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与顿月之间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
宗嘎忍不住喜极而泣,当她听说了顿珠的那些荣誉和成就以后。
她一直在重复地说着‘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极度的高兴已经无法掩饰。
话题谈着谈着,顿珠忽然从外套的内口袋取出一个存折,塞在宗嘎手中,说这是自己这一两年赚到的钱,留给家里人用。
宗嘎打开来一看,里面的一张纸上印着数字三开头的五位数。她立刻把存折合上了,塞回到顿珠手里,一分钱也不要,要顿珠自己留着。
才旦升格悠悠地张口,不关心他的钱,只是关心他什么时候能搬回家乡工作,城市离家毕竟太远太远。
顿珠没有办法回应,只是握着手里的存折。
家的温暖,以及养父养母,他固然会想念,但在医院里学习先进的医学,并且与顿月两个人生活,是自己好不容易追求到的,他不想放弃。
晚上,久违的团圆饭开始时,顿月还没有下楼来,饭桌前,就只差顿月一个人。
顿珠第一个主动上楼叫人,在房门外敲门,敲了三下,没有人回应,干脆自己开门,幸亏房门并反锁,他得以顺利地把门打开。
推开门的刹那,他看到顿月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对着门口,也背对着他,双肩微微垮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样的情况,他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于是,只是很平静的启唇,说道:“该吃饭了,就差你一个了。”
“我没有胃口。”顿月一动不动,只是没精打采地回答这样一句让人失望的话。
“难得回到家里,团圆饭总是要吃的,给爸妈一点面子。”顿珠耐心劝说。
顿月低着头,垂在双膝上的双手,左手一直紧紧的握着右手,脸上面无表情并且一片阴晦,嘴边只重复道:“我没有胃口……”
顿珠心里在关心他,迈步走上去,走到他身旁,抬起手,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肩背,“哪里不舒服?说出来。”
顿月缓缓说话,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好像……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前面的路好黑好黑,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心里好难过……”
顿珠理所当然地,听不明白,不过,倒是看得出来顿月现在心里很痛苦。他弯下腰,搂住顿月,温柔地说道:“不要想着那些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我就在你的身边。”
顿月直起腰,抬头看着顿珠,顿珠放开手,也直起了腰,忽然,他搂住了顿珠的腰,手臂紧紧地环过顿珠的腰部,侧脸贴着顿珠的腹部,眼睛紧紧地闭上。
从他的齿缝间,轻轻的挤出一句话:“可是我怕你只是说说而已,等我一睁眼你就不在了!”又央求道:“别去吃团圆饭了,留在这里好不好……”
顿珠不说话,只是微微抬起一只手,指尖非常温柔的抚着他的脸颊,以及耳廓。
饭桌上,饭菜都快要发凉,宗嘎看了看空空的楼梯口,越发不安。
才旦升格心里暗暗一叹,下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说道:“我们吃饭吧,别等那两个小子,为了他们饿坏自己的肚子,不值。”
宗嘎瞥了瞥丈夫一眼,没有别的办法,自己第一个端起了碗筷。
葛莎其其格有些担心,对公公和婆婆自告奋勇道:“我上去叫他们下来吧?可能是在楼上玩,忘记时间了。”
宗嘎抓起了一个酸辣的羊腿,咬了一口,说道:“别去了,夹菜给梅朵旺姆吃吧,别饿坏了她。”
葛莎其其格瞥了瞥身旁的乖巧的坐着并且直直看着桌上饭菜的梅朵旺姆,也从铁盘子里抓起一只羊腿,放进她的碗里,分出一半的熟肉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顿珠才偕同顿月走下楼来,但桌上的菜已经所剩无几,盘子里还有两只羊腿,除此以外,其他原来有的素菜以及半荤半素的菜肴,有的已完全被瓜分完毕,有的也只剩下不过三勺子的分量。
顿珠淡定的往一个位置坐下,回头,看到顿月默默站在自己的身后不动,扬起一只手,扯了顿月一把,将他拉扯到身旁坐下。
宗嘎走过来,端起了铁盘子,对他们说道:“我去把羊腿热一热吧?”
顿珠回答:“谢谢阿妈。”
宗嘎端着盘子,转身走出客厅,去了厨房。
顿珠开始为自己和顿月的碗装上已经冷却了的青稞饭。
顿月直直看着桌上的剩菜发呆。
葛莎其其格忽然出现在饭桌前,拿起了顿珠正准备要拿的空碗,装了一碗饭,干脆的放在了顿月的面前,也把筷子递了过去。
顿月抬眼,瞥了瞥她的脸庞,别过脸,没有举起手拿过筷子。
葛莎其其格拿着筷子,收到自己的面前,渐渐垂眸,芳容上掠过一抹失望。
顿珠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朝上,停在半空中。
葛莎其其格看了看顿珠,看到眼眸里平静而又坚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才肯将顿月的筷子放在顿月的掌心。
她看到他温柔的把筷子塞进顿月的右手心里,愣了愣,心里忽然不太舒服。她没有怀疑过什么,没有猜疑过什么,并且认为他们兄弟两个的举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心里就是莫名其妙的感到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宗嘎回来了,端着只剩下两只羊腿的铁盘子,盘里正冒着热气。
原本正在客厅里一个角落拿着布偶自己玩耍的梅朵旺姆,一回头,看到宗嘎端着的铁盘子,盘子里不断冒着腾腾热气,立刻丢下布偶,跑了过去,轻轻扯了扯宗嘎,似乎也想要吃盘子里的食物。
宗嘎劝道:“别拦着奶奶,这是羊腿,你刚刚才吃过的。你要是还想吃,得问一问你阿爸,他同意了才分给你吃。”
知道是羊腿,不是别的美味食物,梅朵旺姆就松开了双手,退了一两步,然后拔腿,跑到母亲葛莎其其格的身边,拉着母亲的手。
葛莎其其格牵着她,把她带到火塘附近,自己走回她原来呆的位置,捡起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布偶,来到她的身边,陪她玩耍,给她讲童话故事。
顿珠啃饭啃了一半,伸手抓起了一只羊腿,先递给顿月,顿月埋头啃白饭,不肯拿羊腿,顿珠只好拿回来,咬了一口。
入了深夜以后,顿月侧躺在卧室的床上,在漆黑一片的气氛里,听到外面传来小孩子的愉快笑声,不由浑身发颤,轻轻咬牙,背部不断溢出冷汗。
顿珠贴着他的背部,睡在他的身旁,忽然翻身,一只手伸进他的衣服里面,摸了摸他的背部,指尖一片濡湿。
“你怎么了……夜间盗汗?”
顿月紧紧闭着眼,咬紧牙关,不说话。
顿珠掀开被子,抬起上半身,拉着顿月的手,可是拉不动,顿月不肯起来。顿珠不得不劝他:“衣服湿了要马上换下来,不然这样盖着被子会生病的。”
顿月仍是不动。
顿珠点灯,靠近他,看了看他的脸,才发现他不太对劲,抓着他的肩臂强行扶起来,深度关心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真的生病了要跟我说啊!”
顿月屈起双膝,紧紧抱住膝头,埋着头,在微微发颤,冷汗依然在不断溢出,外面,梅朵旺姆愉快的笑声也没有消停过半分。
顿珠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着急从内心扩散至外,急道:“你说话啊!”
顿月紧紧抿唇好一会儿,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外面……有孩子在笑……”
顿珠愣了愣,爬下床,穿上拖鞋披上外衣,打开房门,听到一阵时而降时而升起的女童的笑声,是从自己的卧室里传来的。
他立刻摸黑走向自己的卧室,那里房门没有关紧,墙上露出了一条很清晰很亮的缝隙。他只单手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
在看到仍然在床上和母亲玩耍而没有乖乖睡觉的梅朵旺姆,顿珠不由变得严肃,打断了她的笑声:“怎么还没睡,已经很晚了。”
梅朵旺姆回头,一看到他的脸庞,就立刻缩进葛莎其其格怀里,像只小麻雀一样,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葛莎其其格搂着梅朵旺姆,平静地回答:“今天晚上特别的闹腾,哄她睡也无济于事,只好先让她玩一会儿,玩累了自然就想睡觉了。”
顿珠说:“你别带坏她了,让她早点睡,她半夜嘻嘻哈哈的,别人要怎么睡觉。”
从严肃的脸色和不太温柔的语气来看,葛莎其其格认为他这是在责怪自己不好好教孩子,心里开始不太高兴,嘴上不爽道:“你以为我不愿意吗……”
顿珠面不改色,命令道:“你是她阿妈,怎样也要想办法让她安静下来乖乖睡觉,实在不行,你就带着她回娘家去吧。”
话落,门关上了,他转身走回了顿月的卧室。
葛莎其其格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反驳,只得让自己冷静下来,劝劝自己的女儿:“好了好了,睡觉吧,别玩了,你阿爸发火了,再玩就要打你屁股……”
顿珠把门关上了,看了看床上依然抱着双膝埋着头的顿月,走到床前,坐在床沿,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安慰道:“她们已经开始休息了。”
顿月的头动了动,脸缓缓转了过来,朝着顿珠,表情放松了也平静了下来,低垂着的眼眸泛着丝丝困倦。
顿珠温柔的揉了揉他的头,立起身,从柜子里随意取出一件舒适的衣服,递给他。
绕到床的另一侧,顿珠扯下外衣,站在灯光面前,回头再度看了看顿月,看着他脱下了被冷汗湿透的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背部,看着他散发出雄性荷尔蒙气息的男性肌理和骨骼的线条,有点儿入神。
顿月用脱下来的上衣随手擦了一下身上的汗,再穿上干衣服,把汗湿了的上衣又随手扔出床外,躺下去,盖上了被子。
顿珠看到他终于安心地睡下了,自己也终于安了心,灭了灯,陪他一起睡。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一家人吃过午饭以后,顿珠才离开家,携上顿月,一起去了阿布雨堪寺。午后这个时间,大家都开始休息了,是不错的拜访时间。
雀倍琼布仁波切正站立在寺院里的篮球场的一个角落,悠然抱臂,笑看那些年轻的僧人投入地打篮球,看着他们为喜爱的运动挥汗如雨,他觉得这样才是蓬勃朝气。
他虽然没有加入其中,心却已经和他们在一起激烈地打篮球,和他们分享朝气。
顿珠顿月到来,由一位老喇嘛引到了这里,仁波切一回头,就向他们慈祥一笑,又继续看着僧人们打篮球。
顿珠携顿月走上前,向仁波切合十,微微鞠躬。顿珠尊敬道:“我来见您了。”
仁波切两眼直直盯着在僧人手中跳动的篮球,回道:“医院的工作怎么样了?你有得到什么,金钱,还是经验?”
这是个很现实的好问题,顿珠没有犹豫太多,直接道:“我想,大概是双收。”
仁波切微笑起来:“双收最好不过了,但你不要忘记了,在工作中切勿忘记自己的本性。医院,也是个大千世界,披着医生神圣白褂的邪魔也是有的,你要是,听信了他,被他勾了去,永远都回不来了。”
顿珠诚恳道:“谢谢仁波切指点。”
仁波切缓缓抬起右手,指着篮球场上,说:“有没有兴趣和他们比赛?”
顿珠望过去,看了看那几个浑汗如雨地争夺着篮球的僧人,惭愧道:“我不会打球。”
仁波切哈哈笑了几声,脱口:“年轻,总要展现活力,不要等人老珠黄了,才想念年轻时的活力。”
顿珠再度望了一眼争夺篮球的场面,没有说话,心里却默然认同。
仁波切忽然转身,移步,顿珠也带着顿月跟了上去。
仁波切边走边说:“你来见我,一定有事情吧?”
顿珠低头,答道:“您前后寄给我两封信,我实在……看不明白。”
这件事,仁波切心里早有预料,平静道:“嗯,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却又不得不跟你说。”
整句话,顿珠只明白了一件事——雀倍琼布仁波切有事情要说,而且这件事必须要当面对自己说才行。
他觉得自己放弃了旅游的机会而跑回来是对的,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一次重要的交代。他对仁波切说:“是什么事情?我很想知道。”
仁波切委婉地回答:“我原以为你是一个人来,可惜你舍不得你弟弟,所以,你们回去吧……”
顿珠回头看了看顿月。顿月也看了看他,然后低下头,黯然起来——觉得仁波切在嫌弃自己多余的存在。
顿珠说:“只能和我一个人说,顿月不能听么……?”
仁波切回头,遗憾的微微一笑。
顿珠停步,看着他往前走,没有再跟上,一转身,拉起顿月的手,往回走。
又过了两天,是下午的时间,宗嘎带上顿月出去了,去牧场。顿珠借这个机会,自己一个人再度来到了阿布雨堪寺。
同样的,有一位喇嘛,引他进了一间光线很弱的、看起来有些昏暗的休息室。
顿珠自己掀起了吉祥结图案的藏式门帘,单独走进去,先向雀倍琼布仁波切合十,得到允许后,才坐下来。
仁波切张口,只先问他:“在你眼里,生命是什么?”
顿珠想了一想,才回答:“大概是……可以看见大千世界,有自己的私欲,为了活着而活着。”
仁波切又问:“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他还会活着么?”
顿珠肯定道:“当然不能。”
仁波切说:“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有些人,本来已经失去了生命,却依然活在亲人的身边,像是有生命的样子。”
顿珠愕然起来,困惑地看着仁波切,片刻才道:“是……活着的人的幻觉么?”
仁波切轻轻摇头,注视着他,又问了第三个问题:“你对你弟弟顿月的感情是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话题忽然间转变,让顿珠更加困惑,低头抿着唇,不敢回答。
仁波切开示自顾猜测:“是兄弟之间的亲情,还是别的什么?”
顿珠不由暗暗用左手握紧右手,但仁波切的问题不能一直无视着不回答,这样是对活佛无礼的行为。
在犹豫了片刻以后,他只是轻轻问道:“您觉得……是什么样的感情?”
仁波切平静地回答:“大概,是夹杂着亲情,却又高于亲情的,发生在同性之间的……与某种私欲有关的无法割舍的感情。”
顿珠极为震惊,然后愧疚似的,拜在地上,额头与地面接触,许久都没有起身。
仁波切看着他,说:“看来,我全全猜对了,实情果然是如此。”
顿珠央求道:“求您不要说出去,不要让我的父母知道!”
仁波切说:“有血缘的男女乱伦的事情,很严重,何况是兄弟之间,不过,你和顿月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姑且轻一点。”
顿珠有些发颤,但面对着仁波切,他只能实话说了:“我爱顿月!我爱他!我承认,我是为了不想看到他痛苦才学医的……”
仁波切说:“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你娶了其其格,让她怀了身孕。”
顿珠抬起头,脱口:“不是这样的!其其格生下的孩子,不是我的……”他缓缓直起腰,左手紧紧地握着右手,满心痛苦地往下说:“是顿月的……梅朵旺姆的父亲,是顿月。他们在我学医的时候,偷偷发生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