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下——嫣旨

作者:嫣旨  录入:04-14

冲出阵营,一马当先,带着身后的巨浪滔天,心知已无退路,不如豪气干云天一往无前。

在战马的嘶鸣声中,两军的战士撞击在一起,激起万丈迷尘。然后渗透交嵌,所有人都在混乱的视线中寻找自己的敌人,挥刀,或者在挥刀之前先抛出自己的热血。

一杀到底,拉着缰绳转头时,马蹄已经浸满了鲜红,苏哈娜发梢的铃儿划出一道银线,发出的声音却说不出的沉闷,就在这时,穿过血光人潮和飞舞的剑戟,她看到了自己的敌人。两人同时蹄着马腹向对方飞奔而去,苏哈娜瞄的是脖颈,长鞭似灵蛇吐信,猫爪瞄的是眉心,钩索似蛟龙潜行,两件兵器却在半空之中彼此纠缠在一起。两匹战马擦身而过,可马背上的人如何肯放手,交错的眼神还来不及收起,手中兵器的巨大拉力就传遍整个身体。猫爪拉起缰绳,扯得身下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将将回身,只觉得手中钩索分量骤然变轻。抬头看,只见那苏哈娜松了缰绳,踮着马背借力,手中寒光祭起,已然向着他的方向凌空飞近。猫爪自不含糊,左手摸向腰间,反手扯出一柄短剑挡在胸前。利刃刺穿身体的闷响令四周万籁俱寂,猫爪的眼睛从苏哈娜无限放大的脸孔往下移,才发现抵在自己短剑之上的不是苏哈娜的刀刃而是刀柄。或许就像在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猫爪念里想的只是挡下这一刀而不是拔出刀要了苏哈娜的命,因为还有不舍,所以做出了抉择,而苏哈娜的抉择就是将刀刃转向了自己。

“我最终还是做不了一个好将领,”苏哈娜跨坐在猫爪的战马上,靠着刺穿自己的短剑支撑着身体,口中喷出的血沫在猫爪胸前的铠甲上留下连片的花朵,“有太多事情我们选不了,但我至少还能选择让自己的死去,别怪我……没有勇气……等着去看我们的结局……”

师傅说过,人只有活着才能去选择,可眼前这个女人却说,因为没有选择才选择死去。猫爪脑中突然想起他和苍远离开那居的那个夜晚,最后能够逃脱,与其说是他们计谋成功,不如说是苏哈娜放弃。即便如此,苏哈娜还是一路跟着他们,直到了云重关外那个发生雪崩的峡口,她才突然停住,然后留下了唯一的一句话,她说,她宁可葬身于那个雪谷。苍远一直往前走,可他却鬼使神差的回头看了一眼,那峡口中已经再没有苏哈娜的影子,只是晚风吹来,夹杂着银铃的细响像极了女子的啜泣。

生而对立,就像蟾蜍与蛇,鸡与狐狸,纵使心有不舍,依然无力抗拒本性和命运。自杀声响起的那一刻,猫爪收起的笑容,苏哈娜眼角的泪滴,关于那场战斗的一切真实记忆再难寻觅。活下来的人只记得手起刀落,杀至天明,漠然的看着一路上躺满分不清敌友的尸体,然后拖着疼到麻木的身体回营。更多的就此死去,然后与先辈的尸骨一同向地而生。

第九十二章:决战

苍远骑着马刚到瑶城附近就闻见了那股子战场散发出的独特气息,飞驰穿过冷清的街道,直奔城外的白虎营地,才看见满目疮痍。在床铺上辗转呻吟的伤兵占据了那些留在战场上的战士空出的营帐,到处飞舞着嗡嗡作响的蝇虫增添了这夏末的燥热,那股充斥鼻腔的气味此刻变得越发清晰,是腐烂的尸气,因为那场战役之后,双方都受到重挫,根本再没力气去掩埋那些尸体。

“霍将军,你可来了。”王鹏拄着一根树枝从帐里冲出来,要不是苍远伸手去扶,险些扑到在地。

看着王鹏激动的表情,看着四周战士们投来的期盼眼神,苍远锁着眉头,将搭在王鹏臂上的双手握紧,“让大家受苦了,霍某对不住诸位兄弟。”

这边还没在营帐中坐定,自外边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白虎营霍苍远出营接旨……令霍苍远领白虎神兵,镇守瑶城,战至一兵一卒,绝不得放那居贼寇入境……”

“这分明是要我们去死呀!”这边传旨的官儿刚走,营中就炸开了锅,只要是脑袋清醒的,都听得出这圣旨的意思。

“霍将军,你倒是说句话呀。”王鹏直勾勾瞧着苍远,心中早已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苍远却还是紧闭着双唇,只把手中的圣旨攥紧再攥紧,他早知道齐琼会下这道旨,因为在决定动身之后他还问了那个小太监两个问题,一是小草身在何处,二是齐琼除了旨意还有没有留什么话。关于第二个问题,小太监没有说,而是自袖间掏出了一卷漆封的信纸,展开后,上面是娟秀的小篆字迹,内容只有短短一句:就当朕亏欠霍家,为了洛萩,再帮朕一次。

一路上苍远都在想,无论是特意把小草留在宫中,还是折辱身段的亲笔相托,齐琼要得不过是自己甘心赴死,而齐琼会这么处心积虑,是因为他从没真正做过皇帝,所以他从来就没真正感受过臣子对君王对国家的忠心。所以在那一刻,苍远就打定主意,要如齐琼所托的再帮他一次,不单是守住瑶城,而是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可是眼下,感受着整个兵营里散布的绝望之气,苍远才真切觉察出那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决定,抉择自己的命运容易,可以他终究无法代替这里所有的人轻易做出生与死的决定。

沉思良久,当所有思绪最终汇集成形,苍远的双唇终于吐出声音,“王鹏,召集所有战士午时三刻校场集合。”

诺大的校场充斥着战士们沉重的呼吸声,七年前,同样是云重关,同样是白虎营,同样是孤军御敌,那一刻战士们等的是白城的援兵,而这一刻,他们的命运即将由苍远口中开启。

“在同一面白虎旗下,我阿爹说过,好男儿当战死沙场,但跟随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想打仗不想死伤。可是我们扛起这面旗子的时候,同样也扛起了责任,那一刻起,战或死不再是单单为了我们自己,而是因为我们身后还有需要守护的人。我手里是皇上下的旨,上面说要白虎战至一兵一卒死守边境,在那云重关外就是那居的大军,但你们的命运不是握在别人手里。就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再选择一次,离开这里,忘记自己曾经是白虎营的战士,然后日夜祈求洛萩难免于战火好让你们可以安度余生;或者跟我一起留下,不是留下来等死,而是为了守住更多,守住更久,拼命在战火中活下去。”

如果再没有人愿意去守护,这么一个门户洞开的洛萩还能容得下谁的安身?这短短几句话点燃了战士们恍若无神的眼睛,也点燃了他们早已被埋葬的心。高台之上,那个以手指天的男人告诉他们,战不是求死,而是为了生。

傍晚时分,苍远在自己的营帐内听到了王鹏清点出的最后人数。

“全营上下士兵共计三万七千零六十二人,其中重伤兵两千八百一十人,剩下还能打仗的决意追随将军守城的一共三万一千两百六十七人,其他的……”王鹏哽在这里,最终还是有人决定要走,他说不出,也想不通。

“王鹏,你还记得师傅说过,人都该有自己的选择,师傅没有替别人选,我们也不该。一会儿传令下去,那些要走的人,谁都不能为难他们。另外让他们再为白虎营做最后一件事,护送那些重伤兵去白城。”

“是!”王鹏正转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连忙回头,“还有一个事……那个……”

“说。”

“八爷他不肯走。”

苍远白天的时候来看过断山猫,那硕大的身躯被染血的白纱左右上下包了个严严实实,吃力地吞吐着每一口混浊的气,仿佛动作再大一点就会把床铺压塌下去。那柄砍刀就立在一边,没人得空去擦拭,凝着黑血的刀刃上遍布着锯齿状的小坑。断山猫是在那场大战的第二天被人从战场上拖回来的,王鹏会想起那情景都忍不住哽咽,当时断山猫虽然还没断气,但周身的箭已经让这老猫变成了活生生的刺猬,就那样,那砍刀还被他紧紧攥着如何也不撒手,最后还是王鹏和山伢子硬拿手扣才扣开的。山伢子帮着往外把箭头,每拔一个就看见一个窟窿,血就从那里面哗哗的往外流,一只手压不住就两只手,然后看着血从指缝里渗出来就哇哇的哭。多亏了那老猫的体格子,才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又绕了回来。苍远在边上坐了一会,一直没见他醒,便离开了。

这会儿听王鹏说他不肯走,苍远便直奔他的营帐,本以为他又昏睡过去,刚走近,就看见那双牛眼霍然睁开,然后转向苍远的方向,刚一看清,又被泪水模糊。

“阿远,八叔对不起你……没护好白虎营,也没护好小猫……我看见他和那苏丫头在马上……还没等我杀过去,就看见他中了箭,马也中了箭,然后就都不见了……”

透过被断山猫握紧的手掌,苍远能觉出他的伤心,他是打心眼儿里把他们两个当成自己的孩子,都说上阵父子兵,可不管是七年前还是如今,眼睁睁看着战争夺走至亲,再坚强的人也会体味到彻骨的疼。

将自己的右手加覆在断山猫的大掌之上,“八叔,我来了,瑶城我会守住,猫爪我会找回来,你安心的随伤兵去白城吧。”

将将舒缓的面容又在白城二字响起的瞬间局促起来,随着床榻吱的一声惨叫,断山猫竟然生生坐了起来,“人家都能选,为啥我不能选,我要留下,我还能打,我还……噗”话没说完,一腔鲜血又夺口而出。

苍远几人连忙将他按会床上,又是劝又是检查伤口的包扎又是灌药,一直弄到深夜,营帐里才再度安静下来。断山猫不再说话,但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还在试图坚持着他的心意。

孤灯之下,苍远又将断山猫的大掌执起,只是这一次变了声音,“刘先锋,你在我麾下当兵,可是该听我号令?”此话一出,断山猫的脸瞬间不再紧绷,苍远自然是知道这老猫的脾气,“而且此去白城,我还有一要务托付与你,这事情非你不行。”

苍远故意停在这里,等得断山猫好生着急,不一会就孩子一般泄了气,“你说呀,我答应你还不行。”

“单非与我出生入死多年,是过命的兄弟,七年前云重关一役,禅王奉旨护驾,未施援兵,以致悔恨至今,所以如果我没料错,不等你们到达白城就会遇上他带着兵马前来增援瑶城,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劝他回去。”

“为什么?”

“如今的洛萩,好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那居选在此时发兵,也是想抓住这个时机。所以现在的洛萩,需要的不是满国皆兵掏空元气,而是韬光养晦修养生息。如果能用最少的消耗,抵御住那居,哪怕只是拖延,只要能挺过这个冬天,来年那居必不敢如此猖狂进犯。你们的头一仗已经挫了他们的锐气,接下来我要做的只是撑下去,随我留下的三万人或许最终难逃一死,但白虎营不会死,因为用我们的命换的会是洛萩的太平。”说到这,苍远停下沉思了一会,又再次抬起头,“皇上对我心存芥蒂,帮我转告单非,我会奉命守到最后,不是因为君要臣死的愚忠,而是不希望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最后只是为了守住一个臣不忠君不信的悲哀时代。”

断山猫最终随着队伍离开了瑶城,躺在摇晃的马车上,脑中一直重复的最后那夜苍远向他诉说的那些话语,虽然他并不完全明白,但既然是苍远的命令,他就会一字不差的说给单非听。可在遇见单非的兵马之前,他们的队伍先是遇到了两个人。

“大当家,快醒醒,俺抓住两个细作。”山伢子窜上马车,可能是难得碰上他家大当家动弹不得,这几日越发放肆,那几声喊得极为兴奋,几乎能把死人吵醒。

断山猫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熊孩子给抽死,无奈只能改为以眼杀人,“别嚷嚷,什么事好好说。”

“俺在前面探路,看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上前一问,他们说要上瑶城找俺们霍将军。大当家你说,这两个人又不是俺们白虎营的人,这会儿百姓都往外逃,他们反而往瑶城去,是不是有鬼?所以我就叫人把他俩绑了回来。”

“扶老子起来,把那两人拉过来问问。”断山猫一看那两人,就乐了,那两个鸡仔一样的白面书生被绑在一起,活像还没下锅的油条,“给老子说说,你们找霍将军有什么事?”

两人一见这大汉整一付土匪模样,对视一眼,愣是没敢出声。

“大当家,我还从他们身上搜到了这个。”

断山猫这不回头还好,一回头看见山伢子手中的布包内,竟是一件旧物。“快松绑,你们俩别怕,我们都是白虎营的人,你们如何寻得这金枪,如何要来瑶城找霍将军且跟老子细细说来。”

“实不相瞒,我二人乃是师兄弟,家师姓骆,在牛家庄行医,几年之前,我们和霍将军曾有过一面之缘。去年家师病重之中听闻白虎营再现世间,还平定了土番,就在离世前将我二人叫至床前,把这金枪交与我二人,他说他辗转找回这支金枪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它还给他的主人……”

二人还没说完,断山猫已经抖动着庞大的身躯抽泣起来,一手摸着那金枪头,口中一面叨念,“老九啊,老九,你在天有灵也要来帮阿远渡这个劫……”

他这一哭着实让所有人都傻了眼,山伢子也觉着不对,连忙“大当家。大当家。”的喊,这才把断山猫从那份思绪中唤回来。

“在这我替我们将军谢谢二位了,瑶城如今战情危机,二位不便再往前去,这金枪我会派人送过去。”

听了断山猫的结论,那二人顿时面露难色,左右纠结了一番,终于又鼓起勇气,“这位好汉,我二人还是希望亲自物归原主,一方面是家师的嘱托,另一方面,我二人虽然不济,也略通医术,如今瑶城战急,我二人虽不能上阵杀敌,倒也能在营中施术医治,作为洛萩子民,我二人也想为霍将军,想为白虎营,想为洛萩尽一份力。”

看着那两个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落尽的晚霞里,断山猫抬起头,就看见天边一颗早早升起的星,他想起了老九,大哥,还有很多属于他们的过去,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想明白了苍远说的那句话,这一切都是轮回,无论是七年前还是现在,白虎会守护着洛萩,白虎不会就此死去。

第九十三章:明君

将伤兵送出城后的第十天,云重关外再次响起战鼓雷鸣,那居去而复返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十五万大军,对峙阵前,只觉得那乌丫丫的队列绵延数里,已经超越了目光所及。

“霍苍远,你自己回头看一看就知道什么叫重蹈覆辙,七年前,就在这里,我们杀了你爹,杀了你两个哥哥,杀得你白虎营不剩一兵一卒,今天,这场仗也不会有别的结局,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去给苏哈娜陪葬。”

那是克鲁巴,本该要迎娶苏哈娜的男人,苍远见过他看苏哈娜的眼神,可如今那双野兽一般的眼眸之中只剩下犹如地狱业火一般的仇恨。那居的战士们也仿佛感同身受这他们将领的伤悲,杀声齐出喉,竟掀起一阵含着血腥味的风。

“克鲁巴,你以为人多就一定会赢,你错了,因为你打这场仗是为了复仇。”苍远说着,举起手中金光灿灿的长枪,微微的侧过身子,“告诉他们,我们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

“守护洛萩。”

樱都永祯殿

“瑶城急报。”

随着一声通报,一个士兵打扮的男人自殿外快步走到大殿中间,还没等他站稳,齐琼已经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别跪了,快说,快说。”

“启禀皇上,五日前那居大军十五万与镇守瑶城的白虎营正面交锋,双方奋战一昼夜,白虎营人人英勇杀敌,拼死顽抗,那居先锋见久攻不破,已在次日巳时下令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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