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此山中——捏麻花

作者:捏麻花  录入:03-22

 文案:

 师徒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三,穆天聪 ┃ 配角:谢武,秋心鹤 一、 江三自小在山上长大,师父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襁褓中的柔软婴孩。江三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初记事时师父便告诉他姓江,因为包裹他的锦被上绣有江字。不能确定的姓氏还有师父随意给他起的名字,这些江三都不在意,师父捡了他养了他,这样就够了。 江三寡言,每日除了练功读书,就是打扫庭院收拾石屋,连和师父都甚少说话。他还有两个师兄,大师兄姓秋,名唤秋心鹤,二师兄叫谢武,而师父总是秋一谢二的叫,以致江三以为他们也是师父捡来的,于是平日里和师兄们从不谈及身世。直到十几年过去,大师兄下山那天,江三才知道,秋心鹤原是有家的。 又过一年,二师兄也到了下山的日子,江三送他到山脚下,谢武拍拍他笑道:“师弟以为我也同大师兄一样?那你可错了,我是四岁那年自己找上山的。哈哈哈。” 谢武大笑着离去,江三哼了一声,转身便独自回山了。 这个时候,师父已经离开很久了。山上于是剩下江三一人。师父师兄们都在山上的时候,除了二师兄喜欢闹江三之外,日子过得祥和安静。江三并不在意长幼辈分,谢武要是闹他,必然回击,二人时常上房拆瓦鸡飞狗跳,这种时候大师兄偏只在一旁微笑着看。 一个人的江三每日还是练功读书,种地采药打扫石屋和庭院,隔数十日下山到最近的小镇拿药材换些杂物。 小镇离山里不算远,运功提气飞奔半日即可到,但江三痛恨赶路,每次不得不去镇上的集市就变得十分暴躁易怒,他觉得师父的山头有些偏了。江三看过一些江湖奇情逸事的杂书,多半是谢武塞的,他总说师弟从小长于山中,不知山外之事,难免孤僻,江三自不以为然。虽然谢武有些郎当之气,不过总还是师兄,江三应付着随便翻看过几本,每每看到描述世外高人隐于大漠中心雪山之巅,就觉殊为不解,苦寒之地活人何以生存,武学造诣再高也并非不吃不喝的神仙,于是江三在自己的理解里把谢武给的书定义成江湖人士的意淫。 像他师父这样住在江南普通山头的,才是真正修武之人。 在集市上江三惹过一些麻烦,他总是把人撂倒就扬长而去。以至后来镇上的混混见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冷然青年便退避三舍,实在是被打怕了。江三不喜欢解释也不会多说话,无端冒犯他的,一概用武力解决。虽然对付混混江三是胜之不武,但他毫不觉得不妥,无理之徒就该受些皮肉教训。而且平静的日子里,也就这些人偶尔能供他练练拳脚了。 无聊使得江三更加面无表情,就在他以为将这样孤独终老时,师父回来了。江三暗下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一身的武艺能在死去之前找人彻底切磋而不至浪费了。 可惜,师父身后还跟了个小孩。江三阴着脸嘴角抽搐,他的师父怕是又捡到小孩了。 “从前明明是那么个大眼睛白嫩的小孩……” 这是师父说的第一句话,师父下山那年江三满十五,四年过后,江三已然脱去最后一点稚气,少时圆润玉琢般的小脸磨成了冷硬的瘦长。师父看着他直摇头,江三心下明了,师父这是在惋惜他的少年模样,他自己当然无谓。 跟在师父身后的小孩蹿了上来:“世伯,这里还有别人吗?这位好看的哥哥是谁?” 师父闻言大笑:“天聪,他就是我给你找的师父。”笑过之后正色道:“江三,这孩子就是你的徒儿了。” 小孩此时当即跪倒在地,三拜大礼行过。 “徒儿穆天聪拜见师父。” 江三略点了点头,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师父除了传他武功之外,似乎硬要将捡小孩的癖好也传下去,江三的眉心于是拧成了麻花。 二、 穆天聪刚满八岁,而且他不是师父路边随便捡的,江三懒于打听年幼徒儿的家世背景,只知道是师父友人的幼子,不管出身如何,于他是没有差别的。 师父把八岁小孩扔给江三就闭关去了,行前叮嘱:“早睡早起,勤加修武。”江三见师父端起慈爱的笑脸,不禁打了个寒战,脸色更黑了,关于小孩年纪偏大根骨不佳的评语只好成了腹诽。 穆天聪倒是机灵,说着恭送师祖之类的谄媚话,江三翻了个白眼,一个人的清净日子算是完了。 江三站在寂静石屋围绕的庭院正中,这里除却青石铺就的路面外,只在角落栽了几株银杏,初秋之色已然覆上了飘摇的树叶,映得山色天光分外明净。 江三不语,看着斑驳树影中的穆天聪,片刻后招了招手。穆天聪欣欣然跑向他,脆生生地喊道:“师父。” 江三皱了皱眉,如此只能这样了。 穆天聪起步年纪虽稍嫌大了,不过胜在聪慧伶俐,资质颇高,而且基本武功底子竟十分扎实。江三总拿着戒尺在一边看他练功,琢磨着怎样下手,可惜穆天聪一直没给他机会,江三心里也绝不愿承认关于小徒根骨不佳乃错论。 初始江三按着少时师父教他的套路指点穆天聪,很快发现穆天聪甚为狡诈,能举一反三不说,还能准确揣摩自己下一步的用意。江三扔了戒尺,恨恨地想到自己少时跟着师父按部就班从不逾矩,如今这小孩恐怕可以一日千里。 江三转念又想到不久之后有人能陪自己练拳脚,嘴上不说心下暗喜。穆天聪的好处也远不止这一项,扫地等杂事也再无须江三动手了。 “师父,师父。” 八岁小孩声音清甜,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喊江三,江三却只觉聒噪。午后江三喜欢坐在银杏树下看书,这时穆天聪会赖在边上,趁他不备就爬上膝头。江三每每脑门扯起青筋,心道这小孩烦人,挥手让他下去。 “师父不喜欢徒儿。” 终于有一次,穆天聪委屈了。 江三见小孩泪眼盈盈,嫩脸憋得发红,心道自己难道作恶多端么,只好不耐地摸摸小孩的头。 “不是不喜欢,你是我徒儿。” “那师父对我笑一笑啊。”穆天聪立时站直了,粉团一般的小手掌扒住江三的膝头。 江三无奈地咧了咧嘴角,硬扯出来的弧度配上他斜飞的凶狠眉毛,眼角微下垂着,阴鹜多过笑意。穆天聪却没被吓退,高高兴兴地回了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师父笑了,师父笑了。”说着便爬到江三身上,不等他喝止,迅速搂住江三脖子,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江三顿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小孩,果然是来讨债的,这口水多肮脏啊。 三、 江三一把拎起麻烦小孩,扯了小孩衣角擦脸,眼角垂得更厉害了。穆天聪悬在半空,不住挥手踢腿。 “师父,师父,徒儿用手给你擦嘛。” “手更脏!” 第二天午休,穆天聪甜笑着又爬到江三膝头,举着雪白的爪子晃悠。 “师父,闻闻,徒儿刚洗过手,香的。” 江三在心里骂娘,他不惯有人如此贴近,恼怒之下突然就站起身来,一身戾气震得银杏叶子落满肩头。穆天聪没防备,直摔在青石板上,顺势滚了一圈,抬头间,额上俨然已擦破。江三心道这孩子真是堪堪将他逼至恶贯满盈的境地,也顾不得扶他,咬咬牙转身进了屋,穆天聪只好顶着渗血的额头呆坐原地。 不多久,见江三手执一瓷瓶走出来,行至穆天聪面前便狠狠蹲下,从瓷瓶中倒出药水往小孩额头抹,末了愠道:“学艺不精,反应迟钝。” “师父教训的是,”穆天聪对着江三凄凄哀哀,泪光隐隐,“徒儿腿也疼。” 江三闻言气势汹汹地卷起小孩裤腿,膝盖处果然青紫了,衬得嫩藕似的腿格外惨然。想到自己的罪状又添了一条,江三不由头痛欲裂,只得伸手轻揉小孩膝盖。 穆天聪破涕为笑:“师父真好。” 江三抽搐着想果然是小孩心性,熟料这幼徒续道:“师父抱徒儿回屋吧,徒儿疼,走不动。” 江三忍了忍,才没把瓷瓶砸烂,又思及万一伤到筋骨留下后患,此时还是少动为上。当下僵硬地抱起穆天聪,小孩立即乖顺地蜷入怀中,双手紧揽江三脖颈,这下想把他扔出去也不能了。 穆天聪的腿数日青紫不消,江三只得又早起打扫庭院。浅金色银杏叶一夜间便铺满青石板路面,清晨秋风微卷,落叶打着旋儿起起落落。穆天聪坐在石屋前台阶上托腮望过来。 “师父,不要扫了吧,叶子铺在地上多好看。” 江三瞪了一眼:“他日溃烂,腐朽难看。” 对于这种反应,穆天聪习以为常,接着便朝江三伸出短小胳膊:“师父抱,时辰要到了。” 江三看了眼天色,扔了扫把过去抱起小孩。穆天聪指的是晨间练心法的时辰,每日师徒二人都于这个时间登上山顶,念口诀运气打坐。 穆天聪趴在江三怀中,搂得很紧。走在山路间,江三依然冷面,不过之前抱起小孩便想摔出去的念头已经不甚强烈了。 四、 顺着狭窄山路行至山巅,是处苍松翠柏,青岩环列,其间则为开阔平坦之地,地势稍低处得一汪碧水,终年不冻不涸。碧水以北独得一高耸巨岩,气势雄浑,自成一景。师父当年在岩石背面发现洞窟,遂成了他闭关修炼之地。 江三带着穆天聪,远离水潭,捡了块探出山体的平坦岩石盘腿而坐,但见四下群山俯首,薄雾升腾。江三闭目默念心法,少顷内息便运行周身。一个时辰之后收势调息,只觉心如明镜,孤月自悬。 论武艺修为,江三与两位师兄不相上下,师父从不拿徒弟们相论,至于师父从属流派路数,江三则毫无头绪。谢武那些杂书写得纷繁芜杂,甚至天花乱坠,本本武功秘籍皆仿若一统江湖无所不能的神书,江三以为,若那无数的秘籍都是神书,武林中人得之便成大统,与人人无书有何分别。师父以内功心 法为主,剑术为辅,心法到则剑术成。那剑式均以心法为根基,心法催动内力运行,内力激起剑气并配合招式制胜。 穆天聪倒不负其名,聪慧过人,除了练熟一套基本掌法,心法也已领悟初级。此时和江三并坐,也毫无普通小孩的不耐,颇为沉稳,只是心法练完之后又露出了甜笑。 “师父,师父,徒儿今天感到内息又强了。” 江三拧着眉,还是锅底一般的脸,“小有所成,戒骄戒躁!” 穆天聪膝盖青紫褪尽那天,江三允许他跟着一道下山采买,不过带了小孩行路迟缓,走了一段,江三愤恨地抄起穆天聪,本想夹在腋下,不料小孩很机敏,哧溜便钻到他怀里,牢牢抓着江三衣襟不放。 “师父,抱。” 江三几欲呕血,却也不愿误了赶路,再拖拉天黑前恐怕回不了山里,只得把怒气发在山路上,一路飞奔足不沾地,沿途惊飞虫鸟枯叶无数。另有穆天聪不时的惊呼,诸如“师父跑得真快”“师父轻功真厉害”“徒儿也要飞了”之类。 江三终于大怒:“顽劣雀跃,罪无可恕!” 时至中午,师徒二人终于到了镇东头的集市,此处紧挨官道,有驿馆酒肆。江三寻了熟识的小贩,照例拿药材换了油盐之物,放入身背的竹筐中。小贩笑嘻嘻看他收拾停当,伸手递了一小块碎银过来,江三皱眉并不接。 “上回换的药材里有小株首乌,想是小哥未察觉。我思量着断不能损熟人的利,小哥千万拿着。” 没等江三接话,穆天聪踮起脚,短小胳膊一伸,把那碎银收了下来。 “谢谢大叔。” 穆天聪还在做乖巧伶俐状,江三转身就走,他早不记得上回换出去的药材,他懒得分贵贱,每次都是拿出一把混杂的东西。 穆天聪甩着小短腿追了上来,扯住江三衣角,很是高兴:“师父,我们有钱了!” “铜臭之气,浊不可闻!” 五、 虽说穆天聪较普通孩童沉稳,但终究稚气未脱,难得到热闹处所,不免也心痒了,愣是垂挂在江三手臂上,四顾不暇,不愿离开。 江三心想自己已然把这小孩喂成猪了,挂在身上竟觉得颇有些沉。穆天聪不知师父此时心思,摇着江三衣袖说了句正赶上添堵的话:“师父,师父,既然有钱,我们去店家吃东西吧。” 江三半眯起眼目露凶光,穆天聪似是没看到,继续说道:“您既然说银子不好闻,那我们还是去花了好。” 师徒二人就近拣了家酒肆,因为江三竟然觉得徒弟说得没错。小二把两人引到里侧一张八仙桌前,江三半僵着落座看小二忙着添茶水,他其实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另一边穆天聪倒一本正经地叫起了小菜米饭,配上他生嫩清脆的童音,在这家小酒肆格外引人注意。 不多时上得饭菜,穆天聪索性跪到长凳上,攥了筷子给江三夹菜。江三尝了一口,接着又去夹,一时间觉得和平常吃得大不一样,不由胃口大好。穆天聪吃了几口却停下来,手肘支在桌上歪头托腮目不转睛地盯着江三。 “何事?” “师父,好不好吃?” “嗯。” “和我们平常吃的不一样吧。” “是又如何?” “师父,那您觉得为什么会不一样呢,都是青菜?” 江三吃饭的兴头和耐性快要耗光了,青筋鼓了鼓,横了徒弟一眼。 穆天聪嘻嘻笑着,一点不怵。 “师父呀,店家的青菜是油锅炒的,您的青菜是水煮的烂糊糊。” 江三怒从心头起,小孩分明在抱怨,可自己哪晓得菜怎么烧好,统统扔进锅中,加水和油盐一起炖熟能吃就行,当然他知道要烧得久一些,焖烂熟透了方能食用。一顿饭吃得江三颇为气闷,但又不能甩了筷子,毕竟味道确实上佳。 此时,邻桌来了三个熊腰虎背的莽汉,喊着官话,三把大刀往桌上一撂,直把那八仙桌拍得震天响,唬得小二战战兢兢,腿脚发软。几个人酒水下肚,说话越发肆无忌惮,不干不净了。 江三皱起了眉,心道实在聒噪。许是他眼神太过不善,那三个莽汉齐齐看了过来。貌似为首的那个站了起来,又把大刀拍向了桌面。 “臭小子,他娘的看什么!” 六、 江三冷哼了一声,站起来把小贩给的那碎银子扔在桌上,拎起穆天聪就要离开。可那莽汉有心找碴,立时也站起身来,横了把大刀挡在江三师徒的去路上。江三抬脚踹向那刀,只见大刀打着转飞出窗去,落到外面地上,发出金石碰撞之声,果然是结实的真家伙。 莽汉上升到怒发冲冠气红眼的当口,江三带着穆天聪已经绕着走出了酒肆。行至街口开阔之地,江三停了下来,转身等着,那三个莽汉果然一齐凶神恶煞地追来了。大刀除了鞘,插进青石地面泥缝里,亮晃晃地威胁着离它两丈开外的师徒俩。 “臭小子!跪下来给你爷爷我的刀磕三个响头就饶你不死!”刀主人吼声震天,路人纷纷闪避。 江三弯下了腰。 莽汉放声大笑,正仰天得意之时,听得短促尖锐的一声夹着劲风从他腿边划过,身后两人也同时惊呼出声。刀主人低头,只见刀身宽阔处已然开了个小洞,那形状就像地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子,他打了个哆嗦,再抬头望向对面的年轻人,冷着脸正随意把玩手中的石子。 江三刚才弯腰当然是为了捡几颗石子,穆天聪在一旁拉他衣角,声音不大不小:“师父,您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呀,我想给我的剑打个小洞,把我那块玉系上去。” 江三翻了翻眼皮,不予回答。 两丈之外的三个莽汉现下却有些慌乱,为首的刀主人抽起那把开了洞的大刀,极力恶狠狠地说道:“臭小子!你等着!你爷爷我要事在身,下回别再让我看见你!” 说罢转身就走,三人脚步甚是凌乱,身后之人此时却发话了:“那就这回。” 对于此三人而言,这话不啻魔音穿耳。 天快黑的时候,江三抱着穆天聪背着竹筐刚走了一半的路,江三想着下回再不能贪玩耽搁了。穆天聪依然紧搂他的脖颈,一路都笑嘻嘻的,江三想问,却又懒得说话。 “师父。” “嗯。” “徒儿在想那几个人碰到师父真是倒霉。” “嗯。” “我要快点长大,”穆天聪把脸贴在江三的胸前,“好陪师父打架。” 江三在心里笑了笑,他确实需要。 穆天聪没有辜负江三心里的期望,此后三年中吹气般长大了不少,师徒俩每日鸡飞狗跳般到处切磋。晨间练完心法就开打,几个回合过后江三再指点一番,跟着再打,从山头打到山腰石屋,横扫四周,上蹿下跳,无处不是练武场。如此下来,江三觉得石屋庭院的虫害都尽去了。 三年前师父出关之后便云游去了,山上只得江三师徒二人。这一年年关将近之时,却来了两个做管事仆役打扮的访客,带着穆家的书信要接穆天聪回家过年,并请江师父一道前往做客。穆天聪自是认得此二人的,家中的管家和贴身小厮。 江三断然拒绝了做客,穆天聪甚是不舍,扯着江三衣角不放。 “师父,等徒儿回来给您带好吃好玩的。” “暴食撑死,玩物丧志。” 七、 于是过年江三又独自一人了。 过完年下了场小雪,石屋青瓦上蒙了层薄薄的白,庭院中银杏枝桠也微染了霜色,在晨光暮色里悠然独立。郎晴天气,雪化得很快,不多久山巅那汪碧水也冰雪尽褪,穆天聪却还是没有回来。 江三找出小徒弟年前烧的陶制茶器,壶身坑洼扭曲,形制非圆非方,茶盏大小厚薄不等,粗陶色呈暗褐,毫无品相可言,当时小孩郑重地送到他手里,说是孝敬师父的。江三想到那次穆天聪把屋后的简易石窑烧了个里外黑透,额上青筋又浮了起来。 直接在青石地上坐了,江三拎过小泥炉在一旁烧水,竹筒里盛着山里摘的野茶,不多时水开便往小陶壶里添,茶香立时漫了开来。江三稍闻了闻,有蒿草的气息。 转眼已到了开春之时,江三站在山路边,这山虽离市镇不远,来的人却很少,山路倾斜崎岖,大小碎石条随意铺就,寻常人走起来甚是费力。江三略略往山下望,仍是没有人影,突然间觉得一人的光阴有些长了。期间他去过镇上,又巧遇了前次带刀的莽汉,这次他们一行六人,冲上来将他围在中央。江三心下却恶意地觉得愉悦,不消说,把那几人一顿饱揍。 桃树枝头立起了骨朵,银杏叶子发了新绿的时候,穆天聪回来了。送他上山的管家小厮当即告了退,穆天聪站在石屋庭院银杏树下,第一次见到江三的地方。 “师父,我回来了。” “嗯。” 江三身形一闪,到了穆天聪跟前,他拧眉垂眼看着徒弟头顶,乌黑的头发梳了齐整的小髻,似乎又高了些。穆天聪抬头迎上,甜甜笑着,眨眼间却已出手。师徒二人见面不过两句话,便又上房掀瓦,飞沙走石了,过了数十招,才一同落地收势。 “多谢师父指点,”穆天聪朝江三行了礼,抬头间又笑意盈盈,“师父,抱。” 说话间已经扑了上来,江三竟没来得及防备,被徒弟抱住了腰身。江三觉得躲闪不及甚为丢人,绷紧了脸,额上青筋张牙舞爪,脸色颇为狰狞。他有些头痛,莫非徒弟赖皮上了,小孩,真就是讨债鬼。 这山上的日子说也奇怪,几日后见到谢武站在庭院的时候,江三心里犯了嘀咕,没人的日子里只得他一人,待到有人的日子,就尽冒些相关的人头出来。 “师弟,”谢武看起来很是开怀,“几年不见,你还是那张臭脸,哈哈哈。” 江三微眯了眼,下垂眼带着危险的气息。 “哎呀,师弟,别那么凶嘛,”谢武笑着走近,大力拍了江三的背,“师弟长高了。” 江三无语,早已成年,怎可能再长。二人在石屋台阶上坐下,谢武就兴致高昂地讲起这几年的江湖历练和见闻,除却那些侠义之事,自少不了许多秘闻,不外乎至尊典籍倾国宝藏。江三不由想到少时的杂书,再次肯定就是无聊江湖人士口耳间幻化的。 “师弟想不想随我下山看看?不必担心盘缠,用完找大师兄要去。” “为何?” “呃,他姓秋啊。” 江三皱眉,虽不解也不愿追问,这时穆天聪背着柴火回来了。 “哪来的小鬼?”谢武惊道。 “我捡的。” 八、 谢武在山上住下,包裹里只带了酒,入夜便蹲在石屋青瓦上饮酒,邀了江三数次无果,只好一人对月自饮。江三每日眼刀无数,走路都能掀起劲风,暴躁至此他自己也不明就里。 这天月上,谢武又蹲到屋顶上。江三在屋檐下翻了翻眼皮,突然悟到近来其实是被谢武踩在了脚下,怒从心起便也跃身上了屋顶。谢武倒不感意外,对江三笑笑,安静间递了酒杯过来。江三摇头,谢武也不坚持,仍自斟自饮。江三坐在一旁,想起少时和谢武上房掀瓦的闹剧,还想到温和微笑却面目模糊的大师兄,还有师父,人事全然变化,只得他还留在山上。 “师弟,为何一直不出山?” “去过市集。” 谢武呛住,不得不朝天喷了口酒,江三怒目。 “人各有志,”顺气后谢武拍拍师弟,“明早我就启程去塞外。” 江三不会揣测旁人,不过知道二师兄下山不是为了名动江湖争霸武林,他们几个师兄弟都不稀罕。谢武许是喜欢走南闯北,而大师兄有家,自己则两者皆无。江三记得十四岁那年,师父带他们到山顶,当日风和日丽碧水无痕。师父往水中投了颗石子,然后问他们看到了什么,大师兄答了水,二师兄答波纹,江三看到的则是自己。 翌日清晨,谢武背起装酒的包裹,如数年前一般,由着江三送到山脚,不过这回江三身边跟了个小孩。 “师弟,又要别过了,哈哈哈,”谢武还是大力拍了江三接着去揉小孩的头,“小鬼,二师伯忘了问你姓名。” “回二师伯,小侄姓穆,名天聪。” “姓穆?不错不错,盘缠兴许又有别处着落了。” 说完又要去揉穆天聪的头,江三一记凌厉眼刀杀将过来。谢武在威慑之下只得挥了挥手,径直往前走去,不多久便不见了踪影。 “师父,您舍不得二师伯吗?” “胡言乱语,荒诞无稽。” “那师父怎么还站在这里不回去?” “哼!” 江三揪住穆天聪那一小团发髻,轻扯了一下,师徒俩一前一后往回走。穆天聪在崎岖石阶上跳来跳去,终于扭了脚,江三气得全身毛发都立将起来。穆天聪垂着眼,长睫毛下微闪着光,怯怯地开口道:“师父抱。” 十一岁的小孩抱起来不算轻,江三在心里吐了一口又一口血,脑门手背青筋林立。穆天聪搂紧了江三,头枕在他肩膀上。 “师父,您以后也会舍不得徒儿吧。” “哼!” 九、 山中岁月,清冷但怡然自得。 喜恶在江三心中甚为分明,他常携了茶器泥炉到山顶喝茶,但极端厌恶洗刷茶具。所幸穆天聪渐成气候,每每跟在他身后收拾妥帖。凉风初起的暮色中,师徒二人常坐在平整岩石上,穆天聪会斜靠在江三身上,江三顾着品茶,总忘了将小孩推开,数次下来他连眼刀都懒得使了。某日穆天聪索性枕在了江三腿上,粉脸朝内紧贴着他的肚腹,呼吸起伏间绵长气息透过衣物落在他皮肤上。穆天聪不多时便安然熟睡,江三低头看看,想了许久也没动手掀飞,终究是来讨债的。 春分雨翳,夏至蝉鸣,江三心里是难得的安静异常。待到松枝挂雪时,穆天聪仍在山中一路跟着,少有离身。 “师父,今年徒儿陪您过年。” 江三心道有何不可,可这年要怎么过。师父师兄都在的时候,师父会从山下背来年货春联爆竹之类,每回总是谢武先点了爆竹往空中扔,自己接着也点上然后朝谢武那个掷去,每回都能打中,于是免不了一场大打出手,这种时候大师兄从不和他们一起闹腾,而师父也只说句“还是过年热闹”。江三思及此处,再看看徒弟,毕竟不能只扔爆竹。 “师父,不如我们先下山看看,买些年货吧。” 江三想起镇上那间酒肆的菜,也不做二话,携了徒弟就出山,全然没想到日已近中午。等他们到了镇上,已然日头西沉银月初升。窄街两边压得很低的屋檐下挑出一排红色的大灯笼,灯火已然映上清洗过后微湿的石板路面。 酒肆里倒颇热闹,穆天聪拉起江三的手找了个角落坐下,熟门熟路地使唤小二。菜上来的时候,江三举着筷子突然顿住,他想起来自己没有银子。人生第一次,江三感到手足无措。小徒弟却似没察觉师父正陷入前所未见的焦灼中,高高兴兴地给师父夹菜盛汤。江三对着一桌饭菜眉间竖起了深壑,思量间又想到菜既烧熟,必定退不得,吃了要付账,不吃也要付,索性吃完再议。 于是这顿对于师徒二人不啻饕餮盛宴的大餐,便也吃得其乐融融。末了穆天聪唤来小二,出手就是一小锭银子,小二脸上乐开了花,江三脸却还是黑的。 穆天聪看着江三笑嘻嘻地说道:“师父,徒儿带着银子。”江三心道有也不早说,自己为此还颇费了番思量。 出得酒肆,往街口敞亮处走,只见一盏盏风灯微光交叠,月色也显了黯淡。江三从不知这镇子还有夜市,恶念一起拉着穆天聪挤进了人群,谁叫这小孩有钱还藏起来。 夜色浓稠时江三背了许多物事,提了盏风灯往回走,心下十分欢喜。山路边漆黑的树林里偶尔传出几声鬼泣般的夜鸟叫,穆天聪紧攥着江三衣角,一步不拉。江三一直在听声辨物,许久之后才发现徒弟已然拽住了自己手臂。想到毕竟是冬夜,江三停下来,除了件外衫罩在徒弟身上,又把徒弟的手握在了手心。黑暗里江三看到穆天聪眼睛明亮得出奇。 “师父,我以后都和您一起过年。” 江三想了想其实这也不错,于是点了头。 十、 这年穆天聪已长到十五,与江三当年不同,稚气已然褪却,粉团嫩脸长成面如冠玉,初现了俊朗眉目勃勃英姿。江三在心里很是满意,无论其他,小孩始终是他烧菜做饭给喂大的。师徒二人还是每日起床便过招,徒弟已经长大,过招时江三也放开了手脚,两人内劲十足,直惹得山中劲风频吹,不知情者还以为此山气象有异。 四年中穆天聪没有离开过,且愈发黏在江三身边,江三为此疑惑数次,小孩究竟长大没。 穆天聪十五岁生辰那日,穆家管事进山了,这是四年来山中石屋唯一的访客。江三略点了个头就带着张冷脸走开了,不过还是听到管事恭敬地称自己徒弟为少爷,他想了想还是没放在心上。 之后阔别的师父也回来过一次,出现地很突然,那时江三正持剑跃起,冲屋顶上的穆天聪刺去,过了两招回身,正好看到师父笑着站在庭院中央,江三心里是高兴的。师父上前作势要摸江三的头,江三闪身避开,师父收手讪讪道:“身法大有长进。” “果然长大了,”师父接着对穆天聪笑笑,又转向江三,“乖徒儿果然没有辜负为师的嘱托。” 江三不禁嘴角抽搐,现在还叫乖徒儿未免太不合时宜,自己已经二十六了。 师父在山上待了一晚,整晚却只坐在石阶上,江三坐在他边上,没有人说话,直到天光渐明,山中朝雾氤氲。师父站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停住,转头看向江三:“乖徒儿,师父又要云游去。” 江三点点头,他知师父性喜四处飘摇,谢武仿佛继承了师父的全部。 “为师总想起你还小的时候,那时候你就不哭不笑,为师当时甚为担心是不是没照料好你。” “师父何出此言。”江三依旧表情欠奉,心里倒是暖的。 “乖徒儿,为师最放心的还是你,可惜为师没有惊世名剑能给你。” 心道自己也无意于此物,江三倾身朝师父行了大礼,师父摸了摸他的头便转身离开,江三立在原地竟觉得怅然,毕竟已然十一年离人去去来来。不过纵然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会守着山中不离。 片刻之后穆天聪从屋中走出,站在江三边上,十五岁的他个子已只差江三半个头。江三感到徒弟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皱了皱眉并没甩脱,过一会却又诧异自己何时已然惯于如此,不由得眉毛蹙成了堆。 “师父,我们也下山走走吧。” 江三侧身,穆天聪笑得乖巧,他想这样的小孩才算得乖徒儿。 师徒二人下了山,江三仍打算去官道边上那家小酒肆,穆天聪拉住他,颇有些神秘地笑笑:“除了此处,师父其实没到过镇上的别处吧。”江三不解,横了一眼过去,穆天聪并不多说,拉起江三往镇西边走。 镇子西边江三果然一无所知,此处河网密布,小船摇曳,船娘声音清越,小调拖了长尾音,甜美悠扬。河岸石砌窄道,却有店铺林立,行人三三两两,见江三师徒面生,不由多看几眼。江三垂着眼角攥起眉,穆天聪却不以为然,拉着师父沿河岸径直走,不多时便到了一酒家。 这酒家的妙处在于二楼,不大的楼面一半为过街楼,跨过窄河连着对岸房屋,半隔的雅间落于此处,窗下即为窄河,颇为别致。这时辰正当食客寥寥,师徒二人乐得清静。 吃完最后一尾河虾时,木楼梯传来沉重的响声,似是来了两人,上得二楼便在隔壁雅间坐下。江三听他们脚步扎实,料想是练武之人,并且武功不弱。 “四师兄,听说穆家少主早夭,为何师父此次还要派你我二人秘密查探此事?” 来人声音压得极低,江三还是听到了。 十一、 姓穆,江三不由倾耳。又听另一人答道:“六师弟有所不知,那许是穆家放出的讹传。数年前我潜入穆家,偷见得消失已久的‘剑慑’傅谈,穆显与其交情深厚,傅谈行踪诡秘,带穆家少主藏匿也不是不可能。” 想不到师父在江湖上有这么个古怪的名号,江三不禁抽搐,只是此番对话听下来觉得殊为不妥,抬头却见徒弟笑盈盈地正给他盛百合枣泥羹,眉毛挑得有些高。枣泥羹清甜可口,用完之后,两人靠着窗台,喝茶并眺望脚下的河水,水中隐隐夹了桂花香,许是上游栽了桂树。 隔壁二人不多时便吃完走人,半晌,江三料定他们走远才道:“绕路回山,不宜久留。” 穆天聪却道:“师父喜欢吧,下回想来再来。” 江三慢慢地点了头,他并不特别在意刚才那两人,只是觉得这两人背后有更大的麻烦,不过他现在不会去深究,等麻烦真找上门来,全部收拾掉即可。回去的路上,穆天聪解了江三最大的疑惑:“师父,前回您吩咐我一人下山采买,而后便四处逛了逛,才寻得那酒家。” “正职不务,沉湎玩乐。” “师父不喜欢吗?” 江三摇了摇头。 “我知道师父喜爱山中清静雅致,不过偶尔出来看看而已。那店家的食物,下回我给您买来就是。” 江三还是摇了摇头,低头却道:“偶尔为之亦可。” 穆天聪听罢似是十分开怀,拉起江三的手,脚下生风。江三看了看徒弟,神采飞扬间愈显眉目如画,俊逸非凡。小徒弟已经长大,离十八岁也只有三年不到,将来他长成的模样,怕是比如今更为出色。江三心里顿了顿,想起幼小的穆天聪,那时候他会趴在自己怀里,白糯的短小胳膊圈住自己。原本不喜如此的自己,不久便觉抱着小孩竟有几分安心之感。如今可是不行了,矮他半头的大小孩再不会嚷嚷‘师父抱’,他也乐得闲适,不用郁结小孩不安分而搅得自己青筋爆起。 可是,回山中之后江三便开始心绪不宁,人生首次他觉得憋闷。穆天聪离十八岁愈近,他的憋闷也愈堆积。唯一的徒弟将会离开这里,他知道所谓穆家少主多半指的就是他徒弟。这世上他认识的四个人,似乎都有人事牵绊,只得他荒了心神,散了情结,默然常往。可是数年过去,连他也变得心头沉甸,郁郁不畅。 徒弟的十八岁终于无可抗拒地来了,江三的憋闷也几近顶点,穆天聪生辰前晚竟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早,江三顶了张黑脸独自上到山顶。不料山顶碧水旁已然立着挺拔高大的徒弟,如山中松柏,风骨奇佳。 “师父。” 穆天聪只是唤了一声,嘴角含笑。 江三心道,这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不但身量高过了自己,武艺将来也必在自己之上,可是这些都不重要,最怕日后难以见到。 “师父,”穆天聪又唤了一声,“我要回穆家一趟。” 十二、 隔了数丈远,江三深深点头。 穆天聪启程前几日,师徒二人如往常一般并坐默练心法,之后仍然打得天昏地暗。傍晚时分,两人也依旧在山顶石台上饮茶。江三面沉死水波澜不惊,心口却汹涌起伏。时辰慢慢过去,江三觉得胸中的重物也几乎要倾巢而出了。 临行前一晚,师徒二人并肩坐在屋前石阶上。许久,穆天聪侧身靠在江三肩上,高大身形甚是别扭。江三觉得徒弟沉了不少,搁在自己肩上重得发疼,比少时初练武撞到石头还疼。 “师父,”穆天聪声音低醇,“师父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江三张了张口,还是沉默了。 夜色正浓,江三和衣躺在床上。窗外下弦月如钩,扎在江三心口,几下便破了个大洞,胸中物事全然撒将出来。坐起身来左右看看,又站起呆立,复又坐下,心里转过了数道弯。月光微缈漫过窗棂洒在他脚下,江三踩了一脚,起身甩袖出了房门。 徒弟房门微掩,江三伸手轻推而入,只听得气息均匀定是熟睡。轻身近前,挨坐在床沿,微光下穆天聪年轻俊逸的脸看起来十分柔和,面若暖玉令人忍不住想触碰。江三心中叹了数口气,手终是覆上了穆天聪的脸颊。 “天聪。” 轻声吐出徒弟名字,江三默默坐了一会,只觉心事终了,可惜别的愁绪却又冲上来,无论如何都是憋闷。只是不觉懊恼,也无可悔,事已至此,心在物外恐怕再不可能了。 细细看完徒弟睡脸,江三便起身要走。不料此时穆天聪却睁开了眼睛,江三吃了一惊,当即往后退开。可是徒弟抓住了他的腕处,力道十足挣脱不得。江三顿时眉心揪成了死结,但却说不出话来,眼见穆天聪坐起身来,深深看向自己,更觉惶然。 “师父,你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穆天聪气息很是不稳,声音打着微颤,手上却更加使力。江三觉得腕处火烧般的疼,他只好盯着穆天聪的手摇摇头。 “师父,师父。” 穆天聪却只是低声呼喊,江三觉得徒弟的声音在自己心口绵密缠绕,困得他呼吸不能。僵立了一会,感到徒弟温热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脸,江三眼底起了潮气,他想如此便可足矣。只是穆天聪一直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拉得更近,逼得他不得不弯下了腰,跟着热烈气息逼近,嘴唇贴了上来。江三完全呆住,半晌才想起要挣开,只微侧了脸穆天聪便松开了,然后站起身来,略略低头紧盯着自己。 “师父,我早想这么做了。” 江三抿了抿唇,虽觉得不应该但也不厌恶,既然自己不厌恶,应不应该又关他何事,自己又从不需他人的评判。正纠结着,穆天聪伸手环住江三腰背,将他裹进了怀里。江三有些气闷,这孩子长大了个头竟然大过自己,叫他这个做师父的颜面何存。 是夜两人再无多话,江三趴在穆天聪怀里慢慢睡着了,临睡前突然想到徒弟幼时趴在自己怀里的情形,这下真的颜面全无了。 天光初开之时,江三醒来,屋里已只得他一人。枕边放了张折好的信纸,展开只看到四个字——师父等我。 十三、 数月后江三独自去了镇西那酒家,此时已近深冬,即便是江南之地也显了落木萧瑟。江三坐在窗边,冷风频频,徒弟走了已近半年。渔家新打的白水鱼,冬笋也正当时,江三随意落筷,忽觉鱼肚泛腥笋如嚼蜡,竟是难以下咽,登时面如黑炭,拂袖而去。 他想到年关又将至,多年前小徒弟许了一起过年,怕真是年幼无知的一时兴起。江三愤怒地咬牙,颇有些气急败坏,心道小孩果然存的讨债心。 这年不顾江三势能烧山的怒火,很快就来了。山里下了初雪,薄薄一层甚至盖不住枝头,荒草间零星散着夜里未化的积雪。天倒是特别冷,可惜丝毫冻不掉江三的躁郁。除夕那日,有人上山来了,不是旁人,正是二师兄谢武。 师兄弟二人仍是石阶落座,谢武笑道:“还是这张臭脸,哈哈哈。” 江三毫不理会,这次是真把不准谢武会回山。 “大师兄上月成婚了,他可是三十四岁老头子了,哈哈,”谢武大笑,“倒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呵呵,呵呵。” 谢武断断续续地笑着,颇有些古怪,江三不由侧目,只见他这郎当飘零的二师兄,发鬓竟然见了白。不过三十二而已,好年华未尽倒生了华发。江三叹了口气。 “师弟竟有别的表情了,难得难得。”谢武伸手拍拍他,继而摸出一块黑玉,形制似令牌,上面居中刻有一‘秋’字。他将玉牌递过来,道:“师弟,这个你拿着,将来万一下山可能有些用处,”谢武顿了顿,“这是大师兄他们家山庄的东西,只要某地有他们山庄分堂,那遇事便可拿此令牌请他们分堂的人帮忙。” 江三接过玉牌,半晌不语。 “二师兄,如此,你又何如?” “对于我已经没用了。” 谢武低了头,不多时又抬起,笑嘻嘻凑过来:“师弟是担心我?哈哈,师兄我甚感欣慰。” 江三下垂眼闪了丝凶光,谢武当即弹开。 “师弟,其实你幼时甚为可爱,我当时最喜捏你脸颊,大师兄也捏过,我们一左一右地捏,哈哈哈。可叹岁月无情,后来竟然长出了这样一张凶脸,唉。 江三虽隐约觉得谢武反常,但也没出言深问。 是夜出屋,果然见到谢武在屋顶喝酒。翻身上去落座,江三默默地朝谢武伸手。谢武有些吃惊,笑道:“师弟,这回我可没带酒杯。”说完递来一个白瓷小壶,壶身莹润剔透,“就喝这个吧,大师兄给的。” 江三接了仰头便喝,酒甚是烈性,虽是第一次饮酒,江三却毫无顾忌地醉倒在屋顶上,直到石瓦片扎得头皮生疼才清醒过来,而此时已不见谢武。江三不由憋闷,简直要痛恨这种二话不说随意便走的人。 日升日落,江三仍旧喝着茶,不是去山顶就是在屋顶。两年很快过去,江三知道穆天聪也满二十了,心里的怒火又烧上来。只说让自己等他,没说不让下山;再者,自己是师父,凭什么要听徒弟的。江三打定主意,便要下山走一走。 十四、 打点了些衣物,背起平日用的剑,江三想了想,还是把徒弟留下的银钱也一并带上,毕竟没钱便无法出山行走。 到了镇上,转向官道,驿站雇了马车,先往最近的衢州城去。江三思量着既然徒弟是世家子,那必居于大城或者声名显赫之地,若不是此城,也可打探一番,比之乡野小镇自是便捷许多。摸了摸腰间,那块黑玉令牌也许能使自己省些气力。 身负长剑加之面色不善,车夫自不敢多言,江三倒乐得清净,一路挑着车帘,他从未坐过马车,心中存了些好奇之意,几乎忘了一路的颠簸。浓夏翠意盎然,山光水色在郎晴天气之下分外明艳。 衢州城,原来离镇子不远,赶一日马车,傍晚时分便到。江三虽从未投过店,但也知道一般能住的地方也能吃,寻到店家便不用费其他的心。进了城门未走多远,见到第一家写着客栈字样的店家便投了进去。 掌柜打着算盘,见了人也不停,只是满脸堆起了笑。江三不知如何开口,端着张蹙了眉的冷脸站了许久,唬得掌柜连忙停手走到近前,亲自将他带去一间上房。收拾停当之后,江三便到店堂中用晚膳。指着墙上木牌点了两下,这就算要了菜,跑堂点头间一溜烟便不见了。刚落座端起茶杯,便听到邻桌有人说话。 “话说这穆家小少爷,竟是没死,近两年回了穆家,那穆老爷子怕是要让自己儿子坐上门主之位。不过——” “那穆老爷子不是还有三个徒弟吗?” “徒弟自比不过亲子,跟了许多年又有何用。据传穆老爷子之前曾有意将门主之位传给二徒弟,那二徒弟武功虽最高,却是个野心之徒,行事颇为出挑。” “江湖门派纷争,现下你我不过看客。” “师弟此言差矣,怎知我们没有成为武林大帮的一日。” 江三听了一半,料想此二人必定知道穆家何在,当即起身走将过去。这二人见他走近,神色均是一凛。年纪稍长那个生得浓眉大眼,面貌端正且具开朗之相。江三站定,便朝此人一指。 “你,穆家何在?” “哪来的无礼之徒!” “哼!” 年轻那个闻言大怒,当即拔剑朝江三刺去。江三虽不明所以,但见有人出招,也乐得活动筋骨。当即顺势侧身,轻描淡写地虚晃几招。那年轻人此时更加步步紧逼,攻势却显凌乱,江三看准一个破绽,擒住了他的手腕,稍一使力剑便脱手,跟着两指轻捏便松开去。那年轻人往后仓促退了几大步,腕处松散显是脱臼了。江三朝前走了两步,正踩在剑上,再踏步剑已断成了数段。 那年轻人又惊又怒,语无伦次:“大胆狂徒!师兄,他!我的剑!” 年长那个一直在旁观望,虽惊异倒不慌张,见此情形,上前扶住师弟帮他接好手腕,继而转向江三抱了抱拳。 “兄台好身手!在下师弟年幼,多有得罪,望海涵。” 江三点点头,并无所谓,他只想知道之前问话的答案。 “在下金翎山叶怀礼,敢问兄台师从何人门下?” 江三皱起了眉,这人竟是不懂他的意思,只得又问:“穆家何在?” 十五、 不想这姓叶的又问:“敢问兄台可是要投到江中安虞穆大侠门下?” 江三脸都要青了,问个路怎地如此麻烦,当即爆着青筋不耐地摇头。 这叶怀礼见状却甚是高兴,当即走近两步,又抱了抱拳,道:“兄台武艺卓绝,在下甚是佩服。金翎山乃武林新兴大派,兄台如前往,必大有可为,不如随在下回山见见掌门。” 江三怒了,此人行为殊为怪异,早知如此便不上前问询了。虽怒火中烧,江三却也不愿费力纠缠,再者已然知晓徒弟家大体位置,于是转身回座,却见大堂中食客跑堂诸人皆已变色。江三无语,自顾桌上的梅菜蒸咸肉,任那姓叶的呆立一旁。 翌日清晨,江三雇了马车往江中去,正动身之际,那叶怀礼却突然出现,站在马车边笑看。 “这位兄台,在下昨日所言皆肺腑,还望三思。” 说着竟然一手扯住了缰绳,笑意却更盛。江三大怒,心道这找麻烦的真是自寻死路,当下飞身出了马车,一掌劈将过去,掌风凌厉。这叶怀礼倒也不怵,身法也算上乘,见招拆招,处处闪躲,江三一时半刻倒也没能占得上风。 “既然要去江中,不如与在下同行,在下正要回山,可经过。” 此人缠斗间还不忘出言烦扰,江三面上如黑云压城,顷刻间拔剑相向,招招狠手,剑尖不多时便点到叶怀礼心口。 “滚!” 虽下了狠手,但毕竟不愿伤人,江三指望此人能知难而退。 “果然好剑法!兄台他日必有可为。” 不想此人竟冥顽不灵,江三怒极,顺剑势以气打穴,封了穴道后又上前补了一脚,将人踹出去老远,这才觉得心气顺了些。 出了衢州城向西行了一日,便取道水路。江三第一次出门,这水路甚是新鲜,每靠一岸便下船玩赏,在城镇住上一宿,隔日再搭别的客船。江三打定主意要在每处都买上一件物事,等见了徒弟便统统给他。 不想这一路游山玩水,却不知市价为何,银子不久就花完了。在江边一处繁华大镇上,江三记起了那块黑玉令牌,各处转了转,果然找到了谢武当日说过山庄分堂。 那堂主得了通报,一见令牌便毕恭毕敬地请江三落了上座,又道庄主两日内必赶到,请他先在此地歇息。江三觉得麻烦,他不过想借点盘缠,不需要惊动大师兄。不过管事很快给他安排好住处并且上了一桌好菜,江三想先这样也不错。 第三日一早,果然有人来通报庄主到了。 十六、 江三记不清究竟过去多少年了,不过他记得大师兄是个从容的人,做派沉稳,最多的表情大概是淡然微笑。此时在厅堂见了,面目虽有些变化,但还是只一眼就认出来了。做了庄主的大师兄,愈见气魄不凡,只是脸上有些倦意,静立在厅堂中央,定定地望过来。江三站在数丈开外,皱着眉思量到底怎么开口要盘缠,秋心鹤此时却醒悟般迎将上来。 “竟是小师弟,一别十数年,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江三顿时胸闷,三十已过,再几年头发都要见白,却还听到这样的话,当下只能微微颔首,叫了声“大师兄”。 “原以为是二师弟,”秋心鹤声音有些不稳,“那令牌——” “乃二师兄所赠。” “好,好。小师弟收着吧,遇事倒也能行方便。” 秋心鹤说完轻笑,那神色中竟有凄凉之意,饶是江三,也觉得该说些别的,可憋了许久,终是沉默了。他少时严于律己,谢武禀性闹腾,二人言语上虽不和,心下倒能打成一片。反观大师兄,除了敬意,同门之谊不见得深厚。 从分堂告辞出来,江三如愿得了盘缠,还得了秋心鹤派的马车,不过此时他已然没了游逛的心思,当下催了车夫急急往安虞赶去。 马蹄声疾,江三端坐在车内,浑然不觉颠簸。临行前大师兄听闻自己要到安虞寻徒弟,当时就脸色微变,跟着讲了些旧事。 原来穆家是世家,家学武功路数大气刚健,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虽身在武林,却世代善于经营,甚为殷实富庶,不想却引来不良居心人士觊觎,加之经年累月行走江湖结下的大小仇家,到穆天聪这一代,已然危情四起。 穆天聪幼时便曾在家中侥幸躲过几次险恶杀机,而穆大侠四十才得此独子,自然倍加珍爱,思量之后将幼子托与师父带走,以求平安长大。师父年轻时与穆大侠秋老庄主交好,也曾快意江湖,终因小人横行,不得不心灰意冷,加之没有家世牵绊,索性游于世外,隐者自乐。 江三这才知晓师父的些许渊源,心下并不觉违和,只是从未想过徒弟的事。思及此处,江三眉心沟壑更深,如此情境,当初就该将徒弟禁足,不准他下山。 马车行了三日,终于到了安虞。穆家大宅院座落在城北郊外山腰,依山而建,颇为壮观,从山脚望去,却半隐于葱郁密林之中。江三站在大门口,略仰望了一番,此处古木参天,院墙高耸,青瓦结苔,朱漆深重,深具肃穆之相。 江三不带思索抬脚便入,护卫当即上前拦住,并质问何事。江三甩出一句“找穆天聪”,便推开护卫,径直往庭院深处议事堂去。那一路皆是护卫,见此情形,一拥而上,把江三围在了中央。江三哼了一声,飞身出了这阵势,落在十数丈外,足尖点地再起时,已飘进了议事堂。 堂中右手上位坐的恰是两年未见的徒弟。 江三心里舒了口气,这才看到厅堂主位上坐着一位老者,面相威严,却觉气势不足。厅堂中还坐着几个年轻人,此时见他突然闯入,皆勃然色变,纷纷起身怒目,只余穆天聪端坐着。 江三见徒弟面色只稍变,身形很稳,右手却一紧,食指在扶手上轻刮了一下,跟着朝江三投来深深的目光。此时院中的护卫已然涌入,为首的上前禀告了一番,便又把江三围住了。 “先退下,”老者出言喝止,接着转向江三,“阁下找犬子所为何事?” 江三看了眼穆天聪,突然转了心念,当下沉声道:“讨债。” 十七、 众人闻言皆神色莫名,穆天聪缓慢站起,并不出声。江三黑了张脸环视众人,他觉得现下可能不是和徒弟见面的好时机。主位上的老者此时发话了。 “阁下既称犬子欠债,敢问阁下是否识得犬子?” 伸手一指,江三随意点了徒弟对面一人,那人身量颀长,眉目张扬。见江三如此指向,倒也不发怒,只是上前一步,冷笑道:“当真好眼力,不知在下何时何地得罪了兄台。” 江三哼了一声,并不作答,而且他也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在场有几个人的脸色却起了变化,并不是最初的怒容满面,而是眼神不稳似有所疑。此时人群后突然冲出一年轻人,二话不说,便劈掌下来,江三闪身躲过,那年轻人似是愈加愤怒,大吼道:“你是何人,竟敢诬我师兄!” 随即掌风更盛,江三本想教训此人一番,略瞥了眼徒弟,却又止住。思及大堂之上竟无人出言喝止,想必都盘算着探一探自己的武功,于是只躲闪了一番。那年轻人讨不到便宜反露了底,情急之下脸都涨红了。此时那眉目张扬的人出手隔开了年轻人,身手奇快。 “六师弟,不可莽撞,”接着转向江三,语气森然,“兄台怕是着了他人之道,在下乔峻,并非穆师弟。” 江三闻言,心道徒弟竟入了别的门派,却忘了穆天聪本出于穆家。那乔峻见江三迟迟不接话,神色凌厉道:“你擅闯我门重地,藐视家师,诬我师兄弟二人,是何居心?” 江三冷冷地回瞪一眼:“一面之辞。” 正待在场众人发作之际,穆天聪却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穆天聪。” 江三略抬头,徒弟似是又长个了,愈见英挺洒脱,面容俊美且出尘无双,此时他剑眉微蹙,目光深沉。江三望着那漆黑发亮的眼睛,心道再如何长大,也还是那个小孩。 无心恋栈,江三拂袖道:“误会,告辞。”当下便要离去,在场众人如何能肯,其中三四个人涌将上来,作势要擒住江三。此时那老者却站起身来,众人见状,皆恭敬俯首,只听那老者道:“既是误会那走好不送。” 入夜,江三坐在客栈窗前,他知道走出穆家大门时便有人一路跟着,不过身法实在拙劣,根本追不上他。饮了口茶水,抬头见天幕深邃,又是下弦 月一弯,徒弟离去前晚也是如此。思量间瞥见杯中茶水微动,江三心中哼了一声,索性起身关窗,跟着开了房门,然后站在门口静候来人现身。略等了一会,檐上翻下一玄衣蒙面人,闪身进了房。 江三没有动作,只静静看着他轻关上房门,挥手灭了灯火。 “师父。” 来人出声轻喊,江三在心里叹了口气,徒弟的身法,难道自己还看不出吗。黑暗中他轻点了头,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清。 十八、 透过窗纸的几丝微光描摹了蒙面人的轮廓,不多久江三觉得熟悉的气息已在咫尺之间。 “师父。” 徒弟又轻唤,声音压得很低,显了几分暗哑,江三听起来倒觉柔和悦耳。紧接着穆天聪摸到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捏得发紧。江三感到徒弟的手指细细碾磨着自己的手心,甚至能清晰觉出徒弟指尖的纹路。师徒二人相对站着,双手缠在一处,直到穆天聪又低声开口。 “师父,今日实为不得已。” 江三反手握了握徒弟,他最清楚徒弟的一举一动,穆天聪幼时遇事一贯沉静以对,若非紧张极致,则鲜有动作,白日里手指的来回就是给他的警示。 “师父下山来,是否因为想着我?” 低吟中有缠绵之意,江三不答,略偏开头去,想到自己下山已经很久,是时候回山了,而且已经见到,终不枉此行。 “师父,”穆天聪双臂收拢,靠了过来,“抱。” 江三闻言,噌地爆起了青筋,以如今徒弟的个头,怕是要费不少力气,如同举起院中新伐的那段沉香粗木。不过,徒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要求了。江三转念之下有些不情愿地圈住徒弟的腰,便要将他整个抱起。此时,穆天聪却轻笑出声。 “师父,不是这样的。” 江三当即便要松开,却被徒弟制住。 “师父别动。”说罢双臂缠了上他的肩背,头轻枕到他肩上。江三埋在徒弟怀里,想问他这两年有无勤练武功,又觉似乎不合时宜,只得圈紧徒弟腰间,缄口不语。 “穆家俗事繁多,暂脱不开身,师父你再等我数月,好吗?” 江三心道,两年都已过,自己如今不过是想悄悄地来看下。他倒没觉得自己擅闯穆家,动静已然过大。 “师父凡事要小心,最好不要让他人知晓你的身份,”说罢徒弟又补了一句,“千万小心。” 江三初时不解,跟着想到大师兄告知的那些旧事,也有些了然,徒弟怕是仍身处险境,甚至杀机四伏,不与自己当堂相认,应另有深意,当下点了点头。 “不过师父行事,只有我这徒儿最清楚,”穆天聪笑笑,又道,“穆家在城郊,出了穆家从城北门进,离城门近的客栈只有三家,师父定然就近投店,而三家中,师父定选茶水最好的这家。” 江三哼了一声,自觉颜面全无,当即答道:“狡黠奸猾,实不可取。” 穆天聪听他开口,似是十分欣喜,手臂缠得更紧。江三感到徒弟的气息吐在自己脖颈耳廓之上,略有痒意,当即微挣了一下,徒弟此时抬头松开了怀抱,紧盯自己看了一会,跟着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指尖从眉尾轻滑到眉心,再抚过鼻梁,往下停在嘴唇上。江三觉得徒弟指尖点得有些过力,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唇。微茫月色里,穆天聪似是气息显了急促,呼吸间热意也涌了过来。江三没来由地觉得紧张,想退后一步时,穆天聪却腾出手揽了他的腰。 “师父。” 这一声沉如重鼓,直击人心。江三眼见徒弟落唇下来,心头一松闭上了眼。这次却不似两年前,徒弟咬住了自己嘴唇,舌尖来回重重舔舐。江三心道这徒弟愈发放肆,稍后定然斥他口水太脏。只是过程持续太久,等徒弟松开,江三已然忘了刚才的念头。 十九、 第二日清晨,江三醒时已是一人,也不知穆天聪何时离开,现下又在何处。记得沉睡前,徒弟还抱着自己,嘴唇不停落在自己额上,声音很轻,依稀道了句:“师父,乖。” 江三当时并不觉异常,此时完全清醒,不禁大怒,这竟是把自己当小孩吗,当真顽劣之徒。腹诽间起身走到窗前,单手推开窗扇,屋外海棠正艳,清晨露水犹在。江三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弯,心里全然去了前几日的憋闷。 用过早膳,江三想着不如在这安虞也逛逛,多留一日再回山,或许可以悄悄地再去次穆家。想到此处,江三竟觉十分新奇,不由生出几分少时从未有的雀跃之心来。 白日里天气郎晴,和风拂面,江三四处逛了逛,依着昨晚徒弟的打扮也买了身黑色短衫。是夜很巧的,下弦月也隐了踪迹,江三虽毫无经验,不过凭着黑夜遮蔽加之身法上乘,没费太大力气便躲过了守卫和巡院,顺利潜进了穆家。只是,穆家大宅前后十数进深院,穆天聪住在何处,江三完全没有头绪。 如此一来,不免有些懊恼,自己对徒弟的所知似是有些不足了。毫无头绪之下,只好一进一进挨着找。这每进院落两边隔了花廊时不时冒出些小花园,小花园三面绕着厢房,也许徒弟就住在这种偏院中。挨着花廊屏息轻行不多时,江三听到了几不可闻的低语声。似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分明是自己徒弟。 “师父的身体怕是……” “爹一直没有明言,但旁人心下了然。”徒弟的声音有些悲切。 “四师弟,”那陌生人重重叹了口气,“穆家基业可是要指着你了,为着大局,尽早准备才是。” “比起这些,孝行为先。小弟长期不在家中,疏漏甚多。” “为兄明白你的心思,为兄何尝不想多尽几年孝道。但穆家不比小门小户,其中利害关系,想必师父也属意如此。” “不过爹曾提过,师兄弟几个,论武功才干人品大师兄是为翘楚,小弟年轻且长年荒于家业,这位子还是师兄坐更为妥帖。” 陌生人沉默了片刻,复道:“师弟,为兄真心想助你继业,毕竟这几十年积业,落在外姓人手中不妥。” “师兄切莫推脱,我心意已决。” “此事万万不可,师弟是名正言顺,如若为兄继业,难保他人不生嫌隙。” “不姓穆又如何,再者,你我皆知二师兄筹谋已数年。” 对话到这里就断了,脚步声便往两个方向去。江三听得明白,又想到自小谢武塞的书,写武林世家明争暗斗的不在少数,自己的徒弟终也逃不过这些吗?心里突然有些烦躁,翻身上了花廊顶,跟着跃进小花园,追着徒弟的方向过去。 二十、 一路紧跟,江三一面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允许徒弟下山,一面盘旋着一个念头——索性绑了徒弟带回山去。但是两年过去,也许徒弟的武功已不在自己之下,再者这么做也有失师道。 心念流转之时,便失了几分神,没防备身后突然有掌风袭来。江三皱眉迅速侧过身去,那人却顺势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即拖着他疾步向前,不多时便闪身进了间厢房。进得屋内,那人仍不松手,只是热切地看着江三。 “师父,你来看我吗?” 江三说不上高兴还是恼怒,自己蒙了面也被徒弟认出,是徒弟太了解自己还是自己伪装不到家,只得一把扯去蒙面,狠狠点了点头。昏暗中也能看出穆天聪脸上是发光般的欣喜,那舒朗眉目一如前夜。两人静了静,之后江三感觉徒弟轻握着他的手,拉着他走了几步并在屋中一凉榻上并肩坐了下来,而后徒弟像少时一般枕在了自己腿上,江三心底有些发颤。 “师父,山顶水边的桃树结果了没?有一年我们在山下吃了一种蜜桃,难得师父喜欢,我便寻了种子种在水边。”穆天聪低声说着,“我想让师父吃着桃子就想起我。” 江三闻言却怒了,每日打扫庭院,练功打坐,乃至喝茶,哪个时候不思及在外的徒弟,连吃个桃子也要想起,真是自找罪受,这小孩实在就是来讨债的。 转而却想到适才听到关于穆显的那番对话,徒弟心里许是很难过的。江三不由地开始一下一下轻抚起徒弟的额头,渐渐觉得仿佛还是和少时的徒弟一起在山顶看云起云落的日子。 只是穆天聪没给他太多余裕遐思,忽然间起身,伸手揽了江三脖颈,自下贴了上去,双唇炽热。江三没有推却,由着徒弟舔舐了一番,又咬了自己的嘴唇和舌尖,热烈间扯得生疼。徒弟的双手紧搂上自己,重重抚动着,急切得几乎发烫。喘息间,江三感到那手掌游移到胸前,凌乱地扯着衣襟,几下便探进了内里,火烧般贴在自己皮肤上。 心口顿时哗然不止,又隐约间觉羞怒异常,江三一掌拍开了徒弟,沉声道:“不可顽劣。” 这一掌下足了力,穆天聪被打得倒在凉榻上,好一会才抬起身,似是十分委屈般望了过来。江三被这哀哀的眼神看得怒意全无,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把徒弟揽进怀里,安抚着一言不发,却听到徒弟说:“师父,你真好。” 江三皱起眉,自徒弟十二岁那年起,已经很久没真动手打过他了。那年徒弟为了烧制茶具,把师父早年砌的石窑烧毁了,一怒之下,拿了戒尺重责。打完后又心里难受,搂着小徒儿默默无语,那时候穆天聪也说了“师父真好”。之后小徒儿把那丑陋的茶具献上,高兴地说着“师父将来喝茶都会想起徒儿”。 徒弟真的一点都没变。 两人搂在一起良久,穆天聪低声说道:“师父,虽然我很想,不过,还是等回去之后再说。” 江三不知徒弟所指何事需要再议,只觉得身上心上残余热意已渐渐平息。 穆天聪接着道:“师父还是尽早回山去。” 江三看着徒弟深幽坚定的眼睛,点头应了下来。 二十一、 回客栈后,江三心道,徒弟断不会知晓自己心里打定的主意,一人回山,终是心神难安,那穆家仿佛缠绕着过多难解的阴晦。自行囊里找出一样事物,江三心里颇有几分得意,骗一骗徒弟又何妨。 第二日清晨,江三便离了这城北的客栈,往城西行了十几里路。也这安虞算得江中大城,十里繁华潋滟,商贾云集。只不过江三此刻已没了初下山时的新奇之感,只觉城郭山水人事皆虚化辽远了一般。 一出客栈江三便知有人尾随,心里却忆起少时在山中的谢武,他总是仿佛亲身经历一般,眉飞色舞地讲江湖奇事,世间高人。谢武总说,师弟闭塞纯良,心无二事,万一下山要防的事太多。江三则不以为然,认为自己一身武功不惧江湖宵小。谢武那时便道,江湖若只论武功,便不是江湖。 之后硬是塞过来一堆大小物事,并嘱咐一旦出门无论如何要带着。如今回想起来,江三觉得二师兄自以为高深的耳提面命也算得有少许好处。 且说江三到了城西,出得城门,雇了马车继续行路。心道此番倒比上回那人精干,竟能一直疾行紧随,可惜跟得太紧,又只顾脚下,气息方位完全暴露。行至傍晚,官道边出现一个颇有规模的驿站。江三给了车夫银钱,便自行投店休息。是夜无月,星云黯淡,江三不由也生出些狡黠的念头。熄灯放下床幔,盘腿坐于床上,安然等了许久,窗外终于有了动静。 窗扇轻启,有人跃将进来,只听得此人小步轻行,在屋中转过一圈,接着是一番悉簌之声,料想在翻搁置桌上的包裹。江三在心中冷哼,此人行径当如贼子。稍顷,来人向床头靠进,江三早已十分不耐烦,不等人伸手撩开床幔,便出手如电,掌风凌厉停在来人的咽喉处。 那人自然惊骇万分,立时乱了方寸,胡乱过了几招便被江三制服。点了此跟踪者几处大穴,江三都没去细看此人模样,只是拖了人往驿站后的密林里去,把人扔到了大树梢上。 之后返回客栈,一夜好眠。第二日清晨江三叮嘱车夫继续往西行,自己则打点整理了一番,悄然往安虞隐去。 在回安虞的路上,江三才想到,按谢武的指导,应当将那人拷问一番,找出主使者才对。也罢,此番折腾已颇为烦躁,再者自己现已改头换面,任是徒弟也不能将他认出来了。思及此处,江三不由摸了摸脸,谢武给的面具当真惟妙惟肖,触感竟与常人无异。只不过这张面具隐去了他的面貌,遮盖了时现的不耐与戾气,化成眉眼普通的青年模样,寻常温和,过目即忘。 回得安虞,江三在城中大街上走了一阵,欲寻客栈住下。街上熙攘嘈杂,江三躁郁不堪,便随意拐进一处偏巷,巷中恰好落有客栈。那院墙由灰砖叠起了重重墨色,颇有些古拙之意。进得其中试了茶水,江三便决意在此地落脚。 在掌柜处招呼好,正欲进房歇息,却听得近有两人对话略觉耳熟。 “师兄,穆掌门座下重用的二弟子为何要向师姐提亲?我们金翎山可算高攀了。” “师弟不必妄自菲薄,师妹貌美贤淑,依我看那乔峻倒是占了大便宜。据闻那乔峻行事虽张扬,心思却很难测,不结大户之亲,许是另用所图。我倒不太赞成这门亲事。” “但师父他老人家已经允了啊,还收了聘礼,现下又派我们来向穆掌门回礼。” “唉,我始终觉得不妥,静观其变吧。再几日便是穆掌门寿辰,师父意属那日前去拜访,你我虽只两人,这礼数还是要先安排。” “一切听由师兄。” “细想这穆家倒也奇怪,穆家小少爷推却了运天刀司徒家的亲事后,乔峻便亲自上我们金翎山来了。” 这两人虽是低语,还是被江三过人的耳力听得一清二楚,循声望去,果然是之前在衢州城被自己一顿饱揍的两个小儿,仍是聒噪异常。不过此次两人的对话,江三倒放在了心上。 二十二、 到客栈二楼上房安顿好,江三忽而想到谢武很久以前浓墨重彩地提过,但凡武林世家喜庆之日,定不拘小节大宴宾朋,讲究热闹豪气,只要做剑客武者模样,拜贴一概不需,且能被奉为上宾,一顿盛宴飨足。如今看来,那或许又是谢武的奇思妙想。江三再不懂江湖事,硬闯过一回穆家之后,也知道那是个森严的门庭,不容鱼龙混杂。 如此江三毫无头绪,穆家显然再不能硬闯了,另外夜间潜行毕竟也冒险异常,总是不妥。 只得片刻,江三便不愿再想了,他知道自己定然不得要领,既然尚有几日才到穆显寿辰,不如到时再说。又思及十数年来徒弟从不谈及穆家之事,成年回穆家时又十分决然,似是早有主张。 许多年前突然被自己师父带来拜师的小孩,江三后来当然知道这小孩不是师父捡来的,可到了再后来,他宁愿徒弟是捡来的。他一直不知徒弟做何打算,但他笃信那些保证。从前一人独居并不觉时光漫长,可这流转了等待的两年却分外耗费心神,他咬牙切齿地暴躁着。 清冷的山色映着小徒白玉莹润的脸,柔软的小胳膊甩来甩去,不多久又是神气活现的少年模样,再之后的挺拔青年,揽了星光般的双目总盯着自己不放。 江三心中前所未有地翻腾起伏,许久都不得宁静,无奈起身打坐到了天明。在房中饮茶看书至午时,下得客栈堂中,却见叶怀礼带着师弟正落座其间。江三心念一动,寻了隔他二人两桌的位置坐下。那两人声音仍是极低,并不时眼色扫视四周。 “师兄,如今整个武林都在传穆掌门大寿之后,乔峻便将承袭掌门之位,这于我们,可算是件好事?” “我看未必。这安虞城中近日往来武林人士众多,却鲜有祝寿贺喜之态,很多人步履匆匆面有急色,显然乔峻接任掌门利害非常。 此人在这关头偏偏要娶师妹,我们金翎山因此也站到了风口浪尖,所以师父才只派你我二人前来,以求行事低调。唉,静观其变吧。” “师兄说的是。” “穆掌门还有个亲生儿子,传位不传亲子?另外这数年来,大弟子俞方堂武功德行皆为武林所称道,各大门派对他皆有推崇,下任掌门为何偏由二弟子继承?虽说此人势力气焰最盛,但于情理总是不妥。” 江三听着皱了皱眉,这番对话可谓一清二楚了,掌门人选有三,且各有分量,此事似是十分麻烦,绝不在他考量之内,他只是想确保徒弟平安无事,早日兑现诺言。 二十三、 才几日,江三绝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穆家掌门竟未能过成这次寿宴,就在大寿前一日,被门中弟子发现死在了书房。消息传得很快,这小小偏巷的客栈堂中,稀疏落座的人也全在低语穆显的死,仿佛每个人都知道这其中他人不知的秘密。 江三默默地喝着茶,他记得当时那一面,只觉这江湖大派掌门无甚气势,空有威严长相,而且话语气息浑浊,不似武功底子深厚之人。当时他并为仔细计较,只当是穆显人老了,可如今他猝死,也许真是别有隐情。 这只是直觉猜疑,江三无从考证也没有查探的能力。只是不知道徒弟,还有师父会如何痛心,于他,毕竟不曾体会过这些,震惊之余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了。但他没有多想,喝完茶便起身朝城北去,他只是想看看出了何等变故,会否危急到穆天聪。 出得北城门刚要踏入穆家山庄范围内,便见得山脚小树林边上的茶铺内外歇满了人,显然都是些习武之人,而且都是三两个一起着装统一,似出一门。江三只在不远处望了一眼,竟连这不相干的茶铺也挂起了黑色的奠字,再往上一望,那山腰的大庄园显得阴晦黯然,愈发被密林掩盖。 这时茶铺中有数人向江三投来各种不同眼色,这突然出现的身负长剑的陌生人,虽眉目看不出特别,但孤身一人突兀地站在此地,在这时下饶是最没警觉性的人也会觉得奇怪,更别提这些应该是结伴前来吊唁的大小门派代表了。 江三站了一会,正想如何能有个正当理由前去拜祭,突然身侧有人靠近,这人一身精干短打,冲江三抱了抱拳。 “这位公子,我家庄主请公子过往一会。” 说罢往树林子里一指,江三便看到林木掩映处有一人正望过来,却正是御剑山庄现任庄主,他的大师兄秋心鹤。 江三不疾不徐地走到近前,还未想好是否要说明自己的身份,却听得秋心鹤道:“小师弟,随我来。” 这一声却把江三给气闷了,谢武担保过这人皮面具世上除了他之外没人识得,他可以放心戴着行走江湖。但大师兄远远地就认出来了,可见面具一点都不隐秘,他的二师兄就是个热爱渲染江湖秘事的惯犯。气恼之下默默跟着走到了树林深处,秋心鹤方停下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小师弟,是不是在想为兄怎地一眼就认出了你?” “请师兄指教。”江三闷闷地答道。 “这面具原是我的,后来转赠给二师弟,我自然认得;而且你背的剑又是少时惯用的那把,我自然也认得;另外你那突兀而立浑身气哼哼的样子,跟以前一模一样,”秋心鹤说到这里突然笑了,“这么多年过去,和师父师弟们一起的日子从未淡忘。” 江三深深低头向秋心鹤行了个礼,他不知道离开这么多年的大师兄是这般心境。 秋心鹤上前扶住江三,又道:“知道师弟寡言,不过你想做何事,却是能让人一眼看穿,这次事关重大,望师弟小心。不如充作我庄门下,好有个照应。” 江三点点头,想谢过秋心鹤,又觉似是太过生分,只把当日自己见到穆显的情形说了一遍。 二十四、 秋心鹤听罢默然良久才道:“穆家非比寻常世家,在武林中举足轻重,一息一动皆关乎大势,如今各大门派蜂拥而至,除去吊唁,定然也各怀心事。想必接下来几日,会纷争暗涌。穆掌门过世原委,等我们见到他的弟子,自然能有个判断。另外师弟最好换上我庄衣物。” 江三并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利害关系,他不过想确保穆天聪的安全。二人再无多话,任秋心鹤做好准备,便择道进入穆家。 本该披红挂彩预备寿宴的穆家大宅此时布满了浓重的黑白,门下弟子皆一脸戚哀之色。江三跟着秋心鹤进得偌大的灵堂,只一眼便看见大堂左侧跪在地上的徒弟。 引路的穆家弟子通报了一声,穆天聪和另外一人当即站起迎了过来,只见那人朝秋心鹤抱拳行礼并道:“天聪,这位是御剑山庄秋庄主。” “俞大侠不必多礼,”秋心鹤一面回礼又道,“两位请节哀。” 见过礼之后,那姓俞的请了秋心鹤到大堂偏僻处详谈,江三这才仔细看了一遍退到一边的徒弟,稍觉放了心,徒弟身形依旧,只是轮廓深沉了些,目光带着寒气,虽看起来心事深重,但没有沉痛难忍无力支撑之相,也比较平静。而穆天聪只在引见之时,稍稍注意看了眼秋心鹤身后的他,当即不再关注。 江三四下扫了一眼,居然还见到姓叶的聒噪金翎山小儿,却不见风头最劲的二弟子乔峻,而这姓俞的应该就是大弟子俞方堂。 凭着过人的听力,江三隐约听到那俞方堂说什么家师近几年内伤一直未愈,导致刚健内力反噬,加上年岁大了,病痛袭来却固执不肯延医问药,月前偶染风寒也不曾注意,虽是突然撒手而去却也有先兆云云。末了还说乔峻是前几日由师父安排去金翎山回礼,现正快马回赶。 当晚穆家招待御剑山庄一行人住在一处幽静的偏院,安顿好后,秋心鹤送走了俞方堂,江三察觉到一贯沉静面色淡然的大师兄轻锁起了眉头。 是夜江三除了面具正欲歇息,却突然听到一阵喧哗,有人大喊“有奸细”,继而人声四起,纷乱一时。江三无奈只得重又戴上面具,出门去寻秋心鹤,却正好见那俞方堂带人匆匆赶了来。 “这位少侠,请向秋庄主通报一声,只是个把小偷,已经擒住无碍,庄中守卫不严,多有叨扰。” 江三道了声无妨,却也不去找秋心鹤通报,转念间回房除去面具,换了夜行衣蒙好面,料得俞方堂走出去够远,才出门偷偷跟了过去。那人出得偏院往北疾走,不多时便出庄到了后山,瞬即钻进茂密的山林。所幸江三一直生活在山中,摸黑在山林里前行倒也不难,只是这俞方堂孤身一人,没有烛火走得竟如此之快。约莫一刻钟过后,江三停住脚步,他看见远处有一点火光,想必应该是俞方堂的目的所在。他正想着是否跟到近前,却听到林子十数丈之外有动静,紧接着突然从那个方位冲出三人,朝他的方向飞扑而来。 江三大为气恼,一时间就想出手把人收拾了结,他也很久没有痛快打上一场了,再者现在的脸绝计连累不到大师兄,别人还只当他是那个冒然闯庄的异客。正摆好阵势,却感到身后又有人逼近,昏暗中只听到那人几不可闻的焦急之声:“师父快跟我走!” 江三没有犹豫,马上转身跟上,那是穆天聪。 二十五、 墨色重重中,感到渐渐接近前方熟悉的气息,江三不由地伸出手,接着手便被握住,对方微热的汗渗到了自己干燥的掌心。江三边想这徒弟怎比以前爱出汗了,又觉得暖意跟着漫上来,心里所有的焦躁郁闷也一并散开了。 一路窜林飞奔,却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江三住的偏院。二人悄悄翻墙从屋顶潜回房中,气息平稳之后,穆天聪便贴了过来,在江三耳边低声笑道:“师父一进门我就看到了。” 江三顿了顿,觉得自己的伪装真是太失败了,接二连三被识破,也知道自己鲁莽给徒弟添了麻烦,闷声道:“不曾计较,多有闪失。” 可徒弟却一把搂了他:“不过师父今晚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本想偷偷来看师父,却不料跟着师父可能会找到最后一个秘密。” 江三也不问是何秘密,只扯下蒙面又伸手去摸徒弟的头,穆天聪顺势低头靠在江三肩上,像少时那样左右蹭了蹭,继而把他抱得更紧。江三任他上下摩挲,一时间只能感受到手掌的热度。 “节哀顺变。”江三想了想,还是这么说道。 “我爹他其实,”徒弟言语中带着沉痛,转而却道,“我得马上回去接着守灵,师父千万小心,今日伏击这三人武功不弱。” “区区三人,有何可惧。”江三不悦,说的好像他不能以一敌三一般。 穆天聪闻言轻笑一声,突然咬在他耳垂上,江三正要喝斥,徒弟却松开了,正脸对着他道:“徒儿自是知道师父最厉害了。” 说罢悄声出门翻身上了屋顶,迅速离开了。 第二日上午,江三跟着秋心鹤去得灵堂祭拜,各大门派的人聚了满堂。正要到吉时之时,门口却传来哗然惊呼之声,只见乔峻浑身浴血由一个年轻人勉力搀扶着,出现在门口。江三记得,那年轻人是之前闯庄时喝问他那人。在场的穆家弟子都大惊失色,纷纷上前。 那乔峻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挣扎着指向穆天聪和俞方堂二人并肩站的方位,竭力想说话,却无法开口,苦撑了一会便倒了在地上。搀扶他的年轻人一并跪下,伸手探了探鼻息,随即大哭。边上一位年纪颇大的老者上前细细看了,摇着头说回天无力。 之前传言的掌门继承人就这样死在了前任棺前。 江三冷眼环视场上,只见在场许多人震惊之余纷纷侧目,确是看向了穆天聪和俞方堂,这会是何意。这时那个大哭的年轻人愤而起身,指着穆天聪哭叫道:“四师兄,二师兄可是你害死的?!” “六师弟,空口无凭,不得胡言!”却是俞方堂厉声喝道。 “我前日接到二师兄飞鸽传书,说昨日夜间能赶回庄中,我当时就把这消息告诉给了众位师兄弟。而昨夜守灵,只有四师兄和大师兄 离开过,大师兄是去处理宵小之事,不用我们自家师兄弟作证,各门各派的前辈也都听到看到了,但四师兄什么也没交代就突然离场。因 二师兄昨夜未归,我焦急担心一早出庄去寻,却见二师兄身中数剑倒在庄前林间。二师兄武艺高强,师弟们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们师兄弟均不擅剑术,除了四师兄!他师承高人,剑法一流!二师兄如各位所知确是师父亲命的下任掌门,师父他老人家本来这两天要亲自宣布并传掌门之位,可是不料……他是师父的嫡子却得不到掌门之位,定然不甘心居于人下,于是痛下杀手!” 江三看着这年轻人眼泪鼻涕地哭闹不休乱作定罪,恨不能上前饱揍一顿。 二十六、 号称六师弟的人废话说完,堂上并无人当即出声,只有此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嚎哭,嚎得江三越发无法忍受,正想出手却被秋心鹤按住了,然后便得听刚才那老者发话了。 “小六,据你所言,昨夜你也一直在守灵,可见你并未亲眼见到乔峻遇险,一切都是你的推测。我不反对怀疑,但也需真凭实据。” “老爷子,我条条状状都列出来了,您倒是说说还有谁有这个嫌疑?” “我说过,这些都是你的推测!各位,这两日来,庄外来来去去的人甚多,怎知没有不明来路的歹心之辈?乔峻这孩子,天资很高,颇有些骄傲,也许得罪了哪路仇家也未可知。天聪,你不妨讲讲昨夜你去了哪,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连嚎哭小儿都止了声,只恨恨地盯着穆天聪,堂上一片寂静。江三飞快地想着,想到如果穆天聪说是来找自己,他该怎么回应,可还没等他想好,徒弟便开口了。 “不瞒二叔和在场各位前辈,昨夜我追着宵小跑了趟后山,可惜未能擒获。大师兄可以作证,宵小事发他离开时嘱咐我见机行事,我等了许久,没见大师兄回来,有些忧心,却也不便惊动各位师兄弟以免乱了阵脚。我庄前院戒备森严,后院因为紧临后山,地势险要,因而比较松懈。此番被人闯了庄,来人定然有些身手,我便孤身往后山赶去,果然见到有鬼祟人影,此人轻功颇高,终被其逃脱。” 江三心道废话,师父的轻功自然高过徒弟。此时在场的人面色各异,是信或不信,江三懒得分辨。 “另外,六师弟,你也算练武多年,你仔细看看二师兄的伤口,那是高超剑法所为吗?分明是乱剑划的,致命伤根本不是剑伤!这点可以请二叔和各位前辈指正。你怀疑我可以,但不能这么看轻我的剑法,我师父要是知道,也会被你气死。但凡我出手,绝不会造成这么龌龊的伤口!你今天在我爹灵前如此无礼,又是何居心?!” 江三暗笑这才是我的乖徒儿。 “你,你,你!大师兄,老爷子,你们要给二师兄做主啊!”嚎哭小儿又开始呼天抢地,堂上有人也开始窃窃私语,烦扰不堪。 混乱中那老者威严地四下扫了一眼,沉声道:“小六,你这成何体统!吉时已快到,你先下去将乔峻安顿好。今日是送掌门的大日子,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滋扰!” 在场的人纷纷点头,俞方堂顺势上前安排诸项事宜。江三看着纷杂的灵堂,不由觉得穆掌门很是憋屈,死都被闹,不得安宁。 等这场丧礼结束,已是入夜时分,江三跟着秋心鹤回了偏院。一路看大师兄面有忧色,江三没有发问。进屋关好门窗,秋心鹤才道:“师弟,这件事我相信和师侄无关,但旁的人也不宜插手穆家之事。穆掌门死因未明,又起波澜,定是有人别有用心。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去,其他门派的人也陆续会离开。你做何打算?” 江三想也不想便说要留下,秋心鹤点点头又道:“早知你会这么想,凡事都多加小心。师父以前曾隐约提过,穆家种种,只能是出于他们自身。明日一早我会跟穆二爷打好招呼,将你多留七天,代表御剑山庄尽点心意。师弟处事冷淡,此番还需要多见机行事了。” 二十七、 翌日辰时,江三送秋心鹤出穆家,仍旧来到了山脚下的树林。秋心鹤摒退左右,伸手拉了江三到近前,江三反射般想抽手,抬头却见大师兄颇有忧色地看着他,只得僵立着等他发话。 “小师弟,依为兄愚见,穆家内里的风波诡秘不是你该了解的,你也不需要知晓,以免徒增烦忧。师侄明睿通透,定会拿捏得当。” 江三点点头,他有些想摘掉人皮面具,十数年不见自己的师兄,再见却时时顶着张陌生的脸,也不知这一去再相逢会是何时,自己虽然淡然凉薄,心里也藏了少时和师父师兄们一起的安然岁月。 “为兄这就走了。” 秋心鹤说完松了手,转身上马而去。江三望着他的身形没入远处,继而也转身离去,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保徒弟平安。 回得穆家庄中,却见堂院中又起纷扰,近前一看,堂院地上停着一具面色乌青的尸首,赫然就是昨日指摘徒弟的那人。环顾四周,穆家亲传弟子们环列在侧,却不见徒弟在场,隐约听见有人跟后来的不知情者说,师叔带了四师兄去祠堂问话云云。江三顿觉心口发闷,不顾旁人面有异色,转身疾步就走。 没走几步,他便慢了下来,他知道不能就这样闯进穆家祠堂,这白日当头,连靠近些大概都不能,并非他没有这个本事,而是不能莽撞误事。踌躇之际,却见穆二爷背着手缓步走进院中。 他半眯了眼,威慑力十足地扫了一眼仍惶乱状的众人,沉声说道:“稍安勿躁!从昨日的乔峻到今日的小六,不管是谁做的,穆家都会还他们一个公道。不过,这些事要在掌门头七过后才能进行,近几日内绝不允许你们擅自动作。天聪暂时就待在祠堂,任何人不得探视!” 这最后一句穆晟的语气愈发严厉,四下里皆噤声不语,这穆晟又示意俞方堂:“你速去布置,庄内今日起加强防卫,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出庄。另外也请各友派侠士多加配合。” 江三听完只觉焦心不已,这山庄里像织了一张黑色的大网,要把他的徒弟生吞进去,这七日之中,还有多少变故实在难以预料,这么想着一时间周身都凉透了。但他没有慌乱,软禁又怎样,凭自己难道不能直接救走徒弟?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徒弟遭人诬陷,可那又如何,自己知道他就行了,而且回到山上也没有旁人。如此,鲁莽一次又何妨,再者徒弟若有后续补救或者心事未了,也须得人出来才行。 当下江三打定主意,再不多想,直接就去寻那祠堂所在。大致探明方位后,便回屋收拾了一番,取下面具提了长剑,避过庄中闲杂人等,飞身上了屋顶。所幸这时候可能是突发事件刚起,庄中人的注意力都在主院的尸体上,守卫也尚不能完全就位,这一路小心矮身略过,竟无人察觉。 很快就到了祠堂,江三翻身下去,顺手点了檐下两名守卫的穴道,轻身一纵,直直撞开了大门。祠堂内有些昏暗,还没等他看清,暗处便跃出四条身影,带着四道剑风一齐劈了过来。 这四名对手不弱,江三颇费了些功夫解决,这时他也看清了祠堂内的情形,只见穆天聪跪坐在西北屋,浑身罩在阴影里没有声息,似是被点了穴道。江三大怒,恨不能立时将那老头饱揍一顿。 疾步上前给徒弟解了穴道,刚想训斥他学艺不精为人所制,却见徒弟眼角带笑,目光灼灼。 “师父,徒儿腿麻了,给徒儿揉揉吧。” 二十八、 江三一时无语,又有些气结,不过还是伸手快速在徒弟腿上揉了两把。不等他揉完,穆天聪就拉住了他的手,失笑道:“师父,以后再给徒儿补上,现在走吧。” 江三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废话,早该走了。 手被紧紧握着,徒弟脚下迅疾,一点都看不出腿麻的迹象,在飞奔里还不忘轻声说话。 “师父真聪明,知道事发就马上来救徒儿,这个时候明里的森严戒备尚未布置妥帖,暗处藏匿的那些在这几日内又被我清理了大半,即便事情不成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哼。” “我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步。” 江三并不细问,不过异常肯定地说道:“为师助你,无论何事。” 但他没有料到这句话给他带来的伤害。 月余之后,江三又站在了山顶,遥望间仍是熟悉的层峦叠嶂,只是他自己却有些不一样了。 那日与徒弟逃出穆家祠堂,不久就有人追上,带头的自然是穆晟那个老头,江三记得当时他们四面都被封了退路,徒弟却毫不慌乱,成竹在胸,与那老头一番对质。江三这时才知道,原来穆显在徒弟下山前就死了。事实的真相大概是身为徒弟堂叔的穆晟觊觎掌门位置,设计暗中毒死穆显,并用替身掩人耳目。替身一直没被识破,缘于穆晟编造的掌门内伤未愈需静养,还有大徒弟俞方堂的协助。那俞方堂不忿师弟乔峻的锋芒毕露,也恼恨穆显的偏心,于是便与穆晟勾结作恶。 而徒弟下山后不久就发现“父亲”的异常,虽然他少时离家,但蛛丝马迹逃不过他这个唯一骨肉至亲的法眼。跟着徒弟耗费了整年的时间,暗中查到了真相。而穆晟也越发沉不住气,接连杀了替身和乔峻,准备自己接任掌门,却不料在杀乔峻时露了破绽,尸体上留下了证物。 徒弟正是寻到了这证物,才将穆晟和俞方堂在众目睽睽下定了罪。 江三记得当时徒弟讲到凶险处,他听着只觉又悔又痛,悔不该让徒弟下山,也不该不跟着他一起下山。不过,现在一切都可以归于平静了。江三数了数日子,徒弟与他约好回山的日子正是这天。 缓步走到碧潭边,水里映出一个清瘦的身影,三千白发拢在脑后。 江三抚了抚肩头,痛感已经不在,想到那日最后穆晟狗急跳墙,趁众人还在震惊不已中,朝徒弟投来暗器,亏得自己一直在防备,及时挡在徒弟身前使剑隔开,可惜这暗器阴狠,竟能在空中分成数份,自己终是不能全数避过。 只不过,他瞒了徒弟暗器是淬毒之物,并先一步离开穆家,与徒弟约定一个月后山中重聚。穆家出此大事,徒弟势必要留下收拾残局,他不愿徒弟分心照看自己,拖长了回山的时间。 可是那毒性甚烈,他耗尽了功力才将毒逼出,毒性侵蚀发肤,一夜白头。江三面无表情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想着徒弟看到了会是什么反应,不过有一个好处就是,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像他的师父了。 思及此处,江三绷着的脸也微微地绽开了笑意。 回到山腰石屋,却不巧下起了细雨。江三取出两把伞,想了想又放下一把,信步走到屋外,纷飞的雨丝已经搅得天色迷蒙。氤氲水汽扑面而来,打湿了他的衣衫,江三甚至觉得心口的硬骨也被水汽软化,雨丝渗进来汇成微暖的细流,直直淌到了心底。 不再过多思量,撑起伞径直走向下山的路。 山路蜿蜒了一半,远远地就望见前方有个挺拔的身影,在雨雾中虽然模糊,但江三觉得仿佛已然云收雨散,天光开物。 这条山路来来去去,有多少聚散藏在心中,都于此刻散了尘世蓼扰,他定了定神,快步迎了上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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