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蒙古兵弯弓搭箭,弓弦声响后,一支箭就射在了那个人的后背。那个人还没有停,挣扎着继续向前,又一支箭飞来,还是插在了他后背,他踉跄两步,终于跪倒,歪在地上。一个蒙古兵跃马而来,李越往后爬了爬,再回头看树荫里那四个躺着的人,都还昏迷着。他把下巴顶在地面,恨不能沉到地表下面。那个蒙古兵下马,走到倒在地上的人身边,伸手把两支箭拔了出来,把带着血肉的箭插入箭囊,然后抽出腰刀,又往这个人的背后捅了几刀。他抬头四下看了看,李越几乎以为他看到了自己,手中紧紧握住了那个小棒,想着怎么才能制住他,夺马而逃,完全忘了那几个躺着的伤员。
那个蒙古兵又上了马,回到了押解的队伍里,李越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等这些人走过去了,下面安静了,李越拿了治疗仪跑下来,发现那个人心脏处有一个血洞,已经死了。李越慢慢地走回藏身处,只觉得自己的脸发烧。他生来多动,从小胆大包天,胡作非为,无往不胜,父母为此不知担了多少心吓破了多少次胆。他选择了大多数人不敢选择的宇航员为职业,在许多人的惊讶里扬眉吐气,自视为少年英雄,何曾有过这样惶恐的时刻?简直是个纸老虎,贪生怕死,冷漠旁观,见死不救……他过去鄙视的行为竟然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可瞬间,他又恍然意识到,昨日他看到了更血腥的屠杀,也没有像现在这样产生了对自己的轻蔑,难道他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当事人,责任感就如此沉重了?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最后他认为都是因为赵宇不在身边,如果赵宇在,他就不会感到这么不自在,旁观有旁观的理由,那个人总会让人感到事出有因,理所当然。
赵宇并不知道李越经历的心理历程,他认为李越如果戴上了宇航头盔,那就是刀枪不入。宇航服是由最先进的材料制成的,这个时代还没有能破坏它的东西。就是把李越活埋了,自生氧气的宇航头盔也能让他活命。加上李越有电子制动笔,虽然电力不足,但还够按个二三十次,放倒几十个人不在话下。所以,他并不为李越的安全担心。他不知道的是李越太年轻,一紧张就不能有效地思考,慌张里只想着夺马逃窜。可赵宇现在纠结的竟然和李越是一样的:责任感。赵宇虽然觉得自己的到来肯定是有目的的,也说服了李越共同介入现状,但赵宇却能想得更远。他明白自己一旦插手历史,那么从今以后,自己就要对所发生的事负责任。这其中有好事,但肯定也有坏事。无论他成功地改变历史与否,他的介入都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就如他昨天的小小介入,有的人可能因此而生,比如他救的那些人及后代;有的人可能因此而死,比如那些人会去杀人。他细小的行为都可以产生蝴蝶效应,造成深远影响,更不要说他现在想的远远不是小打小闹的行径。如果他改变了历史,人类是否就能改变最终由于对自然的破坏而造成的自我危机?或者相反,由于他的介入,人类的自我灭绝会不会提前?……
他过去接触的都是书本里清晰透彻的理论,即使朦胧的领域,也有许多着作尝试着解释和探索其中的奥秘。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混乱,他的加入可以让基数变化,参数翻新,出现的可能结果趋近无穷……而这些,都可能是他的错误……
村庄三面环山,一面向着平原,赵宇他们藏身的山坡就是接近平原的部位。赵宇想到许多寺庙都是建在山上,就沿着山坡边缘行走。每看到一处小路,就顺路往上走一段。走许久看不到建筑,就又下来,接着寻找下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他熟悉野外生活,多年的经验让他在陌生环境下能安然自若,一边冥想着他的哲学难题,一边调整着他的步伐和落脚点在林木中走着。他也听到了那嘈杂的马蹄声,就忙隐身在一丛树木中,遥遥地观望远处,希望李越不会出事。马蹄声后,没有听见大的骚动,他又开始走动。可走了几步,他停下来。
他是曾经在荒芜的星球上考察过的人,那种对外界的持续专注使他练出了对环境的特殊敏感。他掏出背包里的热成像仪扫描着四周,果然在远处的一块大石边扫描到了一个头颅的影象。他又扫描了附近,没有发现别的成像。赵宇在踌躇,这人是兵士派出的巡探呢还是附近的乡民?如果是乡民,他是不是可以让他带着去找庙宇?最后,赵宇决定让这个人的行为告诉他。他找了棵大树,从容坐下来,从袋子中取了营养丸,开始吃,仪器还是对着那个头颅的方向。果然,他吃了两个营养丸,那个头颅就缩了回去,片刻,石头后面有个身影,慢慢地向远处爬去。赵宇等那个身影爬到目视范围外才起身,朝着仪器里细小模糊的影子方向走。他已经很肯定这个应该不是蒙古兵那边的探子,因为这个身影很细小,十有八九是个孩子,而且他是往山上去。
面前出现了一条山路,赵宇抬头,山路两侧还是丛林,回头,山路宛转,遮蔽了山坡下村庄的景象。他看看仪器,里面的小影子在飞速运动。赵宇也加快了脚步,疾走了有十来分钟,终于看见了前面有一座小庙。在竹林间,青灰墙壁,山门齐整,只是门紧闭,里面寂无声息。赵宇从仪器里看到山门墙后满是热人像,有的姿势表示手里还拿了东西。赵宇又赶快扫了扫周围,担心有人从后面跳出来给他一棒子,确定无人之后,赵宇关了仪器,放回背包。他看着山门,想办法。他知道古代中国是不讲普通话的,唐代时期的口语接近闽南话,宋代的则接近广东话。白话则是北方蒙古兴起后才成为普遍流行的语言。想到此,给他想与蒙古作对的心思又添了一重思虑。
赵宇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说广东话,他生在北方,即使有学习软件,也根本没有需要学习广东话的原因。唯一接触广东话的地方,就是祖上原籍广东喜欢听古典歌曲的继母,常常放些古代的粤语电影或者歌曲。其实那也是纯粹怀旧,他的继母自己平时根本不会说广东话,偶尔能跟着歌词照猫画虎地唱几句,发音也似是而非。剩下一些听的能力,看电影时还要读字幕才能明白意思。赵宇天资异常,过目不忘,才有那么几个广东话词语的底子。
“我……不是……蒙人。”赵宇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庙门里没有动静。赵宇需要尽快得到认可,他想起了一首名叫“星”的古老歌曲,这是他他继母喜欢的歌,赵宇只记得简单的开头,而且,匆忙间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更适合的。平时那些爱情呀痛苦呀你不要离去呀之类的歌词,在这血雨腥风中的山寺前十分不适合。赵宇勉强开口:“踏遍荆棘,苦中找到安静,踏遍荒郊,我双脚是泥泞……”,赵宇停下来,后面忘了,好在他音色柔和,音质纯净,能轻易得人好感。山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满脸悲凉神情眼中含泪的老僧站在门口处,赵宇停了声音,合掌笨拙地向老僧行了一礼。老僧看着赵宇一身宇航员的装束,怔然,然后向寺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可赵宇摇了摇头。他不想孤身进入一个他不熟悉的环境,如果那些人对他还有疑心,他不能流利地辩解,发生打斗怎么办?他不想在他们面前戴上头盔。
“我要……八个人……去……抬四人……不……不是死人……是四个人。”在粤语里,四和死的发音近乎相同。老僧回头说了些话,里面低低的人声,最后,老僧点了头,说:“等一等。”他转身回去,山门留了一个缝儿。赵宇回身看看来路,没有人。过了一会儿,门大开,老僧带了七个人出来,有的手里拎了布账等物,里面有三个十来岁的小僧人,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个白发老人,还有个低着头的明显怀着孕的年轻妇女。赵宇皱眉,他想着把他们领到地方就行了,可这些人能把伤员搬回来吗?他再抬头看洞开的门里,看到的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和两个少女,围在门前,有的半张着嘴,有的掩嘴低声哭。
看来也没有其他人了,赵宇指了指方向,示意他们跟上,然后起步走,后面的人窸窸窣窣地跟着。他注意着前方,怕有蒙古兵士找上来,他还得注意后方,担心那些人一见前面有蒙人,肯定会认为他是蒙人的奸细,上来就给他脑袋一下。有这些担心,赵宇就走得飞快,总是把后面的人落下一大截,再停下来等他们追上了,又狂走一阵,如此反复。至于那些人以为他救人心切,都对他感恩戴德,那是后话。
第6章
等赵宇带着人回到李越藏身的山坡上时,李越热泪盈眶,上去一把抱住赵宇,“你可回来了!”
赵宇看看正午的太阳,又看看李越,担心地问:“出了什么事?失窃了?”
李越放了手,看到赵宇身后的人,问道:“你还能挑出更衰的组合吗?”赵宇横他一眼:“有本事,下回你去。”
李越马上回答:“好,下回你守着不能跑的几个人,看着蒙古兵在眼前晃来晃去。”
赵宇仔细盯了他一眼:“好小子,居然没想自己跑。”他叮嘱李越的本意就让李越照顾好自己,逃了之后,回到这儿等他就是了。李越耳根一红,他危急时刻的确想着就自己跑了完事儿。
别的人一到,老僧就蹲到那个和尚身前,合掌念佛,几个小和尚也跪在那个和尚身边,那个孕妇扑到那个胸前有刀伤的青年身上低声哭得哽咽,其他人围了那个少年人,就那个被马拖过的人身边没人。接着几个人展开带来的布账什么铺在地上,把伤者一个个往上抬。李越看他们行为吃力,也上去帮一把手,赵宇在一边坐着喝水,眼睛时时看下面的小路。
时值正午,小路上很静,死寂村庄里的尸臭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山坡上都隐约能闻到。赵宇向大家示意动身,人们用布账奋力地抬起伤者。李越看那个孕妇拼力拉着布账的两角,心中一软,就上去提了一角。赵宇原来想就从这里回飞船,他还有太多是事情要考虑要计划,可是见李越伸手帮忙了,也就不得不起身。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和尚正用布账半拖着那个被马拖过的人,赵宇示意他们一人一角提前面,他提后面的两个角。
远方又有人声传来,老僧领路,大家匆忙起步。虽然老僧走的路比赵宇走的要近捷许多,可当他们到了山庙前时,抬人的人无不累得汗透衣衫。李越怕那个孕妇流产,才走了不远就完全替下了她,进了山门,那个孕妇从他手里接过布账,他一撒手就跌坐在地,两臂酸痛,手都木了。赵宇还坚持着帮助把人抬进了庙堂中,匆匆出来,对李越低声道:“还不快走!”
李越喘息着,“哥哥,求你,让我歇歇吧,我的肺快炸了。”
赵宇气:“还长跑冠军呢!”
李越辩解:“那是长跑,不是负重长跑。”
赵宇伸手拉李越:“别磨蹭,快走。”
李越抬头,头一次见赵宇秀眉微蹙,不由得说:“哇,这就是你发脾气时候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吓人……”没说完,赵宇一下子就揪住了李越的耳朵,李越刚要大叫,屋里的人冲出来了,那个少妇首先下拜,几个孩子也跪下了,老僧走出来,到了他们面前躬身礼拜。赵宇放了手,瞪了李越一眼,侧过身子,一副温和的样子摆手,表示不要如此,抽身向外走去。李越忍着一只耳朵的疼痛,慌忙用手撑地,踉跄地爬起来,嘴里说着不必不必,就要和赵宇离开,那个老僧上前一把抓住了赵宇的手臂,脸上说不出是汗还是泪水,只是带着哭腔说着广东话。赵宇似懂非懂地听着,似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之类的。旁边的李越说道:“这是广东话吗?”
赵宇没好气答道:“是呀,还能是什么?英文?”李越伸手向背包,“我的掌机有灌输功能,咱们能学呀。”
说到这个“灌输”功能,是人类早就预言却用了百年才实现的直接对人脑输入知识的技术。基本是通过对大脑记忆部分的干扰,在人们睡眠,大脑处于休息的状态下,把图像或者文字直接输导入人的掌管记忆的海马区。当这门技术刚刚问世时,人们制造了“电子输导器”,能把所需的知识在学生睡觉时“灌输”到学生的脑海里。结果许多家长急于求成,把大量的书本知识短期内灌到了学生脑子里,造成了痴呆疯癫偏持健忘等等精神障碍现象。
进一步研究发现,能有效输入的是那些需要机械记忆的知识,而需要人类通过意识产生的意义识记是无法靠灌输取得的。即使那些输入的机械记忆,也会因不加实践而在短期内消失。各方人士呼吁把电子灌输率减至最低,要求学生通过实践掌握知识。更有人反对把电子输导器零售给家长,要求把这个仪器列为禁品。造成的结果就是电子输导器变成了两种,一种是可以灌输简单常识的娱乐型,而语言的基础词汇语法,正是属于这类机械性记忆知识。另一种是学院型,由学校配合教材进程,统一使用。李越在求知上其实很懒惰,掌机主要是为了各种游戏娱乐和信息,附加了灌输功能就是为了哪天去把妹,可视所需领域临时给自己镀镀金,深奥一下自己的谈吐。
如果能和老僧顺利地交谈,赵宇也想多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背景。他想了一下,就结巴地对老僧说他想要一间静室和两件僧服,他受不了人们看向他们时眼里的诧异。老僧听到他不走了,忙引他们去了庙堂的后面,在一排低矮的平房中开了一间的门。屋子很小,只放了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剩下的就是一张床。床上面被褥凌乱,老僧走进屋,嘴里哇啦哇啦地说着,手忙脚乱地要铺平那些被褥。李越忙拦住了他,双手合了放在脸旁合眼做了个睡觉的姿势,老僧连忙点头,又说了几句话,一步三回头地从屋子中退了出去。
赵宇解了背包放在桌子上,在唯一的椅子坐下。李越终于把十几斤重的背包放下来了,舒服得长叹了一声。门口老僧又回来,捧进来了两件僧袍,李越接了僧袍,笑着谢谢了半天,看着老僧离去,把门关了。转头看赵宇正对着床铺,面有愁色。李越笑道:“你野地里都能睡,竟然不能睡别人的?”赵宇冷哼:“你肯定也是,不然不会想到这一点。”李越嘿笑,到床前,三下两下把被褥都叠了,堆放在一边,下面露出原木的床板,李越对着赵宇半躬身:“赵老师,请。”赵宇摆着谱儿慢慢站起来,到床上躺下,李越忙把老僧方才送来的僧袍叠了叠,给赵宇放在了头下。赵宇长长地嗯了一声,李越恭敬地哈腰:“您别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李越从背包里拿出掌机,打开背面的暗盒,拿出两条细如丝线的连接线,把顶端的小贴片按在了赵宇的太阳穴两侧。然后开了掌机,在里面进行了一系列的选择,嘴里对赵宇说着:“看介绍有初级和中级的,你要哪个?”
赵宇回答:“当然是中级的,没有高级的?”
李越边选边说:“谁敢放高级的?初级有三千个词,中级六千个,高级大约要一万多词汇吧,万一把人冲傻了怎么办?你肯定要中级?这是个地方公司提供的软件,不是中央发行的……”
赵宇皱眉:“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个?!”
李越忙说:“我不是也才发现吗?我以前没碰见过说广东话的姑娘,哪儿想学过广东话呀!要不,我先试试吧。”
赵宇叹气:“我懒得起来了。你选吧,我睡觉的时候你可不许和我同时睡!”
李越连忙说:“当然当然,我得把门。”
昨夜睡得不多,今天一天又在山上奔波,赵宇早就累得脱力,只不过他素来习惯在人前端着,才不像李越那样在大家面前就往地上坐。刚说完片刻,他就睡着了。电脑测出大脑的松弛程度,然后开始了灌输。李越怕快速灌输对赵宇脑子不好,就选择了最慢的速度,他知道赵宇肯定累了,也不担心赵宇短时间会醒。果然,等灌输完毕,赵宇还在睡着,直到老僧带着一个小和尚给他们送饭时敲门,赵宇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