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你将士是罪,你的将士残害百姓算不算罪?”苍远的声音不高,但掷地有声。
眼看就要成为单非的棍下冤魂,却还能这么从容不迫的向小王爷问罪,城门口的所有将士在单非那匹红枣马嘶喊着停下的同时齐齐的咽了口唾沫。
单非手中的乌金棍还举在半空,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停了下来?距离一下子被拉近,那张脸孔分明还没有完全脱尽少年的气息。“你说什么?把话讲清楚。”
“我只是来替邵岗的百姓问一问小王爷,军令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征兵征粮是为了御敌,但御敌是为了保住百姓的生计性命,拿御敌当借口抢了百姓过冬的救命粮,白发老者黄口小儿统统征来上战场,这般本末倒置,又是哪门子的军令!”
单非被这么一番质问,非但没有反口狡辩,而是脖子一红,收回乌金棍,有点灰溜溜的牵着马掉了头。回到城门口不知道跟几个兵头说了些什么,然后突然大骂一声,“你们这群混帐!”说话间用他那熊掌般的大手把几个兵头挨个拍了个遍。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还是一脸怒气,但再出声时已经换了声调,“这位小兄弟,在下此番确有不妥,我会命人将各村各镇的过冬粮派送回去,不过前线告急,士兵缺得紧……”
“年纪太悬殊上了战场也只是填命,我倒是有帮兄弟,待将邵岗的粮送回去,我随你回阵前复命。”苍远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个鲁莽冲动又有几分率真的小王爷让他一时回不过神来。如若单家真的轻纵人命,那当年的一切倒算是有个解释。可这眼前是惺惺作态还是真实,让他原本平静的心突然很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杖子
回邵岗的路上因为押着粮食,所以走得不是很快,苍远一路无话,倒是王鹏有点憋不住,“少主,咱们跟着单家小王爷有什么打算?”
“见机行事。”
这跟没说有啥区别,王鹏苦着脸摸不着头脑也不好再问,只得换个话题,“我看他提着棍子冲过来的时候急得都快喊出来了,你说你也不躲,要是他没煞住可怎么办?”其实王鹏也不是没话找话,当时他真是吓出一身汗,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苍远让他们埋伏在那里,又和猫爪挑了个山坡现身,就是为了防着那单家讲理不听直接动手。
见苍远没答话,反而侧身瞥了猫爪一眼,王鹏也顺着看过去,猫爪邪邪的笑着,“若是他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炸他个人仰马翻。”猫爪平时话不多,可每次无论说点什么,王鹏总能感到背后汗毛一竖,亏他还为少主担心,原来若不是那小王爷停得及时,这时候他们除了会再多点粮,还会多一位重伤的重量级人质。
虽然苍远走时交待了几个弟兄留在镇上照看百姓,但当他们带着粮食回到邵岗的时候,满城的百姓还是默默的湿了眼眶,没人奢望他们还会回来,就好像没人奢望自己能活过这个冬天,当被剥夺变成习惯,人们便再不会存着太多期盼。
“这些粮应该够大家过冬了,”苍远看着那一张张感激的脸,心里却隐隐发胀,师傅说得没错,有太多人即便只想简单的活,都不是自己可以去抉择,“王鹏,速安顿好一切,张罗弟兄们午后启程。”
“恩公是要走么?”赵老汉干枯的手想去抓苍远的衣袖,却有停在半空。
“我答应了小王爷,要助他守城。”
“恩公,让我跟着你去吧。”“恩公,我也愿跟随你。”几个在瑶城相识的汉子围了上来,“若不是恩公相助,我等早已命丧瑶城的风雪之中,如今又为邵岗请命求粮,救我妻儿老小性命,在下不才,愿追随恩公效犬马之劳。”说话间,又有几个汉子站了出来。
天下之大,却无安身之所,逃灾荒,逃战乱,逃虐政,一朝奔逃,永世不停。得明主追随,不为禅王,不为洛萩,只为退敌千里,守住这小小的邵岗,守住妻儿的平安,纵马革裹尸,亦大幸。
苍远骑着马离开了邵岗,身后的队伍又壮大了些,他还无法体会阿爹当年领着千军万马出征的心情,但想起师傅,想起那满眼的桃花,他想把这些人都平安的带回来。
赶到崇蒿城,得知单非已经带着队伍向辽泉出发,于是队伍也转向东北方向。整个白城形状上就是个猪腰子,洼兜的一面靠着山岭,大头斜插在东北角上,所以打起仗来,位于西角的邵岗连着崇蒿直到源河西岸都属于后方,主要是负责供给。跨过纵贯白城的源河桑山山脉往东,直到东沿才是主要的战场,而单家大军扎营备战的地方就在这东北半边的腹心之地辽泉。
快马加鞭三日夜,一行人到达了辽泉城,众人还没缓上口气,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与其说这里是座城,不如说是座巨大的军营,从坡上望下去,不见屋户,满眼只有连绵的军帐。苍远小的时候去过商阳,那里跟这一样,完全是一座战备之城,这些营帐和士兵组成了最外层的城墙,同时也便于随时操练调配。王鹏看着自己弟兄都张大了嘴巴,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禁挠头,也是,他们一定以为军营都应该是宿关那种破败样,再看那帮连战场都没上过的门外汉,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任他们继续发傻,转而望向苍远,“少主,这到是到了,可我们怎么找小王爷,直接上去,估计还没沾到边就被围了。”
这次倒是失算了,就这么带着人闯营肯定是行不通,要不还是等入了夜自己先探进去,苍远还在思索,突然被猫爪拍了一下,顺着手指的方向,呵呵,有门儿。
感觉一颗石子落在肩头,裘户转过头来正想开骂,看见不远处的树丫上挂着的那张脸,满口的脏话又咽回了肚子,顿时觉得腮帮子一阵疼。
“裘大人,我等来赴小王爷的约,可否劳烦带路。”
裘户看着苍远,眼底闪过一丝火星,随后眉头一紧,摆了摆手,“跟我来吧。”
那裘户说完就坑着头迈起大步,走得甚是匆忙。苍远等人跟在他身后进入军营,一路无阻倒也顺利,可按理说这人性子暴烈,在自己手上吃过亏,现在到了他的地盘,居然这么配合,实在有点让人想不通。
苍远正盘算着如果情况突变,要如何一招治住裘户再保兄弟全身而退,突然前面那人一个转身闪进了一扇大门。苍远不及多想,也跟着迈了进去,只一步就定在原地。是校场,用木栏围边足有百丈见方,士兵列着队,竟把这里占得满满当当,难道这是要点兵?这情形完全出乎意料,再不是擒住裘户就能了事,可现如今进退不是,看来真应了那句话,只能见机行事。
万人列兵,却静得出奇,这安静本身就给人无尽的压力,直到校场中间的高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才打破平静。再看那台上,不是单非还有何人,可他这是什么装扮,点兵这么大的事,你不披战甲已经是犯忌,好歹也穿件衣服,这大冬天赤膊上阵,难道是要鼓舞士气?
“兹先锋副帅单非,立状筹粮万担,征兵八千,前日兵粮计数,粮短三千,兵差六百,行事不利,有负军命,元帅下令,军法处置,杖责八十,全军监刑,以儆效尤。”
“元帅明鉴,是我等……”
“裘户,殷准,别跟娘们似的哭哭啼啼让营里弟兄笑话,留着力气,咱们还要上阵杀敌呢!”高台上,单非出声止住了奔向监兵台试图为他求情的裘户等人,然后单膝跪下,“有负军命,单非甘愿受罚,来吧。”
啪!啪!啪!一声声从高台上传来,响彻全场,除此之外,一片寂静。看着该台上的单非,黝黑的皮肤在军杖落下的地方已经泛出鲜红,那双虎目瞪得极大,再离近些可能还能看到眼中的红丝以及腮帮子紧绷的曲线,但任凭闷响有节奏的持续,那张紧咬的口中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四周的将士,虽然安静依然,但气氛却明显有了改变。每个战士都咬着牙,似乎跟台上的人忍耐着共同的责罚,也同时沾染了那身铮铮铁骨和那片豪气干云。士气在眼底燃烧成熊熊烈火,那片火炙热的好像要点燃整个军营,然后一直烧到靬戗去。王鹏,甚至猫爪都被感染了四周的气氛。
苍远蹙着眉头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监兵台中央那席帘帐之上,果然不愧是禅王,这场阵前杖子的戏真是做的十足精彩,再看这全营上下,哪还有一点短兵缺粮的疑虑,只怕是所有人此刻心中都只想着快些上阵斩下敌人首级,以报单家忠烈。
第二十二章:部署
苍远被裘户领进单非营帐的时候,一位军中的大夫正在给他上药,走近一看才发现单非牙关紧咬,额上挂着豆大的汗珠,黝黑的背后一团血肉模糊,看来真是伤的不轻。那大夫倒是熟练得很,在伤口上涂上药膏,用布带包扎好,又交代了两句,就退下了。
不多会,估计是药膏起了作用,单非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抬起头才发现营帐里多了几个人。但身上的伤不容他做出更大的动作,于是趴在床榻上,苦笑了一声,“小兄弟,你还真守信用,不过我这……呵呵,让你见笑了。”
“还不是因为你!不然小王爷也不会受罚。”裘户这会才真身附体,也顾不得几天前才被眼前的人狠狠教训过,当即冲着苍远发起彪来。
“裘户,休得无理!”单非还想伸手,可一动就牵起背上火辣辣的疼,于是又老实的趴好,“不说我也知道,你们会那么做都是为了我,都是想单家能打胜仗,但强征兵粮实在是有欠妥当,若是闹得百姓怨声四起,我们不是要腹背受敌,民安是大计,相比之下我挨这么两下根本不算什么,这次还多亏了这位小兄弟,我们才没铸成大错。”
“言重了,在下守约而来,如今战情紧急,还凭小王爷差遣。”
“小兄弟不必多礼,今日却有不便,稍候让裘户先带你们在营中安顿,待明日我好些了带你们去见我父王。”单非还想多说些,但实在有些气短,只能先做此安排。
苍远见状也不便多留,拱拳告退,便随裘户出了营帐,想到明日就能见到禅王,当下觉得应该好好盘算一番。
第二天再到单非帐里,他已经能坐在床榻上,若不是之前亲眼看过他背上的伤口,苍远几乎要断定昨天那是一场戏,看来只能解释为眼前这人体壮如牛,恢复神速。
单非的神采也恢复了许多,见苍远几人进来,甚至还笑了笑,“小兄弟,你来得正好,快进来,我父王一会就到。”
“小王爷,你的伤?”立在一旁的王鹏实在有点忍不住。
“哦,这个,呵呵,我从小被打惯了,皮实的很,好的也快。”说着竟然抬手搔了搔头,没一点架子不说,直爽的样子还让人感觉亲近了不少。
“这几位就是你说的在崇蒿遇见的义士?”浑厚的声音合着稳健的步伐由远及近,又扯得苍远脑中一根筋绷紧。循声望去,只见几人步入营帐,为首者两鬓花白,却步履生风,同为帅首,与父亲相比少了几分英气,多了些内敛的沉稳,若不是穿着军袍,苍远倒觉得他更像是个隐士。一路上听闻单家俸佛,才得了禅王的封号,老王爷平日多在白山的别院参禅悟道,也难怪会有这种感觉。但念佛这种事对于带兵之人,反倒是种讽刺,再虔诚也只觉得是种了太多杀孽想求个心安。
“父王,您来了。我来给您介绍,这位……”单非话到这里突然哽住,有点尴尬的朝苍远三人望过去。
“在下叶苍远。”“在下王鹏。”“在下李苗。”等等,苍远用了母姓是为了掩人耳目,可这李苗是谁?苍远王鹏二人微微侧目,只见猫爪双手抱拳的立在一旁,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么个大号。
“果然英雄出少年,听非儿提到几位为民请命的义举,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得几位相助,真是单某之幸。哈!哈!”禅王拍着苍远的肩膀,朗声大笑起来,然后转身坐到榻上,“今日正好要与非儿商议部署,几位也来参谋参谋可好。”
“参谋不敢,听凭调遣。”苍远嘴上客气,但步子还是挪了上去,他倒要看看禅王这仗要怎么个打法。
禅王身后的小兵利落地把羊皮地图往榻上一铺,又退到一侧。一个副官模样的将士上前指着白城东界,“据探子回报,靬戗的军队已经在这里驻扎。这三年来他们一直没有动静,是因为当年云重关一役让他们损兵折将,大伤元气。可后来文帝许的金银大多进了那居的国库,他们没捞到半点甜头,一直心有不甘。这次独自结了六万兵马直奔白城,来势凶狠,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全军兵士不足三万,军粮勉强能顶上两个月,这仗若真打起来怕是凶险得很。”
“人家都把兵营扎在我城墙下面了,管它凶不凶险,还由得了我们说不打。”单非听那副官声音哆哆嗦嗦就一股火冲到脑门子,恨不得现在就拎着棍子冲出去。那副官被他这么一吼,也不敢再接话,一双小眼直溜溜的瞅着禅王。
再看禅王依然沉着脸,也不说话,只一个眼神望去,那单非就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又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这小王爷自小倒不骄纵,也明得事理,只是脾气爆得很,一旦点着了,旁的没人敢上前劝,小时候闹腾得厉害了,末了总跑不了老爷子一顿打。如今年纪大了,脾气跟着长,唯独老王爷能收得了,只是打得少了。可老王爷这一个眼神,单非就晓得自己又造次了,当下战时紧绷,孰进孰退都要万分打量,哪能悠着自己性子,于是安下神来听部署。
“咱们不能硬碰硬,为今之计只有诱敌深入,靬戗这次虽是有备而来,毕竟是长线作战,如果能把他们引进来,在从后方断了他们的粮草供给,这仗他们就大不长了。”副官见禅王说完,忙上前又细细解释了一番,这打起仗来,粮比兵重要,有粮没兵现抓壮丁都能顶一阵子,但有兵没粮,一张张嘴要吃饭,可能没等饿死就被自己人给反了。这次纵观两方,比人数,比粮草,单家都很不利,唯一的优势就是本土作战占了地利。虽然诱敌深入的法子,难免要殃及民众,但借着对地势的了解,且战且退,如果引诱得当,可以拉长敌军的战线。如果再绕到敌军后方,探得粮仓所在,失去了后方的供给,前端的敌军探得越深,就死得越快。就算找不到粮仓,咱们也可以借势将敌军从中切断,各个击破。唯有这样,才能有胜算,而这一切都压在这个“诱”上。
“父王,让我领兵诱敌吧。”想着刚才自己的莽撞,单非迫不及待的想表现一下,于是当下自告奋勇。
禅王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也是,就单非那性子,倘若杀红了眼,还哪能记得诱敌撤退,到时候任谁也拉不回来,怕是要破了这整盘局。“靬戗狡猾得很,还是我来主帅,免得敌方起疑。让裘户殷准带人沿途埋伏,截断敌军。非儿,你带一队精锐去探他的粮仓。”
“嗯!”得了令的单非拍着胸口应下。
“切勿莽撞,若寻不到粮仓所在,速回辽泉。”
“孩儿定当竭力!”说完朝苍远几人瞧了一眼,“对了,让叶兄弟跟着我吧。”见父王没言语,单非就咧着嘴搭着苍远的肩膀把他捞到了身边。
单非微微涨红且挂着傻笑的脸让苍远松了一口气,也难怪他昨天才挨了打,今天就跟没事人一样一脸忠贞赤诚的守着他家老子,火爆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看来应该只是单纯的神经比较大。想到这苍远又把目光移到一脸沉思的禅王身上,那你呢,脚踩在战场的血泊中心里还能念佛经?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