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番外——绿袖红尘

作者:绿袖红尘  录入:03-23

 文案:

 初时,宋父说:“盍各言尔志。” 宋勉答:“儿不才唯愿浊酒一壶,知己二三,清风明月,不醉无归。” 宋父沉默无对。 后来,秦恒问:“之遥,你可有什么志向?” 宋勉略作沉思:“护一家安康,护一国和顺。” 秦恒嗤笑,“我竟不知之遥心中还有家国。” 最后,沈顾问:“之遥,你可愿随我离开?” 宋勉笑道:“红颜易老命若微尘,我只愿与君相伴共度余生。” 沈顾一笑灿然。 本文非NP,绝对的1V1,勉强算双CP,不过写小皇帝和皇兄的会比较少。~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天作之和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顾,宋勉, ┃ 配角:秦恒,秦澜,苏徽,凤芜,凰彤 01.启 庆茂三百一十八年春,太子秦澜即位,立太傅宋励为相。秦澜时年十四,后史称显宗。 庆茂三百二十一年,邻国晋来犯,显宗任丞相长子宋勤为将军率兵出战。两方激战半月,相持不下。宋丞相次子宋勉年仅十四,出一计,大败晋。庆军得胜而归。晋潜宗允诺与庆修好,定不相犯。捷报入帝都,举国欢庆,百姓竞相传颂“论才丞相笼中物,杀贼书生纸上兵”,盛赞宋氏父子。显宗亦喜,叹曰“得宋家一门忠烈,必保我朝百年安定”。 庆茂三百二十四年秋,显宗因病薨,发大丧,举国皆伤。显宗在位六年余,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偃武修文,修坝造路,轻徭税,重科举,百废俱兴,朝堂内人才济济。 显宗励精图治,未曾娶亲,无子嗣,遂立宣王为帝,称宣宗。显宗与宣宗自幼交好,显宗薨,宣宗恸哭三日,即位当日眼睛犹肿。百姓皆为此所动,后民间常以“恸哭三日”盛赞兄弟之情。 显宗即位,时年十六。 显宗为人狠厉独断,治国有心,政绩佳,不喜谏,三番两次驳宋丞相之谏,与宋家尤疏。 庆茂三百二十四年冬初,显宗以年迈为由迫丞相告老还乡。时年,宋丞相仅三十又七。举国哗然。宋丞相怨怒郁结,一时间竟重病不起。 庆茂三百二十五年春,魏国念庆国国君即位不久窃以为有利可图,举兵来犯。显宗命宋勤领兵退敌。又半月,宋勤得胜归。显宗以近来边疆太平为由令其卸职静修,侍奉老父。宋勤领旨而归,郁郁寡欢。世人皆疑盖因其功高盖主。 02.花园夜宴 却说宋勉对此似毫无觉察,依旧日日把酒吟诗,只谈风月,不言政治。宋小公子因了这样的情致,倒也结交了一些同好之士。 宋老妇人向来有养花养草的喜好,宋府园子里种了不少草木,一年四季未有停歇。此时正值三四月接壤,杏花带红晕,山茶烂漫,玉兰雪白,姹紫嫣红芬芳馥郁地开了一片。其时春兰将歇惠兰正盛,兰香漫园。桃花倒也开得甚好,但宋老爷嫌桃花性子轻薄,自是不让种的。 最惹眼的却是那一片海棠花。 海棠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若晓天明霞迎风峭立。三月末,海棠花开正艳。远望犹如彤云密布,近看又似巧施粉黛含羞带怯的少女,又像不胜酒力玉肌泛红的少年。海棠虽无香,其形态却胜桃、李。 这一日,风清日朗,借着赏海棠的名义,宋小公子又邀了三两才子文人在花园宴饮。把酒当歌,吟诗行令,喝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及至夜黑月出众人三三两两散尽了,才见有一锦袍青年慌慌忙忙地穿过曲折的长廊过了花厅矮身折进了小门快步走进来。 宋勉举杯,勉力撑开略有些迷离醉意的双眼,及至看清了来人方展颜一笑,遂又举杯,调侃道:“苏徽,我等你良久,你若是再慢上一盏茶的功夫我可就回房了。” 这边苏徽听见了,隔着彤云密布的海棠花应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海棠花衬着烛火看说不定更有一番情致。之遥,你我二人秉烛看海棠可好?” 宋勉也不理会他这一套,说道:“你一直不来,我琢磨了半晌,还当你碍于先前许了我几坛桂花酿竟不敢来呢。” 那锦袍公子哥刚要踏进门的脚略顿了顿,旋即又踏了下来。他拂袖抹了抹额间的汗珠,整了整衣冠,笑着应道:“之遥,你莫要拿我寻笑,你家什么没有,偏得要我那几坛寻常的桂花酿不成。” “那怎生来得如此晚?往时有宴你不从来都是第一个到的吗?” “呵,之遥,你又取笑我”,苏徽擦净了额间细密的汗珠,在石凳上坐下,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来,一饮而尽。他抿了抿嘴,略作一番品味,方叹道:“醇香清冽,之遥果然是会享受之人啊。”说着又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 对坐的人只是扬眉笑着看他,默不作声。 苏徽喘了口气,缓缓说道:“临出门时家中来了客人,我去码头接了一番,故而来晚了。不曾想你竟如此念着我。我却也是上了心的,不想让你等急了,接了人我便立马赶过来了。你瞧瞧这一脑袋的汗可是有假的?”说罢,还真撩起先前擦汗的袖子来给他看。而后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来,又是自顾自的一阵轻笑。“怎生总惦念着那几坛桂花酿,你们宋家缺的了什么,总拿我玩笑我可真要恼了。” “别的倒也不缺,”宋勉的醉眼易发迷离,举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还不就是缺了个女婿。”说着还冲苏徽眨了眨眼。羞得苏徽满脸通红。 “莫要说这些,莫要说这些,让旁人听了笑话。”苏徽强装镇定地说着,那张脸却丝毫藏不住心思,不自觉地就涨得更红了。若说先时还只似傍晚的云霞,那这会便是深秋的枫叶了。 宋勉笑得易发张狂了,一点也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只见他凑近了些,凑在苏徽耳边说道:“花开堪折直须折。”复而又退开身子,举杯对月感慨道:“这桂花酿啊,我四妹可爱得紧。” 苏徽听了立马激动起来,耳垂更似火烧一般,语气中竟还隐隐地带了几分嗔怪,“浑小子,你怎不早说,我这就回家取去。你且待着。”说罢,起身便欲走。 “可不是我等,是我小妹在等。”宋勉支着身子在苏徽身后喊。 苏徽早已走神,巴不得长个翅膀飞回家早些把桂花酿献到佳人面前,哪还顾得了这些。疾步竞走间全然没了方才喝酒时翩翩佳公子的风度。 “莫慌,当心撞了跌了。”宋小公子又补上了一句,分不清是关心多一些还是戏谑多一些。也不知苏徽听见没有。 “还真真是个急性子,取酒这等小事只需派书童去便好了嘛”,宋勉叹道,“不过瞧着该是个好妹夫。”说着,举杯又欲饮,却瞧见莲池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一面生的男子,着一白色长袍,头发用一月白色的发带松松地扎着,轻摇着手中的折扇,嫣红的唇角带着淡淡笑意。恰好一阵清风拂过,莲叶田田,幽香阵阵,那人白衣翩翩,映衬间自得一段别样的风流。 “哦,这里何时竟还站了个人,莫不是这池间芙蕖幻化的小仙。” 宋勉说着踉跄地走上前去,凑近了些,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月光下的白衣男子一双狭长凤目正静静地望着自己,幽幽月辉将他的倒影投在荷池里,说不出的宁静安详,让人莫名觉得心安,一如安息香的沉静柔和,隐隐生发出些许睡意来。宋勉看得失了神,些许怔忪。又一阵风起,荷叶相接,摩擦间发出细碎的窸窣声,仿若燃尽的安神香灰,折断掉落,啪嗒一声,宋勉从怔忪中苏醒过来。而后,似是觉察到了自己的失礼,退后些许,略作了个揖,朗声道:“方才未曾瞧见公子,是小生失礼了,在这赔个不是。在下宋勉,宋之遥。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白衣男子敛目略思索一瞬,继而抬眸。只见他眉眼间含着笑意,似一缕暖暖的春风。“沈顾。”短短二字掷地有声,有如金玉。 “沈顾?”宋勉细细念着,狡黠一笑。这样的动作在这么一个醉眼朦胧的人做来,由旁人见了竟看出几分羞涩的意味来。 白衣男子依旧不温不火地笑着。“宋公子若是愿意也可唤我四白。” “哦?四白?我可只听过三白。高歌对三白,迟暮慰安仁。”宋勉把玩着杯子缓缓踱了几步,复而笑望沈顾。 “宋公子……”这边手握折扇的白衣公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勉打断了。“沈兄莫要一口一个宋公子叫得如此见外,在下宋勉,字之遥,唤我一声之遥便好。”眼前的人眉眼含笑,一双醉眼迷离地看着。白衣男子会心一笑,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念道:“之,遥。”声音清冽,似清泉流过石上,叮咚作响。 “四白兄”,宋勉拉着沈顾在石凳上坐下。石凳上垫了一个灰褐色夹了棉絮的软垫。虽是春末,这石凳在夜里坐来还是有着几分寒意的。“说了你莫要笑话,虽是初见,我却隐隐有一种你我已相识许久的感觉。”话语间尽是浓浓的酒气。 “哦?”沈顾看着眼前人,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初见时。 那时这人也是一袭水蓝色衣袍,怀里抱着一只小白虎,神若秋水,面似芙蓉,皓齿明眸,乌发雪腕。 “前面的小仙,请问凌云宫怎么走?” 那人便回了头,双眸中带着些许错愕,却又单纯得像一汪清泉。也就是这么一个灵秀的小仙,左看右看了好久,才支支吾吾怪不好意思地说了句:“我,我,我不认路。许是这边吧。”说着抿着嘴淡淡一笑顺带着指了个方向。 事实证明该小仙的话只能听前半句。 依着他指的方向沈顾走了好一会愣是没寻见地方,幸而遇见了一个途经的仙娥这才没误了时辰。 第一次相见虽出了迷路这一桩事来,却仍是惊艳。便是那一次回眸,那一眼顾盼,悄悄地种下了一些别样的情愫,在漫长无垠的时光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枝叶蔓缠,再也拔不去扯不开。纵是多年以后,沈顾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日那人言笑晏晏,一顾惊鸿。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朝与暮。 想及此处,沈顾的嘴角漾开了笑意,眼眸中尽是温柔缱绻,那是深到骨子里沉到心底的温柔,如水般的温柔。 “四白兄可是随了苏徽那小子来的?” 沈顾回了回神,点点头。“我是他远方表兄。” 宋勉替他斟了一杯酒,递过去。“四白兄怕是初次来定都吧。” “是啊。实不相瞒,我此番是来寻人的。” “寻人?可是亲戚?” “算是吧。” “心上人?”宋勉眉梢一挑,举杯又饮。话语间是清晰的酒气,清晰到醉人。 沈顾似是忽地又想起她来,略有些不好意思,方才的从容写意不自觉地抹上几分温柔,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未婚妻?”宋勉借着酒劲全然不顾平日里的礼节继续追问着。 “算是吧。” “还没订婚啊?” “嗯。” “那可得抓紧了。红颜易老命若微尘,寻见一个合心合意的人可不易。若是寻见了那就莫要让她再跑了。” “嗯,这回再寻见便不会再让他走了。”沈顾顺着他的话坚定地表态。 “好,今夜明月当空,小弟我敬兄长一杯。祝兄长早日寻见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顾举杯微笑,两人对月共饮。 两人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一杯一杯地喝着。宋小公子明显是醉透了,却依旧拉着沈顾要继续喝,稀里糊涂开始什么都往外倒。 “四白兄,你知道吗?家父,就是前丞相,自幼教导我们兄弟二人啊,生为男儿,理应为国尽心。习武自当策马扬鞭披甲杀敌,纵马革裹尸青山埋骨死不足惜。为文就该,就该博古通今针砭时弊,为君上进谏箴言排忧解难。我大哥啊,他是个武将,额,战场杀敌,战功显赫,显赫。我呢,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富家公子,额……我父亲,……额,总不待见,……额,不待见……” 先时还侃侃而谈说得极为顺溜,末了话语声渐渐含糊了。 倏忽,就见着宋勉伏在石桌上,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沈顾见了轻笑了一番,折扇一点,宋勉身上便多了件衣裳。 “夜凉如水。”沈顾顺手为自己又添了一杯酒,凝眸望着睡着的宋勉。 星沉月朗,园子里一片淡淡的光。沈顾的双眸似漾着盈盈碧水,又若天际星子。“我倒是听闻宋三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呢。多年不见,竟还是这般妄自菲薄,总瞧不见自己的好。”却总让我瞧了觉得心疼啊。 又一杯饮尽,沈顾抱起宋勉,一晃身到了他房中。 沈顾将他在床榻上安置好,为他盖了被子,掖好被角,在窗前小桌坐下,沏了杯凉茶,也不喝,只是静静地看着床上人的眉眼。如此熟悉似乎闭着眼也能描画出来,却又有些许陌生,心中不免有千般感慨万般思绪。 一灯如豆,烛光昏黄。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静谧的街道上响起了更夫打更的声音,一声一声又一声,不知是几更了。沈顾起身欲走,又顿了顿足,转身为他理了理凌乱的额发,俯身轻轻覆上一吻,这才离开。 未熄的油灯,浅淡的火光兀自摇曳。酒醉的宋小公子,转了个身,在被窝里絮絮叨叨地嘟囔着,却是含糊地一个字也听不清。 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 03.沈府拜谒 第二日,宋勉缓缓醒转,摸了摸因宿醉而微微有些胀痛的脑袋,想了好久也不记得自己昨夜是怎么摸索着回到屋里的了。 “不曾想我的酒品竟还不错。”宋小公子揉了揉脑袋,暗自想道。 “公子公子。苏少爷来寻你了。”屋外墨染沉声急道。 “知道了,一惊一乍个什么劲。忘了我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了吗?” 墨染听了训斥不再吱声,只是静静地站着。 宋勉起身更衣洗漱,这才瞧见凳子上的陌生白衣,拽在手里看了半晌,揉了揉头方想起昨夜遇见的白衣青年来。“沈顾?原来是他呀。” 这边厢,苏徽和宋四小姐都在凉亭里坐着。宋勉到时,许是苏徽恰说了句什么,宋四小姐正掩着帕子轻笑,眉眼委婉,说不出的温柔婉约。苏家公子就这么在旁看着,满心满眼的柔情。宋四小姐抬眸见着某人注视的目光,怪不自在地低头掩帕做娇羞状。 及至走近了,苏徽方才觉察到宋勉来。“之遥。你可算来了。我昨夜给你带了几坛桂花酿,不想你竟睡了,只好着墨染给你收起来了。” “我一向不爱喝桂花酿的。你这酒还是先欠着吧,改日请我喝女儿红才是真。”说着还别有深意地看了苏徽一眼。 苏徽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宋四小姐却是飞红了一张俏脸,转身跑开了。 “嗷,对了,你昨夜遇见我表兄了没?我昨晚走得急竟把他撂下了,糊涂糊涂啊。” “小弟眼拙,苏兄昨晚走得可不是有点快啊,佳人在心可不就是箭步如飞嘛。” “之遥,你莫要取笑莫要取笑。” “苏兄,再不追,我四妹可就跑远了。” “宋四小姐?哎呦,宋四小姐,你慢点跑,你等等我啊。” 宋勉一听,扑哧一声笑开了,轻抚着额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间又想起什么来,拉着提腿欲走的苏徽问道:“你表兄可是住在你家。” “表兄他来之前就拖我们买了宅子,就在城西。”苏徽急着追人哪有心思搭理这些琐事。 “城西哪?昨夜他的衣服落这了,我给他送回去。” “一件衣服而已这能有我急吗?哎呦,宋四小姐,你等等啊。我这可没空陪你去,你自个找去。就在城西特好找。不说了,不说了,宋四小姐,宋四小姐,你等等,你等等。”只听见苏徽的喊声渐远。 宋勉本想差墨染去取衣,略想了想还是自己起了身。 宋勉忽然觉得,这个妹夫可能不够靠谱。 城西 宋勉忘了昨夜取笑苏徽取酒那一茬,撇了墨染,独自一人径直地往城西走,也当是赏赏春景了。这会已然春深,天清气朗,惠风和畅,蝶飞莺啼,柳绿桃红,春光好生明媚。街上赏春踏青的姑娘三五成群,鹅黄嫩绿,衣饰色彩缤纷,嫣红淡粉,面上粉黛诱人,比之春色倒也不逊色多少。姑娘们遥遥地见着了宋勉,时不时瞟上一眼,窃窃私语,微红面色轻诉着少女心事。 这会宋勉正在原地打转找不到路,心里早就把苏徽骂上了千遍万遍。恰好见了聚作一团的少女,他折扇在额间轻敲一下,倏忽一笑,计上心头。只见他缓步走向那一袭春光明媚,颇为恭敬有礼地问道:“小生唐突,姑娘可知城西这边新来的沈宅坐落何处?” 少女们见着先前悄悄议论着的俊朗少年此刻就在跟前站着,不禁没了主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了,一个个都只红着脸站着,或拧着手帕,或扯着衣角。 宋勉笑着等了一会,好不容易有个胆大的着嫩绿襦裙发间别了一枝白玉兰的姑娘出了声。“就在前头,公子趟过这片绿地拐过跟前的巷子便是了。那沈府造得有点偏,不过,那家沈公子长得好生俊朗。”言罢又羞达达地抬眸看了宋勉一眼。只一眼,便红霞满面,旋又含羞带怯地低了眉眼,面上竟似烧开了一般。这会儿,倒真是分不清春色和少女情事,哪个更瑰丽明媚,哪个更胜上一分了。 宋勉道了谢方离开。 这哪是同苏徽说的那般。沈府并不难找?哪好找了,回去必得好好整治整治苏徽那小子,宋勉暗暗腹诽着。 摸索几番宋勉才寻着了沈府。清清静静的一宅子,独自坐落在城西郊外。 宋勉理了理衣襟,方抬手叩门,通报了一番复由门童带到了府内。走了些许路又被一绿衣姑娘领着往里走。路过一片竹林,跟前一道曲折的木桥蜿蜒在碧波之上。木桥两侧芙蕖遍生。这时不过三月末,宋府的芙蕖算是长得快的也不过是半池盈盈如碧的绿叶,别处的芙蕖也大抵几片绿叶在池,有的甚至连荷叶都不曾长出几片来。沈府这边却花开正艳,密密麻麻地掩着底下的荷叶只透出些许的绿意来。再底下的涟漪湖光便是一丝丝都见不着了。府内虽植被甚丰花草极多,最美却是那一池芙蕖,真真是风含翠筱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过了木桥,迎面是一棵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这时间已有少许早开的嫩黄花朵。 梧桐树后便是沈顾的书房。 “宋公子,到了。”名唤翠袖的丫鬟引着他立在书房跟前。书房的雕花木门敞开着,只见沈顾仍穿着那白色的衣衫,虽不是昨晚那件却仍是掩不住的风流雅致,这平和淡雅的衣服竟让他硬生生地穿出几分雍容华贵来。此时他正倾着身子凝神提腕,不知是在写字还是作画。 “公子,有客人来。”正在研磨的红衣侍女见翠袖叩门进来,在旁小声地提醒。 沈顾抬眸,正撞上宋勉一张笑脸。沈顾略有些惊讶,回以一笑,又抬腕快速地描画了几笔,这才搁了笔。 “翠袖,红巾,你们先下去吧。” “是,公子。”小丫鬟略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沈顾招了招手示意宋勉进来。 宋勉冲着沈顾扬了扬手中的包裹,“昨夜你将衣服落在我家了,我给你送来。” “这等小事你差下人来便好了,何劳你亲自跑一趟。”嘴上虽是这样说,眉眼里却满是受用,顺手接过放在了一旁。 “额,恰好今日无事,出来看看春光也好。今日来得匆忙来不及带上礼物,下次补上。” “之遥昨夜还同我说不要见外,今日怎地如此生疏。礼物什么的不过虚礼,不要也罢,你能来我便十分高兴了。” 宋勉听了抿着嘴笑。“我刚进门见着你提笔像是在作画,画的什么让我瞧瞧。” “信手涂鸦罢了,拿不出手的东西。”说着还状似不经意地拿书遮了遮画纸。 “四白兄过谦了,拿出来让小弟观瞻观瞻吧。” 沈顾不回答,悄悄地把话题扯了开来。“我听苏徽说之遥你满腹经纶,写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诗,不知是否有幸得见一二?” “哪里哪里,莫听苏徽那小子胡说。” “我倒觉得苏徽说的不假。” “四白兄过誉了。” 沈顾但笑不语,拂开了桌面上的一干物什,摊开一把折扇,提笔蘸饱了墨汁,略挪开了些许,弯着眉眼静静地望着宋勉。 宋勉不为所动回以微笑。 沈顾轻晃了一番手腕。 两人就这般全无交流地互望着。 最终还是宋勉败下阵来。宋勉见自己拗不过他,遂扶了扶额,接过笔,笑道:“全当是初次拜访的见面礼了。四白兄见笑。”说着略作一番思索,缓缓落笔,行云流水般地写开了。刚劲有力又温柔缱绻的墨黑字迹便静静地流泻于净白扇面上。 沈顾稍稍靠近了宋勉一些,隐隐闻见了宋勉身上淡淡的莲香,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池芙蕖染香了跟前水蓝色衣衫的少年。沈顾侧身,目光越过他干净的脸庞清澈的眉眼落在扇上,只见上面写着三字——“相见欢”。 宋勉搁下笔笑着解释道:“才疏学浅,这一时间地我也诌不出一阕像样的诗词来。这相见欢呢,一是庆你我相见恨晚之情,二是祝你与嫂子早日别后重逢。”宋勉说罢,抬手做敬酒状。 沈顾顺着他的意思从他手中接过子虚乌有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宋勉见他如此承情,乌黑的眼珠狡黠一动,抬手便欲去拿那先前被拂到一边的画去。 沈顾先他一步拿走了画,宋勉只觉着一阵凉风拂过五指。宋勉欺身去取,沈顾退开几步,卷好,打定注意不让他看。争夺间,宋勉只依稀瞧见了画纸上随风而起的水蓝色衣摆,遍地的芙蕖花,那人足端隐于花间,不染纤尘。 “莫不是画了自家小娘子,怕我瞧了去?”宋勉瞧不见那人的脸,暗自愤懑着,不自觉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沈顾笑笑,不置可否。“我来定都不久,之遥不如带我四处逛逛吧。” “别打岔呀。说,是不是你家小娘子啊?” “之遥可是当真不愿同我去逛逛?” 宋勉瞧着沈顾柴米不进,却又不甘心作罢,不死心地嘟哝着。“是自家小娘子又怎么了,让我瞧瞧也没什么呀,我又不抢了你的。” 沈顾瞧着语气中略有些嗔怪意味的某人笑得易发张扬了,拉了他的手便往外走。“带我逛逛去吧。” “好。不过,我说,四白兄,为何你家小娘子穿的好像是男装啊?莫不是她有这样的癖好你怕我嘲笑?”宋勉一路走一路发表着自己的疑惑,颇有一番不弄出个究竟不罢休的架势。 沈顾依旧不搭理,说话间已走到了书房前梧桐树下。 “对了,四白兄,我家的芙蕖不过长了几片绿叶,花苞都没见着,你府上却已开得这般馥郁了,可是又什么偏方?” 沈顾看了看那遍池芙蕖,粉绿相间,清秀脱俗,眸间似有哀色,却也不作答。 宋勉全然没有看到沈顾的表情,又问:“为何这一池芙蕖前种上这一株梧桐?怪坏了格局地,倒不如砍了去更好。” 沈顾这回倒是没有完全不搭理,他停下脚步,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折下一片梧桐叶来,细细捻搓,凝视半晌,沉声道:“先前在老家时,他便在庭前种了一棵梧桐,比这棵还要大,亭亭然如盖。见不着他看着这树心里倒也踏实些。” 宋勉自觉失言,戳到了沈顾的痛处,便只是安静地任他握着,轻声道:“四白兄莫要伤感,既然嫂嫂在定都,那过不了多久你必定能寻见她的。”说完,再不作声。 沈顾沉默片刻,抬眸又是往时的温柔沉静,仿似方才的伤感失神都是宋勉自己的错觉一般。“去明月楼吃晚饭,然后逛夜市可好?” “我倒觉得明月楼的饭菜远没有栖梧轩的来得好,不过名声大点罢了。” “好,那便依之遥的。” 宋勉望着眼前这人溢满笑意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就这般相携而去。 是夜,夜市上遍看定都风华这桩事暂且搁下不提。 却说宋小公子与沈顾日益交好,每日相邀,或吟诗,或郊游,或饮酒,或作画,自是把春景看遍春情抒尽春衫湿透,怡然自得,倒也快意。这却是惹急了满定都的少女。每每风闻二人相约前往某处便要精心装扮一番,还得假装不经意地在路上候着,只盼着能有一场浪漫雅致的邂逅以期才子一顾。 所以说,古语有言,红颜祸水,这话可是大失偏颇。有时候,姑娘们认真起来,扯发一怒偏偏是为了蓝颜。这不,今儿个张小姐和李小姐起了争执,昨儿顾小姐踩了孔小姐的裙角,前日李小姐扯了赵小姐的鬓发,如此这般层出不穷。也因了这般,这一年定都的春意格外浓重,明明已是六月初却依旧是姹紫嫣红的一片,脂粉香气也漫盖过了桃花的芬芳,真真是人比花俏人比花娇。 从沈宋两人初遇至今,转眼已有两月余,天气渐渐回暖,宋老爷子的身体渐好,宋大公子也寻着了事情做不再愤愤不平,宋四小姐与苏徽明了彼此心意后情益笃。这一场春事便如纷落的桃花般渐渐消弭,又像这夏日的蜜桃似地逐渐成熟。春华夏实,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着。 这一日傍晚临别时,沈顾与宋勉提议道:“之遥,前日听苏徽说横波江上有定都一年一度的急寿灯节,我们明日同去可好?” “好。一叶舟,一轮月,一壶酒,一知己对饮。快哉快哉。”宋勉点头附和着,忽又想起什么,怏怏不乐地补充道:“明日我恐怕得晚些到,圣上近日差了那郑公公来传口信说是要见我。也不知所为何事。”说着说着,那浓密如远山的眉头微微皱起,清俊的脸上却有些不悦和疑惑。 “好了好了,晚些又无妨,晚些月色更醇。你早些回去吧,明日见。” “嗯。明日沈府见。” 沈顾唰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轻摇着目送宋勉上轿离开。溶溶月光下“相见欢”三字格外醒目。沈顾见那轿影渐远,及至全然见不着了,方才收了扇,缓步回府。 04.入宫面圣 这一日,宋勉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倒也不是我们宋小公子要见圣上有多积极,而是新帝早早地差了郑公公来接,宋父见了亲自来揪他起床。饶是宋小公子平日里混了一点横一点无赖一点,这在自家父亲面前却也是只温顺的小猫,估摸着还得是“喵呜喵呜”叫得格外凄惨弱势的那种。 拗不过父亲,宋勉早早洗漱更衣便随着郑公公坐上轿子,径直往皇宫方向去了。天略飘了几点雨,轿子一颠一颠地,宋勉也就跟着摇摇晃晃。 真是个愚忠的,皇上都不要你了,你倒是还巴巴地对着他好。 这一句明显是腹诽自家老父亲的。 宋勉打着哈欠昏昏沉沉之际忽地又想起什么来:“停轿停轿。” “哎呦,宋小公子,您这又是怎么了呀。”后面轿上的郑公公被他这么一弄一时不察撞到了轿子上,额上撞出一块红来,火辣辣地疼。这边就不甘不愿地问上了,好歹自己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这一大早地亲自出来接人也就算了,怎么地还得经受这般折腾啊。 “我还没吃早饭。” “哎呦,宋小公子,这多大点事啊。这就差人给您买去。” “我要吃李记的油条喝陈家的豆浆。” “好好好,就依您的,李记的油条,陈家的豆浆。这就去。”说着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神。 后面那个倒也是个知晓宫外事的,面露难色,低声和郑公公汇报道:“回郑总管的,这李记在城南,陈家在城北,我们这正往东边走,属下估摸着要买齐这两样怎么也得个把时辰。” 眼见着轿里的那位要不愿意,郑公公急了,可劲地擦着额前的汗,“哎呦,我说宋小公子啊,您莫要为难我。宋老丞相临行前说好生照顾你,我也不是不愿意,可这也不能误了皇上的时辰啊。” 软绵绵的一段话看似示弱却又是宋老丞相又是皇上的,愣是把利害都摆了出来,果然皇上身边当差都是有两下子的。皇上倒也没什么,宋勉想,不过要是让自家老父亲知道自己这般胡搅蛮缠饶是娘亲也护不了自己。权衡了一番利害,宋勉息了声,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本就是出出早起这口恶气,倒也没多大胃口,便只是就近随意吃了些。 这自然不是宋勉第一次入宫了。 在宫门口下了轿,随着郑公公往御书房方向走去。弯弯折折,九曲十八弯弯的单调宫墙,琉璃瓦,汉白玉砖,鎏金柱,雕花的长廊,精致奢华至极。不过在宋勉看来这些也不过是沙土金石,全然不比沈顾家那一池芙蕖来得雅致风流。 相较之下御书房就显得朴实淡雅了。 御书房内立着一画屏,绢面上画着梅兰竹菊,三两书架,上有经史典籍若干,一书桌,堆着几本新上奏的折子。书桌后的墙上绘着一幅素雅的水墨画,细瞧了发现是庆国山河,不察者怕是要把这里认成哪个高洁文士的书房。墙上还高高地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光风霁月”,四字笔法遒劲,赫然是开国皇帝亲笔。 这么看来,御书房的布置似与先帝在位时全无差异。 先帝性俭,不喜奢华无用之物,说起来他即位以来最铺张彰显皇家身份的恐怕便是那场葬礼了。 御书房内,一身玄衣的新帝正背着手面朝书架站着,似在端详着什么。 “皇上,人带来了。”郑公公琢磨着眼前人的心意,小声通报着。新王脾性古怪,喜静,免了宫内大半的无用礼节。平日里公公宫女们也不敢大声通报,打扫收拾也都小心翼翼地,就怕一个不留神惹怒了这位。这位少年皇帝看起来清秀风流,儒雅大方,但谁都知道,他在朝堂上可是一等一地杀伐狠厉,雷利缝隙,手段可高着呢。 玄衣帝王也不回头,只略摆了摆右手,示意他退下。 郑公公矮身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给宋勉递了个眼色。 “草民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勉会了意,朝着背影行了个礼。 “平身吧。之遥,我们确实也有许久未见了。今日此处没有君臣,只有故友,你莫要与我拘于这些虚礼。” 宋勉来之前分析过,这时召见应当是有什么紧要之事,要么是想着法地问宋家的罪,要么是摒除之前的“误会”重提任用宋丞相之事,当然也可能时别的什么朝堂上的事。可这叙旧话家常可是全然不在设想范围之内的啊。 这般平易近人的开场白让他万分不适,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不过,宋勉自然不是那种顽固不化之人,自觉地起了身,立在一旁,不作声。 御书房里早就没了伺候的宫女公公,现在这唯二的人都不说话,自然是安静极了。只能瞧见雕花的铜制香炉上烟雾袅袅,偶尔还有细微的哔哔啵啵的香料燃烧声。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有一会,倒是秦恒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之遥。你可还记着宋太傅那日问我们各自的志向啊?”声音清冷,带着些许威严,或许这就是王者的气场。 还,还真是叙旧?宋勉在心里抹了把汗,益发战战兢兢。 “自是记得。” 那日上论语,恰讲公冶长一处,“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及至讲解完了这段,时为宋太傅的宋励意犹未尽,笑问当时的太子秦澜和伴读的宋家两兄弟及一众皇子道:“不必拘谨,畅所欲言,你们谈谈各自自己的志向吧。” 众小儿都皱着小脸努力想要给出一个好的答复,换取一个赞许。 太子秦澜率先开口,语气淡淡地说道:“若居上位必竭我所能,换我庆国四海升平,长治久安,河清海晏,风调雨顺,兵戈永息,战伐不起。” 宋太傅点头颔首,不作点评,只是抚着长髯满目得意,继而又看向众人。 宋勤那时长得已初见形容,比同岁的孩童都要强壮魁梧些,在武艺上也更有心。“愿以己身护边疆周全,纵马革裹尸青山埋骨在所不惜。”开口便是少年人独有的活力与热情,更有着立马横刀杀敌御国的铮铮铁骨和男儿血性。 有了前面的开头,接下来便顺利多了。小皇子们都踊跃地说着自己的志向,有说要当好王爷的,有说希望为庆国谋福利的,更有说要娶个外邦公主帮着建立友好邦交引来一片笑声的。 众人说罢,唯余宋勉和如今圣上,当时的九皇子一直默不作声。 宋励扫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随心而谈。 “儿不才,唯求浊酒一壶,知己二三,明月清风,不醉无归。”宋励未作褒奖也不动怒,只是抚着长须的手略作停滞。 秦恒紧紧地望着秦澜,小声道:“护庆国周全。” 宋励听了只当他也想当个武将保家卫国,遂又欢快地抚了抚胡须,笑得开怀。末了总结道:“老父此生夙愿便是庆国长治久安,百姓安居。若成此愿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之遥可知我的心愿是什么?”清冷的声音把宋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皇上当年说希望护得庆国周全。” “呵,庆国周全吗?”玄衣而立的秦恒嗤笑出声来,这时也转过了身子,黑亮的眼眸中带了几分无奈和痛楚。少年的五官棱角分明,与先帝也有着五分相似。“之遥不如猜猜我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宋勉默不作声,半晌才道,“不敢妄加揣测。” 秦恒又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宋勉,手指摩挲着眼前画中人的眉眼。“那日我未说完的是,护庆国周全,护皇兄周全。庆国如何我从来不在意,我只想皇兄平安喜乐一生无忧。可是我知道皇兄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庆国四海升平长治久安。既是如此,那,皇兄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 最后一句,短短几字似重若千钧。 宋勉静静地听了却不作回应。这般的剖白也从来是不需要回应的。 这边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撤了宋老丞相的职?” 宋勉闷着声答道:“之遥不知。” “宋老丞相进言让我选秀立妃了。”这一回倒是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来,一如古井之水,无波无澜。 “皇上的年纪也确实是应该立妃了。”宋勉硬着头皮说道。 秦恒再度转过身来,眼中是满满的不悦。“之遥你也不小了,你为何不娶?” “还未遇见头尖上的人。” “那为何就要孤选秀立妃娶上一堆不爱之人?” “皇上身负一国之重任,确实应当考虑子嗣的问题。先帝他……” “宋卿家你是否逾矩了。” 秦恒衣袖一甩,拂落一地的奏章,狠狠地打断了宋勉接下来的话。屋外站着的公公宫女们跟着秦恒数月渐渐明了了这位年轻皇帝的心性也只是唯唯诺诺地站着,既不告罪也不进来收拾。 宋勉只得低顺了眉眼,再不答话。 “普天之下,我只爱他一人,我再不愿留旁人在身边,这对他,对我,都是不公。”声音依旧清冷,低沉中带着清晰的伤感。 尽管不明说,宋勉也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皇上,人死不能复生,务必节哀。我想,皇上若是想找,这普天下必定能寻见一个相似之人。可您是皇上,您……” 秦恒神色一凛,又是一拂袖。这回的气力较之之前还要大些,白玉雕花的笔筒颤颤巍巍地在桌面上震荡了一番才堪堪站稳。 “孤从小觉得之遥你精才艳绝,与旁人不同,才同你说方才这些话。不想你也同他们一般迂腐顽固。我爱的是他,是他的灵魂,不是那副皮囊。纵是他换了形容样貌又如何?纵是变成你那副模样,孤也依旧甘之如饴。” “之遥自是明了,只是皇上你还是应该大局为重。江山社稷不是儿戏。” 宋勉心里万分苦恼。这,难道这回召见真的就是叙叙旧,聊聊情伤不成? “之遥你变了。”秦恒望着画中人的眼眸中掩着满满的痛心。“什么都变了。” “未曾,只是之遥心中还有家国。之遥以为,子不能为父分忧,即为不孝;臣不能为君排难,是为不忠。” “哦,你我相交多年,我竟不知之遥你心中竟还有家国”,秦恒转向宋勉,望着眼前一袭水蓝色长袍眉眼低顺的他,嗤笑了一声,面上是满满的不屑。“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同你绕圈子了。我这正好有一件能全你忠孝的事情,本想征询你的意思。这倒好,直接交付与你了。 ” 宋勉保持着一个恭敬倾听的样子,内心中有若风卷残荷千般懊悔万般不悦。扯什么忠孝啊,能劝就劝一下,不能劝就罢了。这下好了,给自己招了麻烦了吧。 秦恒却似心情很好,很快地摆出了这场谈话的重点来。 “古往今来素有凤凰的传说,我先时翻阅古籍得知丹穴之山上似有此鸟,其状如鸡,五采而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见则天下安宁。我便想着差人替我寻了来。我想遍朝野忠臣左右亲随,觉得之遥你博古通今有经天纬地之才这件事交予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皇上过誉,之遥愚钝,之遥……?” 秦恒全然不理会,打断了他的推脱反驳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为你在礼部安一个闲职,你全心全意地替我办这件事就好。想要在朝堂上立身,第一件要记住的就是切莫多问多言。我立刻便下旨复了宋太傅的官位,宋勤也即日去兵部报道吧。给你半年时间,你尽心去办,莫负了我的期待。” 说着便招了郑公公进来,全然不给宋勉反驳推脱的机会。 宋勉此时内心五味陈杂,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只能无奈应下。临出门,愣是颇有不甘地回了一句:“臣私以为臣长得这幅模样还过得去,远不到让人嫌弃的地步。”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秦恒一脸错愕。 05.急寿灯节(一) 宋府。 郑公公宣完了旨。 宋老丞相颤颤巍巍地上前去领了旨,喜极而泣,连声呼道:“谢主隆恩,谢主隆恩。”差点又昏厥过去,弄得宋府一众一阵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稍稍缓过来些了,宋丞相执意要送郑公公出门。 这边宋丞相送郑公公出了门。跪作一团的人群才缓缓起身,各自散去。 宋勉刚站稳就觉得身后趴上来一个小人,正寻思着这是哪家的孩子。 “小叔叔。”背后响起脆生生的童声。 这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哪个小家伙了。 宋勉边扭过身去揽身后的小人边说道:“哟,这不是我们家聪明可爱的小申生吗。几时回来的?怎地也不告诉小叔一声?” 面前穿着藕荷色衣衫面目清秀的垂髫小童操着小短腿绕到宋勉跟前,笑着说:“祖父的病已大好了,娘亲担心爷爷的身子,所以我们就早早地回来了。”说着又抱着宋勉的腿亲昵地蹭了蹭,“申生也想小叔了。” 宋勉笑着抱他起来,宋申生扭了扭身子在怀里找了个最舒坦的位置。 “祖父的身子大好了,这回回来爷爷复了职,爹爹有了事情做,小叔叔也当了官”,小朋友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地数着,“娘亲可高兴了。以后我也要当官,让娘亲更加高兴。” “好好。我们家申生最孝顺了。”宋勉掐了掐他的鼻子,小家伙在怀里挣了挣,憋得一张脸通红。“和小叔叔说说临州有什么好玩的吧。” “临州的桃花酥可好吃了,我一个人能吃整整一碟。不过有一回不知怎地一不留神就吃坏了肚子。娘亲知道了特别生气,罚我以后都不能吃桃花酥了”,说着皱着小眉头一脸的伤感悲痛,“小叔叔,我特意央着娘亲带了桃花酥回来,到时候你偷偷给我藏一块,就一块,好不好?” “好。”宋勉宠溺地揉了揉宋申生乌黑的头发,爽快地应了下来。“还有什么好玩的吗?” “啊,对了,临州城里有好多漂亮的姑娘。二姨说,她们那叫秋水为神,芙蓉如面,额,比花花,额,玉玉的……” “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嗯,二姨就是这么说的。”宋申生点着小脑袋,脆生生地附和着。 “你个小色胚,整日里想的都是这些东西。”宋勉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佯怒道。 这下宋申生可不愿意了,撇着小嘴扭着小身子从宋勉怀里挣脱出来。退开几步,双手环在胸前,挺着小胸膛,极不愉快地说道:“哼,还不是为你看的。我是在给你,嗷,不,给我找小婶婶呢。” 宋勉听了差点笑岔了气,揉揉宋申生的脑袋瓜子一脸真诚地道歉:“嗯,这回就算是我不对,申生不要生气。” “哼。我现在很生气。”宋申生跺着小脚,眯着两只眼睛,心想,你要不说我差点忘记生气了,既然你提了那我可就要好好生回气了。 宋勉用两手轻轻向两边扯他的脸,宋申生不为所动。 宋勉试图挠他的痒痒,宋申生不为所动。 宋勉思索一番,蹲下身子,凑近他,语带讨好地问:“小申生,小叔今夜带你去看灯节可好?”宋申生睁开了一只眼睛,俯视着他却不作声。 “我们去看灯节,然后吃桃花酥好不好?”宋申生睁开了另一只眼,抿着唇稍作一番思量,小腿也不跺了。“那,那我要吃两块。” 宋勉笑得同石榴花般灿烂,抚着宋申生的头,“好,咱们逛灯节,吃两块桃花酥,我还不告诉你娘亲。” “不骗我?” “不骗你。” 宋申生睁开了另一只眼,一双溜圆乌黑的眸子里尽是喜悦,清清秀秀的脸上也写满了欢愉,扑上去抱着宋勉有蹭了几蹭,念叨着:“我就知道小叔叔待我最好了。” “好,那你先去玩吧。” 宋勉招呼走了宋申生,恰遇见送完郑公公回来的宋父。 宋父瞅见了他将他招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嘱咐了一番。也无非就是,你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些年总算是得到圣上的赏识了。虽只是个闲职,但你好好做也能做出一番成就来,也不枉我们宋府代代忠烈之类的话。 宋勉垂着头耐心地听完,唯唯地应了句是。 拜别了宋父,宋勉撑着有些倦意的脑袋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又扎进书堆里,去寻起那个没谱的凤凰来。 如此这般看了整一下午,午饭也没顾上吃,总算琢磨出些许线索。但信息太零碎又不多,断断续续地也连不成个事来。 估摸着是申时,日略西偏,宋勉伸了个懒腰,起身去寻了在宋夫人处玩耍的宋申生,带上墨染,捎上两三样吃食,便出了门。 枣红色的马拉着一干人等一径往城西奔去。 宋勉下了马车,拉着宋申生进了沈府。这两月他来此处来得极多,不需禀报也不要带领,便轻车熟路地进去了。 “哎,宋公子,您来了呀,我家公子在望荷亭上歇着呐。”翠袖瞧见了宋勉,好心地支了地,继而又看到了宋勉身边支楞着小腿快步走的宋申生,赞道:“这小公子长得粉雕玉琢的,好生可爱。” 宋申生听了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膛,又觉得这样太没有礼貌,遂礼尚往来般地回了句:“姐姐长得也很漂亮,真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 翠袖听了掩着袖小声笑着,两道细长柳眉肆意地舒展开,一身嫩绿的衣裳衬得面色格外白皙,细看了却也是十分漂亮的。 宋申生方才只顾答话也没看清她的样子,这会儿看清楚了确是觉得惊艳,遂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奶声奶气地问道:“姐姐长得这般漂亮,做我小婶可好?” 翠袖隔得略远不曾听清,宋勉可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忙不迭地抱起宋申生随即掩了他的嘴,朝着翠袖歉意一笑径直向着望荷亭去了。边走还不忘小声训斥宋申生,“这些话是不能当着姑娘家的面问的,这种事也不该是你这般大的孩子常日里挂在嘴边的。” 宋申生撅着小嘴唯唯应了是。 墨染自然也听见了,只是对着自家小朋友的脾性一向了解,向着翠袖告了歉便追着宋勉去了,只余下翠袖一人万分迷茫。 六月初,芙蕖始放。沈府这边一池妖孽的芙蕖从三月开到六月,一路芬芳,毫无颓败之意。风吹荷摆,幽香拂面。亭子里的石桌上沏着一杯未喝完的茶,走得近了还能闻见隐约的茶香,淡淡的却很舒服。沈顾斜躺在望荷亭里的木椅上,双手枕在脑后,小憩。手中纸扇打开来盖在脸上,黑发垂散开来落在雪白的衣衫,月白色的发带落在地上,格外安详。 宋勉不由地想起那日见到的画,遍地芙蕖,水蓝色的衣摆,不染纤尘。今日眼前这幅画面竟也是不染纤尘的。 宋勉抱着宋申生走进望荷亭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他放下宋申生,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走过去拾起地上随风微动的月白色发带,走近沈顾,试图为他系上。 沈顾其实听见动静便醒了,只是阖着眼不想动弹。这时,沈顾伸出一只五指细长骨骼分明的手拿开了自己脸上的扇子,微阖的眼眸也缓缓睁开,似是刚瞧见宋勉似地,眼梢弯起,问道:“之遥,你何时来的?” 宋勉手里拿着那条发带想起刚才自己的心思,一时间有些羞赧,不知如何回答。 后边宋申生扯了扯宋勉的衣角,宋勉俯下身来,宋申生贴在他耳朵边小声地问:“这个,额,叔叔,长得比刚刚的姐姐还要好看,小叔,我们把他带回家当小婶,可好?” 宋勉一滞,复而瞪了宋申生一眼。 宋申生不觉禁了声,只是一双眼一直支溜溜地瞅着沈顾。 沈顾看着宋勉手中的发带,眸光一闪,对宋勉说道:“之遥,烦你替我挽发可好?”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道:“手麻了。”脸上竟还带些可怜兮兮的委屈样子。 宋勉又是一滞,只瞧着他眉眼如画。一时间,宋家两人都直愣愣地瞅着沈顾。 墨染在身后小声咳了咳,宋勉方回过神,挽过沈顾的黑发小心地绑起来。 宋申生在身后看着,心里打着小算盘,沈府里的人都长得漂亮,肯定能找到个小婶。想着想着,嫩生生的小脸上洋溢起满满的笑意。 06.急寿灯节(二) 横波江离城西倒不远。 宋勉带着宋申生和墨染,沈顾领着罗裳。一行五人有说有笑,缓步徐行,只一刻钟便到了。 庆国素慕仁义。 传闻当年庆穆公读春秋战国史,读至急子与公子寿兄友弟恭争相赴死一段,大受感触,掩卷唏嘘。为纪念这对仁义兄弟,特颁旨将每年六月初六设为急寿灯节,望后世万民常思常念永沐仁德。每年此日横波江畔花灯如潮,行人如织。不过这花灯都是素色花灯,或题字或作画,别致又不花哨。游人也都着素色衣衫,或放一盏河灯,或做诗画于花灯之上,聊表对先人的追思钦慕。 宋勉和沈顾到时行人还不多。沈顾差罗裳去租了条小船,五人一齐转战横波江上。 六月初,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这时天还未全黑,依稀还能见着江边的景致,绯霞彤云,江水鎏金。素色花灯,素衣游人,荷花清雅,榴花艳丽,或素或艳间自有一番风韵。 宋申生踮着脚尖在岸上一劲地张望,被沈顾小心地揽进小船内。 宋申生回头瞧见沈顾,小脑袋瓜里冒出一点精光。他轻轻地倚靠过去,小声地唤了句:“沈叔叔。”脆生生的,一如新出的青枣。 沈顾笑着抱起他。宋申生倚在他怀里,扭了扭,又扭了扭。 这一扭又扭之间两人已到了小船上。罗裳租的小船并不大,是平日里游人坐了临风赏景的那一种。竹质的船身,船上还有一个竹质的镂空雨棚,雨天里盖上块油布便可遮风挡雨。今早下过一阵微雨,这会绯霞彤云早已晴了,遂除了油布,游人坐在船舱里,雨棚有若无物,视线通畅。 沈顾领着宋申生上船时,船舱里的小桌上已摆了两三样糕点,一壶清酒。 船夫吆喝了一声:“开船喽,各位公子坐稳!”说话间,桨在水中一撑,小船晃晃悠悠地离了岸,向着江中驶去,待到了江中,船夫放了桨由着小船顺着江水缓缓前行,自个在船尾悠悠然坐着。罗裳摆好了瓜果吃食,盖好篮盖,和墨染一同退到了船尾,陪着船夫聊天去了。 沈顾与宋勉对面而坐。宋申生对沈顾表现出极大的亲昵,在他腿上坐着,不吵不闹,也不再黏着宋勉。宋勉举起一块桃花酥递与他,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听话,莫要做出什么无礼的举动。 宋申生愉快地伸出小爪子接了过来,颇为乖巧地点了点头。 沈顾为宋勉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宋勉接过酒,抿着唇又品了品,诧问道:“这酒倒是新奇,我似从未喝过,竟还带着些许莲香。” 沈顾又为他斟了一杯,笑道:“这是老家里带来的‘芙蕖清露’,原料里有着一味芙蕖花,估摸着还得有荷叶,因而带些莲香。你若喜欢便多喝些,这酒不醉人的。” “嗯。”宋勉高兴地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这边宋申生刚吃完一块桃花酥,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也有些按耐不住了。他靠在沈顾肩上,小声问:“沈叔叔,我也要喝一口那个酒,就一小口。”说完还不忘眨巴眨巴眼睛,着实让人不忍拒绝。 沈顾不由地笑出了声,也学着他小声回道:“那我们便喝一小口。” “真的?额,但是小叔一定不准,爷爷爹爹和小叔都不让我喝酒的。”说着,又皱着小眉头,撇着小嘴,几分苦恼几分委屈几分不甘。 “之遥,这酒不醉人的,让申生抿一口也不碍事吧。” 宋勉正站在船头喝着酒望着船外隐约的湖光水色,天上一许残月如钩,听见有人唤自己,稍稍回了回神。只见着沈顾面露询问之意,宋申生一脸期待地望着他,遂无奈地点了点头,叮嘱道:“只许喝一口,不许贪杯,要是让你爷爷知道了,受罪的还是我。” “嗯,小叔叔最好了。”宋申生欢快地取了酒杯,还不忘偷偷拿了块桃花酥,末了,还偷偷地觑了宋勉一眼。宋勉将他的一干小动作尽看在眼里,却也不出声,由得他去了,自己继续勾着嘴角望月。 宋申生见着宋勉没瞧见,心安理得地吃起桃花酥来,吃着还不忘靠在沈顾肩上小声地说话。 “沈叔叔,你长得漂亮人又好。” “呵,是吗?” “嗯,小叔叔说,你这叫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宋申生吃着桃花酥,说得含蓄不清,沈顾确是听得真切。 “还有这回事?” “嗯,当然,小叔还说,这些话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的,所以我偷偷告诉你。”宋申生继续信誓旦旦,抬头望着沈顾面无异色,又扭了扭身子,斟酌思量了良久,终于是下了狠心。他咽下最后一口桃花酥,趴到沈顾肩头,临开口又望了宋勉一眼,确定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问:“沈叔叔,你长得还看,人又好,你做我小婶好不好?”说吧,神情肃穆地望着沈顾,只等着他回话。 沈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也不答话也不怒,只又从桌上取了块桃花酥递给他。 宋申生一脸纠结地接过桃花酥来吃起来,内心万分懊悔,果然,这种事是不能随便问的。我,刚刚,应该,应该再含蓄一些。 宋勉回到了船舱内,举杯道:“四白兄,我少年时的梦想便是,浊酒一壶,知己二三,明月清风,不醉无归。今日除却月光不够明亮外,其余的都全了。哈哈,来,你我对饮一杯。” 一杯饮尽,宋勉又问:“四白兄可有什么志向?” 沈顾轻笑,一双凤目看上去亮晶晶地:“寻一佳人,共度余生。” 宋申生不死心地小声嘟囔着:“我小叔长得虽可能比你差一点,就一点点,但也还不错。” 不多时,天色全黑,江畔花灯如潮,明若白昼。江上河灯零星,光亮点点。小船上挂了几盏油灯,随着船身晃荡。船旁的画舫上渐渐传来女子清越的歌吟声。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乐音袅袅,听之忘俗。众人都不说话,心中却升起一阵清明。 晓风吹,小舟摇。吹够了风,吃了些许糕点时令水果,五人便上了岸。 临回家前宋申生兴起,硬拉着沈顾宋勉去放河灯。宋勉宠溺地摇了摇头,便跟着他去了。 宋申生握着笔,不多时便写好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宋申生握笔,面露得意之色,“这是下午我特意央着爷爷教我的。” 墨染颇熟练地上前狗腿地夸赞了一通,沈顾和宋勉也露出赞扬之意。 宋申生心满意足地跑去放河灯了。这边,沈顾也写了一盏,不待众人看清,便放入了水中。河灯入了水,顺着水波渐渐远去,远去。晓天之上星光点点,横波江上河灯璀璨。当年舟行莘野,载酒作别,碧落黄泉兄弟相依。今日清歌一曲素灯几盏,横波江上遥遥相送。隔了遥远的时空,此情依旧。 是时,皇宫中。 郑公公为秦恒添了盏灯,温声细语地提醒道:“皇上,夜深了,早些歇息吧,伤了眼睛可不好。” 秦恒看了看旁边所剩无几的折子,揉了揉太阳穴,缓声道:“看完这些就歇。” 几张折子批罢,秦恒坐直了身子,按了按肿胀的脑袋。忽地问道:“郑公公,你跟在先帝身边有多久了?” “回皇上,五年。” “你觉得先帝为人为政如何?” “这……” “但说无妨。” “回皇上,先帝宅心仁厚治国有方,待奴才们向来宽厚。” “是啊,皇兄待所有人都好。你说,皇兄这么好的人,怎么就去的这么早呢?” “回皇上,先帝早年同奴才说,这各人呢自有各人的福分,世间万事自有定数,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是强留不住的。皇上您也莫要太过伤感。若是先帝在世,必定也是不愿见您这般的。” 秦恒在窗前站了一会,见着孤窗残月,宫灯明灭,问道:“今儿是几了?” “回皇上,六月初六。” “又是急寿灯节了吗?” “回皇上,是。” 秦恒摆了摆手,“你们都先下去吧。” 一众宫人退了下去。秦恒独自一人负手站在窗前。远处晓天之上残月如钩,星光点点。遥忆起往时年年今日都会同皇兄偷溜去横波江上放河灯。仿佛去年还同他去看急寿灯节,本约好今后年年同往的。犹记得当时秦澜提着一只画了墨梅的花灯递与秦恒,问:“小九,往后我们年年同来,可好?”秦恒愣了愣,接过花灯,缓缓点了点头。 以后年年同来,年年同你一起来,真好。 “皇兄若是急子,我也当如公子寿”,当年读到舟行莘野的故事,秦恒便说了这句话。 秦澜听了,笑着拉过他,说:“小九,不能总是想着皇兄,你当有自己的愿景,去闯去自己的天地。” 可是,皇兄,你的愿望就是小九的愿望,无论走多远,无论我的天地如何,我总希望你在我身边。 窗外起了夜风,屋内灯火闪烁。秦恒犹自负手立在窗边。皇兄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偶尔我也想要任性一回。皇兄,这一回小九决意要和你共看大庆国江山盛世繁华。思绪间的执拗坚持,一如当年那个握着小粉拳,奶声奶气地说着“皇兄,以后小九保护你”的小孩。 想至此处,阶前玄衣而立面色清冷的人脸上不自觉地笼上一层暖意来,全然没了朝堂上的杀伐狠厉。是呀,再怎么老成也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城西沈府。 宋勉同沈顾告了辞,抱着宋申生上了马车,墨染提着篮子跟在后面。马车前挂两盏灯,载着众人哒哒地往宋府去了。 沈顾望着马车消失在街头,犹自感慨,这二月来这都是第几次如此目送他离开了?每一次目送都会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怕,真的好怕,唯恐他就像当年一样,这一去便再也不回来了。沈顾摇了摇头,试图甩去那些患得患失的心绪。 不知何时他手中多了一盏河灯。细看了正是先前被他投入横波江中的那一盏,上面题着一阕短词,蝇头小楷,清秀雅致,边上还点染着一朵墨荷,清雅脱俗。 “忆初逢,眸敛春风,眉拢轻愁,一点相思在心头。恨别离,数年离索,几度春浓,独倚兰舟对月酌。”沈顾轻轻念了,自嘲道:“竟也学人写起闺怨来。” 说罢,提着花灯径直回了府。 又是一夜风清月丽,枕花好眠。 07.出行前奏 灯节过后,宋勉被宋丞相催着去了趟礼部。却被告知皇上先前差了人来,说是,宋勉的任务另做了安排,不必每日到。宋勉自是乐得清闲,只是下午宋丞相带了块金牌来,又带了皇上的话,让他上心些,早日把手头的事了结了。金牌呢,是为了进出宫门方便,有了头绪便去报个道。 宋丞相有心想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事,宋勉就是咬着牙不松口。待到最后宋丞相问得急了似有愠色,宋勉才含含糊糊地说,皇上说了是要事,不可让第三者知道。 宋丞相也无法,只淡淡地提点了一句,“既然皇上如此看重你,那你更当用心竭力去办,也不枉皇上的赏识。” 宋勉唯唯应了是。 末了复又感慨:“庆国的皇帝历来都是好的,我有幸辅佐是我的福分。荒淫误国是不好,不选秀纳妃却也不是个事啊。” 宋勉确也是上心了的。往日里风流闲适的公子哥,这几日来都关在书房里奉经苦读,执卷钻研。宋丞相见了也是一脸的满意,还不忘时不时地差人炖个补汤。 这边宋勉忙了三四日未出家门,先时也不曾和沈顾打过招呼。沈顾这边也有些困惑。 你想想,这么个有说有笑万事聊得来的知己,和你几乎同进同出了两个月,忽然有一天他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三四天,换做你,你能安心吗?更何况…… 不过这宋家却只去过一回,若是这般独去未免唐突。沈顾跺着步子思量一番想出个法子来。 存了别样的心思,这一日,沈顾领着罗裳,带了三四礼物去拜访苏家父母。中午顺带留在那吃了便饭。席间说至与宋府小公子两月来交好种种。末了提到一句,“也不知为何,这几日却不曾见他。”正夹了鸡肉在嘴中的苏徽听见了,三下两下将肉嚼烂了吞下肚去,诧问道:“之遥这几日竟不是同你出去了?” 沈顾缓缓摇了摇头。 这下苏徽益发诧异了。 几乎全定都的人都知道,这宋家小公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就是性子野了点。平日里不是同那些个朋友喝酒闲话就是出去赏景观花,花楼什么的倒是不去,这也是为什么宋小公子成日里游手好闲口碑却不错。沈顾来之前,宋勉同苏徽最为交好。苏徽自然知道,宋勉性子野,独自一人在家是待不住的,不过宋勉却有个怪脾气,独自一人出去耍玩又是不愿的。 这几日,倒也没听说宋勉邀了哪家公子喝酒闲话啊。苏徽纳闷之余又是万分好奇,自己先前原是每日往宋家跑的,一来是与宋勉交游,二来自是为了同宋四小姐多见见面。只是自从自家表兄来了,宋勉移了性,整日与他同进同出,旁人都插不上话,好吧,旁人也都不好意思上前插话了。这每回去宋府便遇不见宋勉了,自家父母早就知道自己的那点心思,又是知义明耻之人,说什么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每日见你个大男人成什么体统。你若有心便用功考个功名,早日把她娶回家来,要不用心学习承了自家家业也成。这整日里游手好闲晃进晃出的也不像个话。 是而,苏徽近日正忍着相思之苦在为了佳人一心苦读呢。 今日听了沈顾一席话自觉机会来了。 “这可好生奇怪,之遥也不像是能在家中待的住的人啊?不如下午我陪表兄去看看。” 沈顾听了笑着点了点头,还不忘歉道:“那就有劳表弟了。” 苏父哪能不知道自家儿子的那点小心思,却又不好拂了沈顾的意,只说:“那你便陪顾儿去一趟吧,别太晚回来。我听说宋家那小子近日里得了个礼部的闲职,八成在用功呢。”说完心中又是一阵感慨,全定都最懒散的小子都有了官职懂得刻苦了,就自家孩子怎么这么不长进。 苏徽一听,懵了。“之遥他得了个职,几时的事,我怎生不知道” 苏父觑了他一眼,“这世间事可是你都能知晓的?赶紧学学人家,什么时候你有这般长进,我也就满足喽。” 苏徽噤了声,心想着这下真的要再努力一些了,不然拿什么去娶宋四小姐。 苏母瞧着这餐桌上的气氛诡异,笑着对沈顾说:“顾儿,别客气,你难得来一回,多吃点。” 沈顾笑着应下来,一时间又是有说有笑,宾主尽欢。 饭后。苏徽携了沈顾去宋府,沈顾把罗裳打发回了家。 苏徽轻车熟路地进了内院,就往花园里去,边走还便回头同沈顾说:“若是之遥他未出门,那多半就是在那花园里坐着。说起来这会儿芙蕖该开了,他说不定喝着小酒正美着呢。” 沈顾握着纸扇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听了只是微勾了嘴角,也不接话。 穿过曲折的长廊,过了花厅,折进了小门,宋府的花园便到了。 六月众荷喧嚣,翠绿淡粉,自成风韵。 园子里却不见宋勉。只有宋申生一个人坐在石桌前。石桌上放了几样糕点蜜饯,宋申生耷拉着脑袋坐在石凳上,下巴搁在桌上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无精打采,两条不着地的小腿来回晃荡着,全然没瞧见沈顾和苏徽。 倒是身后站着陪他的丫鬟先看到了,遥遥地福了个身,道了声:“苏公子,沈公子。” 宋申生听见了,抬起先前耷拉着的脑袋,两眼险些放出光来。“沈叔叔,叔叔叔”。塞着杏脯的小嘴吐字不清,只含含糊糊地喊了句。赶紧咽下了杏脯,跃下石凳,支溜溜地向两人跑去,“苏苏苏,啊,不苏——叔——叔,沈叔叔,你们来找我玩的吗?” 苏徽蹲下身来逗他:“申生几时回来的,给苏叔叔带好吃的了没?” “带了!带了的。你一直没来,我就全部吃掉了,不,小叔也吃了。” “那就是没有了喽。申生都不惦念着我,我好难过啊。”说着佯作委屈状。 宋申生皱巴着小脸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好一会,支溜溜地跑了回去,爬上石凳,举着蜜饯问:“那,要不,要不,你吃杏脯,奶奶刚给我买的,可好吃了。” 苏徽拍了拍他的头,笑道:“逗你玩呐。你家小叔去哪了?” 宋申生两手托着小腮帮,胳膊肘支在桌上,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小叔最近都窝在书房里刻苦攻读呢。自从他发奋之后都没人陪我玩了。大家都关心他,我,我觉着自己都要失宠了。”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块杏脯。 “呦,看不出来呀,宋小公子还真在用功啊。表兄,不如我们一同去看看?” 沈顾望着喧嚣的荷塘,摇了摇头,“既是在忙那就不便叨扰,下回再来吧。我今日先回去了。” “沈叔叔,那,那你以后可要常来啊,千万要常来。” “好。” “那苏苏苏,我们去找小姑姑玩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苏徽摸了摸宋勉的头,笑得满心宽慰,还是这小家伙懂我的心啊,以后多给他带点好吃的。 这边沈顾别了苏徽,本想过个几日再来拜访,却不想遇了个麻烦。 宋勉在书房里又窝了五天总算琢磨出些眉目,理出一条线索来,他在纸上圈出“锦州”二字,皱了皱眉。复而伸了个懒腰,长长出了口气。 而后又入宫去汇报。 宋勉进到御书房里时,秦恒正伏案,桌上摆了些许奏折,几本地理志几本奇闻怪录。 宋勉瞧见了又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查到了?”秦恒开口,声音还是一贯的清冷。 “查到了,在锦州,臣再三确认过,估摸着不会错。” “那早日启程去锦州吧。” “是。” “路上恐有危险,我为你拨几个人,你若觉得需要自己也可以带上几个,只是此事切莫声张。三日后启程如何?” “好,只是……”宋勉犹豫着是说还是不说。 “宋卿,还有什么事吗?”秦恒望着他,少年的眸子黝黑又望不见底。 “没有,那臣先告退了。”宋勉终究是咽下了想问的话,退了出去。 出了皇宫,宋勉让轿夫直接抬去了城西。 说起来也将近十日未见沈顾了,先时也未同他打过招呼。宋勉想着不禁觉得失礼又有些愧意。 轿子一径到了城西。 宋勉下轿进了沈府向着沈顾的书房走去,临到望荷亭却见着两人似在起争执。 花重树密又隔了些许距离自是听不清,只隐约听见“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还是早日回去吧,免得家里担心”。是沈顾的声音。而后又是另一个声音在反驳。“白皛哥哥,这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要回就一起回去,要是不回就一起留下。” 白皛哥哥?宋勉琢磨着,不认识这个人啊。 此时争执声已然停了。宋勉脚下未停再抬头已到了望荷亭前。只见另一个声音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穿着织锦的袍子,袖口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面相确是极好的,颜如舜华,见之忘俗。眉宇间带着一股桀骜之气。 那少年见了他,面色一僵,而后指着他,质问沈顾道:“白皛哥哥,你便是为了他才不愿走的吧,当年……” “小青梅,别说了。” “小青梅?”宋勉寻思着这名字好玩,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那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道:“烂荷花,小青梅不是你该叫的。” “凤芜!”沈顾喝住他。 那叫做凤芜的小少年瞪着宋勉一脸不快。 “凤芜,你先去书房,我同之遥说几句话。” 凤芜狠狠地剜了宋勉一眼,不甘不愿地去了书房。 宋勉同沈顾说了这几日的忙碌,又提了三日后去锦州城的事,对于寻凤却只字未提。 “锦州城?我倒是可以同去。”沈顾一言不发地听完,只说了这句话。 “这……”宋勉有些迟疑 “之遥可是不愿?” “四白兄这是哪里话,四白兄先前不是说来寻人的吗,小弟不想误了你的事。” “寻人啊”,沈顾一笑,“早就寻见了。” “寻,寻见了啊。”宋勉听了想要挤出个笑脸说几句恭喜的话,可不知怎的心底有些隐隐的难过。 “那,那四白兄更不该离开了。” 眼前水蓝色长袍的少年笑得似有些惨然。 沈顾收了扇,踱到宋勉跟前,“先时便想去锦州城只是一直未得空,这次若能与之遥同去倒也不错。就这么说定了。” 宋勉抬头只看到沈顾望着自己,眉眼间似有湖光水色,波光潋滟。他点了点头,心中莫名地多了些许喜悦。 身后,风吹荷摆,衣渡生香。 宋勉走后,沈顾又独自在望荷亭站了许久。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白皛哥哥,你又是为了那个子遥才不愿走的吧。”话语里依旧是他独有的骄横。 沈顾望着一池碧莲默不作声。 良久,等得凤芜都有些不耐了,他才缓缓道:“现今他叫之遥。” “无论他是之遥还是子遥,他都是他。” 凤芜哼了一声,些许不屑。“之遥,子遥,你心里永远都是他。我姐姐她有什么不好的?你为什么就不喜欢她?那烂荷花有什么好的,怎么就值得你为他付出这么多?当年竭力护他,如今又为他逆时让一池芙蕖常放。” 沈顾也不气也不恼。 “四时花开,如他常伴,你不懂的。” 轻轻浅浅的十二字,在唇齿间缓缓流出,似沾染上了说话人的绵长情意。 撒泼打横再次失效后凤芜继续耍赖,“你的事我管不了,我的事你也不准管,反正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去锦州。” 08.途中遇乱 准备准备东西,收拾收拾行囊,再研究研究出行路线,这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这三天里,宋勉又去了趟皇宫,却未遇见秦恒。郑公公为他开的门,宋勉进去只见着书桌上摊着一张新批的奏折,墨迹未干,左右就是找不到人。 郑公公也纳闷,明明皇上一大早就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并没有出来啊。郑公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之下只好让宋勉留了张纸条现行回去了。 宋勉走后不久,御书房里不知哪个角落里拐出一个人来。玄衣玉立,眉目清冷,分明是秦恒。 这三日里,沈顾也上门拜访了一回,道明了凤芜也想要同去的事,询问宋勉的意见。宋勉寻思了一下,没有拒绝,只说路途遥远可能会危险。 沈顾觉得这完全不是问题。 两人遂把这事决定了下来。 六月十八,三日之期转瞬及至。 宋府。 宋夫人拉着宋勉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内堂到宅门短短的一段距离一步三停,愣是整成了十八相送,长亭更短亭。 “勉儿啊,你这从小到大地从未出过远门。头一回就要走得这么远,叫为娘的如何放心得下啊。” 这是宋夫人今早第十七回开口。 宋勉已然劝得口干舌燥了,只轻轻地拍了拍宋夫人的手,示意她放心。 “勉儿啊,为娘寻思了一番,你还是把沉烟带上吧,路上能照顾你。你要是吃不惯住不惯了他还能服侍着些。嗯,这主意不错,就把沉烟带上,要是方便了再把含香也带上。” “娘,不用了,这又不是游山玩水。”宋勉万分无奈。 “那,只带沉烟?”宋夫人委婉地退了一步,用期待的表情望着宋勉。宋丞相最吃这套了。 “娘”,宋勉揉了揉眉心,“我这回是奉命去查事情,带个丫鬟在身边不是体统吧。” “这样啊。” 好了,宋夫人,不要装傻了,你第三回开口的时候你就知道你家小儿子是去办事了。宋勉内心有若秋风扫落叶,诸多无奈,面上却不好表露。 “那带上你大哥吧,你大哥好歹也是打过仗的,有他跟着你我比较放心。” 宋勉继续揉眉心。 这一回宋勤也听不下去了,在一旁催促着:“娘,别再磨蹭了,外面好些人等着呢。” 宋夫人不情不愿地握着宋勉的手。不说话但是目光灼灼,千言万语都在眸色之中。 “奶奶”,宋申生在后边扯着宋夫人的衣摆,“让我跟小叔叔去吧。我能照顾小叔叔的。”宋申生拍着小胸脯保证。 “哎呦,小祖宗,要是你再跟着我就更不放心了。” “不嘛,申生想去。” 宋勤狠狠瞪了他一眼,“旁边待着去,别添乱。” 宋申生撇撇嘴,小声说:“那小叔叔再抱抱我。” “好。” 宋申生凑在宋勉耳边,继续小小声地说话:“小叔叔,你去锦州记得给我带好吃的,我还没去过锦州城呢。” “嗯,好,小叔叔给你带好吃的。” 言语间已到了宋府门前。 先时秦恒给宋勉拨了十个侍卫,分别用地支命的名,各个武艺高强。除却了阿子和阿卯全被派了来,今日一早便到了,各个黑衣肃立,精气极佳。 宋勤是懂门道的人,一看这架势便悄悄对宋夫人说不必担心,同行的都是武艺高深之人。宋夫人高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小半。 “小叔叔,你去了锦州城,要是见着漂亮姐姐了……”宋申生继续在宋勉耳边小小声。正想提醒关于小婶婶的事,一扭脖子见着了白衣素立玉面含笑的沈顾,咽了咽唾沫,“要是,要是没有漂亮地过分的话,也就不要带回来了。” 宋勉早就习惯了他的小嗜好,也不恼,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在家好好听爷爷奶奶和爹娘的话,小叔叔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乖。” 宋丞相在一旁冷着一张脸,沉声道:“赶紧上路吧。务必把事情办妥了,莫要辜负皇上的赏识。” 宋勉点了点头。 宋夫人还想再叮嘱些什么,瞧了瞧宋丞相的脸色,不再说话。 宋勉朝众人道了别,跟着沈顾,凤芜上了马车。隐隐听见一个深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路上当心”,带着压抑的温柔与关怀,似是宋励的声音。待宋勉回过头去瞧时,却又只见着沉着张脸,面色肃然的父亲。他不禁摇了摇头,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官道上。 一行车马经过,扬起漫天黄沙。 旁边山脚树林里,借助树枝草丛的掩护藏着一小队的人,约有二十来个。 “老老老老大,前面来来来来了一群人,估摸着有有有有十来个。是劫劫劫劫了还是放了。”一个矮矮胖胖头上捆着红布条的男人大着舌头问道。 那个被叫做老大的男人略直了直身,再看了一下道上的情况。 这一行人,十匹高头大马由一群一身劲装的男人骑着,前后各五匹,护着中间的马车。中间的马车外饰朴素,没什么出彩之处,但马车后边跟着两匹马,一黑一白。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马是极名贵的。再看看那些个护卫,清一色的服装,看起来有两下子,想来马车里坐的应当是有身份之人。 看了一会,朝着身后的手下举起手掌,继而握成一个拳,示意拿下。 身后的人得了命令各自埋伏好等候时机。 这一行人正是出发前往锦州城去的宋勉一行。马车后跟着的是先前沈顾和凤芜骑来的马。前后十人早就觉察到了风吹草动,觉得都不是厉害人物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加强了警备,继续一路前行。 定都和锦州城隔着不算远,快马加鞭也就三日的路程,这边已到了第二日。 马车上的凤芜一路走来一路抱怨,一会儿是闲马车太朴素,一会儿是闲茶水不够干净,从昨天至今,这马车上的一切,除却沈顾和他自己全被挑了一遍刺。最开始沈顾还会瞪他一眼,宋勉还会温声劝慰。这一日下来,两人也都见怪不怪由着他去了。 “白皛哥哥,马车颠得我头晕。”凤芜盘坐在沈顾身旁,再一次开口。 刚开始宋勉还诧异,为什么这个叫凤芜的孩子总叫沈顾白皛哥哥。后来寻思了一下,白皛白皛不就是四白嘛。想明白了也就是会意一笑也不曾去问沈顾。宋勉不问沈顾也不提,两人就颇有默契地像是约定好一般都不提名字的事。 沈顾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提起桌上的瓷壶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了宋勉,自己端着一杯就要喝。 凤芜看了老大不愿意了,瘪着嘴,怏怏不乐地道:“你成日里就想着他,怎么不给我也倒一杯。” “你不是嫌水涩吗?”沈顾微挑了下眉,声音柔柔的,像流动的水波。 凤芜不做声,沉默了一会,又叫唤着:“马车颠得我头昏。” 沈顾又看了他一眼,声音依旧是柔柔的:“那你就出去骑马吧,乌墨就跟在后头。” 凤芜看了他一眼,又睨了宋勉一眼。“我不出去,外头太阳大。”心里却想着,我若出去了不就给你俩创造了独处的机会吗?说完话照旧盘坐在沈顾身旁,一路哼哼唧唧。 是的,这段下来,宋勉只言未发。事实上,这一路因了凤芜莫名的仇视与不待见,宋勉几乎就是不说话的。因而现下宋小公子万分懊恼当初下怎么就一时发昏答应他跟来了呢。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山贼藏身的山下。 老大向后伸出手用力一挥,示意大伙一块上。 一时间二十来人一齐冲了出来。 “呵,他们还真冲出来了,真是不自量力。”行在前面的一个圆脸的护卫对身边那个脸略长些,眼角一小块刀疤的人笑道。 “又要耽搁些许时辰了。你上还是我上?”刀疤男子问,言语间是满满的轻视,隐隐还带着些许愉悦。 “那就速战速决一起上?” “好,那就一齐上。” 说着双双拔刀,拍马欲起。 他们身后另外三个同样一身黑衣的男子只是放缓了速度闲闲地看着他们,一幅拭目以待的表情。 那圆脸的是阿亥,那长脸带刀疤的是阿午。 两人刀还未出鞘,只见马车里跃出一身穿织锦袍子一身贵气的少年,约莫着十来岁的样子。看不出有多深的内力,也瞧不透是哪门子的功夫,反正就是这么一纵身蹿了出来,嘴里还大声喊着:“这一路在车里窝得我憋屈得慌,总算是遇见有趣的事了。”分明是犹如天籁有若金玉的声音,却还带着些许稚气。 凤芜腾空飞到了阿亥和阿午两人跟前站稳了,地上只扬起些许尘土。 先时冲出来的二十来个人一看这架势登时没了士气。大舌头的矮胖男人吓得越加说不顺溜话来:“老老老老大,他们好好好好像很厉~~~~害,我我我我们怎怎怎怎么办?”老大睨了他一眼继而眯缝着眼故作深沉,本就不大的眼看起来愈发小了。“傻啊你,打不过不会跑吗?”说罢大喝一声。 冲在前面的人听了暗号纷纷掉头便跑,速度比来时还要快上好多。 阿午和阿亥见了这场面摇了摇头,勒了缰绳打算继续赶路。 凤芜可就不愿意了。自己在那破小马车上膈应了一天多,还得一直见着那朵烂荷花,早就一肚子气了。这会儿好不容易遇见群好玩的人,怎么能不活动活动筋骨。情轻易放过他们未免太对不住自己了。 想着一蹬脚又凌空而起,像是长了翅膀飞在空中一般。 马车里沈顾见着凤芜的架势猜到了他的心思,出声提醒道:“小青梅,不要杀生。” 原是好意的提醒听在众人耳中确是一番不同的体味。 一众侍卫寻思着“呦,这小童竟这般厉害”。宋勉听了则是骇然,他竟还会杀人。那群山贼则是更害怕了,有几个胆小的现在腿脚打着颤,强靠意志支撑着继续逃窜。 却说凤芜在空际,右手往后一挽,也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剑来,薄薄的剑身,刃上犹有寒光点点。只见他轻快地在空中挽了个剑花,一纵身跃入四蹿的山贼中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刃花如雪,衣屑迸溅,跟前数人的布衣已开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口,凤芜身上却毫无损伤。凤芜似乎玩得很开心,一会跃到空中,一会停在地上,二十来个山贼衣着整齐者已所剩无几。 那大舌头红布条男不是跑得最快的却是跑得最巧的。他见着后边的侍卫只是抱胸看热闹并不打算出手索性折了回来,向着马车的方向跑去。凤芜解决完那一堆转身回来收拾他。红布条万分惊恐,抱头蹲下准备接受惨烈的现实,嘴里还呜咽着:“好好好好好汉,别别别别杀我。” 待他“好”了半晌又“别”了半晌也不见有剑劈下,只听见受惊了的马的嘶鸣声。他怀揣着过盛的好奇心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偷偷睁开了眼来瞧。眼前没有,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 他扶着地笨拙地转过身,只瞧见一辆从中劈散的马车,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周边扬起一圈黄沙。边上一个白衣挺拔的公子抱着个蓝色衣衫的,看样子也是公子在一旁刚站定。 再边上一个灰衣马夫,手里尚握着马鞭吓得哆哆嗦嗦。一匹受惊的马窜出老远,嘶鸣着。一中等身量体型偏瘦的黑衣男子正竭力制伏他。 灰衣马夫现下十分恐惧。刚刚那一剑劈下来他没来得及躲,幸亏车里的公子帮着拽了自己一把。哎呦喂,这可真吓得不轻啊。 红布条暗松了了一口气,寻思着,这一剑要是劈在我身上我还能活吗?想罢,连滚带爬地试图悄然离开。 诚然,红布条的动静并不小,只是此时也没人理他了。 “宋公子,你没事吧。”说话的是阿寅,一个壮实的男子。 宋勉抚胸缓了口气,摇了摇头。 “没事,我们继续上路吧。” 一阵安抚整顿。 沈顾一改路上的不温不火狠狠地教训了凤芜几句,而后便一心安抚宋勉。 马车是不能坐了,只好骑马。沈顾瞪了凤芜一眼,搀着宋勉向白璧走去。 凤芜瘪了瘪嘴,自觉这回做的有点过了,但就是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哼了一声,翻身上马,猛拍几下,快速冲到了队伍最前头去。 宋勉自是不会骑马的,只好与沈顾同骑。对此沈顾倒是十分满意的。他扶着宋勉坐上了白璧,自己再慢慢地上了马,坐在他身后,放慢了马速慢慢前行。“这样会不会太快了?”沈顾倾着头问宋勉。 两人本就靠得很近,这下子就离得更近了,宋勉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问话时温润的吐息。宋勉觉得浑身不自在,脸色发红,有些晕乎乎的,还十分别扭。 是因为天太热了吧?是因为头回坐马不习惯吧?莫非,莫非我晕马?宋小公子暗自寻思着。晕乎乎地摇了摇头,“还……还好。” “刚刚吓到了吧。小青梅从小被宠的了,下手向来没个轻重的。”身后的人温声安抚着。 宋勉又摇了摇头。“有些,不过,现下没事了。” “有没有受伤?” 宋勉又摇了摇头,继续全身紧绷地坐在马上。 沈顾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呵,放松些,别紧张,有我在呢。” 只这一句听得宋勉耳根微红,他继续晕乎乎地,有些余惊,有些别样的情怀。 沈顾又一番问询,见着宋勉似并无受伤,也就放下心来。 一行十四人又上了路,气氛却显得有些怪异。凤芜一马当先在最前头,阿亥和阿午追着他。护卫们时不时回头看看沈顾和宋勉,觉得自己方才光顾着看热闹没有保护好,暗自责备。那灰衣马夫一人落在最后,骑着马,两腿还微微颤抖。哎呦嘞,刚刚,刚刚差点就被一剑劈死了。 众人各怀心事。 所幸路程也过了大半了。 日夜更迭,过了铜陵关,渡了沉水河,锦州城就在跟前。 09.锦州城内 山头暮云归,远处禅钟响。 众人终于抵着夜色达到了锦州城。 阿寅提议带着皇上的令牌去知府处住下。宋勉思量了一番,觉得这样太过声张也没有什么利处。众人遂找了家客栈住下。 宋勉瞧中的客栈叫“凤仙居”,建在十字街道口,交通便利,人口往来繁多。白日里虽嘈杂了些,但视野极好,南来北往之人甚众,探听消息也方便。凤仙居虽建在闹市里,倒也清雅,内设干净整洁,走廊房内分别挂着些许写意的书画。最妙的是每间房里都摆着一盆凤仙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红若胭脂,极为美丽,为朴素整洁的房间更添雅意。 掌柜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长相清秀,白底蓝花的裙装,干劲利落又不失温婉可人。南来北往的客人都唤她一声“水掌柜”,想来也是有名号的。 凤芜挑了一路,对这回的安排却是十分满意地,只装模作样地哼哼了一声,便“不情不愿”地住下了。刚开始宋勉还不知道。但是相处了三天,再加上沈顾的提点,宋勉知道,这样就表明是合了他的意了。若是不合意,他会哼哼唧唧念叨上好久,抑或直接转身便走。 宋勉一行要下了剩下的七间房,打算着正好两人一间,却在人员安排上起了争执。马夫说锦州城里恰好有亲戚,想着去探望一番。若是宋勉等人不需要,自个儿拜访完就先回定都了。 宋勉寻思一番,现下也没有马车,便允了。 马夫趁着暮色便走了,剩下的人又就房间安排继续争执着。阿寅等人提议夜间派一个人与宋勉同住好有个照应,免得又生岔子。宋勉本想应下,沈顾却觉得阿寅等人一路赶来也不容易,夜间应当好好休息,自己也会些许功夫,可以帮衬着些,宋勉便同自己一屋吧。宋勉想想也对,而且自己和沈顾也熟悉些,或许没那么别扭。凤芜扭着脸表示不愿意,但还是抱着东西自己住了一间。 三日来赶路极为疲惫,夜间洗了个温水澡,稍事休息,甚为舒爽。 夜间与沈顾同睡,宋勉觉得极其别扭。往时一人一床,想怎么翻怎么滚都成,现下身边还躺着个人,伸个手动个脚的都能碰到,确实有些不习惯。 果真是个大少爷脾气,从小好吃好睡地把你给养得贵气了吧。宋勉自嘲一番,缩手缩脚地蜷在内侧。过了一会儿呼吸和缓顺畅,便睡去了。沈顾躺在他身侧,看他别扭来翻腾去,觉得好笑。这会儿见他睡着了,替他掖了掖被子,拂灭了油灯,侧着身欲睡,却是一夜难眠。 一夜难眠又不好大肆动弹,真真是遭罪啊。 第二日宋勉起了个大早,护卫们也都起了。清粥小菜解决了朝食,宋勉准备邀了沈顾在锦州城里逛逛。 沈顾起得略晚些,精神有些颓疲,一双黑眸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色。 “四白兄昨夜睡得不好,可是我睡相太差?”宋勉见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些许愧疚。 “不是,之遥睡得很安分,只是,床有些睡不惯。”沈顾眼中闪过些许不易觉察的尴尬。 “四白兄,这一路辛苦你了。” 沈顾笑笑,虽面露疲意,但依旧白衣翩然丰神俊朗。 吃罢朝食,沈顾同宋勉出了客栈,此时凤芜仍在睡梦中。 锦州城十分繁华,虽较之定都仍有些差距。但这份繁华里带些淡雅闲适,却是定都不能比的。 两人在街上转悠了一番。挑着时蔬叫卖的商贩来来往往,吆喝叫卖之间有着浓浓的生活气息,淡淡的乡土味。宋勉自小长在定都显贵处居住,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甚是新奇。沈顾也由着他。宋小公子全然忘记了自己出来的目的,由着性子逛了起来。 这会儿宋勉又发现了新鲜事。 街口大树树荫下那个青色短衣的小贩也不吆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隅,时不时地还喝上一口清茶,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安逸。瞧着不像是做生意,倒像是来休息养生的。他面前摆着十来个木桶,桶里都是含苞的荷花,苞上犹带晨露,有白有粉,秀丽有韵。 宋勉看得新奇,拉了拉沈顾的衣袖,诧道:“四白兄,我从不曾见过这么卖荷花的。” 沈顾倒不惊讶。 “听说过,不过确是第一次见。” “四白兄,我见你喜荷,不如我们买一桶回去养着?”宋勉回过头。 沈顾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知我喜荷?” “瞧着你家那一池芙蕖风姿绰约,不是喜荷是什么?” 说罢宋勉也不理他,继续蹲着看桶里的荷花,花带清露,十分可爱。往来的人很多,见着这边也不诧异,也有三三两两停下来买的。好不容易宋勉挑下来一桶,白色的水莲,半开未开含羞带怯。 “四白兄,我们买这桶吧。” 沈顾的兴致却不高,有些意兴阑珊。 宋勉见了放下白莲花,走近了问他。 “四白兄,你今日可是不舒服?” 沈顾摇了摇头。 “那怎生不是很高兴?” 沈顾瞧了瞧眼前桶装的荷花,缓声道:“我不是很喜欢这般的荷花。” “为何?”宋勉诧异。 “一枝莲花总归是要在田田碧叶间喧嚣着拥挤着生长才见雅致才有生机。这般孤零零地,美则美矣,却有着世人不能想见的寂寥。”宋勉听了,心中一点怅然淡若青山远。拉了拉沈顾,“四白兄当真是爱荷之人,那便不买了吧。” 沈顾由他拉着,重重的长睫掩映着,望不透其中心事。 身后。青衣小贩依旧在喝茶,不惊不喜。 十里市井红尘,一担清雅白莲。 宋勉找了个茶摊坐下。闲时与摊主闲谈,忙时与茶客聊天。如此一下午倒也听了许多趣闻,问出些许事来。 话说锦州城南面约三十里处有一山,名为南锦,此山常起风沙,咫尺难辨,迂曲难认,易进难出。纵是锦州城当地人也不进去。早些年间倒有砍柴人见着山里植被茂盛,想着去打些柴,走到半山腰便只觉阴风阵阵,又闻有若天籁之音,心中惶恐,便跌跌撞撞地滚下了山,逃似地回了家中。这番事千传万传,传得十分离谱,有说在南锦山上看到鬼魂的,有说在南锦山上见着异兽的,众说纷纭,难辨真假。只是这之后便再未有上山之人。 临近日暮,又闻禅钟声。 宋勉付了茶资与沈顾一道回客栈。边走宋勉边抬眼偷偷望沈顾一眼,心中有点为难。 半晌,才下了决心,还不等他开口,倒是沈顾先出了声:“怎么了?”一惯的清冽带着几分慵懒,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没什么。”宋勉低着头走了半晌,又思量了半晌。 “你是不是生气啊?” “生气?生什么气?”瞧着他的那幅样子,沈顾只觉得好笑,语气中带了戏谑,连语调也不禁上扬起来。 “就买荷花的事啊。” 沈顾听了继续发笑,原来在纠结这个啊。 宋勉见他自在地笑了,心下松了几分。 “我见你一日里都精神不好,下午又闷闷地,还当你生气了呢。” “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思量,你此番来锦州城的目的。” “我……我这回……”宋勉纠结着,是说还是不说。说呢,保密什么的倒也罢了就怕沈顾觉得自己痴人说梦,不说吧,又觉得总有事瞒着他不好。 正在为难间,倒是沈顾先开了口。“是为了寻凤凰?” 尚在为难的宋勉顿时回过神来,“你,你怎么知道的。”言语里尽是诧异。 “先时翻过古籍,见过这边关于凤凰的传说,又听你下午与人闲聊,听到南锦山时分外用心,我便猜测了一番,竟是真的?” “是。”宋勉环顾了下周围,拉着沈顾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皇上先前召见我就是为的这个事,说是想寻到了凤凰保大庆百年安定。” “之遥,那你应当知道关于凤凰的另一个传说吧。” 宋勉皱了皱眉,点点头。 “那若是……” “先找见了再说吧,要真是存了那样的心思,我必当护着神鸟的安全,不能让他伤了半毫。四白兄,不若明日你便带着凤芜去锦州城里看风光吧。我同阿寅他们去南锦山,南锦山不安全,你们不便跟着。” 沈顾轻笑出声,“之遥,你啊你。我这一趟便是不放心你才跟来的。莫说凤芜,便是我也比你厉害上几分,你说,这不该去的到底是谁啊?” 宋勉被沈顾看得有些不自在,闷着头不说话。 见他不说话,沈顾只当他是默许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们一齐去南锦,若有什么险事我们一同担着。好了,回去吧。” 沈顾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出了巷子。宋勉不自在地点了点头表示允诺,心里却觉得暖暖的。 “别紧张,有我在呢”。 “若有什么险事我们一同担着”。 宋勉看着前面那个白衣青年,觉得心中莫名地安定。 宋勉和沈顾回到凤仙居的时候,凤芜刚吃完了一碟子的梅子糕,半趴在桌上休息。 话说凤芜这一路来挑三拣四并未吃多少东西。今日这一觉起来不见了沈顾和宋勉心下烦闷又闹腾了一天,难免腹中空乏。此时,好不容易遇见个合胃口的便多吃了几块,胃里有些难受。 这会儿见着宋勉和沈顾说笑着走进来,心中又有些忿忿地,故而别着脸不搭理他们。 沈顾知道他的脾性,想着早上出门未叫他也是自己的不对,遂愉快地提议晚上去逛夜市。 凤芜心想着,我又不是小孩子,别想着一点小利就收买了我,却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们去了。 锦州城的夜市与定都的大同小异,只是这边的吃食更为精细可人,十分合凤芜的胃口。不觉间凤芜又吃了无数下肚,腆着肚子东逛西逛不肯停下。沈顾对于一贯挑剔的凤芜一下子吃了这么多东西十分诧异。 最后,这一夜便是在凤芜“白皛哥哥我肚子疼”的委屈嘟囔声中结束的。 10.初登南锦(一) 阿寅等人都是从一堆小孩子里调选出来,经年累月训练而成,为保护皇家安危而存在的人。十二人取地支为名,又根据各自特点修习不同的武艺,各有千秋。此番皇上派了十个一齐出来,真可谓是阵容庞大。 来锦州城前,阿寅等一众侍卫都只是接到皇上的任务,只知道是要协助宋勉护他周全,却一直不知道任务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 时至今日,宋勉想,再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了。先不说如若真找到了凤凰他们自然会知道。即使找不到,不知道目的的一群人在山上溜达来晃悠去还不是瞎折腾吗?于是便有了昨夜里的那一个寻凤小组第一次全体代表大会。 宋勉简明扼要地同阿寅等人说明了此行的来意,以及日后可能遇见的凶险。本以为会引来许多质疑,先前也考虑过会有人会因为凶险而退缩的等种种结果,却不想众人听后,只提了一个问题——“这世上真有凤凰”? 这问题着实刁钻。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凤凰,宋勉也不知道。因而他蹙着眉,纠结了一番才模棱两可地答道:“这也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旁边坐着的凤芜不屑地哼了一声,暗自腹诽着“真是一群愚蠢的凡人”。他旁边的沈顾适时地给他使了个眼色。自然大家都没有觉察到这些,因为他们此刻正做恍然大悟状,觉得宋勉说得很有深度并为此次任务的光荣和特别而自豪,纷纷请命前往。 大家都要去,这是宋勉之前全然没有想过的。 果然这就是训练过的有职业操守的专业人士吗?宋勉暗想着。 最终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去成了。 宋勉觉得如此一来未免声势浩大,而且此去凶险,最好去五个留五个,这样即使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人善后。众人也觉得有理,便不好再一味坚持,却就谁去谁留的问题又纠结上了。这些个影卫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这时候便有了一种自尊感和使命感。作为一个影卫,自然要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宁可流血流汗却不退缩流泪。所以众人全都争着去。 无奈之下,只好靠着公平公正的方式决定孰去孰留。 最后,根据抽签结果,阿辰、阿巳、阿未、阿申、阿酉被留了下来。 这五人目光闪闪,尽是一幅懊恼沮丧失落状,看得宋勉莫名地觉得有些愧疚。 临行前,宋勉考虑到此行特殊,嘱托剩下的五人,自己尽力在今日日落前回来,若是第二日午时还未归来,那务必通报了当地知府再组织人来寻,不过寻凤这事能守多久便守多久。 谁都不知道这南锦山上有什么,谁也不知道明日会面对什么。就这样,各怀心事辗转一夜。 第二日,一众人起了个大早准备了些许水和干粮便出发前往南锦山。 南锦山离了锦州城不过三十余里,其间道路却不好走,山水相隔,曲来折去,颇有一番“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但见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的架势。 八人七马颠簸了约莫半日,终于到了南锦山山脚下。 此处极为荒僻,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人烟。南锦山看起来一点不高。在凤仙居楼上敞窗远眺只能隐约望见矮矮的一个山头,植被茂密,云雾缭绕,宛若仙山,睡卧如佛。 及至到了山脚下抬头仰望却发现,其实它还挺高的。 这一日天气晴好,六月末又正是艳阳高照,宋勉以手遮阳仰望南锦,看了半晌,被晒得有些头晕目眩。凤芜侧眼看了他一眼便不管不顾一马当先地开始登山了。沈顾宋勉和阿寅等人互相望一眼也只好相继跟着上了山。 却说这南锦山多年未有人攀登,植被丰茂不见有路。山中草木常年不经修理年复一年早长得遮天蔽日了,不仅阻挡了去路,而且毒蛇凶兽也极有可能藏匿其中,一有不查便会遇到危险。 走了些许路阿寅阿午已顶替凤芜到了队伍的最先。两人一左一右,正用剑向两旁劈草木试图弄出一条路来。凤芜先时走得极快,这会已然有些累了,步速也减缓下来。平日里他便是最爱干净的一人,现下这一身汗的自然是满心烦躁一劲地不爽,一步一步踏着极重,自个儿发泄着没由来的怨气。他就着袖子抹着脸上“吧嗒吧嗒”往外淌的汗珠,又闷又燥地狠狠去踩路旁一块绿油油软蓬蓬的青草想要出出气,却不想眼前这块青草只是一块虚悬着的藤蔓,底下并没有实地。这一下自然踩空了,再想停住却是来不及了,只觉得身子失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往那草下的空洞摔去。 凤芜急得哇哇大叫,惊飞了一树闲鸟。 幸而沈顾和宋勉就走在他身后,他刚倾了个身子便发现了。沈顾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凤芜堪堪站稳,抚了抚胸口定了定神。沈顾带着他退到一边,替他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嘱道:“这山上凶险,须得耐着心好好走,你莫要耍性子。” 凤芜一听不乐意了,瞪圆了眼珠,愤愤不平地说:“还不是因为这个烂荷花,要不是他我能来这破山吗?” 沈顾拿着扇子在他头顶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在定都我便劝你不要来的,那会儿是谁非要来的?” 凤芜闷着头不说话。 “当初又是怎么保证的?” 凤芜继续低头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也别说他了。他也不过是个孩子。”这时一直站在边上的宋勉出来打圆场了。”凤芜却不领情,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真是个别扭麻烦的小孩呀,申生可比他可爱多了。想归想,宋勉还是很努力地照顾这个别扭小朋友的心情。“不如我来给你唱个《上山歌》吧。” “你能唱出什么好听的歌来?”凤芜语气凉凉地在边上泼冷水,别着脸。沈顾却是摇着折扇,嘴角含笑,一脸的拭目以待。 宋勉却也不顾他的嘲讽,自己迈着小步不紧不慢地往山上走,嘴里唱着:“山嵬嵬兮路盘盘,木濯濯兮顽石如栏。云薄薄兮日生寒,我驱车兮上巉岏。风伯为驭兮俞儿操竿,如飞鸟兮生羽翰,跋彼山巅兮不为难。” 倒也不说多好听,只是声音清冽,听着还挺舒服的。 “也不过如此嘛,我也会。”凤芜从来不是个喜欢认输的人,骨子里燃着冉冉的好斗之火。这下自然也不轻易放过宋勉,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词便唱了起来。 虽只记了大半的词,但胜在声音好听,有若凤吟,竟真比宋勉唱得要好。 “白皛哥哥你说我们谁唱得比较好?”一曲歌罢,凤芜回过头来问身后的沈顾。 沈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眼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笑道:“自然是你。” 凤芜像是得了多大的夸奖似的,冲着宋勉吐了吐舌头,一路唱着歌一路欢快地向上走,一时间又有了满满的精力。 后来大家都一起唱起了这歌来,悠悠的歌声在山野里晃晃悠悠地飘荡着,为原先静谧空旷的山林平添了一分生气。 也不知是阿寅阿午前头开了路的关系还是歌的关系,竟真的比先前走的快了。 未时左右,众人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到了半山腰。这里的景色已经全然不同的,没有了先前虬曲错综的草木,转而是一片整齐繁茂的竹林,风吹竹林,但闻龙吟细细但见凤尾森森。 众人停下脚步,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稍事休息。 这会的太阳依旧十分晃眼,众人寻了竹林边上一块阴凉处坐下。 阿亥拿着大饼凑到宋勉边上,好奇地问:“宋公子。刚那个歌是不是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啊?我觉得一唱好像就浑身有劲了。” 宋勉喝了口水,将水囊递给沈顾,笑道:“哪有那么神,我也不过是在书里看到的。凡人劳其形者疲其神,悦其神者忘其形,不过如此。” 阿亥听得一知半解,心里暗暗觉得,这宋小公子真神。对啊,要是不神,那找凤凰的事,皇上能派他来吗? 思至此,阿亥又问:“要真有凤凰,那这凤凰会在这山哪里呢?” 11.初登南锦(二) 宋勉正从沈顾手中接过一块烧饼,掰了一块在嘴里嚼着,听了他的问话没有急着回答,只是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边上沈顾接过了水囊,喝了一口,继续替他打着扇子。阿亥又咬了一大口大烧饼,眼巴巴地望着宋勉。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言。 凤凰到底会在哪?这着实又是个棘手的问题。 在定都时宋勉翻阅了无数古籍,大都没有凤凰的记载,好不容易有几本提到了的也都语焉不详,最后综其种种只有锦州这边关于凤凰的传闻略多些。说实话,当时启程来锦州也不过是抱着个一探究竟的想法,从未笃定说这边真能寻见。不过,就这连日来在茶摊在街头巷尾的传闻来看,这锦州城南锦山确实有些许古怪,宋勉莫名有了种若是世间真有凤凰,那它必定在这南锦山上的直觉,也不知对错。 匆忙决定上南锦也未多加准备。那时头脑一昏,觉得胜券在握,不就是一座山嘛,若是真有我翻遍了整座山就不信找不到。不过现下静下心来想想,若真有凤凰那古往今来数百几千载怎么可能一直没被发现,就干等着自己来寻呢? 想着想着,宋勉不由有些落寞感,轻叹了口气,望见边上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心下又是一片萧条冷落。宋勉缓缓摇了摇头算是对阿亥的回答。 这串动作看在阿亥眼中又是一番别的意味了。 先时光顾着嚼饼不说话是胜券在握,让自己多吃少问。紧接着长叹一口气是嫌弃自己不能理解嚼饼这一动作里的深意。看竹子这个动作的暗示就更加明显了,分明是成竹在胸嘛。最后摇了摇头则是表现对自己的失望之情吧。 阿亥想着,咽下最后一口饼,耳根子略有些发红,面上隐隐有羞赧之意。无怪平日里阿寅他们总说自己比较笨,果然自己理解能力这么差啊。 “宋小公子,我明白了。我这就和他们说起。”说着便又蹭蹭蹭地蹿回阿丑那堆人里去了。 阿亥虽脸圆体重,奈何那功夫确是极好的。宋勉还来不及问他到底明白了些什么,他便一溜烟地消失在眼前,只留下脚下微动的青草和些许饼屑。 宋勉没明白,沈顾在边上却是看出一二分来的,这会儿却也不说穿,只是替他打着扇子,抽空递上些许果子食物,目光相对时还不忘盈盈一笑,颇有几分郊游畅叙幽情的意味。 平日里最聒噪的凤芜这会却万分安静,原因无他,只是累着了。昨日因为吃撑了闹腾了半夜,又不愿跟着阿卯他们在凤仙居待着,今早又起了个大早,登了大半个山,累着了也是自然的。刚刚阿亥过来时他寻着一块空旷的竹荫处睡下了,虽只睡了一小会却养了好些力气回来。现下又能蹦能跳,能吃能闹了。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块折叠着的锦帕来。小心摊开了,里边放着几块梅子糕,嫩嫩的绿色,隐隐还能闻见酸味,看着就颇有食欲。 凤芜靠着棵竹子坐着,嘴里吧嗒着梅子糕,全无吃相,心里还默默念叨着,这锦州城水土真是养人啊,地洁水清不说,连食物都这么合自己的胃口,以后可以和自家哥哥姐姐说说,什么时候让他们也来逛逛。 思索间三两块梅子糕下了肚,思及昨夜腹胀难耐,凤芜缩回了继续伸向锦帕的手,瘪瘪嘴,折了段嫩竹在嘴里嚼,双手枕在脑后靠着竹子晃荡着腿安逸至极。不过这架势若是被凤玟瞧见了定是要骂他的。 现下凤玟不在,没人管着自己,凤芜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他本想着再眯缝着眼睡上一觉,临闭眼前恰望见这竹上挂了个果。 这竹子百年方开一次花,花落果出竹子便死了。 古籍有载: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这练实说的便是竹子结的果实。当然这说的还是有些夸张的,其实鲜嫩些的竹子凤凰也是吃的。 凤芜觉得这趟来的太值了,又是梅子糕又是翠竹练实的全是自己的大爱,遂高兴地一跃身便欲上竹摘果。 脚刚蹬了地,便听见“足足”的叫声,有若笙箫又似钟鼓。抬眼就望见一团似火的明黄色在眼前掠过。 额?凤芜停下了脚步,蹙着眉满脸困惑,难不成真被这烂荷花说中了? 不对不对,我们都住在丹桐山丹穴洞里,不可能有落单的,即便有,哥哥也不会不知道啊。听着这声音,应该是只几百年的小凰吧,近百年来统共没几只小凰出来,没听说有哪个是在人间南锦山的啊。 凤芜尚在疑惑,这边宋勉沈顾等人听了叫声纷纷赶到了竹林里来。阿亥阿午拔剑四顾,阿丑护在宋勉身边,阿寅阿戌在竹林里来回探查,尽是一副戒备。 “凤芜,你没事吧。”宋勉体力并不好,刚听到了怪叫声立马拔腿跑过来,现下有些气喘吁吁,还未喘过气来便先开口问凤芜。 凤芜刚在寻思事情,一脸的困惑迷茫,看在宋勉眼里就是被吓得愣住了。 宋勉走到他边上,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边宽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不用怕,我们这么多人保护着你呢。” 凤芜这才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既不承他的情也不拂他的意,只是一双眼睛望着沈顾。沈顾也在看他,两人对望一番,眼神交流加些面部表情,相互间信息便交流完毕了。 沈顾微蹙了眉,示意他先别吱声,回去后从长计议。 凤芜点了点头。 阿寅阿戌探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样的便回来了。宋勉等人只听见了不寻常的叫声,没见着什么,便问凤芜是不是看到什么异常的,凤芜摇了摇头。众人也不再追问。 又休息了会,考虑到凤芜刚受了惊吓,本欲就此下山的。 但凤芜坚持自己没事,要求继续往上走。 夜间虽可能遇见凶险,但却是探查的好时机,而且即便现下下山到了城里也很晚了。 两相权衡下,众人依旧继续上了山。 上边的路要好走许多,没了那些错综复杂,虬曲凌乱的大树野藤,只有碧莹莹的青草,踏上去松松软软的。再走上去些竟还有大片大片的凤仙花,色泽嫣红,形状似凤,开了大半个山头,十分好看。 清浅暮色把残夏染成了春意浓。这段路走的竟真与踏青赏景无异。 众人到了山顶已然日暮。山头暮云缓缓归,远处禅钟声幽幽。 四下探查一番没发现什么异样,那奇怪的叫声也再未听见。众人商讨一番,决议今晚在山头住下,说不定今晚还能发现点什么。 出发时带了足够的干粮。六月末又正是天热,在山头过一夜应当没什么问题。 阿丑最是老实寡言。他找了些许干材,生了火,众人围坐一团开始吃晚饭。 夜间也没什么可以做的,只能是等着不寻常的事发生,大家也不愿意干坐着,纷纷聊起自己遇见的亲身经历的趣事来。阿寅等人身份特殊,有些事情是秘密,不方便讲,便只挑了些许能讲的来讲。他们从小习武,受过特殊训练,见的多阅历广,随便讲些什么都十分精彩。这五人中又数阿戌讲的最好,连凤芜都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映着火光,亮晶晶的。 宋勉讲了些许书里看来的仙侠鬼怪故事,也是妙趣横生。 宋勉讲完,沈顾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玉箫。缓缓地吹了起来。 是夜恰有浅淡月光,那箫声也是轻轻浅浅的,格外动听。一身白衣的沈顾迎着月光吹着箫,长袍广袖,竟似要羽化飞仙而去。 宋勉看得有些恍惚,总觉得这场景,这眉眼,这笑颜,必定是在哪里真真切切地看过的,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忽然觉得沈顾离自己似乎越来越远了,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和锐利的刺痛感,他想要伸手去抓,却又好似怎么也抓不住。 阿寅等人都沉浸在箫声里,连凤芜都听得极为认真,完全没人注意到宋勉的失神。 一曲吹罢,沈顾坐回篝火旁,却发现宋勉有些异样。 沈顾轻声问他,他也只是摇头不答,只是伸手去握沈顾的手。 五指凉凉的,指间还带着些许颤抖。 几番询问无果,沈顾也就不再追问了。只是反手握着那冰凉的五指,暖暖地包裹着,另一只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拍,示意他宽心。 宋勉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及至篝火烧尽,也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除了偶尔呼啸的山峰,连山野中常见的狼蛇之类的野兽都未见着一只。众人说得兴味索然便相继睡了,只轮流着留下两个守夜。 风将燃尽的篝火灰吹散开来,那片凤仙花敛瓣垂头静静睡去,唯余天上淡淡月光三两疏星。安安稳稳又是一夜。 12.回城休整 第二日太阳刚露了些微光宋勉便醒了。 阿丑和阿寅轮到守夜,遂坐在稍远处小声地聊天,瞧见宋勉醒了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听见宋勉起身的动静,阿午阿戌沈顾也相继醒过来。 上山时阿午见着附近山涧间有一小溪,便和阿戌一起,携了水囊去打水,顺带洗漱一番。 只余下凤芜睡得四仰八叉,阿亥弓着腰抱成一团,打着轻鼾。 宋勉平日里没有早起的习惯,自然是没有见过早间的太阳。这一回难得早起,见着了朝阳,又是山顶的日出,自是觉得新奇,也不交代一声,便饶有兴致地跑去看起来。 沈顾见着了,明白了他的那些个心思。他歪着头看着前面那个蓝衫少年。只见他轻快地往开阔处走,左看看右瞧瞧,东瞅西打量,找见个觉得合适的位置,盘腿坐下,双手支颔。似是觉得不舒服,又曲了膝,两手环着腿坐着。而后便不再动弹,一心一意地看了起来。 宋勉背对着沈顾,沈顾全然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他一脸笑意,满脸满足,双眸泛着微波的样子。想着想着,沈顾也是一副相似的表情。他轻笑着甩了甩头,理了理衣冠,用手指顺了顺乱发,拿那条月白色的发带细心地绑起来。不多时又是平日里端庄清冷的佳公子。 阿午阿戌打水回来,沈顾叫醒了凤芜和阿亥,这是日出也看得差不多了。 众人洗漱一番,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原路下山去了。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众影卫和宋勉沈顾的感情也易发融洽,这一路有说有笑,比上来时轻快了许多。 南锦山下颇为荒僻,全无人烟。七匹马绑在山脚下也没人来偷。只是这一日一夜地恐怕饿坏了。 喂了马捎歇了片刻,众人便马不停蹄地往锦州城内赶回去。 众人回到凤仙居已将近午时。 之前抽签被留下的阿辰等人都在凤仙居前边酒楼的大厅里等着。五人一桌,阿巳盘腿坐在凳上,阿申来回踱着步,阿酉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小半根燃着的香,神色肃穆,阿辰不停地往门口张望。 凤芜走在最前面,他前脚还未踏进就被阿辰看到了。 阿辰高兴地喊道:“回来了,回来了,宋公子他们回来了。” 阿巳也不盘腿了,阿申也不踱步了,阿酉也不看香了,迎了他们坐下来,围着他们问长问短。 阿辰“哎呀”一声,一拍脑袋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告诉阿未一声让他不用备马了。” 原来阿辰等人昨夜不见他们回来便心头焦急,今早起来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回来更是担忧,这边在大厅点了香等着,那边着阿未去备了马,只等午时一过便驾马去寻他们来了。 阿丑一听,瞪圆了一双眼,“你们这不是胡闹吗?这么在大堂里折腾让水掌柜的怎么做生意啊。” “当时太急了没能顾及。” “平日里训练时候的那些嘱咐怎么都忘了。回去每日再加训一个时辰。” 众人听了低着头也不反驳,倒是沈顾出来打圆场消了阿丑的怒气。 阿辰叫回了阿未又差厨房做了几个菜送到楼上的包间里去吃。 宋勉昨夜睡得不大好,又颠簸了一早上全身乏力,不等吃午饭便回房睡去了。 吃了午饭,凤芜回了房便欲睡。临关门了望见沈顾微蹙了眉,尾随在后。 “白皛哥哥。” “小青梅,在南锦山上,你可是真看到凤凰了” “嗯”,凤芜点了点头,“虽只是一晃而过,但是明艳似火的鸟类除却凤凰别无其他了,再加上那叫声,我不会认错的。” “哦,那便奇怪了。不曾听说你族有在人间的啊。”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凤凰一族从来是群居的,虽说南锦山上环境不错,但也不该有凤凰。我也从未同哥哥提及过。只是族里的长老伯伯说我们最早也是住在人间的,与凡人们过得很融洽,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后来凡人们听信谣言,说什么凤羽凰血不仅能起死回生还能佑人长生不老,对我族大开杀戒,双方死伤众多。而后我们迁居丹桐山,与凡人便再无多少交集了。说起来,这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这样啊。”沈顾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总觉得这两者间有着什么联系,却一时想不出关联。“看来得问问凤玟了。” “啊?要问哥哥啊。”凤芜对着手指折腾了小会,小声问:“能不能不让哥哥来啊?” 沈顾瞧着他那副样子就觉得好笑,平日里虽然桀骜不驯嚣张跋扈了些,说到底还不就是个小孩子。“凤玟待你虽严了些,但却是真心对你好的。” “我知道。”凤芜瘪瘪嘴,小声说。“可我,可我就是怕嘛。” “你呀你”,沈顾含笑,摸了摸他的头,“凤玟向来很忙,你想他来他还不一定来呢,别多想,睡去吧。” “嗯。”凤芜和衣躺在床上,仍觉得疲惫,一时间却没了睡意。 哥哥要来,哥哥要来,哥哥要来……这还怎么睡得着啊。 这边凤芜辗转难眠,那边宋勉正酣畅好眠。 悠悠转转睡了一下午,宋勉醒转时天开始变黑了,估摸着酉时将尽。 沈顾不在房内,桌上摆了一碗白米粥,三两碟小菜,一碟子什锦糕点。饭菜尚有余温,应当刚拿来不久。糕点旁放了一张纸条,上边一色蝇头小楷,写着:屋上把酒赏花,待之遥同饮。 宋勉看了纸条,拿起粥菜开始吃,吃着吃着又想起那张纸条,低头去看上几眼,接着面露喜色。如此几次,面上漾着浓浓的笑意,若是旁人在场必定觉得十分怪异。好在屋里只有宋勉一人。 凤仙居是酒楼客栈一体式的设计。 前边是酒楼,一楼是大堂,楼上有包间,也有好次之分。后边是客栈,中间隔了个中庭,隔绝了些酒楼里传来的嘈杂声,种了当季的花草,四时皆有花开,又添雅意。 宋勉吃了粥菜,携了糕点去找沈顾,不多时便找到了。 此时沈顾正是坐在客栈的屋顶上望月喝酒,对着恰能望见中庭群芳,凤仙嫣红似凤凰,栀子纯白带幽香,一树木槿朝开暮落花不宿夜,此时已次第落去,落英缤纷也是一种雅趣。 宋勉瞧了瞧屋顶,又看了看手中的糕点,叹了口气,转身打算去找水掌柜借梯子。 沈顾之前便看到了他,看着他对着房顶发窘束手无策的表情觉得好玩便一直没出声。现下看他转身欲走,耐不住出声叫住了他:“之遥,我在这。” 宋勉仰头看着沈顾,边说边打手势:“屋顶太高我上不来,我去找水掌柜借梯子。” 说话间,又落了几朵木槿。 沈顾笑着摇了摇头,一纵身便从屋上飞了下来。 宋勉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出点什么问题。及至他稳稳地站到了自己面前,宋勉才算放下了心来却更是惊得瞠目结舌。 “四白兄真是好武功。” “呵呵,我先时便说我能保护你了。” 宋勉想起在马上的种种,有些不好意思。 宋勉尚在忸怩间,沈顾接过他手中的糕点盘,单手搂了他,足尖一点,又纵身飞上了屋顶。宋勉还来不及惊吓,两人便在屋上坐定了。 暮色渐深,浅淡月光照着,像是隔了层细细的纱帐,万物都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这般朦胧,倒也算是种情趣了。 两人对着月喝着酒吃些糕点,天南地北一通地聊。 宋勉一会讲自家娘亲种花的轶事,一会讲宋申生幼时的故事。沈顾偶尔说说自己的朋友,偶尔说说凤芜的些许事,对于自家的小娘子却是决口不提了。 “说到观花,我最喜欢的便是那句’我欲四时携酒去,莫叫一处不花开’。人生看花,情景和畅,穷极耳目,百年之中,能有几时?今日得与四白兄同坐共饮,又有美酒名花相伴,实是我之幸啊。” 沈顾巧笑,由着他找各种因由,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一杯一杯复一杯,未有停歇。 宋勉睡了大半日此时又心情畅快精神极好,沈顾却是一日未歇,难免有些乏了。当然他也未必就是累了,反正我们的沈公子就是靠着宋小公子的肩膀幽幽地睡去了。 宋勉只觉肩头一重,扭头瞧见沈顾竟枕着自己睡去了。 月光共着白裳,一时分不清那片是光那片是裳。浅淡月光照在他面上,落下些许光影,唇角眉间,嫣红墨黑,却是看得分明。 宋勉默默看了,举杯不动,想起初始时的熟悉感,想起数月来的交游与欢,想起南锦山上的患得患失,一时间心情莫测。 “四白兄,你的酒量不行啊。”宋勉摇摇头像是要甩去脑中的纷杂思绪。 他继续自顾自地乐呵着,半晌才又觉察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他侧头瞧着自己肩上睡得安详的人,一时有些许不忍,却还是狠了心,伸手轻轻去晃他。“哎,四白兄,你醒醒啊,你要是睡了,谁带我们下去啊?” 沈顾像是累极了,吐息均匀,不见醒转。 如此晃了有一会,沈顾有些急,却不好再大声,怕吵着下边其他客人,也只好由着他睡了。 沈顾侧头去看他的睡颜,不自觉地用目光去描摹他的五官棱角。心跳得很快,有些痒痒的又带些满足,是在旁人身上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这到底是什么呢?宋小公子百思不得其解,却也懒得追究了。反正自己很享受这种莫名的怪异感觉,这便好了。 夏夜尚有些凉意,肩头的温热吐息在夜间显得格外清晰分明。静谧星夜,宋勉似乎只能听见他的吐息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宋勉低头,嘴角勾起一缕浅浅笑意。 夜很安静,楼下的客人相继歇了。 庭内一树木槿早已落尽,凤仙垂眸,栀子敛瓣,星月浅淡。 13.巧生误会 分明是简简单单的两人一月,宋勉却似怎么也看不厌似地定神看了许久。 满盈盈的满足感让他觉得踏实雀跃。清醒被喜悦充斥着,昏昏沉沉间,不知是几时,宋勉也倚靠着沈顾睡去了。 第二日宋勉却是在床上醒来的。仅着了白色里衣躺在客栈房内,边上侧卧着同样穿着里衣的沈顾。 沈顾显然醒得比他早,他睡在外侧,宋勉睁开眼只瞧见他正支了一条胳膊,含笑打量着自己,右侧颧骨上是一块可疑的青黑色。 宋勉眨了眨眼睛,觉得哪里不对劲。 昨夜? 我们的宋小公子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揉额角,却感到手臂上一阵酸痛,连带着肩膀也胀胀麻麻的。抬眼只见着手腕上一圈两圈淡淡的红印,心下愈发诧异。他挠了挠头,努力地回想起来。 昨夜…… 沈顾留了纸条邀自己去屋上饮酒赏花。 沈顾搂着自己一纵身上了屋顶。 沈顾被自己灌了很多酒。 沈顾靠着自己的肩膀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沈顾靠着自己的肩膀睡过去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对了,自己应当是睡在屋顶才对,就算睡相不好最多也就是“扑通”一声摔到地上了,怎么摔也不会一睁眼就穿了里衣躺在床上了呀。 宋勉想着,一抬头瞧见沈顾看向自己的目光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地产生了些许羞涩些许难为情这样子组合奇怪的感觉来。 宋勉拍拍头,心想着,不会是喝多了还没清醒吧,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 “之遥,你没事吧?”边上沈顾替他拨了拨额前碎发,言语间尽是关切。 宋勉摇了摇头,眸色中仍是难掩的困惑和羞色。 “昨晚睡得可好?”沈顾自己坐起身来,还不忘替他掖了掖被头。虽是夏季,晨间却仍是冷的,这南锦较之定都更冷些,昼夜温差也大。薄被里稍暖和些,忽地鼓入一团子冷气难免受了凉,对身体不好。 宋勉点点头,下意识地拿双手去支床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全身腰背连带着脊椎骨尾椎骨甚至双腿都是酸疼的。 这下子宋勉算是想明白了。 沈顾脸上的淤青,自己手腕上的红印,两人都穿着里衣,自己一身酸痛。 种种迹象,无非只有一种可能,肯定是昨晚…… 毕竟还是自己昨夜里拉着沈顾喝了这么多的酒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宋勉有些许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惶恐。自己倒还好只是全身酸痛罢了,也不知道沈顾有没有伤到哪里。 思及此处,宋勉也顾不上酸痛,抬手就要扒沈顾的里衣。 沈顾先前见着他表情变幻莫测,现下又动手扑向自己,对于在屋里醒来一事却不疑不问,正心生疑窦,躲闪间带了些许仓皇。 “之遥,你怎么了?”沈顾挡开宋勉伸过来的手诧问道。 “四白兄,我都知道了。昨夜里都是我不好,我给你看看你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一番话听得沈顾更是云里雾里。好不容易制伏了宋勉扑腾的双手,沈顾方才喘了口气问道:“你都明白些什么了?” 宋勉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沈顾的束缚,遂放弃了折腾,卸了力垂着双手。 “昨晚我们明明都睡在屋上的,我怎么叫你怎么晃你你都不醒。今早起来却是着了里衣躺在床上,你脸上有块青,我手腕一片红,而且我还一身酸痛。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也是一身的伤。” 沈顾总算明白了些,面上表情有些诡异。 之遥莫不是误会了,以为我酒后乱性? 沈顾想着,转念又觉得他若是真误会了也未必就是坏事,也不一定就要解释。 “所以你以为我们俩昨夜里……了?”说到这,沈顾斟酌了一番,还是觉得不能直白地说出口。 “嗯。我思前想后一番,肯定是昨夜我们喝了太多酒睡得太沉,不小心从屋上滚了下来,摔疼了。我一向知道自己睡得死,却不知竟是摔都摔不醒的。”说及此,宋勉略带羞赧地笑了笑,抬手又欲扒沈顾的衣服。 沈顾捏了捏眉心,轻轻地抓了身边人扑腾的手,觉得有点头痛。这还真是误会了,这都是些什么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啊。不过这误会务必是好事,不得不解释了。 “我后来醒了,那时你正靠着我睡着。我叫你,你只呜咽嘟囔着些我听不懂的话却不醒,我便带你下来了。” “那你脸上的伤是?” “我叫你起来,你不愿意,抬手挥了我一拳。你手腕上的红印估计也是那时被我抓的了。全身酸痛的话,应该是被我靠着坐的久了。” “这样,就这样啊。”宋勉脸上闪过不易觉察的失望。“真不是摔的吗?那,你现下还疼吗?” 说着,宋勉伸手轻触了沈顾的右颧骨,而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冷不防地被这么一碰,沈顾立马吸了口气。 “很痛吗?我拿些药给你抹上。” 沈顾一手拉住准备下床的宋勉,一手握着他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手,看着他,眸色深沉,读不出眼底的心事,心下却是诸多情绪在翻腾。沈顾揽过宋勉,将头埋在他发间。 半晌才道:“别动,陪我坐会吧。”声音是一惯的清冽。 昨晚一开始沈顾不过是逗他,靠在他肩膀上装睡,怕他发现还特意调了气息。而后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淡淡荷香心下一片平静安详,是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平和踏实。沈顾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子瑶穿着件浅荷色的衫子,靠在自己身上,眉眼安详,一如千百年来的每一次相见,每一回定格。他轻拍着自己的背,念叨着:“白皛,我平日里都是这么哄仙君家的白虎的。它是白虎,你是白狐,你们都姓白,你说我这样能不能把你也哄睡了?”梦里的白皛并不搭理子瑶的揶揄,笑道:“想哄我睡便该是我靠着你。”说着,托起他的头将他的身子摆正了,自己靠上他的肩膀,缓缓地合上双眼,静静地感受着他一下一下的轻抚。眉宇间尽是平和。 “你成功了。只要你在身边,我便想闭上眼安静入眠。子瑶,以后你一直陪着我,可好?” 沈顾听见梦中的自己这样追问,却听不见子瑶的回答,只有一阵熟悉的笑声。 醉知酒浓,醒觉梦空。 这样的梦已经好久没有做过了,一别经年,子瑶从不曾入过自己的梦。 沈顾下意识地不想睁开眼,只想着继续这样靠着继续这样靠着,听听子瑶到底怎么回答。然后竟真就这般睡去了,沉沉地,像是周身都浸在水中,无力地由着身子不断下坠,耳畔有凤凰的鸣唱,鼻尖是芙蕖的淡香,隐隐还能听见宋勉唤自己,还能感觉到周身的摇晃。只是眼皮很沉很沉,身子很重很重,完全没力气应答。 再缓缓开眼。宋勉也拥着自己睡了。沈顾怎么唤都唤不醒反倒被他挥了一拳。别看宋勉平日里一幅柔弱书生的模样,这起床气却颇大。沈顾紧紧地握了他的右手腕,连拖带拽地将他领回了房内,推搡间打翻了酒坛倾了剩下的酒水在衣服上。临落地,湿透的衣摆染了许多灰尘自是污浊不堪。无奈之下沈顾又替他脱了衣服简单擦拭了一番,换了新的里衣方才躺下。别说,这一串动作下来,宋勉居然依旧睡得死沉死沉。 虽然与这具身体朝夕相处了几千年,赤裸相对也不是头一回。可毕竟又有百年未见,昨夜替他换衣服的时候难免情动,脸上一片酡红。 思及此处,沈顾又觉情潮翻涌。 却不曾想他竟怀疑昨夜里是从屋上摔下来被人捡进屋的。 那得多大的睡劲才能摔都摔不醒啊。好吧,若是之遥这般睡性,说不准确实能做到,沈顾暗暗叹了口气。 沈顾埋在宋勉发间,宋勉又觉得一阵心跳发狂,这种感觉先前十分陌生,近来却异常熟悉了。宋勉这才记起,这便是苏徽以前和自己描述过的所谓的心动的感觉。苏徽是对着自家妹子。那自己又是对着谁?是沈顾吗?可,沈顾和自己都是男子啊。男风之事,宋勉确也听过,但从未想过。现下这么一琢磨,有些惶恐。难道,自己真的喜欢沈顾吗? 思索间,眼前又浮现了沈顾的眉眼。宋勉的心跳得更快,面若彤云,呼吸急促。 宋勉的下巴正好搁在沈顾肩上,他不自觉地动了动。 沈顾只觉得肩上一阵痒,跟着心里也痒痒的。 “别动,让我再抱会。”这回的声音却是低沉喑哑。 “沈顾,你没事吧。” 沈顾埋在他发间,轻轻摇了摇头,鼻尖发出模糊的哼哼声。宋勉以为他是想起什么难过事,有些不放心,缓缓用双手圈着抱了他,右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两人便这么相拥着坐在床上,诡异又和谐。 待沈顾平定了情潮两人洗漱穿戴好下楼已是巳时。 宋勉为他涂了药,又替他拨了几缕头发下来,颧骨上的淤青影影绰绰得倒也看不清。 两人穿过中庭想去前边吃朝食,一并解决午饭。却见着阿丑领着众人在训练。 说是训练,那方式却极为古怪。几人俱是头上顶了个装满沙石的汤碗,扎着马步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练什么。 阿丑瞧见他俩率先开口打了招呼,虽顶着沙碗扎着马步声音却丝毫不变:“宋公子早,沈公子早。” 众人也相继道了早。 宋勉瞧了瞧天色,笑道:“不早了。” 阿丑向来是腼腆寡言的,只是这一句竟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这是在练些什么啊。” “昨日里阿辰他们不够镇定处事上考虑不周,又打搅了水掌柜的生意。我们出来这么些天纪律也有些涣散了,因而练练这个敛气凝神。” “这样啊。”宋勉道。“其实我觉得他们都挺好的。若是责罚的话,也不必太严厉。 宋勉知道这班影卫打小就是为了保护圣上而训练的,虽然平日里有些许毛病癖好但各方面能力俱佳。关键时刻绝对忠诚。要不是当今皇上独出一帜不拘虚节,即便是再重要机密的任务自己也不可能同时与其中十人同行。不过纪律的还是要遵循的,宋勉也不好求情坏了他们的规矩。 宋勉想着,叮嘱一番,告了辞,便同沈顾去吃饭了。 朝食并着午饭一起吃,因而也不敢吃的太油腻。也就是几样清淡的,好在锦州城里有不少珍奇食材,纵是清淡素菜也别有滋味。 14.横飞醋意 吃罢饭,宋勉打算去街头巷尾再逛逛。想起早上沈顾的失态与疲意,不禁犹豫要不要邀上他一起。正犹疑间只见凤芜领着两个比他还要小些的孩童走了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估摸着是双胞胎,五官有五六分相似,都穿着织锦的袍子,袖口金丝绣着繁复纹饰,咋看是与凤芜如出一辙的衣饰,细看了却又有些不同。那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发左右扎着两个大大的发包,金色发带垂至肩上,显得俏皮可爱。那男孩发髻上别着一根竹形的碧玉簪子,看着端庄得体,有着超乎年龄的稳重。 “白皛哥哥。”两人进来见了沈顾,齐齐喊出了声,语气中带些欣喜,却仍是规规矩矩地站着,不时还偷偷拿眼去瞧凤芜。 “我说过不准你们叫哥哥的。我叫他哥哥,你们也叫他哥哥,不就差辈了嘛。不准叫不准叫。”凤芜在边上撇撇嘴,颇为不悦地说道。 “是,凤芜叔叔。”两个小孩带些沮丧地应着,复又规规矩矩地叫了声:“白皛叔叔。” 沈顾看了凤芜一眼,朗声道:“小青梅,别总是欺负人家。人家打小喊你叔叔,从没见你拿出个叔叔的样子来,徒有了叔叔的架子。”复而朝小姑娘小男童招了招手:“凤芷,凰若,莫要被他吓着了,他也就架子大,来,到叔叔这边来。” 被叫做凤芷凰若的两个孩子又瞧了凤芜一眼,颇有些怯生生的,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方才欢快地朝着沈顾扑去。是的,确实是扑,而且一扑就扑到了沈顾怀里。 沈顾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堪堪接住。左看看右看看,方道:“凤芷比上回见时高了,凰若倒是易发漂亮了。”凤芷凰若很受用地蹭着他示好。凤芜在边上看着老大不高兴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就知道撒娇讨好,想着还不由地哼了一声。 沈顾将怀里的两个孩子拉开些,指指男童又指指女童,向宋勉作介绍:“这是凤芷,这是凰若,都是凤芜兄长的孩子。”又指着宋勉道:“这是宋叔叔,是叔叔的朋友。” 凤芷凰若听话地叫了声:“宋叔叔。”声音也是极为好听的。 这两小孩可比凤芜可爱多了,宋勉瞧了瞧站在边上生闷气的凤芜,暗自想着。不过这一家起名真怪啊,小辈和长辈竟用同个字,莫不是沈顾又拿假名诓我。 “凤玟就让你们来了?” “父君近来帮着爷爷打理家事一直很忙,我们又十分想念白皛叔叔,所以就借了这个机会央着父君让我们来了。”凤芷回道。 又是个喜欢撒娇的,宋勉暗自腹诽着,又打量了凤芜一眼,暗想着,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然后,然后”,凰若抢过话头,“凰彤姑姑知道我们要来找你,便跟我们一起来了。”凰若说完,略有些不安地抬眼看了沈顾一眼。 凰彤?姑姑?在一旁穷饿无聊的宋勉瞬间找到了要点。这又是谁? “她也来了啊?”沈顾揉了揉额角。“现下在哪?” 相较于沈顾的平静凤芜就显得比较激动了,“什么?姐姐也来了,你们怎么不早说啊?她现在在哪?”也不知是惊是喜。 “先时你也没问啊。凰彤姑姑说赶了一路妆都乱了她去整整妆容。”这回话语间尽是怯生生的。 “哎,她来了。进来吧,凰彤。” 沈顾声音刚歇,就见着一个雍容贵气的明艳少女莲步微摇,婀娜优雅地进了门来。来人肤色白皙,双眸乌亮,唇色嫣红,五彩华服穿在身上非但不俗反而将贵气衬托出来。与凤芜倒也有几分相似,虽是女儿家眉宇间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英气。 “白皛哥哥。”一进门,她的视线就落在沈顾身上再没挪开过。打招呼时两人已离得极近了,脸上缀满了笑意,眼波流转,眉峰俏立,颊畔似春日桃李。她原本还想再靠近些,手上的动作却在看见旁边坐着的宋勉时都顿了下来,先前面上洋溢着的喜悦之情也一下子冷了下来。沈顾挑眉看着她,她再不好做出别的什么亲近动作来,只是尴尬地咳了一声,施施然退开些许。 “这是凤芜的姐姐,凰彤。”沈顾介绍着,声调平静不起波澜。 “凰彤姑娘好。”宋勉看她看沈顾的那种神情热烈的眼神,心中是一股子没由来的不悦,面上却依旧是平平静静地打着招呼。 “嗯。”凰彤神情里又是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疏离冷意,微微颔首便算是回答了。其实若不是沈顾在场,她是完全不愿意搭理眼前这个颇为熟悉,阴魂不散地破坏自己姻缘的烂荷花的。 “凤芜在那呢。”沈顾指点着凰彤,凰彤这才看见角落里努力地将自己藏在盆景后边奋力削弱存在感的自家弟弟。只见她蹭蹭几步到了凤芜面前,只手扯了他一只耳朵,全然没了方才大家闺秀的端庄矜持,微愠道:“居然背着大哥一个人跑出来啊,额?背着大哥也就算了居然还背着我。想我平日里待你那么好,你居然都不念着我些。”继而又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出来找白皛哥哥也不惦记着告诉我一声。好不容易之前烂荷花走了我难得逮到个机会,现下他又出来,我又要没机会了。” 凤芷和凰若是见惯了的,看着自家姑姑和叔叔这幅样子也没有多大诧异。倒是宋勉一家向来亲睦和顺,看到这幅场景有些不习惯。 “不打紧的,他俩时常闹着玩。”沈顾柔声安抚道。 闹着玩……闹着玩……这玩的可真生猛啊。 凰彤下手也不重,凤芜并不觉得痛,只是觉得被两个小辈在边上看到自己这幅窘样不好。遂拉着她的手,嘟着嘴怪道:“我临行前来找过你的,青稚说你去无棣山讨说法了。我好不容易寻见了机会,父君和兄长都不在家,所以不等你回来就走了。可我分明给你留纸条,就放在你屋里。” “青稚也没同我提。你放哪了?是不是放我书案上了?” 凤芜点了点头。 凰彤拍着脑门一阵懊恼,清脆的一声吓到了一旁的宋勉。 “慢慢你会习惯的。”沈顾笑看着他,继续柔声安抚。 凰彤来回踱着步,“那肯定是夹在常鹰给我的情书里一并扔掉了。” 凤芜摊了摊手,表示这和自己全无关系。“那就不能怪我,要怪你怪常鹰去。” 凰彤右手握拳在左手上一敲,目露凶色,“好,我记下这笔,得我回去了还得去将他的无棣山闹个天翻地覆。” 凤芜默默地替常鹰捏了把汗,闹了一番就该是天翻地覆了,再闹一回怕是连山都要没了。其实常鹰也是个不错的人,若说他真有什么大错,那便是一走眼喜欢上了自家姐姐吧。 想着,凤芜又偷觑了边上冷静地招呼着凤芷凰若和宋勉一同缓缓喝茶的沈顾一眼。想来也就只有白皛哥哥能止住自家姐姐了。可惜了。想着他又看了宋勉一眼。 这边凤芜凰彤姐弟叙着旧,那边宋勉和沈顾告了辞,说是要去街头巷尾逛逛。沈顾知道他是要去找些关于凤凰是我线索,他看了看这屋里的人,觉得等下的谈话不便宋勉听见,也不留他,只叮嘱他早些回来,路上当心。 宋勉临出门,回头见着迅速腻向沈顾的凰彤,心下又是一阵不悦。 锦州城里依旧十分热闹,南来北往的商贩行人交织。 没了沈顾的陪伴,这街逛着着实无趣了些。 宋勉又想起那日挑桶卖荷的小贩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街口。今日街口大树树荫下那个青色短衣的小贩并不在,宋勉颇觉失望。那日他坐的小木凳仍留着,边上立了块木牌,上书:夏日甚好,歇业在家,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字迹清俊,笔势随意。 宋勉轻笑,这个小贩倒是懂得清闲肆意。 宋勉觉得自己是喜欢锦州城的。锦州较之定都更有生活味。远离了朝堂宗庙,只有简单的人事生活。农夫,商人,旅客,游子,来去纷纷却又不紧不慢。南锦的生活很慢,慢到你分明能听到时间的流淌,能看到尘埃的坠落。宋勉立在那,恍惚又望见了那日的白莲,盈盈碧水间,还有一身白衣的沈顾,眉目清晰巧笑粲然。可终究眼前是什么也没有,没有端庄白莲,没有神采少年。今日这十里市井红尘,不见那人白衣胜雪,唯独自己形单影只。 宋勉有些惆怅,全然失了找凤凰的兴致,也不愿再往茶摊去,只顺手拿了那木板搁在膝上在那大树下的木凳上坐了。觉着自己心里空空的,却说不出是缺了什么为了什么。 应该,或许,大概,自己真的是喜欢沈顾吧。过了半晌,宋勉想着。 又是半晌,宋勉觉得自己万分笃定了。对的,必定是喜欢他的,所以听到他说“有我在呢”心底会无比地踏实,所以和他同骑会紧张脸红,所以靠着他觉得安心自在,所以看到凰彤腻着他会心痛失落,所以会想着和他两人一马,明日天涯。 所以,所以真的是喜欢他了吧。 午间的阳关透过密密的树叶落了些许在宋勉身上。水蓝色衣衫的少年仰着面靠在身后的身后的大槐树上,长睫上染着微光,面上是重重树影,嘴角微翘,带着些许欢愉。此刻他的心是清明的,是想通一切的无所挂碍。 这少年就这样倚在长街街口,沾染着红尘却又出世。 长街上人来人往,也有看见他的,也有没看见他的。没看见他的自然继续前行,看见他的也不过是看见了,并不多看几眼,继续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糖葫芦,看自己的风景,过自己的生活。 没有人为他停留。人与我,皆无挂碍。 暮色四合,蓝衣少年依旧是慵懒地阖着眼躺着,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只有一白衣佳公子路过长街,看到这边漾了笑意,摇着纸扇缓步走了来。他既不叫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只是摇着折扇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夕阳绯红,人面桃花。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有一个能让你为他驻足,也便够了。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有一个肯为你永远驻足,也便够了。 15.互诉衷肠 沈顾和凤芜凰彤聊了一个多时辰,说了些山中见闻,约了明日一同上山去一探究竟,又应付了一会儿凰彤,便径自回房去等宋勉了。等了又有大半个时辰,天色渐黑,归鸟陆续返巢,也不见宋勉回来,沈顾有些焦急。问了中庭里打拳切磋的阿丑等人,又去前边问了水掌柜,都没人见着宋勉,不禁益发担心。 宋勉的路感一向不好,这是沈顾第一次见他便知晓的。 还有一回,那时宋勉还叫子瑶,是天上的芙蕖小仙,同白皛交好。子瑶头一次跟着白皛去北杏山,本是好好地过着两人生活的。可那子瑶见着山上空旷,府内单调,非要在院里开一莲池,种株梧桐。对于莲池的提议白皛自是欣然接受的,却就着种梧桐的事和子瑶起了争持。子瑶闹了别扭,也不搭理白皛,自己气鼓鼓地独自下山赏花去了。白皛尚在气头上,硬撑着不去追他,只由得他去,却是等了整一日都不见他回来。这下白皛可真急了,亲自出去找他。最后白皛在山脚下找见了可怜巴巴一身泥水的子瑶。原来子瑶下山迷了路,也不知城里赏花怎么去,也不知回府上的路怎么走。前日里下了雨,北杏山上虽有小童打扫,山路却还是湿的,子瑶蹭了一身泥,花赏不了又回不去,只得坐在山脚下一块青石上休息等着白皛来。 沈顾至今还记得当时他张着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对着自己控诉:“白皛,你家怎么这么难找啊,你要是不让我种梧桐,我以后都不来了。” 白皛之前还有些心疼有些生气,听他这么一说不禁乐了:“哦,子瑶,你倒是说说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啊。” 子瑶继续坐在青石上,双手托着腮跟他解释着:“你要是种了梧桐,那梧桐树又高又大的,我一眼就能望见你家,也就能寻来了。” “那便是苍松翠柏青竹老槐也可啊。” 见着“讲理”无用,宋勉便开始耍赖了。 “我就是想养只凤凰嘛。养不了凤凰就是种棵梧桐过过干瘾也好。就一句话,种还是不种?” 白皛拿他没辙,又不想轻易答应了他。 子瑶见他不答,继续气鼓鼓地说:“我不来了,我不来了,说什么喜欢我待我好都是假的,连种棵树都不肯,我再也不来了。”说着还不忘跺脚,又溅了些泥水在衣服上。 白皛看着眼前这个撒泼打诨全然像个孩子的人,彻底没辙,只好应了他。子瑶这才停了下来,施了个诀去了身上的泥水,乐呵呵地站到白皛身边揽了他的手臂偎在他身上。 “合着你就是施一苦肉计等我心软啊,连路都找不到还敢独自出来,也不怕我不来找?” “你才不会呢,走,回家种梧桐树去。” 想到这沈顾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起身出门寻宋勉去了。 沿着大街一路走,终于在长街街口看到了宋勉。这是正是晚饭的时间,农家炊烟四起,长街上没有夜市,摆摊的商贩相继收摊回家了。来往的行人也少了下来。寂寥的长街尽头,蓝衣少年仰面倚在老槐树上,与先时完全无异的眉眼紧闭着,面色平和,吐息和缓。 沈顾看了有一会,也不急着叫醒他,只是随意坐在他身边。 许是睡醒了,许是被沈顾惊动了,宋勉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他揉了揉眼,径直就看到了沈顾,不免有些诧异:“四白兄,你几时来的?” “刚刚。”沈顾看着他刚睡醒时的迷糊模样语带温柔。 “你怎么来了,把凰彤姑娘一个人搁在客栈多不好。”宋勉想起自己方才明了的心意,下意识地问。 “怎么是一个人,不还有凤芜他们陪着吗。” “可我分明看出她是喜欢你,特意为了你来的。”宋勉说着看向沈顾,眼带询问。 沈顾看着他,继续把玩着手里写着“相见欢”三字的折扇。“我和她从不曾有过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宋勉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你先时就说过你是去定都寻自家小娘子的嘛,我都知晓,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挂着人家姑娘不好。”末了一句是极为认真的语气。 沈顾把玩扇子的手一滞,他略想了想,才开口道:“我的事她都知道。” “知道?” 沈顾起身去拉了他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眼,继续说道:“如果我说我去定都是为了寻你的,你可信?” 宋勉由他拉着,只觉得被他看得有些无措,适才听了他的话又有些张皇。“寻我?” “我从未说过我是来找什么小娘子的,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找你。” 宋勉回想了一番,沈顾只说找人,好像确实没说过是要找什么小娘子。 没有小娘子就少个阻隔,沈顾又说是来找自己的那便该是对自己有情,虽然这感情来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总归是好的。宋勉想着不由地勾了一抹笑意。末了又意识到不对劲来,“可我之前根本不认识你啊,你为何寻我” 沈顾摩挲着他的手,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地,拉了他坐回树下,同他讲起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并不长也没什么新意,全是话本子里惯有的情节。简单说来便是北杏山上的白狐少君一日替狐王去天上为玉帝庆寿,恰遇了天庭的一个芙蕖仙。而后两人相交甚深,日久生爱。后来芙蕖小仙犯了错被玉帝打入了轮回,转世为人,历劫改过。那白狐少君本想追下凡去,可那狐君本就不同意自家儿子同芙蕖仙往来,便将白狐关了数百年。不久前白狐少君方才偷逃了出来到了人间。 “所以你是说你是那白狐少君,我是那芙蕖小仙?” 沈顾点了点头,“我这么说,你可信?” 宋勉垂头想了想自己和沈顾初见至今的种种,又看了看眼前人的面容,心下是没由来的笃信,点头道:“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我信。我初见你时还真以为你是莲池里的荷花精呢。” “你真的信?”沈顾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嗯,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这一句是满心满意的真诚,沈顾听得很受用,却仍是问:“你不怕我骗你?” “不怕”,宋勉笑道,“你若想骗便骗吧,我只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若骗我,我若是一直不知道倒也不打紧,只是若让我知道一次,以后你再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沈顾听罢,心下一荡,伸手去揽他,见着宋勉不挣脱,又拥紧他,将他圈在怀里,嘴唇贴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决不骗你。” “嗯。”宋勉被他的气息灼得有些不自然,含含糊糊地应着,然后又推开他,定定地看着他。“方才我也有话同你说的。” 沈顾只瞧见宋勉说了这句话,面上泛起可疑的红色。 “四白兄,额?我原先叫你什么的呢?” “你先时叫我白皛。” 宋勉想了想。“那我还是叫你四白吧。” “好。” “四白”,宋勉又停顿一番,支吾了一阵,“我想了一下午,我觉得我也是喜欢你的。和你同骑,和你共枕,和你对酌,我总有奇怪的感觉。我想这便是苏徽和我说过的心动的感觉。”宋勉对着他的眼睛,看他眼眶内隐隐有水光闪烁,伸出手指替他拭去那些许泪珠,一字一句地说着:“沈,顾,我,喜,欢,你。” 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眼下,这感觉陌生又熟悉。沈顾的眼眶里又蓄满了水光,打转的泪水似乎就要流出来了。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眨眼。这个爱了几百年,念了几百年的人,终于是被自己找回来了吗?虽然他不记得以前的自己,可他再次爱上自己了。 沈顾很激动,再次拥紧他,将脸埋在他发间。宋勉也有些激动,莫名地也有了泪意,他抹了抹眼睛,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沈顾的背,一如今早,一如过去。 沈顾趴在宋勉肩上,忽然想起多年前与他诉衷肠时他说的话来。 那是在北杏山莲池旁。 白皛携了他的手,问他:我们不老不死不垢不灭,也没有白头偕老一说。我只问你一句,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你可愿一直陪我? 宋勉笑望着他,却不正面回答。他说:这世间的人有千千万万,我的心却只能装下一个,一旦找定了,便满心满意地都是他,喜怒哀乐随他,牵肠挂肚为他,外人再好也瞧不见了。你在我心中向来是最好的那个,我很懒也很自私,我不愿陪你,只想你陪我。 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尽是调笑意味,让沈顾爱也不是,怨也不是。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沈顾心想。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你陪着我,我也伴着你。最圆满不过如此,最幸福不过如此。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山暮色里又是一阵悠远禅钟鸣唱。 “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不然阿丑他们该出来找了。” “好。”沈顾应着,声音分明与往时不同。 宋勉也不去揶揄他,颇为自然地伸手握了他的,晃晃悠悠慢慢哒哒地踩着夕阳踏着长街,由着他带自己回凤仙居。 16.慧斩情丝 饶是两人走得极慢,这转眼凤仙居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沈顾颇为不舍地缓缓松开了宋勉的手,临松手前还不忘紧紧地握了一把。 宋勉拍拍他的手,笑道:“快些松开吧,叫别人看见不好。真要握我们回房去偷偷地握。” 沈顾施施然松了手,心想着,若是回了房,那哪是光握手就够的。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仍是一派正气。 沈顾临出门前替凰彤他们安排了住处。凤芜凰彤都不愿与人同住,恰好有空房便由着他们一人一间了。末了,凰彤殷勤地要再开一间让沈顾搬出来独住,却被沈顾婉拒了。 见着沈顾依旧不温不火对自己不搭不理,穷饿无聊的凰彤只好扯了凤芜回房和他叙旧。说是叙旧,实际上便是打探敌情。凤芜还不忘狗腿地要了几碟子梅子糕去献殷勤。仅这一下午,姐弟两人吃吃说说,便将沈顾宋勉在凡间的种种摸清了。 凤芜见着凰彤一双玉手捻了青花碟子里的最后一块梅子糕,脸上又露出那种邪恶的笑意,心下不禁一阵发毛。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姐姐。”这声姐姐喊出来,声音里不自主地带了些颤抖,连带着凤芜自己都听不出来了。“我,我觉得吧”,凤芜抬头看了凰彤一眼,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一股作气说了下去,“我觉得白皛哥哥虽好,但也未必就非得他才能配得上你,这都快千年了也不见他倾心于你,不若你也别赖着他了。” 一句话说完了,凤芜停下来喝了口茶顺了口气,眼巴巴地等着凰彤发火。这温驯柔弱的小模样与平日里嚣张傲气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凰彤却是出人意料百年难得一见地平静,只问了句:“说完了?” “嗯。”凤芜抱着壮士扼腕,荆轲赴死的心情点了点头。 凰彤觑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什么劲。” 凤芜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小了,一时间忘了自家姐姐的威慑,不知死活地接下话来:“我才不小,我已经五百三十七岁了,过了七月廿四我又能多长一岁。我有什么不懂的,白皛哥哥根本不曾倾心于你,真正喜欢你的是常鹰哥哥,也就只有他能受得了你这暴脾气了。”一句话说完,凤芜自觉失言,迅速掩了口,可是这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怎么收都收不回来了。 凤芜沮丧地垂了头,心下带了惶恐,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巴掌。为了补救,他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凰彤,殷勤地替她端茶递水盼着她从轻发落。 今日里凰彤的反应倒是一直没让凤芜料到。她优雅地接了茶,轻饮了一口,悠悠地放下。她这端的那叫一个端庄淡定,徒留了边上凤芜心里打鼓。就在凤芜将要习惯这寂静的时候凰彤开了口,语气中带着平日里决不会有的失落幽怨。“你终究还是嫩了点。你现下还不懂感情啊。常鹰喜欢我我不是不知,我对他不厌恶这也不假,可我喜欢的从来都是白皛啊。”凰彤仰着脸似在回忆,面上全是少女的情思。“你知道的,打我小时候,哦,那时候还没有你。我仍记得我三百岁生日那年见到白皛的第一眼我便打定主意要嫁与他了。或许这就是人间话本子里说的一见钟情吧,粗俗也好浪漫也罢,我想相信这种感觉。这都一千来年了,追逐成了习惯,被拒成了常态,我倒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了。” 末了凰彤轻笑一声,黄莺出谷般的声音,满满的都是自嘲。 凤芜从未见过高高在上的姐姐示过弱,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倒是凰彤颇为潇洒的摆了摆手,“两厢情愿固然是好,可这世间真正能够两情相悦固守一生的人又有多少?我不是看不透,只是暂时还不愿放手罢了,我若是现在退了便再无机会了。” 凰彤转身看着愣神的凤芜,脸上又是平日里张扬明艳的笑容。 凤芜忽然有了五百多年来的最深刻的感想。谁也不知道,看似固不可防的笑容背后是否藏着一颗脆弱多愁的心,即使那人是你最亲近的姐姐。想到这,凤芜不由地上前去揽了凰彤。 凰彤想要挥开他,凤芜却不让开,哑着声说:“我难过,让我抱会吧。” 凰彤不由地笑了:“刚谁还说自己是大人来着,这还不就是个小屁孩嘛。别闹了,我们去前边雅间等白皛哥哥回来吧。” 凤芜和凰彤上了凤仙居三楼的雅间。 凰彤特意择了临窗的座位坐下。敞了轩窗,一双凤眼皆盯着外面。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见着了白皛和凤芜悠悠然出现在视线里。凰彤起了身来正欲打招呼,见着两人牵着的手不由地一顿。这一顿便失了打招呼的时机,却将两人亲昵一点一滴都看进了眼里。 凰彤觉得自己现下的感情有些复杂,这与四百年前得知白皛和子瑶的那一段情时的悲痛欲绝有些许不同,这回除了伤痛竟还有着隐隐的解脱。 解脱?所以追逐了一千多年终于累了吗? 凰彤自问,却寻不见答案,心下是一片深若寒潭的茫然。惶惶然间想着喝杯清茶压一压心头的迷茫。 刚开的热水顺着壶口倒出倾入青花瓷茶杯里。茶叶在杯子里上下起伏,溢出淡淡的茶香。 “烫!”不等凤芜喊出声来,凰彤已经拿了茶杯。 “啪”一声,被滚水烫热的杯子被打翻在了桌上。 凤芜正欲上前探看,只见了凰彤茫然若失双目无声地盯着自己被烫红的手指,喃喃自语道:“难道,真的该放手了吗?” 凤芜噤声,一时不知所措。 轩窗内佳人静坐,姣好面庞上表情难测。小桌上一盏打翻了的清茶,茶烟袅袅,氤氲了佳人的眉眼。从怅然若失到纠结怨怼再到茫然惶恐最后归复平静安然,此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盏茶后又是那个张扬桀骜风华万丈当世无双的凰彤。 这一切,门口的两人全然不知。 沈顾和宋勉一前一后走进凤仙居时,阿丑等人正训练完洗了个澡出来吃饭,头发还未全干,在夏日余温的蒸腾下透出些许皂角香味来。阿亥练了一日正感慨着全身疲惫,见了他俩分外高兴,远远地就热情地打起招呼来:“宋公子,沈公子,一起吃饭吧。” 宋勉乐呵呵地坐到他们身边去,沈顾走得稍慢些,问道:“凤芜他们去哪了?” 正问着,就见了楼上下来两人,前边那姑娘模样姣好莲步微摇,后边那个与前者有几分相似,却是个少年。来人正是凤芜与凰彤。 “凤芷和凰若下午吵着要去街上逛逛,逛累了回来正在房里歇着呢。等会我去叫他们,你们先吃吧。”凰彤说着,语气柔柔的,声音分外好听。 “凰彤姑娘,你们不一起吃吗?” “不了,你们吃吧。”凰彤别了脸,一径出了酒楼往着后边去了。 沈顾觉得这会儿的凰彤有些不正常,却也没多想,坐到宋勉身边接了他递来的碗筷一起吃了起来。 沈顾料想着饭后凰彤会找来,果不其然。 两人在中庭木槿树下掐了个诀,造了个结界,真正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 不同往时,这回凰彤极具耐心,过了半晌也没开口。倒是沈顾急着回去,先出了声。 “凰彤,今次又是为了什么?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了。”说着转身欲走。 “你便这么急,连这一小会都不愿等吗?”凰彤的声音冷冷的,带着询问质疑,分毫没有平日里对着白皛时的柔情娇气。 不等沈顾作答又继续说道:“我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对我不温不火不冷不热我都不曾悔过怨过,你却连这一小会都不愿多等不愿多闻多问,一心只想着去到子瑶身边。四百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果真这便是爱与不爱的区别吗?其他仙子都说白皛你性冷,虽见人就笑,但做事为人利落果断,大局为上从不感情用事,不优柔寡断。这么一个你却为屡次为一个子瑶失了原则,白皛时是如此,沈顾时也如此。你果真满心满意只有子瑶吗?别人常说狐族少君虽俊朗但是不懂柔情,只可赏看,不是共度一生的良人。只有我知道,你不是没有柔情,你不过是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子瑶罢了。白皛,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爱了你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把柔情分我一点吗?” 沈顾无言以对,踌躇一番才道:“我与你不过兄妹之谊,同子瑶却有白首之盟。” “那我只问你一句,这一千多年来,你可曾爱过我,哪怕只是一瞬?” “不曾。”沈顾径直看着她,不躲不闪,眸光澄澈。 “好,那方才的话你全当我没有说过吧。祈求来的温柔不过施舍,你只同往常一样待我便好。我爱了你一千年,等了你一千年,如今我真的觉得累了。白皛,既然我们没有未来,我也不再纠缠了,祝你们幸福。”一抬头,又是明妍至极的笑容,像一朵凤仙花,随风微动,姿态却不改分毫。 “好,也祝你幸福。”沈顾找不到别的安慰的话语,也知道现在言语的安抚最是无用。“若是你难过,我的肩膀可以给你靠。” “靠的了一时又靠不了一世,若是我贪恋上那种安全感不能自拔的,到头来苦的还是我。白皛,白皛,莫要待我太好,我会沉沦的。”凰彤抬眸,一双眸子似碧水盈盈。眉眼间有着千般温柔万缕情思,这些原本都是给沈顾的。只是今夜,它们好像都不再属于别的人,只属于这个倔强坚强独立优雅的姑娘。 沈顾失言。 凰彤性子向来要强,但在自己面前从来是温柔黏人的小姑娘,时间久了,自己都差点忘记她的另一面了。果然还是这样的凰彤最是真实美丽。想至此,沈顾不由会心一笑。 “以后不要再为了别人委屈自己了。” “自然。错过一次决不再错第二次了。别忘了明日的南锦之约。“说完浅淡一笑转身就走,干劲利落不再回头。只有树下微动的木槿残花证明了确有此人来过。 凤君常说若是自家女儿是个男儿身,那比之长子也不差分毫。果然如此。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求不得是苦,放不下也是苦。其实试着放下转身,再痛也就不过如此。 沈顾回了屋。 互明心意的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心思各异。原先睡得自然的宋勉怎么挪身都觉得别扭,倒是尴尬别扭了好久好不容易习惯些的沈顾越发随意自在了。 宋勉翻来覆去睡不着,琢磨着今日这些事,琢磨来琢磨去琢磨出些问题来。 “四白,你说你是白狐少主,那凤芜他们也是狐狸?” 正探手想要揽了宋勉来的沈顾一愣。下午一时兴起,只顾着解释却不想把凤芜的身份也暴露出去了。现下却又不能欺瞒,只有实话实说。“他们不是狐狸。” 宋勉长出一口气,算放下心来。身边有一只狐狸虽然是人型的就已经够可怕了,要是再来个四只那还得了。 沈顾抱了宋勉,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躺着。继续说道:“他们是凤凰。” “啊,凤凰。”宋勉顿时傻了眼,不由得喊出声来。 “小声点,别吓着人家。” “真是凤凰啊。”宋勉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放低声音伏在沈顾耳边问道。 沈顾含糊地应了一声。 夏日里本就有些热,两人又抱在一起,宋勉的气息吐在沈顾耳边,沈顾有些把持不住。“之遥,别乱动。” 宋勉觉察到他的异常,有些羞赧,束手束脚地一动不动。过了些时间才小声问道:“那南锦山上真有凤凰吗?” “暂时不清楚,她们便是为这事来的,我们约好明日里去看看。”声音里带着隐忍。 “带上我吧。” “好。” 久久无话。 半晌。 “难受吗?” “别动,睡吧。” 也不知这一夜是如何过来的。 17.再探南锦(一) 翌日一早,晨光初晓,飞鸟出巢,众人陆续起了身来。 “宋公子,沈公子,今朝怎么这么早。” 园子里一溜地排了十个人,清一色的黑衣劲装,凛然肃立。每人左右手上各提了两坛满满的酒,手臂伸直,挺而而立,额上积了一层薄汗。 这几日宋勉都没有提再上南锦山的事,阿丑他们也便没了事做。得了空,阿丑日日领着众影卫在客栈和酒楼间的花园里训练。因怕误着水掌柜的生意只挑了些许动静不大的来练。静立扎马步之类,动作不大却极锻炼耐力便成了首选。 宋勉和沈顾因了各自的原因,昨夜睡得都不大好,早上起来全是病怏怏,眼下是一色的青黑。宋勉打了个哈欠,精神不佳地回道:“今日要陪着凰彤姑娘他们去城里逛逛,沈顾怕我又赖床,特意早早地喊我起来,不曾想你们一个个都起得这么早。”说罢还颇为不满地看了沈顾一眼。 “我们往时训练都是寅时起的,久了习惯了。”阿丑憨笑着,额上滚下一滴汗珠来。 “你们再练会便歇歇吧,不要太累着。夏日里天热,晒了日头容易中暑。过几日我们还得上山一趟,你们留意着身子才好。”宋勉看了都觉得心累,不由地劝道。又觉得有些不妥,便加了后面一句。 “宋公子放心,我们的身体都好着呢。”边上阿寅单手提酒坛拍了拍结实的胸肌,还不忘抬手顺带着抹了抹额间的汗。做了这一连串的动作,面上却仍是轻松的,叫沈顾和宋勉看得喟叹不已。 别了他们,继续往前边酒楼里去吃朝食。 别的酒楼并不供应朝食,凤仙居因了后边客栈的缘故,也做朝食。早间酒楼生意寡淡,食客无几,宋勉和沈顾择了个雅间叫了些许吃食,边吃边等。旭日东升,云霞渐淡,约莫着是辰时才见着凰彤等人来。许是为了今日的行程,凤芷和凰若都换了轻便的衣衫。凰彤却依旧是云鬓华服,端的是一个端庄贵气,仪态大方。 宋勉见她这般打扮不由好意出言提醒。 “凰彤姑娘,你这身衣裳怕是不好活动,不若换些轻薄的衣裳也方便等下登山。” 边上吃得正欢的凤芜抬头便是一声厉喝:“烂荷花,你个孟浪之徒,居然当着我的面轻薄我姐姐。” 那边凤芜气愤地吹胡子瞪眼,这边宋勉寻思半晌也不解自己哪里失礼,倒是沈顾提点道:“小青梅,只是轻便的衣服,不是什么轻薄。” “你就会为他说话。”想着昨日里的事,凤芜撇撇嘴,目含怨气地别开了脸,继续义愤填膺满腹不悦。 凰彤睨了他一眼,执箸夹了块桂花茶饼放倒他碗里,复看向宋勉。“你也要同去?” 又转而问沈顾:“你都告诉他了?” “是,都说了。”沈顾不温不火地应着,怕她拒绝,还特意准备了一堆的说辞。 意料之外,凰彤全无拒绝之意,只说了句“那你待会带好他,若真有什么事也莫要拖累我们”语气平淡,无惊无喜。 “自然。” 饭罢,六人结伴出了楼。走到长街边上,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凤芷携着凰若跑开了。 见着两人欢快离去的背影,宋勉诧问道:“他俩不去吗?” 看的虽是凰彤,但因着接触了几日,知道按着她的心性是不会搭理自己的。所以这一问实则问的是沈顾。 “我和凤芜去便够了,他俩又是孩子性情难得来一回人间,由着他们玩去吧。” 凰彤难得搭理自己一回,宋勉受宠若惊。 凰彤却不再多搭理他,一拂袖便飞到了云间,全然没了踪影。饶是宋勉先前已经知晓了实情做了些许心理建设,见了这活人飞天的场景还是不由地睁大了一双眼睛看得出神。 “凤芷和凰若都知道不添麻烦,也就某人没有自知之明,非要跟着当累赘。”凤芜路过方在愣神的宋勉,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拂袖也跟着凰彤去了。 边上沈顾听了揽过他,温声宽慰道:“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累赘。”宋勉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不过是个小孩嘛,童言无忌。” 宋勉虽不说,沈顾却知道他心下是在意的,只是他从不说出来过罢了,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想着,沈顾心里有些难过,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宋勉抬头微笑:“我们也走吧,不然他们该等急了。” “好”,沈顾应着,揽了他的腰将他抱在胸前,低声嘱咐道:“之遥,等下抱紧了,也别乱动。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说完带着宋勉腾云驾雾上了天去。 许是为了照顾宋勉,沈顾飞得并不快,一直没能追上先行的凰彤等人。 两人相拥飞于云端,宋勉只觉得风极大,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待他平复了下心头的惧意,睁了眼去瞧,周遭是团团白云,看上去绵软舒适。前头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起了薄雾,云雾缭绕间前边的景致都瞧不清。再往底下看,便是倏忽而过的点点丛丛,具体是什么当真分不出个究竟来。宋勉才欲感慨,就觉周身一震,沈顾已带着他到了南锦山顶上。 重回南锦山巅,又见盈盈碧草,嫣红凤仙。 “之遥,这一路来可有哪里不舒服?”站稳了身子,沈顾关切地问他,顺带着帮他理了理被疾风吹乱的头发。 “没有,挺好的。” “咳咳。”凰彤有点看不下去,不由地发出一声轻咳。虽说自己已经决定转身放下,可那好歹是自己喜欢了千年的人,看着他和别人在自己面前亲昵,总还是有些压抑难过的。 听见凰彤的咳嗽声,宋勉觉得有些尴尬,退开来几步和沈顾保持着距离。 “快些走吧。我感觉到凤族的气息了。不过很奇怪,这感觉很微弱,断断续续地。” 说着,凰彤从腰间掏出一块金色的石头来放于手间。倏尔,那石头竟像有了生命似的悠悠然悬在了掌间,还不时地发出或明或淡的光芒。 “这是凤族的凤晶,对我族的气息感应极其敏感。”凰彤解释道,头也不回地跟着手里的晶石走了起来。其他人在后边紧紧跟着。 踏过一片凤仙花海,转眼到了悬崖边,前头便没多少路了。凰彤驻足,停顿些许时间,右手在空中来回摸索一阵,继续走了起来,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危险!”宋勉看她脚步不停地往那悬崖畔走去,心下惶恐,急急地喊出声来。 还不待他说完,就见着那悬崖边原本虚悬着的枯藤上凭空出现了一道似门非门的东西,凰彤手上的晶石忽明忽暗变换地更快了。 凰彤看了眼手中的晶石,又探手在空中摸索了一番。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摸到了什么,凝重的面色上染了一丝笑意。此时,左手上晶石的光芒愈烈。只见她将右手探入“门内”,那右手便像凭空消失了一半。她将手伸回来,那手便又出现了。 受了刚才的教训,宋勉再不一惊一乍了,只是屏息凝神,瞪大了双眼,静静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里应该有个门。”沈顾不知何时又到了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这里有个凤族的封印,用的是上古流传下的的术法。这术法极诡异,法术极强,若不是不知为何受了些损毁,凭我一人之力全然是打不开的。你们跟着我进去吧。不过既然封印如此之强,里面还不一定有什么危险,若是进去那千万小心。”说着还特意看了宋勉一眼。 宋勉今日一直被人“特殊照顾”,现下垂头丧气,心里憋屈得很,不禁觉得果然自己跟着来就是个累赘啊。 “之遥,你等下跟着我,别走远。” “要不我还是留在外边等你们出来吧。” “留在外面……”,沈顾沉吟片刻,扶额叹道,“还是把你带在身边比较放心啊。” “可是……”宋勉还欲申辩。 此时凰彤已经进了那道门,凤芜也踏了一只脚进去,见着两人唧唧歪歪,便不耐道:“别磨蹭了快进来吧,外边还指不定有什么危险呢。” 宋勉遂放弃了争辩,跟着大家一起进了那门内。 门内全然是一个新的天地,不再是山上的风光,倒有些像暗无天日的密道。 门后径直是一条黑压压的甬道,宽仅容一人。晶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散发出强烈的光来。借着晶石的强烈光芒,四人缓慢地行进在逼仄的甬道上。 少顷,前方出现了些微的光亮,通道也宽阔了许多。 众人尚来不及出一口气,就听见一阵“足足”的叫声,急促却好听,与上回在竹林边听见的无差。伴着叫声前方一活物扑面袭来 18.再探南锦(二) 凰彤敛了晶石,欺身去挡。一人一鸟在半空中激烈地斗了起来。 等着她俩打斗地远些了,宋勉才看清那迎面扑来的怪物。似鸟又非鸟,长得极诡异。再细看,那物“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与书中描写的不差分毫,甚至比文字表述地更添风采。 “是凤凰!”宋勉惊叹,半惊半喜,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些颤抖。 “嗯,那是雌的,是凰。”沈顾应道,把玩着折扇,英眉微蹙。 狐族与凤族交好,沈顾见过的凤凰并不少。凤族向来子嗣些微,沈顾自信自己能将全族的凤凰认出来。沈顾确定眼前这只自己绝对没有见过。也没听说有哪一支留在外边啊,那眼前这一只又是怎么回事? 却说半空中的这一只,论年龄看起来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千岁,比凰彤还要大些。论功力又是极为精进的。又出现这么一个地方,着实奇怪。 凰彤虽是小辈里的佼佼者,但她毕竟小了近千岁,又没化了原型,几回合下来自然不敌。凰彤一声厉喝,正欲现了原型来,就见着凤芜显了原型飞上了空来与那凭空出现的凰斗了起来。 一时间“足足”“即即”,时而化为“锵锵”的和鸣声,好似萧瑟钟鼓并奏。 宋勉只觉着身边莫名起了一阵微风,再抬头就看到空中多了一只凤凰。再看,身边的凤芜不知几时不见了。 “那便是凤芜的原身吗?”宋勉问道,语气里的激动欣喜明显多过错愕惊慌。 沈顾想起往时在天庭的种种,颇为苦恼。但还是无奈地点点头。 得了答案,宋勉再不出声,只在一旁聚精会神地静静看着。 再说半空中,那只凰鸟见了凤芜显了原型出来,倏忽一滞。凤芜上前进攻,她也不反击,且退且躲,化了人型,也是个华服云鬓的姑娘,小脸大眼,看上去比凰彤还要稚嫩,整个“人”看上去怯生生的,全然没有凤芜凰彤那样的傲气与贵气。 “别,别打了。”那姑娘抬手一记火球挡了凤芜的攻击,疾声喊道。 凤芜还欲动作被凰彤挡了一记,施施然显了人型落到了凰彤边上。 甫一落地,那姑娘便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凤芜不肯松手。 凤芜猝不及防地被一陌生姑娘抱着,虽说一看便知道那人年岁比自己大上一大截,但还是有些羞涩的。遂扑腾着叫嚷着:“松手松手。” 那张俊脸却是通红了。 由着凤芜怎么扑腾,那姑娘就是不肯松手,也不说什么,就是静静地紧紧地抱着。 “你也是凤凰吗?怎么一个人住在这个怪地方?这些凤凰尸骨又是怎么回事?”凤芜眼见着扑腾无效,遂放弃了挣扎,先问起了最好奇的事来。 凤芜这么一说,宋勉才放眼去打量四周。只见此处山高潭空,水冷影寒,月明星淡,再加上潭边一圈子规则摆放的禽类尸骨,着实看得人心颤胆寒。 “凤凰?什么是凤凰?”那姑娘听了凤芜一连串的问题,松开了怀抱,只拿手拉着他的两只手,一幅生怕他跑了的样子。说这话时面上的那种迷茫无知,全然不像装出来的。 “你不知道什么是凤凰?那你是什么?” 又是一连串的问题,那姑娘愈发迷茫了,只睁了一双水盈盈的大眼,无声地看着。 “你可有名字?”边上凰彤见着她这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由地出了声。 “凤仙。”那姑娘柔声说道,端的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谁给你起的名字?”终于逮着一个她知道的了,凤芜欣喜,不由地追问道。 “我自己起的。山下城里的孩子都有名字的,有的叫狗蛋,有的叫三娃。就我没名字,我见着山下城里的凤仙花长得挺像自己的,那花长得也好看,于是就给自己起了一个。”那姑娘盯着他,小声说。 “那你的父母族人呢?” 凤仙姑娘继续摇头。 “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到底知道些什么啊?那你说,你刚刚为何抱着我?”凤芜见她什么都不知道,有些不耐烦了,声音也就不由地提高了。心想着,我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可你也不用一见面就扑上来啊。 许是凤芜忽地提高嗓门吓着她了。一句话说完,那姑娘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凤芜觉得自己惹哭了姑娘有些不好,但见着她终于肯说了,又安慰自己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 “我,我刚看到你的原型了。你长得和我很像,你身上的气息也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同类,我高兴啊。我,我自从被孵出来就在这洞里了,只有这些骨骸也没见过其他同类,一直以来就是我一个。洞里有水也有食物,我就活下来了。我想出去可是怎么都出不去。可能是因为水的缘故,也可能是那竹子的缘故,我渐渐能使些小法术了。后来我在洞里翻到几本法术书,虽没学过但我居然能看到那些图文。为了出去我又勤加苦修。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打开了一道小缝,终于能出了洞。” 凤仙抽噎着,看了凤芜一眼,继续往下说:“外边是一座山,那时山上还有人,我时不时地听他们讲话学了些许。后来有一回我见着一个农夫抓了只野鸡,活生生地拧脖褪毛,烤着吃。我很害怕,便用法术吓了吓他们。人是吓跑了,但是那些动物也怕我,也不愿在山上待了。后来这山上没了人也没了别的动物,又只有我一个了。我一个人怪寂寞的。后来修炼地又精进些了,也会隐了身到山下村子里去逛逛。山下那片竹子和外面的凤仙花就是我从山下带了种子种的。” “上回在竹林里便是你吧。” “是啊。”说到这,凤仙不由地笑了,“那竹子结了果,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成熟了,就去看看,远远地就感觉到一股子人气。那果子我等了很久,见着你摘了我就想抢过来。不过你周身一股不同常人的气息冲着我,我便逃开了。” “对了,我那时就该料到你的身份了。”那姑娘高兴地拍了拍凤芜的肩膀,手劲极大,也没个轻重,把凤芜拍得吃痛。 “你多大了?”凰彤问道。 凤仙却不搭理她,眼睛继续一眨不眨地看着凤芜,生怕一睁眼把他给弄丢了。 “喂,我姐姐问你话呢。” “姐姐?她是你姐姐?“ “嗯。”凤芜揉着肩膀,不怎么想搭理她。 “姐姐!”只见着下一秒,那姑娘扑向了凰彤,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与方才对待凤芜如出一辙。这回倒没有一直抱着不愿意松手,只是埋了回头。她抬眼看见站得稍远的沈顾和宋勉,欣喜地问道:“那他们俩和我们也是同类吗?” “那两个才不是嘞。”一旁地凤芜勤快地维护着凤族的优良纯正的血统。 “嗷。”凤仙应了一声,便不再看角落里不是凤凰的那两只,只是愉快地拉着凤芜和凰彤,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眉梢弯起,面带笑意。 过了几千年都是独自一人,今天好不容易遇见了同类,一遇还就是两个,凤仙当真高兴坏了,殷勤地拉了两人就想他们留下来陪陪自己。 凤芜觉得有些错愕,这,刚刚不是还是探险寻密敌我相对的吗,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拉亲戚了。 “你可愿同我们回去?我们住的地方还有很多同类。”凰彤问她,想到她对于同类的过分执着,又加了后面半句。 “很多同类!”凤仙重复着,眼中冉冉升起一簇名曰“欣喜若狂”的火苗。不一会又被名曰“沮丧”的冷水浇灭了。“可是,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我有些舍不得。外面那片凤仙花我试着种了很久才开了花,而且,山下有几个竹果就快熟了。”凤芜喃喃道,没了欣喜,眼神里尽是依恋与不舍。 “若是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回来。和我们去了说不定你还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凰彤见她犹疑不决,又加了一记猛料。 凤仙果然心动了,当下答应了和他们回去。 “下了山后你需得化了人性,平日里不要显了原型,不然会吓着凡人的。”凰彤不忘叮嘱她。 来时是四人,出来是却是五人。众人相继出了那悬空虚幻的洞穴,外边尚是浅浅的日暮。山顶景致分毫未变,风吹草动,凤仙花巧笑嫣然。 凰彤转动晶石,确定那“门”上的阵法安全无误后,招呼着大家走。 “等等。”凤仙说着跑向那凤仙花,采了一把揣在怀里,仰着脸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凤仙不常化人型,对于腾云驾雾这一桩并不熟悉,遂由凰彤带着。 众人离开,只留下一径山深日暮。 众人回到锦州城里,又转了一会,方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上遇见了凤芷和凰若。 凤仙见着眼前一人举着一个凤凰糖人的小孩,转头望向凰彤。 “这两个也是。”凰彤答道。 下一秒,凤仙又欢快地一手一个揽了凤芷和凰彤抱在怀里,弄得他俩错愕万分。 “没事的,刚刚我和你们姑姑也被这么抱过。” 凤芷和凰若的心里接受能力明显不错,任由她抱着,自顾自地舔着手里的糖人。 “你要不要买一个?”宋勉见凤芜紧紧盯着凤芷手里的糖人,好心地问他,凤芜却全不承他的情。 “谁要买糖人啊,我又不是小孩子。”凤芜别了头,颇为愤懑地控诉着。 宋勉僵在一旁,十分尴尬。 “别在意。小青梅最不喜欢别人帮他当小孩子。”沈顾俯身在宋勉耳边轻声说道。 最后还是沈顾掏钱给凤仙和凤芜一人买了一个糖人才收的场。 凤仙虚长了这么些年纪,全没见过人间的糖果,一接过便学着凤芷凰若的样子吃了起来。倒是凤芜,装模作样摆了很久的架子,最后还是一副“既然你买了那我便承你的情免得你难堪”的样子接了糖人。 还不是一路吃得喜滋滋的,真想不通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些什么。宋勉跟在凤芜后头,默默腹诽着。 回了凤仙居,沈顾只说是在城里遇见的亲戚便把凤仙的身份解释过去了。 凤仙居里没了空房,凰彤只好和凤仙同住一间,凰彤万分不悦却找不出别的法子,只好颓然接受。凤仙见着什么都好奇,一会说这客栈和自己一个名字,一会说园子里的凤仙花没自己种的好看,就是没个消停,弄得一向喜静的凰彤十分懊恼。 吃过晚饭各自回了房,又是各种鸡飞狗跳。 这边,沈顾依旧揽着宋勉静静地躺着。 “找了这个把天的凤凰,终于找到了。年少时虽读过些关于凤凰的故事,可我是从没信过的。不曾想这世间竟真有凤凰。长得真气派华丽,要是我能养上一只便好了。”宋勉感慨道。 沈顾见他又提了养凤凰这一桩,不由地眉头一跳,怕他又像以前那样做出什么浑事来。 “才多大岁数,就‘年少时’‘年少时’长挂在嘴边了。找是找见了,你现下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早日回去复命,就说没寻见呗。这凤凰我也见了,若是为了“见则天下大安宁”,这一桩便算是成了。若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不带回去也免得风险。”宋勉说得十分轻松。“不过想着这就要走了,还真是有些舍不得。这锦州城比起定都,更适合我这样的人生活啊。” “若是不想走我们不妨多留几日。那凤凰的事,再等等,说不定有更好的方法。” 沉默了半晌,沈顾说道。 宋勉喃喃应了,不见别的答话,竟是睡去了。这奔波一日,虽是飞着来回,但还是累。 残月微光,一室静谧,只留着沈顾望着他的安静睡颜,面上表情莫测,心下一团乱麻。 19.浮生偷闲 没了沈顾叫起床,宋小公子舒坦地睡到了自然醒,洗漱穿戴一番,已是巳时。宋勉出了房门,悠悠闲闲地晃荡着去前边吃朝食并午饭。 出了门,尚在走廊上还未下楼梯,就遇见了训练完回来休息的阿寅。 阿寅见着宋勉,笑道:“宋小公子,起了啊。” 宋勉向来赖床,从小到大被宋丞相宋夫人念叨了无数遍,一直左耳进右耳出,死猪不怕开水烫。可每每被别人提及,总会觉得不好意思,像是被窥见了什么要紧秘密似的。今日被阿寅这么一说,宋勉不觉又有些尴尬了。 他讪笑着掩盖了自己的尴尬,冲阿寅打招呼。 “宋公子,沈公子说七日后再去南锦山,这几日可要做些什么准备?” “七日后去南锦?” “是啊,沈公子早上同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你们一起决定的吗?” 宋勉隐约想起昨夜里临睡前沈顾的话来,好像是说“那凤凰的事,再等等,说不定有更好的方法”。想到这,宋勉接下话来。 “哦,对的,昨夜里我和沈顾说好了,我这破记性,睡了一觉居然就忘了。” “那可要准备些什么吗?” “暂且没什么需要的,若是有了,我再告诉你。” “好,那宋公子赶紧去吃饭吧,他们都在前头大堂里呢。” 别了阿寅,宋勉去了前边酒楼。宋勉到时,尚有二三人在大堂里吃午饭。沈顾坐在一旁,并未动筷,应当是在等他。宋勉坐下,添了副碗筷便径直吃了起来。 饭罢四下散了,宋勉和沈顾单独离开,往僻静的街上走去。 “凰彤他们呢?” “凰彤昨夜里被凤仙闹得难受,今日一早起来便去缠着水掌柜,等了个把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了个空房,现下正搬了房间在休息呢。凤芜他们接了凰彤的差遣带着凤仙姑娘去逛锦州城了。” “哦。我方才遇见阿寅了,他说你告诉他们七日后再上南锦,可是真的?” 沈顾点头。 “你是如何想的,凤仙姑娘已经被带下来了,南锦现下不过是座空山,去了不过是白去,何必再跑一趟?” “我自由安排。”沈顾沉吟,却不明说。 宋勉眼巴巴地看着他,只等着他往下说。沈顾故弄玄虚,就是不愿揭底牌。 宋勉被吊着,心里像千万只蚂蚁爬过般得难受。“你若不说,我便招呼着阿丑今日打道回府了。” 沈顾见他急得跳脚,心觉好笑。不过瞧着他有些恼意,也不再戏弄他,遂牵了他的手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 “我早上和凰彤谈了一番,向她借了凤芷和凰若,七日后我们上南锦自然能寻见凤凰了。凰彤今日修养够了,明朝便带着凤仙回凤族去了。” “凤芷和凰若还小,这样不好吧。”宋勉一听便明白了沈顾的想法,不禁权衡起来。 “我同凰彤商讨过细节了,凤芷和凰若也同意了这个计划。之遥之前不是说,即便皇上对这凤凰起了歹意,你也会护着他们周全吗?”沈顾笑问道。 宋勉听出他的揶揄,却无法反驳。自己当时说得轻轻松松,那是无知无谓。现下身边尽是不一般的“怪人”,又见识了凰彤他们的能力,自然不敢再那么轻易断言能护得了谁的周全。要是秦恒当真存了那番心思,这一场下来,伤得是谁还真难说。 沈顾看着宋勉沉默,陷入思索,安慰道:“你不用担心,凤芷和凰若两人足以应付了,况且还有我和凤芜在。” 沈顾见他的面色依旧凝重丝毫不见和缓,又问道:“怎么了,还担心些什么?” “凤芜和凰若我倒是不担心。我只是怕秦恒当真起了那样的心思,到时候出个三长两短”,宋勉叹道,“我同秦恒说起来也相识十几年了,他自小就同先帝感情甚好,他对先帝的爱慕与依赖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他性子一直挺好,就是固执了些。”宋勉长叹,目色深处尽是忧愁。 “因果报应,如若自己不存歹意,也不会得了凶报。你莫要太担心,到时候若真出了什么事我护着他些便是了。”沈顾安慰着,望向远处,也不知看在哪里。 沈顾垂首敛眉。之遥,你当初是为了凤凰而下的凡,这回虽不知是缘是劫,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都要一试。 静静地坐了,宋勉收复了下心情,问道:“为何要定七日之后?” “你不是不愿走吗,我们趁着这段日子好好玩玩可好?”一转头,沈顾又换上了笑脸。 “好。”宋勉望着天际一朵孤云,忽生了萧条冷落之意,总觉得这好像是最后的盛宴,曲终人散,再难见繁华。 当天下午,两人便开始了自己的游玩大计。 阿丑等人依旧日日做着锻炼,只是强度较之以前小了些。第二日里凰彤带着凤仙,凤芷,凰若同众人告了别便离开了。 凤芜本想跟着一同走的,但想到一旦回去了免不了挨罚,下次再想逃出来便更加不易了,遂打消了这个念头。虽日日无聊,一个人晃荡,但寻觅些合口的吃食,逛逛小摊,自娱自乐,过得倒也不错。 沈顾和宋勉日日早起相携了出门,待到日暮才缓缓归来。 锦州城里倒有几个著名的景点。他俩去看了,觉得也不过如此,全没传闻中说的那样好,兼之人多嘈杂摩肩接踵,只约莫着看了三两个,便再也不愿去逛景点了。每日间只在街巷之间穿梭漫步,体味着锦州巷间最质朴真实的生活情味,倒也快慰。 宋勉在书里见了许多描摹河流的诗词丽句,对着汨罗秦淮向来有着莫名的情感。兼之见了横波沉水,觉得世间之水一如天下女儿,都有着各自情态,非常人所能想,必得亲见了才能体味其中景致,非得拉着沈顾去浮屠河边坐坐。浮屠河在锦州城西南边角上,源起晋州,终于浣州,传闻那年有僧人途径此地,渡河开悟,明了了世间慈悲喜悦,遂此河得名“浮屠”。每年九月间,人们都会到浮屠河边放河灯,祷告祝颂一番,再汲了水回去煮了喝,说是能明心静性,有大裨益。 宋勉和沈顾到时,只见了河畔有农妇洗衣浣纱,淘米洗菜,谈笑喜悦。那浮屠河与寻常河流完全无异。 宋勉觉得是传说失了实。沈顾却说:“世间众生向来平等,佛陀也不过是明了了慈悲喜悦,看得透人世挂碍之人。别看这浮屠河上的农妇只知日日浣洗衣物时蔬,她们为生活所累,仍知晓自得其乐,这也算是一种通明。” 宋勉听罢,醍醐灌顶。 这日天气晴好,也不燥人,两人靠坐在河边,看着流水汤汤,白云飘飘。 沈顾望着远处云卷云舒,忽然开口道:“之遥,若是你喜欢,定都的事结束后,我们便回锦州来住下吧。” 宋勉叹了口,摇摇头。 “古德道罗汉不三宿树下,就是怕尘缘困扰。我在定都又岂止是三宿,况且我父母亲人皆在定都,纵我心中全无家国,也不能弃了人伦,一人在这锦州独活啊。” 一时间又是相对无言,及至日暮月出,两人才悠悠转转地回了凤仙居。 如此游玩赏乐,转眼已是第七日,明朝便是相约着再上南锦的日子了。 这一日恰是七夕。七夕也是乞巧节,这一日里姑娘们对着朗朗明月,摆些时令瓜果,朝天祭拜,乞求美满姻缘,娴熟手艺。每年锦州城榕街上都会设个祭典,颇为盛大,十分热闹。夜里,阿丑们也停了往日里的训练,往了两条街外的榕街看祭典去了。这般热闹,凤芜自然不会落下。想来众人大概都怀了这样的心思,向来旅人满室的凤仙居今夜里意外安静。只余了宋勉和沈顾两人。 两人约了像上回那样在屋顶上聊天喝酒。 沈顾拿了酒过来,只见着宋勉拿着个搪瓷盆在中庭里忙活。 “之遥,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摘花。”宋勉头也不抬,继续忙活着。 过了一会,那盆里便是满满的四色花朵了,有木槿有栀子有凤仙,还有几种不知名的小花。宋勉又往盆里添了些水,将盆子放到中庭的石桌上。这才由着沈顾揽了自己,一起飞到那屋顶上去。 两人喝着酒,吹着夜风,说说笑笑。 “四白,人们常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可是真的?”宋勉喝得有点多,面上酡红,说话间皆是酒气。 沈顾摇了摇头,夺了他的酒杯,劝道:“别喝了,明日还得登山,不然明日又该头痛了。” 宋勉有些不悦,但寻思着他的话也在理,便施施然放了酒杯。 “那你和我说说天上的事吧。”宋勉靠着他。 沈顾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开始说起了天庭上的趣闻。也不知说了多久,宋勉都有些困了,迷迷糊糊间问了一句:“那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每每泪洒鹊桥可是真的?” “早年间是这样的,后来日子久了,王母见着他们不改初衷也就不阻挠他们,由着他们去了。” “怪不得我就没见七夕下过雨。”宋勉嘟囔道。 “七夕下雨?” “嗯,小时候每年七夕,姐姐妹妹设祭乞巧,我和大哥便在院子里摘花等雨。这法子是我娘说的,七夕夜里采上七样花,每样七朵,放于盆内。牛郎织女夜间相会泪洒鹊桥,那眼泪便化作了雨。用盆子接了,第二日用那水洗脸能明目静气的。” “那若是不下雨呢?”沈顾觉得有趣,笑问道。 “那也无碍,我刚刚不是往那里倒了水嘛,用这个也一样的。” 远处榕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边屋顶上一轮月明鼻息相闻。 沈顾见着宋勉躺在自己腿上,眉眼如画,不由地俯身想去吻他。这样的举动过于陌生,宋勉初始有些抵抗,后来慢慢地开始回应。 一吻绵长,意犹未尽。 庭阶寂寂,中有落花,两人屋上,四时酒杯,清风明月共徘徊。 20.打道回府 这一日便是先前约好再度上南锦的日子,宋勉又是被沈顾叫醒的。 “我们这回上去带了凤芷凰若下来,就直接回定都吧。”沈顾边拿了衣服递与他边说。 宋勉想了想,觉得一来一回确有诸多不便便答应了。 十来个人收拾了行李,退了房,牵着休养了半月长了些肥膘的马浩浩荡荡地向着南锦去了。临行前,沈顾还特意差阿未去街市上买了一辆大马车,几笼子鸟回来。 阿未不解询问,沈顾笑而不语。 再上南锦,先前劈出来的那条蜿蜒道路仍在。大家顺着之前的路走,花的时间比上次要少的多,不多时便到了那山巅上,又是眼熟的碧草与凤仙。 “宋公子,这边上回都探查过了,没有什么异象。今日我们又该往哪找?”阿亥最是耐不住性子,还没到山巅上便开口问了起来。 “等下你就知道了。”宋勉眨眨眼,狡黠一笑,心想着,我也得等下才能知道。 沈顾和宋勉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十个影卫,上回最活跃的凤芜这次走在最后面。 绕过那片凤仙花海,沈顾向着那日的悬崖边上走去。宋勉一惊,莫不是沈顾要把这洞穴的秘密说出来不成。显然我们的宋小公子是想多了。沈顾并未径直走向那悬崖,而是脚步一转,转向了右边一片藤蔓杂草密密层层的崖壁。 只见他捡起一根木条,挑开了那些虬曲错综的藤蔓。过了一会儿,下面一块长着青苔的山石露出了一个角来。沈顾复用那木条在山石上敲了敲,阿丑等人在后边听出那石头是空的,纷纷大呼惊奇。只有凤芜坐在在一块草地上,手上把玩着几朵凤仙花,心想着惊奇个什么劲啊,还不是骗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的。上回是姐姐出风头,这回是白皛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啊。 这边凤芜犹觉气闷,那边阿寅阿丑等人齐力找到了那山石上的机关,众人前后进了那洞穴。里头很暗,与那日的逼仄甬道如出一辙,不过这条稍宽些罢了。沈顾从怀里掏出几个火折子分与大家。众人纷纷点了,举着火折子小心地走着。阿丑阿寅走在最前面,其余影卫都跟在宋勉沈顾的后边,众人兼顾左右,生怕一个不留神出现什么危机。 一路平静,出人意料的平静。 阴暗的小道到了尽头,转眼景致变幻,只见着寒潭高山,与宋勉在那洞穴里看的十分相似。潭边一片苍幽藤蔓,那藤蔓上正趴着两只怪鸟,五彩羽毛,似麟似鹿,似蛇似鱼,似龙似龟,似鸟又非鸟。 众影卫们是头回见,又不是宋小公子这样猎奇的人,饶是做了心里准备仍不觉惊叹,一下子表情各异。阿亥张大了嘴,阿申胆小,吓得跳脚。各有惧意,只有阿寅和阿丑较为镇定。不过到底也是特训过的专业人士,不一会便收拾了惧意,严正以待。唯有沈顾宋勉从始至终最是镇定,眉眼间连惧意都不曾有过分毫。众人不明前因后果,看他俩的眼光愈加崇拜,简直是要当做神仙来膜拜了。 那凤凰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瞧着众人走近了,也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不飞不逃。随后,众人只看到沈顾义无反顾毫无畏惧地上前去抱起了其中一只,托在怀里。那凤凰也不恼,只安分地躺在他怀里,时不时叫唤上几声,语带雀跃,毫无被捕的反抗愤怒。众人正惊奇间,就见着宋勉也学着沈顾的样子托了另一只在怀里。这一只稍有脾气些,叫声明显比之前的要有威慑力,不过也只是挣扎几下,有几次差点就飞了出去,可不知为何最后并未挣脱开。 在众人的见证下,沈顾和宋勉就这么毫无波折地收服了传说中的凤凰。这种事,若不是亲见还真不敢相信。当然,这种事,便是亲见了,也不敢相信。于是阿亥凑近了宋勉,瞧了瞧他怀里这只扑腾活泼的怪鸟,出于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又退开些许。“宋公子,这就是凤凰吗?” “我怀里这只雄的是凤,沈顾怀里那只雌的是凰。” “真,真的吗?”边上吓得不轻的阿申也开了口。 宋勉点点头。 “那怎么这么容易就让我们抓住了,完全没有意料中的冲突啊?”阿亥又问。 这回宋勉没答,只是按着怀里扑腾的凤芷,抬眼看沈顾,看他怎么解释。 沈顾右手轻轻地帮着凰若顺毛,凰若温驯地窝在他怀里。“凤凰白日里精神本就不佳,况且这只凰受了伤没什么抵抗能力,那凤怕我们伤了她也就不敢妄动了。” 众人这才看清,沈顾怀里的那只凰脚上有伤,尚往外冒着血珠子。 众人恍然,宋勉面上表情有些复杂,他忽然觉得,沈顾真是个能扯的。 “宋公子,当心这凤伤了你,还是我来抱吧。” 阿亥伸手想接过凤芷,却被宋勉婉拒了。阿亥不由地回头去看阿丑,征求他的意见。 阿丑觉得宋勉沈顾在凤凰这方面比自己这帮人都懂得多,而且看着他们怀里这两只传说中的凤凰。觉得神鸟这种东西或许就得智取,不能力敌,故而由得他们抱着了。 浩浩荡荡的寻凤旅程就这么平静顺利且地结束了。虽然最后过于轻松,轻松到诡异,但终于是寻见了凤凰,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也没人去计较沈顾宋勉缘何知道那凤凰会在那藤蔓缭绕的山石后面了。亏得沈顾还想了一套完美无瑕的说辞,这下全无用武之地了。 众人顺着来路出了山洞,犹自坐着的凤芜见着沈顾怀里的凰若不由地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跟着众人一起下了山。途径山腰处的竹林还不忘折了些嫩竹带着。 先时买的马车这下派上了用场。宋勉沈顾凤芜三人坐上去再加上凤芷凰若,并了一些行李尚有空位。寻凤凰一事向来保密,众人也不打算声张,只把凤凰藏在马车里。即使有叫声,也能拿那鸟叫声搪塞过去。阿未先行去通知皇上,其余人,九马共一马车,顺着来时的路紧赶慢赶地回定都去了。 就着寻凤凰一事,事后影卫们回宫里禀报,提及沈顾宋勉,均称两人为人镇定料事如神,赞不绝口。这是后话。 这边一行人行进在回定都的路上。没有了拦路的土匪,这回程平静又有些许无趣。 凤芜施了个法术,外边的声音依旧能传进来,马车里的声音却是穿不出去了。 马车里凤芷凰若皆化了原型,那一笼子的鸟先时摄于凤凰的威严便不敢出声,这下子见着鸟变活人,更是吓傻了一般,完全哑了。好在原先买了鸟也只是为了掩阿丑等人的耳目,叫与不叫也无差别。 沈顾进了马车就没说话,好似很疲惫。刚开始宋勉还没顾及,等一切都安顿好了方才注意到。“四白,你没事吧?”宋勉见着他的脸有些发白,愈发不安。 “没事。”沈顾应着,脸上仍是笑,却明显异常虚弱。 宋勉仍是不放心,还想再问,就听得一旁凤芜接口道:“没事的,白皛哥哥不过是施法过度了。” “施法?”宋勉诧问道。 “刚刚那山石后面的洞穴就是白皛哥哥施的法,你们看到的不过都是幻相。连凰若腿上那伤也不是真的。”凤芜解释道,面上一副“这都看不出来你真是愚蠢”的表情看着宋勉。 宋勉与凤芜相处久了,也知道他的性格,并不恼,只一颗心悬在沈顾身上。 这边凤芜招了凰若到自己身边。 凰若见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叔叔,不自觉地心下有些惶恐。凤族一向子嗣些微,个个宝贝。这代凤君凰后算是生的多得了,儿女一共三个,凤芜是这辈里最小的,向来受着娇宠,因而脾气不大好。有时凤芷凰若还要让着他些。 “你莫要离得白皛哥哥太近。”凤芜看着不远处的宋勉和沈顾叮嘱凰若,声音很轻,只有跟前的凰若能听见。 凤芜对白皛一直有着强烈的占有欲,这样的话凰若从小到大听了许多遍,遂唯唯地应了句“是”便退开了。退开间隐隐听见凤芜在身后叹道:“姐姐便是受了他的蛊才伤了心,你当心着不要重蹈覆辙。”末了又是一阵长叹。 凰若回头只见着凤芜平静地啃着竹子闭着眼在休息,刚刚那一阵叹息消失在空气中了无痕迹,也不知是真是幻。 一路疾行,两日后到了定都附近的嘉洛山畔,正遇见禀报了回来的阿未。 阿未带了秦恒的话来,说不必守着寻凤的秘密了,进城时将凤凰展现给定都百姓看吧。宋勉权衡一番看向沈顾,沈顾点点头算是应了。于是便决定了下来。 又行了半日进了定都。此时正是日暮。 沈顾同宋勉叮嘱了几句就带着凤芜先走了。宋勉和阿丑他们带着凤凰进程。没有笼子,只拿根绳索绑了,宋勉特意系得松松的,并不伤脚。 一行十几人就这样进了城,许是先前听了传闻,街上百姓特别多。百姓们见了这稀奇玩意,十分惊奇,推推搡搡地险些酿了祸事。宋勉也听着有人感叹“天降圣物,保我庆国经久不衰啊”。 街上这一段暂表下不提。却说宋勉进了宫,秦恒早准备了养凤凰的器具宫室,宋勉亲自盯着安顿好,又偷偷地同凤芷凰若耳语几句方才去见了秦恒。 御书房里,秦恒依旧一身玄衣,正撑着头在批折子,案头的火光忽闪忽闪,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回来了?”秦恒听见脚步声便猜测是他,遂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幸不辱命,微臣带着凤凰回来了。”宋勉低眉顺眼地做了个揖。 秦恒摆摆手,依旧是那句“之遥不要拘虚礼”。 宋勉又说了些路上见闻。夜渐深,秦恒打了个哈欠,说道:“夜深了,我也不留你,之遥回去吧。” “是。”宋勉唯唯应了,又犹疑一番,踌躇着不肯走。终于还是问出了上回就想问的那句话:“皇上,为臣斗胆问一句,您寻了这凤凰可是为了古籍里‘凤羽凰血’的传说?” 秦恒不答,半晌,才幽幽道:“凤凰都进宫了,现下问这个还作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安息香白烟袅袅,宋勉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眼前这个认识了十来年的少年玩伴了。 “你下去吧。”秦恒又说了一遍。 这回宋勉没再多留,只揣着一肚子的疑虑与惶恐,道了辞离开。 晓夜幽寒,御书房里,秦恒独对空灯,面色温柔。 “皇兄,这一回,谁也阻止不了我。” 油灯哔哔啵啵,玄衣帝王起身。只见着他撩起身后的画,又在墙壁上拨弄一番。画后的石门缓缓开启,秦恒径直走了进去,消失在画后的密道里。 密道里点着长明灯,悠悠转转走了一会,逼仄的路道豁然开朗,就见着密室中间放了一樽木棺。那木棺是千年昆仑神木制的。棺材凑近了看,那棺里安静地躺着的一人,虽双眼紧闭,却仍能看出眉目清秀,丰神俊朗。细看了与刚进来的秦恒有五六分相似。 21.欲起媒妁 第二日,秦恒便下旨升了宋勉的官职,虽仍是个闲职,但官阶高了许多。宋老丞相喜笑颜开,感慨这个向来闲散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明白事理能够独当一面了。宋勉却说不上有多少欣喜。 宋勉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回了家,又是为皇帝寻了凤凰回来的功臣,不仅家人关怀,四处来客套巴结的权贵官员也络绎不绝。他平日里忙着应付着那些个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又要处理官场上的琐事,时间本就不够用了。现下心里惦记着秦恒那晚模棱两可的话,还得进宫去照顾会凤芷凰若,别说是游玩,便是去看看沈顾的时间也没有了。 所以,近来我们的宋小公子十分苦闷。 不过几日下来,秦恒对于凤凰一事倒是一直没动作,宋勉稍稍宽了心。 宋丞相为人正直,态度强硬,送来的金银珠宝,奇珍名画一概不收。前来巴结客套的众人吃了闭门羹,却仍不死心。这边不行,就另寻出路,都把主意打到了宋夫人身上。在家休闲养花的宋夫人一时间忙碌起来。不过宋夫人倒也是个明事理的,面上说话客气万分滴水不漏,人情世故都顾及着,礼物钱财却是一样不收。 日子久了,大家又把心思放到了宋勉身上。家里有女儿的,有未嫁的适龄女眷的都纷纷带着画像来找宋夫人。这下子,宋夫人的心思算是活络开了。眼看着宋勉年纪也不小了,现在也算是有所作为,成家一事确实可以郑重考虑一番了。再说了,宋勤长他五岁,申生都这么大了。于是,这宋勉的婚事就这么被宋夫人惦记上了。 这一日,宋小公子坐了小轿从宫里回来。为了避开正门的访客,特意让轿夫从后边小门走。好不容易回了房,正准备休息,就见着墨染急匆匆赶来,说是宋夫人找。宋勉无奈地批了外衣跟着墨染去见自家娘亲。 七月初,宋府园子里依旧一片生机,万紫千红。海棠已然褪尽,芙蕖依旧喧嚣,尽日不归处,还有一径栀子香。宋夫人并着宋申生正坐在园子里的石桌边吃茶纳凉。 宋勉到时,就见着宋申生摇晃着两条不着地的小短腿在认真地吃葡萄,边上宋夫人拿着帕子在给他擦嘴角的果汁。 “老夫人,小少爷来了。” 宋勉向宋夫人问了安,在宋申生边上坐下。 “小叔叔~~”宋申生打小就喜欢赖着宋勉,每次见着他都十分高兴。宋勉也喜欢他,整日里都同他腻在一起玩。不过这趟回来事情颇多,一直没能说上话,算下来也有半个多月了。因而申生这回见了他愈发热情喜悦。 “呦,一个多月不见,我们家申生又长高了嘛。”宋勉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宋申生殷勤地递了一串紫莹莹的葡萄给他。 “勉儿,这几日担了新职过得可还习惯?” “尚好,就是累了些。”宋家是典型的父严母慈,因而在母亲面前宋勉也没什么顾忌。 “你也莫要太过操劳,不能为了那一官半职把自己给累病了。不过这些话都别告诉你父亲,他就是个死脑筋,一门心思的家国,要是让他听了就该恼我了。”宋夫人说着还冲宋勉眨眨眼,宋勉笑着点点头。这也算是母子间的默契了。 “含香,去叫厨房晚上再炖个鸡汤,多加点人参。沉烟,把画像拿上来。” 宋夫人话音刚落,宋勉就见着桌上多了一堆的画卷。 “娘,这都是些什么啊?”宋勉看着这一桌子的画卷,觉得有点头痛。 “你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宋夫人说着,脸上满满的都是笑。 宋勉随手拿起最上头的一卷打了开来,是一幅画像。宋申生嚼着葡萄嘴角满是葡萄汁,也凑过去看。画上是一个年轻女子,鹅蛋脸,柳叶眉,长得很清秀,身穿淡粉色的齐胸襦裙,肤色白皙,身材玲珑。画旁还有一行小字,“柳寂,定都城西柳员外幺女,庆茂三百一十年六月廿四寅时生”。宋勉看着这画里的妙龄女子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他又打开了几幅画,发现画里环肥燕瘦各有特色,均是十五六七岁的姑娘。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宋勉放下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 “勉儿,别装傻,你也不小,是该找个媳妇了。这几日有很多人来提亲,我便拿了这些画像来给你看看,你挑个中意的吧。” “娘。”宋勉觉得看画像选媳妇什么的实在不靠谱,这和菜市里挑白菜又有什么两样啊。 宋夫人听他叫了声娘只当他年少,头一次正面地提及这件事害羞了,仍是热络地给他介绍着。“你看,这个顾姑娘,我看着就十分喜欢,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配你正好。这个李姑娘和你八字最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家世清白。这个孙姑娘也不错,就是年龄稍大了些,不过你若是喜欢也不碍事。”宋夫人说完这个说完那个,如数家珍。 宋申生在一旁耐心地听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全然忘了往自己嘴里塞葡萄,只皱巴着小脸在考虑挑哪个当小婶婶比较好。 “娘,别说了,我不会凭着这些画像就娶了人家姑娘的。”宋勉冷静地打断了她的话。 “为何?”宋夫人拿画的手一滞,问道。 “娘,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我不可能光看了一个姑娘的画像就喜欢她,就有了与她共度一生长相厮守的决心。这样太草率了。”宋勉说着,不由地想起了沈顾,说起来也有好久没见了,平日里克制着不去想倒也不觉得,现下一想,心里的思念肆意地蔓延开来。 “那你看好哪个,我们可以相处一番,合了性子再成亲,这样就不草率了。”宋夫人回想起自己小姐妹里确实也有婚后被与丈夫不合,过得辛酸的。又想起自己和宋励打小青梅竹马,现在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由觉得宋勉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娘亲。”宋勉苦笑,觉得自家娘亲有时候真是异常天真,许是父亲待她太好了吧。 “勉儿,我懂了”,宋夫人收了话,沉吟一声,“你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吧。你也莫要瞒着,说出来让为娘的给你参详参详,若是身家清白,我便同你父亲说了去,让你们早日成亲。” 宋勉想起沈顾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这孩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到底有还是没有啊?” 宋勉却不再应了,只是一脸的疲惫,昏昏欲睡。 宋夫人见着他的一脸颓丧之意,只当他是太累了,也不再追问他,只让他再看看。 拜别了宋母,墨染抱着厚厚的一堆画卷跟在宋勉身后往回走。宋勉打了个哈欠,觉得愈发困了,恨不得立马飞奔回房里,倒头就睡。 “少爷,前头有人求见。”一小厮小跑着过来禀报道。 因着近日里求访的人太多,小厮们大都不禀报,只让他们留了名帖回去等回信的。会进来禀报的,不是王爷级的大官就是亲戚熟人,这些人大凡都是要去见的。只是宋勉今日这一折腾二折腾的实在是累极了,遂摆摆手,“就说我不在,等我回来了再去他府上拜访。” “好。”小厮接了回话就欲走。 “等等,这又是哪家王爷啊?”宋勉叫住他,想着问个清楚,免得一觉睡醒忘了这茬。 “不是什么王爷,是城西的沈公子,就以前常和公子出去的那个。”小厮怕他记不清这号人物,还特意解释了一番。说完就准备回前头传话去了。 “等等。”宋勉陡然来了精神,急忙叫住了他。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去叫沈公子进来吧。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吧。”宋勉说着,撇了墨染和小厮就走了。留着墨染和那小厮相对无言,面露错愕,刚刚不还有气无力的吗,怎么这一转眼就精神矍铄步履如飞了呀。 宋勉到大堂时,就见着沈顾正端坐着喝茶。除了他还有凤芜和凰彤,正小声地说着话。 “凰彤姑娘,你何时回来的?”宋勉见着凰彤,心下好奇,开口问了起来。 “三日前。” “凤仙姑娘可还好?” “好得很呢,差点就被当祖宗供起来了。”凤芜瘪瘪嘴,又习惯性的抢话。 “凤芜,别胡说,当心父君知道了抽你。” 凤芜颇不甘心地息了声,喝了口茶,又有些嫌弃地放下了。这定都的吃食远没有锦州的好,还是锦州的水土养人呢。凤芜想着,又惦记起锦州的梅子糕来,考虑着什么时候再去买些回来。 和凰彤打过招呼后,宋勉在沈顾边上坐下,拍了拍他的手,轻声叫了句“四白。” 沈顾抬头看他,轻声调笑道:“这会儿可想起我来了,我以为你心里只有‘凰彤姑娘’呢。”声音不大,凰彤却是听见了,嗔道:“白皛,你莫要那我取笑。你这算是吃得哪门子的干醋啊。真要说吃醋那也该是我啊。”凰彤向来是个直爽的人,最不直爽的一回也就是喜欢沈顾这一桩,扭扭捏捏了千年也没个结果。现下想开了,通透了,再无挂碍,便是拿出来说笑也没什么。 “凰彤,你呀你,还是这个性子。”沈顾向来把凰彤当妹妹看,之前总怕伤了她,只是感情一事从来不能勉强,现在看她想开了自然十分欣喜。 “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要不是这个性子,我今日能陪你来看你的之遥吗?” 一句话,把沈顾噎住了。 “凰彤姑娘,你别这么说,让别人听见不好。”宋勉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事的。他们都听不见。好了,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吧,免得你又抱怨是陪着我来的。”沈顾恢复了往时的从容淡定,笑望着凰彤。 凤芜在一边坐着无聊,打着哈欠觉得自己真不该跟着来,穷饿无聊尝试着吃起葡萄来。 “我回了族里同父君说了南锦山上的见闻。父君一听便和我说了些族里的过往。锦州城内饮水吃食都很合凤族的胃口,那是因为我们原先就是在锦州南锦山上居住的。只是后来因了凡人的贪念起了杀戮,凤族与凡人两败俱伤,凤族才迁了住处。我们那日见的洞便是凤族先人收敛死去族人设的封印,可保证尸体千年不腐。” “可是我们那日见的分明是尸骨啊。” “莫急,听她往下说。”沈顾说着,状似不经意地握了宋勉放在小桌上的手。 “咳咳。”凰彤咳了两声,表示了自己的不悦,顺带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凤仙估计是那时被遗留在里面的一颗未孵化的蛋。受了封印的影响,孵化地比较慢,说起来她的年纪应当比现在还大些。后来的凤仙都说过了,她破了封印,封印失了效,族人的尸首渐渐腐朽变为白骨了。这一趟父君让我带人去敛了那些尸骨回族里,我这才顺道过来看看凤芜。”凰彤说吧,呷了口水。 “哦,这样啊。凤仙姑娘能回去对她也好,一个姑娘家的独自在外面也不安全。我今日去见过凤芷凰若了,他们过得还挺好,就是同我抱怨宫里太无趣了些。” 凰彤也懒得去纠正他“一个姑娘家”这样的说法,只接道:“凤芷和凰若还好些,若是换做凤芜,怕是早就闹开了。” 凤芜抬眼瞪了一眼宋勉,怪他挑起这个话头,继续埋首吃葡萄。 说了有一会儿话,凰彤告辞说是要和凤芜去看看凤芷和凰若。沈顾还不急着走,拉着宋勉的手和他说了些这几日里来的事。最后停顿许久,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来同你告辞的。父君知了我的踪迹,拿着我随从的性命来威逼我,我得回去一趟。” “那你小心些”,宋勉抓着他的手,十分不舍。末了又轻声地添了句“早些回来。” “嗯。你也照顾好自己。”沈顾取下腰间的玉佩俯身为他别上。 两人又絮语了一番才分开。 宋勉摸索着腰间的玉佩,觉得那上面似乎还沾染着沈顾的体温和气息,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抬眸,望着沈顾远去的背影,心里是一阵莫名的刺痛,熟悉且真实。 22.吐露心声 宋小公子黯然回房,全然没了睡意,只握了那玉佩,枯坐在桌边。目色空洞,毫无神采。这一坐便坐到了日暮。 晚饭时宋夫人又拐弯抹角地问下午来的那个姑娘是谁,直夸她模样长得好。宋勉只推说是沈顾家的亲戚。宋夫人又问了些名字年纪之类的问题,宋勉知道她是起了什么念头,也不好不搭理,只一一如实答了,遇见自己不知道的便糊口乱诌。 宋夫人越听越觉得这“黄”姑娘不错。又听了墨染和小厮的话知了下午的种种,面上虽不说,心里却寻思着宋勉拒婚定是倾心于这姑娘了,还暗暗思量着什么得了空找苏徽去打听个仔细,顺便说说苏徽和宋琬的婚事。 宋勉坐在一旁安静地吃饭,浑然不知自家母亲的心事。 日子过得和之前一般,只是近来越发频繁地想念沈顾,相思真真断人肠。 宋勉依旧日日去礼部。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每日里去一回。去完礼部再去宫里探看凤芜和凰彤。这几日宋勉见着皇宫里像在动土,时不时有匠人进进出出。出于好奇拉了个路过的公公询问,那公公只说是皇上下旨在东阁那边建个什么台的,别的就不知道了。 宋勉摇了摇头,撇下这个问题,回家去了。 沈顾走了约莫有五六日,宋小公子彻底相思成疾,无时无刻不睹物思人,无论看到什么拐个弯都能想到他。看到满庭栀子,只想着沈顾一身白衣比栀子更惹人爱;看到桌上清酒,就想到在定都锦州时那些举酒共酌的日子;便是洗脸时,见着那水,也能拐个弯想到相倚着在浮屠河畔闲聊的那个下午。更别说时常把玩沈顾留下的那块玉佩了。几日来,宋府的小厮丫鬟们时常撞见自家小公子对着块玉佩发呆傻笑都见怪不怪了。 这一日,好不容易碰见他有闲暇,宋申生支愣着小短腿,颠颠地来找他玩,也只见着他愣愣地对着一块玉佩,嘴角勾了一抹笑意,不禁仰着小脸问:“小叔叔,这玉佩上有什么吗?你都看了好些天了。” 宋勉却不回答,全然像是没看到他,只是盯着那玉佩瞧。 宋申生又叫了好几回:“小叔叔”,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勉笑了笑,强打起精神和小申生玩了一会。 宋勉的种种反常状态都被宋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这是想那个黄姑娘了。 于是愈发觉得应当赶紧把娶妻这事给办了。 方才一阵小雨下过,园子里湿漉漉的,但是没了烈日颇为凉爽。 这一日宋夫人又把宋勉照到了花园里,屏退了含香和沉烟,只母子两人静静坐着。现是闲谈了一番,然后旧事重提同他说起成亲的事来。 提到成亲二字,宋勉不由想起沈顾来。宋小公子打心底里还是存了和沈顾光明正大地成亲的念头的,不过不确定亲人是否同意罢了。思及此,不由地目色黯淡,面上恍惚。 宋夫人瞧着他这幅蔫蔫的样子,也只当他是对黄姑娘思念至深,于是试探着问道:“那位黄姑娘可是好久没来了,你们一直没再见过吗?” “嗯。那日之后再未见过。”宋勉还未回神,垂着头想着那日沈顾和凰彤一起来后,便告辞离开,这一走就是五六天,想着想着又不自觉地去摸索腰间的玉佩,后来索性将它圈在手里。 宋夫人瞧着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来。这个小儿子打小就与人不同,也没见和人争过什么,就显出一种洒脱气度来,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还没见过他对哪个人如此牵肠挂肚过。看来这“黄姑娘”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那日没能亲见,颇为遗憾,下回一定得亲自见见。想到这,宋夫人便打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着小儿子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你可是想她了?” 宋勉全然不在状态,只听到一个“想”字,便由着心声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宋夫人本以为他会害羞否认,没想着他倒是承认地痛快,愈发好奇起这“黄姑娘”来。能被勉儿这么挑剔的人看中,真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姑娘啊。 “你若是想她,改天方便了,邀她来家里不就好了。我也好瞧瞧这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样。” “他回家了,最近都来不了。”宋勉尚在出神,答了一句,忽地意识到“姑娘”一次,幡然醒来,眨巴着一双眼,颇为迷茫地望着自家娘亲。 “哦,原来是因为她回家了,你才日日这般魂不守舍啊。”宋夫人看着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儿子这样情窦初开魂不守舍的样子,颇觉好玩,不禁出言调笑他。当年宋勤可没这么有趣。 听着“魂不守舍”一词,宋勉的耳根不由地泛了微红,总觉得被说成了个怀春少女。 “来,和娘亲说说,那个黄姑娘家住何处。生辰八字你可知晓?若是知道,我改天找个先生来瞧瞧你俩八字合不合,若是合了,我们就择个良辰吉日下了聘,趁早把她娶回家来,也省得你这满日地心不在焉,一颗心都悬在他身上。你以前还调笑苏徽那小子,现下看来,你和他也没什么两样啊。”宋夫人又是调笑,觉得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赶明儿和苏家谈谈,顺道把宋琬的婚事也办了,那真是双喜临门了。 宋勉听了益发迷茫了,“娘,黄姑娘是谁啊?” “你呀,当着娘亲的面装什么傻啊”,宋夫人伸手戳了戳宋勉的脑门,嗔道:“刚是谁说的想着黄姑娘来着?这黄姑娘可不就是你那晚同我说的黄彤黄姑娘吗?” 宋勉彻底愣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呀,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就扯到凰彤身上了。 宋夫人也不顾他,继续说道:“你赶明把生辰八字要了来,我给你们算算日子,趁早把婚事办了,我也少挂心件事。” “娘,我和凰彤姑娘真没什么啊。”宋勉这可急了,之前还只是看看画,今朝就直接算日子下聘成亲了,再过几日,可不就是紧巴巴地等着抱孙子了吗? “和娘亲还装什么,好歹也是十月怀胎产下的血肉,你的那点心事我还能不知晓吗?你这一日日的失魂落魄还不就是因了她?” “真不是,娘亲你多想了。我真没喜欢凰彤姑娘。”宋勉说着,面上仍有些红,在宋母看来却是欲盖弥彰的意思。 “那你这几日又是为了什么这副样子,平日里你不是洒脱得很吗,就是你爹你哥双双卸职在家,你爹犯了病,也没见着你怎样啊。” 这么一说,宋勉觉得自己有点笑不出来了。前些日子爹爹犯了病,自己还日日饮宴游戏,这回沈顾不过离开几日就这样魂不守舍,就变得全然不像自己了。真是的,以前没了沈顾生活还不是照旧地过,现下怎么就这么离不开了。真是依赖成性啊。宋勉有些气自己,又不禁为自己和沈顾的未来担忧了起来。男风之事,本朝自古以来就有,人们倒也宽容。便是自己从小见着秦恒秦澜相交甚好,好得过分了,也不觉得别扭。但是自家爹爹确是极古板的人,从来都说什么男女有别,阴阳调和,方式自然。这短袖分桃之事他向来嗤之以鼻,若是让他知道了自己和沈顾的事,必然是不会接受的。 想着想着,宋勉更加失落。 宋夫人就见着宋勉端坐在那,一言不发,双目无神,面上表情变幻莫测。 “勉儿,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若是不舒服,不如先回去歇着?” 宋勉望着宋夫人关怀的面庞,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父亲向来严苛,总是板着一张脸,规矩也多。相反,娘亲打小慈爱,总是护着自己,温情备至。宋勉考虑着要不要将自己的事先告诉娘亲,探探她的口风。 “勉儿,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不要一直瘪着,不如说出来让我听听,我帮你一起参详参详?” 宋勉犹豫了,说还是不说? 微风吹落一片绿叶,恰落在宋勉手边。宋勉瞧着那碧莹莹的叶子,下意识地又去摸腰间的玉佩。攥紧了在手里,似乎那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力量一般。说到底自己还是希望可以得到父母首肯的,宋勉想着。虽然即使他们不同意,自己还是会想要义无反顾地和宋勉在一起,可,但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得到祝福的,毕竟那是最亲近的人。 “娘,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宋勉犹豫一番终究还是开了口。 宋夫人先前看着他面色凝重怕他真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自己帮不上忙,现下听他这么一说,彻底宽了心。“不就是喜欢上个姑娘嘛,这有什么,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你又是真心喜欢,我们便娶回家来呗。”宋夫人笑得畅怀。 “不,不是您想的这样的。你们可能不会接受的。”宋勉摇了摇头,心里没底,万分沮丧。 宋夫人一听愣住了,谨慎地询问着:“是家世不够清白吗?莫不是花楼女子?”宋夫人见着他的那副样子,也不好断然绝了他的念想,只委婉地说:“那你爹确实不能接受。不过你也莫要太丧气,我劝一劝,也许能娶回家来当个妾。” 宋勉不大,只是垂着头,缓缓地摇了摇。 宋夫人叹了口气,拉过他的双手放在石桌上,轻轻拍着安慰道:“不是为娘不帮你但,这花楼女子毕竟名声不好,做大的倒真不行。” 宋勉垂着头踌躇了很久,终究打定主意要为自己和沈顾的将来争取一下。宋夫人只见一直一言不发的宋勉终于抬起了头来,面上尽是凄悲,一双眸子确实亮闪闪的。 “他不是花楼姑娘,也没有名声不好,只是……” 宋夫人宽慰,正想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宋家又不是那种拘泥于家世的人家”,就听着宋勉接下来说道:“他是个男人。” 声音小小的,模模糊糊有点听不清。宋夫人却是把这五个字,一字一字清晰地听在耳朵里。 这一声无疑是惊雷,宋勉只觉得自家娘亲的一双手僵在了自己手上。抬头就看着她一脸错愕,正愣愣地望着自己,双眼里满满地都是震惊。 半晌,她才拉了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是个男人?”声音有些颤抖,全是不可置信。 对于她的反应,宋勉早有预料,只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紧紧地盯着她,只等着她的发落。若是娘亲都不同意的话,那真的就全无希望了。 “勉,勉儿,你说的可都是真的?你莫要开这样的玩笑,真吓着娘亲了。”宋夫人单手捂着胸口,颤抖着问道。一边定定地看着他,期待他下一刻如往常般狡黠地笑出声来,说刚刚都是欺骗自己的。只是宋夫人终究没能等到,宋勉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郑重地说道:“我没有开玩笑。他是个男人。我想要和他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仲夏阴晴不定,这会天上又飘起了小雨,风也渐渐大了。 宋夫人蹙眉思索,宋勉静静望着她,忐忑地等候着最后的裁决。 宋勉想起与沈顾初见时说的话来,当时也是在这个园子里,“红颜易老命若微尘,寻见一个合心合意的人可不易”。 红颜易老命若微尘,寻见一个合心合意的人可不易,寻见了就该把他攥住,别再让他跑了。宋勉笃信,沈顾就是那个应该用心抓住的人。所以,即便是父母真的都不同意,众叛亲离,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沈顾的吧。浮屠河畔是不愿为了安逸平静的生活弃家国背人伦住到锦州。但,若是为了沈顾的话,宋勉心想,便是众叛亲离与天下为敌也在所不惜。 宋夫人看着宋勉,悲戚的脸上一双满怀期待的眸子,便是有拒绝之心也全然说不出口了。这孩子,从小到大,也不曾求过自己什么。不曾想,这第一回,便是如此棘手的一件事。 “勉儿,娘亲从小到大也没什么别的期望,就望着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你若是真心喜欢他,我也不会阻挠。其实,按着你的性子,便是我阻了又如何?”宋夫人轻笑,为娘的自然知道自家孩子的性子。“只是你爹是个死板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边你先别说,我权衡着找个时间替你说去。” 宋勉的眸子里重新沾染了光芒,猛地抱住宋夫人,呜咽着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谢谢,娘亲。” 宋夫人轻轻地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下雨了,回屋去吧,着凉了不好。” “勉儿,为娘这辈子,也就望着你们幸福康乐。”宋夫人望着宋勉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微雨飘摇,栀香满园,一庭寂静,无人欣赏。 23.分桃受罚 自那日吐露心声后,宋勉觉得骤然轻松了许多。 有些话一直积在心里,久了难免难受。现下和娘亲说了,又得了她的首肯,宋勉自然高兴。他自然也知道自家父亲是不会轻易同意的,逼急了说不定还会和自己断绝关系。不过,两位至亲,能够得到一半的祝福,也便够了。现下,他完全不再难过了,只一心盼着沈顾回来。只要同沈顾相伴,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在哪里不一样。他就不信,十方三世,就没有可以容下他俩的地方。 当天夜里,攥着那块玉佩,睡了半个多月来最安稳踏实的一觉。第二日一反常态,神清气爽地早起去礼部皇宫里走了个到。 雨仍在下,宋勉听着凤芜凰彤倒了半个小时的苦水,答应着明天给他们带些好吃好玩的进来,打着油纸伞往宫门走去。皇宫东阁的那个台子搭起来,有个雏形。宋勉见了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可是想了许久都没能想起来。他轻轻一笑,不再多想。 相较于宋勉的闲适自在,宋家的其他人都有些愁云惨淡。宋丞相纠结着皇上立志为先帝守孝三年子嗣问题要如何解决。宋夫人挂记着如何把宋勉的事告诉自己那个刻板的夫君。宋勤忧虑着边疆几个小国结团进犯之事。宋琬则是担心着自己和苏徽的婚事,这个苏徽也有一个来月没来见自己了。就连平日里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宋申生也皱巴着小脸犯愁,因为娘亲和父亲商量着要给自己找个夫子了。 纠结归纠结,愁闷归愁闷,晨昏有序,日夜更迭,日子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宋夫人深居府内,向来与自己的夫君坦诚相待,这一回怀揣了个这么大的秘密,一直不说,心里颇不自在。前些日子看他为了守孝子嗣的问题愁眉不展也没敢说。这几天,好不容易宋勤在小国来犯这件事上有了进展,宋励方才有了些许喜色。宋夫人琢磨着,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把这事给说了。 因了近日来连绵的细雨,心里又担了这么个事,晚饭后宋夫人也没像往常一样去园子里散步,只让沉烟准备了几个鲜嫩水灵的桃子拿到屋里去,自己一个人在卧房里静坐,斟酌着等下的措辞。 宋夫人也算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虽说这时代的人们还是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但她的学识不错,起码对于古时候的那些个事都有些了解,知道古往今来,便是雄霸一方功业有成的帝王将相里,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 宋夫人依旧斟酌着措辞,屋外的雨下得更急,起了大风,一时间冷了许多。宋夫人担心着园子里自己悉心种的那些花,招了个小厮去看。 到了亥时,宋励处理完了公事,终于回了卧房。 平日里这个时辰,宋夫人早就睡了。今日却仍穿着白日里的衣服,坐在一盏昏暗的油灯前,面色纠结。宋励一双多年官场历练的眼睛,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来。 “夫人,夜深了,怎么还不更衣歇息?” 宋夫人正想得出神,也没留意到宋励是何时进来的,被他这么一问,吓了一跳。 “就歇,就歇。” 眼见着宋勉就要更衣歇息了,她硬着头皮演练起方才想的言行来。“晚膳吃得不多,我也有些饿了,不若吃个桃再睡。” 宋夫人自顾自地说着话,拿了刀去削桃,心下有些没底,好几次差点被那刀滑到。险险地削了一个坑坑洼洼的桃出来,又拿刀将它剖成两瓣,分了一半与宋励,道:“老爷,你也吃。” 宋励静静看着她笨拙地削桃,颇觉好笑,也不言语,打定主意看看她打得是什么算盘。 宋丞相虽然为人愚忠刻板了些,但待这个青梅竹马的夫人却真的是打心底的好。单就没纳妾,连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这点就可以看出来。 宋夫人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就是不接,心里犯怵,这和自己刚才设想的完全不同啊。无奈之下只好强硬地把桃子往他手里一塞,微怒道:“你可是嫌弃我削得不好看?” 宋励看着手里被摧残的坑坑洼洼面目全非的半边桃子,憋着笑。 “不曾,只是觉得你饿了,半边不够吃。我若是要吃,再削便是了。” “这便够了。吃吧。” 好不容易吃完了,宋夫人递了帕子给他擦手,笑道:“老爷,这下我们便也算是有分桃之谊了。” 宋励蹙眉,言语间有些怒气:“夫人,你这是说笑吧。夫妻之间怎么会有分桃之谊?” 眼看着他就要变脸,可这都进行到这了,也不保证下回能进行地都顺利,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老爷,我虽没读过多少经史典籍,诸子生论,却也知道这断袖分桃之事。妾身愚见,这龙阳之事,若是真心相爱,与夫妻间白头偕老的盟誓,倒也没什么不同。” 宋励听了这番话,眉头拧得更紧了,想要像往时朝堂上一样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不过见着眼前坐的是自己略显踌躇的夫人,不由地耐了性子,温声解释道:“夫人呀,临深履薄,夙兴温凊,这凡事都要遵循着纲常人伦,都得有个规矩。男女有别,阴阳调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这男风之事便是乱了伦常不成体统的。” “老爷,古往今来,短袖之事在帝王将相之中也不是没有。若说是不成体统,你可是全然否定了他们?若是发乎情止乎礼,按着常理来,并不僭越。这爱不过也就是两个人的事,是男是女又有何关系?佛祖常说众生平等,青虫与人尚且无异,男女之别又有什么?” 宋励不想再同她争,怕这大晚上的因了这事吵起来。只是抓中症结问她:“夫人今夜里提及此事,恐怕不是全然为了同我争论吧。可是遇见了什么?” 宋励见她目光闪烁,不敢看自己,已然明确了心中的猜想,不由地心里一抽。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继续问道:“可是宋勉那小子?” 宋夫人始终低着头不答话。宋励也是一阵沉默。 只听见窗外呼啸的夜风,响亮的雨声,伴着凄惨蛙鸣。 “真是他?” 宋夫人本就不是个会扯谎的,又被这么问,直接把真相说了出来。“老爷,勉儿他,勉儿他也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罢了,你莫要罚他。有什么事我同他去说,要是,要是,你真不同意,我再去劝劝她。” “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就凭着他那点犟脾气,你劝他他会听?他要是会听他就不是宋勉了。”宋励终究还是没能遏制住自己的怒气,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昏厥过去。小儿子从小忤逆自己,初时只当他是文人性情,也便由着他去了。好不容易近日里用心于朝有所长进,宋励指望着他成家立业,收敛了傲气闲散,好好地过日子,却不曾想他又闹出了这么一桩来。 “老爷,你,你别急,顺顺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宋夫人见着他这副怒发冲冠的样子便知道他是发了怒,小心地安抚着 宋励险些岔气,好不容易顺了过来。“逆子啊,真是逆子啊。祈墨,祈墨,去把小少爷叫到祠堂去。” 这边,宋勉仅着了了内衣躺在床上,半睡半醒。 被祈墨叫醒,询问了几句,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想着等下父亲的怒气和责备,惶恐和轻松兼而有之。 早晚要说出来的。 终于说出来了。 宋勉匆匆披上外衣便跟着祈墨去了祠堂。 此时雨疾风大,宋勉撑了伞仍被打湿了大半个身子。再被夜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祠堂在宋府北厢,修缮得极朴素,是宋家人一贯的简洁。 宋勉到时,就见着父亲横眉冷对怒气冲冲,母亲在一旁轻声细语像是在劝阻什么。 “祈墨,你去睡吧。祠堂附近的也都歇了去吧。”倒还听不成什么情绪。 过了一会儿,估摸着祈墨已经走远了。 宋励方才低喝一声:“逆子,跪下。” 宋勉顺从地跪了下来。跪父母先辈,本就没什么差错。 “逆子,你可知错?” “父亲,孩儿不觉得自己有错。”宋勉抬头望着宋励,清楚地看见他眼眸里迸溅的怒意,不躲不闪。 “逆子,你还不知错。为人闲散,我只当你是文人性情。不愿入仕,我只当你别有志向。这回却是爱上一个男人,你还嫌丢我们宋家的脸丢得不够吗?” “父亲”,宋勉看着他,目光里尽是坚定,“我爱他,我愿意和他携手一生,我不觉得这是过错,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你和我娘,大哥和嫂嫂,四妹和苏徽,不都是这样嘛……” “逆子,还敢顶嘴,这能是一样的吗?你平日里的先贤文章都读哪里去了?你到底认不认错?” “孩儿无错,无从认起。” “你真要死不悔改吗?” “勉儿,要不你和你爹认个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宋夫人又是拉宋励,又是帮着开脱。 宋勉却仍是固执地坚持着,“孩儿无错。” 爱了便是爱了,没什么好掩饰的。 就像当初发现自己对沈顾的感情后的畅通一样,宋勉从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也不想为了一时权宜去欺骗别人。宋勉不曾喜欢过谁,但是沈顾,初见时便给他不同寻常的感觉。他觉得这便是缘分,便是上天注定。他从不觉得自己和沈顾在一起是一种过错。 宋夫人仍想要劝阻,却被宋励拂袖挡开了。“夫人,莫要多言。如此忤逆都是被宠的了。不能不罚。好,你不承认,今夜便跪在祠堂里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起来。”说罢,拂袖就走。 “老爷老爷,这夜深天寒的,跪一夜如何受得了啊。” 宋励哼了一声,不理她的劝阻。 宋夫人眼见着劝阻无望,只得宋勉旁边跪下,哀声道:“老爷,勉儿的性子都是妾身宠的,真要罚就连着我一起罚了吧。” “夫人这又是何必呢。”宋励俯身去拉她。 宋夫人仍不愿起来。 宋励无奈,只说了句:“当心着身子,跪累了就自己回来吧。”说着脱下外袍披在宋夫人身上便离开了。 两个人的祠堂,更加凄清。 “勉儿,为娘对不起你。我没能劝住你爹。” “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做的这些已经让我很感动了。” “要不,你和你爹认个错吧。先回去,以后我再同他说。” “娘,我没错,我不会认,也不能认。我爱他,这不是错。” 宋勉勾起一抹笑,浅浅淡淡的有些惨然,宋夫人看了颇觉心疼。 “娘,你回去吧,夜深了,对你身子不好。” 宋夫人说什么也不肯走,宋勉叹气道:“娘,你不回去,谁替我请求啊。” 宋夫人恍然,脱下外袍给他披上,嘱咐了几句才不放心地离开了。 劝了一夜无效,无奈只能给他送了一条棉毯和软垫,安抚几句,继续锲而不舍地念叨宋励。 24.采薪之忧 宋勉看了一眼那堆物什,没用软垫和棉毯,只披着外袍,挺直了背在冷意的地上跪了一夜。 一夜疾风劲雨,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宋励松口,已是第二日。 宋夫人急急地去祠堂里接宋勉,只见他直直地跪在那,棉毯和软垫搁在一旁,支楞着一双眼,面上疲惫,嘴含笑意。宋夫人同他说话,他轻轻地应了,容止若思,言辞安定,与平时无异。 宋夫人见他疲弱,只当他是受了寒,找了大夫开了几帖药,煎了与他喝下,又嘱咐祈墨好好服侍着他休息。 初始倒也没什么问题,发了烧,喝了药,出了一身汗便好些了。 不曾想到了夜间却病得更重,迷迷糊糊地尽说胡话。 宋夫人心下慌乱,一直守在床边,听他含含糊糊地说着胡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个不停。宋励也来了,立在床边看了半晌,一言不发,只沉沉地叹了口气。 守了半夜照旧去上朝,顺道给他请了病假,对外也不细说,只说是偶感风寒,发烧卧床。一时间众人都知道宋小公子病了。 隔三差五地也有蜂拥而来探病示好的,被宋府门童一一回绝了。 宋勉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宋府鸡飞蛋打乱作一团。 宋勉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只是受了一夜凉就晕乎乎地,浑身没劲又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半睡半醒。睡着时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时而是一池摇曳芙蕖,自己抱着个灵秀的白虎坐在边上,一会是一棵葱郁的梧桐,自己靠着沈顾谈笑风生。都是些自己没见过的场景,却觉得很熟悉,就像是刻在记忆里。醒着时能清楚地听到身边有人叫自己,时而是带着哭腔的“勉儿“,时而是脆生生的“小叔叔”。宋勉想应声,却觉得身子很重,重得连嘴唇都打不开。 宋勉就这样躺着,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一连躺了两日。 宋勉全然不知是过了多久,只觉得时光漫长。 梦里的生活依旧进行着。花了好久的时间宋勉方才明白,这应当是过去的记忆,是自己还是天上芙蕖小仙的记忆。原来先前自己和沈顾真的这么好过。宋勉想着,勾了嘴角想笑。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莫怨秋意惹惆怅,倒是相思断人肠。 苏徽一直在家埋头苦读,想要参加来年科举,考取个一官半职风风光光地迎娶宋四小姐回家。好不容易挨到中秋边上,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抽空去了一趟宋府,心里还掩耳盗铃般地宽慰自己道:“中秋人月两团圆,这不算偷懒。” 他还特意提了两坛应景的桂花酿,想着好久不见宋勉了,见过了宋琬再同他喝几杯聊聊天也好。待他欢欢喜喜地溜达到了宋府,方才听闻了宋勉病重的噩耗。一时间什么中秋共饮的闲情逸致全没了。 苏徽失魂落魄地跟着小厮到了宋勉房里,就见着宋夫人坐在床榻边,一脸的哀戚。宋琬在边上掩着手帕,无声地啜泣。 “勉儿,苏徽来看你了。你起来看看啊。”宋夫人见着苏徽,冲他点点头,保持着平日里的礼节,一开口却是哭腔。 苏徽见着床榻上那个眉目紧闭,面容消瘦,眼眶乌黑的人,一时间有些认不出来了。 “之,之遥他这是怎么了?” “哥哥,哥哥他前日里受了风寒,发了烧,然后不知怎的就昏迷不醒了。吃不下饭,这药都是硬灌的,往往也灌不进去多少。”宋琬抽抽噎噎地说着。 “那,那,那大夫怎么说?”苏徽见着他病入膏肓的样子,声音有些颤抖 “大夫,大夫说……”宋琬没能说下去,又哭开了。 “大夫说,这是心有郁结,加上受了一夜的寒风,寒气淤积。要是再这样下去恐怕挨不了几天了。”宋夫人接了话。面上死寂,言语间全然没有神采。 苏徽凑近了些看,拉了他的手,只觉得就是根骨头,瘦得硌人。 “之遥。之遥。之遥……”叫了半晌都没人回答,便是连睫毛都没有颤过一根。 宋勉倒是将着一切都停在耳里,知道是苏徽来了。这几日的一切他都知道,只是哪怕是开口宽慰一句“我没事”都无法做到。宋勉有些懊恼,甚至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就要死了”?再接着便是想“也不知道沈顾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还能不能见上他一面。我若真去了,他会不会难过。” 一串串的问题,伴着他度过了这些漫长的清醒时光。 始终没有人回答他,就像他无法回答别人一般。陪伴他的,只有手中那块紧紧攥着的玉佩,还有对沈顾的思念。 苏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只知道自己头脑发昏,脚下沉重。想着昏迷的宋勉,凄悲的宋夫人,啜泣的宋琬,全身脱离,一步步像是注了铅似的,怎么也迈不开。 好不容易回了家,他去找了从商的亲戚,找起灵药来,却没什么进展。这自然是后话。 夜里,宋夫人依旧固执地要守在宋勉房里。她已经有三个日夜没合眼了。宋励劝不过她,只好也陪着。宋夫人却不愿意见到他,挣扎着,一拳一拳落在他身上。 夜风送冷意,灯火飘摇。 “你走,我和勉儿都不想见到你。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怕你不同意,勉儿他也不会心有郁结。要不是你罚他跪了一夜,勉儿又怎么会受寒?要不是你,勉儿也不会这样。”边说边打,毫不含糊。 宋励也不抵抗,也不反驳,由着自己的妻子发泄。 他目色深处的伤感,并不比任何人少。无论如何,这床上躺的也是自己的儿子啊。 “你就守着你的人伦,你的纲常吧。你就报效着你的家国,惦念着你的百姓吧。你不用管我们娘俩了,要是勉儿去了,我,我也不活了。”宋夫人哭喊着,那一拳拳全然没了力气。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她早已累了。 “夫人……”宋励一声叹息,“我也是为了勉儿好。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会害他。” “你就想着你的颜面,你从不想勉儿的幸福。你……” 宋夫人没好好休息,这一番闹腾下来头晕目眩,有些扛不住了。 宋勉躺在床上听着娘亲的吵嚷,觉得有些心疼。虽然他不能睁开眼睛,但却清楚的知道她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了。虽然觉得自己喜欢沈顾这一桩上没有过错,可是连累着娘亲受苦这一件,再怎么算都是错。宋勉尚在自责,就听见宋励大声呼喊着“夫人,夫人……” 原来宋夫人一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忽然没了娘亲的哭喊声,宋勉自然揣度出是出了什么问题,越发揪心。 又是一阵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杂乱的话语。房间里一时寂静下来。 隐约间,宋勉觉得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一时间又说不出是谁。在宋勉极力辨认间,那股气息又消失了。 宋小公子迷迷糊糊地又陷入了古怪陆离的梦境之中。 这一回是自己和一个锦衣小童。 那小童颇为桀骜,仰着脖子质问着自己:“你个烂荷花,你为什么要和我姐姐抢?” 宋勉不明所以。 那宋勉,或者说子瑶,像是喝醉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我,我都不认识你姐姐,怎么和她抢啊。” 那小童瞪圆了一双眼,指着他的鼻子叫道:“你个烂荷花,不要脸的烂荷花,抢了白皛哥哥,还不认。” 宋勉差不多可以确定那个小童便是凤芜了。啧啧,这么个小东西就这么蛮横了,怪不得现在是这个性子。 场景一转,子瑶正被两个银甲神戟的天兵抓着,正对面,那凤芜正捂着屁股靠在一个华服男子怀里哭诉:“父君父君。” 场景再一转,沈顾一脸伤痛,拉了自己的手,低沉地喊道:“之遥。” 这回的梦境比往事还要真实上几分。宋勉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手上的摇晃和耳边呵出的热气。 “沈,顾。”宋勉听到了熟悉的叫唤声,竭力张嘴,吐出两个断断续续的字。 “之遥,之遥……”那呼唤声更近更急促了。 宋勉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人,白衣凤目,除却沈顾还能是谁。 “沈,顾。”宋勉又奋力地叫了一声,还努力地扯出一丝笑意来。 “之遥,你怎么了。我,我去了这一趟回来,你怎么就这样了。”说着,眼角渗出一行泪来。“你等着,我,我施法救你。”沈顾手忙脚乱地了一番,方才想起些什么来,垂了头,声音喑哑。“之遥,父君封了我的大半法力,我救不了你了。要不是小青梅,我这一回怕是出不来的。” “别难过。”宋勉说着抬手,小心地为他拭去眼角的泪。 宋勉今夜精神特别好,说了两句话后,嗓子通畅了些,手脚也灵便了。 “你抱抱我吧。” 沈顾依言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宋勉急促地咳了一阵。 “我把我们两的事同我娘说了,她同意了。虽然我爹仍是不同意,但不打紧。我都想好了,等我病好,我们就一起离开定都。我们骑白马,乘扁舟,天涯海角恣肆风流,好不好?”一段话说得断断续续,言语时常被咳嗽声打断,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向往。 “好,都听你的,等你好了,我们骑白马,乘扁舟,天涯海角。”沈顾已然是哭腔。 “莫哭。若是我好不了……” “不会的,你一定会好的。” “呵,别哭了,听我说完。若是我好不了,就这么去了,你,你把我的骨灰撒到横波江里,让我随水去吧。” “不会的,不会的……”沈顾抱着他,一个劲地摇头,一脸的泪水。 宋勉擦了好几回没能抹干净,索性不擦了,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平缓地吐息。 过了半晌,当沈顾以为他睡着了,才开口问道:“四白,我还会有来世的,对吧?” “嗯。” “你还会来寻我吗?” “会的。” “那就辛苦你了。你看,这一世,我们好不容易又两情相悦了,又要分开。下辈子,你早些来找我。要是我死脑筋不开窍,你就打醒我……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想你,一直想你,这才知道你等我这么多年是多么不易,所以你来世一定要早些来。” “好。之遥,都听你的。但你也要听我的,要好起来,要好起来。” “好。四白。” 又是半晌的沉默。 “‘一寸柔肠,两下里相萦绊。去则终须去,见也还须见。只怕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你不在的日子里,我一直想说给你听的。”宋小公子勾了唇角,眉眼微弯,巧笑倩兮。 夏夜幽静,蝉鸣喧嚣。宋小公子窝在沈顾怀里,舒展了眉头,安详睡去。没有光怪陆离的梦,没有似曾相识的过往,这一夜无比踏实。 只怕灯下佳期难上难,枕上相思山外山。 只怕一语成谶,我们生死相隔,万劫不复。 “白皛哥哥该,你要去哪?”一直待在门外的凤芜见着沈顾起身离开,拦着他问道。 “去灵山寻仙草。”沈顾收敛了伤悲,声调低沉。 “你现在这样的法力怎么斗得过灵山上的神兽?” 沈顾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被封了法力之后的自己,比凡人确实强不了多少。他发泄般往墙上锤了一拳,心底都是懊恼。这一趟,自己就不该走。 墙面纹丝不动。沈顾无暇顾及手上的疼痛,沉声道:“若救不了他,独活又有什么意义?” “就着他现下这副摸样,若不是有你那玉护着他,他怕是早就去了。可是,这世死了还有来生。你若为他逆了天命,来世他被打入了畜生道,那真是全无希望了。”凤芜分析着,看着眼前这个从容镇定的白皛哥哥如此失魂落魄,觉得心痛,又觉得羡慕子瑶。 从头到尾,他只为他失过态。只有他是他的例外。 沈顾又往那墙上锤了一拳,像是在死死地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那墙面上裂开了一道缝,一如沈顾的意志。 25.寻常日子 第二日天晴气爽,惠风和畅,宋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原因无二,卧床多日奄奄一息几近撒手归西的宋家小公子一夜间奇迹般活了过来。 初始大家都担忧着怕是回光返照。下人们碍着主子的面不好说,其实宋夫人自己心里也是打着鼓的,生怕下一刻,这个儿子就真的离了自己去了。如此担惊受怕了约有三两日,宋勉面上逐渐有了血色,头脑清醒,口齿清晰,能吃能睡,全然不是回光返照的样子,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宋夫人立马去了城东的万佛寺还愿,还捐了一大笔的香油钱。一向不待见这些神佛的宋励这回倒是什么都没说。从怅然若失再到失而复得,他真的开始相信神佛,开始感谢上苍庇佑了。 人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总需要一个信仰来支撑羸弱的意志。 宋勉渐又好转,身体却还是很虚弱。连日来,宋夫人都亲自下厨细心地熬了清粥来给他。卧床的几日也不曾吃多少东西,猛地进食怕胃受不了,进补也得慢慢来。初始宋勉虚弱,手上无力拿不稳勺子,宋夫人也不愿假以丫鬟之手,一直是自己耐心地拿了勺子一勺子细心喂的。 一顿饭吃下来,宋勉的眼眶红了,宋夫人双眼也是湿的。 “娘。”宋勉叫了一声,那盈眶的泪珠终于耐不住性子,一颗颗挣脱了束缚,野马脱缰般滚落下来。“都是我的错。”宋勉说着,声音喑哑,一双泪眼定定地望着自家娘亲。 当日在祠堂,宋勉宁肯凉夜长跪也不肯说出一个错字,今日却是泪眼盈盈地说出来了。 当日在祠堂,不肯承认与沈顾相爱有错。今日,是为自己为母亲带来了苦楚心痛忏悔。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勉儿,只要你好好的,为娘就开心了。娘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愿景,就望着你们姐弟四人平安无忧。”宋夫人拿了帕子替他擦去面颊上的眼泪,自己一脸的泪水却无暇顾及。摸到他突起的颧骨,瘦削的脸颊更是心痛。“勉儿,你瘦了,瞧瞧这脸上都没肉了。若是不想要娘亲难过,就快些好起来。” “嗯。娘亲,谢谢您。” “说什么呢傻孩子,母子之间还说什么谢呢。” 宋夫人放了空碗回来又似想起什么一般,一脸的笑意。 “那日里你卧病不起,我一时晕了过去,你爹在我床前坐了一宿,终于是心软松了口。他亲口答应,只要你好起来就同意你的事了。所以,勉儿,你要早些好起来,把他带回家让我们瞧瞧。”宋夫人说着眨眨眼,一如平日里的和蔼温柔。 “其实你爹他,哎……”这一句说的极轻,语焉不详。 也不知是听了消息过于高兴还是母亲的故作轻松让自己觉得心痛,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宋勉又控制不住情绪了。心好像被绞一般,一阵锐痛。好不容易压抑住泪意,宋勉抬头扯出一个眀妍的笑容,冲着宋夫人眨眼,调皮得一如往时。 这是他俩的默契,莫而不宣的秘密。 “嗯。一定不会再让你们挂心了。” 过了三两日,宋勉身子渐好,有了力气,三餐进食也匀称了。宋夫人喜笑颜开,成日里变着法子地为他做些东西。宋勉一一接下,就算再撑也悉数吃了。宋夫人笑得更畅怀,宋勉也打心眼里高兴。 能让自己深爱的人高兴,世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喜悦的了。 期间宋勤宋琬宋申生都来了。 苏徽也来探望过两回,挺大个人了,一见着宋勉就哭开了。抱着宋勉颇为感伤地哽声道:“我上回来的时候你躺在那,面无血色,嘴唇发黑,我真以为你就要去了。” “咳咳,苏徽,别抱太紧,勒得慌。我又不是螃蟹壳,哪能一点小病就去了。再说,你和我家妹子都还没成亲呢,我怎么舍得去。” “之遥,看来你是真的好了。”苏徽松开他,见他又同往时般开自己的玩笑,便知道他是真的好了,面上不免轻松起来,也不计较他惯常的调侃,终于放心地笑了。这段时间,自己过得也不好。惦记着他的病情自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太不好受了。不过,幸好,之遥终于好起来了。 宋励却是从没来过,从宋勉恢复意识以来,就再没见过自他。所以,真的是对自己失望之极,巴不得没有自己这么个儿子了吧。 宋勉想着,心下一阵怅然。 白日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到了夜间宋勉就以静休为理由开始赶人了。宋夫人开始不同意的,但是拗不过宋勉,反反复复叮嘱了他好多话,又在屋外留了三四个丫鬟小厮吩咐他们好生关照着,一有状况就向自己汇报,这才离开。 每到夜里沈顾都会隐了身形溜进来陪他,这让宋勉无比开心,尤其期待夜晚。 沈顾白日里是不出现的,白日里人多不方便。宋勉也不想让家里人撞见了。他期待着,等自己好了,再郑重地向家人们介绍沈顾。现在,连爹爹都松口了,想到以后可以一家人平和度日,宋勉就觉得很开心。这一场变故,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吧。 宋勉想着,面上又露出满足的笑容来。最近恢复得不错,脸上又回复了往时的神采。 “在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沈顾见着自己怀里的人一脸满足的笑,不由地勾了嘴角,边用手指疏离着他的头发,边问道。 “你猜。”宋勉狡黠一笑,却不告诉他。 “唔”,沈顾沉吟,“还真是猜不到啊,告诉我吧。” “真无趣,你真是经不起逗。” “告诉我吧。”沈顾倚在他耳边,吐息温热,不依不饶地央求着。 “好吧。看在你还算有点诚意的份上。我,爹,同,意,我,们,的,事,了。”宋勉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着,扭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然后期待地望着他。 “真好”,沈顾摸了摸他的头。“之遥,谢谢你。谢谢你总在坚持,总在争取,从未放弃。” “一句谢就想打发我,我可是在这床上病怏怏地躺了那么久的啊。”宋勉得理不饶人,耍起无赖来。 “嗯,那你想要什么?” “也不知是谁答应地我,等我好了,‘骑白马,乘扁舟,天涯海角恣肆风流’的?”宋勉悠悠说道。 “好,等你能下床了,我们骑白马,乘扁舟。”沈顾笑道。 “之遥,我带你去见我父君吧。”沈顾敛了笑容,复又沉声问道。 “好,都听你的。不过如果这回他不同意就得换你跪了。”宋勉揶揄道。 “只要他同意,我便是跪上半个月也无妨。” “真傻”,宋勉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紧紧得贴着他,“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灯火摇曳,纸窗上是恍若一人的剪影。 灯下佳期,枕上相思。此夜此时,再无遗憾。 “秦恒打算明日拿凤芷和凰若祭天,祈求上苍保佑庆国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沈顾见着宋勉不自觉地蹙眉,拿手在他眉心处缓缓地揉着。“别担心,他们应付得来的,不会有什么危险。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自己的身体。早点好起来。”温声温气,鼻息相闻。 宋勉想到自己先前去宫里看他们时,被他们折腾得手足无措的阿午和阿亥,也不由得笑了。寻常人恐怕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为什么总是觉得害怕,觉得会有不期然地祸事要降临。是忽略了什么,还是真的是自己太操心了? “可我总觉得惶惶然,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放心。” “你呀,就是太爱操心了。没事的。别挂记着,好好休息吧。” 或许,真的是想多了吧。宋勉想着,继续依偎着沈顾亲昵。 长夜好眠,又是一宿。 第二日,宋勉醒来时沈顾已经不在了。宋小公子摸着额上的一点温热,暗想着,他应当刚走没多久吧。 过了没一会儿,就有丫鬟进来伺候洗漱了。走得真及时,宋勉边擦脸边感慨。 今日宋夫人带着大媳妇,也就是宋申生的娘亲,宋胡氏去万佛寺了。临走前特意熬了清粥,又“钦点”了宋琬和宋申生来陪着。 好不容易能够偷个懒不用见夫子,宋申生可开心了,起了个大早,颠颠地带了一碟子桂花糕就来了。 “小叔叔,你要吃桂花糕吗?”宋申生见着他清粥小菜,觉得自己这样捧着碟子吃独食有些过意不去。 “申生自己吃吧,小叔叔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东西。” “这样子啊”,宋申生皱着小脸,一天到头只喝清粥就着小菜的感觉肯定不好过吧。一定要跟着爹爹好好强身健体,千万不能生病了。宋申生暗暗下定决心。 一碗粥喝完,宋申生四五块桂花糕也下了肚。 “你悠着点,当心又涨肚了。”宋琬提醒着,宋申生偷偷摸摸地又捻了一块来吃。 “当心吃成个小胖子。”宋琬不由地又下了一记猛料。 “才不会吃成小胖子呢。”宋申生鼓着腮帮子,瞪着大眼,一脸的不高兴。 最讨厌别人说自己胖了,小叔叔说了,这不叫胖,这是小肚子。 “申生乖,听小姑姑的话别吃了,来给小叔叔说点好玩的事吧。” 宋勉见着他俩这样子就觉得好笑。 生活又如同往常一样了,有欢笑有争吵,不负美好韶光。 一屋三人聚在一起说了近来的趣事,有关于新来的夫子的,有关于苏徽的,也有关于同玩的小朋友的。这话题一转两转的就转到今日的祭祀上去了。 “那祭祀就设在宗庙里,可宏大了。” “少唬人了,你又没去看。”眼见着小家伙又要翘尾巴吹牛皮了,宋琬冷冷地打断他。 “我才没有不知道呢,我刚去厨房拿枣糕时遇见墨染,墨染告诉我的。”宋申生抱着小胳膊,撅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 “宋申生,你胆肥了啊,又去偷吃枣糕。你再这样下去,小梅和小猗下回来就真不认识你也不愿意叫你哥哥了。” 宋琬有些小怒,作为宋家唯一的孙辈,你未免也太馋嘴了些吧。 小梅和小猗是宋二小姐宋柔的孩子,宋柔远嫁蕲州,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不过宋申生对于这个不怎么见面的大姑姑却是极喜欢的。 “才不会呢,大姑姑待我最好了”,宋申生偷偷看了宋勉一眼,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当然,小叔叔也很好。要是小姑姑不告诉我爹我娘的话,小姑姑也是最好的。” “你个小精猴,真拿你没办法,说说祭祀的事让我们开开眼吧。” 宋申生将从墨染那听来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说吉时是今日辰时,所以早早地就抬了凤凰去了寺庙。凤凰回城那日墨染恰好在集市上买东西,也见了。不过今日的凤凰是蔫蔫地,从头到尾的无精打采,全然没了那日的神采。 “莫不是怕凤凰野性大,破坏了祭祀故意下了药吧。”宋琬猜测着。 从始至终宋勉只是听着,一言不发,眉头却是越蹙越紧。 26.千钧一发(一) 凤芷和凰若被下了药带去祭祀?所以,秦恒真的是打了“凤羽凰血“的主意吗?不过,难道他真的如此大胆,为了一个难辨真假的谣传,便在百姓面前屠戮神鸟,扰乱民心?不,他不敢的。庆国疆业是秦澜一辈子的心血和希冀,他不会忍心去损害的。不,也不一定,他从来都是一个疯狂的人。 秦恒的生母惠妃是一个不怎么得宠的妃子。秦恒小时候,惠妃经常受到诋毁奚落,秦恒也时常被别的皇子欺负。那时候真心待他好的除了惠妃也只有秦澜了。那个妃子被他惦记了很久,直到几年后暗中下了毒手。最后那个妃子死相惨烈。 是的,他是个疯狂的人,他的执念太深,说不定真的会做出什么来的。 “爹爹呢,下朝了还没回来吗?”宋勉蹙眉思索许久,开口问道。 “爹爹去宫里了,好像是说那个什么回梦台竣工了,今日朝堂里处理的事情比较多,午间不回来吃饭了。哥,爹爹他其实没有生你的气。你卧床不起的时候,娘亲在这边陪着你,他也夜夜叹气久不成眠。光是那几日就老了很多。你好了,他虽不来看你,但时常在屋外徘徊,也总嘱咐着我们好生照顾你。爹爹心里其实是十分挂记你的。” “我知道”,宋勉轻笑道,“爹的那些心情我都懂。他就是不会表达罢了,说起经纶道理来时口若悬河,一到这方面就难以启口了,真不知道他当初怎么追的娘亲。” “别让爹爹听见,不然又该生气了。” 宋勉抿了抿唇,继续想着凤凰的事情。 “那回梦台可是建在东阁?” “这我便不知了。” “为何建的回梦台,何时竣的工?” “我只知道它叫回梦台,三日前建好的吧。别的都不知道。” “回梦。回梦?‘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东阁,回梦台。难道,真的……” 宋琬和宋申生只见着他面色凝重,嘴里念念有词。 “小叔叔,你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了?” “不是,不是。”宋勉面色有些难看,却挣扎着要披衣起身。 “三哥,你身子还未大好,不能下床。”宋琬慌忙拦着。 “有急事,等不得。祈墨,备轿。墨染,你骑马去城西沈府就说事情有变,尽快赶到皇宫去。” 祈墨和墨染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该听从这个还卧病在床的小公子的无理要求。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真有什么事我给你们顶着,要是那边出了事,就是十个百个你们都扛不住。”这么一说,祈墨和墨染立马出去了,宋琬也不好再说什么阻挠的话。 宋勉边穿衣边吩咐着,又转头问宋申生:“祭祀何时结束?” “巳时吧。” 这会儿已然午时,艳阳当空,宋勉的心情却一点都不明媚。 轿夫抬着轿子在宋勉的指使下一路疾奔朝着皇宫赶去。 回梦台,御书房里的话,秦恒的性格,早就该想到的。宋勉有些气恼自己的疏忽,坐在轿子里心急如焚。一定得赶上,一定得赶上,不然如何像凤芜和凰彤交待啊。 此时,皇宫,回梦台。 日起于东,月起于西,古语有云紫气东来,东方一直都是尊贵的象征。 回梦台建在皇宫东阁,台高九丈,巍然而立。主台下面是八根合抱玄木,粗细匀称,高及八丈。玄木柱上并没有多余的装饰,只用红线挂着密密层层的黄符,符上朱砂笔迹的繁复字符难于辨认。工匠们也不知用了什么技艺造了一架弯曲的圆梯,绕着回梦台下的玄木柱子缓缓盘旋而上,直到主台。其余的,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倒是主台上装饰精致,幔帐木栏,整个台子就像一个不像祭台,倒是宫殿。主台地面上有一个太极八卦图,图上画着一堆陌生诡异的符号,难以分辨。 台下并无宫女公公,空旷的东阁上一片寂寥。阿子等共八人在台下守着,八人分别对着八个方位,黑衣肃立,不怒而威。 四下安静,只有猎猎西风吹动幔帐呼呼作响。 圆梯上缓缓移动着五个黑色的人影。 阿午和阿未抬着一口玄木棺跟在玄衣男子身后。阿丑和阿卯一人一只抱着凤芷和凰若跟在更后边。玄衣男子剑眉星目,眸色深沉,正是秦恒。 一路沉默一路无言,只听得风吹幔帐。好不容易到了主祭台上。 “就放这吧,小心些。”玄衣帝王开了口,语调偏冷,倒是与面上寒意相符。 阿午和阿未小心地放下了那樽木棺,生怕一不小心发出些声响,或是磕掉些木屑。这边阿丑和阿卯也顺着秦恒的意思,将凤芷和凰若分别放到了太极的两仪之上。 凤芷和凰若睁着两双黑瞳,一动不动,任由着他们搬弄来搬弄去。若不是那偶尔转动的眼珠,当真同死了无异。 “就放那,你们都下去吧。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进来。”秦恒冷声吩咐着,也不回头看他们,自顾自地净了手,点了三柱清香准备插上。 “是。”他们应下,拱了拱手算是告了安便退下了。 其实影卫到了秦澜这一代就已经同以前完全不同了。 以前的影卫都是从小孩子中挑选出来,从小开始秘密训练,待到练成了便潜伏于暗处,等到外敌攻击时,适机给敌人致命一机。他们生于暗处,活在暗处,不得露面甚至不能娶妻生子,过的是同常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的命运从选中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除非死,再无改变的机会,再无到人前光明正大的生活的机会。这是命运,是荣耀也是诟病。 秦澜即位之后,觉得影卫这样的规定过于灭绝人性,因而下令进行了整改。 这才有了地支十二人如今的生活。 虽然能够像寻常护卫一般活动生活了,但是影卫的使命和纪律是从未改变的。 服从和慎言,这是被刻在骨上,揉在血里的。所以,纵有万千不愿,也要服从,纵有万千不解,也要沉默。即便是要动手杀了自己的战友兄弟,即便是被要求着自刎,也要听从着去履行。这便是不能忤逆的纪律与生俱来的枷锁。 因而,虽然此时他们有着很多疑惑,但还是沉默地转身,忠诚地去履行自己的任务。 三支清香被齐齐地插到了香炉里。香烟袅袅,香炉两旁烛台上两根红烛烛光明亮。红烛上用金粉写着一些字,与地上,玄木上的并不相同。仔细辨认了,能辨认出几个来,依稀是“凤羽凰血”“起死回生”,再小些的密密麻麻揉成一堆倒是一个都认不出来了。 秦恒点了香,躬身去开启了那樽玄木棺。木棺里躺着一个人,阖着眼,玉面乌发,长睫红唇,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上有着淡淡血色。虽未睁开眼,也能想见那眸光里的盈盈秋波,与秦恒有着五六分相似,但较之玄衣严正的秦恒更为俊秀。 再仔细瞧了才发现,那人一动不动,也没有呼吸,竟是个死人。 原先冷面的帝王见了他,面上寒冰破裂,温柔涌动,眸间暖如春水,波光乍现。骨节分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面庞,像是在抚摸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半晌,才轻轻地喊了声:“皇兄。” 凤芷和凰若被撂在太极八卦阵上,无人看管,却一动不能动。 该死,一定是早上那个口味酸甜的小浆果出了问题。凤芷暗暗想着,憋足了劲也没能扇动一下翅膀,更别说是变回原形了。只有唯一能够活动的两只眼珠子不甘寂寞地来回转动。凰若这边的情况明显也没好到哪去。 凤芷和凰若在宫里待了大半个月,一直被好生喂养着。宋勉也时不时地会来照顾他们一番。一直没出什么事。两人也是小孩心性,初始还会警惕着些,时间久了也就松懈了。到了后来每日里扑腾着折腾阿午阿未和一众小公公,闹腾得不得了。 今早拿来的食物里有一种嫣红色的小浆果,从未见过,但是口味酸甜十分爽口。两人还吃得抢起来。吃完之后刚开始还是精神抖擞的,渐渐的凰若就觉得不舒服了,而后凤芷也觉得不舒服。两人俱是全身无力不得动弹,这才意识到是中了计,却为时已晚。 “皇兄,你马上就能回来了。这一次,一定不要这么轻易就离开了。”玄衣帝王说着,语气温柔,全然没了往时朝堂上的威严狠厉,完全就是一个在兄长面前撒娇示弱的少年。 或许,再强势的人都有柔弱的一面。再坚强的人心里都装着一个想要示弱的人。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总有人会是例外。 此时。宋勉紧赶慢赶已经到了皇宫。先前秦恒着他去锦州城寻凤凰那次给的令牌并未收回,他出示了令牌就顺利地进了宫,正一路小跑着急匆匆地向着东阁来了。 “宋小公子,这皇宫里可不能跑啊。” 宋勉听见有人在喊他,回过头去看,发现是秦恒身边的郑公公。 “郑公公。”宋勉停下脚步来,尴尬一笑,“下次不会了。” “宋小公子可是找宋丞相来了?宋丞相他上完朝就回府了,并未逗留。若是寻他,您还是回府去吧。” “我知道,我这回来是找皇上的。” “找皇上啊”,郑公公的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皇上今朝有要事在身,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打扰,宋小公子还是改日来吧。” “可是为了凤凰祭天的事?”宋勉大着胆子猜测着。 “宋小公子知道?”郑公公看了看四周,俯过身小声问道。 “是啊,凤凰祭天这一桩还未了结,我就是专程为了此事来的。”宋勉笑道。 “这样啊,那我带你去吧。”郑公公想想前情又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相信了。 “不了,皇上说了此事机密,我独往就好。” 话说至此,郑公公也不好说什么了,目送着宋勉疾步往东阁去了。 27.千钧一发(二) 越往东人烟愈少,快到东阁时就全然看不到公公宫女了。倒是一路畅通无阻。 宋勉远远望见高耸的回梦阁。 翩飞的黄符,随风鼓动的幔帐,黑衣肃立的八人,一种油然的神秘感。 “宋小公子,皇上有令,没有特殊吩咐的人不得留在东阁,请回吧。” 守着西边的阿亥早早地见着了他,远远地拱手说道。 这么一说,宋勉也不好编排什么皇上有要事找自己的谎话了。 “我有急事,必须现在见皇上。” “宋公子,请回吧。”阿亥恭敬地说着,没了在锦州时的欢脱和不靠谱,恢复了身为影卫的严肃与冷漠。 “阿亥,这事情很重要,我必须现在见到秦恒。大不了你上去通报。”宋勉继续坚持着。 “宋公子,不要为难我。皇上命我等在这边守着,我们便在这守着。别的都不便变通了。”阿亥说着,依旧谦恭,仍是拒绝。 “秦恒!”宋勉急了,仰天对着回梦台主台大喊。 当众称呼圣上的名讳本来就是重罪,这下阿亥也不能再视若无睹了。 秦恒听见叫喊声时,正握了一把匕首走向凰若。刀锋锐利,隐有银光。 为了这一日,他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他不由地想起秦澜去世时自己的悲痛欲绝,几不欲生。但是他不能忘记秦澜弥留之际的嘱托。 “小九,皇兄把江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守着。” 江山,又是江山,秦恒握紧了手中玄铁制的匕首,手上青筋暴露,指骨清晰。 当初便是这江山让他们受了这么多的苦,便是这江山让他们不能相守,便是这江山夺去了皇兄。但是又能怎样呢,这是皇兄的心愿。“皇兄的心愿便是小九”,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你要,你要我有,便是要我这颗心,我也亲手剖开了来拱手奉上。 秦恒想着,回头去看木棺里全无吐息面容安详的秦澜,眸光尽是温柔,又有着挥之不去的落寞。 皇兄,这一回小九如此任性,你还会原谅我吗? “凤羽凰血,生死人,肉白骨。凤凰族,九天神鸟,取雄鸟尾羽,烧成灰烬后和于雌鸟心头血中服下,可起死回生。”秦恒永远忘不了翻阅秦澜旧物翻到《古庆志怪》,看到这段话时的欣喜。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看似无稽疯狂的语句,他却一见笃信,四下搜罗起消息来。原先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却不想真就被找到了。 秦恒回首敛了眼中的柔情,望着趴伏在八卦阵上难以动弹的凤凰,终究还是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秦恒心跳也越来越快,手不由地抖动起来。 皇兄,快了,就快了。 凤芷张嘴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气得凤羽直立。凰彤动弹不得,害怕地闭上了双眼,完全无能为力。 主台上依旧是一片凝重的死寂,唯有猎猎西风,似悲鸣,似咏叹。 就在秦恒离着凰若还有三步之遥时,西边幔帐一股风动,宋勉临空飞了进来,堪堪落在凰若边上。 原来就在宋勉与阿亥争持不下时,镇守着其余七方的听见了声响也陆续聚了过来,登台难度易发高了。正在宋勉不知所措之时,一个白影飞了过来。来人松松地揽了一把他的腰,将他带到自己的身侧,正是沈顾。 “四白,凤芜呢?”宋勉见着沈顾,稍稍松了口气。 “小青梅近来吃什么都无味,估摸着昨夜里偷偷跑去锦州了。” “宋公子,沈公子,今日这台子真的不能上去,你们还是请回吧,之前冲撞皇上的事也只当没有发生过。不然我们真的就得交手了。” 毕竟是有着锦州城里半个多月同住的情谊,阿亥依旧温言相劝着。 阿子却是同他们没什么交情,率先出了手,锐利的铁爪径直朝着宋勉刮去。沈顾慌忙去挡,猝不及防间被刮中了右肩,白衣上瞬间多了一道嫣红的血痕。 “四白!”宋勉开口大喊,却来不及了。 “你没事吧?”宋勉拉着他的衣袖准备看,却被沈顾轻轻拂开了。 “我送你上去,你先拦着秦恒,我应付着他们。我给凰若发了信号,一个时辰多些就到了,你拖着他。” “你一个人应付地了吗?” 阿子先出了手,众人也不能只是看着。 沈顾来不及回答,眼前众人又相继攻了上来。沈顾一纵身,用力将宋勉甩了上去。 凭着沈顾原先的法力,别说是八个,便是八十个也绰绰有余。只是他的大半法力都被封住了,这几日间功力甚至愈发弱了。刚那一下又使了大力,现在有些后继无力,应付间有些吃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付一会还是可以的。 却说回梦台上,阿午等四人奉了秦恒的命令在主台外蜿蜒的木梯上每隔百米留一人守着。纵是主台里传来了巨大声响也不回头去看。 “之遥,让开。” 秦恒见着凭空出现的,把凰鸟紧紧拥在怀里宋勉,冷声喝道。 “皇上,凤凰是神鸟动不得,若是杀了它们,会社稷动荡,江山易主的。” 宋勉感受到凰若的颤抖,又抱紧了些。 秦恒却是连眉头都不曾动过一毫。 “社稷动荡又如何?江山易主又如何?我要的只是皇兄活着,别的又与我何干?我就是要天上为葬,江山作祭。”秦恒仰天大笑,手中的匕首依旧指着凰若,竟有些癫狂。 “秦恒,你疯了!” “是的,我疯了”,秦恒也不理会他的无礼,“之遥直到今日才发现吗?皇兄死的那日我便疯了,我便死了。放手,我不想伤你。” “凤羽凰血的传说是假的,你便是杀了他们杀了我也不能救回秦澜。” “假的?”秦恒脸上闪过一丝痛楚,转瞬而逝,“便是假的我也要一试,大不了就是我同皇兄一起去了。观身不净,观受是苦,我救不了他便陪他。” 秦恒粲然一笑,有些嗜血的痴狂。 “让开。” “不让。” “让开,别逼我动手。”这回秦恒不仅仅是说话,直接动手将宋勉拉了开。 宋勉依旧死死地抱着凰若不肯松手 。两人推搡匕首在宋勉手臂上划拉开一个口子,鲜血疏忽间流了出来,顷刻间水蓝色的外衫上污浊的一片。宋勉好似全无知觉,依旧护着凰若不肯松手。 “之遥,我不想伤你,你也莫要拦我。这日之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再阻挠也是徒劳。你走吧,我现在可以不追究。” “秦恒,我一直当你是兄弟,才会劝你。悬崖勒马为时不晚。人死如灯灭,你又何必强求?” “强求?”秦恒嗤笑。“为什么我想要的,我所求的便是强求?若是换做你,你心爱的人去世了,你找到了能让他复活的方法,你难道不会凭却全力,竭力一试吗?” 这一回宋勉确实不能反驳了。 自己被打入轮回,沈顾一直在等一直在找。自己卧床时,他也说来生必定会来找。便是换做自己,也会如此固执,生生世世执着相寻的吧?宋勉自问。如此想来,倒是有些感同身受了。只是,这弑凤杀凰之事,却是逆天。当初凡人与凤族的杀戮流血,弄得一方土地千疮百孔,花了千年才有了如今的锦州。如此惨事,万不能再重演了。 “我会。只是,秦恒,凤羽凰血的传说是假的,不要试。”匕首太过锋利,手臂上的口子很大,鲜血汩汩地往外流,宋勉觉得有些晕眩,却依旧沉声劝阻。 “我说过,即便是假的,我也要一试。不要误了我的时辰,让开!”秦恒又一把拉开了宋勉。 这一回宋勉觉得头晕,毫无阻挡之力,径直被拉开了。等他再睁开眼时,那匕首径直地就要抵到凰若胸口了。 “秦恒,你要是下手,我就毁了秦澜的尸首。”不知何时,宋勉已经到了那樽玄棺前。 秦澜一直静静地躺在主台一角,无声无息,纤尘不染,似乎这一场因他而起的争执与他全无关系。 可终究还是被卷入了战圈内。 宋勉手上没什么武器,只张着双手准备去掐他的脖子,手臂上的鲜血滴在他脸上,嫣红的一片,格外刺眼。 “你别动他,谁都不能动他,谁都不能弄脏他。”秦恒似乎疯了,一把扔开了凰若,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宋勉躲闪不及,被他扑到在地,毫无抵抗能力。 西风鼓动幔帐,红烛静静燃烧,香只剩下一寸了,主台上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秦恒扑到宋勉身上,眼眸是一片通红,全然失了理智。宋勉虚弱地瘫在地上,死气沉沉。凤芜和凰若已经蔫蔫的,两双凤目望着这边,却是什么都帮不上。那红果子的药性太强了。 只有秦澜,纵是脸上染了一片血迹,依旧是静静地躺着,眉眼安详,似乎周围的一切同自己都毫无关联。 “谁也不能弄脏他,谁也不能弄脏他。”秦恒一直癫狂地重复着这句话,匕首全无目的地一刀一刀落下,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宋勉的身上。 宋勉初时还会痛得叫出声来,后来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痛,双目涣散,没了生气。 凰彤带着沈顾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之遥。”沈顾叫着,扑过去,一袖子拂开了癫狂的秦恒。 “四白,你终于来了。”宋勉艰难地抬眸看他,不经意地笑了,伸手想去摸他的脸。 “骑白马,乘扁舟,天涯海角,恣肆风流。我们说好的。” “嗯嗯。”沈顾紧紧地抱着他,一个劲的点头。 宋勉的衣服上沾满了血污,连带着,沈顾的白衣也被染成了血红色。 “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秦恒。” 宋勉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在没有多余的话语,垂了手晕死过去。 “之遥,之遥。” 沈顾发了狂般地呼唤,只是任凭他怎么喊都没了反应。 回梦台上风吹帷幔,秦澜依旧安静睡在玄棺里,剩下的俱是一片狼藉。 28.尘埃落定 四下静悄悄的,隐约有潺潺水声,间或有温声呼唤。 宋勉努力地辨析着周围的声音,几次三番想要睁开眼去打量,却怎么也打不开。尝试了无数次又失败了无数次后,终究颓丧放弃。 这一回也不知是怎么了,昏昏沉沉地又是以前卧床时的感觉。但是头脑发胀身子却轻飘飘的。与先前那次有些不同。宋勉觉得自己完全游离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就像一块轻飘飘的棉布,风吹到哪便飘到哪,全不用力,无法抵抗。 我这回是真的死了吧,宋勉想着,原来死了就是这般感觉啊。 他依旧记着晕死前全身的痛楚。四下流淌鲜血,纷纷落下的匕首,猎猎西风,漫天黄符。幸亏最后还是见到沈顾了。想到这,于是带了几分欣喜。 白马扁舟天涯海角,看来只能等下辈子了。四白,这一回你可要早点来。 闲躺着全无事做的宋小公子强忍着钝痛,过往种种并着忧心忡忡不安分地在脑海中窜来窜去。 也不知道凤芷和凰若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救出来? 秦恒呢? 爹爹和娘亲知道自己的死讯会不会伤心欲绝?爹爹倒不一定会,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心里装着什么情绪都不表露出来的。娘亲肯定得哭得死去活来了吧。宋勉苦笑。 宋琬肯定掩着帕子在哭,苏徽也会来的。真是可惜了,最终还是没能看着他俩喜结连理。 申生肯定哭成个泪人了。 宋勉一桩一件地想着,脑子益发胀痛,像要裂开来一般。他想抬手去揉,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疼痛像是积聚到了极点,只觉得他们叫嚣着拥堵着,像起义的宵小,像是要把这个脑壳冲开一般。宋勉想要呻吟控诉,却仍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又是长久的昏迷和沉默,宋勉已经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偶有清明,也只是寻思着奈何桥在何处,孟婆汤是忘忧还是忘情。后来,许是痛得过于厉害,麻木了。那胀痛感竟一瞬间消失,再也感觉不到,周遭的声音乃至气息也变得格外清晰,他甚至能闻见淡淡花香感受到翩飞流萤。 宋勉欣喜于这久违的平和舒适和清明洞悉。 倏忽,灵台一阵清明,前尘往事纷至沓来。 天庭上的相遇,北杏山的相守,打入轮回的错愕,被迫离分的不舍,定都的再相识,锦州的重相伴,过往种种,一一划过,皆清晰如昨。 白皛。沈顾。你待我如此,一颗真心可偿得清? 宋勉想着,觉得心里难受,想要起身又渐觉困倦。他虽迷迷糊糊躺了许久,但意识从未真正歇过,现下真的累了。 沉沉一觉,也不知是过了多久。 宋勉是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拱醒的。 待他睁了眼来看,只见着一团红彤彤的小毛球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不用细看,他也知道这是谁。 所以,这里不是地府是北杏山? 纷至沓来的记忆,这一身清爽,灵台的神识,所以,终究是回来了吗? 宋勉低头思量,心里五味陈杂。却只是一瞬的失神,很快地调整了过来。 “白霜,过来。”宋勉笑着将这个闹腾的小东西搂到怀里,将他的小胳膊小腿放规矩了,缓缓地用手帮他顺着毛。 小东西倒是很温驯,窝在他怀里由着他折腾,像是很享受。却仍是支愣着爪子翻着身子在宋勉身上蹭来蹭去,还不忘眯了眼摇晃着尾巴,时不时地轻声叫唤。末了,欢快地伸出小舌头在宋勉脸上舔了舔,还颇为满意地吧嗒着嘴,满是品尝了一块鲜肉后的志得意满。 “乖,别闹了。当心白皛见着了揍你。” “嫂嫂,你偏心。”一阵精光闪过,那小红毛球不见了,只一个一身红衣的小童歪坐在宋勉身上。只见着他嘟着嘴,别过脸,一幅不高兴的样子。“为什么白皛哥哥就可以舔,我就不可以。” “咳咳。”宋勉假意咳嗽几声用以舒缓内心的尴尬,面上却不自觉染上了一片极易觉察的绯色,艳若彤云。 “好了,不生气,待会我给你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真的?”白霜转过头来,硬撑着不露出欣喜的表情来。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若是我骗你啊,我就是那莲池里的臭淤泥。咦,怎么只有你在?白皛呢?” “你把送哥哥的发带送我我就告诉你?”白霜漫天要价。 宋勉不由地笑了,摸摸他的头道:“我送一根新的给你,金色的,这颜色更衬你。” 白霜仰头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白皛哥哥还跪着呢。”白霜撇撇嘴,晃荡着两条腿,不安分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跪着?” “嗯,父君罚他了。父君还是不喜欢你呢”,白霜说着吐了吐舌头,“我们什么时候去买糖葫芦?” 这么一说再联想了一番,宋勉也明白了个大概,不由地笑出声来。 继而诱哄道:“你去帮帮白皛,我以后时常给你买糖葫芦可好?” 白霜眯缝着眼,老神在在地故作思索,然后颇为勉强地点了头。不过他嘴角的哈喇子明显出卖了他。一晃神,小家伙又滚成一团小红毛球,疏忽间就不见了。 宋勉笑笑,起了身,站在轩窗前敞望。 窗外有小桥流水自在肆意,全然是一派江南水乡风光。宋勉抿着唇看得出神。 院有芙蕖盈池,庭有梧桐如盖,岁岁朝朝,北杏山上经年如是。 往昔。 东阁赌茶西厢泼墨,池上观花阶前听雨。 客话巴山惊得雨打芭蕉,剪烛西窗喜见风吹梧桐。 一去经年,这北杏山依旧是这副样子,这身边人依旧是这般性子。宋勉觉得怅然又满足。 什么都不曾变过,我又回来了,于是,当初的坚持并不是错误,也了无遗憾。 天色渐渐暗下来,晨昏有序,这北杏山上与人间无异。 宋勉就这般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屋里有了轻微的声响,他转过头去看,才发现沈顾回来了。 “白皛。”宋勉转身去看他,黑眸深沉。 “子瑶。”沈顾轻轻地呼唤,眸中似有盈盈泪光。两片唇瓣微微颤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只言未发。许久,才拥了他在怀里,将下巴抵在他头顶磨蹭,哽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勉却觉得分明感到了湿气,也不戳穿,笑问着:“跪了多久?” “不久,也就七日。” “我说过我会心疼的。”宋勉摸摸他的手,拉了他回桌上坐着,斟了杯茶递与他,又颇为自然地为他揉起膝盖来。“同意了吗?” 等了许久不见回声,继而抬头看他,只见他捧着那杯热茶一直盯着自己看。 “别看了,我会一直在的”,宋勉拍拍他道,末了又补了一句,“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不辛苦。母后和霜儿都帮着我们,凤族那边也消了气了,父君再生上一段时间的气也就好了。” “真好。” “说起来这一回还多亏了凤仙。” “是吗?” 说道凤仙,宋勉又想起凡间种种,有些担心地问道:“我这是昏睡了多久?爹爹和娘亲他们可还好?秦恒他……” 宋勉望着沈顾,尽是询问之意。见着沈顾一脸忧虑愈发担心。 “终究还是没能护着他吗?”宋勉长叹一声,满是遗憾与自责。 “秦澜没活过来”,沈顾缓缓说道。 “我知道”,宋勉又是一声长叹,言语中依旧是掩不住的遗憾,“凤羽凰血的传说是假,即使他为他聚了魂,收了魄,那灵肉分离却是聚不回来的了。” 此时沈顾却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来,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别皱着眉了,看得我心疼。” “好了好了,也不逗你。还有一个好消息。虽然秦澜没能活回来,但是‘宋勉’依旧活得好好的。”沈顾说完,等着他的反应。 “我?”宋勉诧问道。 “额”,沈顾捂着他的双手,缓缓地揉搓着,顺带想着措辞。 他的双手冰凉的,指甲末端还有着淡淡的紫色,许是刚在窗口吹风吹的。 “严肃地说,活着的不是你。”沈顾纠结了许久,给出了这么一句话。 “那是……”宋勉脑海中晃过一个可能性,惊讶地望着沈顾,眼含质询。 沈顾点了点头。 “真的?”宋勉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这事也多亏了凤仙。她在凤族久居无事,看多了话本子,最是见不得生离死别的,又觉得秦恒是情根深种,唏嘘不已。于是便出手帮了他们一把,依仗着她的地位,凤族也不便说什么。” “那便最好了。”宋勉抿了抿嘴,脸上又有了笑意。 “凡间的事都了了,现在该说说我们的事了。” “我们有什么事?”宋勉颇为不解。 “刚刚白霜还同我炫耀说你要送他发带,给他买糖葫芦。”沈顾说着颇为不满地往他腿上倒去。 宋勉一听,笑了,帮他理着头发像是在顺毛:“你和个小孩置什么气。” “他还和我炫耀说,他刚舔你了。”沈顾哼了一声,益发像个孩子。 “唔,他就把我当肉排在舔呢。”宋勉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辩解。 哼!沈顾依旧鼻子出声,表示自己很气愤。 “院子里的芙蕖开得真好啊。”宋勉打着哈哈,试图转移话题。沈顾却全然不吃他这套。 “就算是肉排也不能让别人舔。你是我的。”沈顾霸道地宣告着占有权。“我也要舔一舔,不我还要啃。”说着俯身压了过来。 宋勉想要推开他,却还是被他擒住了嘴唇。 “唔唔,让别人看到了不好。”宋勉挣扎着,好不容易寻见了机会出声。 话音刚落,那敞开的轩窗和木门便像是长了耳朵般识趣地关上了。 红烛锦帐,灯下佳期,温声细语,枕上相思,都拘于这一室之内。 屋外,小桥静默流水潺潺,也识趣地紧,全然没有窥探的意图。 院有芙蕖盈池,庭有梧桐如盖。东阁赌茶西厢泼墨,池上观花阶前听雨。 客话巴山惊得雨打芭蕉,剪烛西窗喜见风吹梧桐。 北杏山上,岁岁朝朝,经年如是。 岁岁朝朝,你也如是。 纵然易地而处,换了名姓,一见了你,我仍是觉得欢喜。 纵然碧落黄泉,天上人间,兜兜转转,我还是回到了你身边。 你一直都在,我一直都在,吾生若此,夫复何求? ——正文完—— 番外一:两厢厮守 深夜,皇宫。夜深阶凉,无星无月。 郑公公端了碗参茶并着几碟子点心,在门口踌躇了良久,终于还是一咬牙一狠心小心地推开了眼前的门。 房间里点着数盏宫灯,明亮但不刺眼。安息香静静地燃着,偶有哔哔啵啵的响声。 宋勉一动不动地躺在龙床上,安安静静地,甚至连呼吸声都觉察不到。秦澜依旧穿着白日里的衣服,面上疲惫,眼下青黑。 “皇上”,郑公公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惹怒了他。 秦恒却不回答,也不转头看他。 “皇上,喝杯参茶吃点东西吧。”郑公公继续小心翼翼。 秦恒仍是一声不响,捧着宋勉的手,定定地望着龙床上的人。 “皇上,那奴才先放着,您要是饿了记得吃。”郑公公也无奈,放下参茶和点心,又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这才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皇上自从祭典那日从东阁一身狼狈地抱了昏迷的宋小公子回来之后就一直这么守在床边,朝也不上,饭也不吃,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官员们新递的折子堆了半个案台也不搭理,宋丞相几次三番来觐见也不见。甚至不言不语,整日里尽是一幅死气沉沉的模样。宫里有些碎嘴的不懂规矩的宫女公公甚至开始传些圣上和宋小公子相爱相杀的故事了。 郑公公毕竟服侍了这么久,对这两任皇上都有感情,如今见他这般哪能不心疼。 他无奈地望着昏暗庭院里的零星宫灯,长长地叹了口气。 屋内。秦恒依旧捧着宋勉的手,只有一直感受到他的脉搏他才能安心。 一室静谧,良久,他才轻轻地叫了一声:“皇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那日在东阁回梦台上,他真的是发了疯失了理智,只觉得皇兄的尸首不能被人触碰,那匕首才像雨点般密集地刺下去。 后来?后来被一个白衣男子狠力地推了开来,祭台上一片狼藉,眼见着祭祀的时辰就要过了,凤羽凰血取不到了,再想救皇兄简直就是回天乏术。 秦恒瘫坐在地上,一身的血污,鬓发凌乱,外衣破碎,神情沮丧,累累若丧家之犬。他很愤怒,为什么别人求仁得仁,他只求个人却求而不得?那一刻,他真的想过自杀,匕首都要搁到脖颈上了,却远远地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 “咦。这是你的爱人吗?”竟是问他的。 秦恒却不理她,拿了匕首径直准备自刎。 那女子也不知用了什么怪力,隔空取了他的匕首,拿在自己手中把玩。 “他死了。” 依旧是那女子,无波无澜的三个字,却像是利针毫不留情地扎在他的身上。 这时他死寂的脸上才沾染了愤怒,有了生气。他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发泄心中的不满与不忿,却只听着那轻轻浅浅的声音继续不温不火地说道:“我能救他哦。” 话音刚落,又听着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驳道:“如此不妥,父君要怪罪的。” “他还奈不了我。你看呢,我看了那么多人间的话本子,最见不得生离死别了。我一直觉着这情爱是人间最美的景致,为何非要弄得人家阴阳两相隔?” 秦恒抬眼,就见着说话的女子就蹲在他跟前,巧笑嫣然,眉眼如画。 那一瞬,就像是看到了漫漫长夜里的微光,就像是溺水的泅徒握住了保命的稻草。他甚至将她视作神祗,想要跪下祷告祈求。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嘟着嘴,双眸晶亮,笑道:“不必谢我,好好待他便是了。唔,你要是真过意不去,来日里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交由我写成话本子,可好?” 无关痛痒的条件,秦恒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那女子踱到玄棺前,伸出手来。秦恒怕她损了秦澜的尸身,几次三番想要冲上去阻拦,按捺了许久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那女子在玄棺上悬空探了许久,方才负了手,来回踱步。 “这魂魄聚得甚好,只是灵肉分得久了,虽然尸身护得很好,但仍是回不去的”,眼见着秦恒又要冲动了,她又接着冲昏死过去的宋勉努努嘴道,“这具身子到挺合适,我修补修补便能用,你可愿意?” 听了这么一句,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御书房说的话来。“我爱的是他,是他的灵魂,不是那副皮囊。纵是他换了形容样貌又如何?纵是变成你那副模样,孤也依旧甘之如饴。” 那日说得言辞凿凿,今朝却犹豫了。 这边秦恒尚在踌躇,那边却有人不愿意了。 秦恒想了好久才下定了决心,那边絮絮叨叨也终于让了步。那白衣男子不依不舍地松开了一身血污的宋勉。又同那女子絮叨几句,又不知做了些什么,这才与另一女子相携踏云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都比较神奇,秦恒至今不能接受。 直到他抱了“宋勉”回来,在这床前枯坐了三日,仍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可最让他抓狂的却是,这都三日了,为何皇兄还没有醒过来。 秦恒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身心俱是疲惫。 秦恒尚在抓狂,就觉察到手里轻微的动静。 紧接着又是嘶哑干涩的声音,“水,水……” 冷不防地听到那人的声音,恍若久旱之人忽逢甘霖,秦恒又惊又喜,颤抖着抬手去摸他的脸。“皇兄……”轻轻地呼唤着又递了水,小心地喂与他喝。 “皇兄,皇兄。”秦恒不知疲倦地叫着,欣喜地全然像个孩子。 “小,九?”“宋勉”望着面前这个欣喜若狂的孩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小九,我不是死了吗?我?你?……”秦澜觉得头有点痛,捂着头兀自难受,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面前的事实缘何诡异? 秦恒揽了他到怀里,轻轻地帮他揉着头,温言安慰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等等我再告诉你。” “小九,真的是你吗?我,我……” “皇兄,是我,是我。”秦恒喜极而泣,紧紧地拥着他不肯放手,生怕一转眼他又没影了。宋勉身上的伤已经被凤仙弄好了,所以他也不怕误碰到伤口。 秦澜仍是错愕,却由着他抱着,看着他这幅孩子气的样子宠溺地笑了。 就这样带着抽噎和啜泣抱了很久。秦澜才幽幽地说了句:“我饿了。” 秦恒这才松了手,抹了把脸上的眼泪,忙拿出刚刚郑公公送来的糕点。又怕糕点太干他的胃就不进食受不了,小心地掰成小块,又拿了温水给他喝。 这些事本是可以差下人来做的,但此刻他乐得亲力亲为,完全不想有第三者在场扰了如此美好的重逢与独处。 两人缓缓地吃着,秦恒只管看着他,顺带解释着这些时日里发生的事情。 “所以,我现在是之遥?”饶是我们的庆显宗才思过人,现在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可事实就摆在这,不信也不行。 秦恒温驯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一动不动,直勾勾地像是要把他吞下去。 秦澜不由地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世间当真有这般事?” 我们的圣上也不含糊,一个劲地讨好献殷勤,还不时地拿出政绩来显摆,分明是一幅“皇兄,你夸奖我吧,你夸奖我吧”的模样。 秦澜倒也如他所愿靠在他怀里又摸了摸他的头。秦恒整个人温驯地像着小猫,这副模样若是叫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们见了必定是要瞠目结舌的。 “皇兄,这皇位还是你来坐吧。”秦恒小声说。 “为何?”秦澜笑问道。 “你是皇兄,是兄长,这皇位理应是你的。更何况,你一心想着庆国政治清明,又有济世之能。我对这些却是全无兴趣的。”秦恒越说越小声,心里是极不愿皇兄继续走以前的老路子,可是那是皇兄的心愿。 皇兄的心愿便是我的心愿,一向如此。 “那你呢?你想我坐这皇位吗?” “自然。”秦恒回答得毫不含糊。 “嗯?” “不愿。”秦恒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想你和我长相厮守,天涯海角。” 说着,还红了脸,别着脸不敢看他。 “好。那便依你的,我们长相厮守,天涯海角。”秦澜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说话时温热的吐气全落在他身上。 “皇兄?”秦恒惊讶地回过头来。 秦澜牵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笑道:“小九,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是那个一心济世的秦澜了,我只是恋慕清风明月的宋之遥。” “皇兄……” “莫哭。多大个人了。还是这副模样,当心我不搭理你。” 秦恒受了威胁,惶然无措,紧了紧怀抱,生怕怀里的人真就走了。 “我先时一直想写本地理志的,但没能有机会,这一回,总算得了空,你可愿陪我?” “嗯。愿意愿意,我们去锦州吧。阿亥他们回来说锦州风情极妙。” “好,我们离开定都到锦州安一个家。篱笆小院,院里种两棵香樟,种几亩地,养花酿酒,时不时地去四下逛逛。南上晋州,北下蓟城,这南南北北都是我的土地我却从未去过,还真是遗憾啊。小九,你可要陪我了了此生夙愿。” 秦澜含笑喟叹。秦恒默不作声,紧紧抱着怀里的人,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真微妙 屋外,御花园里宫灯林立,隔几步便是一片光亮。丹桂飘香,秋光甚好。 庆茂三百二十六年春末,秦恒传位于闽王。念闽王尚年幼,又以宋励为辅臣。 又三日,闽王即位。 庆茂三百二十六年秋,秦恒携宋勉离定都,踪迹不定。 又十年,有《庆国地理志》一书传世,文笔清丽,说奇志怪妙趣横生,与八年前的《焚情》风头无二。只可惜此二书作者皆不详,实乃文坛的一大遗憾。 就在此书在文人中起波澜之时,锦州城南锦山下的某个篱笆小院里,某人看着两个樟木箱子生气:“买这两个没用的箱子作甚?” 另一个人没皮没脸地挂在他身上,委委屈屈地说道:“不只是箱子,里边还有丝绸的。” “买箱子送丝绸?” “不是,都是我花银子买的。” “翅膀硬了啊,花钱还这么大手大脚的,你知道赚银子多么辛苦吗?额?”某人闭眼皱眉表生气。 另一人依旧死皮赖脸地吧嗒着他,不知疲倦地蹭来蹭去,只把他的脾气都蹭没了,还强自解释道:“可是,两箱丝绸,两厢厮守,我也不过是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嘛。” 又说了些什么实在就听不清了。只见着小院里凤仙花开得嫣红,两棵香樟相互依偎着,又是一年秋光好。 番外二:几人欢喜几人忧 宋申生近来很烦恼。 小叔叔找了个小婶婶?好吧,这确实是自己多年来的梦想,但是为什么这小婶是个长得漂亮的大人物。唉,祖父常说以后自己不能被小叔叔比下去的,所以真的得抓紧了找个漂亮的媳妇了吗?可是周围的姑娘真是缺指可数啊,不是年龄太大就是尚在襁褓,好不容易有个适龄的,过几日就要全家迁往晋州了。 还有就是,居然真的长小肚子了。而且好巧不巧,大姑姑居然带着小梅和小猗来了。呜呜呜,看来这大表哥的威严真要不保了。 宋励最近很烦恼。 什么?小儿子把当今圣上勾搭走了,虽然这个圣上已经退位了,但是作为一个三朝元老,忠心耿耿,真的觉得很惭愧很惭愧。 苏徽近来很烦恼。 好不容易考了个功名沾沾自喜准备预备上聘礼迎娶宋琬了,可是为什么宋勉这小子居然勾搭上秦恒了。秦恒是谁啊?那可是当今圣上,好吧,是上任的,但是这女婿,额,儿媳?这么厉害,让自己这个准女婿压力很大啊。 凤仙近来很烦恼。因为她被关禁闭了。 不是说我是远古遗孤么?不是把我当祖宗供着的吗?我不就是救了个人求了个情吗?为什么要罚我思过,为什么还要我抄佛经?= = 凤芜近来很烦恼。因为他什么都没做。完全无事可做,要长蘑菇了。 凰若近来很烦恼。哎呦,我说,常鹰你只是个打酱油的好不好,能不能不要总在我面前晃达啊。 白霜近来很烦恼。因为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伸出舌头来舔自家嫂嫂了。而且,糖葫芦吃太多了,牙有点疼。 白皛近来很高兴。宋勉近来也很高兴。原因你们知道的。 宋夫人近来很高兴。 你们自家小儿子半死不活地闹腾了两回,现下活蹦乱跳又恭顺懂礼的,换做你你能不高兴吗?再有,你看看,这小儿子带回来的人,虽是个男的,那长得确实好看,而且以前还是当皇帝的啊。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仔细算算,大姑娘带着孩子回来小住,两个小的也要成婚了,这人生,儿女成双,各自安好,还有什么能奢求的? 宋琬近来很高兴。 打了这么久地酱油终于要成亲了【喂,您能给我弄个婚礼吗?啊啊啊?什么?风太大听不清。 凤仙近来很开心。 虽然被关了禁闭,虽然被罚了抄,但是凤仙是谁啊,那可是阅尽话本无数,光看这与凤族一众违和的名字就知道与众不同了好不好?好不容易这回又有个如此精妙的话题,刚好趁此处洞深人静赶紧写起来。唔,起什么题目好呢?额,凤凰涅盘方能重生,爱是至死方休,额,要不就叫《焚情》。【其实叫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抱稳了我的大腿,你的小说就一定能红~ 秦恒近来很高兴,秦澜除了纠结以后怎么不露馅外也很高兴,原因同上上上上。 常鹰近来很高兴。白皛去了,凰彤回来了,自己的机会是大大的。 【小青梅名字的来历】 小青梅为什么叫小青梅呢? 额,听我长话短说,原因是酱紫的 话说凤族一向子嗣些微,又有同外族联姻的,一来二去的,子嗣愈少。 这一代凤君和凰后已经育有了一儿一女,这胎里又怀着一个,实属难得。凰后怀孕时喜食酸,最爱吃青梅。吃了百八十天的青梅之后,凤芜出生了,皱巴巴地就像个腌渍过的青梅子。难后,小青梅就叫小青梅了。 番外完
推书 20234-03-23 :缺席 上——苍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