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下——嫣旨

作者:嫣旨  录入:04-14

展商看不出到底谁比谁有耐性,这才察觉原来还是自己的火候不够,因为额上微微渗出的汗丝已经暴露了他的心,再转念一想,或者眼下除了他,确实再没人适合去打破僵局。

“锦兄此番可谓鼎力相助,他日我等大事功成,可忘不了锦雕城的这笔功勋。”

“展……不,当称呼谢二公子,”锦荣抬起头,口里唤着展商,一双眼看的却是座上的凌王,“鼎力不敢谈,功勋说不上,天下事之于锦家,都不过是笔买卖,锦某今日带着这东西来,不过是因为只有它才值得上价。”

直到锦荣从厚重的裘袄下,极为缓慢的掏出一个不起眼的玉石筒,凌王才盖上茶碗,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商儿,去取金匣灵药来。”

主仆二人踏出凌王府的时候,雪还没有停,不过樱都的雪跟白城的雪不同,没有大片大片鹅毛一般,而是很小很精致,可不管大雪小雪还是终年无雪的锦雕城,终究都是一国之土。

看着那个小巧的金匣被锦荣双手团握着,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粒,鹫生平第一次听凭自己的意愿停下了脚步。

“主人。”除了这个喊了二十多年的称呼,那个阴沉的男人再说不出什么。

锦荣艰难的转过头,看见的却是那张冷峻脸孔上几近风干的泪痕,他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当然知道,可是知道又如何。“鹫,这都是命。我快没时间了,咱们回锦雕城,那里还有事情在等着咱们。”

王府的另一端,书房门窗紧闭,屋内被暖炉烘得热腾腾,凌王摩挲着玉石筒的手心也微微出了汗。这个从来只存在于别人口中,只存在于午夜梦境的物件,当真握在手里,却又让人忍不住怀疑,止不住心悸。

“父王,还是让孩儿来吧,莫要再有什么机关误伤了您。”说话间微欠着身子向前伸出了双手,然后在两寸的距离停住,静候。展商自然知道凌王忌讳什么,所以话说了,手伸了,还得要等着凌王给,哪怕此刻他的心已经火烧火燎的急。

凌王挑着眉,又是一番思量,这才把那玉石筒交到了展商的手中,开与不开,他担心的又怎会是展商口中的区区机关。

这边接过手,展商倒也不含糊,利落的翻看了一周,掂量了两下,直向后推开两步,从腰间抽出长剑,以目不可及的敏捷手式让剑刃绕着石筒划了个圈。剑光入鞘,原本光洁的玉石中央已经多了一道整齐的切口。双手握着石筒两端,展商最后抬头望了座上的凌王一眼,然后指尖用力,伴着一声脆响,那个玉石做的壳被一分为二。

透着那条细狭的缝,展商瞧见了一丝明黄,只一眼就再不敢多看,立刻又欠着身把手中之物交还,然后静静的退出门外。那不是他可以分享的秘密,机敏如他,自知进退。站在雪中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赌局的结果他无法见证,可他必须等。

“商儿。”

“是,父王。”不敢踏过那道门槛,不敢抬眼看。

“霍家的叛军还有多远?”

“刚刚来报,距樱都还有三百里。”

“你该回营了。”

“那锦荣那边?”

“他杀了自家妹妹,你以为单家能放过他?快去吧。”

“是!”

策马直奔东郊军营,衣襟卷着飞雪,只留下一串的马蹄印,没有再多言语,没有再多表情,但展商知道他赌输了,而他之所以还活着,不过是因为那支已经快逼到鼻子底下的叫做白虎的大军。

第七十九章:止兵

次日的早朝之上,看着那犹如催命符般的军情急报,祈福归来的齐琼和提心吊胆的满朝文武等来的居然是一个破天荒的好消息:白虎大军止兵商阳。

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六年前,攻无不克的白虎营只是再一次捷战归来,回到了那个原本就属于他们的地方。

可就在齐琼面露异彩,几乎要从龙椅上站起来的时候,这消息的后半段又让满朝上下齐刷刷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再说一遍。”齐琼双手按在龙椅的扶手上,身子最大程度的前倾,仿佛惟有这个姿势才能听得真切。

“回禀皇上,急报上说,白虎大军昨日午后到达商阳,随即就地驻扎。帅首霍苍远只身单骑直奔樱都,如今已经到了西城门外了。”

霍家对他而言,从来就无关人数多寡,任凭身子瘫软的陷入龙椅,唇齿间才无力的泻出一声叨念,“还是来了。”

“皇上,皇上……”常安的身子越凑越近,声音也不觉由低转高,直唤得朝堂上窃窃私语的大臣们都忍不住来回顾盼,却唯独唤不回那双眼眸的神采。

“皇上。”最后还是凌王的一声喊,震退了所有人的杂念,“如今那叛军贼首已俯首城外,还请皇上速速发落。”

“朕,朕略感不适,此事就有劳凌王代为定夺吧。”说话间,齐琼已经再没了身影,只是那短短的几步路,已然向所有人泻尽了他那颗仓惶的心。

领了皇命的凌王一下朝便直奔西城门而去,他不怕霍家反,他赶过去无非是想看看,那个好容易从灭门劫难中逃出生天的霍家人,大费周章的重起白虎旗,这会儿又只身回到樱都,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可令他略有些意外的是自城头四下望去的攒动人头,虽然城下之人把大军都留在了商阳,但这城门内外,早已被十里八乡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候在这儿的文臣武官都被这阵仗憋了一脑门子汗,见凌王驾到,慌忙行礼,得了指示,这才朝着城下喊起了话,“城下何人,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翻身下马,拱手向前,“在下霍擎天三子霍苍远。”

“霍家被先帝赐了满门抄斩,你可知你今日在此,已是欺君死罪。”

此话一出,满城百姓嘘声一片。

“霍某自知是带罪之身,但麾下将士无不是奋勇杀敌精忠报国的义士,今日前来,不为其他,一是献上土番的和书,再来是想为此番随我出征的将士们讨一个名分。”说话间已自怀中掏出两个物件,各执一手,左手是一卷羊皮卷,右手正是面白虎旗。

“大胆!白虎旗早已被废,你私自启用,口口声声说来请愿,却把大军屯在樱都边上,你这分明是要造反。”

看着城头上那宦官的奸佞嘴脸,看着四周百姓眼底压抑的愤慨,苍远身子一矮,朝着城头单膝跪下,抱拳一拜,“霍家满门英烈,如今独我一人,但祖上的誓言没齿不忘,霍家于洛萩永世不称王。”

“霍将军忠君英武!”人群中不知从哪爆出一声喊,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人海中瞬时涛声震天,“霍将军不会造反!”“霍家是忠臣啊!”“求皇上明鉴!”

就在所有官兵都在那鼎沸声浪之中颤抖着后退之时,打从一开始就隐在后方对一切冷眼旁观的凌王终于向前迈开了步子。“霍将军为我洛萩力克顽敌,得此重将当是洛萩之幸,造反一说简直是一派胡言,还不快打开城门,本王亲自到此,就是受皇上口谕来迎霍将军回城。”

苍远循声抬眼望向城头,恰巧与那道冷冽的目光相接,原来,那就是凌王谢恩怀。

虽说是奉了皇上口谕前来相迎,但苍远跟着一队开路的人马,并没有朝皇宫走,而是径直来到了凌王府。凌王也在城门打开的那一刻,就转身去向了一个被唤作金翡阁的地方。

这金翡阁顶着个奢靡的名牌,门脸却朴素得很,玄色的厚重大门好似常年紧闭,可谁知那门内的别有洞天。珍馐佳味鱼贯出,丝竹伴耳乐不停,鬟儿小厮低眉走,席间皆是人上人。

不过凌王来这里倒不是为了吃席,负手阔步直奔顶层,那里已经里里外外等着几十号人。再往那些人脸上瞧,这根本就是换了地方上朝。

嘈杂的议论声骤然停止,大小官儿都竭力让自己的呼吸配合上那由远及近的低沉步声。

“王爷,西城门外那霍家的叛贼……”主事吏部的郭大人算是凌王身边敢说上一两句话的人,刚才议论了半天,这会儿终于等到了正主,连忙凑上前小心问出所有人的心思。

“什么叛贼,霍将军为洛萩带来了土番的和书,此乃大功一件,明晚本王先在府内为霍将军设宴接风,再与他一同上朝面见皇上。”

“王爷真是深明大义,实为洛萩广纳英才。”角落里一个生面孔,连个顿都没打的急忙附和,话刚出口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就随着身旁凭空多出的两个人迅速的消失了踪影。

那是才提的户部郎中,本以为入了金翡阁便是一步登天,没想到第一次就有来无回。他哪里知道,就连那些十余年来几乎把这儿地板磨穿的大人们,也没一个能摸透凌王的心思。

“用人之际也需严辩良莠。”

“王爷说的是。”看着凌王因为不悦而微微仰起的眉毛,郭大人耳根挂着汗珠,又把身子压低了几分,仔细的斟酌着下面的话语,“这话说回来,他若是不反,咱们不是没了由头?”

“告诉本王,在你等心中,这姓霍的该都是个什么样?”

霍家三代为官,又是国将,与朝中不少老臣谈不上交情,但大多相识。对于那些在官场之中苦心经营,摸爬滚打只求上位的人而言,霍家一直是一个跟凌王一样难以理解的存在。为了一己私利而早早选定阵营的人,对于霍家先人不要封地,霍擎天手握重兵却一心在外征战,以及最后全家的安然赴死都想不明白。可是人的本性,都藏着对不理解之事的畏惧,所以当年白虎当朝,他们忌惮万分,如今白虎再度现世,又让他们如临大敌。

但是这些如何能对上凌王的问,那份怕是万万不能说的,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那姓郭的一拱手,“下官浅见,这霍家可称得上愚忠。”

“所以你们相信霍家人所说的永不称王?”锐利的目光在厅中转了一圈,凌王给出了他的答案,“本王不信!只要是人都有私心,他霍家也不例外,所以本王相信他回来必有所图。”

第八十章:序幕

跟随谢祈回到樱都,已有七八日光景,凌王只在第一晚传他去了湖心的行宫,可这些天小草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对外边的事却并非全不知情。他知道锦荣来过,知道谢家三父子的奔波忙碌,甚至知道齐琼去了陉业寺,所以他自然知道苍远如今已和他同处于王府之中。

自从那次算不得重逢的重逢,小草的心绪就注定再无法恢复平静,可人心外边毕竟都蒙了层皮,所以要说压抑也好,掩饰也好,他早学会为一切外在粉饰太平。因为他告诉自己,如今的他是谢樱,这条船上已经载了太多人,由不得他说停就停。

好在这凌王府够大,想要藏住他,实在绰绰有余,可这如意算盘最终止于月儿大清早跑来通传的一个消息。只是那时已经被惊得说不出话的他还不知道,相较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个堪比晴空霹雳的消息还只是个开始。

“樱公子,王爷派人传话,说今天府上的晚宴,要您一起去,听说一会儿还会有人送来新衣裳给您挑选。”

“什么晚宴?”

“好像说是为了给昨日请回王府的霍将军接风。”

月儿这一年多来跟随左右,四处奔走,照顾起居,早已摸透了主子的温顺性子。所以在外边时,没大没小的直接往屋里钻是常有之事。可这小丫头机灵得很,知道回到王府,还是要守规矩,所以这会儿只乖乖立在门口。也多亏了如此,她才没有看见小草脸上瞬间凝结的表情。

等了一会,没听见主子再说话,月儿转着大眼睛,又小声唤了一句,“樱公子,要不要奴婢先伺候您洗漱?”

“不用,我还是自己来。”

“那奴婢先去把早膳端来。”

她的这位主子一直不太习惯被人伺候,对于这一点月儿早已知晓,所以他说不用便是不用。也许是一门心思都在惦记一会要被送来的新衣,所以月儿没有听出这一次的不用,语气有什么不同。

这边刚把碗筷撤下去,那边已经有人送来了几个盒子,月儿见人走远,忙凑上去兴奋的一一打开,在一堆浅淡的素色中一眼相中了一件白底缀着樱花的长衫。

“樱公子,这件很称你。”边说边拿起往小草身上比划。

“还是那件好。” 小草摆手,随后指向泛着淡淡草绿色的一件。

衣服刚上身,月儿的眼睛就弯成了新月的形状,她家主子真是穿什么都很好看,可是,“这袖子是不是有点短?”看着主子端起手腕,又左右拽了拽袖管,确实是短了,看来裁缝师傅还是按照上次量的尺寸。

看着月儿嘟起的嘴,小草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扯出一丝微笑,语气温柔的像是安慰,“不打紧,就这件吧。”

直到走出院子,月儿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笑,一个那样温润如水的男人,若是生在别处,会做什么营生,又会有一位怎样的妻,但无论如何都好他现在经历的一切,想到这,月儿鼻子一酸,不觉加快了步子。

小草把衣裳脱下整齐的叠放好,一转身就看见一个小人儿左顾右盼的准备往屋里钻。

“祈……公子。”后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谢祈已经一脸正经的把食指抵在了嘴巴上,然后轻手轻脚的把门掩上,径自爬上凳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只要是回到王府的日子,谢祈就没少往这院子里跑,可每回都是远远就听见他的声音,所以这次的反常举动必定事出有因,小草心里这么旋摩着,也不出声,只是静静的等。

只见谢祈咕咚咚一杯茶下肚,放下茶杯嘴角又露出他独有的狡黠笑容,“这次你可被我逮到了!”这话一出,小草心中大惊,但反映到脸上不过是眼仁不易察觉的闪动,谢祈显然对这个反应不甚满意,于是撇撇嘴又抖了一句猛料,“今日的晚宴,就能见到老朋友了,你怎么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

“祈公子都知道些什么?”

“所有,全部,包括你们的另外一位老朋友。”谢祈说着,伸出手指在左脸颊上自嘴角到耳根比划了一道,然后在充分欣赏完小草脸上的阴晴变化之后,再度出声,“不过这些我还没跟父王讲。”

“为什么?”看着谢祈顽皮的挑起眉毛,小草突然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还能是为什么,这小家伙自打把他接回来心里就只念叨着一件事——展商,不,是谢商。只等他把这一切都理了个清楚,又一个的问题浮现脑中,“祈公子想要谢樱怎么做?”

“如果我说要你死?”明明是来之前就盘算好的事情,可没想到真的说出口,谢祈的脸上突然失去了一贯的伶俐。事后他想过,可能自己打心里还是不想谢樱真的去死,只是他的世界里全是踏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的人,这种人根本不该去介意脚下踩的到底是谁,所以在那一刻,他还是认定自己做了对的抉择,为父王更为自己。

“谢樱本就是死过千百次的人,只是这一死如何帮得了祈公子?”

“为了朋友对父王意图不轨阴谋败露而死,或者是受谢商之命刺杀父王失手被擒而死,那自然是不一样。”

原来,如此!小草的目光再次扫过对面那张已经恢复了神采的小脸,为了巩固他父王的万无一失,这个孩子早在得知他那些过去的时候就给他判了死刑。谢祈来这里,不过是为他的死再增添一份价值。

“可是,谢商为什么要指使我刺杀凌王?”

“或者已经手握东郊兵权的他只是不想再等了。不过……父王若是真有什么差池,这可就不是一条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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