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内心深处那丝极淡的,莫名的熟悉感和并不明显的牵扯感突然发狂般地清晰起来。
那夜疯狂的沦陷,潮水般的快感冲破了他从未断过的理智。有一瞬间他想离得他近一点,更近一点,想嵌入他的身体,彻底万劫不复。
他知道他不是被强迫。他默许了。无论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终究是默许了。
默许了从未有过的,堕落的疯狂。
门外呼啸的风声冲撞着并不坚实的茅屋,只是凛月谷下,就已严寒得寸水皆冰。
容铮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去内室吧。”
钟弦抬头,才注意到通向里面的,还有两个房间。
容铮将钟弦引入一个房间。屋内的摆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铺着破旧被褥的木床,一个简单的草枕。深色的被已洗得发白。
“睡这里吧。既然是宫主特别照顾的,小生的卧房就让给你好了。”
钟弦没说什么,走了进去,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
“他什么时候找到你的?”
容铮停在门口,顿了一会儿,才道:“清王失踪之后,未及几日,我一直隐藏的行踪就被南宫离发现了。”
钟弦没有说话。
半晌,容铮又继续道:“南宫离早就有过恢复你武功的想法。否则,他也不会亲手杀死东方雅。我半个不谨慎,隐秘了五年的住处就被发现了。”
钟弦清瘦的背影微微一僵。
“你和二十四年前的事有牵连?”
容铮微微一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不过你放心,二十四年前我尚未出襁褓,谁是谁非我毫不关心。”
沉默了一会儿,钟弦平静道:“那么他用什么和你交易?容镜?”
唇角的弧度再一次凝固了。
片刻之后,容铮的声音笑意已无:“小生的私事钟公子不必猜测。钟公子好好休息,小生先告退一步。”
门蓦然关上了。耳边只剩下窗外呼啸的风声。
66.石屋
凛冽的狂风掀起山上鹅卵般的冰石,天空被刺眼的苍白充斥着,四处除了冰和雪,只剩撕裂山谷的风声。
一抹黑色的身影在一片惨白中箭一般疾速穿梭,冲撞得空中白冰四溅,足过之处,在平滑如镜的冰面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残喘般的呼啸在山谷中回荡着,激起沉闷的挣扎般的巨响。
南宫离用内力隔断了身周的冰雪,向峰顶的方向疾驰。眼前的雪像冲天的白色城墙,阻绝了视线。视野中充斥着无尽的苍白,脸侧的风雪飞一般向后退去,地上的路却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没有移动寸土,只有雪在向后疾涌着。
直觉的方向一点点偏离。足下的坡度在上升,而一日一夜过去了,却依然如停在谷底,寸步未行。
不见峰顶,不见断崖,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南宫离的双目一点点眯起。
没有路。
上升的坡度都似乎只是错觉。
『凛月谷,岛之禁地。入谷之人,无一人生还。』
地图上的记载终止于此。朱笔只绘到了凛月谷的边缘。
而边缘之内,一个血红色的『禁』字横在微微泛黄的绢布上,不再有更多的说明。
他心里很清楚,寻找传说中的『撕风烬』,是最不理智的尝试。平日若尚可以应付,如今身受重伤,已无万全的把握。
然而除此之外,再别无选择。
刻入肋骨的剧痛已翻腾得麻木,上身的血在溢出的刹那便凝固成冰,尖锐地刺进肉中。
伤口处激不出半分内力,刺骨寒风穿透并不厚重的纱布,凛入骨髓。
一抹淡淡的冷笑浸上唇角。
南宫离停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即使用轻功疾行十日,也到不了峰顶。即便不冻死,也要饿死在这里。
凛月谷四峰环绕,中间是谷地深渊。想下到谷底,唯一的办法就是寻到断崖。
足下平镜般的冰岩向不同方向倾斜着。南宫离站在冰岩的尖端,目光向四周扫去。
目之所及,什么也没有。视野中整整一天一夜的刺目的刹白。若是常人,早已因暴躁惊恐而疯癫。
南宫离蹲了下来,仔细研究起地上的冰岩。
完整的方岩凌乱地横在山地上,看不出哪里处于山坡的高处,哪里处于低缘。冰岩棱角锋利如刃,坚硬似铁,似乎不慎摔倒便会刺穿肋骨,插透胸膛。
似是平地,又似山崖,却完全辨不出不同的方向。
狭长的双目含细了。
手指抚上平镜般的冰岩,刚触到冰的刹那,便迅速被紧紧冻在冰上。
南宫离淡淡看了一眼冻住的食指,一股强劲的内力从指尖猛然溢出,冰岩瞬间被彻穿。
一个手腕粗细的孔洞横在冰岩之中。
南宫离透过孔洞,向内看去。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白色的蒸汽从掌心中缓缓溢出。突然,南宫离一掌击向整个冰岩,死寂的片刻后,“轰隆”一声,巨大的冰岩碎裂了。紧接着,四周传来隐约的轰鸣,轰鸣声一点点撕裂上空,声音渐渐越来越沉,越来越响,最后坍塌般震耳欲聋!
四周的冰岩都剧烈震动起来,南宫离脚下的冰刹那间“轰”地一声炸裂了,南宫离向上一跃,点过晃动着的冰岩,行出数十丈,终于落在了一个静固于地的尖端。
眼前的冰岩一个接一个炸裂,溅起的巨大的冰石冲撞向四周。南宫离一挥长袖,扫开了冲向身体的冰石。
良久,轰鸣声才渐渐减弱,一分分沉寂下来。冰岩激开的地方,慢慢露出了一片混浓的深黑。
浓黑之中,混着暗红的血色。
黑邃的眸色渐渐变深了。
南宫离缓缓勾起唇角,看向冰岩之下的深土。冰岩有几丈之高,冰岩下的土地混着黑血色融在坚冰里,比冰岩更坚。
浓黑的血色向一个方向蔓延着,似乎指引向横尸的枯墓。
南宫离站起身,施轻功向血色蔓延的地方掠去。
一刻钟过去了。身周的风雪忽然渐渐稀疏起来,远处的茫白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深色。透过层层风雪,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下一刻,南宫离已经停在了一座低矮的房屋面前。
那是一座异常古老的房屋。砌屋的砖石已经凝上了青黑,石隙之间,残损的孔洞已经被冰覆盖得毫无缝隙。
青黑的石屋似乎是镶嵌在冰岩之中,在刹白的冰雪中显得异常突兀,屋顶细密的石块在狂风中竟给人几分摇摇欲坠的错觉。
南宫离走到门前,推了一下石门。
门纹丝未动。仿佛已经与墙冻为一体。门下是一堆黑浓的凝固的坚硬。不知是泥石还是冰。死死将门连结在冰地上。
内力缓缓聚集在掌心,覆上石门。沉闷却刺耳的声音响起,门渐渐松动了,片刻,随着声音愈发尖锐,门一寸一寸被推开。
黑暗。
浓烈的黑暗。
阴冷的气息泛着猛烈刺鼻的味道,从黑暗中充溢出来。飞卷的冰雪触到黑暗的界限,霎那间融化成黑色的水,落在了地上。
南宫离静静凝视着屋内的黑暗。
半晌,他放下手,从半开的石门缝隙中走了进去。
外面的光线丝毫射不进来。屋内身手不见五指,浓烈的气息却越来越重,南宫离渐渐感到头部微微晕眩起来。
南宫离从衣内取出火石,“嚓”的一声擦燃了。
昏黄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四周,空气一片浑浊,屋内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黑邃的眸却慢慢凝集了。
南宫离向石屋的一角走去,手覆在湿冷的墙壁上,缓缓用力。
一扇门被推开了。
更加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太阳穴隐隐作痛,上身的伤口似乎重新被剑刃划裂,裸露的血肉像被腐蚀一般,窒息般尖锐的疼痛切割着身体,滚烫的液体从层层纱布之下缓缓殷出。
南宫离一脸平静地向内看去。似乎身上的一切变化对他没有半分影响。
第二扇石门内,诡异的深蓝色的光亮中,映照出一个枯瘦的背影。
背影安坐在石椅中,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气息。花白的长发散乱在椅背上,隐约露出破旧不堪的布衣。
不知是活人,还是尸体。
67.暗血老怪
南宫离合上了石门。
深蓝色的光亮如鬼火,却寻不到光的源头。
那花白的枯发在蓝光中微微泛着黯淡的光。空气中,浑浊的烟尘弥漫着,仿佛劣质的迷香,一点点,越漫越浓。
南宫离向前走了一步。
令人晕眩的味道越来越强烈,腕骨般的剧痛狠狠割刺着上身。
视线淡淡扫过在光中映得微蓝枯发,南宫离缓缓抬起手,向掩在乱发后的脖颈探去。
白玉般的指离颈项愈来愈近。指尖一点点穿过发丝,向咽喉处延伸。
就在离咽喉只差半寸的时候,忽然,那枯乱的发似乎动了一下。
恍若错觉。
南宫离丝毫没有在意,指尖继续压向凸出的咽喉。
缓缓触上致命的一点,内力一点点漫上指尖,向下按去……
突然,指下的咽喉震动了。
一个沙哑的,极为古怪的声音从前方响起。划破了阴狱般的死寂。那声音仿若粗糙铁石的摩擦,难以分辨,不似人声。
“你,真的要下手么。”
一抹诡邪的笑一寸寸染上南宫离的唇角。他纤长的指环绕着他的颈项,指端按在咽喉,咽喉之下的震动异常清晰。
手指缓缓发力,迫着那人转过头来。那力道似乎要将脖颈扭断。
“住手。”那声音再次开口,带着更加刺耳的摩擦般的残音。
话音落下,石椅动了。像固定于轴承之上,向着南宫离发力的方向旋转过来。
枯瘦的容颜一点点现在蓝光之中。乱发横斜之下,阴影漫过,露出了一张扭曲的,不似人的脸。
一道深刻的刀疤从左额一直蜿蜒到右颌,鼻骨被砍断了一般错折着,牵动着歪斜的唇。
唯独那双黑眸明亮如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南宫离。
嘴唇蠕动着,让那张扭曲的脸显得更为可怖。
“你还记得这张脸么,南宫离。”
南宫离唇角的笑意缓缓加深了。
“好久不见。你的生命力很顽强啊……”
“……暗血老怪。”
一阵低沉可怖的笑声从枯瘦的喉咙里挤出。
“这正是老朽想赞赏你的。你的身体还能承受得住么,南宫离。”
暗红的血沿着黑色的纱衣缓缓滑落,滴在地上。
“一滴就能让高手瞬间毙命的毒,我蒸燃了一个房间,你居然还能坚持得住。任你百毒不侵,也敌不住整整一坛『撕风烬』啊。”
南宫离面色如常,带着笑意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等了这么久,解药也该配好了吧。”
笑声带着令人悚然的音调,在空荡的房间中回荡着。
“你不是已经找到逸儿了么。还是你觉得……被你一剑砍裂颅骨的老朽,做出的解药更让你放心呢。”
南宫离轻笑道:“我看你的伤在五年之内愈合得很好。除了可惜了那张不错的脸,没有什么别的损失。”
扭曲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么,南宫离。”
按住咽喉的手指收了回来,黑邃的眸凝视着对面之人的双目:“我是什么态度,你的条件都不会因为心情好而改变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暗血老怪仰起头,刺耳的笑声冲破了咽喉,震得空气中的浓烟都混乱起来。
“老朽就喜欢聪明人。”笑声戛然而止,他一手扶住石椅的扶手,扭曲的脸染上了浓浓的讽意。
“看来不用老朽多费口舌,你就应该知道老朽的条件了。”
南宫离平静道:“撕风烬是绝世奇毒,有内力之人蚀骨肉而瞬间身亡,无内力之人粉碎经脉,一刻之内化为血水。而前者无可挽回,后者可以解药重塑经脉,若因经脉断损而内力尽失之人,可重激内力,恢复如前。”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此奇毒,天毒门怎么会没有存货呢。”
另一片完好的眉向上一挑:“不愧是南宫离,学识真是渊博,天毒门内部才知晓的事,居然了解得这么清楚。可惜的是……”
声音染上一抹嘲讽。
“为了迎接你的到来,老朽已经把所有的存货都给你做见面礼了。”
明如鬼火的双目看向地上越漫越多的血迹,蔑嘲之色更加明显。
“你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呢,南宫离。……不用我让你自裁,你也活不过今日了。”
“是么。”南宫离淡淡道,“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冷漠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人,声音没有一丝波动。
“我们完全可以在这里耗一日,但以你药人之身,最先气绝的依然会是你。”
寒凛的视线扫过微微变色的脸:“这笔不合算的交易,你是不会尝试的吧。”
一阵静默。
蓝色的诡光映照着横满剑疤的脸,暗血老怪阴沉着开口:“在你眼里,还有谁的命是值钱的。”
“钟弦。”南宫离面无表情道。
震惊蔓延至黑眸之中,看向南宫离。又渐渐消失了。
“既然如此,我更不会救他。”
南宫离道:“你活不了多久了,我也不必费心。可是容铮还在山下,拒绝这笔交易,对你而言没有半分好处。”
“逸儿并不知道我还活着。”暗血老怪仰起头,扶手上的手慢慢握紧,“甚至不知道我因何而失踪。如果他知道是当年你一剑划裂了我的颅骨差点致我于死地,导致天毒门消失于江湖,即便你以容镜作为威胁,他也不会答应你要求。”
“如果当年便查出容逸真实身份的话,现在他早已是落月宫的人了。”南宫离闻言微微一笑:“然而五年之差没有区别。你的口风不应该这么紧的。不然的话……如今我们就是不见刀剑的合作关系了。”
“合作?”刺耳的笑声再度响起,“落月宫与武林为敌,你以为所有人都像容镜一般不顾是非,助纣为虐么。”
“天毒门还真是正直啊……这种托辞说出口,你不觉得有违良心?”南宫离笑着,视线缓缓对上暗血老怪的双目。“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你纠缠。”
“你不就是想取我性命么。”南宫离声音放得轻柔低沉,“我给你机会。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很好。”歪斜的唇勾出一个阴冷的笑,“我接受了。”
68.交易
南宫离直起身,俯视着他的脸。
暗血老怪一寸寸仰起了头,颈骨发出似要断裂的声响,终于重新对上南宫离的视线。然后忽然张开嘴,喷出了一股似烟似雾的气体。
随着哔剥的几声声响,四周绽裂出数团蓝色的火焰,将石屋照得通明。幽冷煞亮的蓝光之下,那张扭曲的脸却更显诡谲。
暗血老怪重新打量了一遍南宫离。黑衣已被暗红色的血尽染,脸色依然如常,额角却布满了细汗。那双漆黑深邃的眼却依然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难得看你重伤落魄至此,我还真是说不出的欣慰。”暗血老怪带着嘲讽的眼神却像在欣赏一件染了鲜血的艺术品。
南宫离一脸闲适地任他打量。似乎身上溅的只是别人的血。
过了很久,暗血老怪终于满足地收回视线。右手在石椅的扶手上轻拍了三下,扶手上的石板应声裂开。一个黑色的瓷皿静置在下陷的凹槽里。他将瓷皿小心翼翼地取出,然后掀开盖子。一股紫黑色的烟雾铺面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