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上——嫣旨

作者:嫣旨  录入:04-14

“小王爷,我们明日攻城!”苍远的眼始终没离开攒动的火苗,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变数在等待着他们,但现在大军已经不能回头。

大军兵分两路在清晨的微光中踏着露珠集结在丹泽城外。城门紧闭,但城墙上隐约闪过的人头告诉苍远,这里并非空城,整个靬戗所剩的所有兵力可能都在这座孤岛般的都城之内,等待着他们。

悠长的号角,然后是犹如天际滚雷般的轰隆声,单非和邵将军已经开始了南面的突城。苍远立在马上看了眼左边的猫爪,又看了眼右边的断山猫,感受着身后将士的呼吸,他,终于也踏上了身为霍家男儿的宿命之路。举起手中长枪,只一个动作,已经足够表达。

“得令!”断山猫率先提着砍刀,大喊着“杀!”冲了出去,一时间尘土弥漫,杀声震天。

合着战马奔跑的节奏,整座丹泽城仿佛在这片呐喊中发出胆怯的轻颤。

箭,如同雨点一样从城头淅沥落下,却没有阻挡大军进攻的步伐。断山猫花哨的挥着砍刀,留下一路断箭残枝,不消片刻工夫已经来到了城门前,飞身下马,朝左右手心啐了两口吐沫,抡圆膀子朝那城门连砍三刀,只听巨响乍起,再看那红松城门已经被劈开了条能塞进脑袋的裂缝。城门内士兵呆傻状的与断山猫隔缝相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其中一人就被薅了起来。从门内看仿佛城门幻化成妖魔,突然裂开巨口,把士兵吸进去,吐出来时已经变作一具无头尸体。见到此等情景,门内士兵无不吓得屁滚尿流,脚下踩着棉花向后退散。

断山猫舔着嘴角的血滴,霎时间又神力附体,三两下功夫已经在城门上开了个洞,身后的士兵鱼贯而入,卸了门闩,打开了第一道城门。进门之后,视线突然暗下来,再抬头望,原来是座瓮城,方才那片刻时间,靬戗的战士已经退进了第二道城门,而在这里迎接他们的只剩下从天而降的火油和飞箭。城门内形势瞬间逆转,断山猫扑灭手臂上的火苗跳到安全位置再回头,瓮城内已是一片惨叫哭嚎织成的火海地狱。

苍远和猫爪看着城头上的敌军,一左一右踏着马背飞向城墙。苍远轻踮着射在城墙上的箭柄借力,猫爪手中的牛筋铁钩攀在砖缝之间,眨眼的功夫两人已经双双登了城头。兵器均未出手,只听弹丸石子划过空气的嗖嗖劲风,接着右边城墙轰的炸开了个豁口,左边的敌军来不及惊呆已经昏倒了大片。

这一下几乎熄灭了瓮城顶上的所有攻势,断山猫招呼着身后的士兵扛着沙土扑灭了瓮城内的火势,借着被热浪点燃的杀气冲向了第二道城门。

晨曦在苍远的侧脸上撒满金晕,面对城头上调转箭头的敌兵,他的手弯向背后握住了那柄长枪。箭雨中舞着那套枪法,不是在霍家宅院的练武场,不是在师徒跋涉的深夜树林,而是在敌国都城的守军阵前,阿爹,哥哥们,还有师傅,你们可看见么?血滴溅在眼睛里,视线模糊成一片殷红,杀声听不见,嚎叫听不见,只听见枪头划破长空的细哨。自城门向东直杀出百丈余,直到我军将士呼喊着把云梯架到城墙,苍远才回过神来,回首望去,一路血海。

断山猫领着手下被堵在内城门外,这道门包着铁面,不再是砍几下就能了事。猫爪带着几个率先爬上来的战士跳下城墙,试图从里面打开门闩,却已被敌军团团围住。见此情景,苍远再不及多想,转身飞奔数步,一个跃身也跳进了潮水般的敌军之中。

长枪横扫,划出一个个半圆,有人倒下,有人被掀飞,但下一瞬又蜂拥上来。好不容易来到猫爪身边,两人背心相靠,都大口的喘着粗气。这么下去肯定不行,当务之急还是要开城门,苍远抬手拍了下猫爪的肩膀。憋足气一个转身,掀翻一众敌兵为猫爪打开了个缺口,然后左手握着枪柄直指城门,右手自尾端一掌推去,只见那柄长枪箭一般飞了出去。猫爪此刻也跃起丈余,追上那长枪,一脚踏在枪头上,在苍远即将被拥上来的敌军淹没之际把长枪又踢回他手中。猫爪本来就轻功极佳,借了苍远的长枪之力,飞身之间已经越过人海,但见他在空中嗖嗖嗖连射三个弹丸,人还没落地,城门上已经被炸出了个容人的大窟窿。

再看从那窟窿里伸出来个灰头土脸的光头,正是运气不好被擦了边火的断山猫。断山猫显然是没弄清楚这炸是谁放的,随手胡噜了一把烧焦的眉毛,领着弟兄就杀了进来。敌军的护城人河被拦腰切断,城门中城墙上,蜂拥而至的大军把战势改写,两方的对抗演变成了一方的屠戮。

第三十八章:杀戮

烈火燃尽化成指向天空的黑烟,正午还没到,这场战争就进入了尾声。南门的将士来报,单非和邵将军已经突进了皇宫,擒住了靬戗的宏帝。

踏着战火焚烧过的街道,苍远无法靠想象还原它曾经的繁华,或者说即便是它完整的样子,也不及锦雕城的百分之一。整座皇宫更像是一位被掏空了生气的暮年老人,只剩下藏不住败落的空架子。这一仗赢得太容易,但他却没有空暇去理清之前萦绕心头的三人棋局,因为此刻整个胸腔内都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情绪,难道这就是打胜仗的感受?他不知道。阿爹每次打了胜仗也会这样?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不是断山猫口中说的痛快。

“叶兄弟!”单非立在宫门前挥着手中的乌金棍,另一只手擒着一个瘫软在地上的身影。南门采用的是重军攻城,单非和邵将军一直在后方指挥,到攻进皇宫才亲自上阵,所以从头到脚几乎没沾一点尘土,倒是他手中的那个半大孩子,眼神空洞的盯着地砖,满身满脸的血。

“这是?”

“宏帝的儿子,靬戗的太子。”单非说着松了手,任那已经下丢了魂的孩子滑在脚边,“宏帝真是老奸巨滑,被擒后妄图从密道逃走,邵将军上前要抓,他居然拿自己的亲儿子挡箭,结果吃了我一棍就死了,现如今只能抓他做人质了。”

无论靬戗太子昨日以前是过着怎样养尊处优的日子,只是一朝丧国,被生父拿来挡箭,又亲眼瞧着父亲被打得脑浆迸裂绝命当场,这孩子的今日,实在经历了太多。苍远看着那个顶着血污颤抖的孩子,看着扎在那孩子肩上的断箭,竟然不自控的弯腰伸出手。可就在托起那孩子手臂的瞬间,那双没有焦点的双眼划过苍远的脸庞,然后剧烈的抖动起来,“放手!魔鬼!放开我!”

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发出如此惨决凄厉的叫喊,苍远退却了。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全是血,不光是双手,连那柄长枪也变了颜色,头发上,脸上,身上,有自己的,但更多是别人,流淌着或凝固了。苍远茫然的望着四起弥漫的硝烟,脑中想起阿爹白虎杀神的称号,想起禅王的话,所有死去的人,靬戗也好,洛萩也好,亡灵没有区别。他终于明白那种无法名状的郁结感觉,战争,无论胜败,终究都是杀戮。

仅以微小的伤亡解决了丹泽的后顾之忧,还擒到了太子作质,大军掉头之后士气高涨,虽然白城那边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虽然前方等待他们的会是场硬仗,但单非显然已经放下的包袱,准备好迎接一切。只是直到大军沿着镜泊湖进入白城境内,苍远的脸上的阴云都没有散去,他的心仿佛停在靬戗宫门前的那一刻,再没走开。

“报!敌军已经撤出白山向我军移动,以两军移动的速度,三日后应该会在辽泉北面的砂原遭遇。”

“哈哈!终于还是动弹了,父王那边既然脱了困,咱们就到砂原好好款待下这帮靬戗的贵客吧。”单非听着来报再按捺不住心中急切,“传令下去,加快行军!”

单非领着大军提前半日到达了砂原,这里正如其名,是一片砂土平原,北方的春季要晚一些,所以虽然雪已融尽,但上放眼望去,砂原上还是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只有灰黑的色彩。这种地形没遮没拦,计谋阵形都很难施展,选在这里做最后的战场,一路机关算尽的靬戗倒真是难得的磊落一回,想到即将迎来的决战,不禁让人热血澎湃。

终于,来了!两军兵力相当,在这边广阔的砂原之上摆出整齐的对垒阵形,那气势几乎平分天际。

战鼓催人,单非架着战车出列上前,身旁绑着靬戗的太子。“靬戗贼寇,你们可认得我车中是何人?”

没等对方阵中答话,一路上紧锁牙关的孩子突然扯着嗓子哭喊起来,“万元帅!救我!”

敌阵哗然,已有几位老将认出了喊话那人正是太子,但各个面露愁容,望向阵中,竟没有一人敢出声上前。

“随便找了个娃娃就想唬住我靬戗铁军?”仿佛单是那声音,就将队列从中央劈出一条道,随着退开的士兵望去,一匹黑马,一身黑袍,一把黑柄关刀,敌军主帅终于现身阵前。

“万元帅!是我!太子,我是太子展央!”那孩子痛苦的扭动着想起身向前,下一刻就被单非按着跪了回去,“莫要嘴上硬撑,我就不信你们没收到消息,就在你们围困白城的时候,我们已经血洗丹泽,宏帝老儿也死在我棍下,如今你们的太子在我手上,还不速速求饶退兵。”

“一派胡言,莫说我认得你手中的绝非太子,就算你所言非虚,我军退兵换回一个只会哭喊求饶的太子,靬戗还怕不亡国。我等出征之时就立下令状,不拿下白城誓不还都。今日我就取你首级,为我军回程开祭。”说话间,那人接过手下递上的弓箭,竟对着战车的方向拉开了弓。

单非震惊了,虽然跟随父王也经历过不少大阵仗,但独自面对如此气场的敌帅,他竟然被生生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能感觉到整个敌阵之中被那几句话激荡起的汹涌,一天之前还对手里的这张牌,对眼前的这场仗,信心满满,这一刻完全逆转。

突如其来的一切甚至让单非忘却了那支指向他的箭,而就在那支箭离弦之际,敌阵沸腾了,马蹄声,脚步声,战鼓声,呼喊声,汇集成江河奔腾般的巨响扑面而来。

“小心!”

单非还没回过神,腰际猛地一紧,已经被猫爪的绳索拉着向右移了半步,没有箭风擦身而过,只听见一声闷响,再抬头,那支箭已经正中的刺入了太子的胸膛。你,到底是什么人?尘土飞扬的敌阵已经找不见那人的踪影,单非扭过头对着苍远大喊了一声,“擒贼先擒王!”

对敌阵前,也由不得苍远再考虑许多,被单非那么一喊,当即打起精神,端着长枪冲了出去。二猫分在左右,一入敌阵就搅得一片人仰马翻,断山猫大刀飞舞,割草一般杀得痛快,苍远却无心恋战,踢着马腹飞一般追着黑影穿过敌阵。

苍远一颗飞石打在黑马的后腿关节,终于在一个缓坡上逼停了那个黑影,“射杀太子,丢兵弃阵,可不是元帅该有的行径!”

“哈!哈!哈!谁说我是靬戗的元帅!”那人牵着马头调转过来,苍远才看清他的容貌,满面伤疤,最深的一道自右颊斜挑向上,延伸到黑色的眼罩之中。

“你到底是谁?”他想知道,因为那人周身散发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如果这次靬戗的征战自始自终都是在这个人的部署下完成的,那他身上一定能找到答案。

那人冷笑一声,手中的关刀已经斜劈下来。

“住手!”断山猫不知何时也已经穿出敌阵追了上来,本身就嗓门极高的他这一声叫得十二分的有力,几乎卷起地上的沙里,可令人震惊的还是他后面的话,“老六!”

刀,闪着明晃晃的光,停在半空。

“八弟?”

“老六,真的是你!你不能杀他,他是大哥的儿子。”说完又转向苍远,“少主,他是你六叔,风刀肖六肖万野。”

六叔,肖万野,所以当初他们闯进的那个帅营是他的,那面血旗也是他的,原来这就是那缺失的一环。太多的线头同一时间在脑中窜动,答案却又成了新的谜题。盯着肖万野的那只独眼,苍远有太多想问,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为什么?”

“报仇。”肖万野面上敛去了杀气,但却没能让苍远放松警惕,这个人跟师傅不一样,跟刘闯也不一样,如果说师傅身上的是痞气,刘闯身上的是野气,他身上更多的是阴气。

“报仇?”

“为了霍家,为了白虎营。单家该死,皇帝该死,靬戗该死,那居该死,能杀一个我就多杀一个,要么杀光他们,要么我死。”那语气越发阴沉,几乎散发出慑人的寒气。

“你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霍家,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这种复仇,最终剥夺的都是阿爹和你们当年舍命守护的东西。如果洛萩亡国,百姓再度流离失所,生灵涂炭,那你们当年打仗流血都是为了什么?下令撤兵吧,不要再让人枉死,洛萩也好,靬戗也好。”

“停不下来了……”肖万野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然后仰起头发出鬼怪一般的尖锐笑声,“除非……”话在这里拖着长长的尾音,等苍远反应过来,肖万野已经鬼魅般的窜到他眼前,他匆忙中只得将长枪横在胸前,不料肖万野却一把扯住了枪头,朝着自己胸口刺了进去。血滴喷溅,肖万野口中含着殷红,脸上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没能救下大哥,肖某对不起霍家,今日死在霍家枪下,终能含笑九泉。若你心中存着恨念,就放任他们残杀,那些人都该死,或者拿我的尸首让靬戗退兵,但是肖某以叔伯的身份跟你说一句,无论掠夺还是守护,到头来都是杀戮,而霍家在这场杀戮中已经失去太多,这个国家实在不值得……”

第三十九章:活法

靬戗的大军退了,带走了肖万野和太子的尸首,这个满目疮痍的破落小国,可能会在内战或外敌的纷乱滋扰下最终走向灭亡,结局无从知晓,这对于单非,对于白城该是大大的好事,可对于苍远,一切却仿若失去了应有的意义。站在白山的半腰,眺望着远方那些终年积雪的飘渺山峰,按着怀中那面白虎旗,耳边一遍遍回荡的都是肖万野最后的话——无论掠夺还是守护,到头来都是杀戮。

“阿远。”断山猫仗着四下无人,称呼也随便起来,不过会出声也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瞥了眼一旁依然若无其事的猫爪,最终还是忍不住提着砍刀跃上了苍远站立的那块山石。

苍远这才回过头,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站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二人在远处守了自己多久,只是觉得在一片笙歌欢唱的白城之中他一刻也呆不住。

“八叔,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苍远眨了下眼,缓慢的,像是要舒缓一直远眺的疲惫,又像是借此沉淀那颗不堪纷扰的心。

断山猫知道他问得是什么,但任他把光头摸得油亮,还是摸不出个答案,“我是个粗人,我知道的那些,老九都跟你说过了。”

“那关于肖万野呢?”

“你觉得他做的对也好错也好,他终究是我兄弟,是白虎营的一员。不过除了大哥,老六的才学是兄弟几个里那是一等一的,他会这么做肯定有原因。”

苍远的目光又转向了远方的虚空,原因,他已经说了,可是那样的只言片语到底是想要表达什么?师傅,还有肖万野,这些跟阿爹存活在一个时代的枭雄,都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把一生的信念嘱托给了自己。可是面对这么多人的人生,自己又该如何抉择?

“别想了。我们弟兄几个当初都是立下死誓追随大哥,老九四处寻查也好,老六佯装投敌也好,做啥都逃不开个义。别说我老八做回草寇苟且偷生,心里也没一刻忘了大哥,可这人,要么是个死,活,肯定各有各的活法。”断山猫知道苍远心里有道坎,可这么一串子话几乎挤光了他肚子里所有的墨汁,牛眼滑动,不禁透着丝怨念地瞥了眼猫爪的方向,但凡有个会吱声的,这种劝人的劳什子事情也不会落在他头上。已经有好些年头没这么憋屈过了,他这长辈当的,当下打定主意,这小子要是再站在这发呆吹冷风,就直接打昏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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