刻去发兵。忠义难两全,现在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安骁让亲信带郭从义回府休息,“郭将军在前往军营的路上被禁军俘获,在自家府上软禁。”

郭从义感激地望着安骁,在走过他身边时轻声道:“安将军,请给老人家一个痛快,郭某谢过。”

言罢便随着禁军匆匆走了。安骁让军士把太师府前后门都堵了,风火墙下也没放过,三步站一人,防止有人翻墙而出。百余禁军冲入太师府,打开没每间屋子,把三十余口家人统统赶到院子里。冯太师性喜朴素,不大的院中只有一处小小的水榭,其他地方便只有简单的花木。两名青壮禁军按照安骁的吩咐,恭恭敬敬地从书斋里请出了冯太师,瘦小佝偻的老人慢悠悠地拄着拐杖踱步前进,两人只能耐着性子在后面跟。安骁耐心地在院中等着,他身后的婢女小厮养娘家丁哭作一团,乱哄哄地一片。冯太师慢悠悠地从灌木丛后面转出来,望着安骁愣了愣神,招手道:“小伙子,老夫眼拙,看你有些面善。你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

安骁顺从地走了过去。他一身漆黑锃亮的甲胄,腰悬宝刀,和那日在太师府门前时的落魄样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唔,你是那个,姓安的小伙子。”

冯太师道,他已经想不起安骁的名字了。“晚辈安骁,和冯大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安骁半跪在地,恭敬道。

冯太师哈哈大笑,苍老的笑声像是母鸡打鸣一般难听。“对,对,安骁。老夫想起来了。很俊的小伙子。”

他拄着拐杖,弓着背,微笑地望着半跪在地的安骁,“安大人,老夫一介罪人,受不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安骁沉声道:“若没有冯大人的提拔引荐,安某绝无此日。还请冯大人受小人一拜。”

言罢便对着佝偻的老人磕了三个响头。老人咯咯笑道:“拜完了就要杀老夫了,是么?”

安骁低着头,闭上眼睛,“是。”

老人淡然道:“不知安大人惯用什么兵刃?”

安骁解下腰间宝刀,双手捧到冯太师面前,“家父所传唐刀,名为‘云破月’。”

冯太师颤颤巍巍地接下,用了老大的力气才拔开,他的干瘪的手一直在颤抖,看的人都会担心他将要割伤自己。不料他顺顺当当拔出宝刀,熟练地左右挽了两个刀花,飞起一片银光,“好刀,好刀。传说安世杰有收藏名刀好剑的癖好,果然是收了几样宝贝的。”

他娴熟地转过刃口朝向自己,一手持刀柄一手托刀身,捧着还给安骁,又对身后的禁军道:“小子,你的佩刀借老夫使使,老夫要领教安大人的刀法。”

那禁军战士向安骁望了一眼,得到许可后便解下陌刀递给老人。老人像刚才一般僵硬地拔出陌刀,随手把刀鞘扔到一旁,摆出迎敌架势,大喝一声:“安大人,小心了!”

没有人能想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干瘪老人竟然还能喊出如此充满中气的一句话,院里哭哭啼啼的妇女小童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这场对决。披着数层厚重衣裘的老人身形突然一闪,已到了安骁面前。“将军小心!”

一个沉不住气的战士大叫道。只见安骁手腕一动,身形一矮,已和老人瘦小的身躯撒肩而过。两人均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安骁单手持刀,一步踏前,身体前倾,刀刃斜斜向上。老人则直立着,右手持刀刀尖向下,左手在前持平如刀。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场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老人突然双膝一弯,跪了下去,他干瘦的脖子上喷出血来,足有几尺高。安骁还刀入鞘,一切都结束了。安骁的一刀,依旧是无敌于世间。

“郭从义自投官军告知实情,臣已派人将其软禁在家听后皇上发落。冯道动武抵抗,当场格杀。无子女。妻已亡。养子冯航有育一孙,在官兵赶到前都已畏罪自杀。仆役女眷三十三口,悉数官卖。府邸家财查没入库。”

安骁立在丹墀下,向高坐在龙椅上的郭威报告。郭威道:“查出了多少财产?”

“回皇上,共计银两二百余,绢三十匹,潞绸十二匹,并无其他财物。”

郭威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心道这冯道做了四十几年太师,竟然如此勤俭,当为不易,当下下令以官礼厚葬,辍朝一日以为悼念。郭从义无意谋反,赐无罪。安骁回到家,依旧和往常一般神色自若,郭氏问起今日匆忙带兵出去所为何事,他只淡淡道:“处决了一个谋反之人。”

他觉得自己心中的难受说出来妻子也不能明白,妇道人家,再知书达理也就只能作些悲春闺怨的诗词,袍泽恩情与忠义两难她如何能明白?果然,夜里他在床头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跟郭氏娓娓道来,这个十六岁的姑娘只是睁圆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叫道:“冯太师想要谋反,父皇也是没有办法呀。”

安骁苦笑着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低声道:“对,是他不好。”

孤独,深深的孤独。他做出了最符合理智的决定,良心却惴惴不安。他抱着已经睡熟了的妻子,突然想到此时难以入眠的必定还有一个郭从义。这种事,只有男人才能明白。他突然想起杨青羽,和自己手一抖偏出去的那两寸。他是唯一一个受了自己一刀还存活于世的人。也许赵匡胤说得没错,那一刀刺穿杨青羽的身体时他的脑中没有一丝理智,手也史无前例地抖如筛糠。杨青羽,他暗暗地想,这就是你的力量么?

郭文秀自从初会安骁便时时想起这个人,隔三差五地派人给他送点赏赐,他私库里堆积如山的参茸灵芝倒是矮下去不少。派去送礼物的太监总是带回来一纸只言片语,大意无非是公务繁忙南征北战没空前来请太子爷包涵。他哪里知道每次安骁都准备了无数珠宝首饰叫家人抬进皇城,只不过都送到了他身边的妖姬美妾房里。现在郭威只有这一个儿子了,对他礼仪诗书文韬武略样样都有要求,还指派常思为太子太傅让这个老头子天天在郭文秀耳边聒噪。“殿下,勤勉呵!”

“殿下,女色误事呵!”

郭文秀一见到这个驼背老头就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一斩了之。

郭威对郭文秀什么事都管,唯独不管女色。郭威已经年过半百,要他承认那个姓安的小娃娃是自己的子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他每日眼巴巴地指望着郭文秀那一群姬妾能让自己抱上个孙子。至于郭荣,郭威对郭荣的才能是很欣赏的,郭荣仪表堂堂,文韬武略样样都好,简直就是一个最理想的王位继承人,只是有个致命伤——不是亲生的。他希望郭荣日后能承担起辅佐新帝的职责,这样他就放心了。现在他唯一的心病就是安骁,自己好似在后院里养了一只幼虎,他指望着这只老虎帮他猎取更多野兽老虎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但当他拿着猎叉要杀虎取皮时老虎已经大得失去控制了,甚至蹿进屋里叼走了他的爱女做人质。他不知道这只猛虎什么时候在院子里呆腻了就会一跃而起把自己撕碎夺走自己的屋子,但他确信自己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把他料理了。广顺二年三月,安骁左迁为宋州节度使,即日离京。但安骁哪里看不出郭从义在想什么,以思念妻儿为名雇了车马带了郭氏和小虎同行,每日去衙门办公都有百余黑风寨精锐护卫,事情办完就速速归家和妻儿作一处。郭氏是他手上最有效的免死金牌,他对郭氏百依百顺,恩爱非常,他知道自己和妻子感情越深郭威就越难受。只是当亲近变成复仇的一种手段,他对郭氏的感情也不再单纯了。他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是仇人之女,他本不该爱她的。

年少的郭氏对此毫无所觉。她贵为公主,又得到了她爱慕的男子的垂青,儿子茁壮地成长着,世间女子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此。她不顾安骁的劝阻每日亲自下厨料理饭菜,亲手为丈夫缝衣纳鞋,这一切都在安骁的提议下写在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里送到了郭威手中。郭威怎么不知道这是安骁报仇的手段呢?可是他毫无办法。安骁就像猫玩老鼠一样玩弄着自己,而他作为这个天下的征服者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同时,和郭威一样在心烦意乱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柴荣。他时常去禁苑看望他的兄弟文秀,关切地询问他帝王之学学得如何。郭文秀打心眼里讨厌这个弟弟,他和父亲一样,只是把自己当成统治帝国的工具,或是当成一个残废,他们从来都没想过郭文秀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也和他们一样是个人!他让众太监把自己抬到文德殿里,正襟危坐地迎接这位可恶的弟弟的来访。“小弟上次带给哥哥的《旧唐书》不知哥哥可读完了?若觉得有趣,小弟这里还有《隋史》和《太白阴经》两卷聊供哥哥解闷……”

郭文秀皮笑肉不笑地让董平接下柴荣手中的一大箱书,柴荣又道:“不知哥哥读了唐书,可有些感想?小弟读来时只觉得泱泱帝国因内忧外患而一步步走向倾颓,甚是可悲可叹。”

郭文秀懒洋洋道:“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古之常有,贤弟不必太过伤怀。”

柴荣一愣,“哥哥所说的道理却是不错,但为帝王者当博文广学,外定四方,内服万民,以延国祚。”

郭文秀笑道:“一切兴衰荣辱皆是天数,吾等凡夫何以逆天而行?”

柴荣厉声道:“不是如此说!殿下若为天子,便是辰星紫曜,众星宿皆臣服于下,况王朝之命运乎?”

郭文秀冷笑一声,“这天子何人做不得?李世民做得,石敬瑭做得,刘知远做得,父皇也做得。武弁草莽皆可为天子,与茅草蝼蚁又有何异?便是你这个盐商的儿子,也是做得的。”

柴荣脸色刷得白了,他不知郭文秀这是无心之言还是有意试探。郭文秀天生残废,幼年时无法下床活动就终日饱读诗书,更善于察言观色。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某个时刻露出了马脚让这位兄长抓住了,只能以激动来掩饰自己的紧张,大叫道:“哥哥休要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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