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阿娘的理解,”宋师道微微一笑,坦然迎向宋缺严厉的目光,一把握住寇仲的手,十分认真地说:“爹,我确实很任性,但却不是在玩,他是我的心上人,这辈子我也只要他一人了。”
宋缺正要破口大骂,却给宋夫人狠瞪了回去,教他险些没被上涌的怒气给噎死,顿时连脸色都紫青了。
宋夫人走近几步,细细打量着寇仲,温和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似乎没有见过你?”
“他当然不可能是我们山城里的人,这里没哪个小子会有这么肥的胆子、竟敢招惹我的儿子!”宋缺冷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射向寇仲,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快给我报上名来,我宋缺刀下从不杀无名之辈。”
寇仲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直视着他心上人的父亲,说:“我叫寇仲……”他才说到这里,就已被面色凝重的宋缺打断,只听宋缺语气冰冷地说:“少帅?原来是你!你不在彭城领军作战,千里迢迢地来到我宋家山城是有何贵干呢?”
寇仲顿了顿,正色说道:“其实我是来提亲的。”
宋缺的脸色更为难看,宋夫人倒是目光一亮,说:“少帅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威武俊俏,就连孤陋寡闻的我都听过你的名号和事迹,你刚刚说的来提亲……可是认真的?”
寇仲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连连点头,说:“绝对是认真的,我和二哥早就相许终身了,娘你可以喊我小仲……”
“谁准你喊娘了?”宋缺恶狠狠地说:“我儿的终身还轮不到他随口乱许,我宋家山城更不是少帅你可以妄自撒野的地方,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此番都是来得去不得!”
宋缺手握刀柄,当即就要拔刀出鞘,寇仲暗暗叫苦:他的井中月还在院子里呢……虽然即使宝刀在他手边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大作用,但也总比空手接招能多抗几下吧?!
宋师道毫不犹豫地侧前半步挡住寇仲,说:“爹要杀他的话,就连我一起杀吧。”
寇仲猛地攥紧了宋师道的手臂,虽然他也认为宋缺不至于会杀了宋师道,但万一这位天刀真的被激怒了……寇仲打定主意要在宋缺拔刀的同时把宋师道给扔到宋夫人的身后去,说是说他们俩要同生共死了,但寇仲还是舍不得他的心上人死啊。
“你这是威胁我?!”宋缺的双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宋师道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是在恳求你。”
宋缺紧握刀柄的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但他终于还是没有拔刀,咬牙说道:“从小到大你从未求过我……”
“终我此生,这是唯一一次。”宋师道语气坚定,目光沉静如水地望向宋缺,一如从前。
寇仲听得心里一跳,松开了手、踏前半步与宋师道并肩而立,此时他已完全平静了下来,就仿佛沉入了“井中月”的境界一般,心湖无波、天塌不惊——因为寇仲蓦然觉得,他这辈子已没了任何遗憾,他也静静地看着宋缺,待他以父亲的身份决断他们的感情。
宋夫人正想开口劝和,宋缺却是抬起了手,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宋夫人只能闭口不言,因为这代表着她的丈夫已经做出了不容质疑的决定,她虽然疼爱儿子、也支持他的勇敢,却不能轻易挑战丈夫的原则底线,否则只会火上浇油,使他们这个家分崩离析。
宋缺移目盯向寇仲,一字一顿地说:“明日午时,你到磨刀堂来见我,只要通过我的考验,我就给你一次提亲的机会!”
寇仲肃然点头,宋缺又看向宋师道,说:“即使你以死相逼,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赖,多谢阿爹愿意给我们这个机会。”宋师道微笑道:“成则同生,败则共死,我和寇仲都明白愿赌服输的道理。”
宋缺面沉如水地牵着宋夫人离开了,临出门前,宋夫人回头递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给她的宝贝儿子,却让宋师道心下大定:他的娘亲不可能不帮他们,而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却是恰当之极——时间短了,宋缺满心的怒气无处消磨,寇仲只怕真的会死在他的刀下;而时间太长的话,宋缺难免会左思右想,从而使他们俩的这件事生出无数的变故来。
一夜的时间,足够宋缺考虑清楚,也足够宋夫人发挥她的柔情攻势了。
宋师道走回花树下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将井中月捡了回来,递回给它的主人,寇仲微笑接过,轻松地问:“你觉得我能接下爹他老人家的几刀呢?”
“如果你一开口就喊他作爹的话,”宋师道挑眉笑道:“我敢保证你一刀都接不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寇仲玩笑着皱了着脸,又问:“那么你会去观战吗?”
“那是当然,我已经说过几万次同生共死了,难道你不信我?”宋师道用臂弯勾住寇仲的脖子,语气略危险地反问。
“哈!我当然信你,不过殉情这种事也未免太不值当了吧?”寇仲耸了耸肩,不等宋师道回答,他便续道:“之前我以为你被那一老一少两个臭尼姑给弄死了,都没打算给你殉情呢,好歹我也要杀光天下的和尚尼姑们才够划算啊。”
“噢,”宋师道轻笑道:“那么依照少帅的高见,在你的小命玩完之后,如果我扑上去和我爹拼命的话,与直接殉情有什么区别呢?”
寇仲拍了拍宋师道的肩膀,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等我玩完之后你应该立即跑路,到彭城去继承我的少帅军,带领他们打落半壁江山,然后再和爹他老人家南北对峙啊……这才算是完成了我的梦想,懂不?话说这次全都怪你了,要不是我急着来见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至于连半个兵都没带就上门来送死啊。”
第六十五章:拼战
寇仲先是感动于心上人对于生死相随决绝,后是对宋师道“到死不忘算计”奸诈本性而倍感无语,最终只剩下瞠目结舌这一个反应了。
然而对于宋玉致来说,她哥决断简直无异于晴天霹雳,令她满心都被焦虑和烦躁填满了,不禁跳脚道:“哥啊,别要总是把殉情挂在嘴边了,听得人心烦意乱,且非常不吉利,不允许这样说了!”
宋师道轻描淡写地笑道:“从一开始就喊大嫂喊得那么欢,难道就从未想过在阿爹暴怒之后、和他必然会有这样结局么?”
宋玉致脱口而出:“当时哪知道会这么认真呢?”
“哇!”寇仲皱起了脸,郁闷道:“三妹居然这样说,实在是太伤心哩!”
“总之这全都怪了!”宋玉致把矛头指向了寇仲,叉腰怒瞪之:这就是传说中“蓝颜祸水”吧?!
“姑奶奶,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寇仲无奈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明明就是们两个人共同责任啊……”
宋玉致“哼”了一声,道:“总之若是害死哥,绝不会原谅!”
“搞错过程了姑奶奶,是他先害死,等到被爹他老人家砍死之后,他再为殉情哩。”说到这里,寇仲也忍不住想要发笑,便揽住宋师道肩,撇嘴道:“反正到时候们都完蛋了,原不原谅都无所谓啦。”
宋玉致不依不饶,也扑过来挽住宋师道胳膊,边摇晃边撒娇道:“哥怎么舍得为了他就抛下呢,以前明明说过最喜欢、最疼……”
寇仲“啧”了一声,心知宋玉致和他打一样主意,都想要规劝宋师道,然而以二哥固执……
果不其然,宋师道毫无动摇,只含笑说道:“从前确实是最喜欢和最疼阿妹了,但奈何是亲妹子,又不能嫁给,所以也只好移情别恋了。”
“呜,哥不讲道理!”宋玉致这回是真被吓到了,她从未想过她哥哥会如此认真地去爱寇仲,更会如此决绝地说出同生共死话来——毕竟从小到大,她对宋师道说一不二原则是再清楚不过了。
事实上宋玉致确如寇仲所想,意图说服宋师道去向他们老爹服软,但她暗藏深意撒泼耍赖全都被宋师道不着痕迹地顶了回来……无计可施之下,宋玉致只能用力地跺了跺脚,留下一句“们两个人都好讨厌”,就飞奔而去,准备找娘亲来安慰一下她受伤心灵,顺便……再帮她那不省心哥嫂们想想办法好了,谁让她心地最善良呢。
寇仲觑着宋玉致奔走背影,摇头叹道:“们兄妹俩都是一般不讲道理。”
宋师道轻笑着说:“少帅不就喜欢这种不讲道理性格么?”无论是他,还是宋玉致。
“就得瑟吧,反正也不剩多少时间了……”寇仲顺口一说,就想到了宋缺,不由得叹了叹,又补充了一句:“们全家人都不讲道理!”
无论寇仲如何感慨,他终于都是掉进了宋家这个“不讲道理大火坑”里,注定这一辈子都跳不出去了。
月落日升、日夜交替,都是从不以人意志为转移。这一夜时间仿佛转瞬即过,艳阳也很快就爬至当空,宋家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磨刀堂走去——说来这磨刀堂在近几十年时间里,都从未有过像今天这么热闹日子;不过陪同寇仲赴约众人却又都是沉默不语,平添了几分凝重和肃杀气氛。
众人缓步登上磨刀堂前白石台阶,从门口望进去,宋缺已背手立在堂心,屹然雄伟如山。
寇仲深吸了一口气,迎向宋师道投来鼓励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便一个人跨入宽广大堂,走近宋缺十步之前,老老实实地向着对方脊背施礼道:“寇仲来赴阀主之约,请阀主指教!”他终于还是没敢喊出一声“爹”来,因为在这空荡而肃穆磨刀堂内,饶是以寇仲胆大包天,也为宋缺气势所摄,不禁有些战战兢兢。
但寇仲也极懂分寸,没有称呼宋缺为“越王”或者“陛下”,而是用了“阀主”这个可亲可远、又不逾矩名称,来表达他对心上人爹敬意和亲近之心。
宋缺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寇仲——磨刀堂是他顿悟刀道地方,也只有在这里,他心灵才能达到最大程度上平静,真正做到一切由心决断,不受外物影响:宋缺会在这里约见寇仲,又何尝不是想给他儿子心上人一次难得机会?
“少帅可知道,就在亲至岭南来这几日里,少帅军已失去了一个天大好机会?”宋缺语气之中全然不带半分热度,然而寇仲却敏锐地察觉到,宋缺表情中似乎隐隐带了一丝忧郁,但这份感情却是深得令人难以捉摸。
寇仲蓦地灵光一闪,静下心来,沉吟了片刻,说:“是不是关中李阀对王世充动手了?宋阀已拿下了巴蜀,若李阀无法及时攻克洛阳,就会陷入前所未有劣势之中,几乎相当于将整个天下拱手让给阀主,以李世民和慈航静斋谋略本事,绝不可能坐失战机。”
说到这里,寇仲顿了顿,笑着续道:“确实,若仍在彭城话,或可出其不意地捡到大便宜,甚至是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当收到心上人命在旦夕消息,莫说一个洛阳了,就算是送整个天下,也一刻都坐不住……再者说来,虽失去了那个机会,却得到了阀主予这个机会,孰轻孰重,也只有自己明白。”
宋缺深幽双眸中闪过一丝流光,道:“一言中,确实是个人才,能从毫无根基奋斗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殊为不易。然而少帅如今只为了一份有悖天伦感情,就放弃辛苦得来一切,这真值得吗?”
“其实这样也可算作是‘士为知己者死’,说不定在百千年之后都会成为一段佳话呢。”寇仲微笑应道:“阀主若将们想成色令智昏之辈,自然难以理解们感情。但事实上令郎与相识之初,还是个一无所有街头混混,是他掘出了这块璞玉;天下之大,就数他最懂;甚至于现在所拥有一切,几乎不是拜他所赐就是为他所谋。所以只能这样回答阀主……当然值得。”
宋缺表情凝固了片刻,随即他博大气势就如海潮一般地汹涌而出,充斥在了整个磨刀堂之中,带来黑云压顶窒息感——挤在堂外门口观战众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宋缺左手平平伸出,只听“铮”地一声,墙上挂着其中一把刀就像活过来般、发出清亮吟啸之音,直接飞出刀鞘、来到宋缺掌中。
寇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他感应到就在刀落入宋缺掌中一刻之间,宋缺人和刀就已合成了一个不可分割、浑融为一整体:毫无破绽!
与此同时,宋缺双目同时神光电射,罩定寇仲,令寇仲觉得他整个人、所有心思都被宋缺给看透了。
在这样巨大压力之下,寇仲还是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井中月,静心凝神地注视着对方。
“在面前拔刀,就等同于自杀!”宋缺暴喝一声,他话音起时,一堵如铜墙铁壁、无形却有实刀气瞬时就以宋缺为中心向寇仲迫来;而当他话音落下,宋缺刀已朝寇仲破空而至!
寇仲顿觉眼前妙象纷呈,宋缺刀法已近登峰造极、堪称出神入化,他刀势在这短短几步之内不断变化,同时他步法亦随之生变,令寇仲甚至没法捉摸宋缺最后会从哪个角度攻来,根本挡无可挡。
面对如此可怕强敌,寇仲反而生出了极为强大斗志,他眼中迸射出前所未见精芒,死死盯住刀尖,直至那一点锐芒将要落至他眉心处,寇仲才蓦地往前抢出,井中月疾迎而去,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强烈决心。
“铛”地一声,两刀交击——寇仲顿时闷哼了一声,连人带刀地给宋缺扫得跄踉跌退三步,但他也由此封死了宋缺攻势,堪堪保住小命。
宋缺并不乘势追击,反而露出了几分稀罕笑意,说:“少帅果然了得,竟能看破这一刀只有冒死硬拚,才有保命机会。若换过一般庸手,必会因为看不破其中诸多变化,而采取守势或试图躲避,那就是立死当场结局!”
这还是宋缺对寇仲所露出首个笑容,直教他受宠若惊不已,况且寇仲还由这一刀中体悟到了极为难得刀意,是以他欣喜应道:“多谢阀主指教。”观战众人也都纷纷面露笑意。
孰料宋缺当即变脸,冷哼道:“少自作多情,再接一刀!”
寇仲心叫救命——喜怒不定老爹真是太吓人了!也幸好他心志足够坚定,斗志仍在,于是这一次寇仲干脆主动出击,抬刀就向宋缺劈去,使尽了他当前所拥有全部实力……
宋缺轻轻踏前一步,整座磨刀堂竟像摇晃一下,只见他随其步法,一刀横削而出,没有半点花巧变化,就已破掉了寇仲所有刀法变化——
寇仲又给劈退了三步,却令宋缺轻“咦”了一声,说:“少帅倒是偷师好手,这么快就化用了刀法变化来对付?”
此时寇仲已豁出去了,干脆就本性毕露,吊儿郎当地笑道:“小偷小摸本来就是仲少爷专长嘛。”
宋缺反倒对这样寇仲更有好感,他略有些可惜地叹道:“果然是天才之中天才,可惜却要送命于刀下。”
寇仲哈哈一笑,井中月迅疾劈出,刀势之中既有多番变化,又仿佛朴实无华,根本就是将宋缺刚刚那两刀完全偷师了过来,再加以融合,这简直就是个惊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