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纪沉浮

作者:纪沉浮  录入:04-10

如今的世界格局,大约是在神降时代末期形成的。当时传承通神能力的神降士家族土崩瓦解,新兴力量接二连三地涌现。先是源于贵族阶层的法师团体兴起,他们以自己的法师塔为中心,划出一圈土地,宣布自己的范围,其他法师便可井水不犯河水地与之平安相处。这些法师将帝国西部的领土切割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片,也就是现如今公国的法理来源。而后是军人阶层在东部集结,划地为王,互相割据。后来这些雄踞一方的军团联合起来组成了个帝国,虽然继承古代帝国的名号,却并非帝制,而是推举最强大的军团首领为诸军团的共有领袖。教廷最初却是来源于下层民众之间口口相传的民间信仰,尊奉上古神战中天堂势力仅存的领袖、六翼大天使长所宣扬的正义与善良,救济贫困,互帮互助。后来在混乱年代这股力量逐渐形成一个严密的组织,并在之后的数次亡灵战争中成为南方诸势力的领导者,乃至于在和平期间也拥有举足轻重的政治影响力,去干涉各个国家的内政。现在南方人所用的光辉历,便是教廷所创,光辉纪元元年正式教廷典籍中所记录的组织成立之年,在圣典中又被称为奠基之年,因为在那一年由天使派下的圣徒在圣山之上放下了第一块石头,并以此为根基建成了后来的圣城。

鲜有人知的是,神降士政权的消亡源于破坏性的内斗。在那场惨烈的同族相残中,作为失败者的掌握了黑暗、阴影与星辰之力的神降士们向北逃亡,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越过古战场,然而在寻找新的落脚之地时,他们却发现北地除了原先以为的冰原人、海豹人等野蛮民族外,另有一支势力已经扎下了根,那便是藏于冰山之后的亡灵。说来也是因缘巧合,古战场在漫长的夏季间是令人却步的,但到了冬季,弥漫在其上的诡异力量便会陷入沉睡,当年逃亡的神降士们能顺利通过,便是得益于他们恰好在冬季进发。而北方的夜晚,实际上也比白昼更适合人类的居住,何况还是一群视黑暗为盟友的人类。恐怕南方人很难理解,夏季的北方,最可怕的力量不是寒冷和狂风,而是光。不曾到过北方的人,无法想象那是怎样耀眼的光,以至于北方的蛮族有一种死刑,便是将受刑者的双眼用黑布蒙上,关在帐篷内一段时间,再放到冰原上摘下黑布,人的眼睛会因为无法承受那般强烈的光芒而瞬间致盲,此时再将这人流放,任凭多么能干的汉子都无法在冰原上存活。

在极北之地,有一片巨大的冰架永不融化,被当地人称为冰河平原。在冰河平原以北,有高大巍峨的冰山如真正的山峰般耸立,其势之陡峭,通天彻地,如巨斧落下所致,又如神明降下伟力,刻意将冰山的侧面磨成了自己的穿衣镜。夏季站在冰山之前,天上地下,均是晶莹剔透的冰面,阳光直射其上,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再无其他。然而在冰山之间,有一条羊肠般窄小的峡谷直通内部,若不是在冬季时借着天上色彩缤纷的极光,断然是无法看到的。当年先辈们看到这样易守难攻的地形,便深入其中,却发现冰山环绕之中,有一座雄伟繁荣的亡灵之城,亡者如生前一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这座城市内外共有九道城墙,每一道内城都井然有序地划分出商业区、住宅区与行政学术中心,九道内城之间也有阶级差别,越往深入,亡灵的力量就越强。他年轻时曾去亡灵城求学,在最外一道城内行走,道路两旁可见贩夫走卒四处奔波,商人支着挡光的篷子大声吆喝,街角还能看见变戏法玩杂耍的艺人,倘若不是骷髅架子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他真要以为自己是走在南方沿海的某个城邦之中了。

他的求学地点是在五道城内的一家古董商店。比起九道城的热闹喧嚣,五道城要冷清不少,顶多在广场附近会有几个音乐家驻足演奏,曲目高雅,令人心神宁静。这倒也不稀奇,蛮族很早以前便发现了亡灵城的存在,但惧于这种未知的力量,不敢深入,顶多在外围做些交易,市侩的亡灵自然懂得顾客至上的道理,故意将九道城打造得接近人间。而内部,却是他们自己生活的地方,也就不用费那些心思了。

古董店的老板是个喜欢用福尔马林泡澡的骷髅,条件不足的时候也会用软毛刷子打理自己的骨架。每当这时候,那个大约生前就比较啰嗦的亡灵就会开始絮叨自己在古战场上的探险是如何的精彩绝伦。店里的一多半藏品都是这只骷髅不辞辛苦地从古战场上挖回来的,由于生前是真神时代的人,老骷髅在辨识古董上眼光狠辣,但在武力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弱者,连初涉冒险者行列的菜鸟也能拿着一把尖头镐将这个话痨的亡灵敲倒。因此老骷髅最常说到的段子,就是如何在冒险者眼皮底下装死来逃脱被还原成一把骨头的悲惨下场。不可否认的是,这只话桶确实带回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物,以至于对于想要学习上古文字的他来讲,老骷髅的噪音攻击还是值得忍耐的。不过在这种环境下浸染良久,他也被迫听闻了一些亡灵战争的情况。

第一章(4)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猜测,一千年后的史学家们会如何看待百年一次的亡灵战争。双方都宣称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对于北地人来讲,野蛮而贪婪的南方人觊觎他们肥沃而辽阔的土地,才屡屡组成联军入侵。而对于南方人,邪恶的、不可饶恕的亡灵必须得到净化,这无疑是主的意志所指。当持有这两种观点的人遇到一起时,那场面可就有趣了,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他的学生的场景。

那是一次不幸的传送失误。他以为他会在南方某个港口城市的不起眼角落现身,然后用口袋里的金币换取一个前往东方的船位。结果当空间乱流消散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圣城至高教堂的大门,门口两位手执长戟的卫兵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对望了半天,才想起将他这个罪大恶极、亵渎神圣而且胆大包天的亡灵法师抓起来——那一串措辞强烈的修饰语是他从自己的审判书上看到的。对于教廷的抓捕,他表现得极为配合,虽然他的顺从让教廷的那群卫兵更加紧张兮兮,但那个时候他真正在心中惦记的,却是教廷的藏书。他非常确定教廷保留了一大批神降时代的手稿与专着,因为一个贫民组成的慈善互助团体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长为拥有强大武力后盾的严密组织,最大的可能便是神降士家族内斗的另一群失败者假借宗教之名再度复活,重新参与到大陆的霸权争夺之中。不过这批藏品对于如今的教廷而言或许只有历史文物的价值,它们被放在某个镶满了水晶的大厅里供历代教皇欣赏,同时获取某种虚无缥缈的荣耀与自信。而他同样确定,那个大厅离他当时所在的位置只隔了几道墙,如果他贸然出手,试图在已经引起教廷警惕的情况下从圣城中央逃脱,他很怀疑那些脆弱的劣质水晶能不能抵挡住能量碰撞的余波。

当他尽可能乖顺地坐在教廷分配给他的小房间里等待判决时,外面负责看守他的人,便是上一任教皇西奥多四世的教子、事实上的私生子,也就是后来成为他学生的那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还记得当年那个男孩只有16岁,或许还更小,唇角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还没褪干净,目光却炯炯有神,带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意气风发与坚定不移。那时他的学生还相信着所有的亡灵法师都是见不得光的下水道老鼠,他们窝在阴冷黑暗的北方,隔着难以逾越的边境地偷偷窥探着富足丰饶的南方,低声细语着用最恶毒的念头策划着下一次战争的阴谋。对方也同样相信,这些阴谋只有在暗处时才会造成威胁,一旦被发现,就会如冬天的残雪一般在阳光的照耀下迅速地消融。

他猜自己晒太阳的爱好一定让那个可怜的男孩深深地忧郁了。

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一种基础知识掌握不牢固带来的偏见。虽说亡灵会在阳光下被削弱——因此他们每年都要派人去亡灵城维持黑暗天幕的存在,但像他这样的亡灵法师,尽管外貌上对于他的年纪而言有些过分年轻了,终究还是人类的身躯,即使对圣光有些排斥,也是体质问题,就像花粉过敏一样。这些话显然让那个倒霉孩子更加困惑了。因此他并没有继续指出,现在居住在北地的这群人对于南方没有任何想法,几百年下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北方的气候,何况北边最不缺的就是地,更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本质上北方的政权是个纯粹的法师政权,这些人的征途所向,不是尘世的领土,而是至高的真理。从他的角度看,亡灵战争实际上是因为夏天过剩的阳光和雨露让南方的人口变得臃肿,军功分封所形成的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机制也决定了南方王朝的中央权力需要依靠对外战争来维系,北地人只是奋起反抗罢了。

公正地说,这是场永不终结的、没有胜负的战争。夏季只是中场休息的时段,几百年来双方之间互有胜负,但没有一次,南方人在战后将旗帜插在了北方的土地上,也从未有过,北方人将据点建在了古战场以南。然而近百年来,随着南方人对古战场的探索的日渐深入,土地争夺的天平开始向生者倾斜,过去往往是南方人积蓄好了力量,以正义和信仰为名对北地开战,而这次他回到北方,却清晰地感觉到内部弥漫着的焦虑氛围——也许从这一次开始,战争不得不由北地人挑起。

战争,未必是源于征服的渴望。他曾经到过潮湿、贫瘠的西海岸,在大陆最南端的金色热土稍北一些的地方,在龙骨大船上工作的水手之间流传着东方的传说。乘船南下,绕过金色大地,穿过无尽风暴之海,待风平浪静之时,便能看到散落于东方玉海之上的珍珠群岛。这些岛屿分属于不同的势力,其中最为强盛的,是拥有黄金城的中央国度。那里的国王骄横自负,称黄金城为宇宙的中心,珍珠群岛的其他势力都是中央国度的附属国。国外将途径此地的商人与流亡的浪客都视为觊觎黄金城宝贵财富的小偷与强盗,因此商船只能在隔壁的兰芳岛停靠,在那里置购香料与丝绸,有时也会去稍远一些的哈西玛岛出售做工精美的铠甲和兵器。哈西玛人尚武之风浓厚,又对遥远的西方文明充满好奇,商人们往往能用华而不实的铁制品换来大量稀罕的宝物。然而在几十年前,哈西玛岛与中央国度之间却爆发了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最后自然毫无悬念地由强大的中央国度取得了胜利,但哈西玛岛主动挑起战端的原由却是众说纷纭。有些人说是愚蠢的哈西玛人妄图征服庞大的中央国度,也有些人说是因为中央国度插手了哈西玛岛与小黄金岛之间的纷争。小黄金岛陡峭的海岸崖壁下有盛产贵金属的溶洞,岛上的居民特别崇尚中央国度的文化,便仿造中央国度的首都造了座小黄金城。只不过这座城实际上是以砖石和泥土砌成,只是在房顶的瓦片上镀了层金,远远望去好像还真与正品有几分相似。小黄金岛和哈西玛岛历来敌视,或许最初是因为贪婪,到了后来却因为一代代的鲜血而变成了毫无理智的仇恨。这两座岛均在中央国度外围,大约黄金城的国王也有意平衡双方,暗中通过兰芳岛购买了一批军备秘密送给了已经处于灭亡边缘的小黄金岛,一举扭转了局面,让两座岛屿之间的战争陷入胶着。哈西玛岛或许意识到了中央国度不除,自己对小黄金岛的征服永远不可能实现,才有了荒唐的开战举动。

他还听过另一种说法。其实在对中央国度开战以前,哈西玛人就对战争的结果作出了充分悲观的预测——他们开战,便不是为了胜利。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向中央国度所辖的岛屿发起了冲锋,并且在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发挥他们在战术上的优势,以至于在战争的前半段,中央国度可以说是节节败退,损失了外围的一大批小岛,包括兰芳。直到战争后期,哈西玛岛的人力物力资源有限,才被中央国度反攻成功。而当哈西玛人落入注定无法挽回的颓势后,他们又非常果断地投降了。结果便是,中央国度稍稍受挫,但无伤大体,小黄金岛绝处逢生,哈西玛岛虽然承受着战败的屈辱,但实力大体上保存完好,然而兰芳岛上的势力却被彻底清除了。

对于哈西玛人来讲,大国和小国之间的距离不是静止的,大国会因为其自身的优势越发地将小国甩在后面,这是个难以逆转的过程。中央国度富有万物,蒸蒸日上,哈西玛人再怎么努力发展,也无法追上中央国度,反而要坐视这种差距的拉大。即使不开战,中央国度最终也会因其无可匹敌的强盛而让哈西玛人不得不屈从,对于高傲而自尊的哈西玛人而言,这是不可容忍的。那么不若开战,通过战争遏制中央国度的发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时候的开战,不过是极端的恐惧和恐惧之后的绝望所带来的疯狂。

当他的学生请求他回到北方继承皇位的时候,眼中也是同样的疯狂,那双深沉漂亮的海蓝色双眸下涌动的是同样压抑的恐惧与绝望。这也正是他之所以答应了对方的原因。

第一章(5)

大约从他记事起,就隐约有这样一种明悟,他将要接替属于他父亲的位置。那是把冰冷的椅子,椅背上青铜铸造的浮雕硌得人生疼,那图案描绘的是天堂与地狱之争,尽管棱角已被磨得光滑,画面上的恶魔依然狞厉。扶手上是龙首的造型,须刺繁多,让人不知如何下手,整个椅子的基座是龙的身躯,长而有力的尾巴环绕着蹲伏的身体,五颗龙头分别在椅子的五个角落。与其说这把椅子是用来坐的,不如说是用来威吓下方匍匐的人们。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把椅子。

逃亡到北方的这群人在政治上实在没有什么创意。神降士在大陆上建立起的统一的国家一开始是共和的,这种制度带着部落联盟的痕迹,每个部落推举一个长老,长老们谁也不服谁,只能坐在一起商量,谈判,交换筹码。随着众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的逐渐合并,最终掌握了可以左右大局的实权的长老只剩下了几个。他们彼此讨伐,征战不息,曾经有过某个长老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他想改变这种动荡的局面,就逐步收回了长老手上的兵权,换成自己派系的人去掌握。他的行为让长老们感到不安,以恢复共和的名义联起手来针对这个自命皇帝的独裁者发起一场阴谋。皇帝死了,那些得了他的命令拥有军队的人却被帝位诱惑着,没人愿意将权力重新交给一群仗着资历和家族势力的老头子们。他们拥兵自重,割据为王,又这样战火绵延了几十年,他们才接受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将帝国分成六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一个皇帝,对自己的领地拥有绝对的统治权。这个方案换来了几十年的和平,然后又是战争,但结果却是尴尬的,每一个派系里拥有贵族之血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无论哪一方取得了胜利,都找不到一个可以继承胜利果实的人。神降时代也就此终结。

这群逃亡者沿用了神降士的帝制,也沿用了帝位传承的方法。皇帝将军中最有权势的人收为养子,皇位由养子继承,这样就可以避免军权分配带来的动荡。但是这群乌合之众首先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家族,都掌握着差不多的军事力量,那么谁能够服众、成为北方新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呢?当时有个名不见经传的星辰术士叫做克里亚苏斯,这个人自感无力参与到帝位之争当中,一直向北,本来打算找一个远离权势纷争的地方隐居,却无意间找到了藏身在冰川之后的亡灵城。获得了亡灵巫术的传承和千万亡灵大军的支持后,克里亚苏斯重返逃亡者的聚居地,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新帝国的首位皇帝。

亡灵巫术的起源,在北方帝国内部也是个无解之谜。他在南方倒是听过一个有趣的传说。大概是在光辉时代之初,有一位出身高贵的白袍祭司。当时的教廷已经有了后来争权夺利的苗头,但这位白袍祭司并不参与其中,而是四处行走。那时候大陆的局势还比较动荡,神降士家族的覆灭,使得大陆上骤然出现了权力真空,什么佣兵团的头目,颇有名望的冒险者,都纷纷举起大旗,自立为王。到处都在打仗,人民流离失所,食不果腹。而白袍祭司散尽家财,在各地建立起简陋的小教堂,花重金购来食物救济贫民,还救治战争中受了重伤的人们。祭司在当地招募愿意为教会奉献一生的虔诚者,教授他们神术,让他们主持赈济,又安排得到教会帮助的人在附近安置家业,教他们相信天堂,来重建秩序。这个人实力之高,恐怕连当时的教皇都不敢称自己在神术上比此人造诣更高,也因此,他所走过的地方,并没有流寇和残军敢来袭扰,甚至还要特意避开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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