魑这才松了口气,此时主人身体虚弱神志不清,所以只能先哄着他,不告诉他温庭已死。等他内伤痊愈功力恢复,他定然能接受这个事实重新振作。
但很快魑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说慕容瑾不知他怀中的是个死人,他却知道首先要做的,是保住温庭尸身不腐。当下正是严冬,莫知心又用了各种防腐的剧毒之物,直到慕容瑾到达北方的长白雪峰时,温庭的容颜仍然栩栩如生,就如只是睡着了一般。
慕容瑾将温庭安放在一处极寒的冰窟,每日守在他身边,说不完的绵绵情话,诉不尽的爱恋情意。
“已经三年了,你怎么还不醒呢?”慕容瑾在他脸颊上亲了又亲,却始终冰冷如一。他又摸了摸温庭小腹的伤口,早已被莫知心仔细的缝合,摸上去就如已经愈合一般。“明明伤已好了,你为何不睁开眼看看我?难道你还在恨我吗?不,你是喜欢我的,你亲口承认了……快点醒来,我要你对我再说一次……”
“主人……”魑魅二人相对无言,现在的慕容瑾心中再无江湖霸业,整日浑浑噩噩守着温庭的尸体。
劫教搬到雪峰之下后,为教务之事各堂主曾请他下山,却被他狂性大发击伤数人,后来教中长老闯洞来见,直言温庭已死试图令他清醒,却被他一掌击毙。从此后人人自危,冰窟渐成禁地,除了魑魅二人再无人敢接近他。而如魍之流暗中不服者,也因惧怕他的绝世武功不敢妄动。莫知心终因害怕诈死隐去,魑魅对慕容瑾在洞中之事守口如瓶,渐渐连劫教中人对温庭的生死也无法辩明。
慕容瑾每日除了和温庭说话,就是打坐练功,他三年未下雪峰,谁也不知他现在的武功到了何种地步。他如此勤练不懈,魑本认为是好事,也许他能在追求更高的武功境界中,慢慢放下温庭之事。但渐渐他却发现并非如此,一个更加不祥的预感整日缠绕着他。
“主人,灵魄已有了下落。当年魉并没有投靠顾长风,而是隐于闹市,才使我们追错了方向。”潜身正道的奸细终于送回似是魉的情报,魅前往查探,虽确是魉无误,但因正道已设下埋伏,最终空手而归。
“灵魄呢!为何没有带回来!”慕容瑾坐在温庭身边未起,闻言冷声喝问,手指轻弹,一道劲气擦过魅的脸颊,娇媚的面容上顿时多出一道血口。
“主人息怒!魍已带人继续追查,属下这才先行回来禀报。”
“哼!退下!”慕容瑾不耐地喝退魅,重又拉起温庭僵硬的手臂,将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吻了一遍。“放心,马上我就可以拿回灵魄……当我将毕生功力通过灵魄转给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会马上醒来……”
魅退出冰窟,担忧地摇头。“魑,我想下山再去寻找灵魄,这件事只交给魍,我不放心。”
“找灵魄?以主人的武功,他根本不需要灵魄了……”魑看着冰窟以机关闭起的石门,心中的不祥渐渐扩大。难道主人想用灵魄救活温庭?他真的疯了吗!就算他散尽功力,人既已死又岂能复生!
不!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要毁了灵魄,绝了主人最后的妄念,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一定要让主人清醒!
(二十五)情无归处
魑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他确实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在心脏被慕容瑾一掌击碎,看着杀死魍才夺到手的灵魄被慕容瑾取走时,他知道他终究慢了一步,温庭彻底赢了。主人不仅失去了灵魂,还将会失去生命。
但魑没有想到,在生命消失前最后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叛逃的魉。他紧紧抓住魉的手,口中只能不停地涌出鲜血,再也无法吐出半个字。他不甘地瞪着眼睛,确是死不瞑目。
“魑!谁伤的你!别动,我这里有药!”郝如意慌忙掏出伤药,他来到雪峰之下,亲眼看到魍杀死魅,魑又杀死了魍。现在魑倒在路边,又是谁杀了他?虽然他早已背叛劫教,但看到当初的同伴一日内相继惨死,他怎能无动于衷。
“别费力气,这家伙已经死了。”一个凉薄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郝如意咬了咬牙没有回头,只是执着的将药向魑的口中塞。
“哼!他们三人是慕容瑾的帮凶,如今自相残杀而死,一点也不冤枉!”来人很气恼郝如意对他的无视,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起。
“好,好!他们死的不冤枉……但山下那些正道侠客,还有你的师傅顾长风!他们死得是否冤枉!”
郝如意心中怒极,反手抽了那人一掌。温庭一身正气,为大义舍身忘我,是令人由心敬佩的英雄。为何他的儿子竟是心胸狭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奸险之辈!
他先从自己这里偷换灵魄骗走行功口诀,再以灵魄为条件与魍合谋,设计将包括他师傅在内的正道侠客引入劫教的陷阱。而他这么做的原因,竟只是这些人曾对他父亲言语不敬,将温庭看做了慕容瑾的男宠!等到正邪双方一场厮杀人死得差不多了,他再领着朝廷大军以平乱为名收拾残局,好个一举消灭黑白两道的完美计划!
“乔宁!你就永远做你的乔三公子好了,你不配姓温!你不配做温庭的儿子!”眼前这个秀美俊俏,曾令他莫名心动投入全部感情的青年,此刻真正情缘已尽。他现在只是朝廷的鹰犬,王爷和大将军的帮凶,他做的一切,也许并不是为了救出父亲,他只是为了报儿时的怨气,为了替朝廷铲除江湖势力!
郝如意再无留恋,甩开乔宁继续向雪峰攀爬。魍说慕容瑾早已疯了,却始终没说出温庭的现状,魅倒是说过温庭永远也无法站起,难道他已瘫了?不过不管怎样,只要活着就好……
“如意!如意,不用着急赶去……慕容瑾即使疯了也无人能敌,我们去了也无用。是我派周炽向慕容瑾报信,他的三个鬼使为争夺灵魄大打出手,所以定是他杀死魑取回了灵魄。”乔宁对郝如意却不敢留难,只是一步之遥紧紧跟着。他虽做了一堆郝如意无法原谅之事,但也真心爱极了他,处处维护生怕伤到他,果真世事轮回,又是一场孽缘。
郝如意闻言暂缓脚步,疑惑地看他一眼。周炽正是劫教派往正道的奸细,却被乔宁拉拢过来成了他的手下。他为何要让慕容瑾得到灵魄?他虽害了正道的侠士,但慕容瑾绝对是他首杀的目标。
“以慕容瑾的武功早已不需灵魄,他却这样急急地赶来抢夺,甚至对最忠心于他的魑也毫不留情……”乔宁说着弯起眼嘻嘻笑起来,“父亲定是伤重难愈,而灵魄有散功聚功之效,我猜他是要散了自己的功力,转给我的父亲。既是如此,我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乔宁酷似他美貌无双的母亲,十八岁的年纪正是个雌雄莫辩的美人。他与温庭本无多少相似之处,但这种计谋得逞的坏笑,眉目间却像极了当年的温庭。郝如意看的一呆,随即心中苦涩,形似而神非,他们到底还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但乔宁聪明绝顶,事事算计绝无遗漏。郝如意虽然恨他,却不由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不过当二人来到劫教禁地,面对这极寒的冰冻之地时,都觉一股凉意窜过心头,对这冰窟内将发生的事情,生出了莫名的恐惧。
“温庭,不要睡了,我这就将你唤醒……”慕容瑾柔声笑着,小心翼翼地吻上心爱之人的嘴唇,并不觉冰冷的唇瓣有何不妥。他将灵魄放在手心,与温庭双掌交握,毫不犹豫地催动真气,一边亲吻着爱人,一边将内力倒流入灵魄。
“等你醒来,我们就退出江湖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做武林的霸主……那我,便不做了……”慕容瑾有些气竭声音缓慢,以灵魄行功向来是流出后再吸回自己体内,这次却是要全数转给另一个人。
红艳如血的灵魄闪着幽暗光芒,虽蕴满了内力,却不能突破生死的界限,无法流入早已死去的身躯。慕容瑾再提一口内力,灵魄中红光激荡几欲暴裂,束缚于其中的光芒终于射出一道红线,透入温庭的手掌,顺着手臂的经络游向全身。
“温庭,我爱你……”与内力一起消失的还有记忆,但有一件事劳劳刻在了心上。慕容瑾不停的重复一句话,他心中只剩这个念头,眼里只有这一个人。
他痴痴地看着,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肩膀,胸膛……却突然怔住,眼睛慢慢瞪大,无法相信,不能接受,绝望与崩溃的神色再次浮现在他的脸上。
“不!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大叫,怀中原本只如睡熟之人,随着红色光线的流动,身体开始迅速地腐坏。极度的寒冷竟也挡不住腐化的速度,皮肉如风化般块块掉落,很快露出森森白骨。
自从温庭死后,他就只活在自己的想像中,那个温庭仍然活着的世界。他自散功力只为令温庭醒来,却忘了洗髓易灵魄的另个用途——化解百毒。温庭的身体是靠莫知心的剧毒才不朽不腐,随着毒性解除,已死三年的人几乎瞬间化为白骨。残酷的现实令他无法再骗自己,温庭早已死了,他非但救不活他,还使他在自己怀中化作一堆枯骨,他早已痛失所爱,失去了他的心,失去了他的一切。
凄厉的哭叫声令人毛骨悚然,郝如意虽已找到开门的机关,竟惊恐的不敢去拉。是慕容瑾的哭声,难道温庭出事了?
“父亲,父亲!”乔宁焦急地拉开机关,冲入冰窟后却顿住脚步,无法再上前一步。“不,不会的……”
“温大哥!”郝如意也急急地冲进来,眼前的一切同样使他难以置信。
慕容瑾蜷缩在一张石床上,怀中紧抱一具白骨,对两人的闯入毫无所觉。他目光呆滞满脸是泪,仍在痛苦嘶哑的哭叫。
“还我父亲命来!”乔宁怒喝上前,雷霆般一掌向慕容瑾胸口印去。慕容瑾毫不躲闪,事实上他也根本不知躲闪,那一掌打得他口鼻冒血,飞出三四丈直撞到坚硬的洞壁,才重重落下。他却似并不知痛,眼中只有仍被他紧紧抱着的干枯尸骨。
“温庭,温庭,摔痛了没有?”他艰难地坐起,温柔地轻抚怀中白骨,就像那只是他睡熟的情人。
“放开我父亲!”乔宁一心要将父亲的遗体好生安葬,飞身追上又是一掌落下。
“滚开!”慕容瑾的内力虽散,但余勇仍在,只道这人想抢走温庭,左手护住怀中尸骨,右手与乔宁结结实实对了一掌。
一声脆响,乔宁借力在空中翻身,轻巧地落地,唇角带着不屑地讥笑。慕容瑾却脸色发白又吐一口鲜血,右臂扭曲着垂在身侧,竟是被乔宁一掌震断。
“快将父亲的遗体还我!我便给你一个痛快!否则……当年你是怎样对我父亲的,我便百倍的还给你!”乔宁本想再攻过去,但温庭的遗体只有少许皮肉相连,他生怕尸骨散乱,只得压下怒火暂停在原地。
“哈,哈哈……不给,温庭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哈哈哈……”慕容瑾摇摇晃晃地站起,单臂抱住温庭的尸骨,靠着洞壁一阵狂笑。他真气尽散连受重创,此时已是回光反照,但头脑却出奇的清明,却是在笑他与温庭生不同心,却终究死将同穴。
“乔宁!危险!快回来!”熟知慕容瑾所设机关的郝如意已察觉不妙,这处冰窟像是一座小型的天绝之阵,慕容瑾正站在死门方位,若他故意触动机关,只怕冰窟塌陷难以逃生。
“哈哈,哈哈哈……”慕容瑾每笑一声便涌出一口鲜血,他仰头看着洞顶架设的火药机关,却不知是自己在何时布下。也许潜意识中,他早有与温庭同葬于此的心愿。
轰隆巨响,山岩爆裂,洞窟顶部带着冰椎的石块纷纷下落。踏定断绝生路的机关,慕容瑾边咳血边疯狂大笑,原本绝美的容颜变得扭曲可怖。
哈哈哈……温庭,你怎能说你赢了?冰窟塌陷后外面将引起雪崩,再也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你只能永远和我在一起!
“乔宁!快走,这里马上就塌了!”
危急中乔宁的目光扫过落在石床上的灵魄和疯狂的慕容瑾,转瞬间已有取舍。他不顾纷落的冰石,一掌再中慕容瑾左臂,生生击碎了他的臂骨。同时斗篷轻展,趁他无力抱紧怀中尸骨之际,稳稳将父亲的遗体包裹起来。
“不!还给我!”慕容瑾一声惨叫向前扑上,他双臂已折,怒张赤目披头散发,口中鲜血滴淌竟似欲咬人的恶鬼。乔宁也觉心寒,不敢同他纠缠,旋身后退如离弦之箭,背着父亲的尸骨,捞起郝如意向洞外射去。
“啊啊啊……温庭!”慕容瑾追了两步便栽倒在地,冰窟石洞已彻底塌落,巨大的石块与震天巨响,掩埋了绝望的哀嚎,只留下永远的黑暗与无边寂寞。可怜他纵是粉身碎骨,也无法完成最后的心愿。
雪峰摇晃,冰川崩裂,倾泄的白色埋藏了一切。傲视天下的武功第一人,虽有独霸江湖之志,却逃不出情字一关,终究为爱而疯魔。
他舍身伏魔,坚心不改终成愿。他以命搏爱,奈何起步已错步步错。其中是非恩怨,遗恨绵绵,待留后人说。
——正文完——
番外
慕容瑾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手有脚的站着。他知道虽然自己的脑袋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但他现在清楚的记得,他被一个相貌阴毒的小子折断了双臂震碎了肺腑,抢走了他最爱之人的遗体,然后他被落下的巨石砸成了肉饼。
他奇怪地伸出双手仔细看,苍白的有些透明,但确实是他的手,曾经人人敬怕杀人无数……若不是这双手染满了无辜的鲜血,是不是他与温庭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低声叹气,若能回到二人初识的那一天……那日温庭错认他为青楼女子,后以为他是涉世不深独自外出的书生,所以因愧疚对他处处照顾,又一再要求与他同路。
呵,他是怕我男生女相被人欺负,却不肯明说怕失了我的面子。
慕容瑾笑得苦涩,若那时答应他该有多好。如果我没有甩开他去杀名剑门满门,没有为了树立威信大开杀戒,也许他会接受我的爱,毕竟我的容貌是他最喜爱的那种。
慕容瑾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三年间窝在冰窟不人不鬼的生活,他还哪有什么美丽的容貌。这副容颜枯槁的样子,只怕到了阴曹地府,温庭也不会识得。
呵呵,不要再骗自己了,就算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无法再见他一面。
慕容瑾又捂着脸笑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历历往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怎样爱慕温庭,又是怎样因练功忘记了这份爱,残忍的对温庭百般折磨。杀他挚友残他躯体,将他如性奴一般污辱凌虐。温庭三年前就死了,他定然早就投胎转世,怎可能在地底等我。
“过来吧,你们以为我会变成不入轮回的恶鬼吗?”
慕容瑾向着前方的虚无并起双手,果然有一道铁链飞来,将他的手牢牢锁住。他至死也无法如愿,本是满身煞气险些化为厉鬼,但死后重回脑中的记忆,却令他明白了他错的有多么离谱。包裹着他的怨气因对温庭的悔意而消散,这世间他已没有任何留恋,无论他再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温庭。倒不如尘归尘土归土,接受他命中的惩罚。
“你能想通最好。一死万事休,等你重新投胎,记得要做个好人。”从铁链的另一头现出的人影,正是勾魂的鬼差。那鬼差见顺利锁住了他,心中也松了口气。见到他死前那种凄厉恐怖的模样,阴魂带煞怨气冲天,若真的化为恶鬼还少不了一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