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闪着我的眼睛,呼吸急促。
停下,Serval!
我在我们的鼻尖相距一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缓缓地闭上因为过度近视而失焦的双眼,我的呼出的字句很轻地落在他的嘴唇上。
Caracal,你相信么?我不在乎。
然后不理会他的推搡,忘情地低下头。
几秒钟后,他猛地推开我,我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睛里刹时含满委屈的泪水。他跳下来,站在我对面一米开外的地方。
Caracal。
我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Serval!你疯了?你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刚刚犯了你这辈子最愚蠢的错误!
从没看到过他这样狂怒的样子,即使那天在一地镜子碎片的房间,也不能及此之十一。
我不会后悔的。
可是我会!我会毁了你的!
他发出受伤的野兽那样长长的哀号。
Caracal,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悲剧不会重演的,我们还有三年时间来逆转已经发生的一切。知道么,这不是毁灭,而是涅磐。因为,我,愿,意。
他低下头,捧住我的脸,温暖的唇印,吻去我眼角的泪水。然后,环住我的肩膀,坚实的怀抱把我搂得更紧。
那天晚修,教室里Caracal的空桌,大概不会显得那么孤单了吧?
伫立于栏杆旁边,可以俯视到这个华丽到让人找不到归属感的校园。才知道,昼与夜,竟是截然的两种风景。莫非是如水的月色荡尽了几多铅华,还是旁观者的眼睛里原本就不染些许尘俗?白色的冷光灯,是这里唯一的人造光源,疏密恰到好处,蜿蜒,若珠若泪,或是那漫天繁星坠落人间的镜象。
旁边的人,猎猎秋风吹扬起敞怀的蓝色衬衫,飞舞的衣片,是捕风的翅膀么?贴身的白色背心,勾勒出他矫健的躯干;被撩乱的黑色头发,深色的眼眸里倒映点点清澈。
安静的灯光。
多么的,似曾相识。
因为搭错公车而误入某间小店的那年,我六岁。
幽约的冷光,渲染出醉人的沉静。银发的店主似乎有些诧异地打量着,狐狸一般冷漠妖冶的眼睛,还有浅色唇角勾出的若有若无的笑。他修长的手上,正托着一叠纸牌。
魔术师?
我开心地笑了,像被磁石吸引着一般,径直穿过没有顾客的冷清小店。
塔罗师。
少年微笑着纠正道,天鹅绒般柔软的声音。他在我面前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示意我抽一张牌。我点出一张纸牌背面六角形的星星,同时注意到他半长的指甲上绘着缤纷的粉色花瓣。
纸牌被抽出来。带有朱色翅膀的金色轮盘。
十。命运之轮。转变,轮回,关乎宿命。
少年温柔地呢喃道,沉浸于暇思,似乎忘却了一旁的我。
它代表什么?
命运,不可抗拒的命运。
能管得了大小王么?
当时,我以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图案的扑克牌。他迷惑了一下,然后会意。
你是说皇帝?我想是的。是的,它是可以碾碎一切强大的力量。不过,你该回家了哟,不要再跑到这里了,家里会担心的。
他把我领到街口,掏钱拦了辆计程车。车子驶出一段距离,我回过头,街灯璀璨的路口,那身影美丽得如同一条狐狸。
后来,找不到了那间小店那条街,心里头惋惜着自己那张很厉害的扑克牌。
再后来,有一点可怜那个纤瘦的少年,为什么那街别家门庭若市,他这里却清闲得连陪他打牌的人都没有。
Serval,想什么呢?笑那么傻。
黑发的男孩子从背后靠过来,用衣片把我拢在怀中。那苍白但是洋溢着满足的脸颊,叼着烟尾的侧影,火星明灭。并不宽厚的肩膀已经担起了太多的重量呢,不要做一株藤蔓,至于依偎于他的怀抱,不过是希冀用自己的温度融化他心中没有说出的哀凉。
六岁。十六岁。用十年,三千余个日日夜夜,守望到真正的爱恋。有人说,十是一个命数。命运之轮,从开始转动就不会停歇的进程,又将把我们带向何方呢?我不在乎。就算陪他流浪又如何?就算放弃掉目前假意维持的体面又如何?
还有无端地想到那个叫Paca的女孩子,娇巧伶俐的模样,白皙的尖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挽住Ocelot臂弯的时候贮满甜蜜。黑色蕾丝妩媚,和他雪白西装笔挺,门当户对,也算结局完满。
我转身,把头贴在那人胸口,安顿为更舒适的姿势。开口时,听着他笃定有力的心跳声,一丝暖意于灵魂深处浮泛升腾。
知道么,Caracal,你就是我生命里注定的,奇迹。
05.
从A中合作校黑色的锻铁大门拐出来,到西边的小街。在这远离城区的贵族学校附近,交通流量的主要贡献乃是接送或探望宝贝孩子的豪华私家车。人行道年久失修,公交站牌油漆剥落一任锈迹滋长蔓延。深绿色灌丛稀疏,还有矮胖的橙色果皮箱。
某些绕开学校保安注意的特别路线,随着一页页翻过的日子轻驾就熟。终于学校像习惯他的堕落一样习惯我整夜的缺勤,所以,再不是那个可笑的偶像或榜样;还有某些谣言,在当事人不置可否的暧昧态度里,逐渐被人们一笑了之地默认。再不像当初一样躲闪着考试的结果,因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不知何时已然易主。
我读得到Caracal俊美的眉宇间那一抹苦涩。他原本不希望我也像他一样翘课跑出来,甚至夜不归宿;但终究,招架不住我的固执。至于他的坚持,我也无条件地接受下来,比如在学校从来不出没于对方的寝室,比如他可以吞云吐雾而我则绝对不能染指这样的恶习;似乎这是某种看不见的底线,只要不曾逾越,那个有着干净的褐色眼眸的男孩子就还如从前般纯洁无瑕。
多么天真的,幻想。
背地里,我笑得凄然。命运的巨轮一旦启动便无法停止,而我们,这些无力的小人物,注定只有随波逐流。从那天吻上他温暖的唇,就已决意不在乎所有这些;倘若选择了孤注一掷的轰轰烈烈,又何所谓值得与不值得。之所以没有戳破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只因为,不忍心掐灭最后的,一点希望。两个人的旅程,总要,学会迁就。
天蓝色的五路公车,一路西行。光线幽暗的后排座位,Caracal搂着我的肩膀,挡开我和坚硬冰冷的破旧塑料椅背,直到终点。下车时站在那条步行街的街口,灯影流转,诉说着N市不夜的繁华。那么长的街,纷繁的霓虹以如此密集的姿态扑入视野,过于妖娆的视觉冲击让我心头涌起一阵不安全的渺小感,由是下意识地捉住那人微凉的手。
传说中这城市最奢侈的缩影之一。我们能消受得起的,也只有街口的洋快餐。
他扣住我的手指,主人一样地介绍着,语气中并不掩饰自嘲。
这是他的街,是他一年多以来打发逃课光阴的地点。从今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街了吧?
我喜欢这样的措辞。
我们的。
两家快餐店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我们的身影,左边KFC,右边McDonald’s。
哪一家?
右边。
我用猫一样柔软的声音回答,看他脸上幸福的微笑,竟是这样容易满足。有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情,他大概都忘记了自己有提过的罢。撒娇一样靠在那人怀中,假装忘记她母亲离开N市的那天带他吃了平生第一顿KFC。
亦是最后一顿,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有人说McDonald’s才是比较纯正血统的美式快餐。
与此同时,那个老对家却在中国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坚持,或者改变,都是需要勇气的吧?
无所谓厚此薄彼,只不过,偏爱撒了食盐的薯条,不加番茄酱的原味口感,外酥里柔,揉碎成唇齿间绵延的薯香,还有盐粒融化于舌尖那瞬的微妙氛围。
以及暖色光线里那双忧郁的眼睛所倒映的甜蜜。
游戏界面里那个天蓝色精灵袍的法师笑得很妩媚。
不知为什么会设定这样一个人物,是为了她干净的褐色眼睛,还是她飘逸的银色发丝?恍惚中忆起那个自称塔罗师的少年,还有他手中华丽地扇状展开的二十二张印有六芒星的TAROT。
时间久远,回忆细部逐渐风化销蚀,唯剩那清澈美丽的形影,早已在不觉中沉淀为自己骨髓里流淌的不知名的气质。
论坛里的玩家们很快习惯了这样没道理的练级组合:银白色战甲的骑士傲岸挺拔,头衔耀眼战功显赫,而旁边蓝袍的女孩子初出茅庐,头顶气泡里资历浅到名字发白。
练级。打怪。组队。做任务。两个人形影不离,甚至不需很多交流,就可以把复杂的配合轻松弄妥,惹得旁人一阵羡慕。
哎呀,瞧那两个人默契得CP一样!
哪有哪有,一个刚碰网游的小师妹而已。
线下,两个男孩子对着这样的恶作剧窃笑不已。那些人并不知道,那对在游戏里呼风唤雨叱咤江湖的搭档,此时正坐在一家烟雾缭绕的廉价网吧相邻的座位上,自得地低语着探讨最新攻略。
听说在这之前骑士一直都是一个人单练的,有不少人邀请搭档,都被他一一婉拒。
因为那时候没有遇到你啊。
那人近乎邪恶地笑起来,嘴唇放肆地轻印在我的颈侧。
出于对我身体素质的考虑,Caracal始终坚持要在网吧待了三两个小时后回到McDonald’s休息。时近午夜,通宵营业的餐厅里食客稀少,空荡荡的二搂,稀疏的几点暖色灯光,米黄色墙纸烘托环境格外安适。角落里,我们最喜欢的靠窗的桌子,细密的灰色方格底纹的桌面,咖啡色托盘里衬纸颜色悦目,一杯加冰的大可乐,还有我最喜爱的大薯条。
总是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怪爱好,比如从小就喜欢各种闪光的东西,尤其是灯光,并且从来都是一直盯着,直到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明亮。所以每次坐在这里,目光都腻着那车水马龙的街口,还有一旁步行街变换陆离的华美灯饰,以至眼睛酸涩而不得已地闭目养神。
一只有点凉的手轻柔地勾出我脸颊的轮廓,我顺从地侧回身子,半睁眼睛,微倦的目光捕捉到Caracal苍白但是幸福的笑容。
他收回修长的手,顺便拾起托盘里纯白色的小小收银水单。横着一折,展开,再竖着一折,然后折成米字,展开,半月形的指甲推过其中两道折痕,把见方的纸片收叠成更小的方形。
我用近乎沉迷的眼神注释着那纯白的纸片在他苍白的尖指中幻化成似有生命的灵物,每一下折叠,都展露出全新的姿态。
美丽的手。
TAROT。
纸片雪白。
McDonald’s的光线更加迷离,堕入梦境的那一刻,唇角还挂着柔软的浅浅笑意。
06.
高二开学的时候,A中合作校迎来了新一批的学生和它新的,榜样。
我和Caracal并肩站在人群边缘,冷眼看新的状元忸怩地站在红榜之下。
那是一个漂亮到让人觉得缺乏血性的男孩子,有着柔软的棕色头发,和大大的茫然的棕色眼睛。
干净的眼睛。
犹记得Caracal生日那天酒后坦言,当年初见,只看到我的眼睛就认定了无论如何也要守护住那一份不染尘秽的干净,只不过那时的他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有交集。
这里没有人能帮你。
微沙的男生再次浮起于记忆的潭底,谶语一样的洞明,甚至不是特定的哪个人的故事。
这些年。
像PC换了一个又一个,NPC也始终没有争取到早九晚五带薪年假五险一金。他们拥有的,只有宿命。
反复读档,亦如我们。
打赌,怎么样?
旁边那个敞着制服外套的人冷笑地问,嘲讽的表情里看不出半点同情。
赌什么?
我似乎不在乎地问,也许受某人影响,不知不觉中学会做一个那么无情的旁观者,轻佻张狂的笑,大概会招惹众怒呢。
这小子是学坏还是变成学校的狗,哈。
那粗哑的笑声,几乎不像他一贯的风格。
他会好好的。
我用沉静的声音说。
哦?肯定?输的人罚三大杯可乐,就这么定了!
07.
那些琐碎的细节堆砌于生活之中,才使得它呈现得那样真实,那样独一无二。
醒来时肩膀酸痛,托盘里几根隔夜的薯条冷却地瘪成可笑的形状,离自己鼻尖一寸远的地方停着一只纸鹤,出自Caracal的手工。一夜没睡的他眼睛微红,下眼睑的雪青色阴影较往日更加明显。他打着哈欠起身打点早餐,我坐在原处,默默注视着他清瘦的深蓝色背影消失于楼梯口,内心一点歉疚,一点感动。
待在学校的那些日子,迷恋于那敞着制服领口的男孩子,还有他叼着烟尾若有所思的神情。无数次纠缠于抽烟是什么感觉这样的问题上,那人肃正的眼神里有着父兄一般的严厉;我一遍遍绝对不碰那东西的保证,换回的是并不确切的描述。然后又归于沉默,我注视着白色的纸卷怎样寸寸然尽,他茫然地凝望着远处空旷无物的湛蓝。
不可救药地迷上一个词。
耳鬓厮磨。
只因为喜爱那四个字眼辗转于唇齿间时营造出的,不经意的温存。是很美的唇语,和很美的发音。
像那人在熹微晨光里安然的睡脸,是不是只有这时候才得以卸却压在肩头的太多的重量?扬逸的剑眉浅皱一点疲惫,还有睫毛勾绘出的两条微弯的黑线,遮掩于略微凌乱的碎发后面,摘下了白天里顽世无谓的面具,剥离开伪装出来的坚强,这份真实又是格外可贵格外迷人。
在应该醒来的时间轻手轻脚地踱至那人身旁,耳语一般地俯下身,在自己略长的垂顺发帘掩护之下,在他耳边呢喃着把他吻醒。然后趁那人反应过来之前跳开,轻盈地飘下楼去叫他最喜欢的早点套餐,留下他指尖停留在我嘴唇触过的地方,腮际微红。
就知道他会报复我这任性的叫醒方式。
在学校西边小街等车的时候,他会趁着附近没人紧紧地搂住我纤瘦的腰,任凭我怎样挣扎推搡也不会松开半寸,直到最后乖乖就范地偎进他的怀。
站牌旁边,是稀疏的深绿色灌丛。灰色枝条,椭圆形叶子扶疏而生。碟状花冠雪白如玉,含苞者尖瓣由花蒂向外渐散旋出,盛放者如蝶如羽随风招摇,错落的花朵,飘洒成满空的香。婉转,浓烈,绵长,风过处,经数日,不散。
苍白的手,拢住一朵绽放的花儿,指尖轻响,动作果决得有若无情。
那栀子树,不会痛么?
我怔怔地想,大脑一片空白。仰视的角度,那张俊美的脸是那样的令人窒息,线条刚毅而不失一点柔和的下巴,折下花朵的瞬间,嘴角勾出极尽妖孽的笑容。
他低下头,眼睛里贮满柔情。接着视线边缘,绽开一朵纯白。他凑过来,抚弄着我柔顺的褐发,狭长的眼睛闭成黑色的线,深嗅,是花香,还是发香呢?
然后他撤出半步放开我,但依然按住我的双臂。
不要摘下来,好么?因为我喜欢。
那微沙的声音,透出不可拒抗的坚定。微凉的指头不急不徐滑过我的脸颊,嘴唇,颈侧,锁骨。
Serval,知道么?这花儿,会自卑的。
08.
超然物外的日子,一年有余。
那样放心地让Caracal牵过自己的手,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他给的方向,陪他一起,流浪。我知道是那些不计后果的日子,让我们遗忘掉学校里从天上到地下的境遇,我们会自嘲说是两个落魄文人,但更多时候,绕开这事不提。
如果,不是那么相似的错误,又怎么会被放逐到这外表光鲜而实则不堪考量的贵族校;如果,不是同病相怜的哀伤,当初,又会拥在彼此的怀里相互取暖么?
也许不会。
也许无所谓。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的晚上,对面的男孩子逞强地举起纸杯一饮而尽。第三杯。
下一届的好孩子果然蝉联状元。
而Caracal,也果然是言而有信的家伙。
Serval,问你件事。
我正庸懒地咀嚼着一根新炸的薯条,他与环境不相配的肃正的表情让我觉得似乎有一块冰滑进胃里。
关于分班的消息,你听说了罢。
我不在意地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