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庙堂之高,望不穿功名利禄; 诗酒山水,总归于帝王将相。 步步筹措,处处机心,枉自算尽心计; 天阔雪漫,沙滚水皱,尽葬儿女情长。 这是个宫斗的旧瓶,装的是夺嫡的陈酒,只愿这是个能喝出些许滋味的好故事。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 宫廷侯爵 宫斗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翌靖,叶平 ┃ 配角:翌宁,翌远,季少时,等等~ ┃ 其它:夺嫡,宫斗,传奇 第一章 暗暗绿草冬蜇困(上) 年关将至,沉云压着寒风,扯棉落絮般又落下几场雪,雕花马车碾着长街上的积雪转了个弯,空气中慢慢浮出一股冷香。大皇子翌靖掀起帘子,回风卷雪扑面而来,翌靖系了系身上的披风,马车却停了下来。 刚推开车门,二皇子翌宁便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大哥。”翌靖见他手里牵着马,笑问:“大雪天的,二弟怎么不坐马车?”一边立着的小厮赶着答道:“王爷不知,落梅巷的白梅开了,主子道是马车宽大,怕碰坏了梅枝,非要骑马不可。” 翌靖闻言,举目朝左边的落梅巷望去。巷子颇窄,两边的白梅连成一片拥着不及二丈宽的小巷,花枝疏斜探出,天光幽暗,巷子中空无一人,更衬得一片寂静孤清,连落雪声都簌簌可闻。 翌宁轻笑道:“这白梅开的繁盛,还真担得起‘香雪海’三个字,现下雪一落地,反倒不如前几日那样冷,白梅映雪,折了花枝可惜。” 翌靖见他拥着狐裘站在风雪中,与天地一般白茫茫的,愈发显得单薄,心道这位几时也怜起花来了,口中却劝道:“花草固堪怜惜,顾好自己的身体也要紧,二弟莫要吹风着凉。” 翌宁笑着应了是,第二日散了朝,翌靖与翌宁又去疏香阁看过程贵妃,待到薄暮时分二人一道出来,翌靖见安平王府的小厮还是牵过马来,只好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转身踏上自家的马车。 等走到落梅巷口,翌靖忽然心中一动,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吩咐马车停住,拢了拢披风下车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一走。”车夫看看天色,待欲说什么,又见他已慢慢走进巷中,只得赶着马车先回王府。 翌靖踏着积雪慢慢走在落梅巷中,细雪融融,疏寒的花香反倒让头脑更加清明,待把朝前殿后的事细细想了一遍,已是到了自家信和王府门口。小厮若云站在门边探头探脑,瞧见翌靖,连忙几步赶着迎上来道:“王爷,英国公家叶小公爷到了!” 翌靖眼睛一亮,疾步走进宅子,顺手脱了披风甩给若云,问道:“几时到的?可备饭了?” “回王爷,叶小公爷在花厅等了快一个时辰……”若云声音里掩不住的笑意,又见翌靖挥了挥手示意他闭嘴,一时间愣在原地。 翌靖疾步抢进花厅里,进了门却又刻意缓缓压低脚步,炭火烧得旺,暖热和着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那人站在澄黄的灯火下瞧着一盆刚开的雪皎,见他进来微微一笑,也不问安,只招手道:“白茶花开了。” 这株白茶难得,自己一日看三回它不开,这人一来就忙不迭开了,翌靖心中好笑,面上故意一沉,声音却压不住含着笑意道:“怎么像是赶集似的,花儿朵儿全开了?” 那人缓缓踱过来,笑道:“天气寒,没等王爷,臣先吃了一杯酒暖身子,还望王爷不要怪罪才是。” 烛火爆了个灯花,翌靖望着流泻在那人眉眼中的光影,心跳快了几分,不由得微微一怔,假意气道:“越发胆大了!该罚!这壶花雕若饮不尽,今日便不许出府了!” 那人哈哈一笑,拿起酒壶给翌靖添了一杯,道:“王爷这花雕难得,臣只盼时时得罚才好。”语罢又把自己的杯子添满,拱手执杯道:“叶平敬王爷!” 翌靖一听他满口称臣,又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心中有些不快,挑了挑眉饮尽杯中的酒,道:“长康,你我之间几时讲究过这些虚礼?” 叶平也不接话,瞧着翌靖眉花眼笑的样子心中酸涩不已,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忍,想把含在嘴里的那句话说出口更是千难万难。 “今年怕是不能与王爷一起过上元节了,长康今日与王爷小聚权作告别,不知何日再见……” 那边厢叶平话还没说完,这边厢翌靖的脸色越发沉了下去,半晌才闷闷道:“做什么这么急?刚打南边回来,年没过又要去哪里,倒比我还忙些……” “既为武将,便总有到军中去的一日,现下安平王爷回京,长康到西北大营戍边也是自然。皇上的旨意这几日便下来,军中不可无将,只怕年前就要离京了”,叶平躲着翌靖的目光,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与平时一般无二。 翌靖脸色铁青,“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涩声道:“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与我说,我竟不知你我之间何时生疏至此。左右我身边信得过的只得你一人罢了,如今你这一走,叫我连句真心话也没处说得,只怕在这世上生也无趣了!” 叶平手中端着酒杯,一时放也不是喝也不是,又答不上话来,只好垂下目光数着一角花架上的盆栽有几盆是自己送的。 翌靖的目光轻轻掠过对面的人,阖上眼冷声道:“入得冬来,父皇的身体愈加不好。太子一向狡毒,他日若承大统,必定是容不下人的。程贵妃出身高贵,太子忌惮程家势力,暂时动不得二弟,独我一无所凭,不过是任人宰割。我只盼着你回京中,不为能帮衬几分,只为你我有一日好的便高兴一日,现下你也要往远处去,莫不是怕受我拖累……” 叶平听得这话,便似迎面挨了一拳当胸中了一刀,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咽尽万分苦楚,道:“王爷既知长康断不是这样的为人,何苦说这些话。长康一向性子谨慎,不该说的话是半个字也不多说的,只是久别便在眼前,今日借酒抒怀,长康也与王爷说说真心话”,他对上翌靖灼灼目光,缓缓问道:“那个位子,王爷可是想要争上一争?” 翌靖沉默片刻,千百个念头在心中转了一遍,终是将到了嘴边的话沉至心底,强自轻声笑道:“蝼蚁尚且偷生,我自然是要争上一争,只是我争的不是那个位子,不过是条命罢了!” 叶平叹息一声,心知翌靖身在帝王家,迟早是要走这条路的,自家亦只能勉力助他。待想通这一层,心里也放下许多负累,叶平目光澄静如水注视着翌靖,道:“王爷坦诚相待,长康必定不负王爷!” 翌靖心中风翻浪卷,脸色比窗外的天还阴沉几分,唯独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叶平不敢去看,幽幽道:“依长康看来,王爷也不必太过悲观。阖朝皆知王爷与长康一向亲厚,这次皇上招安平王爷回京,又将西北兵权交予吾手,固然是为着平衡朝中势力,不欲程家权势太过,但却也给了王爷一张好牌。再是不济,他日倘若真是太子得承大统,王爷手握兵权,他总要忌惮几分。” 翌靖点了点头,“父皇仁爱,只盼几个儿子兄友弟恭,可惜天家最是无情,若真想要儿女绕膝,乐享天伦,便不要投生在帝王家。制衡权术固然不错,但若优柔寡断失了分寸,手足相伤必是免不了的。” 一时间二人俱是默默无语,夜色深重,傍晚的细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翌靖夹了一筷子翡翠菜心放在嘴里,不想菜却有些凉了,那份凉意顺着喉咙慢慢滑下,洇成一个朦胧的剪影,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孤独。 翌靖的母亲出身低微,生产时又吃尽苦头,诞下皇长子后遭众嫔妃妒恨,不待翌靖满月就郁郁而终,翌靖便交由二皇子翌宁的母亲程贵妃抚养。程贵妃是太后的内侄女,平素一贯骄傲,生育了二皇子后更是张扬,她宠溺二皇子翌宁,对翌靖本就不上心。翌靖性子安静古怪,长到八岁也不肯开口说话,幼年很吃了些苦头。 那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宫宴过后,皇后便带着后宫一众皇子妃嫔到皇城郊外相国寺祈福。回宫路上,翌宁闹着要去集市看灯,程贵妃嫌他吵嚷得头疼,便让乳母与几个太监带了翌靖与翌宁同去。 本朝正当太平盛世,上元佳节更是京中最热闹的日子。有诗曰:“银汉皎皎转玉轮,清辉照影浅还深。京城一夜燃灯火,盖尽明星碧月沉。”出得皇城,朱雀大街十里灯火流光溢彩,各色彩灯千姿百态,直似一条光河缓缓倾泄,天边的烟火争妍斗艳,便如五色雪花漫落红尘,映得繁星明月也黯然失色,京中人家纷纷出门赏灯,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欢声笑语直欲掀天。 翌靖打小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和这些漂亮的纸灯,只顾瞪大了眼睛到处看,一时间被人流冲散,待到回过神来,只得一个太监跟在身边。翌靖毕竟是小孩儿心境,左顾右盼中见一边的小摊上插着各种糖人,那糖人做得极好,凌空梳羽的仙鹤,怀抱寿桃的仙翁,无不活灵活现。翌靖朝糖人摊子挤过去,站了半晌才伸手拉了拉那太监,一双眼中尽含渴望。 那太监见翌靖一贯不受宠,虽是皇子,怕连普通大户人家的公子也不如,只想着赶紧找回二皇子身边献媚,心中十分不耐烦,便阴阳怪气地道:“大公子,奴才没钱,这糖人只怕买不起!” 翌靖虽然素来安静,却自有一股子倔强,只是定定站在摊边不走。那太监心道翌靖不会说话无法告状,一时间恶向胆边生,甩手便将他推在地上。 折辱至此,翌靖只望定那太监,眼里的泪水打了个转,终又忍了回去。太监见他神色倔强,满脸不甘,又怕回去惹祸,一把拎起翌靖,借着排灰在他背脊上狠狠打了几下,恶声道:“大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奴才可担不住!”话音未落,手便往翌靖臂上悄悄拧去。翌靖连忙把垂头把脸藏在阴影中,匆匆敛去眼里的泪光。 “天子脚下,岂容你这恶奴欺主!” 翌靖闻声仰头,却见个眉目清隽的少年一把将自己拉到身后护住,伸手从摊上拔下那个最漂亮的金龙递给他,又丢了几个铜钱在摊主手里。 那太监见来人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心中暗暗笑道:嘴上连毛都不长,就想为人强出头,却忘了自己嘴上也不生毛。他伸手就朝那少年背后夺去,冷笑道:“这位哥儿,我家主子尊贵,碰坏了你可担不起!” 少年蹙眉问道:“这是哪家哪户的规矩,下人就是这样伺候主子?!”那太监狞笑着道一声“你管不着”,伸手就往少年肩上搡去。翌靖忙往少年背后一缩,少年伸手护住他,一侧身子闪开,太监顿时重心不稳跌了个“狗抢屎”。路上众人哈哈大笑,那太监恼羞成怒,挥手就欲往少年脸上掴去。少年不避不闪,接住他的手就势捏住手腕微微发力,太监顿时“嗷嗷”惨嚎。 少年扬眉嘻嘻一笑,拍去翌靖身上的土,见他衣着华贵,却又被下人欺负,奇道:“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怎么教这恶奴在街上欺负了?” 翌靖捏紧了手上的糖人,认认真真看进那少年眼睛里,只见一片澄明真挚如初春湖水般荡开,结结巴巴道:“我,我是……” 未及说完,人群中挤出一个面目和善的妇人,一把揽过翌靖道:“大公子,您开口说话了?!太好了,太好了,娘娘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妇人眼中闪出泪光,又一叠声朝那少年道谢,见一辆马车已候在路边,忙牵着翌靖向马车跑去。 翌靖回头望去,只觉得灿若星海的灯火统统化成一个耀目的剪影,依稀仿佛间看得不太清楚,却在心中熨得无比清楚…… 欺辱翌靖的太监听见他开口说话,立时吓破了胆,刚一回宫便哆哆嗦嗦跪在翌靖门边,待见翌靖回来,连句告罪的话也说不清楚,只顾惨白着脸把头磕得山响。 翌靖静静看了他片刻,淡淡开口道:“是翌靖自己不小心摔倒了,公公不必如此自责。” 那太监似见了鬼般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翌靖,终又垂下头去,理了理团得稀皱的衣服,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正月的风犹自寒冷,他背脊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却见漫天烟花和荧荧烛火照不透碧瓦朱墙,只将一树凋零的梧桐衬得鬼影栋栋。 糖稀化尽,淋漓沾了翌靖满手满身,好似一树暗黄的旧花开至了了。翌靖将身上的袍子脱下来仔细折好压入柜中,又舔了舔手上残糖,是从未有过的甜。 待推开窗子时,正瞧见天边炸开一朵璀璨的烟花,翌靖杵着腮帮想了半宿,方知世上有些事情总归是躲不掉的。 既躲不掉,不如对之坦然。众人惊觉原本那个影子般若有似无的大皇子竟十分聪敏,便是皇上也渐渐喜爱这个勤勉乖静的儿子。程贵妃是个玲珑人物,听得有人提及上元节时翌靖曾在街上遇到英国公家的长子叶平,便讨了个旨意,叫叶平做了翌靖的伴读。 叶平比翌靖年长两岁,二人投契非常,幼时常以表字相称,待到大了些,叶平又任了官职,便悄悄改了口。翌靖虽心中不愿,也知礼法坏不得,自己仍称呼叶平的表字长康。 每年上元节宫中筵席散罢,翌靖与叶平总是同去街上赏灯,十三年来却是从未间断。今年的上元节再无法相伴,二人心中俱是道不出的滋味。窗外夜色更浓,翌靖迎着风雪举杯道:“长康,惟愿你我诸事顺意!” 叶平举杯相迎,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目光在空中与翌靖交汇,千言万语便换成坦然一笑。 暗暗绿草冬蛰困(下) 叶平离京那日,下了半月的大雪却是停了。长街上的积雪早被马蹄踏乱,惟有树梢瓦顶上还琼妆玉裹,太阳一照,迷得人睁不开眼来。 叶平知道翌靖必定是要来送的,早早便在城外的五里亭等着。不想翌靖还没到,竟是翌宁先来了。 “安平王爷这一来,真是折煞末将了。”叶平边说着边行下礼去。 翌宁连忙伸手虚扶一把将他让起来,道:“叶将军此去西北路途遥远,翌宁特来相送,便有几句话要说与将军。” 叶平客气答了一声“王爷请讲”,只听翌宁道:“军中不可屡次易帅,叶将军此次前去西北,只怕暂时不得任回京官了。翌宁在西北大营虚度数载,现在虽已回朝,却与几位旧部情谊颇深,便将他们托与将军了。” 叶平道了声“不敢”,翌宁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笑道:“将军放心……”话未说完,便见翌靖负手款款迈步走进亭中,笑道:“二弟也来送长康。”二人寒暄几句,翌宁便打马往城中回去。翌靖看着翌宁的背影渐渐远了,道:“二弟唱的一出好戏……” 叶平眯了眯眼睛,面上挂着浅笑,道:“无妨,安平王爷知道分寸。” 寒风又起,亭边树枝上落着的积雪“啪”一声掉在二人脚边,翌靖见叶平夹袄外面只披了一件玄色滚银边的披风,伸手便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搭在叶平肩上。叶平正要开口,翌靖忙道:“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些‘自幼习武,不觉寒冷’的话,只是现下我瞧在眼里心中便过不去,就算这是件针毡你也披着,等离了京要怎样都行,左右我瞧不见。” 叶平笑了笑没再推辞,反倒将狐裘仔仔细细穿在身上。此刻近在咫尺,下刻远在天涯,二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好两两对望,用目光将那镌在心底的眉眼又细细描过一遍。 远远瞧见宫中宣旨的公公和护卫队已出了城门,叶平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对翌靖行了个礼,未等翌靖相扶又直起身来,沉声道:“修睦,山远水长,各自珍重!” 翌靖浑身一震,目光如火灼着叶平,颤声道:“长康,一路顺风!” 叶平策马与护卫队融入一处,沿着官道渐行渐远。翌靖坐回马车中,将手伸到暖炉上烘着,嘴角慢慢挂上一抹笑容。上次他唤自己的表字,已是七年前了吧…… 马车刚进城,便听得一个利利落落的声音唤了一声:“大哥。”翌靖掀开帘子,果然见翌宁骑马与自己的车驾一并走着。 翌靖一言不发摔下帘子,翌宁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马车里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传出来:“二弟这马儿不好,大半晌才走了不到一里。” “翌宁的马儿不好,那便与大哥一道乘马车可好?”马蹄踏着残雪,蹄声便不如往日清脆,反倒是翌宁的声音更脆几分。 翌靖还没吱声,车夫倒是唬得勒住了马。翌宁嘻嘻笑着钻进马车里来,见素来面上挂笑的翌靖老神在在闭目养神,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却是半点也不惊讶,自己先开口道:“乘马车果然比自己一人骑马舒服……” 翌靖哼了一声,问道:“二弟自己的马儿不要了么?” 翌宁也将自己的双手凑到暖炉上烘着,道:“马儿自然是要的,便送与大哥套着拉车吧。” 翌靖睁开眼睛,目光似电般盯着翌宁瞧了一刻,见他面色不改,脸上总是挂着几分毫不在乎的笑意,胸中泛起一丝烦闷。他伸手抓了一撮沉香洒进暖炉里,馥郁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翌靖的声音也似香气般飘渺:“马儿骑得好好的,何必乘车……” “路不好走,翌宁想要找个伴儿。” 马车似是辇到什么,忽然颠了一下,翌宁伸手握住翌靖的手,发觉他指节微凉,掌心却出了一层薄汗,不由得笑道:“大哥放心,这匹马既送给大哥,必然是牵得住的。” 翌靖回握住翌宁的手,细细摩挲着他指腹上长年习枪磨出的硬茧,脸上换了个温和的表情,道:“听闻西北风沙酷厉,二弟待了几年,面上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只是这双手却不一样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俱是心领神会地呵呵一笑,眉眼间的神情只似一个模子印刻出来。 等到了安平王府门口,翌宁竟真的把那匹雪白的马儿牵过来,眨了眨眼凑上来道:“大哥一向温良恭俭,遇事总退让三分,偏又圆融得滴水不漏,翌宁若不拉小公爷上车,大哥必是不愿与翌宁同乘的,无奈之举还望大哥见谅,这匹踏雪神驹便送与大哥,算翌宁给大哥赔不是了。”语罢,便把缰绳递过翌靖手中。 “二弟放心”,翌靖淡淡地点了个头。翌宁看了看他木然的脸,哈哈大笑道:“若能惹得大哥多摔几次帘子,翌宁便是阖府送给大哥也是无妨的!” 翌靖听得这句,饶是再好的修养一时间也愣在当场,却见翌宁目光迷离抬手缓缓抚上他的面颊,低声道:“大哥风华倾世,却只将喜怒哀乐都付予那一人纳藏……” “二弟说笑”,翌靖轻轻偏头避开他的手,眉目间一片冷漠,“打小父皇最疼的便是你,从来求仁得仁,二弟还有什么不称意的。大哥还是那句话,顾好自己要紧,莫要吹风着凉。” 翌宁敛去面上的笑意,低眉顺眼答道:“翌宁谨遵兄长教诲。”翌靖却头也没抬,转身骑上那匹雪白的马,慢慢往自己的信和王府走去。 …… 北风卷地,片片雪花大如鹅毛,黑云盖日,层层压着凉州城,都督府里便是白天也要点上灯火才够亮堂。叶平就着烛光把信看完,顺手在火上一燃,红彤彤的火苗舔着白笺,片刻便只剩一堆灰烬。送信的人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信纸烧毕,开口道:“小公爷,王爷让我送过这封信来,也不用再回去了,就在这边跟着您。” 叶平点了点头,又问道:“若云,你是自小跟着王爷的,现下一走,王爷身边可还有妥帖的人?” “若风、若雨都是信得过的,小公爷大可放心”,若云犹豫了一下,又道:“小公爷知道若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若云想问问您,为何要到这西北来?依若云看,王爷原本不想争什么,诸般准备只为日后助安平王爷一把。您如舍得下功名,来日自可与王爷寻个清净的去处……” 点点火星犹自闪烁,叶平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阖目叹道:“关心则乱,是我沉不住气……只是迈出这一步来,反倒逼得他不得不争,天家那些钝刀割肉的手法他最清楚不过,明明是为着护我周全,又要说那些‘争一条命’的话来宽我的心,却不知这是宽我的心还是剜我的心。他自幼故孤苦,我怎么忍心叫他凄清一世。将来若是不成事,少不得我陪他去了就是。” 若云见叶平面色沉痛,想起京中那个也是如此这般,却也不忍再说,待过了一阵才问:“您既与王爷一般的心意,为何不早与王爷说个透彻,非要弄至现在天各一方,两两受罪?” 叶平苦笑一声,“若云,你这么个剔透的人儿,竟也想不明白么?他是什么身份,这世上总有些话,是说不得,也说不破的……” 叶平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探手拉开窗子,狂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割得人脸上生疼。地上的灰烬被风吹得满室乱飞,便有一些落在桌上未掩的茶碗里,叶平端起茶碗慢慢将里面的残茶饮尽,天色又暗了几分。 …… 正月十五这日,宫中照例设了筵席,因着皇帝身体刚好不喜喧闹,便把歌舞戏班一应取消了,程贵妃见梅园的红梅开得正好,命人笼了几盆炭火煮着香茗,在园中设席。吃罢汤圆,又饮过几杯酒,皇帝看了看垂目安静坐在一边的程贵妃,笑道:“莫看程妃这这一刻乖巧,那颗心中却不知藏了多少新鲜花样,今日大家围炉煮雪,既应了风雅,又赏了梅花,实是称了她的心意。” 程贵妃盈盈递了个眼波掩着嘴笑,只听席中一人道:“春闱将至,京中士子云集,儿臣近日便听他们说了件稀奇事。” 众人闻声而望,却见翌靖面上含着笑,眼睛往翌宁处瞟去,语气中添了几分妒意,道:“母亲素来爱梅,偏二弟的府邸又要经过那窄窄的落梅巷,因为不忍折了梅枝,便是大雪天的时候也不肯乘车。二弟这份孝心遍传京中,众士子人人称赞,还有人编了句诗,道是:‘宁将弱骨就风雪,不欲折却枝头花’。” 翌宁虽是武将,身子却有些单薄,这“弱骨”二字分明含了几分讥讽之意,众人心中闷笑,二皇子欲要演一出孝感天地的戏,却是才开场就被几个穷酸文士弄砸了,只是一向温和谦恭的大皇子竟会放冷箭,倒真是大大出乎意料。 这边厢翌宁面不改色,口中却道:“翌宁离京日久,不得常在父皇母亲跟前孝敬,便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用心。况且翌宁惯习刀枪,不懂园艺,花草好不好也只知乱惜一通,不似大哥府上有那么些珍花异草。听闻有一株雪皎白茶美丽非常,若是开了,改日还请大哥邀大伙儿都去赏一赏。” 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一出口,气氛霎时间冷了下来。举座皆知翌靖府中的白茶必是曾驻过云南的叶平所赠,这句分明又是指摘翌靖与朝臣私交过密了。程贵妃看了二人一眼,眼中流露出几分责怪之意,连忙圆道:“翌宁这孩子那么大了,偏生还有几分孩子气。这些日子他总缠着皇上尽孝心,不想却累得皇上疏忽了翌靖。园中红梅正好,他道不懂花草,偏罚他跑一趟且去折几枝好花给翌靖陪个不是,若折得不好还另罚他。” 翌宁似是不服,轻哼一声甩袖站了起来,不想却打翻了桌上的酒盏,半盏黄酒淋漓而下泼了他一身。太子正笑看二人互相咬得一嘴毛,心想今天这席宴真是吃得值回票价,这刻赶紧站起来道:“二哥且去换身衣服,梅花便由翌远去折。” 翌宁在房中换过衣服,却见程贵妃走进来,担忧道:“今日这一闹,只怕你父皇又不大高兴了。” 翌宁整了整袖口,气定神闲地说:“母亲不必担心,父皇素来觉得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倘若今日我不回嘴反倒奇怪。这下太子定认为我与大哥为着兵权和春闱的事闹了起来,原本存的几分疑心也尽去了,他肯放开手脚,我们才抓得住把柄。” 程贵妃点头道:“翌靖做事从来都把自己摘个干净,这下只要他出手我就放心了。出了正月就是春闱,礼部尽可放心交到翌靖手中,你一个指头也莫去碰,我们且瞧瞧这担着温良之名的皇长子搅动风云的手段。太子不会放了户部,现下叶平去了西北,兵部他必是要争的。你只管放心理好工部或刑部,待翌靖斗垮了太子,我自有办法让他坐不上那把椅子。” 程贵妃伸手理了理翌宁的领子,翌宁又换上那副毫不在意的笑脸,二人一道走出去…… 第二章 醉酣未及客先昏(上) 翌靖从贡院出来时已是黄昏,就着薄暮,京中倒是飘起了疏疏淡淡的微雨。王府的小厮若风早已拿着伞候在一边,翌靖见他手中是把半旧描缠枝牡丹的油伞,想起叶平赠的那盆二乔已打上骨朵,心中便添了几分牵念。 太子翌远与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说笑着走出来,正见翌靖一身浅青色袍子站在门边愣了神,仿佛要化在轻风软雨中,不由得关切道:“大哥怎么站在雨里?” “想着后日便是春试了,心里便有些担忧”,翌靖笑了笑。 太子与季霖暗暗交换个眼神,道:“大哥且放宽心,这次春闱准备得细致,季学士风骨清华,由他主考断是出不了什么岔子的。这一月来实在辛苦,翌远在映月楼设了宴,大哥与季学士都去,再不许推辞了。” 映月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不仅菜色做得极佳,四季景色也十分美丽。初春细雨霏霏,一城烟柳,半江灯花,晓月湖碧波潋滟,三人踏着曲折蜿蜒的九曲廊桥,便见湖心搭着一座玲珑的三层小楼。 楼中雅阁门扉微掩,一把清亮柔美的嗓音唱道:“烟柳楼台千千重。银烛照影,小扇玲珑,红妆一夜又成空。 月缺月圆万古同。浅碧轻红,尽随春风。疏雨漏断五更钟。”细细听来,却是一曲《采桑子》。 太子迈着方步走进雅阁,笑道:“解语姑娘的曲子愈发动人了,这阙词却是从没听过的。” 只见座中一人怀抱琵琶徐徐立起,朝着三人盈盈一拜,待到抬起头来,却是修眉俊目,媚眼如丝,脸孔固然精致,更胜在眉目间一段无人能及的妩媚风流。 “谢过殿下夸赞,这词是陇西府的杜仲杜先生新填的”,声音如翠珠坠地,解语抿唇一笑,遍室生春。 太子负手遍看阁中众人,只见一边桌上站起一个年轻举子,一袭黄裳虽洗得半旧,穿在他身上却是分外妥帖,犹添几分潇洒落拓。杜仲见众人看他,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笑。 翌靖心中暗赞了一声好,听得太子又道:“词倒清丽,只是太过哀切了,诸位春试在即,吟诗作赋不宜太过凄伤。” 解语引着席间众人一一报过姓名,都是各地知名的举子。众人推杯换盏,说着些诗酒风流的话,阖座谈笑甚欢,将近亥时才散了席。 细雨早已收了,几缕薄云流连树梢,一轮弯月遍洒清辉。 翌靖与太子一道走着,还没走完廊桥,解语娇笑着撵出来,盈盈眼波一掠,掌心托着个精雕细琢的檀木钿盒递到翌靖眼前,道:“户部尚书顾明顾大人一直想与王爷多多往来,又怕扰了王爷清净,便托解语替着略尽心意。”语罢打开盒子,里面搁着一串指头大小的明珠与一块翠欲滴水的玉佩,皆是举世难寻的珍品。翌靖也不接,却是嘴角含笑往后退了两步。 解语掩嘴一笑,将小盒交在太子手里,一挺胸膛负手踱了几步,沉脸道:“犬子顾勉之才疏学浅,若王爷不肯照顾,放榜之日老朽这张脸怕是挂不住……”她面色讪讪,语气里带着几分羞恼,真把顾明的神态学了个八九分。 太子在一旁笑得打跌,连翌靖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户部归太子管,此时种种他必是心知肚明的,翌靖看了太子一眼,眼中的几分笑意还未敛尽。太子呼吸一滞,随即回神笑道:“一人向隅,满座不乐,大哥何不笑纳?”他把手上的小盒递过去,见翌靖不接,又道:“顾大人也送了朵解语花给翌远,翌远想着‘有花堪折直须折’,却是已经收下了。” 解语面上一红,眉目间更添几分温柔。春风醉人,这脉脉情意直欲将春风也醉了。 翌靖扬眉一笑,道:“既然如此,翌靖便收下了”,他伸手接过盒子,又道:“珠玉固然难得,佳人更难得,翌靖便借花献佛,想来也只有戴在解语姑娘身上,方不至辱没了这难得的宝贝”,说着又将钿盒送还解语手中。 解语也不推拒,接过钿盒笑道:“如此便谢过王爷,只是这一来顾大人定要责怪解语”,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不如这样,解语略有薄蓄,瞧见这明珠翠玉实在动人,只好腆着脸从王爷手中买过来,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解语姑娘真是个妙人”,翌靖笑着接过银票,顺手纳入袖中。 三人说笑着出了映月楼,若风早已驾车来候着。翌靖上了自家的马车走了片刻,掀开帘子便见季霖的车驾不急不缓走在旁边,清声吟道:“烟柳楼台千千重。银烛照影,小扇玲珑……”声音不大,刚够另一辆马车中的人听个清楚。 “王爷好记性”,季霖的声音淡淡传来,两辆马车并驾走着,轮轴碾碎一地月光。 “并非翌靖入耳不忘,这阙小词原是旧友戏作,今日杜生借词相认,旧友所托,还望大人不吝相助。” 季霖轻笑一声并未答话,马车融入夜色,拐入另一边的巷子中。 若风勒住马车问道:“王爷,用不用派人去季府……” “不必,继续走就是了。” …… 会试揭榜那日,顾明早早便差人去候着,黄昏时分见得贴身小厮急急忙忙跌进来,他正等得心焦,登时一阵火起,张口骂道:“做什么急脚鬼似的!魂掉了不成?” 那小厮面色惊惶,凑到顾明耳边轻声道:“老爷,半个时辰前太子的别院走了水。” 顾明心中“咯噔”一声,小厮又道:“据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只是有一房姬妾没救出来,太子爷伤心得很,您看要不要过去瞧瞧?” 顾明打了个寒战,便如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边去看榜的小厮也跨进门来,顾明忙问:“怎么样?” “回,回老爷,少爷中了贡士……”那人结结巴巴答道。 顾勉之倒是没事儿人似的逗着笼子里的画眉,问道:“第几名?” “少爷中了第二,二百五十名……” 顾勉之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喝道:“你说什么?!”那小厮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正要再说一次,顾勉之甩手将他扔到一边,气道:“闭嘴!” 顾明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一边候着的人赶紧上前扶着帮他顺了半天的气,又有丫头端了盏参茶过来。顾明一挥手把茶碗摔在地上,面上又哭又笑,道:“好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殷翌靖,十万两银子装进肚里,却是让他养足了力气狠狠往我脸上掼一巴掌!” 顾勉之虽然顽劣,头脑却不十分笨,这刻倒是吓醒了,忙道:“父亲也小心些,这话可说不得!” 顾明哈哈大笑,道:“痴儿,殷家哥俩窝里斗,却是把我们父子放在火上烤!这一刻还顾什么说得说不得,好,好,到得今时便是拼却这条老命,我也要挣个鱼死网破!我倒想瞧瞧这皇子龙孙怕不怕死!” 这边顾明话刚说罢,却见一个影子翩翩踏进府中,面上挂着淡笑,道:“翌靖当然怕死,顾大人便不怕吗?” 顾明心神大恸,以为自己晃花了眼,待凝神细看,站在面前的竟真是信和王爷殷翌靖。他心中悲愤已极,丧脸冷笑道:“左右是个死,若能拉个皇子陪着,却也值当!” 翌靖舒眉一笑,“顾大人何必非要走这玉石俱焚之路?若是大人肯听得本王一句劝,却也不必死。” “王爷莫要说笑……”顾明混迹官场多年,虽然犹自嘴硬,语气却已缓和许多。 “顾大人知道,本王不爱开玩笑……” 顾明还在犹豫,顾勉之嗔怪地喊了一声“父亲”,一把拖住他的手臂跪在地上,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道:“还请王爷为我父子指条活路!” …… 惊蛰已过,清明未至。丽日映空,虽正当午,日头却也不毒,两只黄莺儿站在枝上啾啾叫着,清风徐来,满架荼蘼开得繁盛,御书房内尽是浅香。 皇帝细细看过春闱殿试的名单,指着排在前头的几个名字笑问:“这里面有哪些是太子的人?”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走上前来,用手指了指折子上的几个名字。 皇帝“哦”了一声,又问:“季卿以为这几个人如何?” “都有真才实学,假以时日,当为社稷肱股”,季霖口气平和,面上淡淡地道。 “季卿的眼光,朕信得过”,皇帝点了点头,“一味刚正清明是治不好这天下的,太子选贤任能,在朝中插些人手原也不错。待将这些年轻的都磨出来,朝政也该交到他的手上了。” 季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却听皇帝又问:“翌靖那边可有安排人?” “信和王爷只任了一人”,季霖指了指杜仲的名字,“是二甲第八名。” 皇帝挑了挑眉,季霖又道:“这是陇西的举子,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王爷的意思是将他放到西北去。想是叶将军初掌大营,王爷放心不下,便要个人去帮衬些……” “这样也好”,皇帝微笑道,“只要他肯将心思花在西北,朕也放心。朕这几个儿子中,最聪明的是他,他又事事闷在心中,没的让人瞧着心疼。只要他肯偏安一隅,不至危及国祚,朕必定想尽方法护他一世周全。” 皇帝迎着日光闭上眼睛,仿佛见到多年前那个风姿惊世的女子俏立眼前拈花而笑,心中微微一叹,对季霖道:“殿试的时候,把杜仲点做一甲探花。” 季霖一愣,正欲开口,却见皇帝摆摆手,只得应了声是。 春日正好,阳光透过琉璃在地上投下点点光斑,便似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冥冥中窥伺着碧顶朱檐下的一切。 出得皇城,又听见户部郎中季少时喊了一声“父亲”,季霖深深吸了口气晃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父子二人踩着日光走了片刻,季霖觉得暖和一些,方才喃喃道:“心细如发,算无遗策,信和王爷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父亲”,季少时垂低目光,语气却带着几分坚定,“那件事情我应了王爷,现下已办得七七八八了。” 季霖闻言顿住脚步,却见季少时仍然走着,笔直的身影迎着阳光一直前行,走得虽慢,却毫不犹豫。季霖长长叹息一声,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有些路一但踏上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知道”,季少时转过身来看着季霖,目光清澈而坚定,“不论因由为何,只要这件事于国于民有利,我便要做”。 季霖舒心一笑,走上去与季少时并肩而行,轻声唤道:“少时……” “嗯?” “他朝吾儿的建树,必在为父之上。” 父子二人相视而笑,旧梁上春燕衔泥,老树发出几枝新桃,古老的京城在春日中焕发着神采。 醉酣未及客先昏(下) 晨光昏淡,各处的城楼敲过五更钟,司阍推开朱红的皇城大门,鸿胪寺官员带领文武百官秩序走入皇极殿。皇帝身着绿色滚边玄黑描金龙袍款款行来,百官转身三呼万岁,皇帝端坐大殿之上。殿外浓云蔽日,隆隆滚了一声春雷,却是快下雨了。 都察院御史卜尧铭手持牙笏出列禀道:“春闱进士榜前日张出,竟是有人议论纷纷”,他顿了一顿,眼角余光扫过列在队伍前端的几个身影,脊背弯的更低,又道:“据臣听闻,此次春闱竟是有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户部尚书顾大人家的公子酒后妄言,竟说自己送了十万两银子给同考考官信和王爷只买了个贡士。春闱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激浊扬清的大事,怎容这等宵小所为有辱大统!何况信和王爷素来秉直,才当得了一个信字,还望顾大人与吾等说个明白,莫要污了王爷清名!” 卜尧铭语气铿锵,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参的又是堂堂王爷与当朝正二品尚书,众臣面上犹自平静,心中却如雨水滴入滚油,早已炸开了锅。 顾明身形一晃,纵然心中早有准备,此刻一至,整个人还是如下到滚锅中被烈火烹炸一般,颤颤出列道:“街谈巷议怎能作数,卜大人说话可有证据?” 卜尧铭冷笑道:“顾大人若要实证,微臣现在确实拿不出来,但汇通钱庄的账簿上想必是有的,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派人去一查便知。” 顾明如遭雷劈,面色大变,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翌靖看了一眼顾明,面色如常出列道:“这么说来,卜大人是笃定本王收了贿银,徇私舞弊了?” 卜尧铭口中虽道了一声“不敢”,语气中的讥讽却是将这罪名做了个实打实。 翌靖面上含笑,问道:“卜大人可知顾尚书家的公子取的是第几名?” 卜尧铭心中转了几个念头,暗道一声“不妙”,只从鼻中冷哼一声。 翌靖却也不恼,负手转身向季霖问道:“季学士,若本王没有记错,顾大人家的公子并未排入贡榜的前两百名。今科的卷子您是过了目的,不知对顾公子的考卷可有印象?” 季霖点头道:“顾公子的卷子臣确实看过,虽不见拍案之论,贵在条条工整,排在二百名后却也当得,诸位如若不信,可取考卷来当堂验证。” “这么说来,徇私舞弊便谈不上”,翌靖神色温和地看着卜尧铭,“至于十万两白银,本王确实收了。” 卜尧铭原本暗暗担心,忍不住便悄悄看了太子一眼,却见太子面上半分表情也无,现下听得翌靖承认收了银子,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回肚中。 十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莫说朝中众臣,便是座上天子也知道,倘若在户部尚书这样的肥差上滚过一趟,连十万银子也拿不出来,才真是寒了众臣的心。但这人人知晓的事却只能烂在肚中,是万万不可拿出来晒太阳的。现下窗户纸一捅破,不办顾明必是不行,信和王爷竟一口承认自己收了贿银,真叫人惊得眼珠子也跌出来。 太子眼中掠过一抹笑意问望了翌靖一眼,心中暗道好戏这就要唱开了。 这边厢顾明却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把头磕得梆梆响。 翌靖的目光淡淡扫过众臣,昂首对皇帝坦然道:“父皇,顾大人确将十万两白银交与儿臣。只是去年冬天西北雪大,不少牧民的牲口都被冻死了。顾大人乃肃州人士,因不忍见乡亲受苦,便把多年所蓄托儿臣差人送到西北,儿臣自己又添了十万两白银,请西北布政使司安排人手买些牛仔羊羔送予灾民。一应事项都在户部备过案,牛羊皆是委托汇通商行在各地购买送至西北,大理寺着人去汇通查账之时,不妨也查查这一笔”,他见皇帝面色稍霁,微微一笑,又道:“前日儿臣收到叶平的书信,道是顾大人雪中送炭,西北乡亲十分感激顾大人,欲要奏请为顾大人立生祠,折子只怕这几日就递上来了。” 那边厢卜尧铭刚放进肚子里的心只差没呕出来,顾明是杀不成了,他气得浑身打颤,怒极反笑道:“微臣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擅用职权,贪赃枉法之徒,倒还可以立生祠!那两袖清风,清明一世之人,是不是该受万人唾弃?!” 鸿胪寺少卿陆鸣拉了卜尧铭一把,道:“大人冷静些,切莫殿前失仪!” 卜尧铭甩开他的手,哈哈笑道:“是非不辨,黑白不分,祸乱国法,违逆朝纲!殿前失仪又如何?微臣本便是言官,食君之禄,怎可不担君之忧!今日若是不将顾明严办,微臣只有死谏!”语罢,竟真的拂袖往立在一边的柱子上仰头撞去。 众臣俱惊,陆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卜尧铭的袖子。不想他去势太猛,二人一起摔在地上,又将立在旁边的几位老臣带了个趔趄,牙笏掉了满地,巍巍朝堂顿时乱作一团。 阴了多时的天终是飘起雨来,皇帝面色黑得滴墨,低喝道:“闹够了没有?!” 站着的众臣纷纷跪下惊呼“皇上息怒”,皇帝站起身来拂袖道:“顾明拿下狱中候审,着大理寺清查此事!”语罢冷哼一声,疾步走入后殿。 卜尧铭自在一边痛哭得涕泪横流,却借着抹眼泪的档隙与太子交换了个眼神。翌靖走在太子后面,正好瞧见二人暗通款曲,不由得轻笑出声。 “大哥竟还笑得出来”,太子扬了扬眉。 “天下可笑之事甚多,为何笑不出来”,翌靖轻声道:“若没记错,太子殿下擅弈,只是殿下可否知晓,便是弃子,有时候也是堪得大用的……” …… 从皇极殿到御书房的路不算长,皇帝走得却慢,等踏进御书房时,满肚子的火气已消了大半。他推开窗户,只见雨帘中庭院深深,宫阙重重,竟是一眼望不到边。 文渊阁大学士季霖踏进书房来的时候,见皇帝脸上已经半丝怒气也没有了,心中顿时敲起了小鼓。正所谓天心九重,究竟自己又猜得中几分? “季卿,春闱舞弊一事,你怎么看”,皇帝口中问着,手上端起一盏茶。 “此事臣倒是听得几分,想着没出什么乱子,便没奏请皇上”,季霖不敢抬头,只好听着声音猜测皇帝的心思,道:“顾明那十万两银子确实是想给自家儿子买个前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银子起初是送到了太子手上,太子没收,顾明这才转送给信和王爷……” 皇帝“哦”了一声,问道:“太子为何不收?” 季霖想起日光中那个笔直的身影,定了定心神,道:“太子答他,‘本宫坐拥天下,科举事关江山社稷,岂是银钱可以收买’。” 皇帝朗声哈哈笑道:“好!”,面上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啪”一声把茶盏搁在桌上。待得片刻,又道:“大理寺归翌宁管,季卿替朕叮嘱他,此事必要彻查。” 雨幕渐深,轻风拂过,打湿的柳条再也翻飞不动,惟有湿漉漉的柳絮落了满地。 …… 散了早朝,若风已等在皇城门外。虽下着雨,翌靖却没乘马车,只是接过伞撑着踏雨而行,见前面人群中走着个笔直的身影,脚下便加了几步赶上去与那人同行。二人默默走在雨中,不多时便绕到闹市,往来路人熙熙攘攘,面摊上的锅中滚着老汤,白气氤氲,将随雨春寒也驱散几分。卖糖人的小贩顾着摊子避在檐下,瞧着愈来愈大的雨势愁眉苦脸,翌靖会心一笑,融融暖意在心中散开。 “翌靖多谢季大人相助……”这边话还没说完,却见个衣襟褴褛的小乞儿匆匆跑着一脚踏在水洼里,“噗通”一声摔在翌靖面前,雨水泥汤溅了他一身。那乞儿看着年纪尚幼,赤着的双脚皴得开裂,泡了雨水便流出血来,眼见一跤跌下去污了别人的好衣裳,连疼也顾不得,只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把瘦弱的身躯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睛中滚了几圈,“哇”一声哭了出来。 若风吓了一跳,一边抢上前去呵斥那乞儿,一边忙着在怀里找绢巾。翌靖挥手止住若风,眼见那个小小的身影不住发抖,心中便如针扎一般,他俯下去伸手把小乞儿扶起来,又接过绢巾细细将他脸上的雨水污泥一一擦去,拿过若风捧着的外裳将他裹住抱在怀中。 季少时为翌靖撑着伞,面上挂着淡笑陪他慢慢走着。若风见自家主子胸前湿了一大片,下襟更是潮得滴水,伸手欲要将那小乞儿从翌靖怀里抱过来,不想那小乞儿十分怕他,手指紧紧撰着翌靖的袖子怎样也不肯松开,翌靖摇头笑道:“无妨,我便走一趟将他送到善堂。” 小乞儿一听这话,豆大的眼泪又滚下来,抽泣着道:“我不回善堂……” 翌靖伸手抹掉他的眼泪,问道:“为何?” “我个子小,别人老欺负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决计是再不回去了……”他一边答着话,一边眼圈又红了。 “那你打算去何处?”翌靖含笑问道。 那小乞儿见他温柔的眉目蕴着笑意,一时愣了神,片刻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父母都死了……” “那叫你跟着我,你可愿意?” 小乞儿惊讶得大张着嘴,头点得如捣蒜一般。 翌靖哈哈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发,道:“既然跟着我,那就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不许哭鼻子了。” 小乞儿咧了咧嘴,稚嫩的声音“嗯”了一声。 季少时将伞往翌靖这边偏了偏,淡淡笑道:“承蒙王爷抬爱,季某愿意追随王爷。” 翌靖也不看他,仍是慢慢走着,道:“季大人聪慧,必然知道翌靖诸般所做是为着何事……” “自入朝为官的一日,季某便知朝堂之中暗流潜动”,季少时顿了一顿,“季某从未想过独善其身,只是民生不易,但求尽力周旋,为百姓做些事罢了。” 翌靖并不答话,季少时又道:“凉州有个名叫响石的小村庄,方圆数十里尽是白石,粮食蔬果皆不出产,村民唯有靠着养几只牛羊换钱度日。去年冬天大雪将牲口全部冻死,全村近百口人几乎易子而食。那日季某将新买的牲口和草料送给村民时,众人搂着小羊羔喜极而泣,七十高龄的老族长领着全村百姓跪在地上朝季某磕头,口中直呼菩萨,纵是铁石心肠,瞧着那场面必也尽化了。我等端居庙堂,动辄口称大人,又有几人知晓安民心者安天下?不管诸位大人在朝堂之上谋划为何,季某谋划的是个能护佑天下,安民生计的英主明君。”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翌靖转过身来面对季少时,拱手深深一揖,道:“季大人确是慈悲心肠,翌靖感佩,今日只有说尽真话,方不负季大人所托。” 翌靖望着远方,叹道:“大人所求乃是护佑天下,翌靖所求不过是护佑一人而已……” 季少时看着靠在他怀中睡着的乞儿,笑问:“护佑天下与护佑一人,又有何区别?” 翌靖一愣,二人相视哈哈而笑,共执一把油伞走入雨中。 雨势渐大,打着树叶沙沙作响,隐约中听得翌靖道:“季学士那边……” “无妨,家父虽然刚直,但季某这性命他还是看重的。” 第三章 潮绢湿绣遮泪眼(上) 春闱一案震动朝堂,但毕竟事涉皇子与重臣,皇帝虽令大理寺严办,为防士子滋事,也交代了不要大动干戈,只许暗查。翌宁主理刑名司法,事一沾手便忙得脚不点地,往顾明这边查了个来月,真凭实据却是半点没有。汇通钱庄上到掌柜下到学徒都往大理寺的衙门里走了一遍,十万两银子明明白白记在簿上,账中却是合得滴水不漏,翌宁无奈之下只能将人都放了,又拿了不少钱堵他们的嘴。至于顾明说的歌姬解语,却是差人遍寻不得,依太子的行事,想来已是凶多吉少,行贿太子一事便成了子虚乌有。 眼看一番布置就要付之东流,翌宁急得上火,嘴角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水泡,却也只能将顾明父子审了又审。西北竟也真的递了折子,这日早朝间皇帝又问起案情来,翌宁答得不清不楚,皇帝虽没说什么,面色却是不大好。太子脸上关切,神情中分明多了点得意。 散了朝,翌靖与翌宁同去看望程贵妃。程贵妃见翌宁气色不佳,人又瘦了几分,当真快要弱不胜衣,只拉着心肝肉儿一通叫,连忙把太医院院正也喊了来。 翌靖瞧在眼里,面上淡淡,程贵妃看了他一眼,放开握着翌宁的手,亲自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上,道:“翌宁愚笨,比不得你玲珑剔透,当哥哥的便劳心看顾他几分,我这个做娘的才安心。”程贵妃面上含笑说着话,语气却添了几分怨怪之意。 翌靖端着那杯茶也不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道:“母亲过誉,二弟聪慧远在翌靖之上,想来不日便可抽丝剥茧,将春闱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程贵妃笑道:“顾明这个老匹夫关也不是放也不是,你父皇这几日头疼得很,后宫不得干政,为娘只盼着你兄弟二人勉力为他分忧……再则下月初十便是你廿三的生辰,总要将这块心病去了,你父皇才能高高兴兴给你庆祝。” 翌靖将茶杯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对程贵妃道:“翌靖自当为父皇分忧,只是此案翌靖也身涉其中,实是插不上手。” 程贵妃不好再说什么,兄弟二人又陪她说了一会子玩笑话才出来。 回廊蜿蜒,阳光正好,几个宫女拿着丝网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尾蝶,见得两个皇子过来,连忙垂手站在一边。翌宁伸手拿过丝网一把将蝴蝶网住,笑眯眯地递给小宫女,那小宫女面上一红,却是连拜谢都忘了。 翌宁半点不恼,故意走在翌靖身后半步,嘻嘻笑道:“大哥若不出手,蝴蝶便飞了。” 翌靖看他一眼,道:“飞了便飞了吧,我只要花草就够了。” 翌宁连忙赶了几步走在他前面,转过身来倒退着随他一起走,道:“光有花草怎么热闹?大哥不稀罕,翌宁确是喜欢的,若大哥把蝴蝶送给翌宁,翌宁自会挑些大哥喜欢的送上。上次翌宁送的那匹乖马,大哥不是很喜欢么……” 翌靖站住脚步负手一笑,道:“二弟记性不好,那日在朝堂上我便说过了,钱庄查罢,再查查商行又何妨?” 翌宁眼睛一亮,笑道:“谢过大哥,待大哥生辰时,翌宁必备一份厚礼送上!” …… 时近端午,天气渐热,太子坐在映月楼的窗边品着一盏淡茶,湖风轻送,杨柳依依,两个眉目如画的侍儿立在一边打着扇子,太子拿起盘中一颗红得透紫的樱桃放进口中,舒服得眯了眯眼。 “殿下好情致”,大理寺少卿胡磐安负手走进雅阁,笑着坐到对面。 太子把樱桃往他面前一推,笑问:“案子如何?” 胡磐安拈起一颗连柄樱桃在手上滴溜溜一转,道:“汇通钱庄那边查不出什么来,安平王爷急了眼,派了人去西北查那二十万两的去处,这几日该有回音了。” 太子面色微变,挥了挥手把打扇的侍儿遣散,道:“胡兄可帮本宫盯仔细了,风急浪险,须得小心行船。” 几只蝉儿落在柳梢鸣得起劲儿,太子皱了皱眉,唤道:“来人,把那几只蝉粘了,吵得本宫头疼。” 太子望着几个人拿竿子往柳树上挥去,冷笑道:“‘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派几个人到西北去告诉那些百姓,他们的顾菩萨被大理寺拿在狱里。”他捏碎了手中握着的几颗樱桃,艳红的汁液滴入茶中慢慢弥散开来。侍儿递过绢巾,太子擦去手上的残果,反手将绢巾丢在一边,道:“本宫只将这清水搅浊,至于如何去浊还清,便是你我各凭本事了。” …… 五月初十是翌靖的生辰,程贵妃按往年的例子在宫中的园子里设了宴。皇帝心情颇佳,免了翌靖的早朝,原想着若没有急奏便早些过去赴宴,不料折子递上来一瞧,却是肃州凉州两地的百姓为顾明写的万民请愿书。 皇帝折子还没看完已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书房中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司礼太监洪四忙着去传翌宁,两人一前一后疾走在路上。洪四微躬着腰,轻声道:“王爷今日可得小心些,皇上气得连杯子都摔了。” 翌宁笑着答了句“谢公公提醒”,一条腿已踏进了御书房。还没来得及问安,皇帝皱着眉摆摆手,道:“免了,案子办得怎么样?” 翌宁伸手接过宫女重新奉上的茶递在皇帝手中,低眉垂眼道:“有些眉目了,只是这案子查下去牵涉甚广,翌宁正想着给父皇讨个话,是接着查还是……” 皇帝喝了口茶,道:“先说顾明那边。” 翌宁应了是,道:“顾明那边查来查去,其他不论,在这个案子中确实只动了十万两银子,那银子也真是用着救灾去了。现下西北那边一闹,还真不好拿他如何,儿臣想是不是先把他放了再作打算……” 皇帝又问:“他一共贪了多少银子?” “连产业和抄家抄出的算在一处,大约四十万两。” 皇帝沉默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查出来的财产没入内库,让顾明递个折子上来,准他即刻告老还乡。” 翌宁见皇帝怒火消了大半,又问:“那这案子是接着查还是……” “你且说说查到何处。” 翌宁抬眼望了皇帝一眼,“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却是没再吭声。 “这是做什么?”皇帝伸手欲要扶他起来,翌宁跪退两步磕了个响头,道:“儿臣怕父皇生气,这事还是跪着说……” 皇帝心中一惊,问道:“何事?” 翌宁面露难色,道:“儿臣派人到汇通商行查那二十万两白银的去向,其间发觉救灾的牛羊都是由一家分号负责购买,细细查探之下,这家分号上面的人竟是,竟是太子……” 皇帝退了两步,面色大变,问道:“这可当真?!” “兹事体大,儿臣不敢妄言。那家商号的账册今日已送在儿臣手中,儿臣组织人手屡次核查,这其中购买牛羊大约用去九万两白银,剩下的十一万两都通过种种渠道汇在钱庄的户头里,那个户头却是太子表亲莫玄的名字。” 皇帝面色沉痛,长叹一声,伸手把翌宁扶起来,咬牙道:“此事,给朕彻查!” 二人正要详谈,却见程贵妃笑着迈进御书房,道:“这父子二人还在说什么,席都已经置下了,满桌子的人都眼巴巴望着皇上,这才让臣妾过来瞧瞧。皇上若无要事,这便与臣妾一道过去吧,那边翌靖也早就闹着要与翌宁比比酒量了……” 皇帝敛尽眼眸中的怒色,哈哈笑道:“一点小事拖住了,这便走吧,莫让翌靖等久了,又吃起翌宁的味来。” 程贵妃掩嘴一笑,与翌宁一左一右拥着皇帝往园子里去。刚进园子便听得众人脆生生的笑语,却见翌靖一身月白袍子安安静静坐在席上,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倚着一颗桂花树,皇帝心中一动,暗道这孩子倒有七八分长得像他母亲。 众人见皇帝来了,赶着起来问了安,开了筵席,吃喝笑闹一阵,已到了二更天。皇帝把翌靖喊到面前,见他眉目淡淡,温平恭顺,心想这两月为着春闱的案子确实委屈了他,便笑着问道:“翌靖,想要些什么便告诉父皇,父皇都允你。” 这边翌靖还没答话,皇帝又道:“莫要说什么‘愿国祚安好,风调雨顺’这些虚话,朕既是一国之君,也是你的父亲,今日平常人家的父子是怎样,我们也是怎样。” 翌靖扬眉微笑,道:“既然如此,翌靖斗胆,便要父皇书房中挂着那幅青藤先生的折枝石榴图吧。” 程贵妃脸上的笑意顿时僵在唇边,却见皇帝微微一怔,哈哈笑道:“好,好,那幅石榴图给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等洪四取了画来展开一看,只见画中石榴一枝,水墨淋漓,右上方提识云:“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 众人均在心中暗赞一声,太子面色润红,嘻嘻笑道:“青藤传世之作少之又少,这石榴图笔力强劲,超逸绝伦,正是其本色。大哥好眼力,这画可比珠宝玉石珍珠玛瑙金贵多了。” 皇帝见他已至微醺,嬉皮笑脸,心中一阵厌恶,皱眉道:“翌远醉了,遣人送他回宫歇着。” 太子心中剧惊,酒也醒了大半,连忙垂下头去。皇帝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都散了吧。” 翌靖走到月门边,瞧见翌宁对着自己暗暗挤眉弄眼,便朝他点了个头自回府去。 待到了王府门口,只见一个青衣小厮已站在门边候着,翌靖仔细一看,惊喜道:“若云,你怎么回来了?” 若云笑答:“小公爷挂念着王爷的生辰,让若云回来给王爷送贺礼。” 翌靖喜上眉梢,问道:“礼在何处?” 若云生生压住笑意,答道:“已在王爷书房中了,劳王爷移步自己去看。” 翌靖三步并作两步往书房中赶,又转过脸来道:“好,后堂有一坛宫中赐的酒,赏给你了!” 若云谢了恩,又见若风跟着进来嗤道:“好个精乖的猴儿,御赐的好酒偏就赏了你!只盼你就着酒把舌头也咽了,做个锯嘴葫芦,看你以后拿什么卖乖!” 若云哈哈笑着一把揽过若风,道:“好兄弟,我在凉州可日日想着你们,这便随我去取酒,今日不醉不休!” 二人一道往后堂走去,路过花园时,若风见芭蕉上早晨新发的嫩叶没有了,奇道:“园丁好不识趣,怎么把王爷的芭蕉掐了?” 若云笑而不答,朝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取了酒来与若风坐在阶上,一杯一杯地喝着。 翌靖推开半掩的房门,只见满堂月光把一个熟悉的影子投在地上,心中狂喜,道:“长康,你怎么回来了?” 叶平转过身来,眉眼中尽是亮晶晶的笑意,“安平王爷派人查汇通商行的生意,发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事关重大,长康便跑一趟把东西交到安平王爷手中”,他略顿了一顿,柔声道:“再是长康念着王爷的生辰,想着好不容易给王爷寻了个别致礼物,若托别人带来,万一磕了碰了可怎生是好……” 叶平说着便从桌上取过一个软盒,伸手欲要燃蜡。翌靖拦住他道:“月色尚好,不点灯火也看得明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先瞧我的。”他将那幅折枝石榴图递到叶平手上,笑道:“你日日念着‘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今日可遂了你的愿。” 叶平展卷一看,不由得叹道:“了不得,确是好画!” 翌靖轻笑,“‘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 叶平将那幅石榴图细细卷好藏入怀中,垂眼闷声道:“这就是天底下顶好的画,便是拿宋徽宗的鹰,又添上赵子昂的马,长康也必是不换的!” 翌靖把画拿过来放在桌上,道:“搁着就是了,左右这画不会飞了。你的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叶平把软盒打开,只见里面搁着一方田黄小砚,色润如脂,砚上精雕腾龙吐月,一鳞一爪栩栩如生。翌靖接过软盒,把砚台拿在手里缓缓摩挲,叶平笑道:“我原想着这礼物奇巧,现下与王爷的石榴图一比倒是俗了。” 翌靖取了块松墨放在砚里,道:“哪里俗了,我很喜欢。”说着在房里找了一圈,又道:“怪事,纸怎么没有了?” “长康早知这礼物不够,又为王爷备了好纸,王爷要写什么,这便来写罢,长康替王爷磨墨”,叶平面上划过一丝得意,献宝似的从背后掏出一叠蕉叶放在桌上。 这边厢若云轻晃着杯中的酒,面上的笑里含着几分渺远,对住若风低诉:“你道咱们王爷面上瞧不出喜怒,却不知王爷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十二岁那年生辰,老太傅送了王爷一帖怀素的《小草千字文》拓片,王爷爱得跟什么似的,日日拉着小公爷学那怀素写蕉。有一日我给王爷送茶,便见他们二人站在毒日头下,脚边搁着盆水,这人写罢那人擦,一炷香的时间便涮黑了一盆清水。我愣了半日,见他二人脸都晒红了,这才想起把茶送过去。王爷提壶倒了一满杯,却是先递到小公爷嘴边,小公爷也不推辞,就着王爷的手把茶喝了。他们两人那日的笑脸,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若风轻叹道:“现下他们大了,王爷的性子愈发内敛,虽面上时时带笑,也只有见得小公爷那一刻才笑得真切。” 二人对碰一杯,皆是举目朝书房那边望去。 月色如银洒地,晓月湖澄明似镜,湖边几树芭蕉倒影入水,无风自凉。 叶平站在翌靖身边,目光温柔地看着他手执小豪,墨迹挥洒,在玉色的蕉叶上题道:“展却青罗扇,对湖照影鸿。盼得月常好,日日与君逢。” 晚风徐来,搅碎一湖月色,满架蔷薇开至倾颓,夜莺扑翅而飞,带起一庭寂凉。 ****** 本章中乱入的《石榴图》是明代著名才子徐渭所画,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老人,书画俱精。“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一句是郑板桥说的,某人借用之。怀素的《小草千字文》也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石榴图点子来源于师太小说《石榴图》启发~ 潮绢湿绣遮泪眼(下) 程贵妃宫中的宫女见散了筵席天色已是不早,连忙赶着备下一应梳洗用具。等端着银盆进来房中,却见程贵妃拈着一枝月季,将花瓣一片一片揪在地上,满地落红,人却是心不在焉。宫女喊了一声:“娘娘……”程贵妃恍若未闻,只自顾自作弄着那月季。 这宫女跟着程贵妃已有数载,从未见过窍转玲珑的程贵妃这幅模样,便将银盆搁在一边,又试探着问了声:“娘娘,可要洗漱了?” 程贵妃回过神来,脸上挂着个虚渺的笑,问道:“喊我做什么?” 宫女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道:“娘娘不要吓唬奴婢……” 程贵妃把那支残破的月季搁在桌上,将手伸入银盆里缓缓洗净,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不料那茶有些烫,她“哇”一下把茶吐回杯中,将茶碗“哐当”一声撂在桌上。茶汁四溅,便有几滴打在她湖绿色的衣袖上,落下个不深不浅的黄印子。 那宫女吓破了胆,抽泣着跪在地上直磕头,口中不断告饶,程贵妃冷笑道:“哭什么?日后有的是给你哭的!” 那宫女不敢吭声,却听见门外有人唤道:“娘娘,洪公公说娘娘落在御书房中的锦囊找到了,怕您等得着急,差奴婢给您送过来。” 程贵妃“嚯”一下子站起来,几步抢到帘外接过那个半旧的锦囊,握在手里仔仔细细捏过一遍,心中大安,抬头对那宫女笑道:“你替我回洪公公,本宫受他大恩,他日必当重谢!”她边说着边褪下腰间坠着的一块玲珑小佩搁到那宫女手中,道:“这位姑姑深夜当差辛苦非常,一点心意,还望姑姑笑纳!” 那宫女跪谢恩典,笑盈盈地去了。程贵妃慢慢走进屋里,将那锦囊仔细收好坐到榻上,才发现刚才去的匆忙,自己竟连鞋也没穿。深更的薄寒透足抵心,她打了个冷战,见那宫女还跪在地上,挥手懒懒道:“不要哭了,起来打盆热水伺候本宫洗漱吧。” …… 翌日早朝,顾明告老还乡的折子一递上来,朝堂上果真又炸开了锅。卜尧铭气得脸色寡绿,手持牙笏就出了列,待到瞧见太子使的眼色时,却也退不回去了。他一时弄不清太子的意思,站了半盏茶的时间也没开口,皇帝面上好笑,问道:“卜卿有何事禀奏?” 卜尧铭心中惴惴,若这案子就此作罢,顾明浸淫朝政多年,势力不小,不把他连根拔起来日只怕不妙,况且太子的意思也是把事情闹大,拖下水的人越多越好。拿定主意,他开口道:“皇上,顾明一案若就此了结,只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现在两月已过,还有好些士子等在京中,为的就是讨个公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皇帝还没开口,大理寺少卿胡磐安却道:“卜大人此言差矣。大理寺已经查实,顾大人筹的十万两银子皆是捐到西北救灾了,与春闱无干。先前大人在朝堂上一闹,已将顾大人平白闹进狱中受了数月的罪。顾大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这才请奏还乡,卜大人纠缠不放却是为何?” 卜尧铭心知胡磐安是太子的人,他出来断自己的话头却是万万没料到的,太子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可座上皇帝目光灼灼,上树容易,下来却难了。 “众士子议论纷纷,总要有个解释……”卜尧铭面色讪讪,却是再没有半点当初大闹朝堂的气势。 “若说议论,本王查这案子倒是发觉一件奇事”,翌宁出列道:“这二十万两白银乃是顾大人的十万两和信和王爷的十万两,为何灾民只念顾大人的好,却只字不提信和王爷?” 此话一出,站在前面的太子身影却是略晃了一下。翌宁心中得意,面上却是沉了脸色,道:“本王着人细细探查,发现这救灾的二十万两白银竟被人贪了半数之多!” 翌宁取出一本账簿递上去:“这是从负责购买牲口的汇通商行带出的账簿,上面记得清楚,入账的二十万两白银,只有八万六千两用作购买救灾的牲口与草料,剩下的十一万余两却是不知去向!” 账簿虽不厚,却似在朝堂上炸了个响雷。太子心中长叹一声:“卜尧铭啊卜尧铭,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罢了,这下只怕很多人要都陪你丢了性命……”待他回过神来,朝中众臣已是跪倒了一大片,纷纷奏道:“汇通商行侵吞灾款,丧尽天良,请皇上下旨严办!” 皇帝气得脸色煞白,哆嗦着手把账簿摔在地上,怒道:“即刻查封汇通商行,拿西北布政使进京严办!” 太子一语不发,平素挺得笔直的脊背竟有些微微发抖,瞧去便如逆行在掀天巨浪中的孤舟,虽锦衣冠带,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富甲天下的汇通商行可算得是自己经营多年的私库,现下竟为了区区十数万两银子被查封,西北布政使亦是费尽气力安插进去牵制叶平的人,自搬石头砸自脚,便是疼也只能咬牙受着。 待到散朝,太子只觉得全身都僵了,一抬腿竟打了个趔趄。翌宁伸手扶住他,道:“殿下保重!” 太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二哥造假账,心里便不怕么?” “殿下可记得,翌宁十六岁时去围猎,曾打杀了一只白老虎”,翌宁面上带笑,“与虎谋皮,怕定是怕的,可若不担些险,怎有虎皮铺席?假作真时真亦假,翌宁赌的便是父皇一个‘信’字。” “二哥可要护好那张虎皮,莫要为他人做嫁衣裳”,太子拍了拍翌宁的手,忽然想起刚才皇帝接过账簿,却是翻也没翻。 翌宁哈哈大笑:“翌宁身为男儿,怎么也是个娶,断不会嫁错郎的!” …… 夜色深沉,东宫犹自灯火通明,照得地上的石砖连纹路都纤毫毕现。太子面色阴沉,负手绕着梁柱已走了半宿,见个小太监端着茶盘进来,随手一挥,道:“搁那儿,再去点几盏灯!” 那人不应不退,只是袖手躬腰站着。太子怒从心起,骂道:“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让你再去点几盏灯!” 那人抬起头来望着太子的背影,低声道:“殿下,属下这就是来给您点灯的。” 太子“嚯”一下转过身来,连忙伸手去扶那人,面上这才有了些喜色,口中低声道:“钱先生,你来了!” 那人让了一步,仍是躬着腰,低低道:“窗外的莺儿还在树上,莫扰了殿下清净。”说着便取出火折,把四角的灯燃了起来。 太子仍是负手走着,那人徐徐跟在太子身后步余,低声道:“此次事大,虽得了殿下的口信,钱川还是进来问殿下一声,可当真要走这一步?” 太子沉吟片刻,咬牙叹道:“若非火烧眉毛,本宫决计不会如此,这一步走出去便再没有回头路了。只是若不如此,莫说汇通保不住,便是本宫的命也保不住了……” 钱川悄声道:“殿下三思,汇通失了纵然可惜,但该弃车保帅的时候,该舍则舍。” 太子苦笑道:“这道理本宫怎会不懂,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让父皇得知这天下最大的商行钱庄尽握在本宫手中,他还会留我么?” 钱川叹道:“既然如此,那属下便去安排了。” 太子闭眼点了个头,道:“为今之计,只有再放一把火,但求火中取栗罢了。挑个伶俐的人去办,要快,更要把尾巴收干净些。那些分不清轻重,手脚又不干净的,趁早帮他们洗干净,切莫要再像前次一般。” 钱川应了是,正要转身退下,只听太子又到:“钱先生辛苦多年,翌远都是瞧在眼里记在心中,只是如今风大,先生保重些,莫要划歪了浆。若是船沉了,上头的人可是谁也保不住性命的……” …… “东风景,晓月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若云急匆匆抢进信和王府时,正听见若风哼着小曲,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问道:“王爷呢?” “在园子里”,若风话刚出口,已见若云旋风似的刮进去,赶忙撵上去拖住他的手道:“王爷与小公爷正吃饭呢,再有什么急事,还待不得一顿饭的功夫么?” 若云刚要甩开他的手,若风又道:“他们二人聚少离多,便是天塌了,你我也先顶一会子。”听得这话,若云也不忍心进去,二人就着坐在园子外边的台阶上。若风见若云端着碗梅子,顺手拿了颗丢在嘴里,不想这梅子酸极,若风龇牙咧嘴,若云自在一旁笑得肚痛,瞧着一双蝴蝶扑着翅膀往园中飞去。 翌靖与叶平在园中设了桌小宴,菜色不多,却是样样精美,一锅青梅河豚熬得老道,汤色奶白,鲜香扑鼻,翌靖盛了一碗搁在叶平面前,自己却是饮了杯清酒。 清风徐来,满鼻尽是浓浓淡淡的花香,架上蔷薇随风漫落,正洒了一片在翌靖的杯中。翌靖执筷把花瓣挑出,却听得叶平一声轻笑。 翌靖挑了挑眉,叶平眉花眼笑,尝了一口河豚,道:“长康曾听闻云南有个碧塔海,名字称海,却是个湖,那湖水澄明似镜,清可见底。也正是这几日,湖边漫山杜鹃盛开,便如碧毯织霞。最奇的是湖畔的几树老花开至繁盛,花坠湖中,引来鲤鱼争食。要知杜鹃花蕊可是略微带毒的,鱼群食之便如醉酒一般浮于岸边,待到醉意散尽,却又去食那杜鹃,真是奇也怪哉。想来这‘吃一堑长一智’却是不顶用的,也幸得不顶用,否则这‘杜鹃醉鱼’的好景也不能瞧上几回。” 翌靖也不搭话,只将目光投在手里那个白瓷龙眼杯中,过了一息才仿如自语般喃喃道:“不是不顶用,只是情如饮鸩,明知要烂肚穿肠,却也甘之如饴……” 话入耳中,叶平心里却是又喜又悲,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愣了片刻才道:“好好的王爷说这些子丧气的做什么。本想讲个有趣的助兴,却招出王爷一番话来,倒是长康的不是了。” 翌靖目光温柔,抬眼一笑,“长康莫怪,我这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幸得你替我去瞧瞧这些天下至景,日后可要一一说与我听。若是说漏了,我便想法子罚你!” 这句出口,愈发让人觉得不详。叶平怔怔望着天光云影皆映入翌靖眼中,把他手中的那杯清酒接过一口饮下,嘴角噙笑道:“长康可不认这罚,早便说与王爷的,山远水长,左右王爷与长康一道去瞧瞧才是。” 日头渐高,若云与若风说了会子闲话,听着树上蝉鸣渐响,算了算时辰才进了园子。 翌靖接过若云手里的信,只瞧了一眼便脸色大变,叶平忙问道:“王爷,出了何事?” 翌靖目光似电般射向叶平,疾声道:“鞑靼偷袭凉州大营,杀我军士人民万余人!” 叶平一下子站起来,抓过信笺匆匆看罢便跑了出去,却是连声告别也未及道上。 午间还晴日和风,到了傍晚已是黑云压城。暴雨将至,进出城门的人群如蚁,人声嚷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寂。叶平骑在马上回过头去望了一眼余光中的京城,只觉得那巍巍城墙和重重宫阙便如一双泫然欲泣的泪眼,尽遮在千层绢绣中。 ****** 东风景,晓月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改自张可久《落梅风·春晓》,原曲为:东风景,西子湖,湿冥冥柳烟花雾。黄莺乱啼蝴蝶舞,几秋千打将春去。 第四章 凉樽寒酒入冷唇(上) 月似泼银,沉星如坠,四野苍茫,长风猎猎,远处群山横亘,长河蜿蜒。叶平登上凉州城楼,只见天边点点灯火连营,城下马嘶阵阵,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州军与一股二百来人的鞑靼兵战在一处。 那鞑靼兵狡诈非常,仗着马快在近千州军中横冲直撞,来去如风。马上骑兵或使长枪,或使快刀,纵马顺势拉带,过处血流遍野。 叶平大喝一声:“斩马腿!”战中州军闻声抬头一看,喜道:“将军回营了!” 鞑靼兵中一人拍马冲出人外,朝城楼上望了一眼,喝道:“撤!”众兵闻声快速集成一股互相掩护,不多时便隐入夜色中。 凉州参将徐飞抱拳向叶平行了一礼,道:“将军,鞑靼举兵十万攻城。先前五月廿一夜里突然发兵攻我大营,我军措不及防,奋力迎战之下将鞑靼逼退,战死士兵二千余人,百户二人,伤士兵近六千人,千户一人。而后鞑靼军队退至二十里外扎寨,这十余日来主力未曾来攻,只是派出小股骑兵不断来城下骚扰。末将数次派兵出击,那些鞑靼人十分狡猾,避重就轻,不与我军主力缠斗,见势不好纵马便逃。末将担心追击中敌埋伏,不敢派兵深入,这一二日来,城中百姓不胜其扰,众将士也憋了一肚子火,偏生拿他们没办法……” 叶平拍了拍徐飞的肩膀,道:“徐参将辛苦了,且先休息片刻,亥时招众将共商取敌之策。” 徐飞领命自去了,叶平兀立城头,望着远处的的灯火默默不语。若云思量片刻,道:“小公爷,这鞑靼兵来的蹊跷,竟正好挑中您不在营中之时偷袭,只怕军中有内奸。” 叶平点了点头,若云又道:“依若云看来,内奸只怕出在安平王爷留下的人里。当日安平王爷坚持要小公爷亲自将汇通商行的账册送回京城,这件事情本便没有几人知晓,刚好小公爷未及回营,鞑靼便打来了,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叶平低声道:“未必,现在安平王爷和我们暂时捆在一处,出手把鞑靼引来对他没有益处。若说得益之人,想来该是太子,大军压阵一来可缓朝中查办汇通商行的压力,二来若是能破了我们与安平王爷的联盟也是好的。只是如今事事都是你我揣测,握不住半分证据,却也拿他莫可奈何……” 待到亥时,众将集结完毕,叶平走进议事厅,便见灯火敞亮,军中守备以上将领齐坐厅内,人人目光灼灼朝他看来,其中数人略带轻视,对这个年轻的将军颇不以为然。 叶平环视座中众人一圈,步伐沉稳走到上座掀衣坐定,对众人抱拳道:“诸位久等!” 一人轻哼一声,撇嘴道:“等得是够久的!” 叶平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乃是一员老将,此人领兵刚直勇猛,却是个心中藏不住委屈的人。叶平心知今日若不给众将个交代,只怕日后难以服众。他面色沉静,大步走至厅中,朗声道:“外敌来袭,主将未在营中坐镇,确是叶平的过错。古有廉颇负荆,今日叶平便效仿廉颇,向诸位请罪!”话音刚落,只见他从腰间拔出一把二尺来长的匕首,“噗”一声扎进自己左腰。 血花飞溅,举座皆惊。副将陈含奇疾步冲到叶平面前,低喝道:“将军不可!”叶平挥手将他让罢,再对众人抱拳,道:“眼下强敌压境,还望诸位不计前嫌,与叶平一道携手御敌!” 众人纷纷离席,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吾等誓与将军一道共御强敌!” 叶平简单包扎过伤口,回到座中与众人商讨军情。徐飞又将半月来的情况说过一遍,叶平沉吟片刻,问道:“可曾查探过鞑靼军队的确切人数?” 陈含奇答道:“鞑靼自称大军十万,八万骑兵,二万步兵。末将也曾派人潜到鞑靼大营查探,对方防守严密,未能近查,从营帐的数目来看,兵力约在九万到十一万间。” “粮草如何?”叶平思虑片刻,又问。 “鞑靼此次曾运了两批粮草,均派重军守护,我方多次袭击未果。据运粮的车队规模估计,约够十万人马维持二十余天。此次鞑靼有备而来,为防我军放火烧营,竟在大营外半里挖了二丈余宽的隔火沟,沟中引入山水,又在营外设了尖栅栏,端的是扎手得很。” 叶平心中一动,挑了挑眉。陈含奇又道:“将军,鞑靼的粮草最多能再支持半月。要不要包围他们,待敌军粮草用尽,人疲马乏之时合歼?” “不可,鞑靼悍勇,若他们在粮草尚未耗尽时反扑,必会使我军损伤惨重”,叶平看了看地图,问道:“附近可有树林?” 徐飞指着地图上西南边的一座小山道:“此处有大片白杨树林。” “好,派人速去伐些回来,越多越好。” 待得片刻,叶平又问:“此次鞑靼领兵的是谁?” 陈含奇答道:“是老可汗的三子哲思塔穆尔。” 叶平在厅中走了数圈,将陈含奇招到身边,低声道:“安排人手将敌方的信鹰和驿骑截住,散些闲言到鞑靼营中,鞑靼可汗喜爱五子哲澜,便说老可汗病重,有意将汗位传于勇武聪慧的哲澜。” 陈含奇想了半刻,眼睛一亮,问道:“将军疑心他们的军队不足十万?” 叶平点头道:“不错,若是他们果真集结十万军队来攻打凉州,必定会在主将未及回营,我方又手忙脚乱之时一举破城。现下他们闭营不出,粮草充足,只派小股骑兵虚耗我军,又号称出兵十万让我军不敢冒进,时日一久,城中百姓不堪其扰自会生变,我军锐气亦已磨尽,破城便容易许多了。” 陈含奇赞道:“将军好计!敌人不出来,我们便逼他出来。鞑靼崇尚武力,哲思必定沉不住气率军来攻,妄图速战速决得个大捷,好为自己夺汗位加个筹码!” 叶平笑道:“他们知道这树上开花,以虚打实之计,我们便不知道么。兵者诡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且看这次谁更狡猾。” 夜色深沉,众将都聚在叶平旁边听其布置,陈含奇望着灯火下那张略显苍白的俊脸,忽然想起评说孔明那句“多智近妖矣”。 …… 西北战报辗转送至京中已是六月初,皇帝一向沉稳,数年来头一次见他在朝堂之上急得连龙椅也坐不住。 几位老臣颇有疑惑,我朝与鞑靼素来敌对,征战多年互有胜败,此次鞑靼突袭虽出人意表,战况却也并未紧急到这一步。这边厢兵部尚书刚刚出列,已被皇帝骂了回去,众臣纷纷缩了脖子,天子之怒,便是借个胆子也没人敢去直拮其锋。 眼看皇帝又要开口,前面的朝臣已哗啦啦跪倒一片,站于后面的臣子虽瞧不清皇帝脸色,跟着跪却是不错的。皇帝望着阶下一片低垂的脑袋,怒极反笑道:“给朕起来!” 众臣讪讪拂衣而起,只见列中走出一人,朗声道:“父皇,儿臣愿意带兵前往西北助叶将军破敌!” 众臣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是安平王爷翌宁,纷纷在心中叹了句“稚子无知”。 兵部尚书孔武硬着头皮再次出列道:“皇上,臣以为不可!一则西北大营驻军二十万,兵力倍于鞑靼。再则南边安南虎视多时,湖广局势不定,南军是动不得的,若要调兵只有从京城禁卫军中抽出,如若西北战败,京中又兵力空虚,那是大大不妙!” 皇帝冷笑道:“堂堂兵部尚书,竟连“唇亡齿寒”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若是西北败了,鞑靼长驱直入,守着京城又有何用?” 孔武碰了满鼻子灰,却犹自站着不肯退回列中。待到这时,众臣才发觉这个多年养尊处优的兵部尚书,却也还有几分铮铮铁骨。 皇帝扭头看也不看孔武,朗声道:“仲英吾儿听封!” 翌宁大步上前跪地,皇帝道:“命殷翌宁为安西将军,领京城禁卫军八万前往西北助战!” …… 却说经过叶平一应部署之后,待得七日,果见鞑靼军队开到凉州城下,一点军士,约有骑兵三万,步兵一万。陈含奇笑道:“将军果然料事如神!这鞑靼号称大军十万,却只有四万人罢了!” 叶平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军队,严肃道:“不可掉以轻心,哲思治军严谨,此次带出的都是精兵,城下数万人马列阵齐整,行动划一已是了得,况且鞑靼人素来悍勇,哀兵易胜,若他们拼死力战,我军虽能获胜,却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陈含奇摸了摸鼻子,只听叶平又到:“现在虽兵临城下,但要开战,还缺个契机。” 这边话音刚落,只见鞑靼士兵撵着一群百姓来到城楼下。 “契机来了”,叶平笑道。 “将军,附近的百姓被鞑靼赶到城下,要求进城躲避”,陪戎校尉上前禀道。 “好,开城门!” 城门兵把大门缓缓打开一缝,将百姓一一放入城中。片刻,只见城楼火起,城头上乱作一团。 哲思塔穆尔哈哈笑道:“汉狗,就怕你不上当!”他挥了挥手,三万骑兵分作三股,中间一路朝着城门策马狂奔而去,口中大喝道:“杀!”顷刻间便离城门只有百丈之遥。 只见凉州城门上不声不响架起了两架小投石机,中路军将领哈哈大笑:“这是吓傻了么?两架破投石机也想抵抗我万余勇士?” 城门上的士兵将两块缠好绳索的大石装上投石机,掐准时机往城下一扔,却只落在城门前百余步。 那将领哈哈狂笑,顺手又给坐骑腚上挥了一鞭,待到大石落地瞬间,却见前方的路忽然消失,数百块连着麻绳的木板被大石落地之势掀起撂在一边,黄尘飞扬,板下竟是二丈来宽的深沟。他心中惊惧未及缓过,马匹已绊上了隐在黄尘中的绊马铁索,惊嘶一声轰隆倒地,这将领从马上跌出摔进深沟之中,沟中尖木密排,连哼也未及,口中吐出几丝血沫,一命就此归西。后面众人惊觉不对,奈何先前冲得太猛,便是提缰把马匹勒得人立而起,前方近千人马还是纷纷坠入沟中殒命。 哲思发觉中计,大喝道:“杀过去抢木板架桥!”几个鞑靼将官自恃骁勇,踏在马上正欲舍马强攻过去抢几块木板架桥,却见城墙上抛下数枚铁钩钩住木板上的绳索,早已将木板收回城头上。 哲思目瞠欲裂,若就此收兵又不心甘,当下怒道:“后退者斩!前方骑兵将马匹赶入沟中,步兵踏马尸速至城下,左右两路骑兵集结攻城!” 顷刻间,深沟内尸积如山,血流似海。踏着马尸迈过深沟的鞑靼士兵双眼血红,手执长刀便欲抢上,但见城头弓箭手搭弓引箭,万箭齐发,大批步兵中箭倒地。 几名鞑靼悍将瞧见城门未及合拢,大喝一声提刀闷头奔入城中,只欲杀个天翻地覆。待入了城门,却见门内用二丈来长半尺来粗的尖木织了“凹”字型的密栏,隐在门后的士兵将城门一关迅速逃开,密栏内轻弩齐发,几十人顿成了没气儿的刺猬。 鞑靼中路军失了坐骑,步兵屡屡中计,近二万人马溃不成军。哲思环视四面,正欲纠结左右二路骑兵再攻,却发现四支汉军骑兵用软布裹住马蹄不知不觉潜到背后,将他左右两路士兵分割包围。 凉州州军彪勇不让鞑靼人,这四支骑兵均为二骑一组,其中一匹健马上乘得两人,一人脚踏马镫用软革拦腰将身体捆于马腹一侧,另一人手执铁索策马冲入鞑靼兵中。侧卧马腹之人手中双钩合分,专将敌军马腿砍为三截,执骑之人防守之余,更用铁索将骑兵钩下马来,单人单骑者手执长刀将鞑靼骑兵斩为两截。 州军眼见己方形势大好,更是杀得眼热,顿如虎入羊群般顷刻将鞑靼兵阵冲散,战场上肉糜四溅,血花乱飞,原本鞑靼气势汹汹的攻城战,现下已成单方屠杀。哲思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州军吸引中路军去攻城,原是为着掩护这边合围的四路骑兵,欲将自己的四万人马全部吃个干净。此刻鞑靼惨败,哲思却也不愧为久经沙场之人,惊惶之下尚及整顿残兵,领着剩余的三千余人逃往大营。 叶平站在城门之上,眼见鞑靼丢盔撂甲仓惶而逃,命一边的鼓手擂鼓收兵。这边厢鼓声刚响,却见远处黄尘滚滚,一队轻骑逶迤而来,当先一人银甲红枪,傲立马上,长声笑道:“谈笑破虏岂独公瑾一人哉!叶将军好本事,翌宁佩服!此番来迟,翌宁自告奋勇,且替将军扫扫尾!” 叶平心知剩下的鞑靼士兵皆是从刀口上滚过来的好手,若是穷追遑论讨不到好处,只怕还要吃亏,当下运足气力清啸一声,见翌宁勒马回头,朗声道:“穷寇莫追!” 翌宁回到:“将军放心!”却是头也不回地追着哲思去了。 凉樽寒酒入冷唇(下) 凉州城外黄沙喧天,浓尘蔽日,这边厢州军刚刚收兵回营,那边厢翌宁带着禁卫军又撵着哲思去了。叶平无奈,只得派了陈含奇领两千精兵尾随而去,自己回了都督府等消息。 数万禁卫军把鞑靼的大营围得铁桶一般,翌宁当先出马,大笑道:“现下破营便如围猎般容易,本王便与诸位赌个彩头,捉鞑靼大将哲思者,赏银千两,得美姬十人!” 众军士听得这话均是双目放光,跃跃欲试,翌宁勒马笑道:“若是大家一起攻进去,只怕将哲思踏成肉泥,本王却只认个囵囤的。千户长及以上将官出列!”语落一刻,禁卫军中分出百余人列在队前,翌宁又道:“你们每人挑三十个好手随我攻营,若捉住哲思,此队中每人再赏银五十两。” 过得片刻军队集毕,翌宁一声令下,当先打马杀入鞑靼营中,众人策马跟上,马蹄隆隆如天雷坠地卷向大营。不多时,只见营中浓烟滚滚,烈焰冲天,许多营帐竟燃起大火,艳红的火舌舔舐着营毡借风乱烧,顷刻间便连为一片火海,一时间人喊马嘶,金铁交击之声不断,焦糊之味随着浓烟弥漫,熏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生面孔的小兵瞪大了双眼望着鞑靼营中的惨状,只觉得那烈火竟是烧在自己身上一般,泪水滚滚而落。待拭干泪抬起脸来,只见一截皮肉翻卷的手臂烧得焦黑,“啪”一声砸在自己面前,却是再也忍不住,直将胃里的酸液也呕个干净。那小兵后退几步,“噗通”一下坐在地上,惨白着脸色望着这修罗屠场人间炼狱。 暮色四合,层云尽染,冲天大火犹自滔滔,却忽然听见火海中传出羌笛之声,一个粗豪的嗓子纵声歌道:“纵马踏破天涯,痛饮狂沙。豪杰英雄皆折杀,一腔滚血灼胸肺,伴浊酒尽洒。却闻爷娘声声唤,无语凝咽。长风万里传消息,儿今赴向黄泉路,终日莫牵挂。且记落云升月处,英魂还家。”悠悠羌笛此刻低回哀婉,下刻刚烈凄厉,声音穿云裂石,直抵云霄。 营外合围的众军士默默无语,片刻后竟有人跟着歌声低和,旁边一人使劲推他一把,悄声道:“作死么?!”话音刚落,只见浓烟中冲出一人一骑,粗着嗓子道:“哲思放火烧营,快去灭火!” 众军士闻声一愣,却见翌宁满脸黑灰,翻下马来坐在一边喘息,见没人动手,又喝一声:“快汲水灭火!”众人这才纷纷醒悟赶紧取水救火,七忙八乱下只救出千余人来,剩下的军士俱与哲思和鞑靼兵一道归了火场,尽化灰烟。 …… 次日翌宁回到凉州都督府时星子已挂了漫天,待收拾妥当走入厅中,却见叶平早已坐定独酌一盏清酒候着他。翌宁嘿嘿一笑,自端起备下的茶碗喝了一口,才道:“人走茶凉,我这才离了大半年,再往都督府却是连杯热茶也喝不上了。” 叶平眉目含霜,“末将的粗茶王爷喝不惯罢了。” 翌宁愣了一愣,随即笑道:“叶小公爷,昨日翌宁没依你的劝去撵鞑靼兵确是鲁莽。不过翌宁一人做事一人当,往朝中递的折子自当一分为二,破敌之功全在小公爷一人,追敌之过均由翌宁一力承担。” 叶平冷哼一声,“身在军中,王爷还是称末将一声将军的好!” 翌宁将茶碗搁在桌上,脸色已有几分不悦。叶平冷冷看他一眼,又道:“听闻此次王爷折损了不少人马?” “将军这么个聪明人,怎么不知这些人都是该死的?父皇要我带这八万禁卫军来西北,不就是欲将禁卫军洗个干净么”,翌宁面色戏谑,语带讥讽道。 “纵是如此,这两千余人全都是该死的么?鞑靼为防大营被烧,早已将四周野草尽除,若非王爷的桐油好用,这火只怕烧不起来!” 翌宁哈哈一笑,道:“本王竟不知这用兵如神杀人无数的叶大将军还怀了颗慈悲心肠!禁卫军事关重大,倘若不将他们的心腹爪牙一并剔除,只怕来日太子反扑,丢了性命的就不是这些不相干的人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本王不想后悔,更不想丢却了性命。” “王爷利落,可莫要将自己的后路也一并断了才好!”叶平拂袖走到门边,刚好瞧见一人躬着身子隐在门边的黑暗里。 叶平大喝一声:“什么人?!” 那人不惊不惧,从容道:“草民前来,便是想与二位贵人谈笔生意。” 只见一人慢慢走到烛光中,将脸一仰,竟是汇通商行的掌柜钱川。 “本王在京中遍寻钱先生不得,却不知钱先生是躲到西北来了。”翌宁面上含笑,语气中却带了一股子冰寒之意。 “草民一介商贾,自然是何处的生意好做便去何处,劳王爷费心找寻实非所愿。”钱川不卑不亢,几句话又将翌宁顶了回去。 翌宁哈哈大笑,想是昨日的烟子熏伤了喉咙,这笑声里夹着几分嘶哑,听来颇是瘆人。 “钱先生不愧为天下第一商行的大掌柜,光这份胆色已叫本王佩服,”翌宁斜睨钱川,“‘汇通天下’,诚不我欺也!” “谢过王爷夸赞,王爷的好手段草民也是见识过的。”想起鞑靼大营火海中的惨状,钱川胃里又是一阵翻涌,面上却是半点也瞧不出来,目光烁烁道:“草民今日既然敢来,便是自信有拿得出手的货物。” 钱川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拿在手中,道:“这簿中所记乃是近月来,太子通过汇通商行货与鞑靼的粮草、马匹、兵器等物的流水明细”,他目光在二人面上扫过一遍,“却不知这货贩给哪位?” “怪道来去年好大的雪便如只压了我朝的牛羊似的,鞑靼这次来攻实力犹胜往昔,却不知是有人拆了自家的房子去补那邻人的漏墙!”翌宁黑面冷声,便是夏中的熏风也只敢刮到窗口,“敢问一句,钱先生既做了这塌墙生意,自是埋得越深越好,却不知出这货是图个什么?”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草民是个商人,自然图个‘利’字”,钱川拍了拍账簿。 “先生的货价码如何?却不知本王付不付得起?”翌宁目光一转,直盯着钱川的眼睛瞧,却见他丝毫不躲,坦荡直视。 “草民的货自然是价高者得,底价嘛……”钱川顿了一顿,笑道:“便是保汇通不倒!” 叶平倒了杯茶递给钱川,淡淡道:“钱先生的价钱倒是公道。汇通商行经纬天下,只要得了先生手上的货,怎还会有不识趣之人去做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 “将军莫忙,钱先生开出的可是底价”,翌宁伸手将叶平一拦,自己却是往前迈了一步,“先前本王欠虑,在战场上犯下大错,若不捎些利好回去,只怕在朝堂上难以交差。叶将军得了大捷,又是‘慈悲心肠’,必是不会与本王争的。” 叶平微笑道:“心肠纵是慈悲,却也爱这‘锦上添花’四字,钱先生说价高者得,且先瞧瞧王爷的价码末将可吃得下。” 翌宁轻笑出声:“菜色虽好,将军却也小心些,若是混吃了那不该吃的,可是要闹肚子的……” 叶平“哦”了一声,面上绽个笑,却也不再搭腔。翌宁又道:“钱先生自可放心将这货卖予本王,本王不仅可保汇通不倒,还可许诺钱先生,必让这商行真正‘汇通天下’!南边那几个盐商私自在园子的梁柱上雕龙,现下若说不是谋反只怕也没人信了。” 钱川面上一喜目露精光,却又将账册往背后一藏,道:“王爷的话自然是算数的,可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还请付些订银给草民才是……” “这是自然”,翌宁哈哈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在钱川手上,道:“这是本王与苏州刺史的往来书信,钱先生收好。” 钱川取出书信映着灯火细细看过一遍,才将账簿搁在翌宁手中,笑道:“谢过王爷,现下这生意成了,还请叶将军作个鉴证。”语罢,竟是将那书信放在了叶平手中。 叶平道了声谢,将书信收入袖中,轻笑赞道:“钱先生算盘拨得响亮,叶平实在佩服!” 翌宁面色大变,却见钱川朝二人拱手告辞,薄薄的影子片刻便没入夜色中。 叶平笑看翌宁一眼,道:“末将这便去嘱人给王爷换杯热茶。” 翌宁独自站在厅中吹着穿堂晚风,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得,只将桌上的残酒握在手中,待得片刻,仰头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忧思更甚,却将血与骨烧得生疼。 走了几步便见夜色中又吐出个影子来,叶平顿住脚步,低叹道:“先生此下只怕难免一死了……” “不将饵料下大些,怎可网住大鱼”,钱川语气哀伤,目光中却透着淡淡的无畏,“若霜如死在外头,烦请小公爷替若霜带句话给王爷。” “先生请讲。” 钱川望着低垂的天野与无际的草原,神色肃穆,“征战不是安边久计,不妨考虑与鞑靼互市通商。” 叶平冲他拱手道:“先生放心,若他朝大计得成,王爷必定不负天下!” …… 四更敲过,叶平见窗上投着个影子,披好衣服悄悄提刀走到门口,却见翌宁袖手立在门边。叶平笑问:“可是末将晃花了眼?” “将军眼倒是没花,肚中却是吃了了不得的东西,本王早便说与将军的,现下只好来探探病。”翌宁话音刚落,一拳带风送出,正中叶平左腰伤处。 叶平闷哼一声大步后撤,翌宁左手一捞从墙边暗影中取出长枪指在叶平鼻尖,道:“翌宁向小公爷讨教!” 叶平哈哈大笑,道:“早已听闻‘左手修罗’银甲红枪独傲沙场,原该叶平向王爷讨教才是!” 窄刀出鞘,银光乍破。二人衣裳烈烈翻飞,叶平横刀胸前,翌宁枪走银线,一点红缨如毒蛇吐信,直取叶平胸膛。叶平清啸一声,窄刀划了个半弧粘住翌宁枪尖,使一招“无心出岫”化去来势。翌宁长枪朝左暗挑,见叶平回刀来护,右手一掌击在枪尾,长枪去势顿改,翌宁步法变幻急速上前,左手一把握住长枪,就势漫天舞出一片银花,将叶平的去路全部封死。叶平衣带清风,袖翻云朵,不退反进,窄刀当中点住银花最盛之处,“锵”一声脆响将长枪生生架住。 二人兵器一沾即分,各自后退半步,均在心中喝了声彩,翌宁笑道:“‘碧云山’的功夫果真了得,再来!”语落挽了个枪花,又去攻叶平面堂。叶平仰面让开攻势,窄刀撞上长枪中段,使一招“云抱幽石”缠住枪身,翌宁轻喝一声掌中发力将长枪带回,手心磨去一层油皮,长枪差点脱手而飞。他心中暗赞一声,两手齐握,把长枪弯成弓形,快步抢到叶平面前,双手放开长枪借势一弹,拧腰右足踏上枪身,一招“长桥卧波”朝叶平小腹攻去,不待招式用老,左手握住长枪纵贯一劈,又是一招“银龙出水”。 叶平扭身避开先前一招,不料腰上伤口剧痛,挥手使一招“舒云当空”,堪堪将长枪格在发梢半寸。翌宁见他身手不似先前灵活,道:“若是小公爷未曾受伤,今日可是翌宁输了”,他看了一眼叶平腰间渗出的血色,“君子相斗,必不可趁人之危,可今夜翌宁是要取小公爷性命的!” 叶平握刀笑答:“叶平对自己的性命宝贝得紧,只怕不能如王爷所愿!”话音未落,使一招“云横秦岭”,窄刀大开大阖,与长枪擦出一串火花,刀尖正递在翌宁眼前。翌宁后仰避过刀势,却见自己胸腹空门大开,急忙回枪相护,不料那窄刀走了个刁钻诡异的角度,竟朝他小腿划去。翌宁心下大惊,急忙使出一招“潜蛟入海”去攻叶平背脊,料叶平回护之际方解己所困。不料叶平恍如未见,任由银枪透体刺入,挥刀将翌宁小腿削去血肉一片。翌宁吃痛,噗通一下跌在地上,却见叶平咬牙杵刀步步逼近,无奈又举枪相迎。二人受伤力竭,气势顿减,满庭碧叶为先前激斗所扰,待得这刻才漫天盖地坠下,落了遍身。 若云听得声响抢进庭中时,正瞧见二人浑身浴血,绿叶沾身,各自倒在一边,连忙疾步抢到叶平身边将他扶起。叶平从怀中将书信取出递给若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把书信送给王爷,告诉他,‘霜已落’……” 若云见叶平后背一个血洞直透前胸,腰间的旧伤又渗出许多血来,脸色惨白如纸,心知不好,忙道:“小公爷,我搀您进里屋躺下!” 叶平推他一把,道:“快走!” 语罢,已听见颇多脚步声到了庭边,若云含泪咬牙翻墙而出,夺了一匹快马死命赶往京中,待到将书信送到翌靖手上,也是四日以后。 翌靖阖上双眼将那封一角染血的书信握在掌心,疾步朝马厩走去。若云慌忙一把抱住他的腿,泣道:“王爷,小公爷拼死将书信送出,如您前去涉险,却是辜负他一片心了……” “你不明白么”,翌靖颤声道:“他若死了,我岂会在世上独活?” 第五章 不忍彩衣舞孤翅(上) 翌靖一路打马狂奔至凉州,想着不欲惊动州府,便悄悄探进营中去寻叶平的副将陈含奇。刚及入营,便听两个小兵边走边骂:“这鞑靼实在可恶,战败不耻,竟派人来刺杀将军和王爷,他们二人武艺超群还这般落败,那鞑靼刺客也着实可怕。现下将军在他们手里,万一他们拿将军的性命要挟,那可真是不妙……” 话一入耳,翌靖浑身凉透,待思及叶平未死,却是又喜又悲,当下勉力定住心神,打眼正见陈含奇立在不远处,便慢慢靠过去,示意他跟着自己来。二人寻得个避人耳目之地,陈含奇“噗通”一声跪在翌靖面前,哑着嗓子喊了句“王爷”,抬起头来却是双目血红。 翌靖心急如焚,强自凝神听着陈含奇泣道:“将军失踪那夜安平王爷曾派人手前去搜寻,末将见那些人都是安平王爷的心腹,心知其中必有古怪,便将西边林中的几处血迹悄悄匿去,王爷往西边去寻将军,总是不错的……” 翌靖谢过陈含奇牵马便走,陈含奇忙将他拦住,道:“王爷连番催马赶路,这白马再是神骏也经不住了,况且白马扎眼,还请王爷不要嫌弃,换乘末将的黑马。”翌靖点了点头,翻身骑上黑马,风一般往西边刮去。陈含奇站在原处红了眼眶,终是叹了口气,牵着白马慢慢回了营中。 叶平不在,凉州大营便由翌宁暂管。吃罢晚饭,翌宁悠悠在营中走着,忽被马厩中一抹雪白的颜色扎得眼痛,双腿却是自己迈了过去。踏雪见了旧主十分高兴,不住打着响鼻去蹭翌宁的手。翌宁面似冰霜,一只手缓缓抚着白缎似的马颈,另一只手却暗自捏得青筋也爆出来。明知那是他的心头肉,偏忍不住想去剜,偏想瞧瞧这颗七窍玲珑心滴出血来是怎么个模样。现下见他千里而来,心里却毫不痛快。 又或者,痛是有的,快却快不起来。 翌宁面上浮出一抹冷笑,“大哥,我送你的神驹,原是做这般用处么?” …… 野旷天低,满目的星子便似登楼可触。哑儿背着小篓子走在路上,心道今天迟了许多,阿妈该等急了,脚下不由得小跑起来。刚跑了几步,便见河边立着个人,那人许是刚取水饮罢,点点水珠反射天光,顺着他的手指滚在叶上,好似漫天星斗被他随手抓过一把,浑不经心地洒在草丛中。哑儿呆呆立在原地,暗猜自己是不是遇上了神仙临凡,却见那人冲他弯了弯嘴角,伸手去牵立在一边的马儿。 哑儿愣了片刻,仔仔细细将神仙打量过一遍,见他伸手去牵马,赶忙去夺他手中的缰绳,瞧着他目露疑惑,又指了指他腰间的玉坠,示意他跟着自己走。翌靖将玉坠狠狠握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心中焦灼却是松缓几分。 十二岁那年寒食节,翌靖与叶平相约至京郊翠羽峰踏青。漫野春光璀璨,二人甩了仆从,言笑间顺着蜿蜒的山路兜兜转转,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见绿树繁花中掩映着一座清幽的小庙。庙中香火不盛,供奉的菩萨却塑得别致,不似常的眉目低垂安详慈悲,却是唇角微弯拈花而笑。 叶平拉着翌靖虔诚地跪在香案前,双手合十暗自祷告。翌靖悄悄侧过脸去,正瞧见一束阳光透过窗户菱格打在他鼻梁上,几粒浮尘随风飘舞吻落长长的眼睫,顿觉心中浸满宁和。 待到二人立起身来,却见后头不知几时站了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那老婆婆和善一笑,面上的皱褶如菊花般绽开,伸手从袖中掏出两枚玉坠,道:“两位小哥不如买双如意坠,方才所求之事菩萨必定应允的”。 叶平取出半块银子放在老婆婆手中,接过玉坠道:“谢过婆婆吉言!”老婆婆呵呵笑着,慢慢取出香火果品贡在案前。 二人走出小庙,叶平笑着将玉坠放一枚在翌靖手心,道:“我瞧着那老婆婆神色间有一股洞悉天机的清明,只盼她所言是真,菩萨让你我都得偿所愿便好了。” “我愿身旁之人一世平安喜乐”,玉坠微凉,硬硬硌着掌心,彷如握住一个安静而微小的秘密,翌靖在心中默默重复,“如果菩萨让我得偿所愿便好了。” 那坠子玉质粗陋,雕工朴拙,有次翌宁瞧见,打趣道:“大哥腰上那个坠子,只怕上面结的如意结也比它值钱!”翌靖笑而不语,这么些年却也一直挂在身上。 我愿你一世平安喜乐。为着有所托寄,寻常之物亦比过稀世珍宝。 而万水千山亦比不过你身边。 半盏油灯映得满室昏黄,翌靖站在门边怔怔瞧着那个瘦影,心中如有潮水掀天漫地没顶而过,终又慢慢退去,哽在喉头的两个字却唤不出来,便只能瞧着他缓缓转身,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又被清亮的喜悦层层冲去。 桌上一盆水腾着热气,遍室寂静,叶平轻笑,“早便知晓王爷会来,却没料到来得这样快”,眉眼在蒸腾的水汽中晃花。 翌靖如坠梦里,缓步走去拿过叶平手中的棉布浸入水里拧干,轻覆在他背脊的伤口上,手却有些抖。叶平浑身轻颤,翌靖慌忙挪开棉布,悄声问:“疼了?” “王爷从没照料过伤员”,叶平又笑,“长康的伤口愈合得好,况且王爷用的力气也未必比落过一只蝴蝶大,怎么会疼……” 翌靖不答,却拿捏在手里的棉布覆住面孔。淡淡的血腥钻入鼻息,又绕进脏腑,好似一缕幽幽红线缚住魂魄,缠得生疼。 叶平静候片刻,听得背后没了声响,刚要言语,却是个软软凉凉的吻轻落在伤口上。他浑身一震,翌靖的声音闷闷传来,“长康,容我再多梦一刻……” 熏风拂过架上藤萝,月色映透浅紫花串,一树馨香,满地斑驳。 叶平轻抚着胸前的伤口,脸上弥漫过淡淡的笑意,“君心我心,似浅还深。” 翌靖替叶平将伤口细细包好,哑儿的母亲送了两碗羊乳来,叶平捧起碗放在唇边试过凉热才搁在翌靖面前,笑道:“王爷瞧着瘦了好大一圈,羊乳温补滋身,多饮极佳。” 翌靖喝了几口,皱眉道:“味道太膻,我却喝不惯”,伸手又将碗推在叶平面前。 叶平轻笑出声,捧过碗喝个干净,却见翌靖指着他腰上挂的玉坠问道:“那日你求的是什么愿望?” “愿王爷一世平安喜乐”,叶平目光温柔,“长康求得虔诚,菩萨必定应允的。” 翌靖微笑,伸手将两个坠子摘下放在一处,瞧了片刻,又把自己的换给叶平戴上,道:“那案前跪的人人皆求得虔诚,若不每日祷告一遍,菩萨未必应你。” 叶平神情肃穆,面朝西方跪下,双手合十,闭目念道:“弟子叶长康,愿殷修睦一世平安喜乐,求菩萨保佑!” “菩萨应了你今日,明日却又顾不上了”,翌靖瞧着叶平顶心的缕缕黑发泛出微光,声音里分明添了一丝轻快的笑意,“此生此世,得你祷告一日,我便好一日。你若不顾好自家,只怕我……” 叶平“嚯”一下站起来,连忙截住翌靖的话头,“王爷几时修得这般与菩萨心意相通了,劳烦替长康带个愿儿,便说与菩萨,这世上必没有人心比我更诚的,长康今生必定日日晨昏祷告,求她将王爷今生来世一并护佑了才好。” “我比你求得更诚”,翌靖在心里默默答他:“今生来世怎么够,我求的是生生世世。” 二人目光俱是温柔坚定,慢慢将彼此一颗心熨透。翌靖见叶平脸色苍白,担忧他扯到伤处,忙拉他坐下,道:“这伤瞧着厉害,你又是离不了战场的一个人,若是落下毛病可不成。” 叶平笑答:“‘医隐’桑庭原是长康故友,等西北军中局势稳住了,回碧云山央他瞧瞧便好。” 翌靖在心中将眼前局势捋过一遍,道:“现在二弟掌控大营,对外只称你落于鞑靼之手,倘若贸然回去戳穿了他,你手下的兵将与他的旧部起了冲突,情形反倒不利。他领了八万禁卫军,眼下战事已平,太子与朝臣必会促他早日回京,不妨等些时日,待他回京后再作打算。况且你这伤再是拖不得了,明日我便与你一道去寻访桑庭。” 叶平喜上眉梢,却又忧道:“王爷离京日久,可交代得过去?” “我监管礼部,既告了病,礼部尚书那么个大活人,手下又管着上百号拿朝廷俸禄的,便是离了一年半载也不妨事”,翌靖垂了眼帘,又道:“我去做什么父皇自是清楚的,只是他不过问,又有谁敢说一声。” 叶平将心放回肚中,哈哈一笑,“纵是长康见过不少灵秀河山,那碧云山的景色也称得上是一等一的,早便想着与王爷一道去瞧瞧,这下可真应了!” 翌靖也舒心笑道:“我也想去瞧瞧这山水究竟是拿怎样的风采栓挂住你,叫你这样时时念个不停。” 次日清晨,二人别过哑儿母子便要上路。哑儿十分不舍,撵在他们背后走了一截,瞧见二人站定朝他微笑摆手,却又忽然愣了神。翌靖伸手把他抱起,却见他从背后递过个小包袱,里面各种常用的疗伤草药均已洗净分好。叶平捏捏他的鼻子道过谢,哑儿绽开个笑脸,从怀里掏出两串紫藤萝搁在二人衣襟上,眼中那片倾慕的光采如一泓清泉脉脉流淌。 青山依依,晨风微凉,哑儿的母亲默默看着三人,忽然鼻中一酸红了眼眶。 人世所谓完满,该当如此罢了。 不忍彩衣舞孤翅(下) “碧云五景”秀绝天下,漱云溪清,停云台奇,断云崖险,望云峰丽,落云谷幽。二人打马一路行来,果见奇山秀石间一条清溪潺潺,夕阳浅照,波光粼粼,溪底碎石如犬牙交错,碧苔幽藻随波微漾,一群小青鱼追撵嬉戏,嘴中吐出几个气泡。清风拂过,溪上泛起一层浅碧色的烟岚,正如暮云在溪中漱罢,叫绿筱披上了薄纱。 翌靖牵马沿溪边慢慢走着,叶平伤势好转,素性剥掉鞋袜踏溪而行,瞧见翌靖脸上挂着浅笑默然不语,故意搅起一片水花,溅得他满脸满身。 翌靖轻笑出声,“我却不知这个谈笑破敌的大将军,原与八岁小儿没两样。”叶平笑而不答,只顾搅水泼他。 笑闹着走了一阵,便见漱云溪边斜探出一块大石,石上搭着几间木屋。那木屋半边建在石上,半边挑出临水搭了个凉台,经得年月,筑屋的木料上亦染过点点碧苔,漫隐于烟岚之中,大巧似拙,浑与山水共存。 叶平拉着翌靖推门进去,木屋中空无一人,桌上搁着两双粗瓷茶碗,叶平笑着舀水将茶碗涮过,沏好茶递在翌靖手里。翌靖揭开茶碗,阵阵清香钻入鼻中,却是极佳的云雾毛尖。 等了片刻,又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中提着个鱼篓子,胡乱哼着曲儿踏进来,见屋里坐着人,愣了片刻便哈哈笑道:“叶平小子,你怎么来了!”话音未落,挥拳欲要去擂他的肩。 翌靖不着痕迹将叶平让在身后,笑答:“听闻桑庭先生医术冠绝当世,特来拜访。” 桑庭将鱼篓子放在地上,轻哼一声,朝叶平撇嘴道:“不知你几时寻得个同名同姓的,瞧着倒比你生的好些,怎么礼数却是半点不懂。” 叶平自在一边笑得打跌,想来翌靖生于皇家,旁的不提,若论礼数再没人比他周全,待抬眼去看,又见他面上不见一丝恼意,眼中的笑意泼溢出来,一张脸孔端的是生动无比。叶平感激地看了桑庭一眼,却见他自顾自收拾着钓竿鱼篓,嘴里哼着:“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叶平笑道:“若他满腹锦绣皆是草莽,那世人腹中只怕全是稀泥。” “桑庭先生妙手仁心悬壶济世,与他一比,人人腹内皆是草莽”,翌靖笑答:“长康,原是你我悟不透。” 桑庭哼道:“什么悟不悟的,我却不懂”,他看了二人一眼,朝叶平挥手道:“叶平小子过来,我瞧着你脸色不好,定是来找我治伤!” 翌靖忙拉叶平坐下,桑庭将他伤处一一验过,从屋内取出草药捣烂敷在伤口上,道:“瞧着是伤到了筋骨,现下虽好得快,只怕……”翌靖面色一紧,却听桑庭又道:“若不悉心调养,只怕日后刮风下雨时受罪。” “那西北莫道刮风下雨,便是连天飞雪也是常事”,翌靖朝着桑庭拱手深深一揖,道:“还望先生尽心。” 桑庭将伤处包好,答道:“我自当尽心尽力,只你们既然来了,便将旁的事搁下安心治伤,免得叫人说我医术不济。” 这边厢翌靖点头应了,那边厢正主叶平却道:“莫要与我拿腔拿调,且说说要几日能好。” 桑庭伸手在他伤处拍了一下,叶平龇牙咧嘴,翌靖却暗自沉了脸色。桑庭心中好笑,嘴上却道:“过得月余再来让我拍一巴掌试试,若不十分疼,你要抬腿走人我断不会说个‘留’字。” 二人谢过桑庭,知晓他虽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医术却十分了得,心中俱是感念。 过得半月叶平的伤果然好了许多,便引着翌靖登山游览。山路清幽,林中或有古树苍天,或有秀木扶疏,二人边赏边走,却见山间自成一处百余见方的石台,半阙山岚如被利斧拦腰削去,刀口处青石平整,一颗老松虬枝盘结,淹在云雾中时隐时现。山风轻柔,裹挟着悠悠碧云停于石台之上,二人如履仙境,一时瞧得晃了神。 忽又有长风万里而来,卷着云朵扶摇直上,却被万仞断崖合揽断住,层云激荡,翻滚如沸,碧色越积越浓,却是洒下一阵烟霞般的细雨来。二人立于石台之上,仰头望着四际烟蒸雾腾,待得片刻云收雨住,又见山间一片清明,对面一座山峰丰姿绰约,秀如少女含笑。 叶平点着缀在山峰腰际的一座小庙道:“望云峰纵是奇丽秀美,扬名天下却是为着那座不打眼小庙。前朝相国江景芝博学能文,清廉正直,匡扶天下,力挽山河,为世人所敬,后兵败国破,自刎于此地,却是百姓自发兴资为他修坟造庙。我朝历经百年,又当盛世,前朝旧事皆如流水东去,独有江景芝‘文为辞宗,行为世表’之名如江中磐石存传不绝。每逢时节,百姓登山拜祭,念其恩德,无不堕泪,泪水洒于碑上,却叫遍地苍苔不敢染指半寸,故又把江公碑唤作‘堕泪碑’。” 这些话中劝诫之意再明显不过,翌靖闻言一笑,道:“那江景芝纵横一世,终也不过争得一抔黄土,半截石碑。我却羡慕他挑得这方好山水,若得幽隐此处,闲敲棋子静落灯花,只怕升仙也非难事,帝王将相功名利禄瞧来不过是个风流云散的笑谈罢了。” 话一入耳,叶平心中没得担起几分隐忧。换过他人,这番话说的是名士风流,但翌靖生于皇家,又得那几个不饶人的兄弟,明处虽是盛世清平,暗处却是风云涌动,怀着这样的心思实与候死无异。若非早便瞧透其间种种,自己怎会去接掌兵权,助他夺位。 这月余二人既得日日相伴,又暂时脱出那争权夺势的腌臜漩涡,虽叶平身上带着伤,却是生平最欢喜的日子。明知逝者如斯,过一日少一日,两人却都闭口不提,只在心中默默算着日子,好似穷孩子含着一口蜜糖,甜味渐渐散落,却舍不得轻吞半丝唾液。 这刻叶平心中自苦,抬眼去看翌靖,却见他目中含笑瞧着望云峰。空山雨后微朦,白瀑如练环在山腰,落日映着秋林,一个梳角牧童斜坐青牛背上吹着管竹笛,清脆笛声钻透层林,回荡山间,惊飞了几只归鸟。 叶平眉目舒展,心中大石忽然放下,“这山间还有一奇”,他笑着将双手环作喇叭,迎着长风纵声长喊:“但求岁岁似今日!” 声音随风荡开,撞在石壁之上,散为千万缕。 含在口里的蜜糖终于沁入心中,盖过辛酸,掩尽苦涩。翌靖跟着他喊:“惟愿世世如此生!” 满山满谷都是回声,两人十指相扣慢慢闭上眼,任清风绕身,任细雨覆面,任日落星垂,只求千万人中的那个你。 岁岁似今日,世世如此生。 夜空低垂,落云谷中烟岚渐起,叶平指着其中一片墨色道:“先前泡的云雾毛尖便是在那片茶树上采的,我们且去瞧瞧。” 翌靖随他迤迤行来,谷中月色迷蒙如笼薄纱,漱云溪环着半亩茶园,茶叶颜色深绿,茶香随雾蒸起。溪边遍生姜兰,碧叶拥着白花,月下剔透得犹如一个凄迷的梦,流水潺潺,几只鸣虫卖力叫着,反叫谷中更添幽寂。忽有一尾银鱼跃出水面,水花四溅,惊起草丛中点点萤火,好似繁星乱落,明灭闪烁。 一时间两人都默默无言,只静听谷中夜莺低鸣。长河渐落,月上中天,叶平侧过头去,正见翌靖含笑站在水边,漫天星光与周遭萤火仿佛刹那失却颜色,统统坠在他的眼中。 叶平悄悄靠过去,轻吻在他的眼睫上,如吻着山风,吻着林雨,吻着落花,吻着晓月,吻着夜莺的羽毛与蝴蝶的彩翅,吻着天与地间最美最好的事物。 可天与地间最美最好的事物统统加在一处,也及不上你的分毫。 “长康”,翌靖轻笑。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鼻尖轻触,十指交握坐在溪边,早秋的露水慢慢沾湿发梢,又被微凉的晨风吹干,天边晓星初升,霞光渐起。情至浓时,终短过一夜,却长尽一生。 …… 暮雨暂歇,国公府庭院中苗木花草被雨润过,更是秀得让人不忍移眼。一树秋海棠为风雨打落,牙白的花瓣铺了半池碧水,几条锦鲤曳尾浮上,嘴中吐出串串气泡,却在触及水面时“啵”一声尽碎了,好似深宅中的心事,虽瞧着美丽,合该埋得深沉,若得见天日,必是终了将至。 知霜提着食盒站在帘外,喊了声“小姐”,听得里面应了一声才打帘进来,瞧着那位正临案描着一盆菊,只好敛声静立一旁。 炉中的沉香快要燃尽,叶韶搁下笔来,只见一枝墨菊怒放纸上,端得是毫端蕴秀,枝叶噙香。她抬头看了知霜一眼,知霜忙将食盒中的羹盏端在手里,低声道:“夫人回来了,说这盏百合莲子羹是宫里赏给小姐的,嘱我送过来。” 叶韶“嗯”了一声,想了片刻,又一笔一笔在画上题字,只听着知霜犹豫道:“今天夫人是去了程贵妃的疏香阁,方才我听得夫人话里的意思,贵妃娘娘许是想将小姐指给皇子为妃。” 叶韶听得母亲进了宫,心中早便有了计较,只不知许的是大皇子翌靖还是二皇子翌宁,一颗心坠在半空,却又不肯再问,面上虽淡,倒是凉凉地扫了知霜一眼。 知霜浑身微颤,咬了咬牙把头垂得更低,声音微如蚊蚋道:“夫人说指的是安平王爷。” 画上题的字是曹公咏菊的一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叶韶手一抖,墨迹重落在“迟”字那一捺上,瞧去彷如一滴堕泪。 知霜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却听叶韶波澜不兴地应了句“知道了”,从案上取过一封书信递在她手里,道:“差人送去给哥哥。” 知霜忙不迭接过书信,逃命似的从阁中退出来,待抬手去抹额头上的冷汗,却见叶韶舀了一勺凉羹放在嘴里,又将画好的墨菊反手仍在香炉中,素白的宣纸顷刻化为灰烬。 知霜一头雾水,满心疑惑,自家小姐虽性子凉薄,待人却是极宽厚的,今日这般模样实是从未有过,她慌忙将书信交到叶夫人手中,瞧着叶夫人展信读罢,却是深深叹了口气,片刻才道:“差人给平儿送去吧。” 叶平握着薄薄两页信笺,恍如迎面中了一拳当胸挨过一刀,英国公膝下一子一女,皆是正室所出,叶韶性子虽有些狷介,却于书画上天分极高,叶平自来疼惜幼妹,现下知她终身所托,心中委实难受。而她心之所系,叶平悄悄看了翌靖一眼,做哥哥怎会不知,权且假充个睁眼瞎子罢了。 翌靖与翌宁二人虽暂未撕破脸,可人人心中皆如明镜,他日倘若翌靖得承大统,翌宁必会落个凄凉收场,叶韶随了他实在叫人于心不忍,倘若登极的是翌宁……念头晃过,叶平浑身凉透,却再不敢往下想。 翌宁沉默片刻,自去牵过马来。花谢月朦胧,好梦终须醒,两人默默无语,只是各自牵马走在路上,马儿悠然自得地踱着步子,却也没人去催。 漱云溪流出山谷,水面渐宽,夕阳残照,枫叶荻花,正是秋景瑟瑟。翌靖回过头去,只见望云峰上层林尽染,独江公祠一处林木森森,碧影幽然,虽高绝独立,反倒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等转过脸来,却见一叶渔舟划破粼粼波光,一对渔民相依坐在船头,一人凑上去说了句什么,另一人哈哈大笑,大意间将脚边的鱼篓子掀入水里,二人忙去捞那鱼篓,鱼未捞上几尾反倒溅湿了衣裳,又相互嗔怪起来。 翌靖贪恋地瞧着舟上的人嬉笑怒骂,却听叶平纵声吟道:“千古功业终是空,斜阳染青塚。恨血化碧谁曾见?谈笑烟光里,歌哭水声中。” 翌靖一笑,接道:“诗酒江山皆吟罢,拍散十丈软红。最是山中好年月,挑帘观淡雨,倚窗听疏风。” 两人皆知此生再难偷得如此静好岁月,此刻无非痴人说梦,偏又妄求将这美梦延得一刻算一刻,只将这阙《临江仙》吟了又吟。夕阳落尽,两人相携走至路口,将头搁在对方肩上静静拥抱片刻,终是各自打马离去。 第六章 惟惜白玉缺半轮(上) 临近中秋,风中平添了几分凉意,和着满园丹桂的甜香腻在喉头,反倒惹人烦躁。程贵妃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盖子拨着碗中的香茗,浅笑着朝翌靖道:“这两月你身子不好,差去探你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现下瞧着你精神尚好,本宫这做母亲的心里也好过些。” “叫母亲担忧,是儿臣不孝”,翌靖笑答,目光淡淡扫过站在程贵妃背后的翌宁。 程贵妃笑道:“前些日子你病着,又不肯出门,你弟弟却是个闲不住的,他在西北闯了祸,皇上罚他闭门三月,他却再不肯省给本宫半点心。中元节的时候,他悄悄去晓月湖边观莲灯,倒碰出一桩喜事来。” 翌宁面上一红,却见程贵妃掩着嘴笑,“翌宁在湖边遇得个女子,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巴巴缀在人家后面,瞧着那女子回了叶家国公府,想来该是小公爷的胞妹叶韶。这孩子回来便央本宫去国公府提亲,本宫拗他不过,便寻个由头将叶家小姐召进宫来瞧瞧,果然是个极惹人疼的孩子,无怪将这傻子的心也牵了去。” 翌宁笑看翌靖,道:“大哥与小公爷熟稔,不知可曾见过叶家小姐?‘琼姿玉质,仙子临尘’,便是这八个字了。” 程贵妃笑骂:“哪有这样没臊的,好在人前这样夸自家娘子!” 翌宁笑着滚在程贵妃怀里,瞟眼却见翌靖脸色煞白,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心中涌过一阵得意,没的又有些酸楚,嘴上却道:“大哥可是哪里不合适?怎么脸色这样差……” 翌靖掩住心口,勉力皱眉开口道:“叶家将喜事应下了么?” 翌宁忙上前扶着翌靖,伸手帮他顺着气,恼道:“庚帖是收下了,音讯却是半点没有,翌宁正想着去求父皇,过几日在中秋宴上赐婚,正应个花好月圆。” 翌靖拍拍他的手,道:“二弟且仔细想想,只怕叶小姐心有所系,又不好驳了皇家面子,这才拖着未曾回话。” 翌宁冷哼一声,“却不知叶家门楣有多高,总不会连皇家也配不起,翌宁已打听过了,叶家小姐未曾订亲,如果父皇指婚,必定能成的。” 翌靖苦笑道:“婚姻之事最重两情相悦……” 话还没完,却听翌宁道:“大哥怎知叶家小姐不愿嫁我为妃?” 这句中语气强硬,翌靖知他必不肯善罢甘休,思及那日叶平眼中沉痛惋惜之色,只觉得胸中痛难自抑,又被丹桂甜香一冲,半口心血已滚到喉间。他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勉力将千愁万绪咽回肚中,掀起前摆跪在程贵妃面前,垂头低声道:“事到如今,翌靖再不敢隐瞒母亲与二弟半分。叶小姐与儿臣自幼相识,情根深种,早已私下说定终身,只是念着她年龄还小,未敢告与父母知晓”,他抬头看了看程贵妃的脸色,只见她阖目不语,面上挂着一抹莫测的笑,又继续道:“况且长兄未娶,于礼不合,二弟又刚及廿二,去求父皇指婚只怕未必能成。” 程贵妃睁眼看着翌靖,道:“眼下叶小公爷得了大捷,他国公府圣眷正浓,慢说叶家小姐姿容绝世,只怕貌似无盐也有世家子弟排队争着将她娶回去,纵是今日打发了你弟弟,来日又当如何?” 翌靖伏身给程贵妃磕过一个响头,道:“只求母亲可怜儿臣一片痴心,将叶韶指给儿臣为妃,儿臣必定护她一世。” 程贵妃笑而不答,却是翌宁伸手将翌靖扶起,附在他耳边促狭道:“母亲自然可怜大哥,那翌宁的一片痴心又有谁来可怜?” 翌靖挥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搁在桌上,道:“二弟看重的东西比一片痴心要紧,大哥让与你便是了。” 翌宁拾起一看,正是那日钱川交予叶平的那封信,信笺的一角上还染着半点黑色的旧血,他拿手指慢慢摩挲着血迹,笑着将书信收入袖中,又道:“旁的这些翌宁自然是看重的,只这一片痴心弟弟也放不下。” 程贵妃笑着将两人拉在座上,道:“叶家小姐真是好福气,竟让两个皇子龙孙为她置上满肚子气,连本宫这当娘的也妒忌起未过门的媳妇来。”说着又在翌宁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责道:“这做弟弟的也太淘气了些,怎么好去夺哥哥的心爱人物。” 翌宁嬉笑着给翌靖赔了个不是,只道:“翌宁念着大哥喜欢的必是好的,自然心里也喜欢,既然母亲责怪,儿臣不敢再想,便只盼着日后寻得个更好的,让大哥也尝尝妒忌的滋味。” 程贵妃敛去脸上的笑容,叱责道:“宠你几日便没了正形,这话是弟弟该说与哥哥的么,今日不罚你定是不行了!还不跪下!” 翌宁“噗通”一声跪下,未等程贵妃抬手便哭丧着脸道:“儿臣被大哥抢去了娘子,现下连说几句酸话也不行,母亲实在偏心极了!” 程贵妃心中一软,扬在半空的手愣是挥不下去,却见翌靖离座同跪在翌宁身边,道:“今日之事确是儿臣对不起二弟,原该翌靖向二弟赔礼才是,母亲切莫再责怪他了。” 程贵妃眼中含泪,弯着嘴角笑将二人搀起,又把两人的手握在一处,道:“日后你们便明白,红颜如露易逝,独有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本宫只怕你们兄弟为着今日之事生了嫌隙,如今兄友弟恭自是最好不过了。” 二人将程贵妃让至席首坐下,又陪她说些宽心的话。临了程贵妃方拉着翌靖道:“明日本宫便去和皇上说,早日将你的亲事定下,这些时日皇上身子又不太好,他总念着你的亲事,只盼让他宽宽心,又沾着喜气高兴高兴,早些康健才是。” …… 暮色四合,镣铐上的铁链划破清秋的雾霭,一队衙役押着囚犯朝大理寺走去,那囚犯身形瘦削,瞧去便如个薄薄的影子,就要被风刀霜剑削个干净。翌宁骑着高马走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囚犯说着话。 “自投罗网,慷慨赴死,钱先生精打细算,眼下这笔生意却叫本王瞧不透了。”翌宁听着摩擦的铁链叮当作响,面上挂起个笑容。 “钱川一介商贾,怎及王爷手眼通天”,钱川低垂着头,语气淡淡,“不交账册,太子杀我;交了账册,王爷杀我,草民原本想着拿王爷付的订银押个大小,若赢了或许还能赚条命。” 翌宁笑道:“钱先生一开始便算错了,不是本王手眼通天,本王身在天家,呼风唤雨又何须伸手。” “太阳还没落”,钱川望着远处,“王爷怎知明天是晴空朗日还是风雨交加?” 翌宁哈哈大笑,“不管是晴空朗日还是风雨交加,只怕钱先生都见不到了。” 左右是个死,只求让我慷慨赴死的人终能不负天下。钱川沉默不语,面上挂着个渺远的笑,隐在暗处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若霜只求主子不负天下。 人世只道花事好,开至盛时已将残。汇通商行的掌柜钱川被处决这一日,京城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争相来看这位廿八年纪便只手翻覆,汇通天下的传奇人物。囚车上的不过是个单薄瘦削的青年,虽面色苍白,却仪容整洁丝毫不乱,眉目间一丝不羁伴着几分精明,瞧着不似赴死,倒像踌躇满志地去谈一笔必成的生意。 秋风卷落满地梧桐,季少时陪着翌靖坐在酒楼,临窗而望,正见囚车当街行过,路上百姓谩骂纷纷,只道钱川图财忘义,里通外族,帮着别人杀害本国百姓,合该千刀万剐。而当先骑在马上那个监斩官,瞧去一身铮铮铁骨,满脸堂皇正气,端得是位难遇难求的青天老爷。 季少时不忍再看,别过头道:“钱先生少年英才,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叫人扼腕叹息,倘若没有他,汇通商行难有今日之威势。” 翌靖望着囚车上的钱川,轻叹道:“我初次见他时,他不过是汇通商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我瞧他虽年龄不大,察言观色的功夫却胜过那些浸淫多年的老先生,料想他日后能成大器,便多留意他几分。一日路过商行分号,却见他独自坐在门边,眼中没了往日的神采,我差人悄悄问他,知晓他的幼弟患了重病,他倾尽积蓄也未能治愈,便将那病孩子带至府中医治救活。” 季少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猜测钱川的弟弟是翌靖府中哪位小厮,若云,若风或是若雨,却听翌靖道:“季大人猜错了,若霜的弟弟病愈后回了家乡,与寻常乡人一般娶妻生子,与翌靖再无半分瓜葛。只是机缘之下,翌靖却还见过若霜的侄子。”想起哑儿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翌靖不禁扬眉一笑。 季少时赞一声妙,道:“挟制他人,便日夜担忧着他朝失却掣肘,反为人所制,欲要将钱先生这样的聪明人纳为己用,唯有攻心一途。” “若霜与弟弟相依为命,原本只盼这些脱出权势涡流之人能平安过得一世,不想上次鞑靼偷袭凉州,却将他的弟弟杀死了。他生无所盼,一心求死,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才会自己撞在二弟手中。” 季少时想到钱川先前假为太子所用,受命将鞑靼军队招来,却害死自家兄弟,不禁叹道:“亲手磨就利刃,终杀死至亲之人,钱先生是个赌徒,未料一场豪赌之下,却是个说不清胜负的结果,原是这天意弄人。” 翌靖苦笑不答,只是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听着季少时道:“想不到这次竟又是卜尧铭带头将汇通商行私贩货物于鞑靼一事闹上朝堂,先随太子,后随安平王爷,这见风使舵躲奸把滑之徒,反倒得了个‘诤臣’的好名声。钱先生汇通天下,福泽百姓,却成了人人不齿的奸妄小人,想来实在叫人齿冷!” “卜尧铭区区言官,背后无权无势,依仗的不过就是天家几分恩泽,倒戈原也无可厚非”,翌靖朝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他倒聪明,先博个直言敢谏的好名声,不管将来是谁登极也不会为着出一口气为难他,枉自落下个冤杀诤臣的骂名。” 季少时轻叹一声,却听翌靖肃穆道:“汇通商行被查封,禁卫军也被洗刷干净,朝堂中的近臣纷纷离散,如今太子四肢尽解,独头腹兀然,分明大势已去了。二弟那边一应事项,还要仰仗季大人多多操心。” “钱先生以死相托,季某必定不负所望”,季少时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囚车,正色道:“还望王爷他日亦不负吾等所望!” 翌靖默然不语,只端起桌上的酒杯敬过季少时,又仰头喝净。人人欲我不负天下,我只盼这天下莫要负我罢了。 …… 天时不顺,多事之秋。这边厢钱川方才被处决,那边厢苏州刺史程凤常一本折子,又将尚未清净的朝堂搅翻了天。 这几日皇帝身子不好,递上来的折子俱是季霖等几位老臣拿着主意。季霖拿着程凤常的折子,活似捏了一块火炭,偏又甩不脱扔不得。那奏折中参的正是两淮盐课苏鹤姿,列的却是官商勾结,收受私贿两项重罪。 苏鹤姿依附太子多年,任的又是两淮盐课这肥得流油的职位,若说半点私贿未受,只怕三岁小儿也不相信。程凤常乃是程家亲眷,此刻跳出来参苏鹤姿必定是得了翌宁的授意,季霖心知翌宁扳倒太子初掌户部,有心要将这头一把火烧得旺些,但这事牵涉甚广,他也不敢托大,与几位老臣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找皇帝讨个主意。 皇帝强撑着病体捏着折子看了半晌,又将折子递还季霖手里,叹道:“翌宁这孩子性子也太急躁了些,翌远既私与鞑靼勾连,必定不会在太子的位子上坐多久了,朕把户部放给他便是安他的心,偏他半刻也等不得,这便是借着苏鹤姿的事来敲打朕,催着朕易储了。” 季霖心中惴惴,沉吟片刻才问:“那皇上的意思,这苏鹤姿的案子……” 皇帝皱了皱眉,道:“这些年翌远也将户部搅得太厉害,便是再清的一块冰搁进去,只怕出来时也成了活泛着铜臭的水……”皇帝顿了片刻,又道:“就依着翌宁的意思办,季卿替他捏着分寸,既要让那些原先随着翌远的臣子醒醒头脑,也莫要闹得太过。终归是朕的孩子,便是太子做不成了,好歹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季霖应了是,瞧着太医院院正已候在殿外等着请脉,行了礼方才退出来,抬头却见阴沉了几日的天飘起了小雨。秋风肃杀,秋雨却最是缠绵,似这般落得不干不净,只怕又要连续几日。季霖轻叹,不知安平王爷一双办惯了革奸审案的厉手,可否拨出几分青天。 …… 太子筹谋多年,着实借着苏鹤姿的手在两淮捞了不少钱,这钱又通过汇通商行洗过一遍,纷纷流向朝中众官员的囊中。此次翌宁将苏鹤姿办得实在,原本便拧得生疼的暗线断了几根,翌宁牵着线头一扯,不仅五品以下的官员有十数人落了马,连户部左侍郎也被革职下狱。 户部尚书顾明因着春闱舞弊一案告老还乡,户部便是这位左侍郎做着主,眼下被这凌冽的秋风一刮,倒是果真将户部上下刮了个干净。不少朝臣心中着实不安,暗骂这安平王爷半点也不“安平”,“修罗”的毒辣手段却是不假。 翌宁却也并非白担了虚名,大理寺少卿胡磐安到两淮办苏鹤姿一案,偏又将几家盐商拖下了水,道是受贿必定有行贿之人,这几家大户个个洗不掉嫌疑。不想顺藤摸瓜一查,苏州首商沈家又出了大岔子,那沈家大少狂妄之极,竟在新盖园子的梁柱上暗暗雕龙。原本勾结行贿官员已是重罪,现下却成了谋反,沈家打点的银子流水般送出去,却是再没人敢收了。 胡磐安的折子递了上来,朝中几位老臣气得发抖,邀约着在皇帝榻前跪了遍地,季霖虽垂着头,却在心中暗暗捏了把汗。 “季卿”,皇帝低低唤了一声,季霖抬起头啦,却见皇帝的脸色一分一分沉了下去,半晌才道:“朕一向信得过你,这次……” 季霖心中“咯噔”一声,却听皇帝沉默片刻,道:“朕真是老了,近来总觉得眼前的人少,偏要挤得满屋子瞧着才有几分热闹”,话到此处,却是未语先叹,“现下满屋子的人,又觉得看着闹心,你领他们出去吧……” 季霖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几个老臣还欲说什么,却见他使了个眼色,只得随着他纷纷退出来。桂花开得正好,甜香和在风中迎面扑来,季霖看着殿内昏黄的微光,心中竟起了一丝错觉,这如画的河山,彷如也随着榻上那个人垂垂老去了。 到得临近中秋,案子已落得七七/八八,苏家与沈家判了满门抄斩,余下的几家除却当家理事的判了斩首,族人俱是充军流徙,原本脂正浓粉正香的望族,熬不过一个秋天便散得干净。 皇帝身子好了几分,念着这案子拿的太过,有意要暖暖臣心,中秋这日便在宫中设了筵席,请了几位朝中重臣。皇帝亲自向几人敬了酒,一时间宾主皆欢,气氛倒也活络。 翌靖的婚事定妥,皇帝有心替他求个吉利,便捡着在中秋宴上赐了婚。翌靖与叶韶一同离席谢恩,皇帝望着叶韶,脸上笑得仁厚慈爱,“果真是一双璧人,朕早便思量着给翌靖寻门好亲事,如今得此佳妇,方不至辱没了他。” 饶是叶韶素来孤高,脸上虽瞧不分明,一双眼中的脉脉情意却再也瞒不住。翌靖笑着谢了恩,未急着落座,却是就着给皇帝磕了个头,道:“父皇疼惜儿臣,儿臣今日便与父皇讨个恩旨。” 皇帝笑着打趣儿道:“上次便将朕的好画要了去,这下必是又念着父皇旁的好东西了!” 翌靖温和一笑,面上却浮上一抹犹豫的神色,片刻才道:“儿臣念着父皇龙体大愈,且又准了儿臣的喜事,斗胆求父皇大赦天下……” 皇帝面色一沉,众人心知翌靖是借机求个情,为苏家与沈家留一脉香火,却也在心中暗自奇怪。眼下人人皆盼着与这两家撇个干净,便是原先有些什么瓜葛也拾掇着朝深处藏,这位反是沾着浑水往自家身上抹。再则,便是有心替这两家存个根,自可悄悄讨个人情,何苦非要明着去抓这刚落的灰尘往自己脸上搽。 席上的氛围霎时冷了下来,皇帝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难得翌靖一颗慈悲心肠,便准了吧。” 众人脸色一松,翌靖恭恭敬敬谢恩落座,数位朝臣的眼光含着几分说不分明的意味暗暗瞧过来,翌靖面上浅笑,却是自斟自饮,喝尽了桌上一壶凉酒。 惟惜白玉缺半轮(下) 胡天八月即飞雪,到得入了冬,更是难得几日好晴,若云看着四野一片苍茫寂静,忽被雪光映得眼痛,不由得眯了眯眼。京城冬日也时常落雪,却总及不上西北冻人,这凉州果真凉得紧,他缩了缩脖子走到叶平书房门口,一眼瞟见自己袖中笼着的红笺,双腿顿时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便是挣出一身薄汗也迈不进去,只得愣愣瞧着太阳下了山,天色一点一点沉下来。 翌靖的婚事办得急,八月十五赐了婚,十月十五便要成礼,连春天也等不及,想来该是天寒下来,皇帝的身体实在拖不得了,宫里也想借着皇子大婚冲个喜气。形势急转,时机乍现,若云望着远处蓝黑的天空和微掩的房门,只是苦了搅在其中吞风吐雨的这两个人。 房内没有点灯,若云想着里面没人,暗自松了一口气,等转身欲走时,却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若云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一把喑哑的声音闷闷传出来,“若云,你进来吧。” 书房里没笼火炉,暮色四合,天光昏淡,整个屋里冻得彷如冰窖,倒是比屋外还冷。若云喊了句“小公爷”,听叶平“嗯”地应了一声,心中安定几分,这才伸手去点灯。 烛火微黄,待若云看清房中的光景,却又不似想象中那般遍地狼藉。书案画架一应事物俱是齐整干净,昨日自己悄悄递进来的两坛女儿红仍旧好好地搁在门边,连泥封都未拆,空气中半点酒味也无,却弥漫着一股疏寒的冷香。窗户未闭,几枝红梅开得早,映着雪地里的月色,孤清得让人骨寒。 叶平独自坐在书案后的阴影中,半闭的眼睫微微颤抖,闪动的影子被月光投在玉色的鼻梁上,瞧去便如一只振翅挣扎的蝴蝶。若云唬了一大跳,呆了半晌才敢走上前去,却见叶平眼底干干,直似枯井,面上一丝泪痕也无,反叫人心中更是难受。 明明痛彻肺腑,却不肯醉生梦死,却不肯饮恨堕泪,若云心中没得升起一阵愤恨,举手将袖中的一叠红笺掏出递在叶平眼前,道:“小公爷,礼单备下了,您且瞧瞧可有何处不妥?”叶平接过礼单细细看罢,复又还给若云,道:“都妥了,去办吧。” 若云鼻中一酸,急忙应了是,等了一息未见叶平开口,忽又听他再问:“这红笺可还有剩的?” 若云沉默着将剩下的两张红笺放在案上,关好窗户才慢慢退出书房。 叶平转过身来,目光便似粘在那两张红笺上,他呆了片刻,伸手将背后那件狐裘裹在身上仔细披好,十指紧紧揪住衣上的软毛。过了半晌,忽又似被烫了般放开手指,小心翼翼地把捏出的痕迹一一抹去。 灯火闪烁,叶平踉跄着走到门边,将女儿红抱过一坛来拍开泥封,倒出半盏在茶碗中,取出火折把酒点燃,幽幽火舌跳动,满室酒香盈溢,他只怔怔看着,待到那半盏酒将要燃尽才将茶碗盖上。 早便知会有这一日,不是叶韶也会是别人,他朝还有三宫六院,倒不如先成全自家亲眷。火苗熄透,茶碗却烫得吓人,叶平丝毫不觉端过碗来浅浅抿了一口,把剩下的残酒尽数倾入案上的砚台中,就着将墨缓缓研化,又伸手取过一只小豪,饱蘸着浓墨一笔一笔写在红笺上: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红笺黑字,风骨嶙峋,好似一个汨汨淌血的旧伤口。 这场梦,其实早便是气数已尽了吧。叶平缓缓抚着胸口的旧伤,想着那些漫长的相许,喃喃道:“君心我心,君心我心,我心痛极,君心如何……” 蜡油熬干,灯火跳动几下,终是灭了。叶平喉中一甜,半口心血吐在案中的红笺上,将那尚未干透的墨迹糊花,待欲伸手去拭,却见身上分明披着雪白的狐裘。叶平惨笑一声,把狐裘脱下收藏好,灯火未燃,他兀自坐在黑暗中枯等那红笺干透,方才取过另一张新的叠在上面,伸手推开窗户,借着霜白的月光重又提笔写道: 妹韶幸沐天恩得配王爷为妃,平军中防务在身未可来贺,惟愿天佑佳偶,鸾凤和鸣,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臣叶平恭祝遥扣 ……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钦天监挑来拣去,却是将皇长子大婚的吉日定在了下元节。国公府内外披红挂金,往来人群纷至沓来,惊得梁上的燕子双双离了巢。叶韶静坐在房中将眉目细细描画过,又点了红唇,怔怔望着铜镜中那个明红色的影子发呆。美成这样,不知他可喜欢…… 炉中的沉香燃得太重,那香气好似有形有体,丝丝缕缕兜头盖来,捂得叫人喘不过气。叶韶推开窗,却见暗云低笼,寒风似刀,忽然心中一凛,明明求仁得仁,为何总觉得这场圆满有些空。 吉时将至,远处的喜炮声声传来,礼乐齐奏,彩轿落在前堂中,女官的脚步声已停在门外。叶韶轻叹一声,将大红的喜帕蒙在头上。 人生在世,苦厄实多,若能今日尽解便好了。 信和王府的喜宴办在酉时,一双新人入宫拜过皇太后、皇帝、皇后和程贵妃,回到府上时已是宾客满堂。眼下太子大势已去,户部交给了翌宁,加上原先的刑部与大理寺,安平王爷的手已遮住了朝中的小半边天。翌靖打理礼部多年,娶了叶家的女儿又将兵权握住大半,瞧着虽不及翌宁势盛,但捏的都是实权。剩下的吏部、工部、兵部三部,明面上是皇帝亲理,实是季霖等一干忠于皇帝的清流老臣在拿着主意。未来坐上那把椅子的保不准是眼前这位一身喜袍的新郎官,又或是立在一边眉花眼笑的二皇子,王公朝臣心中算盘拨得响亮,自然知道哪位也怠慢不得,倒是齐刷刷地聚了个整,六十桌酒席半个位子也没空出来,反还添了几桌。 瞧着款款行来的一双新人,各人心中俱是翻出不同滋味,却又统统暗赞了句实在是美。“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翌宁坐在席中饮着醇酒,心里没的便想起这句曲词来。蒙着盖头的新娘子纵是袅袅婷婷,仍被身边那人的风仪衬成一抹不太分明的影子。 寒风凛凛,烈酒上头,人人皆有些眼昏。喜婆引着新人拜过天地高堂,等到朝众宾敬酒这刻,却见翌靖先向太子举了杯。 树还未倒透,猢狲早已散得干净。太子原本坐在席中饮着苦酒,现下却有些受宠若惊,到了如斯地步,举座只有这个大哥还尊自己是个太子身份。他端正站起,饮下翌靖敬的酒,又亲自斟满一杯,回敬翌靖。 举止合宜,进退有度,便是待这失势的太子亦是尊重宽厚。座中众人纷纷在心里念了句好,原先投靠太子一派朝臣更是踏实几分,他日登极的若是这位,自家日子只怕会好过许多。 翌靖听着众人的道喜之声笑着敬过宾客,待到宴毕已是三更将至。他心中不快,面上却瞧不出半分,只顾痛饮着酒,现下送过宾客,进了园子里方才觉得头昏,便自靠着一棵桂树吹着冷风。 “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哥这是为谁风露立中宵?”翌宁嬉笑着慢慢走进园来,望着翌靖一身明红的喜袍扬在风里,缓缓晃成心中一道再堪不破的魔障。 “二弟说笑”,翌靖笑答:“大哥不过是吃多了酒,站在这里醒醒头脑罢了,这便去那赴千金之约。” 翌宁哈哈一笑,道:“翌宁捡尽心思帮大哥挑的这位王妃,大哥可还合意?听闻大嫂钟灵毓秀,出尘脱俗,只不知怎么得了个无情无义的哥哥,便是自家胞妹出嫁也不来道声喜。” 翌靖冷笑,“大哥早便嘱咐过,二弟只顾好自家便是,偏要替着大哥操这么些子闲心。” “弟弟满心都是大哥,一提心便是大哥,哪日大哥将这颗心摘了去,便再不必担心了……”翌宁一张俊脸欺在翌靖眼前,歪着身子盯住翌靖看,但见他一双无情无欲的眼睛迎上自己的目光,满腔的烈酒彷如在胸中烧了起来。 二人离得近极,鼻息中的酒气喷在一处纠葛缠绕,翌宁凑上去狠狠吻在翌靖唇上,翌靖也不推拒。园子里雪风雪气,满庭黄叶漫落,此刻唇舌交缠,犹如烈火滚油煎炸着肺腑,翌宁爱极恨极,浑身发抖,只盼着将一颗心熬做血汤喂进翌靖嘴里,又望着将他撕扯成灰末尽数咽在腹中。 翌靖看着翌宁一双眼中神色癫狂,忽然狠狠咬在他舌头上,翌宁吃痛“唔”地哼了一声,复又欲吻上来。翌靖伸手推开他,却听翌宁冷哼道:“果真是无情无义,又何必娶他妹妹?倘若今日是大哥来喝弟弟的喜酒,痛心的只怕是别人,想来大哥对别人都是好的,却不知弟弟做错了什么,只合得着这一副冷面冷心?” 翌靖只做全没听见这些话,转身欲走,翌宁一把抓住喜袍的袖口去捉他的手,满脸凄苦道:“大哥可怜弟弟一片痴心……” 翌靖拂袖甩开他的手,道:“奇也怪哉,大哥说与二弟的话,怎么二弟全做了耳旁风?二弟既要旁的东西,自该将心收好放妥,人人统共只得这么一颗红心,倘若胡乱与人,苦的终是自己。” 翌宁厉声惨笑,目光如刀般一寸一寸刮过翌靖脸孔,“大哥便只会说弟弟,怎不瞧瞧自家胸膛?大哥莫要忘了,房中候着的美娇娘是弟弟替大哥挑的,大哥牵的马也是弟弟送的,宝马识旧主,不定何日将上面的人颠在地上,摔个头断血流!” 翌靖心神剧震,转身掐住翌宁的脖子将他抵在桂树上,一双眼中直欲喷出火来。自与叶平在碧云山分手后,这桩婚事便似在两人心中扎了把刀,一碰便是鲜血长流,数月来两人默契非常,除却报往朝中的奏疏外再没通过消息。眼下听得翌宁这番话,翌靖恨痛已极,脑中一片空茫,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重了许多。 翌宁费力地吞吐着胸中的浊气,桀桀惨笑,道:“大哥今日千万将弟弟掐死,若是掐不死,这绞心剐肝的苦楚,他日弟弟必要让大哥也尝上一尝……” 这边厢翌靖还未答话,却见一人快步走进园中,疾声唤了句:“王爷!” 翌宁怪笑一声,“大哥快瞧,报丧的狗来了!” 翌靖只觉得三魂六魄瞬间被抽了个空,手中一松,翌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怨毒地死盯着二人。 若云见翌靖眼中直欲滴血,忙道:“王爷放心,小公爷平安无事!” 翌靖心头一松,始才发觉浑身脱力,脚步虚浮。若云忙上前扶住他,冷声朝翌宁道:“小公爷身担防务,怎可轻易离了军中,却不知哪里来的狗乱吠着吓人?上次小公爷‘误入敌手’已是吃了大亏,若非陈副将等人尽力周旋回护,只怕大营已被搅成一锅稀粥。这不知何处来的贼子果真厉害得很!” 翌靖口中轻叱了声:“若云,不得无礼”,脸上却挂起一抹清浅的笑意。 若云面露得意之色,又道:“王爷放心,那贼子伸在军营中的触手已被斩了个干净,从今往后再莫想掀起什么风浪了。” 翌靖心中大安,敛去笑意向翌宁冷嘲道:“二弟早些回去休息吧,瞧着这天色只怕又是一场好雪,将养好了身子,才能护住枝上的梅花。” 翌宁脸色剧变,冷哼一声踉跄而去,临了还搁下句,“大哥府上的人半点礼数也不知,只待来日弟弟替你好好管教。” 先前翌宁句句讥讽,翌靖尚能自如应对,听得这句,心却好似被刀剜去一块。云升月落,漏雨苍苔,碧云山中的好年月,终是一戳即破的泡影。 若云瞧翌靖神情中隐着几分凄苦,鼻子一酸滚下泪来,待哭了片刻,见翌靖已往新房走去,连忙撵上去泣道:“王爷,小公爷有句话带给您。” 翌靖停住脚步静等若云开口,等了半晌见他哭得伤心,反倒自嘲一笑,“左右不过是嘱咐我好好看顾他的妹妹,你叫他安心便是了。” 若云呆了一呆,心道这两人果真是将彼此看了个通透的,只是如此这般两两遭罪,连旁人瞧着也心酸叹息。他将手上抹的眼泪擦干,取出放在怀里那张红笺递在翌靖手里,道:“小公爷写的贺帖……” 翌靖将贺帖藏在心口,默然不语走入房中,等一颗心将那红笺捂透捂热,才就着台上的龙凤烛展开细看。 纸上是瞧过千百遍的字体,写的也是些永结同心,百年好合的吉利话,及撞入眼里,却只觉得触目犹有痕,字字皆是血,偏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去看。 寒风终于催下细雪,满室寂静一如洪荒,惟有风吹烛影独自闪烁。 翌靖将手上的红笺搁在银烛上点燃,投入朱丹色描金纹的酒盏中,目光紧贴着艳红的火舌一点一点把纸笺舔为灰烬,又抬手将壶中的合卺酒倒进去,一口一口饮尽。 那灰酒宛如一道命符,贴入骨,熨入血,燃尽心,催尽肝,映过此世,照罢彼生。 叶韶隔着盖头,望着一片影红中,翌靖手上点起一团火,烧过一盏光,风华耀世,顷刻寂灭。她的心里没的有些害怕,张口轻声喊了句:“王爷……” 翌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半晌也没揭下盖头。叶韶看着自己的鼻息将喜帕上的流苏吹得轻轻摇曳,正暗自紧张,忽却听得旁边传来一个无喜无悲的声音,“韶儿,以后莫要再燃沉香。” 叶韶浑身一震,牙齿使劲咬着嘴唇,眼里的泪水险些滚落下来。国公府中的沉香多是他赠的,连哥哥也时常带几块在身上,原本以为他喜欢,只料不到…… 心头蒙着的帘幕一下子揭开,叶韶胸中剧痛,满腔婉转柔情尽化酸楚凄涩,却见翌靖慢慢挑起盖头,那在心底描摹无数次的面孔一点一点出现在眼前。灯火暖得像要将周遭化去,翌靖伸手将她揽过靠在肩头,低嗅着她发间的香,眼神越飘越远,片刻又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妾身是高兴”,叶韶声音微颤,脸上却绽了个笑。原盼着今日苦厄尽解,不想却是越解越乱,越缠越深。 “真是个傻子”,翌靖轻笑着将两旁的烛火吹灭,转过头吻着她的面颊。叶韶心中似刀绞,似擂鼓,赶忙低下头道:“王爷,合卺酒还没喝过……” “今日已饮得太多,还请王妃担待些吧”,翌靖闭上眼睛,拥着叶韶倒在红绡帐中。 银烛高举,红泪坠地,窗外回风卷着细雪纷扰不休。翌靖望着身边那张沉沉睡去的面庞,一母同胞,却只鼻梁与嘴唇有几分相似。这样也好,倘若太似,只怕真会冷落了她。而自己与他,终归还是做了一家人。 ******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抄自《红楼梦》题警幻仙姑。 第七章 娇风岂欲愁人面(上) 入了腊月,皇帝的身子越发不好,太医院忙活了大半月,总算寻得个方子将病情稳了下来。前朝后宫俱是松了一口气,人人心里明白,皇帝眼下死不得,那方子只能延着命,病是再好不了,不过捱着日子罢了。生不逢时固然可叹,死不逢时却也是万万不可的。 因着皇帝在病中,上元节的宫宴也只清清静静置下几桌,宴毕又由皇后领着众人到相国寺祈福。皇宫内再是冷清,碧瓦朱檐一遮,却也半分扰不到外面的繁华盛世,朱雀大街照样光彩流泻热闹非凡。翌靖挑起帘子望着马车外往来的人群与漫天的灯火,彷如陷入一个陈旧的梦中,眼前的浮光掠影俱不真实,十数载往来众生皆是虚妄。 叶韶望着灯火交错,光影明灭间投在翌靖脸上,心中忽然涨满温柔,浅笑着依在翌靖肩上,道:“妾身陪王爷去观灯可好?” 翌靖回过神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道:“天色已晚,瞧你近几日总是恹恹的,想是累着了,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所谓夫妻情意,心心相许固然叫人称羡,细水长流的经营却更要紧,纵然只是一抹影子,久了时日,便也贴在了他的心上。叶韶心里的甜泼溢出来,眼中闪烁几点泪花,刚举手欲要去拭,却听翌靖道:“我自下去走走,你先回去休息吧。” 叶韶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却见翌靖已下了马车。冬日的帘子遮得严实,车外的灯火晃过一晃,反倒叫人觉得车内更冷更黑,独一盆炭火散着暖光,叶韶将手笼过去,忍了又忍的泪滴在燃得正旺的红碳上,“嗤”一声轻响,散做瞧不见的白雾。 王府花厅中那盆雪皎已打着骨朵,玉色的花苞映着融融烛火,像一颗欲说还休的心。叶韶拿过剪刀一步一步走到花架前,银牙咬碎,却也没绞下一枝半叶。她搁下剪刀走入房里,怔怔望着铜镜中那抹影子,伸手取过脂粉往镜中人的脸上涂去。 眉毛浓一些,眼睛狭一些再长一些,轮廓更深更硬…… 灯火一晃,镜中人眉眼俱花,叶韶将手中的脂粉尽数抹在铜镜上,望着一团团炭黑嫣红的粉末簌簌落下,面上忽然扬起一抹凄绝的笑意。既然爱不得我,便是叫你恨我也是好的。 叶韶将握在手里的玉坠放进锦囊中,喊了若风来,道:“你将这个送给我哥哥。” 若风接过锦囊,面色颇有几分疑惑,叶韶笑道:“是方才在相国寺求得的平安符,近来我总挂念他,便劳烦你跑一趟,问问他这年过的好不好。” 若风应了是,却听叶韶又道:“你只交给他就是了,若他问起来,便答他‘千万保重’四个字。” …… 开得春来,皇帝的身子瞧着好了几分,虽下不得榻,倒也不似前些日子总昏昏沉沉。傍晚时分翌靖探过皇帝,刚出了回廊,打眼便遇上翌宁不紧不慢地走来。翌靖笑问了一句:“二弟怎么这个时刻还来探望父皇?” “若非有等不及的要紧事,翌宁也不想来打搅父皇休养”,翌宁扬了扬眉,“只是这太阳总落不定,弟弟实是等不及了……” 翌靖笑而不答,翌宁望着远处的落日,笑着朝翌靖拱了拱手,道:“今时今日,翌宁还要多谢大哥。” “自家兄弟何须言谢”,翌靖笑答:“现如今二弟的一双手果真不同往日了,只是大哥免不得提醒一句,明主仁君,纵有雷霆手段,不忘菩萨心肠。” 翌宁哈哈一笑,道:“大哥的话弟弟记住了。” 皇帝的精神头虽比前些日子好了几分,但苍白脸色中隐隐藏了衰败之色,分明是油尽灯枯,回光返照之象。 皇帝望着跪在自己榻前的单薄身影,轻喊了声:“翌宁……”翌宁抬起头来,却见皇帝笑得慈爱,先前他一番言语彷如半声未闻,却是缓缓道了句:“你瞧着又比前些日子瘦了些……” 父子一场,翌宁心中几分难过几分焦煎,眼中却是淌出泪来。皇帝笑了一声,伸手去抚他的头,道:“哭什么?” 翌宁心头一怔,就着“咚”地磕了个头道:“儿臣记挂着父皇的身子,也知道眼下实不该拿这些子事情来叫父皇糟心,只是上次叶平私离军营已险些酿成大祸,现下他竟又将二十万大军撇下私自回京,实是罔顾家国安危,更是将我朝军威视作玩物!” 皇帝轻叹一声,却不答他的话,反道:“你这身子瞧着实在单薄,父皇不忍心将你放在外面,怎么回京养了好些日子,反倒比从前还瘦了……” 翌宁浑身一震,抬起头望了皇帝片刻,瞧着他神色清明,眼中透着几分慈爱,终是咬了咬牙,又给皇帝磕了个头才退了出去。 翌靖再见到叶平时,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望着那人站在园中的花架下朝自己笑,反倒是先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又听见“扑哧”一声笑,方才确信真的不是白日做梦。 “你怎么回来了”,翌靖慢慢踱过去,待得走到叶平面前,才轻巧吐出久久盘桓在心中的名字,“长康。” 叶平笑着将手里的玉坠子递过来,道:“若风万里迢迢将这坠子送来,只搁下‘千万保重’四个字,不管怎么问便只答‘京中事事都好’,臣担忧着怕是出了大岔子,只好自己回来瞧上一瞧才安心。” 翌靖接过坠子系在腰上,道:“这坠子上元节那日便遍找不见,怎么到了你手中……”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惊,却见叶韶亲自捧着茶盘笑着走进来,道:“王爷与哥哥快来尝尝,这茶香不香?” 翌靖接过递来的茶碗,清亮的茶汤微晃,幽幽兰香扑鼻,瞧见叶韶低眉垂目,唇角挂着抹浅笑,也不欲再问什么,过了半晌才向叶平缓缓道:“这些日子可还曾向菩萨祷告?” “晨昏定祷,一日未忘,臣便是瞒过天下人,却也不敢欺瞒菩萨的”,叶平神色认真,脸上渺远的笑容里含着几分掩不去的苦涩。 “妹妹也日日祷告”,叶韶也笑,“惟愿岁月静好,福泽绵长。” 叶平瞧着叶韶眉目舒展的容颜在日光中微微泛红,忽然觉得这来过千百次的信和王府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水缸,无声的水慢慢淹没头顶,浸入胸膛中,既憋得心口发疼,又涨得胸中欲裂。 “臣告辞了……”叶平站起身来。 翌靖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再挽留,却是叶韶笑道:“我送哥哥出去。” 兄妹二人穿过庭院,叶韶忽然幽幽道:“想着八丨九月哥哥大概回不来,小侄儿的满月酒怕是喝不上了……” 叶平愣了一愣,脚下步子却也不曾停顿,脸上勉力笑道:“臣恭喜王妃。” …… 几日好晴,殿外柳底飞花,春深似海,一架荼蘼开得正好,蜂儿蝶儿热热闹闹拥着繁花,景致却也不输往年,只是伴着夕阳映入愁眼,瞧来总有几分凄惶。 “愁眼”二字却也不假,易储一事一延再延,这宫中里里外外俱熬做一颗酸心,两只愁眼。 太子来探皇帝时,太医院院正霍润岚正给皇帝请脉完毕。瞧着皇帝又昏昏睡去,太子问了几句病情,霍润岚一一答过,恭敬地行了礼正欲退出。 眼下肯拿他当个正主看待的人实是不多了,这霍润岚却是其中一个,太子心中一动,倘若皇帝眼下撒了手,自己这储君虽失了大势,却占了个名正言顺的好处,倒也不是不可以和两位王爷争上一争。 “开到荼蘼花事了”,该了之时不了,便与人可乘之机。夜风携着园中的浅香拂来,太子望着灯火下皇帝苍白的面容,张口喊了句:“霍太医留步……” 霍润岚顿住脚步,转过身来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微微皱了皱眉,趋上前去凑在他耳边低声道:“若将这药中的数味加重几分,对父皇的病可有裨益?” “皇上久病,最宜温方调养,万不可操之过急。” 太子轻笑一声,“本宫近日闲来无事,心中又记挂着父皇的病情,也曾翻阅数本医书,倘若霍太医按着本宫的方子给父皇用药,成全了本宫做儿子的一片孝心,日后本宫必定感念霍太医恩德,慢说高官厚禄,便是封王拜爵也不是不行的。” 霍润岚浑身一震,片刻才缓缓答道:“殿下有殿下的孝心,臣有臣的忠心,况医者最重一个‘德’字,高官厚禄封王拜爵在臣看来,亦比不过一条人命要紧。” 太子面色一沉,凑到霍润岚面前厉声讥讽道:“霍太医真是妙手仁心,只是那榻上的命是一条人命,本宫的命便不是一条人命了么?父皇虽未下明旨,眼下看来十有八丨九该是二哥得承大统,以他的心狠手毒,怎会容本宫活命!你我皆知父皇已是油尽灯枯,不过苦熬着日子罢了,本宫翻过年来才及廿一,漫长人生才及开始,以父皇衰朽残年换本宫一命,霍太医觉得值不值?” 霍润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未及答话,却听榻上虚虚一个声音唤道:“翌远……” 太子浑身巨震,面色铁青地瞧着皇帝半支起身子,吓得后退几步,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皇帝靠着床沿,面上挂了个意味莫名的笑,朝他招手道:“翌远,你过来……” 太子死死盯着陷在一片明黄中的床榻,犹豫片刻方才跌跌撞撞走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泣道:“父皇,儿臣……儿臣实是别无他法,蝼蚁尚且偷生,儿臣只是不想死……” “父皇原本未打算要你死”,皇帝伸手拍了拍他伏低的脊背,“只是眼下你存了弑君杀父之心,不忠不孝,反倒是不得不死了……” 太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对上皇帝一双在灯火中略微浑浊的眼,道:“是二哥逼我的,儿臣只不过想谋条活路!父皇有所不知,苏州刺史程凤常乃二哥表亲,又帮着他剪除了苏鹤姿与儿臣在南边的势力,原本指望着依仗二哥谋权夺势,不想前些日子竟被二哥寻个由头拿在狱中,不出半月便一命归西!二哥既得了大义灭亲之美名,又借机封了程凤常的嘴,将落在他手中的把柄消干匿净。对待自家心腹亲眷尚且如此狠毒,儿臣一无所凭,怎能不怕,怎能心甘!” 皇帝抚着他颤抖的肩膀,缓缓道:“父皇自知时日无多,总要将江山交于你们兄弟之手,既然你心有不甘,今日父皇便释尽你心中疑惑,他日好陪着父皇一起上路。” 太子惊怖交加泪痕满面,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只听着皇帝道:“传旨,宣翌靖、翌宁进宫。” ****** 娇风岂欲愁人面(下) 洪四到得信和王府的时候已至二更天,几树好花开至倾颓,夜色中暗香浮动,叶韶正立在府外送叶平,瞧见宫里这会子还来了人,又是御前的司礼太监,兄妹二人心中俱是暗暗一惊。叶韶忙将洪四请入府里,又命人上了好茶,洪四却只略坐了坐,待见翌靖出来,立起身行了个礼,道:“王爷,皇上宣您入宫。” 翌靖脸色微变,问道:“可是父皇的身子……” 洪四摇了摇头,又道:“皇上急召,奴才先前已去过安平王府,还请王爷速速随奴才入宫才是。” 翌靖随着洪四出了王府,却见叶平犹自立在门边神色关切地望过来,便朝他点了点头。 洪四脚步一顿,随即又微躬着背脊走在前面,低声缓缓道:“皇上召二位王爷进宫只怕要定夺大事,王爷宅心仁厚,当年的恩德奴才一直记在心里,早便寻思着报还”,洪四低笑几声,“如今奴才年岁大了方才慢慢想清楚,这十数年的命都是王爷赏的,今日了却这桩恩德,便也死而无憾了。” 翌靖心中一奇,却见洪四从袖中掏出一页微黄的旧纸递来,道:“这东西王爷且妥帖收着,日后是要留着或是烧了,全凭王爷自己拿主意,只是奴才带出宫来实在不易,再急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不妨收好再走。” 翌靖道了句“有劳公公稍等片刻”,走到门口将那页纸交给叶平,又轻声叮嘱了几句方折返回来。 叶平就着不太分明的天光将那纸展开一看,却是从内宫彤史册上撕下的一页,簪花小楷细细记录着:“泰和八年七月十五,帝幸田嫔。”田嫔乃是翌靖的生母,叶平心中一动,待细细想来,却也觉不出什么稀奇之处,只不知为何洪四如此看重这平常的彤史册页。 洪四不言不语,只望着夜色中立在门边的二人,心中翻涌着说不清的滋味。十几年前上元节结缘的两个孩子,终步步羁绊至今日再不可分,而当时欺凌幼主的小太监,也爬上权利的高峰,成了如今的司礼太监,命运之玄妙果真不可言说。 待得进了宫,却见皇帝已半靠在榻上,翌宁与翌远皆跪在榻前,翌靖忙赶着行过礼,也并排跪在一处。 皇帝眯着眼睛笑了笑,风华正茂时的金戈铁马与费尽心机的朝堂算计让这张不算苍老的脸孔浸透疲惫,瞧来使人颇感悲戚。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生命已至垂暮,皇帝的声音反倒十分平静,“江山总要交给你们。” 跪着的三人俱是心中一怔,只听皇帝缓缓又道:“其实朕早已拟下遗诏,传位于皇长子翌靖。” 幻境织得太真实,一朝梦醒,反倒分不清孰真孰假,翌宁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皇帝,满脸不可置信中添了几许迷茫的神色。皇帝温柔笑着迎上翌宁的目光,道:“翌宁,朕拟遗诏传位于皇长子翌靖。” 翌宁“嚯”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彷如陷入醒不来的噩梦,挣扎无用,一句“为何”却是问不出口。 皇帝勉力支撑着走下床来,翌靖与翌远欲要去扶,却被轻轻避开。他换上多日未着的玄黑描金龙袍,在泼墨般的夜色中往皇极殿款款行去,夜风拂过,袍上那条明黄金线绣出的腾龙栩栩如生,彷如要破空而去。 三人心中各有思量,皆是无声随在皇帝身后。庭院回廊边的花木在月色下暗自娇娆,暮春温凉的晚风拨弄着梧桐的枝叶,交错的影子投在空明如水的石板上,更显得这沉睡中的皇宫安静而诡秘。 皇帝久病,已有多日未上早朝,皇极殿中只有两个青衣宫人护着几盏不太亮堂的灯火,一贯庄穆威严的朝堂端得平添几分落寞幽寂。皇帝挥手将宫人摈退,缓缓迈向那把他坐了半生的龙椅,待走到阶前,却又顿住脚步。 几盏宫灯俱在远处,孤冷凄迷的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映透地堂,那把金色的龙椅静默地隐在暗处,皇帝举头望了片刻,轻叹一声转身在台阶上坐下,又对三人招了招手,道:“来陪父皇坐坐。” 三人无声坐下,皇极殿内一时间静得可闻落针。 “求了一生,谋了一生,握了一生,拘了一生”,皇帝的声音幽幽传来,彷如一个徘徊的魂魄在低诉,“得了天下,失却的也未必不如天下。” 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黑暗中的龙椅彷如一个盘踞在高处的猛兽,沉静阴狡的目光逡巡着堂下这些傲立于权势顶峰而沾沾自喜者,慢慢地挑拣着口味,静待时机便欲择人而噬。 翌宁先前神思恍惚,这刻只觉得一阵寒意冻遍全身,头脑反倒回复几分清明,委屈,愤懑,不甘,千百种滋味俱在心头翻腾,一张俊脸似哭似笑,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到得眼下也无必要再做掩饰,他心内千情万绪只化作一声冷冷的讥诮,“如此倒是父皇心疼儿臣,不愿用大好河山负累儿臣一生,只好委屈大哥,将这重担压在他的肩上。” 翌靖的目光淡淡扫过翌宁脸上,却是没有吭声。翌宁又道:“儿臣心中不愿委屈大哥,有父皇做一日的主,儿臣便称一日的臣。今日既已禀过父皇,他朝到了祖宗面前,父皇也莫怨儿臣不孝。” “真是孩子话”,这番话中谋逆之意再明显不过,皇帝听入耳中却是半点不怒,反倒慈爱一笑。 “儿臣自在惯了,有什么便说什么,今日既不怕父皇降罪,来日也不信一道遗诏能拘了儿臣的手脚”,翌宁目光灼灼,又道:“纵使父皇遗诏传位,儿臣打理军务多年,现下又手握大权,挥师一举,也并非全无倾覆天下的可能。” 皇帝无声一笑,指了指高处的皇位,道:“‘登高望远’四字是再有理不过的,倘若有机会坐在那里,你便能将这朝堂、这天下的事看个清楚。便是看不清,左右思量下总也能把握住几分走势。时至今日,你还看不分明,可知朕将这皇位传于翌靖是半点不错的。” 翌宁冷哼一声,却听皇帝又道:“挥师夺位,一则师出无名,军心难稳;二则战乱天下,民心尽失;三则,钱粮、兵甲、器械、马匹何来?” 翌宁哈哈一笑,道:“父皇纵使看清了,又能奈何?儿臣尽扫户部,又将汇通商行握在手中,银钱富足之数,只怕国库倾尽也未必敌得过。天下少有抛出白花花的银子而办不到的事,一则朝臣军将俱收了儿臣的贿银,与儿臣绑在一处,自然肯帮着儿臣说话;二则儿臣大计得成之日大赦天下,减免徭役赋税,要收拢民心也是不难;三则最易,只要握着银钱,粮草军械又有何难?” “翌宁啊,你终是参不透”,皇帝轻叹一声,沉默半晌方道:“自古为君,最是讲究‘帝王心术’四字,你与翌远二人或谋权,或谋势,或谋利,独有翌靖一人,所谋为心。” “科举一案,翌远抛却追随多年的老臣顾明但求拉翌靖落马,寒尽朝臣之心,翌靖巧施妙计保顾明一命,又借机救活西北百姓无数,既博得人望,又笼络民心。而后翌远为求自保,竟行险将鞑靼军队招来,朕便知晓这太子必定是该换了,须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此置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不顾,怎可托付大业?”皇帝沉沉的声音絮絮道来,将潜藏在汹涌暗流下的脉络一一挑出。 翌远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却听皇帝又道:“后鞑靼军队压境,翌宁领禁卫军去西北驰援,朕确实有意将翌远插在其间的人清洗干净,只是翌宁时机把握不对,手段又太过酷烈,竟将两千余人尽葬火场。翌宁在西北领兵数年,与鞑靼交手不下十次,而八万禁卫军全为军中精英,犯下如此大错,真当满朝文武俱是傻子么?你道是用银钱将朝臣绑在一处,只怕他们计算精明,与性命相较,银子又算得什么?后来翌宁数次循机在禁卫军中插派心腹,皆因着稳不住手下难以得成,需知军队之勇,重的便是‘血性’二字,倘若我朝军士真能坐视出生入死的兄弟蒙难,只怕这江山早已易主。至于翌宁经营多年的西北大营,上次你重伤叶平,埋在其中的棋子伺机浮出图权谋势,眼下该也被叶平借着‘清查鞑靼内应’的名义一一拔除。” 翌宁心中巨震,原来步步算计,权柄在握,自以为左右大势,如今瞧来却多是虚妄。 “翌宁借着查办案件之机插手汇通商行,收缴两淮盐商家产一事,更是笔笔录在帐中”,皇帝望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兄弟三人,续道:“握住银脉便等同于掌住国脉,翌靖通晓这一道理,俱在你们之前,汇通商行的掌柜钱川原是翌靖多年前埋下的暗钉。” 翌宁犹自不敢相信地朝翌靖望去,翌靖垂眼一笑,道:“儿臣认为既为暗钉,关键便是一个‘暗’字,况凭钱川的机智,自然知晓何时该动,如何取舍。” 皇帝点了点头,对翌宁道:“你借机收敛的银子,大多通过钱川疏通的渠道,经户部郎中季少时之手充进了国库,交在你手中的账册,却是不折不扣的假账。”话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又道:“你借假账册欺瞒他人,却不知他人也借假账册将你釜底抽薪。当初查抄顾明家产时,你说与朕将四十万两银子没入国库,只怕原该入库的是一百四十万两吧。翌远虽心术不端,但你伪造账册将他逼至绝路,终出手招来鞑靼,与他又有何差别?为君者当有仁爱之心,对待自家手足尚且如此,如何安民生计,抚慰天下?” 皇帝望着震惊至极的翌宁,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你与翌远二人,自作聪明,揣度君心,忙着将桌上的牌握在手里,又将手里的牌埋深藏好,独有翌靖一人把握分寸,将手上的牌一一翻与朕看。你们兄弟所为均是动摇国祚之举,莫忘了朕既是你们的父亲,却也是这天下百姓人人仰望依仗的帝王。朕虽然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却也并非糊涂,但凡翌靖有半点隐瞒于朕,朕断不会将这江山交予他。再则,审时度势,进退自如自然重要,朕更看重他与叶平的深情厚谊,心存仁爱,才可惜民如子。朕也相信他朝翌靖登极,必会顾念手足,俱是朕的子息,伤了谁都是伤朕的心。翌远狡毒,翌宁酷烈,终是落了下乘。” 翌宁脸色惨白,浑身簌簌发抖,直如残花拼尽全力留在枝头,终抵不过貌似温存的轻风而逶迤坠地。待得片刻,却听他哈哈大笑,狂暴的笑声撞在朝堂空荡荡的墙壁上,零落四散着掩去不甘的低泣。 皇帝缓缓站起身来,举步迈上台阶,反身立于龙椅前面,问道:“如今,你还能拿什么与朕抗衡,来夺这江山?” 偌大的皇极殿好似沉入深不可识的水底,潜藏的暗流终于汇成汪洋,身处其中之人陷入窒息般的沉默。皇帝望着殿中兀自站立的三个影子,心中浑是说不出道不尽的凄楚荒凉。 暗色的天际晓星初升,一盏宫灯燃尽蜡油,灯火跳跃几下,终是“噗”一声熄灭了。皇帝在黑暗中端正落座于龙椅之上,俯视着让他耗尽心血的万里河山,此生最后一次君临天下。 第八章 怎奈飞花减却春(上) 夜半时分窗外飘起了细雨,程贵妃一夜辗转反侧,捱到四更天,素性披了衣服坐起身来。外间的宫女睡得轻,忙燃了灯火踏进来,程贵妃挥挥手将她撵出去,独自靠在窗边听着雨打芭蕉的沙沙声,想起竹山那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心里蜿蜒出一片凄凉。从刚入宫那个活泼飞扬的少女到今日统领后宫的贵妃,这么些年过去了,除却大把寂寞的光阴,自己可曾真正握住过什么,七窍玲珑的心机算计,只换做今朝眉间半缕愁思与唇边一抹浅笑。 先前听闻皇帝急召二位王爷入宫,程贵妃自然心中焦躁,留了灯火等着翌宁消息。翌宁踏进疏香阁时已是半夜,程贵妃赶上去拉他,却见他失魂落魄,冷眼望着程贵妃道:“儿臣恭喜母亲。” 程贵妃大惊之下尚未及稳住心神,只听翌宁又道:“还是母亲算得精巧,只要将三弟扳倒,将来不论登极的是哪位,这太后的位子必定是坐稳了。” 程贵妃心中一寒,却也知道翌宁心中痛楚,眼下说的尽是气话,便将他拉在座上,抚着他的手道安慰道:“莫急,且与母亲细细说来,瞧这事情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翌宁震惊剧痛之下,只觉天下人人皆不可信,冷笑讥讽道:“儿臣如今一无所有,母亲再花这些无用心思又是何苦来?不如趁早笼络大哥,将来瞧在母亲的面子上,儿子的日子也好过些。” 程贵妃胸中剧痛,忙伸手掩住心口,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翌宁知晓自己断不该将邪火烧到程贵妃身上,这天下若还有个人全心为着他思虑,除却程贵妃再不作他想。眼见程贵妃气成这般模样,翌宁一时间也慌了手脚,只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忍了多时的眼泪簌簌落下。 程贵妃缓缓抚着他的头发,银牙暗咬,终于下定决心,凄惶一笑道:“先去歇息吧,待天亮了母亲去见你父皇,自有办法让他转了心意。” 天边泛起灰白,远处的钟声零零落落漏进来,程贵妃轻笑一声,如已经逝去的千百日一样,坐到铜镜前仔细地描画着眉眼。 “帝王恩情,好似点缀在荒芜心野间的几处绿意,终有一棵开出花来,本宫怎么舍得让他凋谢”,程贵妃心中冷笑,“田水月啊田水月,原来费尽心思花光情意,临了本宫还及不上你这死人。只是你已经死了,本宫却还活着。” 程贵妃取出那个半旧的锦囊收在袖中,踏着轻软的细雨款款走向皇帝的寝宫,便如多年以前怀着满腔柔情初次来到这里一般。只是这绵绵旧情尽在深不见底的寂寞中发酵为一坛酸楚苦涩的怨酒,今日,她只为着撕碎那颗求了半生而未曾得到一刻的心。 “皇上”,程贵妃轻轻坐在榻边,温柔笑道:“今日的气色瞧着比昨天好了些。” 皇帝睁开眼睛,也是微微一笑,道:“莫要再说这些骗朕,不过勉力捱日子罢了。” 程贵妃眼眶一红,皇帝欲要去拂她的脸颊,伸在半空的手终是缓缓放下了,只望着窗外淡淡一笑,道:“朕便知你一定会来的,所以一早醒来就等着你。” 程贵妃一愣,脸上挂起一抹惨笑,道:“皇上既然不肯再骗臣妾,那臣妾也不再瞒皇上了”,她指了指皇极殿的方向,“那个位子,万万不可交与翌靖。” 皇帝默然不答,程贵妃怔怔盯住皇帝瞧了片刻,爱恋,怨恨,不甘,痛楚俱溶在这一道目光中,原来这个耗尽自己半生的人,真的已到油尽灯枯。半晌回过神来,又只觉得压在胸中的愁绪全部空了,连一颗心也空了。 “臣妾并非只为着一己私欲”,程贵妃淡淡一笑,心中空空,语气反倒很平静,“程家世代忠良,臣妾不想瞧见这江山改了名姓。” 皇帝抬起头来望着她,程贵妃嫣然一笑,将锦囊取出递在皇帝手上,道:“皇上一看便知。” 皇帝将锦囊握在手心,半晌方道:“这是水月的旧物,难为你替她存了这么些年。” 程贵妃咬了咬嘴唇,道:“皇上长情,心里念了她这么些年,却不知她心里可念着皇上,既然这是她的贴身之物,皇上何不打开瞧瞧里面放的是什么。” 皇帝将手中的锦囊握了握紧,阖上眼睛微微一笑,问道:“程妃,你随朕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到今年九月,就是二十六年了”,程贵妃浅笑,“臣妾是泰和六年入宫的。” “算起来也是老夫老妻了”,皇帝将锦囊放在枕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水月只陪了朕不到两年,可朕就是忘不掉她。” “臣妾晓得”,程贵妃淡淡道,垂下的眼帘掩去一丝怨愤。 “不,你晓不得”,皇帝放开她的手,重新把那个锦囊拿在手里,“时至今日你都晓不得,朕既然爱她,自然信她,可你从未相信过朕。” 程贵妃心中一惊,随即苦笑道:“眼下臣妾说什么皇上都不信,只是证物便在眼前,皇上打开一瞧便知。” 皇帝轻笑一声,反手将那锦囊凑在灯上一燃,道:“朕既信她,也信你,只是你不信朕罢了。” 程贵妃呆呆望着火苗烧尽那个暗蓝色的锦囊,眼里终于流下泪来。 …… 叶平从未料及自己有一日竟会与翌宁似这般坐在一处饮酒。 京城春季多是微雨,这日晨间却滚来几朵暗色浓云,待到中午时分,已是乌风暴雨扑卷而来。叶平打马自城外赶回,却见城郊五里亭里一抹浅青色身影依着生发出碧叶的梨树,脚边几坛陈酒胡乱搁着,望去没的有几分凄凉。 这位安平王爷素来面上挂着几分毫不在意的笑,或真或假地添着几分小孩儿心性盖过深沉心机,端得是一副天家子弟的脸孔,又或者是银甲红枪驰骋疆场,叫敌军闻之丧胆的杀神修罗,如今瞧来,却也不过是揣着一腔失意的伤心人罢了。 叶平心中一动,忽然勒住马缰,往五里亭中走去。 翌宁抬头看了叶平一眼,却也毫不吃惊,便如招呼熟稔旧友一般随意道了句:“坐”,又将酒坛递过一个给他。 叶平接过酒坛拍开泥封,一股子甘洌的酒香钻进鼻孔,是陈年的女儿红。 失意人伴失意人,二人沉默对坐饮酒,过了半晌,只见一道紫龙割破暗沉的天色,闷雷炸耳,雨柱如银线般瓢泼而下,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水花,天地皆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中。 五里亭地方甚窄,又无墙壁遮挡,顷刻间两人外袍便湿了。翌宁恍如未觉,只自顾自饮着坛中佳酿,望着亭外的风雨凄然一笑,道:“可是天兵天将来捉我这不肖子孙回去交予雷神处罚?” 叶平一愣,默然不语,却听翌宁又道:“何苦如此大动干戈,我在这世上生无可恋,若要性命只管拿去便是……” “王爷过虑了”,叶平饮了一口酒,答道:“手足兄弟,血浓于水,如今大局已定,断没有人想要王爷性命的。” “小公爷怎么知道”,翌宁望着天边电闪雷鸣,只觉得这些子霹雳俱是落在自家身上,浑身痛不可当,那日皇帝的话犹在耳边:得了天下,失却的也未必不如天下。 天下也好,那人也好,自己原来从未得过,却不知失去的时候也是这般痛彻心扉。痴心错付,最终果然苦了自己,只是生于这滚滚红尘,谁又堪得破,谁又不是痴人? 翌宁抱坛朝叶平一迎,道:“小公爷说我不会死,我便信我不会死”,他仰头狂饮几口,道:“承小公爷吉言,翌宁敬你!” 叶平也不推拒,举坛应道:“臣不敢妄言,臣只是相信他不会辜负皇上所托,不会辜负江山社稷,不会辜负天下。” 翌宁哈哈大笑,道:“好!好!小公爷这番话,翌宁佩服得很!翌宁自诩英雄一世,如今败于大哥之手,却是败得心服口服!败便败了,只是翌宁要他做那千古一帝盛世英主,要他四海来朝万姓称臣,要千秋后世代代传颂他的贤明仁德,方才对得住我这个‘败’字!”他拎起酒坛仰面豪饮,不管不顾馥郁的酒液泼了满脸满身,只伴着席卷天地的雷雨纵声长笑。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叶平亦抱坛立起身道:“王爷的胸襟气度,叶平好生敬佩!” “翌宁与小公爷,原该是知己挚交”,翌宁又抱起一坛酒拍开泥封痛饮几口,掷给叶平。 叶平接过畅饮,却听得翌宁道:“庄子曰‘至人无己’,这皇位既是须弥,又是芥子,为君者胸怀之广包举宇内,藏纳四海,却又小至不可再容纳半点私情。” 叶平心中一凛,举目望向翌宁那张迎着风雨的脸孔,听得他问道:“倘若今日我在酒中下毒,用小公爷的性命去与大哥换那皇位,小公爷猜这结局如何?” 叶平浑身巨震,口中虽答不上来,但那答案分明写在心里。权势之极致,一旦登上,再跌下来便是粉身碎骨,而那根惟一缚住他的线,原是握在自己手中。 风狂雨暴,步步紧逼,叶平紧紧靠着那株摇曳的梨树,任由倾天般的水柱刮在脸上,却连半点痛楚也未曾觉出。翌宁不算响亮的声音盖过雷声,清楚地印在叶平耳边,“仲英所求,与小公爷别无两样。” …… 叶平回到府中时风雨已小了许多,叶老夫人见他浑身湿透,脸色煞白,一双眼中全无往日神采,着实吓了一跳,待欲细问,又见他挥了挥手,自朝房中去了。叶老夫人放心不下,捱到晚饭时分亲自到叶平房中,只见他浑身滚烫,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已是发起了烧,忙一叠声唤人请大夫来瞧。等大夫仔细诊断过了,又道没有大碍,只是着了些风寒,方才放下心来。 叶平昏昏睡了半晌,及到掌灯时分转醒,瞧见叶老夫人坐在桌前暗自抹着眼泪,忙下床来道了句“儿子不孝”,眼前却是一阵昏黑。 叶老夫人急忙让他躺回床上,握了他的手,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你好好的,便是对娘最大的孝顺了。” 叶平心酸不已,蓦一转眼,却见她鬓角已有了几缕银发,只觉得鼻中一酸,眼中的泪水便要滚落出来。 叶老夫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似是松了口气,半晌才缓缓道:“你十二岁那年上元节观灯回来,也是这样迷迷糊糊烧了几日,娘急得团团转,不消半日也病倒了,那时你妹妹还小,只拉着娘的手暗自垂泪”,话到此处,却是叹了口气,又道:“今日又是如此,一个病倒在床,一个只顾落泪,却怎么也不肯开口说句所为何事……” “儿子让娘担心了”,叶平微微闭了双眼,嘴角悄悄滑过一抹苦涩的笑,“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叶老夫人拿帕子沾去眼角的泪,欣慰地笑了笑,又替他掖好被角,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去。 叶平服过药,待得三更天,药力一催,又发起烧来。他心中煎熬至极,只愿就此烧死过去,了却此生最好,迷糊中一忽儿瞧见叶老夫人泫然欲泣的眼睛和鬓角白发,一忽儿耳边又听得翌靖那句“此生此世,得你祷告一日,我便好一日”,一忽儿又闻见漱云溪边那片姜兰的芬芳,一忽儿又觉得有狂风暴雨打在身上,滴滴灼得生疼。 叶平勉力挣扎了大半个时辰,浑身出过一阵大汗,病痛松缓几分,复又转醒过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正要唤人倒杯茶水,却见不知几时昏黄的烛火边已杵着个影子。他心神大痛,每看一眼都觉得有把刀子在割着自己的心,只盼着此生再莫与他相见,偏又害怕真的再见不到,只顾痴痴盯住细看,用那剜心的刀子将这轮廓一一刻下,此生再不相忘。 翌靖站了片刻,正欲转过身来瞧瞧叶平好些没有,叶平见他影子晃动,忙眯着双眼装睡。翌靖缓缓坐在床边望着他,忽然觉得这相识了十数年的人竟是从未有过的疲惫憔悴,他伸出手去,在空气中细细描画着叶平的轮廓,又怕惊醒了他,只将动作放得极轻极慢。 叶平心似刀绞,思及自己竟要亲手剪断两人之间这丝丝缕缕的牵绊,只觉得胸中气血翻腾,偏又要费力压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翌靖一慌,忙俯身贴到他唇边,问道:“长康,可是又难受得紧?” 叶平唇角微颤,低低吐出几个字:“仲英,我想喝水……” 翌靖如遭雷击,浑身立时僵住,只觉得已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等真的倒了杯茶拿在手里,又觉得刚才似是幻觉,时光也不过只淌了一息。 叶平躺在床上静静候着,只待他一开口,便将想好的话尽数说与他,如一个侩子手磨好了刀,等着将他一颗心剖出来。 窗外又飘起细雨,翌靖将茶杯搁在桌上,一步一步走到床边,叶平心知不可再躲,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耗了许久,瓦檐上的积水已汇成细线淋漓淌下,打在天井中的石板上滴答作响。翌靖忽然勾起一抹浅笑,“为何是他?” 千言万语总也说不出口。 “你问我为何”,叶平也笑,哀伤的目光透过翌靖的肩膀,望向挂在墙上那幅石榴图,“我只知若答得出为何,却也不必是他。” 怎奈飞花减去春(下) 下过几阵春雨,又得了几日明朗的太阳,园中的花儿叶儿翠色皆深了一层,池中水色青碧,几尾锦鲤浮出水面吐个气泡,又悠然沉往池底。 叶平病愈之后,叶老夫人在家中设了小宴,请了翌靖与叶韶。国公府的厨子手艺极佳,一应菜色精致爽口,席间翌靖与叶平默契非常,两人俱是躲着对方的目光,只捡些没紧要的玩笑话儿说着,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倒也平和温馨。 到得二更宴闭,叶韶面上娇羞地凑在叶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叶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只将带着的一块翡翠玉佩解下来递在叶韶手里。 叶韶掩嘴咕咕地笑,推拒着不要。叶老夫人一双眼中喜不自禁,却又故意板起面孔,道:“这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小外孙的。” 翌靖举目打量叶平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平静道过恭喜,自又坐回席间饮酒,一时间只觉得眼前种种俱是虚幻,下一刻便有魑魅魍魉横行过世,捱到天亮醒来,又是两人朝朝相伴的日子。倘若不是梦境,怎会有人可将十数载情意一朝尽数忘却?待转念思量,又觉得原先种种才是黄粱一梦,要知这世间的之事好得不似真的,那大抵也却不是真的。 这边厢翌靖犹自神游,那边厢叶平却已立起身来,拱手朝着众人告了个歉,回身往里间走去,待走了几步,又觉得头晕目眩,便扶着一棵老树吞吐着浊气。园中几棵石榴已早早打了滚圆的花苞,就着寂凉夜风在枝头轻轻摇曳点头,瞧着十分可爱。 “榴花开处照宫闱”,叶平呆呆望着娇俏的花苞笑,过得几月那孩子一出生,叶家的荣宠更是当世少有。如此,却也不错。 他慢慢走回房中怅然坐在案边,眼前便如观戏般,这一折唱的是上元观灯结缘,那一出演的是生辰对月写蕉……睁眼阖眼都是翌靖的影子,叶平只欲问一问头上三尺的神明,天下之大,要去哪里寻个超脱之处忘却他? 是了,天阔雪漫,沙滚水长,天下原本便是他的,又能藏到何方…… 叶平枯坐良久,空茫的目光扫过那幅收在案中的石榴图,胸中顿觉一阵剧痛。石榴寓意多子,当日送的这幅画,原是应在此处。 他伸手缓缓展开画卷,瞧着水墨描就的石榴一枝一叶出现在眼前,彷如审视着旧日的寸寸光阴,曾几鲜活的生命俱已消逝,徒留黑白的风采供人凭念。 待将这画儿铺展到底,忽然发现下轴装裱不同寻常,叶平轻轻抽去轴木,小心将画再展开几寸,一排行云流水的行楷跳脱眼前:泰和八年中元佳节,与水月共游观灯,大醉,写石榴一枝,聊赠佳人。 叶平回神一想,顿如坠入万丈冰窟,浑身上下俱已冻透,偏生心中如有沸水翻腾,顷刻便滚过千百个念头,那安安静静躺在案上的石榴图彷如长了尖利的刺,生生扎得满手鲜血。 大惊过后,反倒是超乎寻常地冷静。叶平将烛台挪至眼前,怔怔盯住画中酣畅淋漓的折枝石榴,面上的表情犹如诀别。待得片刻,却见他将画卷展开,猛地凑在火苗上。 火舌把墨色的石榴映做一片嫣红,一枝一叶,一实一籽,鲜活得似要滴出水来。长久的静饲只在这刻美得耀目,下一瞬便化作灰烬。 叶平心中好似有双无形的手将心头点血一一挤尽,又注进无法言说的酸辛苦涩,待痛得不能再痛之时,忽又燃起一把火,将骨与血熬个干净。到得这刻叶平方才知晓,原是用自家烈骨架柴,神魄引火,生生将翌靖心血烧干,可一颗心早便换予他了,此刻在火上煎熬着的,分明是自家心血。 翌靖立在门外望着那幅石榴图烧得干净,却也不觉得火烧般的煎灼,倒更像一场漫长的凌迟,起初刀刀血肉淋漓痛不可言,待到后来反而觉不出痛,魂魄寂灭空余肉身,只盼着速死。 …… 四月的风已有夏日暖意,皇帝却再没熬过去。新皇登基定在端午,翌靖搬出信和王府住进宫中,季少时踏入御书房时,正见翌靖手中握住一册《风物志》,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边厢季少时还未及行礼,便听翌靖无波无澜的声音问道:“季卿可曾到过西南?” 听得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季少时愣了片刻方才答道:“臣未曾到过,只听闻蜀滇一带风景秀美,矿产丰富,是个颇有灵气的地方。” 翌靖凝眉道:“我朝铸钱所用铜矿多由西南一带供给,近来安南不太安生,只得将叶平派去镇着,万不可出了岔子。” 季少时应了是,又听翌靖叮嘱了几句才退出书房,行至回廊方才发觉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过得几月叶韶腹中的孩子一落地,倘若是个龙子,便是皇长子了,无论立长立嫡俱占了个先,叶平手握西北重兵,那时叶家真正权倾朝野。现如今将叶平派至西南,安南羸弱,必定赚不了军功,又解了他手中大半兵权,更平衡了朝中权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季少时微微一叹,这位新皇的权衡心术,只怕犹在先帝之上。 翌靖将手中那册风物志翻了又翻,待见宫人已来掌灯才合上书页,缓缓往寝宫走去。书中道西南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他眯着眼睛笑了笑,在心中轻声诉道:“长康,到那边去也好,肩上的旧伤便可少受些罪。” 夜风轻拂,架上的蔷薇漫落遍地,翌靖立着瞧了片刻,忽然转身朝幼时住过的偏殿走去。 殿外几棵梧桐碧叶依依,随行的宫人欲要掌灯,却被他挥手遣了出去。 房内只燃了一盏不太分明的油灯,旧物依昔,青灯如豆,翌靖只觉得自己重又做回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子。他在窗边立了片刻,转身取出柜中那件沾满糖稀的旧衣。经了时日的糖稀早已渗透绸缎,干涸后凝结成一株褐色的花树,触上去硬硬的,好似伤口上结出的痂。 翌靖痴痴看着手里那件早已不再合身的旧衣,脸上忽然绽出个璀璨的笑,只将它贴在心口,兀自在床边枯坐一夜。 更漏滴尽,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城楼的钟声将欲敲响,而岁月依旧亘古绵长。翌靖将那件旧衣重又收入柜中,“咯嗒”一声落了锁,换上新制的玄黑描金龙袍,踏着将明未明的晨光款款向皇极殿行去。 礼部尚书唱过礼仪,阶下鸣鞭三次,文武百官转身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翌靖双手平举将百官邀起,款款落座于龙椅之上。 远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里江山如画徐徐展开。 …… 或许是这岁的春季太长,而夏日缓缓不来,叶平来到碧塔海边已是五月下旬,漫野杜鹃开至末期,仍犹自盛放。拂面的风果然是轻的软的,枝上的花随风坠入水里,却迟迟不见鲤鱼来食。 “终是过了季吧”,叶平淡淡一笑,随手捡起一棵枯枝,在湖边的白沙上描了一行小字:“娇风岂欲愁人面,怎奈飞花减却春。” 湖面水波轻漾,片刻便将诗句抹去,彷如它从没存在过般,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正文完—— 无节操番外:我爱台妹 翌靖也说不清几时开始心里有点不舒服。好像含了颗糖,等尝到最后才发觉其实是糖衣太厚的药,前面的甜全是为迷惑味蕾忘却藏在核里的一点苦。 叶平忙了近两年终于换得月余假期,约了多时的台湾之游得以成行,翌靖虽然仍是平日的一副不咸不淡的笑脸,但若说心里不欢喜,只怕隔壁季家刚上二年级的汶墨小朋友也不相信。 出发那日小汶墨撵在两人后面笑眯眯地哼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待。”叶平眉花眼笑地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亲他的脸颊,翌靖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听着他那句“两位叔叔,不要忘记给可爱的汶墨带手信”,心中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一路行来两人不是不欢喜,也曾在月明星秀的夜色中流连阳明山的温泉吻至忘形,也曾顶着毒日头在鼎泰丰门外排队几个小时只为了尝尝米其林餐厅传说中十八个褶子的蟹粉小笼包,也曾在并肩在澎湖湾痴痴赏过日复一日的夕阳落日。 逛到西门町时叶平凑在翌靖耳边轻笑调侃:“当年林青霞就是在这里逛街被星探发掘,我们翌靖要不要多走几圈,免得星探错过如此美人,他朝午夜梦回必定恼得呕出血来。” 翌靖一言不答扭头便走,把叶先生晾在原地扮路灯。叶平嘻嘻哈哈撵上去,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好像寻常恋人间假作拌嘴,一人炸毛一人也愿意去哄,到最后全成了点缀在平淡生活中酸酸甜甜的糖果。这些年一路行来,两人不是不欢喜。 只是说不清几时开始,酸酸甜甜里忽然有了些苦涩。 翌靖站在著名的一零一大厦八十九楼,杵着下巴望着台北辉煌的灯火流光泻彩,听着叶平在旁边胡乱哼着曲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腿又长又细能和台北一零一比,穿着高跟鞋屁股晃来晃去……”叶平抱着手优哉游哉,一双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笑意。 翌靖知道叶平挺喜欢这个小眼睛的台湾歌手,心中暗暗骂了句“这么大的人没个正形”,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当叶平换了个古怪的调调哼起:“high heel is so sexy, lace is so sexy。满分的女人我找不到,零分的女人都到处跑”,起初在心里翻给小汶墨的白眼,确确实实奉送给了唱得正欢的叶先生。 叶平哈哈大笑揽过翌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了一口,牵着他的手去乘电梯。 八十九楼到五楼,几百米的高度只需要四十六秒,快得让人有些恍惚。 出了电梯,翌靖扭过头去舔了一口叶平手上微微融化的冰淇淋,抬头看见一零一外观上用灯火打出的“love 88”,心道原来今天是父亲节。 或许正是在充斥着陌生人的他乡,两人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相爱。 次日的行程是台北故宫博物院。 叶平与翌靖起了个大早搭捷运,车厢里人不多,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盯着两人,叶平朝她眨眨眼,小姑娘“咯咯咯”地笑开来,清亮声音像阳光里扑翅而飞的鸽子,双眼中的倾慕似乎要泼溢出来。 若论外貌,翌靖比叶平要漂亮几分,只是叶平性子温和活泼,笑起来让人无法拒绝,照顾起人又细致妥帖,翌靖虽然待人也好,但好像太过美丽的事物总叫人产生疏离感一般,大部分人反倒愿意与叶平亲近。 翌靖呆了呆,面上的笑容里添了些许落寞。 “喂”,叶平拿手肘轻轻撞他,“那小女孩明显比较喜欢你,你对她笑一笑好吧。” 翌靖瞟他一眼,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读心术?” “小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啦……”叶平学着台湾腔,拖了个绵软的尾音。 “你才是东西。” 叶平“噗嗤”一声笑出来,翌靖反应过来自己跳进了那个“是不是东西”的语言陷阱,暗暗用眼神警告他。叶平伸手在嘴上比划了个合起拉链闭嘴的动作,独自闷笑到肩膀发抖。 过了一站小女孩下车,翌靖见叶平还在笑,伸手喂了他个闷肘,叶平故意龇牙咧嘴,两人闹了半晌才坐下来。车厢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列车快速在铁轨上行驶着,明暗的光影迎面扑来又快速退去,叶平忽然很想吻他。安静坐在一边的女学生紧张地捏着校服的裙摆,偷偷打量着旁边这一对漂亮的恋人,沉止在封闭空间中的微尘沾着甜味静默扩散。 甜美的电子女声不识趣地响起,两人忙站起来随着人群下车,慢慢走到那个藏了无数奇珍异宝的博物院。 碧瓦白墙,是古式中国建筑,每踏近一步仿佛都有厚重的历史兜头而来,而千言万语淹没在漫长的岁月里终成无声。 叶平是建筑设计师,翌靖做的是室内装修,为着自身兴趣与把饭碗捧牢的需要,两人都对字画古玩略知几分。久经年月的珍宝安安静静呆在橱窗中,好像一段一段剪切下来的旧时光,默默诉说着微黄的故事。 一路仔细瞧下来,著名的《万壑松风图》和《快雪时晴帖》没花去多少功夫,反倒是怀素的《小草千字文》入了翌靖的眼。 黄昏时分两人慢慢走出博物院,翌靖踏着暖融融的日光笑道:“‘颠张醉素’最为人称道,我却觉得这千字文不错,不癫不狂,笔法清逸,看着舒服。” “我喜欢徐渭的《折枝石榴图》”,叶平笑,“我也‘愿为青藤门下走狗’,‘狗友’是郑板桥和齐白石。” “……”,翌靖无奈,“只怕徐才子不要你这只贪吃笨狗。” “你要就行了”,叶平腆着脸“哄哄哄”凑上来拿鼻子拱他的头发。 当晚贪吃笨狗叶先生果真把自己喂得太饱,撑得躬着身子迷迷糊糊地发着低烧。翌靖守了他小半夜,终于困得不行睡了过去,等醒过来时却见叶平半点病容也无,精神抖擞地笑看着自己,翌靖晃了晃脑袋,分不清楚到底是醒是梦。叶平在他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翌靖撇了撇嘴,这下彻底清醒过来。 “今天去台南好不好”,叶平挑了挑眉,套上件暗蓝POLO衫,往鼻梁上架副黑超眼镜,又把同款同色的衣服递过来。 “……好”,翌靖看着活蹦乱跳的人舒心一笑。 两人在台南请的向导是本地人,一口软绵绵的台湾腔说得嗲到骨头里,回程路上台妹向导站在夕阳下笑眯眯地挥手,“两位先森慢走,下次再来玩啊”,叶平也回过身去朝她挥手,等转过身来,嘴里又哼起了曲子。 “我爱台妹,台妹爱我,对我来说林志玲算什么;我爱台妹,台妹爱我,对我来说侯佩岑算什么……” 这次哼得倒是挺有节奏,只是前面的饶舌叶平不会,只好翻来覆去唱着张震岳这几句。 “喂”,翌靖沉默片刻,低低问道:“你其实挺喜欢女人和小孩子吧?” 叶平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我是替季家小子嘱咐你,‘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叶平捧着肚子笑得打跌。 “……喂”,翌靖又喊了一声,心中暗道平时严谨细致的叶大工程师发起疯来真是可怕。 叶平忽然止住笑意仰起头来吻住翌靖的眼睛,落日的余晖洒过来,半闭的睫毛像蝴蝶翅膀般微微抖动,却又不忍离开。 “林志玲,侯佩岑,全部台妹和全世界加起来,也比不上我的殷翌靖啊……” “……那你还唱?” “不过哼哼而已嘛,威震业界的室内装修大师,怎么跟八岁小孩没两样啊?”叶平挂上一副委屈脸孔,“那唱‘我们都是小黄豆’好了。” 翌靖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琐碎的金色阳光铺满海面,心中的点点苦涩尽数融化,只留下晚风般的清甜。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冗长的梦”,叶平的声音从脑后传来,翌靖回过头去,见这个没正形的叶先生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望着远处淡淡道:“其他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穿着奇怪的古装衣服站在一间又黑又冷的屋子里烧那副石榴图,心疼得好像不打麻醉做搭桥手术一样,很悲伤啊。” 翌靖暗道这是什么形容,看着他微皱的眉毛,伸手想去帮他揉开。叶平忽然捉住他的手,笑道:“我也梦见你了,梦里老是有人追着你恭恭敬敬地叫‘大哥’,大概你前辈子当了什么黑帮的大佬”,顿了顿又促狭道:“或者你是穿越的小马哥,只是忘了穿黑风衣系白围巾,嘴巴里也没叼牙签。” “……我上辈子一定作了很多孽这辈子才碰上你”,翌靖绝倒。 “那我们好好过完这辈子咯”,叶平轻笑着细细吻过翌靖掌心的纹路,“还有要多多作孽,下辈子换我还你,大佬。” 几只海鸥拍打着翅膀飞往海天之间的一道金线,小小的银鱼跃出水面。 “下次的假期去哪里”,叶平凑到翌靖耳边问。 “随你。” “刚好是春天,去云南好不好?听说香格里拉有个地方叫碧塔海,暮春的时候会有稀奇的‘杜鹃醉鱼’呐!” “笨狗看蠢鱼么?” “那笨狗当你答应了啊。” “……” 番外完飞花减却春+番外——末月之风
作者:末月之风 录入: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