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
唐远鼻头酸了,红了眼眶。
沙哑的声音从喉头里滚出来。
“不上班了,一直到你好之前,都不上班。”
他抓紧宁海伸出来的手,收紧。
“我陪着你,以后都陪着你。”
印象里,唐远总是在工作。
兼职,正业,兼职,正业。
他那么努力,就是为了离开自己不是么?
为什么现在还要放弃唾手可得的一切,回来呢?
宁海看了看自己苍白的手,骨节突出,瘦的可怕。
泪水涌进他的眼眶。
他咬紧了牙才没有落泪。
他说,“远哥,我身体是不好,但是你不用天天来的。你有空来看看我就好了。”
他的语气有点自嘲。
是啊,这样一个病弱的人,连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忍心,可怜自己。
更不用说旁人。
大概唐远只是可怜自己吧。
只是怜悯吧。
“远哥,你工作要紧。我这里没事的,会好的,你不用担心。”
他闭了眼睛,不忍看他。
他怕自己又忍受不住心头的委屈。
他憋了太久了。
他害怕他的自私害了唐远。
他害怕唐远强大的自尊和责任心让他为了自己的病留下来。
这不应该,也不值得。
将死之人,何苦还要拖上一个。
就放他远走,飞走吧。
自由,不是他一直追求的东西么?
第十四章
唐远听了他的话。
急红了双眼。
他还是不相信!
不相信自己愿意陪他,已经爱他。
恨!
恨透了当时卑劣的自己,撒手走出了宁海的世界!
他恨!
恨透了现在哪怕跪在他的床前,都求不回当时的一分一秒。
他只能大手拥抱他,紧紧的拥抱他。
滚烫的泪水留在宁海瘦弱的脊背上。
温热了他的心。
他拍着唐远的肩膀。告诉唐远,“远哥,我会好的。这种病好治,真的,我知道。”
他的手一下下拍在他的臂膀,他的后背,他的心上。
这样一个人,还要安慰唐远,安慰他悔恨的泪水。
这是爱。
唐远以前不懂。
这就是爱。
宁海有些恍惚,他一心还想着唐远要工作的事。
“远哥,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有事打电话给黄毛他们就成。”
他推开唐远,看着他的脸对他说:“远哥,肾衰不是绝症。找不到合适的肾,还可以透析。没事的,你回去吧。”
唐远看着他,现在才有机会靠近他,发现他眼睑下都是浮肿。
听到他的话,眼泪又汹涌而出。他张了张嘴,脸颊上的泪流进嘴里。
哭的,涩的。
他颤抖着声音说:“我不回去,你听话。把苹果吃了,好不好?”
他脆弱到了极点,几乎不敢看宁海澄澈的双眼。
他把头埋在宁海的被子里,双手却还紧紧的抓着他的手。
“我不回去,好不好?”
好不好?
多少人流下泪来。
对着时光祈求,问着好不好的问题。
时光总是狠心的。
不好。
他回答。
但是宁海呢。
阳光照进来,射到床头的水杯上,留下倒影。
晶晶亮的,仔细看,还有彩虹。
“好。”宁海轻轻地说。
他没有很多力气,所以说不响,但是他说的很清楚。
唐远趴了很久,才抬起头来。
拿过刀,继续削那个没有削完的苹果。
一时又是无话的。
但是宁海很享受。
那种静谧的快乐让人迷醉。
家,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
这时候,黄毛来了。
领了两班兄弟来了。
黄毛现在混迹江湖,从小混混,混成了大混混。
他说,他这辈子没追求,就是喜欢出头,有面子。
宁海不劝他回头是岸。
宁海觉得,一个人要怎么活,是一个人自己的选择。
再说,宁海以前也这样,他懂那种疯狂,那种喜悦。
黄毛推进门,看了宁海起来了,立马笑了。
“海哥醒了?”
他手上拿着一个豆浆机,还有一大袋子黑米黄豆之类的。
他抓了一个老中医问的。
肾衰的病人不好多喝水,最好是磨豆浆。
浓浓的,黑豆,黑米什么的都好,对肾好,对病好。
他记下了,喊了兄弟去弄了台豆浆机来,准备给宁海补补。
可是他一来,就看到唐远那龊货在削苹果。
“草,削嘛苹果,你知道肾衰的人能吃苹果么?!不懂就削?”他抢了唐远手上的苹果就丢在地上。
那苹果顺着地板滚了一圈,粘了灰。
脏兮兮的,像唐远的脸色一样。
唐远有点傻,手足无措的。
他一个大男人,这个时候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没问,他没问医生宁海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他什么都没有想透就来了。
他真……屁点用都没啊!
紧紧握着左拳,脊背都颤抖起来。
嘴唇抿着,有点苍白。
宁海看他脸色不好,连忙去拉他的手。
嘴上还说着:“远哥,黄毛他……”
黄毛看他还要去拉那人渣的手,火气就上来了,伸手去推开唐远的另外一只手。
结果呢,他手上拿着刀呢。被黄毛一推,在伸过来的宁海的手上划了一道。
宁海病了,手背上有点肿,都是水肿出来的。
但是指头上细的可怕,好像只有骨头了。肤色也惨白惨白的,他长久不晒太阳了,病了就更不用说了。
血顺着伤口流下来,印着白的渗人的肤色,刺眼的很。
黄毛没看到,还指着唐远的鼻子骂:“你个狗蛋养的,特妈还要来这发疯啊?!”
唐远不管他,他满眼只有宁海被划了一道,流血了!
他吓得立马扔了刀,抓了宁海的手来看。
“没事吧?!”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一屋子的人都惊了。
黄毛也被他吓住了,安静下来。
才发现,宁海的手划伤了。
黄毛狠狠淬了一口,妈蛋的。
就踹了身后一个小跟班一脚,“快去喊医生去,草!”
“没事,没事。”那个伤口不深,就是轻轻划了一下。
因为血管被涨阻了,流的血才有点多。
宁海扯了几张床头柜上的餐巾纸,擦了擦血。“没事,远哥。”
唐远拿过他的纸巾就丢了,仔细的对着伤口吹起来。
“别用那个擦,要感染。”
他按了呼叫铃,嘴上还是轻轻的吹。
“让医生看,你别瞎忙。那有没事的?人生病了,容易感染。”
宁海笑了。
他看到唐远头上的发旋,几根头发不安分的立起。
傻傻的。
黄毛摸了摸鼻子,看着这么两个人,心里一阵不痛快。
感情他才和傻逼一个样,给人看笑话了。
呸,反而是他多余出来了。
但是没办法,那两个人,任谁看了都不忍去打扰。
只能带着一帮人,又退出病房。
留一室安宁给两个人。
第十五章
颜泽来电话了。
唐远第一时间接起来。
但是消息并不让人满意。
他说他目前能联系到的肾源,都不合适宁海的身体。
还要再找。
唐远着急。
他自己也去检查了,黄毛带着那班兄弟也检查了。
没有一个人合适的。
全世界都在着急,唯独宁海。
笑了笑对他说。
“远哥,没事。不是有透析么?死不了的。”
死不了的。
唐远一拳头砸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闷得一声,重的吓人。
无能为力。
他静了下呼吸,才进的病房。
宁海在看书。
宁海看他进来,放下书道:“远哥。”
“你继续看吧。”唐远坐在他边上,撸了撸他的头发。
“嗯。”宁海又拿起来,细细的读。
宁海这个人,本质上是闹腾的么?
不是的。他不是闹腾的。
他安静的很,特别是和唐远在一起的时候。
曾经他闹,是因为没有人注意他。
他怎么做,身边都是匆匆而过的人,所以他闹,激起别人的关注,满足他的心。
他不闹,安安静静的话。
他会害怕。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唐远就在边上。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双颊,头发,鼻头,指尖。
虽然它们已经不再健康,没有以前有活力了。
但是它们为人关注,终于有人愿意静下来阅读它们传达的思绪了。
他很开心。
所以他更愿意选择安静。
安宁,安宁。
他终于停下来,拥有了安宁。
日子一天天的过,宁海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他呕吐的越来越厉害,尿越来越少。
医生说,可能会发展成尿毒症。
但是宁海笑得越来越多了。
每天都勾着唇角笑。
他对唐远说:
远哥,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从来没有。
唐远不知道在暗处摸了多少眼泪。
他以前从来不为自己的事情哭泣。
但是现在这段时间,他不知为宁海落了多少眼泪。
直到九月。
宁海的生日要来了。
宁海对唐远说,“远哥,你生日要到了。我们庆祝一下?”
他嘴唇泛白,说话的时候,能看得见嘴角的死皮,翘起来,看的心痛。
唐远故作开心,笑了笑说:“你想怎么帮我?”
宁海说:“嘿,你大概不知道吧?”宁海靠在后面的枕头上,脸色和枕巾一样惨白,“其实我们俩的生日是同一天的。我想你帮我买个蛋糕来,我们俩一起过好不好?喊上黄毛他们,热闹一下。”他伸了伸手,舒了个懒腰,很轻松的样子。“我都快憋死了。”
唐远转过身去,帮他开打笔记本电脑。
宁海习惯听歌,英文的,每天都要听。
唐远知道他这个习惯,就每天给他放。笔电放在离病床最远的桌上,免得辐射伤害他。
宁海打趣说,那里那么娇贵,听听歌还辐射呢。
唐远也只是笑笑,还是那么做。
这一次,他按了开机键,眼睛里的泪水又有点忍不住了。
他想起以前,宁海每次都抱着一个大大的蛋糕,喊一帮朋友来。
整个生日会,都是热热闹闹的。
那些人有他认识的,比如黄毛。
也有很多是他不认识的,但是他知道,都是宁海混的时候结交的朋友。
他对那些人有点抵触,因为总觉得那些人不正经,没什么涵养才会走上混混这条路。
但是宁海呢?
他从来没用混混这个词形容过宁海。
他觉得宁海只是个性强了些,爱事,所以出去玩玩。
和他们不一样。
但是生日会接触了几次之后,他发现。
这些人都是有义气的,值得做朋友的。
比那些为了奖学金,为了学绩点明争暗斗的【好学生】好多了。
渐渐玩开了,路上看见也能打招呼。
生日会上,宁海总唱一首歌。
唐远觉得他长的好,但是从来没有留心他唱的到底是什么。
没用心听,就听不懂。
听不懂歌词,听不懂心声。
后来离开了宁海家,他开始想念那个曲调。
就去网上搜索,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Back to decenmber
这么一首歌。
唐远还是不懂,这首歌为什么吸引了宁海这么多年。
这是一个秘密,折磨的唐远心里痒痒的。
现在宁海病了,他都忘记了这件事。
播放器里流淌出这首歌的旋律。
女声在里面淡淡的哼唱,像是说一个故事一样。
宁海在病床上,看着窗外,也静静的合着。
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只有一窗的风景在他的眼里。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笑容。
看着唐远,笑容更深了些。
第十六章
生日那天来了。
盛夏的光芒里,初秋的景色。
病房里,三十多号人挤着。
拉了灯的,只有几根蜡烛的光照亮了病床前的那个人。
黄毛冷不丁的说:“怎么和闹鬼了似得。”他看那个烛火,阴森森的,还是在医院里。
他怕鬼,从小就是。
边上的兄弟调笑他:“老大你煞风景啊?海哥生日,你说鬼,简直欠拍。大家说是不是?”
其他也纷纷起哄,闹了起来。
只有病床钱的那一个,神色平淡的,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向往。
他脸上有笑容,很虔诚的。
他说,“远哥,许个愿吧?”
对面的那个男人也被烛火照亮,脸上的笑容淡淡的,甚至还能从眉角捕捉到一点愁丝。
他说:“一起许吧?我们都生日。”
“好。”
黑暗里,他唱起了那首歌。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显得有点寥落。
但是每个人都没有出声,静静的听着。
听他唱完之后,才缓缓舒一口气。
每个人都舒一口气。
这是一种压抑在胸腔的难过,无法咽下又吐不出来。
他笑笑说:“数到三就一起吹蜡烛吧?”
“好。”
两个人默数了三秒钟,然后一起吹了蜡烛。
一室漆黑。
宁海许了一个他许了将近十年的愿望。
他希望有一天,能有一群人,替他庆祝一个生日。
为他庆祝的。
满满的蜡烛,很香的蛋糕。
可以没有很大的排场,可以没有许多人。
因为他的心很小,装不下很多人。
但是他希望有个人的心里,能装着他。
一个很简单的愿望。
等了这么多年,才真的实现。
他也舒了一口气,很开心。
大家都欢呼起来,黄毛伸手去按电灯的开关。
等到光芒照亮整个房间的时候。
宁海已经昏倒在床上,没有知觉了。
他嘴角有笑容,很轻松的样子。
滴答,滴答。
时钟在响。
滴答,滴答。
时间在哭。
之后就是一阵手忙脚乱的生死争夺战。
送进急救室的时候,唐远都呆住了。
刚刚还许了愿望的人,脆弱的像风暴中的鸟。
它似乎永远逃不出那种暴虐似的惩罚。
鸟儿有了翅膀,以为飞出了木枝牢笼的束缚。
却不懂翅膀太小,总要被风捆绑。
幸福快乐。
真的很难,就好像从暴风中幸存的鸟儿。
世界上,又有多少对呢?
医生反复说,只要按时接受透析,注意日常饮食,是不会出现生命危险的。
但是他不相信。
因为宁海还不能健康的站在他面前,像以前一样。
绝望的时候,唐远的电话响了。
是一个声音青涩的青年打来的。
电话上显示的是颜泽的号码。
唐远本来面无表情,机械似的接起来,任它在耳边肆虐。
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画面。
健康的宁海提着蛋糕,来到他的面前。
他说,远哥,生日快乐。
但是这样的生日,他如何快乐?
“……你在听么?你要找的肾找到了!”那端的人似乎很着急,声音也越来越大。
唐远才回过神来,肾?肾!
他疯狂的捏紧电话,声音都改变了,颤抖了。
“找到了?”他小心翼翼的,深怕是一个梦,幻听,或者其他什么。
“对,你现在让那边的医院马上安排……”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听清楚。
就好像阴霾许久,突然放晴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