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大会结束那晚在院中,穆衍的欲言又止。
说暂且留下照顾寒靖羽的时候,穆衍并没有坚持代替他留下来。
这么说来,让自己出谷的目的只有一个--避开危险。
……
钟弦的眸中闪过一丝冷厉,双目危险地眯了起来。
南宫离。
只可能是这个人。
沉寂两年之后,终于决定浮出水面了么。以彻涯谷为起点?怎么做的?对父亲下了挑衅战书,正好在论剑大会的时候?
一抹冷笑泛上嘴角,钟弦系好了长衫,施轻功瞬间行至马棚,牵出自己的马,一跃而上。
--那就不得不回去看看了。
扬起马鞭,正欲策马绝尘而去之时,钟弦突然想起院中还有个伤势未愈的寒靖羽,不由停了下来。
仔细想想,当初打算留下来照顾他,虽然一方面不能救完之后把人就这么扔下走了,更重要的是,他无法不管这个人。
做不到。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击中了他的心。
莫名的,淡淡的熟悉感。
甚至和那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竟会觉得异常安心,宁静。
钟弦知道记忆中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如果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即便只是萍水相逢,他也会记得。
但这种莫名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无法就这么扔下这个人一走了之。
钟弦抓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抿了抿唇,驾马走回偏院。回到房中,找出纸笔,给云庄主留了一封信简单表了谢意和告辞,放在桌上。随即走进寒靖羽的房间。
寒靖羽还在沉睡,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白天因为无聊而不停骚扰自己的促狭神色已然不见。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白瓷般的脸精致得毫无瑕疵,长长的睫毛在隔窗泻入的月光中扫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经过几天的修养,加上玉伤膏的极好的药效,寒靖羽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下床已不是问题。钟弦探了探寒靖羽的脉,内力微薄得几乎可以忽略。这么弱的身体此刻自己乱走大概承受不住吧。
钟弦点了寒靖羽的睡穴,取下玉箫带在身上,将他抱出房间,上了马,绝尘而去。
天渐明。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平坦的小路。
两个时辰过去了,寒靖羽的睫毛颤了颤,慢慢醒了过来。
还带着雾气的双眼迷茫地看向四周,又抬眼看到正一手揽着他的钟弦,寒靖羽迷惑道:“弦儿,这是哪里?”
钟弦面无表情道:“回谷。”
寒靖羽眨了眨眼,消化了这两个字后眼睛瞬间瞪大:“什么?回谷?什么谷?!”
“彻涯谷。”
“回彻涯谷做什么?”
“我有事。”
“那我呢?”
“顺便带着。”
“……”寒靖羽对天无言。虽然很感激没有被很没良心地一个人丢在那里,但听起来我怎么好像东西似的,我分明不是东西……啊,不对……我怎么能不是东西呢……我是东西!……不不我不是不是东西啊……寒靖羽无力地陷入了『我是东西』和『我不是东西』之千古悖论的怪圈。
感觉到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寒靖羽抖了一下,下意识喃声道:“好快……”
钟弦将怀中人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淡声道:“这是我父亲的‘白练’,自然很快。”
刚被风吹得有点晕的寒靖羽尽管没听说过这么匹马,还是出于礼貌赞道:“原来是‘白练’,果然名不虚传。”
“……”钟弦有点纳闷,这名不是叶嫣然那丫头取的么,这人怎么会知道?
在空旷的小路上奔驰了很久,越往南,气候也越温暖起来。路越来越宽,四周荒凉的野地也渐渐由成荫的绿树取代。
又行了一段路,已至午时,二人依然身处人迹罕至的郊野。树木另一边是大片绿色的庄稼,可是偏偏没有一间茅屋。
终于,葱郁的树木渐渐稀疏,庄稼地也到了尽头,周围似是有了点人气。不多时,杂乱的树木浅草间,出现了一家小小的酒店。
是简陋的木板筑起的小店,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想来是单薄的木板遮不住雨水。门也已经很旧了,泛着熏得黄黑色的门板大敞着,门上是有些岁月的布帘。上方挂着一块黑色的牌匾,上书四个颇为潇洒的大字:『容易酒店』。
钟弦蹙了蹙眉,这地方似乎只有这么一家店,连个房屋也无。看了看天色,还是驰马停到了酒店门前,抱着寒靖羽下了马。
走进酒店,店里虽简陋了些,却很干净,钟弦的眉微微舒展开来。可能已过了午饭时候,店里并没有人。小二肩上搭着一块布巾,在低头擦桌子。掌柜的正伏在柜台上打瞌睡,脸埋进青色的宽大粗布衣袖里。
小二见有人来了,忙笑着上前招呼:“二位客官,请这边坐。想来点什么?”
钟弦扶着寒靖羽在角落窗边的位置坐下。对小二道:“两碗米饭,几碟小菜。除了鱼什么都行。”
“客官可要酒?咱家有十几年的陈酿。”
“不必,两杯茶就可。”
“哎,好咧!”小二应了一声,转身向内厨去了。
寒靖羽不无好奇道:“为什么不要鱼?”
钟弦没理他。淡淡反问:“觉得伤势怎样了?”
寒靖羽道:“好多了。”然后忙添了一句,“我自己走路应该是没问题了。”
钟弦抿了口端上来的茶,想也没想道:“有问题。”
“……”那你让我觉得干什么啊,寒靖羽暗自翻了个白眼。
10.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钟弦更多时间是在安静地喝茶。尽管只是小口抿饮,自己那杯还是很快便见了底。见寒靖羽那杯没有动,一脸理所当然的平静,顺手把他那杯也拿过来喝了。
寒靖羽:“……”
菜很快三三两两地端了上来。
小店虽然简陋,菜色却和酒楼没有太大差别。五味皆全,荤素相配,香气四溢,甚为诱人。
被不可以常理度之又找不到理由说服之的思维难测的钟弦强迫喂了七天的饭之后,寒靖羽望着满桌近在咫尺的饭菜,一脸心酸地拿起了筷子。
虽然被照顾的感觉很……温暖,但对于比钟弦早降世四年多的寒靖羽而言,可以自己吃饭绝对是一件更幸福的事情。
寒靖羽吃饭的样子很优雅,一举一动都隐隐透出世家公子的高贵气质。坐姿端正得体,每次夹的菜都很少,夹得次数却多。挟菜入口,唇轻轻蠕动着,连喝汤时也没有一点声音。
饶是寒靖羽吃得并不快,满桌的菜却几乎都进了他的腹中,钟弦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碗里的饭也没有下去多少。
想起这几天钟弦也没怎么吃饭,寒靖羽心下担忧,夹了一只最大的鸡腿放进钟弦碗中,一边道:“都已经这么瘦了,怎么总吃这么少?”
钟弦的动作停了下来,颇有为难地看了看占了大半个碗的鸡腿,用筷子浅浅戳了戳,又戳了戳,最终决定选择无视,轻描淡写道:“习惯。”
寒靖羽眸色闪了闪,刚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这时,远处似乎隐约传来马蹄的声音。这一带行客甚少,一路下来并无人烟,钟弦手中的筷子不由顿了顿。
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店门前。
片刻,门帘被掀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女子大约十八九岁的样子,一袭淡绿色的纱衣,一根银质发簪将长发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余一绺乌黑的发从簪边放下,垂直肩上。女子小巧白净的瓜子脸,看上去很恬静,又颇有几分乖巧。而足下步履轻盈,似虚似实。
女子随便要了两道菜,在一个门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一会儿,小二从内厨走出来,给钟弦那桌添茶。
女子不经意地扫过那桌的两人,目光忽然停在寒靖羽的脸上,刹那间恬静的小脸上溢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庄主!”
寒靖羽闻声抬起头,看到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啊,安荩,你怎么在这里?”
钟弦也放下筷子,端起茶,看向两人。
安荩见确是庄主,连忙起身走到寒靖羽面前,深深一揖,道:“安荩参见庄主。安荩听说庄主去雪狐山归来的途中顺路去了云岫山庄看论剑大会,可论剑大会结束了这么久庄主还没有回来,庄里的人都担心了,这才出来找庄主的。”
寒靖羽笑得温和:“没事。就是受了点伤耽搁了。”
安荩闻言,声音多了几分惊慌:“庄主,您受伤了?”
寒靖羽无所谓道:“没多严重,已经好了很多。多亏这位钟弦公子相救,还一直照顾我。”
安荩眼中的忧色依然没有褪去,却还是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向庄主身边的钟弦鞠了一躬,眸中满是有些稚嫩的感激:“多谢钟公子救了我们庄主。”
钟弦淡淡道:“不谢。”
安荩又对钟弦行了礼,随即转向寒靖羽道:“庄主,我带您回净莲山庄吧。”
寒靖羽扭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钟弦。
钟弦听女子进来时脚步轻盈,内力不浅,知道武功定是极高的。于是道:“也好。正好我这边不方便。”随即站起身道,“我有急事,便先走一步了。”
寒靖羽闻言也站起来,抱拳道:“多谢弦儿这么多天的照顾,靖羽不胜感激。”
钟弦微微勾起嘴角:“没什么。你的伤坚持每日换药,再过半月便可彻底好了。”说着将饭钱放在桌上,道:“就此别过。”
随即,再无赘言,纤细清然的白色身影即刻消失于视线。
寒靖羽目送钟弦离开,直至蹄声远去。
拿起那人留下的碎银在纤长的指间把玩着,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却让那张绝美的脸染上几分冰冷的妖冶。
“镜儿没说错呢。果然……是个相当有趣的对象啊。”
钟弦将一切抛至脑外,骑马飞驰,连夜奔向彻涯谷。
钟弦第一次来蜀中,对周遭的风景也不甚感兴趣,因此来时只是跟着穆衍二人走,并没有注意路线。好在白练曾随父亲几次入蜀中,识得归途,于是便载着钟弦按原路驰回。
白练本来行速飞快,日行千里。加上钟弦以轻功之力促之,一人一马很快便到了江南。
第二日夜里,赶到了彻涯谷三十里外的一片竹林。
此处已是彻涯谷范围之外,并没有谷中之人把守。林间夜风萧瑟,吹过锋利的竹叶,声音如凄厉鸣泣,在幽暗的夜色中颇有几分阴森。
这是暗中埋伏的绝佳之处,钟弦顿时提高了警惕。
忽然,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声音徘徊不定,似乎再寻找着什么。
钟弦警觉地放慢速度。寻思片刻,突然眸色一明,取出怀中的一枚玉器,向声音的方向发出彻涯谷的暗号。
那人听闻暗号之音,立刻调转方向,径直向这边驰来。
马上之人的轮廓逐渐清晰,一个长须雪白的老者持剑于上,面色沉重。
钟弦心中不祥的预感瞬间加深:“……阎长老?”
“少主,出事了!”阎无期策马到钟弦身前,枯瘦却精神矍铄的脸上镇定依旧,而注视着钟弦的眸中却已焦虑毕现,“谷主八日前在彻涯谷峰顶独会南宫离,结果竟不知踪迹,封于密室内的《九炎阳谱》也在当日被盗了!”
钟弦抓着缰绳的手渐渐攥紧。
阎无期看向钟弦身后,忽然一脸震惊:“……叶左使和穆右使没和您一起回来?”
钟弦手心上顿时刻出几道深深的指痕。沉默了片刻,冷静道:
“落月宫在哪里?”
11.
阎无期顿住了。虽年老却依然异常清明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早该想到钟弦会即刻做出这个决定。
诚然,在出关之后,钟弦的武功已远居于谷主之上。加上他从小便相当冷静的头脑和敏锐的洞察力,绝不会轻易落败于人。
然而,南宫离居然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擒走在武林中已鲜有对手的钟晋,盗走彻涯谷的镇谷秘籍《九炎阳谱》,甚至埋伏并劫走提前赶回的左右二使,而整个过程中,南宫离竟然一次面也未曾露过!
想起自从十四年前,武林中先后离奇被杀的高手一直未曾断过,先是少林的玄论方丈和峨眉掌门秦萧瑟被发现死在内室之中,浑身经脉俱被震断,一剑穿胸而过,却未留下半点痕迹;两年后,九华山掌门在练功房被弑;五年后,散岳阁阁主无故失踪……直到几月前溟阴教教主尤天死在隐雾山山脚,凶手的手段都惊然相似。然而因为这些人被杀的时间相隔较远,并没有人联想些什么,只是成了江湖之疑,渐渐随时间的流逝而被人忘却。但如今从头到尾联系起来,这一掌震断心脉的狠厉,藐视天下高手的杀戮,赫然定是落月宫所为!然而如果真的从头至尾都是是南宫离,那么从十四年前到现在,他应该至少也过而立,然而三年前武林大会上轻巧便杀死了已剑败群雄的武当掌门观真道长那个蒙面男子眉目间却极为年轻,如此一来更是让人不免惊疑。当日,比武台上空,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眸和露出的那抹邪魅得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恍然非人,冷彻入骨。强到莫测的武功,阴狠无情的手段比起百年前的南宫冶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谷主被擒和《九炎阳谱》被盗,以及左右二使的失踪明显不是单纯的挑衅。落月宫不外传,彻涯谷的人更不可能向外透露此事。武林各派对此均一无所知。那么南宫离此举的目的只能有一个--让钟弦亲自送上门。此时去落月宫必定是自寻死路,钟弦自然也深知这一点。然而却不可能置之不顾。
好绝的手段。
阎无期心中涌满了愤怒和无望,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劝阻钟弦。沉声道:“我和您一起去。”
钟弦嘴角蓦然划过一抹清浅的笑意:“多去一个多死一个,我一个人去还未必能死。阎长老还是在谷里留守好了。把落月宫的位置告诉我。”
阎无期眸中难掩苦涩:“少主……”
钟弦淡然道:“我说不会有事便不会有事。虽然不知究竟有什么阴谋,但如此看来,无非是针对我一人罢了。”
说着,眸色渐渐加深:“正好借此机会--会会那个南宫离。”
阎无期知道钟弦决定的事情便不会动摇,长叹了一口气,道:“以此向北,过蜀中、端城,从长安绕过京城至北地的凛栖谷,凛栖谷深处最隐蔽的落月境内,便是落月宫。凛栖谷内冰雪四季不融,异常严寒,且地形险峻。谷主需置备些厚的衣物,路上定要多加小心。”
钟弦微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然后道了声告辞,引缰转向,策马不多时便消失在北方。
望着钟弦远去的背影,阎无期沧桑的脸上溢满忧心和深深的自责。钟弦从小在谷内长大,唯有的两次出谷还是在人陪伴之下。如今江南至北地何止万里,他一个人独身奔驰遥远的路途却是走向火窟……江湖平静安稳了近百年,难道百年后的今日竟要以彻涯谷为起点重演历史的腥风血雨么!
阎无期仰天叹息,泪水沿着布满皱纹的脸缓缓流下。
从未独自一人去过什么地方,钟弦多少还是觉得有些转向。
沿记忆中的原路,连续两日奔回蜀中,便不可避免地开始迷茫端城到底该往哪里走。从辞别寒靖羽以来,已有四个日夜未曾休息,连马也疲惫得迈不动步子,钟弦终于决定先找个客栈歇息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