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跟我走,不要往后看。”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膀上。菲利克斯。贝诺切夫斯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想回头看看那只手的主人,一种不自觉的怯懦让他的脖子僵住了。他只好随那个人向前走去,穿过华沙火车站拥挤的旅客出口。“不要怕,害怕没有任何用处。” “我不怕死,也不怕……他们。”菲利克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黑色皮革手套和有力的指尖让他抓到了一丝安全感。他仰头看天,暗淡的冬日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了想,同揽住他肩膀的人一样用德语交谈。“我们不是安全的,对么?” “当然不是。”那个人想了想。“同安全这个字眼说再见吧,小伙子。恐怕是永别了。” “我……” “请你相信我。” 一. 1968年11月24日,波兰华沙。 十一月底的东欧已经进入了冬季,天气酷寒。麦克尔。马什先生——他此时手中的护照上写的姓名是海因里希。舒米特博士。这没有关系,这只是他无数的假名之一。缓步从华沙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门口向出站口走去,他已经找到了目标。那个深灰色头发,还没脱掉孩子气的年轻人看上去好像一只刚从温暖的窝里拖出来扔进雪地里的苏格兰折耳猫,正惶急不定地围着那个小行李箱打转。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下午一点十三分。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他不确定另一个人到了没有,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那个年轻人一看便知过惯了平静优裕的生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简直是克格勃特务最好的靶子。他快步走过去,伸出手按住了那个年轻人——实际上还是个男孩子——的肩膀。 “快点,我们的时间很紧。”他带着年轻人从人流中穿过。“菲利克斯,我恐怕给你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叔叔他……” “死了。”中年人环视了一下四周,菲利克斯感到他扫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刀片一样锐利。“具体情形你没必要知道,官方的说法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我没法相信您。”菲利克斯用力眨了眨眼,他的瞳孔是极浅的银灰色,即使浮上眼泪也不容易被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有点摇晃,他不得不靠在中年人伸出来的手臂上保持平衡和镇定。“先生……” “你没有别的办法,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马什发现了在出站口外面的他的另一个组员。“苏联人正在找你。因为贝切诺夫斯基先生的原因,他们已经又一次与我们在维也纳的情报站在官方行动问题上撕破了脸,他们不要活口。” “我们或许不能保证一定将你安全地带走,但如果你留在波兰,那绝对活不到明天早晨。”马什揽着年轻人肩膀的手加重了力度,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而且,我绝不容许我的团队在同一个事件上犯两个错误!” 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感到自己的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好似在古印度神话中支撑大地的巨鲸开始跳康康舞。他不知道这个漩涡的边沿在哪里,以及,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它的最底部。 他同样不会知道,在远隔四千英里的美洲大陆,弗吉尼亚州兰利市郊外中央情报局大楼内已经有一批人为了这件事情而彻夜不息地扯皮,辩论,赌咒叫骂以及调动着各种关系。在三个月前被社会主义阵营硬性结束的捷克“布拉格之春”运动尚在进行时,波兰左翼外交家西蒙。贝切诺夫斯基在访问巴黎时突然表态支持西方并寻求北约国家的政治庇护。贝切诺夫斯基先生没有夫人和子女,唯一亲人便是一个在华沙工科大学学习的侄子。这只是麻烦之一。由于那位外交家先生被克格勃的一个行动小组及时结果在临时存身的酒店里时候,随身没有任何文件物品。 情报分析学家判断他很有可能将部分苏联绝密文件在他的侄子并不知情的情况下交给了那个年轻人。况且在华约已经不吝使用重型武器来干预欧洲战局,切锋平衡一度被打破的局面下如果不能保护一个宣称投靠西方的苏联官员及其家人,美国的军事情报机构将会名声扫地。 他只能跌跌撞撞地随着那个美国特工挤出人群,前面一辆灰色的伏尔加轿车已经滑了过来,车窗摇下。 “你不是买了辆丰田车么?”美国人看看司机,那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极为瘦削,颧骨突出,一双浅水蓝色眼睛在脸上显得大得不协调。他撇撇嘴对上暗语下半句。“第一天就把左前轮轮胎磕破了。” “没有遇到麻烦吧。”中年绅士拉开轿车前门将菲利克斯塞进去,自己绕到后面在右后座坐下。略一思索,还是伸手按住菲利克斯的右肩。“这是我们的68号工作人员,你可以叫他阿历克斯。我,”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博士。”菲利克斯转头看了看车站候车大厅,轿车已经缓缓启动。有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到他们离去,对着步话机狂喊。“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年轻的谍报员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你不必知道。这是波兰,不是奥地利。我们得从克格勃的人墙里找缝儿钻出去。你信上帝的话,现在开始祈祷吧。” 车厢里因为有了三个人而显得温暖了些,水汽侧面车窗上凝成了雾滴。菲利克斯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想挤进轿车并不柔软的座椅中去。年轻的美国人从后视镜看了看他苍白的脸,用力一拉挂档手杆,转过脸去对后座上的行动负责人开了口。“两条路,一条直接从西南方向从罗德茨基走波兹南公路,从卢布斯基转火车过境到民主德国。另一条得绕远路,但或许会比前一条道快一点。就是现在立刻走O-26国际公路到卢贝斯基州首府卢宾,在那里待几天等等风声小一点,再转飞机到维也纳从维也纳直达波恩。” “路线我会安排,你专心开车。”舒米特博士对年轻人挥了挥手。菲利克斯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德语并不像从前见到的英国人和法国人那样总带有古怪口音,也不像从前见到的少数美国“外交人员”那样一听就是满嘴奥地利腔。 他用力舔舔嘴唇,干燥而粗糙。舌尖早已失去了味觉,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过度紧张之下已经感觉不到干渴。有多少时间没有滴水沾唇了,几个小时,一整天?“你们……是德国人?” 博士有些敷衍地笑了笑,收回了一直按着他肩膀的手。“可以告诉你,我们是在为美国情报机构工作。其余的,你知道也没什么用处。这样,你看起来很紧张,而且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出境,有很多预先准备要做。首先你需要休息一下,这段时间我们会给你做好看上去比较官方的假证件,尤其是假护照。这个需要多久?” “六个小时?”阿历克斯看了看手表。“最多需要六个小时。” “不用那么急,可以等外交方面冷静一下。68,你带着菲利克斯先待在华沙。苏联人很可能以为我们急着从西南方向逃出波兰境内由奥地利回西德,我出去转一圈,遛遛那些蓝衣狗们。” 轿车拐过一个街角,在一家邮局门口停下了。中年人系紧大衣最上面的扣子,又拍了拍菲利克斯的后脑,推开车门走进邮局。 “好啦,现在老家伙可算把你这个麻烦推给我了。”名叫阿历克斯的特工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菲利克斯鼓着胆子直视他的眼睛。据说做这种工作的第一要素便是在人群中不容易被一眼发现,而这个家伙显然不符合这一说法。他是个很清秀白皙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超过二十五岁,嗓音里还带有儿童的清脆。个子不算高,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似乎是无数锐角的组合。脖子细得可怜,喉结似乎要划破皮肤钻出来。让人觉得他吞下去的应该不是半个苹果,而是一个六棱螺母,忍不住就想掐住他的喉咙把那件异物抠出来。薄嘴唇贫血一样缺乏粉色,嘴角总是不服气地抿着。只是一头金发丰厚茂盛得很,好像全身的营养全都供应在头发上,明晃晃地能把太阳耀得眼花。 他穿着一身很不合身的深蓝色学生制服,料子很粗糙。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打领带,白色法兰绒衬衫领口倒是干净的很。当然,它们四面碰不到他的脖子,只好空虚虚地吊在那里。整身衣服看起来像是大学生,铁路工人和旅行推销员的混合体,然而更像是偷来的。“喂喂,别这样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你有问题?”阿历克斯又迅速地斜瞥他一眼。“有就忍着,问老头。我只是个临时替他带孩子的,我们在这里待十八个小时,我希望你除了睡觉什么都别干。然后还是分开,我在外围给你们引开那群可恶的苏联狼狗。真该死,我真讨厌和你们这些碍手碍脚还吃奶的娃娃呆在一起。” “我……我觉得您和我年纪似乎,差不多。”菲利克斯好容易才从这语言的排炮中躲过去,小心翼翼地从战壕里探出脑袋往外看。 “是么?”金发年轻人想了想,决定跳过这个话题。“那么请您闭嘴,一路上除了我提问你回答外都别主动同我说话,一句都不准说。我同样讨厌饶舌唠叨多嘴的家伙。他们总是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烦得人要命。” 菲利克斯无声地对自己笑了一下,不知多少天来的第一次。他现在没那么紧张了,前面的路仍旧是铅灰色的,似乎能一直通向天边压得极低的雪云。 二. 这明明是个礼拜天,而这家照相馆的犹太人老板仍丝毫没有要停业的意思。纳海姆先生不仅可以给本城的骗子,皮条客和走私贩子提供劣质名片和印刷粗糙的所谓“介绍信”,在他那堪比基督山宝藏的地下室里更有一套好东西。菲利克斯捧着着一杯纳海姆先生顺便提供给“贵宾”的加料极足的姜糖红茶,一边看着阿历克斯趴在那庞大得能武装整个维也纳歌剧院演员班子的道具箱子前乱翻。 两个半小时前美国人拽着他从后门钻进这间坐落于大学城旁边的照相馆。门口贴着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头像,一对新婚夫妇的照片一看便让人对婚姻不抱什么美好愿望。而大胡子的犹太老板在给他们每人来上足足一夸特热茶,并且自己喝下两大杯不兑水的伏特加之后便从箱子底下拿出几架装备显然远远超越他所显示出来的摄影水平的照相机。 “啧啧啧宝贝小阿尔,你又惹祸了。”纳海姆先生将一个硕大无朋的镜头装在相机上,掀开后盖给它压上最好的美国柯达胶卷。“这次要的还是护照?” “对。”阿历克斯终于挑足了他所需要的衬衫,外套和所搭配的长裤和鞋子。“我的这位小朋友要三份,附赠免费的学生证,工作证和介绍信。我只要一份就够了。顺便帮他打扮打扮,过一会儿人贩子就来了,我只是个打下手的。” 菲利克斯不禁笑出声来,纳海姆先生用力揉了揉他早已不整齐的灰头发。“嗨嗨,小宝贝,你可惹足了欧洲最可怕的两个人贩子。来吧,老纳海姆来研究研究怎么把你卖到美国去。喂喂阿尔,这次下家是谁?经理,教授,神甫,牙医还是议员?” “是我老头子。”阿历克斯正往一条黑色背带裤里钻。他太瘦了,裤子还是松松垮垮吊在胯骨上,即使穿上那一身条纹呢西装也不像他应该扮演的某家国营纺织品商店的大宗推销员。 纳海姆先生用手指比了比菲利克斯的脸,伸出一个大拇指。“真是个俊娃娃,但是你得知道,越漂亮的鸟儿越容易被狐狸叼走。而且我们在旅途中不能化很复杂的装——没有人比老纳海姆更会搞这个,就算我们可敬的老板也不行。越化装越会引人怀疑,没有人能在一张两英寸照片上明白看出中国人和秘鲁人有什么不一样。海关官员是在找你和照片的相同之处而不是不同,只要大差不差就可以了——” “你的第一张照片是一个海德堡大学的学生,嗯你的德语满不错。”纳海姆先生指着正在费力地梳平那一头厚重蓬乱金发的阿历克斯,小声凑到菲利克斯耳边。“比那个在奥地利念书的美国仔好多了。大学生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在入学时候拍摄的,所以肯定比你现在要年轻。可以给你点上几个雀斑,修版的时候将下巴修得再尖一点。不过这张因为不用化装,是在最顺利的情况下用的。要知道那些克格勃可不管你的护照。” “第二张是个……让老纳海姆瞧瞧,是一个集体农庄的小学教师。啊啊,一个乡下人。那么你需要把头发剪得短一点,肤色可以染成麦色。也算知识分子,可以加一副金属框眼镜——眼镜是个好东西,能让你在一分钟之内年纪大十岁,看起来完全就是另一个人。颧骨上来一点垫高的胶布——” 阿历克斯已经换好了他所需要的服装,正在往一个帆布面的旅行袋里塞着合适的衬衫和内衣。这些衣物都不是崭新的,而显然有很多一部分早已按照他的身材改过。他按东斯拉夫人的习惯蹲着,几乎是坐在自己的右脚跟上。裤腿有点短,一双后跟磨损严重的褐色皮鞋明显大得不合脚。“得了老纳海姆,你不用对他讲这些,过一会儿来接人的博士是个行家。赶快拍完照做好证件,找张床让他睡一觉。后面的路会很不好走,早就有一帮克格勃——我觉得至少有十个人——盯上我了。”他站起来伸了伸腰。“我在华沙绕了很多圈,甩掉了一大半。领头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家伙,麦草色头发,灰眼睛,身高有一米七左右。发际线在后脑勺上,长得像地精。你小心点。” 菲利克斯轻轻笑了一下。“博士先生——” 阿历克斯用一根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嘘,就是刚才在火车站捡到你的那个老头子。可以告诉你他是情报局欧洲分局总负责人,你倍儿有面子。” 纳海姆先生在菲利克斯身后的墙上挂起了一块深蓝色天鹅绒,转到另一个小房间里去找到两杆铁丝架子几下就支好了两面用以拍证件照的反光板。他一手揽住菲利克斯的肩膀,让他换上一件立领的学生制服。“来,宝贝,笑一下。老纳海姆要工作。” 镁光闪光灯将这潮湿发霉的小房间照得雪亮。纳海姆先生完成拍照任务后收起了摄影器材,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架行军床和配套的崭新雪白,足以放在三星级酒店客房里的被褥和枕头。他胖大的身躯在狭窄走道里灵活地穿来穿去,像一只正在贮藏过冬粮食的田鼠。阿历克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将脸埋在手心里,好像话剧演员在上台之前在酝酿感情。 而在几分钟之后他重新抬起脸来的时候菲利克斯惊奇地发现这已经完全不是刚才那个啰嗦,做事急躁的美国特工了。虽然面貌完全没有变,金发仍然梳理不平,但那双淡水湖一样浅蓝的眼睛里明显地写上了一个苏联国家中下层推销员特有的疲惫,卑微和随时讨好的神情。 “欢迎来到我们伟大的华沙,社会主义工人的天堂,公民同志。”他对另两个人一笑,德语中也带上了明显的波兰口音,阿历克斯从行李袋上站起来,一边在一张丢了抽屉的旧写字台下面乱翻。“啊,俄罗斯伟大母亲的乳汁,您这里还有这么多?”他手里抓着一瓶月光伏特加,撬开瓶口像香水一样在衣服前襟上洒了点。“好了,改装完毕。” 菲利克斯兴奋地拍了拍手,这对于他而言简直像看一场圣诞马戏那样新鲜。只用十分钟时间,他对面现在坐着一个旅行纺织品推销员。 “听着,我们不保证一定能把你带出去,没有任何一个保险公司愿意给中央情报局的业务投保。”推销员阿历克斯的蓝眼睛闪过最后一丝冷光。“老家伙也不是没有失手的时候,最后的关头,还得靠你自己。” “那你用不用……” “你是想说枪?不可能。我很少带那玩意。一个旅行推销员带着柯尔特,立刻会成为那些灰狗的目标。”阿历克斯撇撇嘴,打了个呵欠趴在桌子上。“我再待两个小时,给衣服压上几道褶子。” 他几乎立刻睡着了。菲利克斯端起茶杯,里面的红茶已经凉掉,粗糙的瓷面上凝出了一道黑红色的印子。他脱下外衣躺在纳海姆先生给他准备好的行军床上,可是眼皮好像被一条透明的棍子撑住了,怎么都闭不上眼。他只能深呼吸,注视着天花板上一块块霉斑组成的图案。空气里飘着化学药剂的酸味,墙角传来钢印机器咔嚓咔嚓的响声。 三. 菲利克斯感觉时间在这座小屋子里完全停止了。他没有手表,根本无从判断是过了一个小时,还是整整一天。他在华沙生活了二十年,但从来没有来过这条大概是位于莱兹因区的小巷子。纳海姆先生总是跑出跑进地忙活,这间铺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菲利克斯看着桌面上三份刚刚做好而看上去已经用了至少四五年的证件,用力眨了眨眼睛。 不对,这不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我只是做了个噩梦,闹钟一响,我就会在我的宿舍的床上醒过来。还有一份共产主义史论文要做完,历史教授坎波伏娃博士等着要它。闹钟快点响吧,快点吧亲爱的,图书馆的位子一向不好占……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生疼。 “这不可能是真的,绝对不会是真的。”灰白头发的中年人用比中指还要长的食指点着两张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这是你们的一个偷懒的——业务员?是他胡编出来的。脚本是一个大学生作者写出来的蹩脚间谍小说。我不会相信,总统也不会相信。胡佛——你说埃德加。胡佛?抱歉他永远也不会相信这些东西。他的壁炉需要废纸。” “是啊,欧文斯参议员先生。我也宁愿不相信,这样我就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情报局官员现出来一个疲惫的讨好笑容,他的脸上有明显的两抹黑眼圈。“如果这是我们在德黑兰,德里,香港——管他什么别的地方的伙计们搞到的,我一定连他一起塞到炉子里去点了。但是,但是这是我们在维也纳的小伙子弄到的,阿历克斯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放下它,我有时间会看一看。” “您不能这样。”情报局官员从参议院先生庞大办公桌的这一边绕到另一端。“我代表艾伦。杜勒斯先生恳请您。上帝呀,我们必须立刻与联邦德国和奥地利中立国外交部门取得联系。我们的小伙子正在那里和苏联人拼命,或许您就在耽误这么几秒钟的功夫,我们的阿历克斯就被苏联人给——”他用右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狠狠下切的动作。“一个漂亮小伙子,一条性命,他妈妈和可爱的未婚妻还在家里等他——只需要您的一个电话——最好还要一封电报。一分钟的功夫。” 参议员用力揉了揉额头,挥手示意情报官员从他的办公室出去。“尽我所能。” 阿尔德里希。埃姆斯中尉从参议员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头汗水。他知道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这个世界上总有很多人不安分地要发起争斗。苏联人,美国人。他们像两个各自掌握了冶铁技术,自己为可以统治世界的君主。在战场上拔剑出鞘,却发现对方掌中的同样也是明亮如雪的钢刀。 贝尔实验室里研究出来的最新通讯方式并不是被用于教育和医学研究,而是迅速地被装备了军队和间谍。而自从被披露主持镇压1965年芝加哥学生反战运动后,中央情报局在国内也足够臭名昭着了。所以他们不得不更深地隐藏到幕后,同时应焦头烂额的约翰逊总统要求,将批示权转移给相关职责的参议员。当然这只是中上层的事情,对于埃姆斯中尉这样的小人物,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给那些大多数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自视甚高的中高层策划者拖地板,泡咖啡和偶尔替他们和那些官僚扯皮。 阿历克斯——大概埃姆斯中尉是不多的知道他真名的人之,同样也是他的私人朋友之一——亚历山大。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前天从他们位于维也纳的情报站通过电报发来一份报告。这种报告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都会有几份。看似非常普通的情况,年轻却富有经验的情报员却坚持里面一定有问题。从东欧向西方输送专业人才和政治避难者的“地下铁路”从阿尔法计划时代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而这次苏联人动用的力气明显大了些。克格勃虽然向来以团围合攻的集团军式作战方案为主,但为追捕一个叛逃外交官的侄子,一个大学生用这么多的人力,还是前所未见。于是维也纳情报站也几乎倾巢而出,连站长,同时也是他们欧洲分局总负责人麦克尔。马什先生也亲力亲为了。此时总专线已经关闭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毫无消息。 “那个该死的混蛋官僚要是不肯帮你,我大概也没什么办法啦。保重,伙计。”埃姆斯中尉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保重,伙计。”纳海姆先生重重地在菲利克斯肩上拍了两下。“你这样子没等跑到波兹南就垮了。” 菲利克斯摇了摇头,他看起来比刚刚得知自己叔叔的死讯时还要糟糕。灰眼睛明显地从眼眶里陷了下去,眼白布满血丝,瞳仁却病态地明亮。“我睡不着。纳海姆先生,我根本闭不上眼。” “你不可能不疲劳,孩子。要来点甘蓝鲭鱼汤么?” “我很累,但是我就是闭不上眼睛,也不饿。”菲利克斯摇摇头,双手紧紧抱住红茶杯子,直到指骨发白。他疲惫地笑了笑,完全是嘴角的牵连,没有深度。“我承认,我怕得要命。” 纳海姆先生长出一口气在菲利克斯对面坐了下来,将红茶杯从他手中拽开。他略一皱眉,摸了摸大胡子。“但你只有等着。博士先生会过来把你带走。嗯,或许他会安慰你,他是个好人,我所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一个。他救过我的命,在毛特豪森(注:奥地利城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经建立集中营)——”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摸着大胡子从写字台底下又摸出来一瓶伏特加,给自己倒上满满地一杯。菲利克斯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他早已经不在乎被人嘲笑为鸵鸟了。恐惧攫住了他,虽然他从小便被教育:你必须无所畏惧,为了某个理想。你必须服从,并且战斗,恐惧是仅仅存在于反共产主义一边的。 而他现在的生活被整个地颠倒了过来,于是他被简单地归结于应该恐惧一方。现在这间散发着霉味和化学药剂气味的小房间对他而言仅仅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他永远不想出去,永远不想见到那个什么见鬼的舒米特博士。但这里却是极端的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被戳破。 他只能拼命向枕头里钻,晒得松软的鹅绒给他一种安全感。纺织品被他的呼吸也浸得潮闷,他甚至觉得就这样憋死在枕头里也是一种好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受不了了,狼狈地抬起头来。对面的椅子上纳海姆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舒米特博士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加了冰块的伏特加,远远地向他举了举杯子。 “博士……” “你好,小伙子。”博士挑挑眉毛,冲他笑了笑。菲利克斯迅速坐正了身子,拢了拢凌乱的头发。仿佛一个没有准备好回答的学生面对严厉的教授,而舒米特博士只是向他弯起了嘴角。他大约五十岁,有一双深邃睿智的海蓝色眼睛。虽然额上还没有什么皱纹,深棕色头发鬓边已经略微带了银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要不要来一点?上好的月光伏特加,加了冰块和丁香糖。我一直很相信纳海姆先生的鉴赏力。” 菲利克斯将酒杯抢过去一仰脖灌了个干净。像是吞了一口冰冷的火焰,从喉咙烧到了全身,迅速地冲上了头顶。他拼命压制住了咳嗽,紧紧地咬住牙关。 “走,我们马上走。”他一把抓住博士的手。“现在!” 四. “还真不赖,我还以为你灌了那杯酒立刻就会一头栽倒。”外面正是晚上八点,天阴蒙蒙的,似乎要下雪了。华沙晚间的有轨电车仍在运行,车厢里挤满了赶着去郊区工厂上夜班的工人。舒米特博士向手指上呵了几口气,呼吸一出口就凝结成几乎是固体的白雾。完全不像个五十岁的中年人,他的行动依然矫健迅速,丝毫不比年轻人逊色。菲利克斯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 “嘿嘿,不要小瞧波兰男人。”菲利克斯的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即使酷寒他也丝毫不觉得冷。“要是这是十五世纪,我早就一准儿参加翼骑兵去了——”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酒嗝,抓住博士的手臂。“我们去哪儿?——你想说我跟着你走就可以了吧……你们总是糊弄我。” “早说了下一站是华沙瓦机场,但我们不从那里走。你露个面,立刻搭电车到奥绰塔车站,搭火车到卢兹再作打算。”博士戴着一顶老式德国呢礼帽,压低了帽檐。他侧过身将菲利克斯挡在后面。“一路上一直有人跟着我们,但你不要怕。” 他想了想。“我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放松警惕。怕也没用,阿历克斯也跟着他们。” 菲利克斯点点头,更紧地抓住了博士的手。他记起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过的一本小册子,一个美国女作家写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向往自由的逃亡黑人在那条从南而北的秘密通道上奔行,他们风餐饮露,昼伏夜出。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能支撑他们的只有信念,和这条通路上或许会有的好心人的笑脸。 有轨电车几乎是个长方形的铁皮盒子。两头各有一个司机室,以便在水泥砌成的轨道上来回行驶。博士顺着人流将菲利克斯带到车尾部,用身体将他拦在角落里。年轻人并不像日耳曼人那样高挑,而且身量还没有完全长成,胸膛单薄得很,几乎像肖邦一样苍白和清癯。他几乎被博士的宽肩膀完全挡住,光线也暗了下来。波兰的电车晚上只在售票员查票的时候才打开门上的灯,混合着路灯晕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博士。”他尽量压低声音。其实他并不想叫任何人,这也没有意义。他只是想证明自己还存在,还可以说话。周围的人流在不停涌动,憔悴的妇女,被酒精毁掉健康的男人。他们穿着属于重工业工厂的工作服,都有一张疲惫麻木的脸。没有人会注意他们两个在说什么,至少他这么觉得。 博士没有回答他,只是幅度很小地回一下头,对他挤了挤眼睛。 对于阿历克斯来说,任务就意味着连串的麻烦。如果可能,他真的想从中央情报局永远跑掉。然后死气活掰地在他老爹在马里兰州蒙哥马利市的公寓里占上一个房间,然后不管那位可敬的老先生如何唠叨,他只管干吃饭,并且按月收取零花钱。反正老家伙如果后悔,只能后悔在二十多年前把刚会走路的他从纳粹德国抱出来。 而不是像现在那样,在欧洲各地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一气。而且后面还跟着一个克格勃行动小组,时刻准备着把他像对付一只可恶的过街老鼠那样打死,然后扔到多瑙河里去。不能抱怨,不能停止。每个人都是这庞大冷战机器上的一个螺丝,如果稍有松懈,那么整个行动链条就会崩塌。 这个晚上太冷,而身上这身旧西装的料子又太薄了。这么冷的晚上本来就应该缩在铺了三英尺厚的鸭绒垫子的床上,背后倚着四个枕头手里捧一本——什么都好,千万别是该死的反间谍小说——然后深更半夜还不睡,反复去冰箱里拿东西吃,直到老头子怒吼着冲过来拉电闸。 他摇了摇头,觉得不能再想了。刚才他在月台上看见了那个有麦草色头发,很壮实的小个子和他挤上了同一列列车,就在隔壁的车厢。今晚会上演一场好戏,他得费神想想自己该有什么台词。这里是华沙,不是原始森林,更不是莫斯科。克格勃的特务也得投鼠忌器,自从八月的布拉格事件之后他们的名声已经足够糟糕了。 阿历克斯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身上带着的装备,除了藏在手表带里的一根钢丝外什么都没有。和那些喜欢稀奇古怪用具的英国同行不一样,他似乎更像那些年长的所谓“老式间谍”。低调冷静,喜欢使用不会发出声音的冷兵器,坚信最简单的物品也最实用。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旅行纺织品推销员,旅行包里满是样品。哦,如果可以用那成卷的破布头砸死一个克格勃。 奥绰塔是华沙西郊的一个小站,月台只有不到二十米长。他向车窗外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博士和菲利克斯,接着微闭上眼睛装睡。一个呵欠连天的列车员过来查票,跟着她后面的是一个戴着俄罗斯式皮帽子,满脸络腮胡的哥萨克人。哥萨克人挨着阿历克斯坐下来,一双穿着十二码大皮靴的脚高高翘到车窗窗台上。列车空得很,他们这节二等车厢里只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阿历克斯轻轻一皱眉,看似迷糊地睁开了眼,挪到另一排椅子上。 络腮胡子哥萨克人立刻粘了过来。同他的外表丝毫不相称,手指倒是很灵活地向阿历克斯的衣袋里钻。外衣口袋里除了一团脏兮兮的手绢和一盒火柴,两个曲别针外什么都没有,他似乎不满意,又向裤兜里摸去。 阿历克斯迅速盘算着,他的车厢是距离车头的第四节,前面三节都是头等车厢。后面一节至少有一个克格勃特务——似乎还是那个比较难对付的组长,身边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偷。而且,太好了,作为晚饭的一个夹酸黄瓜的面包卷根本喂不饱他,现在肚皮里正开始合奏瓦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第四幕。 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向克格勃特务所在的那节车厢走过去。反正以他的血糖量准挨不到天亮,要去餐车只有经过那节车厢。小偷似乎舍不得放开这只肥羊,也紧紧地贴在他身后。阿历克斯暗中用手肘顶了顶小偷的肋部,好家伙。真不愧是鞑靼人的子孙,这家伙带着好大一把刀子。 列车员刚刚经过,各个车厢之间的门还没有关。门口各亮着一个乒乓球那么大的红灯泡,只能照出个模糊的影子。克格勃组长坐在车厢中部偏后的地方,双手抱肘闭着眼睛似乎也在假寐。阿历克斯的鞋子本来就不合脚,此时故意踢踏出很大动静。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警惕地看着面前完全不搭边的两个人。是他在找的目标之一没有错,但并没有那个大学生,还不到需要他动手的时机。他必须继续等待。 “是他,你快跑!”阿历克斯突然向后猛地一推小偷的肩膀将他向来路撞去,自己借力像灵缇犬一样嗖地跃起,一下子撞进了后面人比较多的餐车。 小偷瞪大眼睛,呆住了。 克格勃先生大睁眼睛,似乎也呆住了。 五. 奥尔加拉开书房的窗帘,昨夜下的雪将院子里榛树的树枝都压弯了。十一月的莫斯科,正是滴水成冰的严冬。上天仿佛对于这片土地特别苛刻,让夏天极为短暂。长达十个月的冬季仿佛笼罩在头顶的冷战阴云那样,永远盼不到尽头。 走廊里传来了手杖点在硬木地板上的响动,笃,笃,笃。节律如她两年来听到的完全一样,时间久了却能隐约感觉到这脚步声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那个人年纪已经太大了,而且他在年轻的时候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斗争和磨难。奥尔加在尚未从401学校毕业的时候便开始崇拜克格勃历史上最伟大的侦查员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将军,而在成为他的秘书的时候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将军因为内部的叛变而被美国人逮捕,直到两年前才因和被击落的U-2侦察机驾驶员交换而被释放回国。 “早上好,将军同志。”奥尔加为老人开门,将军的爱犬“比姆”也从桌子下站起来,冲他摇了摇尾巴。 “早上好,奥尔加。”老人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将手杖靠在书架边上。比姆在他脚边的小地毯上躺下,这是一条良种肯特猎犬,全身白色,只有左边耳朵和右前腿是黑色的。伊萨耶夫将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在从美国被释放回国的时候得知,他的妻子也在那几年中去世了。他为克格勃奉献出了自己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奥尔加熟练地将桌上的文件分类,整理到架子上。老人静默了一会儿,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胶囊。对着光看了看,合水咽下。常年过大的精神压力早已摧毁了他的健康,年轻的女秘书甚至觉得他就像一棵被经年风雪吹弯了的老松树,一待春天冰消雪融就会彻底支撑不住而倒下去。 “有瓦洛佳在波兰的消息么。”老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嗓音却依然是圆润柔和,像老旧的俄式茶炊,在壁炉火苗上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 “没有,将军同志。瓦洛佳没有与我们联系。”奥尔加翻看着一本绿色硬皮笔记本。“我们的柏林情报站和维也纳情报站也没有最新消息发送过来。” 老人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这简短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间谍工作永远需要大量的思索,不停的与自己争辩,这是一盘下不完的国际象棋。,并不像长跑那样一旦挺过一个极限便可以由惯性带动双腿,而是需要不停的进攻,防御,拼杀,直到有一方被逼进死角。奥尔加没有说话,她在等待着这个身经百战的老侦查员判断出准确的形势。可是这次他沉默的时间真的是太久了,她简直以为老人已经睡着了。才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将军?” 老人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制止她的话。随即按住了领口,手指收紧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许久才又一次开口。“瓦洛佳那边暂时不必过多联系,但一定要与‘浮冰’保持联系。” “他也没有消息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期间我们的情报站与他联系过一次,但是没有回应。”奥尔加用铅笔在小笔记本上写了几句。克格勃的特工通常没有代号,在外行动时都以编号相称呼。而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总指挥伊萨耶夫竟然给行动的主角起了一个临时代号。 “你觉得,在海面上漂浮的冰山是什么样子的?”老人又闭上眼睛,仰面坐在椅子里。比姆蹲坐在他脚边,老人伸手揉着它那只黑色的耳朵。“它绝大部分隐没在水面下,在海平面上的部分也慢慢融化,变小,消失。” “它越飘越远,有时候我也在想,它总有离开我的视线的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它很渺小,在海面上只是那一个白色的小点儿,但它的力量是难以控制和预料的……”伊萨耶夫摇了摇头。“或许我们都错了。” 奥尔加合上了笔记本,老人的话语在她脑内构造出一副不祥的画面。与她在科尔夫见到的雄伟银蓝色冰川不同,这幅景象中只有漫无边际的黑色海面。一块浮凌摇荡在浓厚的黑暗中,孤独,随波逐流,是一点单薄纯粹的白。 “你总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好像一个从沼泽里爬出来的老妖怪?”博士从打字机上抬起头来,看着桌子对面的菲利克斯。灰色头发的年轻人正用一支铅笔在便签簿上乱画,怎么都抹不出像样的形状。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冒出头来晒晒太阳吧,小伙子。”博士将打字机推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副便携式的国际象棋。“有没有兴趣和我来一盘?” “我……从前很少下象棋。”菲利克斯觉得手心有点出汗了。 博士熟练地将棋子摆上盘面。并不如菲利克斯所想那样,他们的行程并不紧促,仿佛是在绕一个大圈子。菲利克斯总是躲在旅馆里很少在外面露面,甚至有时候博士也不在,只是将他一个人锁在房间里。慢慢地他不再害怕,或者说是已经开始麻木了。就像一架被扔出去的纸飞机,只能被风托着向前飞去。他执黑先行,很规矩地摆开了西班牙开局。 “我只是对您有点好奇。”他抬起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对面的中年人。“……没法说。我……就是好奇。” “没什么可好奇的。”博士随手推动棋子。“这是我的工作,就像教师,医生,邮递员一样。只是一份职业而已。” “并不是职业……而是,您本身。”菲利克斯有些慌乱地摇摇头。“我很好奇您怎么才能做这样一份职业……”他想起了什么,迅速补充了一句。“老纳海姆先生说您在毛特豪森集中营救过他,您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 博士将自己面前的白车向左推动了两步,踢掉了菲利克斯刚刚走出的一个卒子。“我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争,无论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小伙子,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你瞧,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家伙。没有家,常年在欧洲晃荡。”他揉了一下自己的左手。“不用看,我十多年前就离婚了。” “……对不起。”菲利克斯一手托腮,用指甲划着刚从棋盘上拿下来的一个黑马玩。 “职业病。”博士撇撇嘴角,看不出是笑还是自然反应。“女人总是希望,也应该拥有一个安定和平的家庭。谁都不愿意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丈夫脸色苍白地站在窗帘后面,手里握着打开保险的手枪。”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叹息。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回忆了,过去的记忆总是不那么愉快,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长越大,越结越硬。而回忆的时候脑子里似乎也不会再乱流翻滚了,他只是平静地叙述这些事情,因为他对它们很熟悉。 菲利克斯当然不会知悉博士的这些心理,他正埋头研究棋局。想了半天才将黑后向左推了三步,伸手从衣领中拉出一根挂着圣母像的银链子看了看,又放了回去。“我父母……他们很早就不在了,他们说我母亲是右翼分子。……这是我妈妈给我挂上的,您还记得吗,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畔的纤夫》?里面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学生就有一条这样的圣母像……”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整个欧洲仿佛都被分成了两部分,有一半的人成为了各种左派:共产党,托派和毛派。而另一半的人也就相对变成了右的一边。在法国或意大利,如果父母逼着一个叛逆期的年轻人去教堂做礼拜,那么他或者她大体都会宣扬自己是属于某一派的共产主义者。而在华约国家,波兰,捷克或者罗马尼亚,这就会成为一个与人身安全切切相关的问题。菲利克斯短促地抽了一下鼻子,博士安慰性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挪动一下己方的王后。“你想没想过今后要怎么办?” 菲利克斯点点头,又慢慢地摇摇头。“哪来得及想那么多,我现在只觉整个世界都乱套了,我觉得我得用很长时间才能安静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中年人。“谢谢。” “你为什么要谢我?”博士收回按着对方肩胛的手,皱眉看着桌上的棋局。“倒是有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说‘谢谢’了——实际上,”他用右手食指的指节蹭了蹭额头。“没有任何人愿意对我们说任何话,我们就是飘在这老欧洲的影子。——你看看,是不是快要将军了?” 菲利克斯伸出手指按着己方的黑王,博士的一个车停在距离它不远的G6位上,后面白后正好封死了去路。他应了一声。“是,我输了。” 他重新摆好了棋子,双手十指交握,灰眼睛明亮得像银子。“我这一局打算赢您。” 他没有看到博士——麦克尔。马什深蓝色的眼睛底层突然闪过一丝暗色。回忆总想一块糖,不去舔它就感觉不到它的味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回忆总是海潮般涌上来,国际象棋黑白相间的棋盘,午后的阳光,纤细洁白的手指,领口挂着的银链子在阳光下的闪光,明明面前这个孩子和当年完全不同——他又一次推开了一个卒子。 六. 他在做梦。 梦境很清晰,触感真实。每次都是这样,反反复复好似一台破旧的唱机,嘶哑地播放着同一首曲子。那个幽魂早已死去很久,却在他的记忆中永远徘徊,不得离开。仍然是最喜欢的姿势,双手环过他的脖子,下巴用力压在他的肩上。却没有熟悉的重量和温暖,没有呼吸和心跳。好像那只是轻飘飘的一团云气,一个鬼魂。只是血,流不完的鲜血,从掌心缓缓流下来,粘稠滚烫。 你还记得我。还记得我。永远是甜润的少年的声音,柔软温暖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每次抚摸,都会发现一条新的皱纹。 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额头在手肘上压得太久了,视线一片模糊。阿历克斯坐在窗台上,嘴角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并没有看着他,侧像在傍晚灰蓝的天光下是刚峻的冷色调,只是烟头在明明灭灭地闪着一点红光。 “早,爸。”阿历克斯看到他已经醒了,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我刚到。” “早。”他看看腕表,下午四点二十分。刚才菲利克斯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他在桌前看报纸,不知怎么的就趴在桌子上迷糊了过去。“小心被警察当成撬门贼。” “我是从排水管爬上来的,撬的是窗户。” 金发年轻人在烟灰缸里按灭了还剩一半的香烟,拉开椅子坐下。“我累死了,也饿瘪了。——还有吃的吗?你买的那点面包卷太少了——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糟糕的,先听哪一个?” 博士没有回答,却向侧边一扬脸。菲利克斯正蜷缩在两把并排起来的椅子上,这几天的逃亡生涯使他疲惫不堪,下巴都明显地尖削起来,眼睛下面有明显地两抹灰影。这时他总算睡着了,以一种看上去极不舒服的样子蜷缩在那小小的一片平台上。床上的被子被拉开过,但又被一种能感觉到的暴躁推到了地上。博士叹了口气,轻轻地走过去将自己的外套盖在男孩身上。“随便,好的吧。” “到目前为止还一切都在计划之内。”阿历克斯看到桌上的棋盘,高兴地拆开来,摆上棋子。“来一盘吧老爹,好久没和你下棋了。” 他有二十五岁了吧?马什用力地揉了揉额头。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是人类和所有动物的天性,而阿历克斯带给他的感受却不同于有史以来任何一个父亲。他顽强地继承了来自他母亲一方的美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像当年的莱因哈特。而他们之间又是如此的不同,就好像两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苹果,只有切开来品尝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差异。他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推动己方的棋子。“坏的呢,这一半才是最关键的吧?” 他们连下棋的习惯都是如此相似。阿历克斯似乎不需要任何思考时间,总是在他刚刚走完一步的时候就迅速推动一枚棋子。“坏消息就是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对头。这次派来的克格勃灰狗都不好对付,今天早晨要不是巧合我早就被那个组长掐死了。但总是巧合,不可能这么巧。” “有时候过分地多疑也不是什么好事情。”马什沉思,按着C3格上的一个马。思忖许久,才缓缓地推动了它旁边的王后。“阿历克斯,你要是栽跟头也一定栽在多疑上。” “阿尔德里希——阿尔德里希。埃姆斯,就是我们在华盛顿的人,他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阿历克斯岔开了话题,边打呵欠边向嘴里塞着马什刚从抽屉中取出来的奶油小甜饼。“据说是个好姑娘,叫什么莉莉还是玛丽还是凯莉的,博物馆的解说员。我打算——我打算结婚之后就不干了,找个安生点的工作,省的老婆和我妈一样跑了。” “好吧,但愿你这次能结婚成功——别动那个马!”马什一把拍开了阿历克斯的手。“走哪儿去了?!” “车二平五,正好把那个马踢掉。”阿历克斯耸耸肩膀,把吃掉的棋子从棋局上拿下来。“等他醒了你们和我一起走,我带他到郊区,找个小火车站你们连夜赶去波兹南。我去准备点东西,以便你违反国际公约。” “要水银,我不习惯用甘油。”马什皱着眉将黑王向左推到边界。 “很好,看来如果将来我被政府炒鱿鱼之后可以干军火贩子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阿历克斯随手扔下白象。“将军了——喂喂,天亮了,起床干活了!”他推了推正蜷缩在椅子里的菲利克斯。“和我出去遛一圈,去找人借点东西。” 菲利克斯本来睡得久不沉,被他一推惊跳起来险些摔到地上。“你……怎么了?” “去帮我个忙,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去找点老头子要用的东西。”阿历克斯飞快地穿上外套,在领子下面压了一条厚实的格子围巾,随手又将棋盘上一个卒子向前拉了两步。“不用看啦,博士,您已经被逼到死角里去了。——快点,我们得在一个小时之内回来,你们最好在天黑前就上火车,天亮就到波兹南了估计还要折腾一场——” 他拽着还在迷糊的菲利克斯出了门,马什揉揉额角活动一下僵直的脖子,慢吞吞地收拾着棋子。“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胡下棋!” 此时正值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当菲利克斯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冻透了之后他们终于拐到一座俄式建筑门口。“你要……找什么?”菲利克斯想了想,还是换了个用词。 “体温计,五个或者六个,最少四个。”阿历克斯看了看手表,摘下围巾挂到菲利克斯脖子上,他自己的脸颊被冻得通红。他搓了搓手指,一手拉着菲利克斯走向大厅里的平面图。“来,小子,我来给你找点事情干干。”他差不多和菲利克斯一样高,步子却跨得要大得多,菲利克斯被他拖着一路小跑。 “我可不会……找东西。”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抗议一句。 “是‘clepo’,——或者,干脆露骨点,‘aufero’。”阿历克斯根本不回头。菲利克斯注意到他走路时几乎不发出脚步声,轻飘飘的似乎全无重量。“你还没大学毕业,压根儿没资格在我面前装学究。”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己用语的过分尖锐,伸手拍了拍菲利克斯的后背。“得啦,活到老学到老,没什么东西是搞不会的。体温计都放在护士站旁边的消毒间里,你放风,我进去摸一把就走。” “你要是一个人怎么偷?我的意思是,怎么搞?”菲利克斯好奇地看看他们刚刚拐进来的这条昏暗走廊,隔壁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个小孩大概是刚打了针,哭得撕心裂肺。 “在门框上粘镜子或者玻璃纸。”阿历克斯推开走廊里的窗户,凉风嗖嗖地灌进来。菲利克斯不由得打了个喷嚏,阿历克斯满意地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塞给他。“不是用来擦鼻涕的。拿着它站在走廊口,有人来你就咳嗽,然后想个办法给我绕开他。就两分钟,要卸他们的离心机用不了多久。” 那是两张已经揉得看不清上面字迹的处方笺,菲利克斯感到又好笑又兴奋。他踮着脚走到走廊靠楼梯的入口,看着阿历克斯将消毒间的门推开一条细缝,嗖地钻了进去。 阿历克斯抽了抽鼻子,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工具包。里面是一套钟表起子和配套的小拆卸工具,专门对付精密的仪器和定时炸弹。医院用的体温计全都放在带有消毒装置的离心甩脱机里,上面的锁对于他而言只是半分钟的工夫。只是他有点想不明白明明可以在药房买到的东西为什么行动负责人一定要他到医院来偷,而且一定要带上菲利克斯这个绝对是个包袱的家伙。 或许拿到什么东西根本不重要,只是这个过程罢了。他决定不去猜测博士的想法,卸下了离心机开盖处的一个螺丝。这东西本不为保密所用,除了一个锁别的地方都不堪一击。掀开盖子下面是一排排裹在纱布囊里的体温计,倒不出来。 他刚找了把镊子一根根向外夹,外面传来菲利克斯的咳嗽声。他连忙将已经到手的战利品向裤兜里一塞,扣上盖子来不及再锁就从门缝闪了出去。随手用一根特制钢丝一钩,门从里面锁上了。来检查的护士顶多是认为门被风吹得关上了,自动碰关了扣锁。时间太紧,他只够夹出来四支体温计,估计够了。他只需要里面的水银来制造水银达姆弹,博士总喜欢在手枪里放上一两枚这种缺德的东西。 “有人?在哪里呢?”他一把将还站在走廊口探头探脑的菲利克斯拖进阴影里。 “没人……刚才他们用消毒水喷走廊,呛得我直咳嗽。”菲利克斯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揉着后脑。 “你真是个战场上的意大利人!”阿历克斯火冒三丈,恨不得将这个累赘当场掐死。 七. 火柴的亮光一闪即过,在暮色中显得美艳温暖。艾伦。杜勒斯将他那根著名的英式直杆烟斗含在嘴里,满意地喷出一口烟雾。“阿尔德里希,波兰那边怎么样了?” “下午两点的时候阿历克斯发来一次电报,目前为止一切正常。”埃姆斯中尉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纸条,放在情报局长的办公桌上。 杜勒斯将纸条拿过来,将眼镜推到鼻尖上仔细看了看,凑在烟斗上点燃。“唔。”他挥手示意华盛顿情报站的通讯处中尉坐下。“喝红茶的话,自己倒。” 中尉紧张地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知道这位在二战情报战场上打拼过的局长大人每次思考的时间越长,提出的问题或建议就越难对付。“阿历克斯——” 杜勒斯举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打断了他。“这里面有个熟人与我们作对。” “您是指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 杜勒斯点了点头,望着天花板继续大口地喷出烟雾。“伊萨耶夫——施季里茨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人,也是一个很棘手的家伙,他已经将我们摸透了。中国的军事家孙子说过,同时知道对方的情况和自己的情况,才会在军事行动中获胜。而伊萨耶夫,就是一个足以获胜的人。” 中尉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又推了推眼镜。“所以阿历克斯……” “阿历克斯是个好小伙子,我知道。你是他的好朋友,我也知道。”杜勒斯和蔼地笑笑,用烟斗的直杆部分指了指埃姆斯中尉。“但你没有必要为阿历克斯担心,完全没有必要。他在这次计划中只是执行者之一,不是任务负责人。” 中尉知趣地没有说话,他知道他此时完全没有插嘴的资格。任何组织的内部都随时伴随着权力斗争和派系排挤。杜勒斯先生已经是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了,或许在这个位子上最多只能再待三四年,在这三四年内他必须为自己选好继任。情报机构与政治党派完全不同,在一个情报机构内永远不会有光鲜明亮的竞选。演讲、和支持者握手、亲吻婴儿。只有少数几个人的寡头会议,从几个心狠手辣缺乏人性的候选人之中推举出最缺乏人性的那一个。杜勒斯先生的继任者大概还是会从自第二次世界大战起就和随着他在欧洲战场打拼的那几个情报员之中选出来——他们现在大多是欧洲或东南亚的情报站长或者分局负责人。大多刚过五十岁,正是一个“情报政治家”最好的年纪。 中尉很明白。在中央情报局最重要的下属单位之一,欧洲分局的负责人麦克尔。马什先生走到怎样的一步关口了。他是在伦敦受的基础培训,虽然与位于维也纳的欧洲分局关系并不是那么紧密,但作为分局重要情报员阿历克斯最好的朋友,他还是捏了一把汗。 “当局者迷。”杜勒斯先生充满深意地笑了笑,将烟斗里残存的灰烬磕在烟灰缸里,顺手将茶杯里的残水倒了进去。 麦克尔。马什费力地咽下一个呵欠。夜间火车对于任何旅客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他这样已经有些上了年纪,又好几天没好好休息的老头子。列车钢轮在铁轨接缝上撞出有节律的咔嗒声,他困得要命,但该死的就是睡不着。 菲利克斯坐在他对面,毫无睡意,灰眼睛明亮得像刚擦过的镜子。“您……”他轻轻地笑了。“其实我也很累,但我睡不着。我一直在害怕。” “那要不要给你讲个故事?”马什耸耸肩,从西装口袋里取出烟盒。得到对方肯定后自己点了一支香烟,又弹了一支递给菲利克斯。菲利克斯摇摇头,没有接。 “也是在火车上的故事呢。那时候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有一次出完任务,从德瑞边境搭火车到柏林。因为任务问题,穿的是便装。路上碰见了两个笨蛋,正好是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在欧洲的行动小组里的两个家伙。当然了,他们只是小把戏,不认识我。那两个家伙化装成大学生,居然在车厢里就开始谈论政治局势。我故意问他们,假如这车厢里有一个便装的秘密警察怎么办,结果,哈哈。”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旁边年轻人的表情,尴尬地笑了笑。“很没意思是吧,我向来不会怎么讲故事。” “不是,我觉得……这里面怪怪的。”菲利克斯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我觉得……我觉得这种话不像是您问出来的。” 马什笑了笑,揉揉年轻人的后脑。“我当年还不到三十岁,也只是和他们开个玩笑而已。” 菲利克斯不相信地摇摇头,转脸看着车窗外黑沉沉的夜。外面偶尔闪过一星灯火,转瞬即逝。 马什手中的香烟燃到了尽头,他无力地将烟蒂按灭在撕开的烟盒纸上。时间就像一面哈哈镜,将过去的事情,无论是美的还是丑的,都扭曲变形。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都特意极力回避某些人的存在,但他们永远在那里,逃不掉,躲不开。他揉揉眼睛,朦胧中那个有一头灿烂金发的年轻人还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天青色眼睛促狭地眯起来。 只是他的脸色永远那么苍白,怎么叫他,他都不会有回应。他只是那样一个虚飘飘的影子,顽固地存在在时间中不肯死去。马什用力闭了闭眼,幻象消失了。他面前只是一个带着愁容的波兰男孩子,灰眼睛黯淡下去,像天色未朦时候的湖面。 八.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喜欢在自己书房的壁炉边看窗外的景色。他拒绝了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为他配发的高级公寓,而是固执地住在这所1905年建筑的旧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父亲的房子,老人在白俄罗斯被土匪绞死时他流下了成年后的第一次眼泪,哭得像个孩子。他在这里结了婚,而他的妻子萨申卡却只能在这里等了他一辈子。最后她身患癌症,呼唤着他的名字死去时,他在美国人的监狱里。他唯一的儿子小萨沙在这里出生,孩子走上了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为红军侦查员潜伏在驻布拉格的德军中,却因为通讯信息不确凿,被占领布拉格的红军部队当成德国盖世太保而枪杀了。 天色渐晚,阳光将披着白雪的桦树林从深黄染成淡橘。老人独自坐在阳台上,女秘书为他准备好晚饭后就已经回家去了。爱犬比姆刚从外面玩耍归来,身上还带着树林里潮湿的寒气和泥土青苔的芳香。它乖巧地在门口的垫子上蹭干净爪子,叼起老人的手杖跑过来等待着主人的表扬。 “好啦,小伙子,狗东西。”老人爱抚地拍拍比姆的耳朵,接过了狗儿殷勤地衔给他的手杖。就在去年夏天他还不是如此依赖这个东西,而现在他的腿脚愈发不灵便了。连带着比姆到树林里去散步,钓钓狗鱼,也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俄罗斯的冬天过于寒冷,连骨头都冻住啦。他有时候会如此解释,但他明白,自己真的已经老了。每年,后来几乎是每个月,他都会接到几封讣告。当年的某个战友,或者敌人,已经蒙主召唤了。而他自己也好像是被上帝落在了这里,随时都可能被带走。 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重量压在手杖上,终于支撑着站了起来。或许是坐得太久了,腰和右边膝盖一阵酸痛,踉跄了一步终于站稳了身子。比姆摇摇尾巴,叼起他刚刚看过的报纸跟在他身后。 房子不算大,但对于一个行动已经开始不方便的老人来说就过于空旷深邃了。奥尔加将为他准备的晚餐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壁炉里茶炊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伊萨耶夫将一块夹肉面包放在比姆的盘子里,狗儿早已习惯了这冷清的厨房,像孩子那样跳到属于它的椅子上叼起面包开始咀嚼。 要是萨沙还活着,或许会有一两个孩子在这里玩耍吧。像萨沙那样也有着浅色的金发,蓝灰色大眼睛。祖父会将他们抱在膝上,给他们讲一两段俄罗斯民间传说或者卫国战争时候的战斗故事。伊萨耶夫悲哀地摇摇头,看壁炉里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比姆黑亮亮的眼睛里。他在1944年冬天的汉诺威见过萨沙最后一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讲。那时候的第三帝国已经风雨飘摇,帝国保安局的汉诺威情报站里也乱成一团。萨沙跟在一个金发的德国军官身后,只是在电报发报间里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那时候他装作在拨电话,萨沙手中为他的长官捧着大堆即将要销毁的文件,甚至倒不出手去和他握一下手。 威廉,威廉。德罗恩。他只记得萨沙在德国的名字,这个假名同样写在萨沙的死亡证明上。那个孩子没有对解放布拉格的苏联军队说他是红军侦察员,甚至也没有向安全事务委员会上交他在布拉格期间所收集的情报,纳粹在捷克的一大部分秘密文件和银行账户信息。他作为捷克保安大队总队长的副官而死去,甚至连遗体都没有留下。和一些投降后自杀的纳粹战犯一起在他们自己建立的集中营里火化,骨灰被抛洒,做父亲的甚至不能站在他的坟墓前叹息一声。 比姆吃完了它的晚餐,在火炉前蹦跳嬉戏。伊萨耶夫为自己倒了一杯浓浓的茶,从领口拉出那条盛着萨沙一绺金发的项链装饰盒。从德国逃出后他一直没有换掉这个椭圆形的银质小盒,这是他和早夭的儿子唯一的物质联系。那绺铂色的头发还很细,很柔软。微微打着卷儿,是萨沙很小的时候剪下来的。有一年夏天他得到了短暂的休假,带着妻子和儿子到列宁格勒去参观艾尔米塔什东宫博物馆。萨沙才不过四五岁大,骑在他的脖子上…… 他摇摇头,感觉自己不能再想了。突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拾起手杖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到了书房。颤巍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照片,架上老花镜仔细地查看起来。那只是一张青年的侧面像,拍得很模糊。他用放大镜瞄了好久,终于做了决定。 “奥尔加。”他拨通了女秘书的工作电话。“马上联系瓦洛佳,有一个目标必须马上被清除。” 阿历克斯觉得自己被盯上了。 虽然已经作为假诱饵在波兰跑了一个礼拜,但今天的感觉异乎寻常地坏。他从十六岁起开始从事这个有前途的行当,迄今为止已经九年了。虽然不像那些在中东和越南的同行那样整天出生入死,他也可以自豪加骄傲地说,世界上除了某些情况下的那么一丁丁点儿麻烦,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住他。——而据他自己说,这所谓的“一丁丁点儿”只是因为他完全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和过于——好吧,按他的要求是“精干”这个字眼儿——的身材,他迄今为止都没有交上一个合适的,能够长时间相处的女朋友。哪怕其中一个叫艾琳或者卡琳还是罗琳的是卢浮宫博物馆埃及文物展区的管理员。 他装作在书店橱窗里看当日报纸的头版消息,从玻璃反光上看了看身后。他走路的动作仍然像在维也纳大学里那些大多有着某某贵族后裔头衔的同学那样昂首阔步,很少回头。这当然是个好习惯,任何鬼鬼祟祟的人在这样一个可敬的苏联国家里都会成为警察的怀疑对象。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每个人都在从大使馆的保险箱里向外摸绝密文件,而是觉得在这社会主义工人天堂中肯定有些吃不上土豆炖牛肉,或者更差劲的什么东西的人打算练练开锁技术。 有一个姜黄色头发的高个子从下午一点半他在波兹南车站下车就跟上他了,像条鮣鱼一样怎么都甩不脱。阿历克斯觉得很无所谓,他向来都是一个容易被跟踪的对象。当时刚进入维也纳大学经济系时马什就同他谈过,是想在中央情报局欧洲分局工作还是找一家欧洲的投资银行去做个普通职员。反正我倾向于后一个,父亲的脸很严肃。中情局的工作会拖垮了你。 他当时刚和一个女朋友分手,于是毫无迟疑地选择了前者:至少这样我们父子之间还能多一点共同话题,或者,你不那么容易把我从吃蹭饭的公寓里撵出去。 他大学期间就开始渗入美国人在欧洲编织的情报网,学习怎么在上面当一只小蜘蛛。最初是在办公室里扫地倒茶水,打字送文件。偶尔当当“猫咪”,去各个使馆或线人联系点收取他们拍摄的绝密资料胶卷或文件。谁都不会怀疑一个看上去不到十五岁,女孩一样清秀的少年。后来便是同任何一个普通的新人那样出外勤,抱着AU-90狙击枪在某座建筑顶楼趴三天三夜,只为了开一枪将某个华约军事领导人或者难缠的克格勃官员的脑袋从肩膀上撸下来。再后来就发展了自己的线人,编起了颇具规模的私人情报网。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只待着老家伙早点干够了这份工作回到本土养老退休,他就可以顺手将一大半权力和关系接过来。 姜黄色头发的高个子伸手到后腰摸了摸。阿历克斯立刻反应到这家伙带着枪,肯定是想要在一个僻静点的角落里把他结果掉。无论是马卡洛夫系列还是维克托,子弹打在身上总不是那么舒服的事情。他在路边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夹在腋下,眼睛余光打量着街道,快步走进了拐角处一座东正教礼拜堂。 八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喜欢在自己书房的壁炉边看窗外的景色。他拒绝了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为他配发的高级公寓,而是固执地住在这所1905年建筑的旧房子里。这是属于他父亲的房子,老人在白俄罗斯被土匪绞死时他流下了成年后的第一次眼泪,哭得像个孩子。他在这里结了婚,而他的妻子萨申卡却只能在这里等了他一辈子。最后她身患癌症,呼唤着他的名字死去时,他在美国人的监狱里。他唯一的儿子小萨沙在这里出生,孩子走上了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为红军侦查员潜伏在驻布拉格的德军中,却因为通讯信息不确凿,被占领布拉格的红军部队当成德国盖世太保而枪杀了。 天色渐晚,阳光将披着白雪的桦树林从深黄染成淡橘。老人独自坐在阳台上,女秘书为他准备好晚饭后就已经回家去了。爱犬比姆刚从外面玩耍归来,身上还带着树林里潮湿的寒气和泥土青苔的芳香。它乖巧地在门口的垫子上蹭干净爪子,叼起老人的手杖跑过来等待着主人的表扬。 “好啦,小伙子,狗东西。”老人爱抚地拍拍比姆的耳朵,接过了狗儿殷勤地衔给他的手杖。就在去年夏天他还不是如此依赖这个东西,而现在他的腿脚愈发不灵便了。连带着比姆到树林里去散步,钓钓狗鱼,也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俄罗斯的冬天过于寒冷,连骨头都冻住啦。他有时候会如此解释,但他明白,自己真的已经老了。每年,后来几乎是每个月,他都会接到几封讣告。当年的某个战友,或者敌人,已经蒙主召唤了。而他自己也好像是被上帝落在了这里,随时都可能被带走。 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重量压在手杖上,终于支撑着站了起来。或许是坐得太久了,腰和右边膝盖一阵酸痛,踉跄了一步终于站稳了身子。比姆摇摇尾巴,叼起他刚刚看过的报纸跟在他身后。 房子不算大,但对于一个行动已经开始不方便的老人来说就过于空旷深邃了。奥尔加将为他准备的晚餐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壁炉里茶炊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伊萨耶夫将一块夹肉面包放在比姆的盘子里,狗儿早已习惯了这冷清的厨房,像孩子那样跳到属于它的椅子上叼起面包开始咀嚼。 要是萨沙还活着,或许会有一两个孩子在这里玩耍吧。像萨沙那样也有着浅色的金发,蓝灰色大眼睛。祖父会将他们抱在膝上,给他们讲一两段俄罗斯民间传说或者卫国战争时候的战斗故事。伊萨耶夫悲哀地摇摇头,看壁炉里橘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比姆黑亮亮的眼睛里。他在1944年冬天的汉诺威见过萨沙最后一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讲。那时候的第三帝国已经风雨飘摇,帝国保安局的汉诺威情报站里也乱成一团。萨沙跟在一个金发的德国军官身后,只是在电报发报间里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那时候他装作在拨电话,萨沙手中为他的长官捧着大堆即将要销毁的文件,甚至倒不出手去和他握一下手。 威廉,威廉。德罗恩。他只记得萨沙在德国的名字,这个假名同样写在萨沙的死亡证明上。那个孩子没有对解放布拉格的苏联军队说他是红军侦察员,甚至也没有向安全事务委员会上交他在布拉格期间所收集的情报,纳粹在捷克的一大部分秘密文件和银行账户信息。他作为捷克保安大队总队长的副官而死去,甚至连遗体都没有留下。和一些投降后自杀的纳粹战犯一起在他们自己建立的集中营里火化,骨灰被抛洒,做父亲的甚至不能站在他的坟墓前叹息一声。 比姆吃完了它的晚餐,在火炉前蹦跳嬉戏。伊萨耶夫为自己倒了一杯浓浓的茶,从领口拉出那条盛着萨沙一绺金发的项链装饰盒。从德国逃出后他一直没有换掉这个椭圆形的银质小盒,这是他和早夭的儿子唯一的物质联系。那绺铂色的头发还很细,很柔软。微微打着卷儿,是萨沙很小的时候剪下来的。有一年夏天他得到了短暂的休假,带着妻子和儿子到列宁格勒去参观艾尔米塔什东宫博物馆。萨沙才不过四五岁大,骑在他的脖子上…… 他摇摇头,感觉自己不能再想了。突然他似乎记起了什么,拾起手杖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到了书房。颤巍巍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照片,架上老花镜仔细地查看起来。那只是一张青年的侧面像,拍得很模糊。他用放大镜瞄了好久,终于做了决定。 “奥尔加。”他拨通了女秘书的工作电话。“马上联系瓦洛佳,有一个目标必须马上被清除。” 阿历克斯觉得自己被盯上了。 虽然已经作为假诱饵在波兰跑了一个礼拜,但今天的感觉异乎寻常地坏。他从十六岁起开始从事这个有前途的行当,迄今为止已经九年了。虽然不像那些在中东和越南的同行那样整天出生入死,他也可以自豪加骄傲地说,世界上除了某些情况下的那么一丁丁点儿麻烦,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难住他。——而据他自己说,这所谓的“一丁丁点儿”只是因为他完全不规律的工作时间和过于——好吧,按他的要求是“精干”这个字眼儿——的身材,他迄今为止都没有交上一个合适的,能够长时间相处的女朋友。哪怕其中一个叫艾琳或者卡琳还是罗琳的是卢浮宫博物馆埃及文物展区的管理员。 他装作在书店橱窗里看当日报纸的头版消息,从玻璃反光上看了看身后。他走路的动作仍然像在维也纳大学里那些大多有着某某贵族后裔头衔的同学那样昂首阔步,很少回头。这当然是个好习惯,任何鬼鬼祟祟的人在这样一个可敬的苏联国家里都会成为警察的怀疑对象。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每个人都在从大使馆的保险箱里向外摸绝密文件,而是觉得在这社会主义工人天堂中肯定有些吃不上土豆炖牛肉,或者更差劲的什么东西的人打算练练开锁技术。 有一个姜黄色头发的高个子从下午一点半他在波兹南车站下车就跟上他了,像条鮣鱼一样怎么都甩不脱。阿历克斯觉得很无所谓,他向来都是一个容易被跟踪的对象。当时刚进入维也纳大学经济系时马什就同他谈过,是想在中央情报局欧洲分局工作还是找一家欧洲的投资银行去做个普通职员。反正我倾向于后一个,父亲的脸很严肃。中情局的工作会拖垮了你。 他当时刚和一个女朋友分手,于是毫无迟疑地选择了前者:至少这样我们父子之间还能多一点共同话题,或者,你不那么容易把我从吃蹭饭的公寓里撵出去。 他大学期间就开始渗入美国人在欧洲编织的情报网,学习怎么在上面当一只小蜘蛛。最初是在办公室里扫地倒茶水,打字送文件。偶尔当当“猫咪”,去各个使馆或线人联系点收取他们拍摄的绝密资料胶卷或文件。谁都不会怀疑一个看上去不到十五岁,女孩一样清秀的少年。后来便是同任何一个普通的新人那样出外勤,抱着AU-90狙击枪在某座建筑顶楼趴三天三夜,只为了开一枪将某个华约军事领导人或者难缠的克格勃官员的脑袋从肩膀上撸下来。再后来就发展了自己的线人,编起了颇具规模的私人情报网。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只待着老家伙早点干够了这份工作回到本土养老退休,他就可以顺手将一大半权力和关系接过来。 姜黄色头发的高个子伸手到后腰摸了摸。阿历克斯立刻反应到这家伙带着枪,肯定是想要在一个僻静点的角落里把他结果掉。无论是马卡洛夫系列还是维克托,子弹打在身上总不是那么舒服的事情。他在路边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夹在腋下,眼睛余光打量着街道,快步走进了拐角处一座东正教礼拜堂。 九. “醒醒,我们到了。”马什揉了揉菲利克斯的头发,一手扯着他的胳膊将他从火车座椅上拖起来。“下车,我去打一个电话。” 他们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了波兹南。一路多亏中情局资深特工的丰富经验和敏锐直觉,幸而有惊无险。菲利克斯已经不觉得害怕了,他早已经在这个大漩涡里转晕了头。还好他知道他的终点在哪里,大约什么时候能到——他们会在波兹南呆三天,然后从卢布斯基省的思韦伯顿越境到民主德国境内。早已伪造好的柏林墙护照会向东德过境管理处说明他们是一对越境探亲的父子,一到归于联邦德国的西柏林,立刻会被送上穿梭机飞到伦敦。威廉姆。布什先生早已在那里准备好了一场面向西方的记者招待会,自己像一只玩具狗那样和官僚们照完相之后就立刻会被空投到华盛顿,等着更多的官僚来开会,解决处理这个问题。他们当然不需要一个东欧裔的年轻人,但麻烦就在于这个年轻人是一个让他们自感丢了脸的同样没有什么用的人的唯一直系亲属。于是,马什对他解释。或许在最好的一种情况中,他会被扔进一所所谓的名牌大学去混一个文凭,然后在政府的一个闲职上接着混一辈子。 事实就是这样,不过咱们总该往好处想想。中年人耸了耸肩。如果可能,今年圣诞节我可以请一次假。我们在马里兰州的蒙哥马利郡有所不错的房子,我们可以把它像从前那样,在圣诞节里里外外挂满彩灯和玩具糖果。 ——像我妻子还在,儿子还小的时候那样子。他更用力地耸耸肩膀。 “阿历克斯应该已经到了。如果在车站信件收管处有他给我们发来的电报,”中年人一手拉着菲利克斯的手肘,一手将车票递给出站口的检票员。“我就去给比尔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好下一段路。计划可能会有改变,这里是我们的第二个兔子窝。” “今天是圣安德烈节前夜。”菲利克斯双手拎着他们的行李箱,阿历克斯给他缠上的那条围巾太厚了,捂在脸上一阵燥热。(作者注,圣安德烈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被钉在X型十字架上处死。他的纪念日在每年11月30日,在前夜年轻人通常请年老的巫婆术士算命) “什么圣安德烈节?——啊。我都忘了。”马什右手仍然牢牢抓住年轻人,似乎生怕他被人群挤走了。“不过我们似乎没法怎么过了,——你过来帮我找找,阿历克斯的署名是艾伦。阿隆,应该放在第一排——” “没有。”菲利克斯来回翻了几遍那些红蓝双色印花边的信封。“我不会看错的,我在大学图书馆当过管理员。” “那就很正常,出问题了。”马什看了看手表。“火车没有晚点,那就是他被鬼缠上了。我去给比尔打电话,他会来接你——你懂法语吧?他只会法语和英语,那点子蹩脚阿拉伯语忽略不计。” “Bonjour,到此为止。”菲利克斯摇摇头。“我在高中里学了两年英语,估计能对付几句。” “没关系,反正他也不用和你聊天。”马什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五卢布硬币。“——反正今天是圣安德烈节,让老妖怪爬出他的沼泽给你算个命吧。要是我们能顺利跑出去,头像向上。” 他把硬币抛向空中,右手猛地将它拍在菲利克斯的手心里。连看都不看地转过脸去,继续翻找着硬币准备去公用电话亭。菲利克斯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他不敢往里看。只是更加用力地拽住了中年人的手臂, 直到他用法语打完电话。 他终于忍不住将拳头松开一丝细缝,眯起一只眼睛向里面看去。银光闪闪的列宁头像看着他,表情严肃。 这是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科诺申捷夫来到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的第三个年头。按他自己的标准,可谓“见多识广”。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联邦德国人,或许还有几个加拿大人,并且杀死或参与杀死过其中的一些。当年在401学校里,那个从卫国战争战场上爬下来的老家伙对一个班的菜鸟新兵第一句话就是:不要相信你的枪,它们有时候并不是最好的武器。 在城市里尤其如此。他试用过很多枪械,勃朗宁、史密斯。维森、柯尔特、伯雷塔,甚至中国产的五六式、六四式和日本产的南部十四式。但出于一个爱国的俄罗斯人的固有习惯,他还是最喜欢用二战时期就装备军队的马卡洛夫军用手枪。经过技术处改良的火药配方和更加沉重的7.62mm口径合金弹头可以让子弹在预计轨道上飞行的距离更远,威力更大。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在于配套这种手枪的消音器始终效果奇差,装上消音器之后反而像套上了一个共振腔,发出在铁皮汽油桶里敲定音鼓般沉闷又刺耳的声音。远远达不到他们的美国同行喜欢用的柯尔特,子弹出膛时候的声音仿佛只是开了一瓶香槟。技术处的人向上打了报告要求增派更高端的技术人员解决这个问题,那几张可怜的纸恐怕早已淹没在了苏联官僚体系文件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今天他的目标是一个皮包骨头,细若蒿草的小个子。或许不算小个子,至少比他的组长高上那么一两公分,却窄出至少一半。在街上要是跟掉了,那肯定是这个家伙藏在了某一根电线杆后面。目标先生长着一头连在北欧人中都不多见的灿烂金发,走路像个世袭亲王那样打着横。任何一个见习特工隔着三条街都能毫不费力地发现他。 科诺申捷夫将已经从枪套里拔出来的马卡洛夫又推了回去,他的金属女人不情愿地呻吟了一声。里面的铅芯弹会在击中软组织的片刻扭曲,变形,撕开巨大的伤口。而对于今天的目标,则很有可能变成没有目标——或许这么说不太科学,按照物质守恒定律,他的每一个分子都不会少。只是它们会变成什么——组织,内脏,脑浆和鲜血会在墙面上喷溅成大幅抽象派画作,让波兰的嫩警察把胆汁都呕吐出来。 他观察那个瘦子已经很久了。愈发怀疑中情局的头头们到底吃了什么撑着了脑子,才会让这么一个家伙来出外勤。如果是他来做决定,他坚决不会让这么一个连走路动作都像在跳维也纳华尔兹,更像是兔子蹦的家伙来给自己出丑。科诺申捷夫撇嘴笑笑,将烟蒂扔在下水道铁盖上用鞋跟踩灭。他跟着金色头发的瘦子转过好几条街,确认目标钻进了一所有红色洋葱形塔顶的东正教礼拜堂。 教堂在早些年,人们的信仰尚还虔诚的时候并不是个间谍交易的好地方,不过神甫或牧师就很难说了。或许他们会在这里接头,美国人尤其喜欢这么干。科诺申捷夫迅速做出了决定,他得跟进去。如果可能,就在这里将那个皮包骨头的家伙解决掉。不用枪,只要掐住那攥不满一把的脖子上下左右拧几个圈。他是个身高一米九零,体重二百零五磅的健壮年轻人,就算一把将那个瘦子扑倒在墙上也能撞断他几根骨头。 他跟着目标钻进了礼拜堂的小门,里面很僻静。这不是礼拜天,大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仔细一听还有咯噔咯噔的鞋跟敲在硬木地板上的声音,目标像一只被猫追到角落里的耗子,已经开始玩命的逃窜。科诺申捷夫摘下手套活动了一下手指,那个家伙太瘦了,说不定掐死他的时候颈骨都会刺穿皮肤,划破他的手。他大步走向主日学校的教室入口,一脚踹开被从里面插上的门。太好了,目标像一只躺在带有钟形盖子的餐盘里的烤羊羔那样等着他,只差在嘴里含一个苹果了。金色头发的瘦子蹲在一排用来放儿童版圣经的书柜前,正慌慌张张在一个抽屉里掏什么。科诺申捷夫像一只老虎那样像他扑过去,瘦子被锁进了一个由书柜和墙组成的死角,无处可逃。 他刚要用手掌外沿砍上目标后颈的延髓神经结点,瘦子猛地一缩身泥鳅一样从他手下滑过去。左腿向后一蹬墙壁,嗖地撞进他怀里。并没有多少分量,身材结实的克格勃特工甚至连摇晃都没晃一下,却感到右大腿末端腹股沟处一阵森森寒意。 对方手中银光一晃,那把柳叶形小刀带起极小的一粒血滴正好甩到科诺申捷夫脸上。他杀过人,自己也流过血,但从没有一次鲜血让他感觉如此的恐怖和恶心。他明白自己的腹股沟动脉被划开了,那是全身最危险,最难以止血的地带。应该喷溅出两米远的血泉被厚重的大衣挡在里面,泡成一团肮脏的抹布。过于迅速的失血让他如遭电击,仿佛冰冷的水银替代了血液流过全身。他支撑不住地单腿跪下,牙关格格打颤。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而下颌却被冰凉柔软,蛇一样的手指掐住了,无法活动。 救命。他无声地喊出来,然后彻底,永远地失去了知觉。 十. 菲利克斯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包铁木门,里面黑洞洞的,有股子陈年家具和地毯发霉的味道。那个叫做比尔的年轻特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先进去。他抽抽鼻子,走道里的空气温暖凝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鼻尖和耳朵都已经冻得发僵了。在这狭窄低矮的走廊里仿佛是在沉睡巨兽的喉咙里穿行,脚下不时踩到什么乱七八糟的旧什物。有一些好像是包装用的纸板箱,有些咯吱作响,像是橡胶雨布。 比尔拉拉他的后领示意他停下,自己在一面霉迹斑斑的墙上摸索着。他是个粗壮的矮个子,隔着厚重的工作服外套也能看出来他有超重量级拳击手一样的结实胳膊。脖子几乎被省略了,棕发稀疏的脑袋直接连着宽厚的肩膀。一双手大得像是长在五星级酒店里的洗衣工胳膊上,菲利克斯毫不怀疑他的每一个骨头缝都被肌肉填满了。比尔将墙角的一块踢脚板卸下来,里面是一个门铃按钮。 按下门铃,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过了足足有五分钟斜对过那边才有一扇门吱呀被推开,露出一个女孩圆圆的脸。 “你回来了?”她用法语问比利,特工指了指菲利克斯:“英语。” “您好,小姐。”菲利克斯向她点头示意,这明显是个波兰姑娘。二十五岁左右,黑发。长着一张很甜的圆脸,圆圆的黑眼睛,圆嘴唇。好像一个大圆圈里套着几个小圆圈。空气里带着甜蜜的点心和可可的香气,菲利克斯抽抽鼻子,随即松垮下来,肚子里咕咕作响。这几天他紧张坏了。 这是旧城区的一间民居,从外面看来应该是个小杂货店,里面是店主的起居室。本来住着母女两个人,在这里变成了中情局特工的一个秘密落脚点。老太太在前面看着柜台,姑娘在后面厨房里忙活。阿历克斯正坐在厨房的圆桌边,抱着一杯足足有一加仑的姜糖红茶大口地灌。他的脸色比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要惨白。眼圈青黑,两肩高耸,微微地哆嗦着。 “阿历克斯!”菲利克斯高兴地坐到他身边。阿历克斯木然地摇摇头,看看他身后的两个人,接着缩回那已经快要空了的茶杯里去。“卡佳,还有点别的什么喝的没。”他摇晃了一下茶杯,抽了抽鼻子。 “嘿,伙计。”比尔。默顿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一屁股坐了下来。“你看起来太棒了——哪位盗墓的高人刚把你刨出来?” “闭嘴,我刚宰了一个人。”名叫卡佳的女孩在他的杯子里倒满了浓厚得几乎是固体的巧克力,阿历克斯吸了一大口,被烫得直抽凉气。“谢谢,甜心——糖和奶油都应该再多点——一个克格勃死黏着我,而且看架势想把我干掉,于是。”他在菲尼克斯的后颈上做了个下劈的动作,冲比尔撇撇嘴。“我和你不一样,在我的灵魂深处好歹还有点道德心。所以在圣心礼拜堂里,就近。” 比尔接过卡佳递给他的茶炊给菲尼克斯也倒满一杯巧克力,添了些水放在炉火上,他脱下外套之后显得更健壮了。从正面看他的肩膀并不算很宽,但正面和侧面几乎一样厚实。胸大肌将毛线衫撑起壮观的两大块。稀疏的头发下额头闪着油光,下颌上满是胡茬,看上去整个人几乎像一座小型的岩石山丘一样坚不可撼。和骨瘦如柴的阿历克斯正好形成啤酒桶和扫帚杆儿一样鲜明的对比。几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温暖的饮料和饭菜香味一时间简直让人有了回到家的错觉。 “这是比尔,比尔。默顿,我们的扫街组——后勤组组员。”阿历克斯已经开始埋头对付卡佳端上来的一大盘炸馅饼。“我到这一站就退出了,下一站在东德境内由老头子和他带着你继续跑。”他灵巧地切下一大块镶着罐头樱桃花边的馅饼放在菲尼克斯的盘子里,用刀的技巧优雅得体,完全不像比尔那样又劈又锯。仿佛是划过奶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算不相信他的脑子,也得看看这个伙计的肌肉。嘿,如果被做成圣诞节香肠的那头小猪有这样一条前腿——”他拍了拍比尔的肩膀。“那我绝对会有生以来第一回极其虔诚地感谢上帝。” “那我应该用你来扫烟囱,墨菲斯特他老人家看到这么好的笤帚也会给我在地府里留一个好位子哩。”比尔揉了一把阿历克斯的金发,给自己的馅饼浇上分量足够的波兰奶油肉丸汤。两人大快朵颐,看起来胃口都很好。不时地互相吹牛拆台,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菲利克斯皱着眉,他明明觉得饿,坐在餐桌前却什么都吃不下去。他想了想,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 “……博士呢?他……”他小心翼翼地将叉子放在盘子边上。“默顿先生?” “老头子不在这里,他或许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任务结束之前,虽然我觉得你一辈子见不到他也是件好事。”阿历克斯耐心地对他解释。“我们已经在苏联人面前混得足够脸熟了,对你而言很危险。这个任务完了之后我就调到香港去。气候温暖,美食天堂——让这老酒桶去伦敦喝雾吧。” 比尔。默顿轻轻地——也是用了足够让阿历克斯栽到桌子底下的力气——拍了一下金发年轻人那不到他手掌那么宽的后背,站起来向那扇能够防弹的门走去。“有人按门铃,估计是你老爹来了。我也许会为你祈祷的,亲爱的笤帚宝贝。” 对于身处1968年社会主义波兰的比尔。默顿,“后勤”的同义词就是干各种缺德的勾当:窃听、偷拍、收买以及为真正出外勤的特工们提供各式各样方便他们行动的小玩意。以及,在某些很常见的时候打着呵欠听他们要修改计划的争吵并盘算怎么用最少的力气将他们打发个满意。 默默地将一个呵欠堵在了喉咙里,老头子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久,还是什么有用的干货都没挤出来。他伸手拍了拍吃饱喝足之后几乎要从椅子里滑到地板上的阿历克斯。决定自己先开口。“博士——” “计划照常,不过有个小修改。”博士伸手打断了他的话头。“阿历克斯已经向我报告过了,我觉得这次苏联人想得可能没这么简单。或许,”他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的指节揉了揉眼角。“或许我们早已经掉进陷阱里了,而自己不知道。” 两个年轻人没有说话,疲惫和怀疑像烟雾一样笼罩着每个人头顶,他们早已经习惯。 “您的意思是,会有越来越多的克格勃跟在我后面打算把我的脑袋瓜拧下来?”阿历克斯抖抖肩膀,摇晃一下金发茂盛的脑袋。“这个可不成,我自己还得用。” “可是他们要你的脑袋去干什么?你又不是爱因斯坦,也不是尼克松先生。” “说得好。”博士点点头,给壁炉添了一小块松木。“那么这最后一块拼图就找到了,只不过要看它放在哪里。我们在欧洲的情报网就是一条马奇诺防线,苏联人总想找到缝子钻进来。他们会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有很多,有很多都让人防不胜防。” “那么目前为止,他们已经把矛头放在我身上了,肯定是想通过干掉我来影响您。”阿历克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蓝眼睛却明亮得灼人。“他们不会只插一只手的。” 中年人只是沉默着,皱着眉头好似在思考。他刚扔进壁炉的那一小块松木炸开了,啪地一声爆起明亮的金红色火花。他似乎是惊了一下,用力地用手指刮着额头靠发际线的地方。比尔。默顿会意,赶忙从书橱的最下层拖出一个扁平的纸盒,看上去好似一本精装的圣经。博士没有拆开看,随手放在自己随身的公文包旁边。想了半天,还是站起来,拍拍比尔壮实的肩膀。“从现在开始你和他一组,他是诱饵,你负责收拾后面的灰狗们。别的沿原计划不变。” “由我,来把那只想要混进羊群的狼撵出来。” 十一. 菲利克斯双手托腮趴在枕头上,上一次在这么松软的鹅绒枕头上痛痛快快打个滚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远得仿佛是上个世纪。困倦一阵阵涌上来,但他强忍着支撑眼皮。看中年人神色严肃地将那把鲁格P-08手枪拆卸开,用沾了液体凡士林的麂皮细致地擦拭每一个机件。 “我小时候总想让叔叔给我买一把玩具枪,但是他总不答应。”他伸了个懒腰,摇晃着双腿。“好棒的手枪。是您的?” “嗯,我用惯德式武器。”博士眯了眯眼睛,很满意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开始老花眼。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用手背拍拍额头,在一团软纸上蹭掉了手上的油污。“差点忘了,老了,脑子不好用——”他起身从挂在大衣架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的纸盒。“给你买的花生太妃糖,我儿子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呢。” 菲利克斯接过纸盒摇晃了一下,并没有拆开。想了想,终于忍不住笑了。“阿历克斯——” “他怎么啦?”博士手下并没有停,将后膛和枪管组合在一起。 “哦……”菲利克斯挠了挠凌乱的灰色头发。“他——” “他长得像他妈。”博士用力将转轮一拨,多余的凡士林从钢制机件边沿溢出来,他用镜头纸将油渍擦掉了。“一点家务事,没什么意思。”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博士已经做完了手枪的保养,这支手枪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一支了。它和人一样会慢慢老去,简直能看到射出的子弹在风里疲惫地打着滚。然后你只有将它装进一个厚塑料袋里贴上标签交回去,等着这支曾经像战友那样和你同生共死过的枪在某一个熔炉里重新变成通红的铁水。 “我能摸摸它么?”菲利克斯皱着眉看着博士手中的鲁格手枪,忍不住地伸出手。中年人用麂皮将它的外表擦拭了最后一遍,放在他手中。“小心,这可不是玩具,很沉。” “您杀过人吧。”菲利克斯抬起眼睛直盯着博士的脸,灰眼睛像烧得白亮的金属。 “很多。”博士勉强地笑一下,转眼看着年轻人。沉吟了片刻他决定把这个话题扼杀在萌芽状态。他抽回手枪,重新从枕头上捡起那个装糖果的纸盒,拆开。花生和牛油的甜香立刻充满了屋子。“来,你一块我一块。” 菲尼克斯顺从地接过糖果含在嘴里,费力地咽了两下口水。好奇心藤蔓般疯长,他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像一只犀牛般躲在厚厚的盾皮后面,他忍不住想往深处看。而那里面只是一片迷蒙的灰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家伙。”博士叹了口气。“有时候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一只猫。你最好还是不要对我们产生好奇。阿历克斯——”他闭上眼睛,笑着摇摇头。“你可以和他成为朋友。但是和我,我这些年来窝身的沼泽太深,太脏了。那根本不是你该知道的地方。” 有一瞬间菲尼克斯发现面前的这个中年人显得无比疲惫。 天已经很晚了,而马什觉得他不能立刻躺下,还有些准备工作要他来做。他拎了拎卡佳分配给自己的那个印着蓝色星星条纹的马克杯,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浓一点的茶。在波兰咖啡是限量供应品,即使能在专供外国人的商店里用美元买到,也得要好多所谓的“有关部门”开出来的介绍信。他不想给在波兰的“乘务员”添麻烦。 阿历克斯居然还没有去睡,穿着睡衣蜷缩在壁炉边的椅子里。桌子上放着半块涂了覆盆子果酱的面包,上面咬出来的缺口有一个咖啡碟那么大。 “晚上——早上好,老爹。”他高兴地坐直了些,将腿放下来。“我饿醒了,来吃点夜宵。波兰太冷,我得给自己储存点皮下脂肪。” 马什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随手抛给他一个纸盒。“草莓花生太妃糖。” “嘿!”阿历克斯高兴地撕开包装掰下一块扔进嘴里。“正宗捷克货,我太喜欢了——您也来一块?” 马什没有应答,伸手拨弄着被阿历克斯撕得乱七八糟的包装纸。“明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我和菲利克斯早晨六点就出发。你们按原计划往西,我们从南边绕捷克境内进入德国。”他从裤兜里取出一个很小的塑料布包放在桌面上。“四枚水银达姆弹。” 阿历克斯用手指在自己脑袋上比划了一下。马什点点头。“不时之需。我们在波兰,捷克和德国接境出的贝尔平斯堡最后一次接头,那时候你给我这些高爆子弹。然后在西柏林会师,我回本土,你调到香港去。” “听上去真美好。”阿历克斯揉揉眼睛,他的黑眼圈从来都褪不下去,瞳孔又明亮得灼人,看上去好像一只夜行动物。“不过我大概已经锁定了那只狼了,如果你愿意,我很快就可以把它揪出来,往他它的脑袋上开六枪。” “但愿我们找到的不是同一只。”马什忧心忡忡地擦了擦额头,喝了一大口浓茶。 十二. 这并不是一个赶路的好天气,清晨就开始下细密的雨夹雪。但这种天气很悲惨地适合被追击目标的转移:任何人,不管他是个克格勃还是别的什么,总得注意自己脑袋上的那把伞,并且很难注意到另外一些伞下面都是些什么人。 “好冷。”菲尼克斯抽抽鼻子,将围巾拉紧了些。“为什么要这么早?天还没亮……我听卡佳说波兹南火车站不发到德累斯顿的早班车。” “谁说我们要搭火车走?那里净是克格勃的眼线。”博士看了看手表,将菲尼克斯的领子拉得更高。“这个点钟正好是瓦塔河上的瑞塔亚港早班汽船开船的时候。——当然这‘汽船’只是货船。我们搭到南部的摩斯那镇然后再换火车。”他压低了男孩的鸭舌帽帽檐,将充满疑问的眼睛挡在了下面。“计划有一个小变动,恐怕我们还得绕个圈子。往南,从捷克境内过界。放心,捷克那边我熟得很。” 他没有解释,这个计划中间所遇到的麻烦和阻力远远不限于他所分析出来的苏联人打算渗入西方情报阵营这么简单。尼克松先生看来并不擅长干这个,而林登。约翰逊总统先生看上去也并不想将一套完整的情报系统班子交给自己的继任者。尤其是艾伦。杜勒斯即将走到卸任的边沿,由谁来填补这个权力真空尚是一个很大的未知数。越南战场正像一个无底的泥潭将整架美国机器吸进去,任何一个小小的事件变动都有可能导致决策层放弃对这个不起眼的波兰外交官的兴趣,从而将这个孩子白白送给克格勃。就像将一只养不肥的羊羔扔给饿狼。 菲尼克斯缩了缩肩膀,像他这边靠过来。半边身子都落满了半融化状态的雪花,卡佳给他准备的黑色羊驼毛外套上立刻浸满了水渍。博士推了推他的背。“嘿,小伙子,别紧张。别往我这边挤。” “我……我感觉很不好。”菲尼克斯抬起被压低的帽檐,灰眼睛写满惊惧。“他们在跟着我们。您,就像我们在华沙碰面的那个时候那样,很近。” 博士没有回答他,只是按低了他的伞。菲尼克斯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他似乎在雪花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缝隙里听到一声金属的摩擦。 阿尔德里希。埃姆斯并不喜欢弗吉尼亚州的兰利市。如果说欧洲分局代表着时刻不断的危险,华盛顿的政客们带来的是时刻不断的麻烦,那么中央情报局的总部对他而言就是永远也绕不开的盘诘和报告。天阴蒙蒙的,空气中包含着水份。那座有绿玻璃外墙的巨大建筑看上去好似一只盘踞在那里的巨大毛虫,无数只绿莹莹的眼睛透过福特车的车窗看着他。 他拍了拍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这辆老掉牙的福特车的暖风系统已经开始不行了,握了太久方向盘,手指在羊毛手套里冻得发僵。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而在大西洋那边的波兰应该正是凌晨。每一个新的早晨对正在外勤任务之中的情报员来说都是危险的,尤其是那个该死的欧文斯参议员下午刚刚给他一份报告,告诉他与奥地利外交部门的协商已经被驳回,要奥地利政府给他们的保护对象以政治庇护是连门儿都没有。 而天知道苏联人的爪子已经伸得多长了。埃姆斯中尉推推眼镜,几年前参与逮捕苏联间谍伊萨耶夫的时候他还是个刚从档案科转到中心情报管理处的菜鸟,几天的功夫里他的整个世界观都像被扔进了洗衣机,被上上下下转到了不知道什么鬼地方。而还有那么多外勤特工还会在他面前挺着下巴骄傲地拍他肩膀:很正常,习惯了就好了。 要干出点样子来,就必须把你的所有德行里作为“人”的份子抹掉。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由人来做的工作。阿历克斯也这么对他说过。同时抱着一杯樱桃甜酒趴在华盛顿特区那家他们经常去的“联邦城”酒吧里的桌子上,每隔五分钟抬一次头,吞下一个双层果酱蛋挞。 他抽抽鼻子,在门口的岗哨登记了车牌号和身份识别卡,将车开进左翼楼的地下车库。这时候除了某些值班的见习生没有什么人在,他需要造一点假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埃姆斯中尉推开车门,寒风卷进来冻得他一哆嗦。他差一点就想调转车头连夜跑回华盛顿特区,戴上棉睡帽钻进四层被子里,告诉自己完全是大意了。 还好他的灵魂里尚存一丝骑士精神,抱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缩着脖子向门口冲去。温暖的空气给他的眼镜镀上一层白雾,一个眼皮浮肿的实习生为他打开门。“中尉,请问您提前预约了么?” “紧急情况。”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已经过期的档案调查证,附在纸袋上晃了晃。“北卡罗来纳州的欧文斯参议员需要一份文件,在华盛顿那小档案馆里查不全。伙计,快一点,二号资料库。天亮之前要是找不到——”他看了看手表。“那我们在波兰的外勤就需要在阿灵顿国家公墓定一个房间了。” 那个见习生是个刚从大学毕业的小伙子,飞快地跑到接待台前打了个内线电话。不一会儿转过脸来对他点点头。“中尉,艾丽已经为您打开了二号房间。” “谢谢。”他感觉心脏重新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起来,伸手在口袋里捏了捏阿历克斯送给他的那个打火机外形的相机。 博士和菲利克斯赶到瑞塔亚港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雨夹雪变成了冰冷细腻的雨雾,人露在外面的皮肤已经挂满了细小的水滴,冻得完全失去了知觉。这个码头的运输职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已经逐渐被铁路的所替代,只是在破败的铁质船坞边停着几艘驳船和老旧不堪的内燃汽船。博士显然早有准备,带着他钻上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货运汽船,快步下到了底层。“将就一下,中午的时候我们就转铁路,明天早晨就能到捷克境内了。” 这船上看不到其他人,或许船主在甲板上的舵手室里。博士伸手按在菲利克斯的背上,感觉到年轻人在微微颤抖。“你别紧张。” “您……您带枪了么。”菲利克斯用力抽了抽鼻子,四下看了看。“他们会不会混到船上来……可能船长不会注意。” “不会。”博士从腰后的枪套中抽出那把鲁格手枪,检查一下弹匣,又关上了保险。“带了也没用,放心吧,这船上没有别人。” 他话音未落,头顶上方一英尺处油漆粗糙的舱壁上突然多了一个细小的圆孔。铁皮向外翻卷着,好像被用棍子捅了一个洞的蛋饼。菲利克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惊跳起来,但一声也喊不出来,喉咙像是被掐住了一样咯咯作响。博士扑过去将他一把抓住按在怀里,死死捂住他的嘴。 “别出声,别出声。”博士的呼吸又粗又重。“他们用的是突击步枪,你听没有枪声,距离我们很远。很远。别害怕。你别动,我上去一下。” 舱壁上的弹孔很快变成了两个,三个,专业的三联点射火力搜索。从隐约的枪声能判断开枪地点并不算很远。狙击手显然使用了红外观察镜,但苏式武器的透视系统不能区分人体和没有完全开动的内燃机,他们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菲尼克斯觉得自己的脑浆在颅骨里面沸腾了,身体已经完全顾不上挣扎,只是剧烈地哆嗦。博士用力掐一把他的肩膀,从铁梯爬上上层甲板,船同时开动了,内燃机吞下大量煤块,在一壁之隔的地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和震颤。菲尼克斯的脸被烤得滚烫,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安全了。 甲板上传来两声枪声,他本能性地一哆嗦。缩在墙角捂住耳朵。过了几分钟,又或者是几个世纪,博士终于从上层舱又跳下来。他的动作仍然矫捷干练,丝毫不像这个年龄的中年人。他长长吁了口气,摇摇头将手枪插回枪套。 “隔得太远了。”他深深吸了口气,挨着菲利克斯坐下来。“这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又没开着坦克来。” “我不怕。”菲尼克斯用力摇了摇脑袋,被雨水打得半湿的灰色头发贴在额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找不到窝的折耳猫。“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要是,要是你没回来,我该在什么时候下船?” 十三. 雨雪一直没有停,整座城市仿佛被浸在稀薄而冰冷的泥浆里。菲尼克斯感觉他们被扔进了一座灰色的原始丛林,脚下随时可能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泥潭。 “好啦,现在你可以眯一会儿眼了。”博士推开了列车包厢的小门,他们订了一个二等车厢。这是一列从巴黎始发的国际列车,会在东欧的铁幕下拐个弯儿,直通终点站风景旅游胜地伊斯坦布尔。车上几乎全是西方国家的观光客。本来不会在这个小站停靠,博士联络了在西德的情报网才找到了调度负责人,让他通知火车司机在这个小地方为他们停半分钟。 菲尼克斯耸耸肩,穿着白色制服的列车员拎着两个保温瓶过来,为他们倒上了热咖啡。博士端过一杯放在年轻人面前。“其实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当年我还被四辆苏联坦克包围了呢,全是从德国那里俘虏来的虎式。二十几个红军,全端着PPS式冲锋枪。打算把我压成照片儿。”他做了个“压扁”的手势。“当时我只有一辆小吉普,两把子弹不满的手枪,还拖着一个吓破了胆的文职同事。” 菲尼克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抱着杯子取暖。“听上去真……真刺激。” “那是当然!”博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就这样——就这样子一把将那个家伙按在我膝盖上,开车拐着S型弯引着苏联人往反坦克地雷上撞。我身边那个家伙是个搞情报通信的文职,吓得抖得像筛糠。”他右手比了个手枪的形状。“不过他还是把车座侧边袋子里的手枪递给了我,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一发子弹就解决一个敌人。” “哇哦。”菲尼克斯惊叹。“其实我也觉得,真正的危险过了之后就会觉得很有趣。嗯……那么您那个同事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45年的时候,1945年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那时候,你也知道,德国乱成一团,几乎所有人的身份证明都被在轰炸和占领中毁掉了。他很可能……”博士撇撇嘴角。“那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不会知道。只有最勇敢,最狡猾,也最无耻的人才能从那场战争里活下来。” “我就是其中一个。”他横起眉峰,这让他看上去完全不像已经过了五十岁。连他自己也在暗暗得意,这几天之内的逃亡让他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被这些年来的办公室工作所磨损老化。仿佛那个二十五岁的米歇尔。梅勒上尉又回来了。除了鬓边多了些白头发,眼角有了几条鱼尾纹。那毫无关系。他的手握住枪柄,仍然丝毫不会颤抖。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就有时间考虑一下圣诞礼物?”菲尼克斯感觉自己的脸被咖啡的香气和温度烤软了,终于能够再一次笑出来。他笑的时候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小,看上去更像是好奇。而眼睛却微微地眯起来,像一只柔软的猫咪。 博士点点头,望向车窗外的漫漫雨幕。列车又驶过一个小站,他突然发现本来空荡荡的月台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没有撑伞,夹着雪星的雨水从他的帽檐上向下流,看不见那双天青色的眼睛,只见到他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军衬衫被打湿了,虚虚地贴在身上,单薄得像一个影子。 雨水从他身上流下来。丝丝缕缕,全是猩红的鲜血。 “笤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阿历克斯拉着大衣架转了一圈快步华尔兹,一屁股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来伙计,让我们敬爱的亚历山大。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上尉来打扫一下那些灰狗。” “我永远在后面顶着你。”比尔。默顿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内部公开代号是“铁锤”,但这个舌头不打卷的德国人总喜欢叫他“仓鼠”。(铁锤是hammer,仓鼠是hamster)“你尽情冲锋,我掩护。” “那真是太仗义了哥们儿,其实我更希望你罩着我——枪林弹雨全从外面来。”阿历克斯从椅子里弹起来,一件一件地从裤兜里往外掏各式各样的小工具往写字台上扔。他总是像个中学生那样,将裤兜塞得满满当当。“后勤组,准备点东西。” “要什么?” “巧克力慕斯蛋糕卷,拿铁咖啡,维也纳芝士饼干。”阿历克斯伸了个懒腰。“最好拿个便签本记一下,后面菜单还很长。” 比尔。默顿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背,直接将阿历克斯掀到了桌子上。“嘿嘿嘿,我不是厨子。” “但是这样等你老了以后,你的孙子问你在当年都在干什么。你就不用回答‘我在亚利桑那州老家一家倒闭了二十多回的餐馆刷盘子’而是可以骄傲地把他换到另一个膝盖上骑着,骄傲地对他说:”嘿,老子在当年与那些狗娘养的苏联人的冷战中,为我们伟大的舒尔维克将军当炊事长‘。“阿历克斯坐在桌面上,戴上一片钟表修理匠的单片眼镜。”你甭担心,他要是来问我,我绝对承认。“ “那好吧,亚历山大。笤帚。舒尔维克。”比尔。水桶。默顿系上一条白围裙。“那我可不可以祝苏联同志们在你当上将军之前能成功地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阿历克斯耸耸肩膀。他要将普通的钢芯手枪子弹制作成爆炸力强大的水银开花弹。这种子弹在国际军事公约中严令被禁止使用,但在铁幕下的谍战中从来都不少见。他用一块锉条将子弹的尖头磨钝,用细手钻在弹头的钢壁上钻出四条直径不足一毫米的细洞。 从医院里偷出来的体温计只是要用到里面的水银。阿历克斯将它们在一个茶杯盖上敲断,球形的液体水银珠难以控制。只有用对付特殊保险柜或化学炸弹的微型干冰喷射器将水银冻成零下三十八摄氏度以下的固体,才能用镊子夹起来。分寸必须拿捏得当,否则水银块粒过大,将不能塞进那个小孔。干冰喷射器只有香烟盒那么大,他不得不像巧克力工厂里工人制作包浆花生糖豆那样小心地摇晃着茶杯盖,让水银珠冻成大小均匀的微粒。阿历克斯屏住呼吸,用尖头镊子夹住颗粒合适的水银珠向小孔里塞。每颗子弹大约需要十分之一毫升水银,每粒水银珠都比瑞士江诗丹顿手表作坊里的宝石轴承还要小。 这种子弹比铅芯软头弹威力更加巨大,在接触人体的瞬间不会像普通钢芯弹那样穿过。里面的水银珠因为惯性不均匀而继续前冲,直到将弹头炸裂。在软组织内像一朵银色鲜花的开放,或者像一只金属的拳头张开手掌。在成年人的躯干上子弹入口只有一个小孔,出口却会有脸盆那么大。如果击中头部,会使整个头颅炸裂开。 “焊锡。”他头也不抬地招呼比尔。 “没有苏打水,茶叶也过了期。”(两人对话用英语,焊锡solder与苏打水soda发音类似,比尔听错了)身材结实的后勤组特工放下手里的糖罐。“你干嘛?” “焊锡!l?tmittel!soudure! Припой!soldadura!(德语,法语,俄语,西班牙语焊锡)不加樱桃酱,不加糖!”阿历克斯将已经烧热的电烙铁搁在胶木垫子上,探过身子在抽屉里乱翻,终于在一个脏歪歪的锡纸包里找到了一盘电焊焊锡。“我的妈,水银都流出来了。我想用不着苏联共产主义战士动手,我肯定先死于汞中毒。——嗷!”他将被烫到的手指插进茶杯中的残水里,用另三个指头捏着电烙铁点了一点焊锡封住弹头上的孔洞。他换用了另一把金属刻刀在弹头表面划出均匀的螺旋线,以便在击中目标的时候能够旋转着炸裂,造成更大的伤害效果。 “我的天,这只是一个。如果要上到月球才算完,恐怕我们才刚爬上房顶哩。”他吹了吹手指上那个被电烙铁烫起来的水泡。“比尔,比尔?有没有芝麻油!不是芝麻街!” 十四. 如果一个人做了太久的噩梦,那么结局并不是他对于梦魇没有恐惧,而是逐渐开始产生一种怀疑: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噩梦?我究竟在做什么? 作为美国中央情报局欧洲分局的创建人之一的麦克尔。马什先生,他曾经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把这些问题扔进废纸堆里了。倒不是他有着超人的分辨能力和精神韧度——他一向觉得在心理的承受能力方面,阿历克斯才是全欧洲,甚至可能是全世界脸皮最厚的一个人。他只能处处小心,尽量深地藏起来。不管是事实还是梦境,只有不停地小心谨慎才能在重重包围中最终找到一个突破口。 他不太信上帝,也并不迷信。但不知为何这几天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列车到了波兰与捷克的边境之后他便带着菲利克斯下了列车,在一个走私贩子那里租了一辆旧雪铁龙轿车。单挑人比较疲倦的下午赶路。一路沿国境线附近的两不管地区南下。 菲利克斯会开车,总算可以和他替换一下。马什并不觉得有多疲劳,只是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刚下过雪,路滑得要命,菲利克斯握着方向盘哆哆嗦嗦,他也根本闭不上眼。 不知为何他竟然想到了伊莱莎。他们在法德国境线上的斯特拉斯堡美军基地举行的婚礼简朴得近乎寒碜。他甚至连一枚戒指都没有为新娘准备,当天下午才现向一个已婚的同事借来一枚没有任何装饰的旧指环。那也是一个阴雨的晚上,教堂在战火中被炸毁了一半,草草地修补起来作为一个美军占领区的礼拜堂。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一脸倦色,那个该死的牧师还有些结巴。 她在他的生命中总是那样沉默,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客气得有些过分。他们对于对方来说都是过于熟悉的陌生人,过去的事情在心里永远结不成疤,反而成了一个瘤。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长越大,越结越硬。 正如他所说的,做这一行的人中几乎没有一个能拥有完整的家庭。伊莱莎后来在情报局做欧洲文件归档的工作,带着阿历克斯留在了美国本土。他则继续在欧洲活动,期间还去过一次朝鲜战场。五年时间中回到家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个月,直到华盛顿特区法院寄来传票,告诉他得回国处理一场离婚官司。 她走得也如来时一样突然和潦草,除了几件随身衣物什么都没有带走。马什这才发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里的电灯开关在什么地方,阿历克斯坚决没有跟她走,抱着自己的小书包坐在门口的楼梯上像一只找不到窝的小动物。 他一生中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整个世界都对他关上了门,寂静灌满了他的脑子。东海岸的冬天也像波兰那样严酷,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下着雪。他好容易才找到了燃油暖炉,给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点了火取暖,父子俩在快餐店胡乱买了两份三明治充饥。马什只能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好像一只失去了妻子的企鹅,在南极洲零下七十度的酷寒中抖瑟着抱着他们仅存的卵。 突然闪电像植根天堂的巨树般划破夜空,波兰冬天的暴雨随着隆隆雷声倾盆而下。这条公路本来就是旧路,坑洼不平。现在公路低洼处迅速积满了肮脏的雨水,从两侧车窗向外看出去车子好像是在漆黑的海面上行驶的小船,两边溅起足有一人高的水花。 “真要命,路况这么差劲,我来开车。”马什拍了拍菲利克斯的肩膀。“前面连公路标记都看不清了,你小心开到河里去。” 菲利克斯从后视镜里向外看了一眼,将车窗摇下一条细缝。雨点像子弹那样从窗户射进来,他本能性地一缩脖子。确认了公路的前后方除了他们没有别的车辆,慢慢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子靠右边停下。这公路还是二战时期白俄罗斯在波兰的占领军修建的,之后就没有做过像样的养护和修理。加上这里冬夏温差极大,柏油路面早已成片地龟裂脱落。似乎是驶过一个凹坑,车子猛地一震。 “小心点。”马什看着车窗外已经变成一片泽国的公路,放弃了拉开车门下去绕到驾驶座上的想法。他干脆解开安全带,将年轻人拉到自己膝盖上。自己则活动了一下因为寒冷和长时间没有动弹而酸疼的膝盖,打算直接挪到驾驶座上去。 菲利克斯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半天才机械地找着安全带准备向自己身上扣。“太冷了。”他喃喃自语着去找暖风开关,却发现已经拧到了头。“我们……去哪里?” “今天晚上可能的话必须赶到捷克境内。”马什看了看手表。“明天天一亮,这雨就会冻在公路上。那时候我们除非有爱斯基摩人的狗拉雪橇才能赶路,防滑链会将这老爷车彻底颠得散架——我的天!” 车子猛地一颠,仪表板立刻咽气一样暗了下去。马什立刻拔下了车钥匙,这辆过于老旧的雪铁龙根本不适合这种路况,而且他们刚才停靠下来换位置的地方大概正好是个积水处,发动机进了水而熄火了。 “我们……难道只能……走过去?”菲利克斯伸手去拉车窗的摇杆,却因为电控系统已经死火,怎么摇都拉不下玻璃窗。 “对,开11号。”马什顺手捞起放在仪表板上的装有假证件和一点现金的公文包,推开了自己一方的车门。“这辆车只能扔在这里,等着交通警察来拖走它了。” “可是雨这么大!” “走过去!我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后面不到五英里的地方就有家小旅馆!走过去!”马什几乎是粗暴地绕过轿车的前半部,扯开车门将菲利克斯拽了出来。暴雨如注,他们几乎立刻就湿透了。声音透过雨幕显得沉闷,菲利克斯的眼睛被雨水糊上了,怎么擦都再睁不开。他只有死死拽住马什的衣服,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到他大腿那么深的浑浊泥浆中艰难跋涉。 似乎在这种倾盆大雨的天气总会有车子在这条公路上抛锚,旅馆的寡妇老板娘对这两个像落汤鸡一样的旅客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何况湿了的东德马克在波兰仍旧受欢迎。那个年轻人已经在冰冷的大雨里冻得脸色发青,牙关不住地打颤。自称是他叔叔的中年人看上去倒还略微好些,一边将他裹在不停地滴着水的大衣里取暖一边用包括报纸在内的一切干燥物品擦着两个人身上的水。 这家小旅馆看起来还算干净,但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的热水供应。距离今天的洗澡时间还有三十分钟,马什打算无视那个肥胖的女房东的白眼,直接将自己扔进她的也不算干净的沙发里。直接将那件英国邦德大街出产的呢大衣脱下来,像拧一条旧毛巾那样尽量拧干里面的水分。 “你看起来真的糟糕透顶,连阿历克斯那个倒霉鬼都没有一次这么惨过。”他伸手刮了一下仍在滴答着水不停哆嗦的年轻人的鼻尖,干脆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暖着。 十五. 阿历克斯。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在他进入了中央情报局之后最经常说的一句假话就是:这是假的,我过会儿一睁眼就能发现我躺在家里的床上,老头子已经把早饭摆在了桌子上。 而这一天他对自己把这句话说了至少一百二十五遍。而现在是早晨五点四十分,他刚挤上开往捷克中部城市卢齐克的列车。二等车厢基本上是满的,他穿过了好几节硬座车厢也找不到座位。这是另一场打猎游戏,他就是硬生生被赶进树林的那只兔子诱饵,全部责任就是将猎狗从正主儿身边引开。 当然,中情局也不会随便为他掏上几万美元的伤亡抚恤金。 他身后跟着一个比尔。默顿,壮实得像头牛头梗的家伙。虽然比尔的西装品位向来很有搞笑剧的效果,但一件紫色的外套配上石匠一样的白裤子除了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粗壮的蘑菇之外并不妨碍他用那双扇子一样的大手将一个克格勃的脑袋从脖子上撸下来。 时间还很早,天刚刚亮。列车员大概刚从最后一节的宿舍车厢床上爬起来,浮肿着眼睛挨个车厢查票。阿历克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跟着列车员身后从车厢一头逛到车厢另一头。早在车站月台上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至少有一个克格勃特务和他一起挤上了这辆慢车,他必须保证自己随时都处于比尔。默顿的视线范围之内。 眼泪随着呵欠流了出来,他用袖子口抹了抹。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阿历克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手腕随之被掐住了,那只手的力气大得像老虎钳,根本甩不脱。 阿历克斯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容易才说服自己大着胆子回头去看看那究竟是谁。虽然他很恨不得要闭上眼睛,告诉自己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淡黄色头发,灰眼睛的克格勃工作人员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嘘,小声点。” “别玩笑,哥们,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向列宁同志起誓!”阿历克斯看看周围,没有空着的座位。他干脆自暴自弃往地板上溜。对面座位里一个中等身材,很壮实的年轻人站起来,将他像抓一只小鸡那样按进塑料座椅里。 “小声点,还有很多人要睡觉。”苏联特工和善地笑了笑,没有放开捏着阿历克斯的手。他的额头很高,发际线靠后。斯拉夫人特有的深轮廓,显得格外精明和难对付。“我们不相信美国人的起誓。” “那真是要命……哥们,德语不赖。”阿历克斯没精打采地应付,身子像抽掉了骨头的皮糖,在狭窄的塑料座椅里拧了好几个圈。 “我是个翻译而已。”苏联人将他的手按在桌面上,右手拿起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名字: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科诺申捷夫。” “我觉得你这德行比较适合什么弗拉基米尔一类的名字。”阿历克斯很认真地将散落在额前的金发拢到后面。“你和列宁同志发型挺类似。” “我们在波兰波兹南的一所东正教教堂里发现了他。”苏联人用右手食指在自己下巴前做了个“切断”的手势。 “我们在波兰波兹南的一所东正教教堂里发现了他。”苏联人用右手食指在自己下巴前做了个“切断”的手势。“腹股沟动脉被切开,现场非常可怕。” “可怕?我才是真正差点给吓死的那个可怜虫。老兄,你设想一下一个狗熊一样的大个子冲你扑过来是啥感觉。而且我手里没有枪,为了世界的和平我出外勤从来不带枪。”阿历克斯抄起苏联人放在桌上的纸杯,自己一口灌光了里面的浓红茶。“甭拿他家未婚妻和老太太的眼泪来蒙事儿,我要是被他给得了逞在美利坚国土上的每一个州都有至少一位女性会流下悲伤的眼泪。何况我都想象得出你能编出来个什么故事,他女朋友一准儿叫柳德米拉,或者叫什么喀秋莎。就好像我家小妞儿叫珍妮,我妈叫伊丽莎白一样……” “我见过你,很多次。”苏联人别有深意地看了看阿历克斯的蓝眼睛,比尔?莫顿站在两人后面,和那个给阿历克斯让座的年轻人隔着大半个车厢瞪眼睛。“要烟么?” 阿历克斯摇摇头,试图抽回被攥紧的手腕,对方没有丝毫放松。他撇撇嘴,上半身松弛下来,手肘撑着桌面。“老兄,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拦住我。要是换了我是你,我大半会当场掏出一门88毫米榴弹炮来把这个家伙拆成分子状态。” 那个站着的年轻苏联年轻人似乎是实在忍不住笑了,艰难地咳嗽了一声。比尔?默顿刚刚尾随阿历克斯走进这节车厢,警觉地站住了。他看到那个浅黄色头发高额头的苏联特工组长拍着阿历克斯的肩膀,笑得像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完了,我会被怀疑到死。”阿历克斯懊丧地用手背擦擦额头。“我会被撵出蓝利——没有退休金,没有养老保险——没准那群政客还会在大门口挂上个牌子上面写着……算了你不用知道我的真名——‘那谁与猪不得入内’哩。” “我觉得这似乎恰好是你的梦想。”苏联人耸耸肩,将阿历克斯瘦骨伶仃的手腕换到另一只手里攥着。“这列火车还有三个小时才能到终点站。你想干点什么?” “给我支铅笔,我给我女朋友写信。”阿历克斯将手腕在裤子上擦了擦,伸展一下手指。“我好久没有见我可爱的邦妮了——” “嘿,你刚才说她叫珍妮。” “俄语读法,明白么,伙计?” 苏联人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伸伸腰,没有忘记更紧地将他的俘虏攥在手心里。“可以让你的朋友过来坐一会儿,没关系。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而且,”他眯了眯眼睛。“我知道你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中情局特工,我也不觉得你们会为了区区几千卢布而卖掉你们这次的行动对象。” “没准。”阿历克斯给坐在他旁边的比尔?默顿让了几英寸的地方,继续皮糖一样扭着身子。“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说实话把他宰了卖肉都不值五美元,但是。” “但是我答应了他要让他活着看到美利坚的星条旗。”阿历克斯斜起一只眼睛。 十六. 天气很好,干燥而寒冷。天空是接近白色的浅蓝,浮着一两丝棉絮一样的轻云。窗外的雪松林一片寂静,俄罗斯的冬天过于寒冷,没有什么小动物会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活动。伊萨耶夫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将老花镜推到鼻尖上。“还是没有‘浮冰’的消息?” “他上一次与我们联系是在八个小时前,没有什么具体情况。”国家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的少校军官翻了翻手中的笔记本。“我们没有与他主动联系。” “不要频繁地主动接触他。甚至可以对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联系得可以不那么多。”老侦查员摘下了眼镜,用一块绒布擦着镜片。“有时候我很担心这个孩子。” “他是我们之中最好的。” 老人慢慢地点点头,用手指叩着桌面。“最好的,是啊,是最好的。” “我有一个儿子。”他的灰眼睛望向窗外被冻结成一片寒冰的天空。“我一直以他为骄傲,他却让我深深地失望了。” 少校眉头皱了一下,他听说这位克格勃的传奇英雄有一个独生子,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为苏维埃牺牲了生命。 “秘密?不,完全不是这么简单。”老人摇晃了一下右手的食指。“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来说秘密永远不是最重要的。它们就像橡胶球,掉到地上还会再弹起来。而且永远可以失而复得。但是生命不一样,如果一个人死去了,那么将会造成一个几乎无法再次愈合的漩涡式挫裂。没有人可以为他作出解释,没有人可以补回这个漏子。” “我有时候在想,这个办法是不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我们使用了,就要保证它的最佳使用效果。”伊萨耶夫从桌边拾起了手杖,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来。“他不会再回到我们的老俄罗斯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想念这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他的人生还有多长,他肯定是不会想念你和我的。” 打字机的字模敲击纸张的声音清脆干净,有节律的“咔嗒”好像前进着的列车钢轮叩动着铁轨。这台德语打字机是他在二战快要结束的时候在维也纳买的。跟了他很多年,几乎没有维修过。马什觉得它简直像一个老朋友,却在时间洪流中顽固地不肯老去。 身后菲尼克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抬手敲敲开着的门。 “没关,请进。”马什回了回头,灰色头发的年轻人早已换上了睡衣,满脸倦意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粗瓷杯,牛奶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涅瓦斯基太太说您可能需要这个。”他将陶土原色的杯子放在桌上。“这个在波兰的城里是要靠供给票才能买到的,但万幸这里是乡下。只要给一点现金,没人会拒绝钞票。” 马什抬起眼睛看了看年轻人,菲尼克斯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我的那杯已经喝掉了,还有不少涅瓦斯基太太烤的果酱小饼干。” “对我来说,咖啡好一点。”马什慢吞吞的端起杯子,高脂牛奶在深褐色的陶罐里泛着泡沫。“我还得把这些——这些信件写完,天亮之后寄出去。而且,到了我这个年纪还得注意控制体重。” “阿历克斯的饭量比我大好几倍。”菲尼克斯比划了一个“竹竿”的手势。“但是他还是那么瘦。” 马什笑起来,拔出钢笔在刚刚写完的信件结尾处签名。他喜欢这种由打字机写好的信件,干净而整齐,像操场上排成队列的士兵。“他可是个奇迹,可以说他全家都是奇迹——有空的话可以给你说说他一个亲戚是怎么参与暗杀希特勒的故事,保证比最惊险的间谍小说还刺激。” 他对于回忆这些事情已经毫无困难,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分遥远了。甚至莱因哈特本人也成了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哪怕在他的记忆中他总是坐在那里,打着呵欠抱怨工作过于繁杂,把喝空的牛奶杯子向着桌上重重一放。几十年来没有任何变化,那个鬼魂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老去。有时候他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那仍然柔软白皙的脸,触到的却只有空气。 “他已经死了,是吧?”菲尼克斯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马什皱起了眉头。“‘他’是谁?” “您当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那个同僚,阿历克斯的……或许是他父亲?这个我不知道。”菲尼克斯摇摇头。“我只能感觉到您一直在想着他,一直在看着他,而他也就坐在那里。” “我的个老天爷呐。”马什不安地左右看了看,伸手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菲尼,我知道你很累,快去睡好不好? 刚喝过热牛奶,躺下数着绵羊做个好梦好不好?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你是在拍恐怖电影么?” 菲尼克斯似乎是想笑,但只是嘴角向上弯了弯,眼睛里毫无笑意。“您让我想起我叔叔。你们……你们都总是有一样的表情,眉头皱得很紧。” “从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个外交官。您也知道……波兰,在这种时候就是夹在苏联和西方大国之间的,一块擦鞋垫。外交官总在和……间谍们,打交道。”菲尼克斯上身前倾,灰色眼睛亮得灼人,瞳孔好像两团燃烧着的黑色火焰。所有人都知道,在冷战铁幕下的波兰,“外交官”如果不是间谍的同义词,那么一定是那些人的合谋者。 “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他和我之间的话很少。总是每个礼拜六下午我从寄宿学校回到他的公寓里,他很简单地问几句这一周我的学习成绩怎样,还需不需要零花钱。但我知道他是关心我的,我在他的书桌前写日记,写信,看报纸,乱翻他的唱片。叔叔就一直坐在那里或者站在窗前,我问他你看我干什么,他只是笑,说‘我为什么不能看着你’……但我问他什么问题,或者想和他讨论一下最近的新闻,下个礼拜的学生游行活动,音乐或者戏剧的时候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说。”菲尼克斯用力摇了摇头,将散落在额前的铁灰色头发向脑后拢过去。“然后你就过来告诉我,叔叔死了。” “我当时一下子就傻了。虽然叔叔和我之间的话很少,或许还没有我们俩之间的话多。但我突然觉得,他不会再站在窗前对我笑,不会从钱夹里掏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来硬塞到我的外套口袋里,再也不会看着我欲言又止,生怕我无意中透露他的政治倾向了。”菲尼克斯的肩膀像是被抽掉了支撑着的骨头那样软瘫下去,用手撑住了脸。“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我还想问您一下,他死的时候您不在场,是吧……” 马什摇摇头,试探性地伸出手去打算扶一下年轻人颤抖的双肩。“我长年在维也纳和柏林地区,几乎不在英国领事馆活动。” “这样啊。”菲尼克斯短促地抽泣了一下。“是这样啊。” 中年人几乎感到手足无措了。此时于情于理他似乎都应该伸出双手,将在他面前抽泣的男孩拥进怀里,像安慰婴儿那样拍拍他的背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在你最需要的是去睡一觉。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对他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菲尼克斯的双手从脸上拉下来按在掌心里。两个人似乎结成了一种奇怪的同盟,马什看到墙角里那个金发的鬼魂转过脸去,双肩轻轻抽动着,消失在了窗帘后面。 “1945年5月8日,他死了。”马什用力闭了闭眼睛,希望将那个过于明亮而苍白的背影从视网膜上抹去。“另外,他不是阿历克斯的父亲,只是一个母系亲属。” 十七. 阿尔德里希。埃姆斯至今很清楚地记得他八年级时候的那个阴冷的春天下午。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擦全家人的靴子,母亲和几个邻居的妇女正在厨房里喝茶,旧式落地无线收音机中传来吱吱啦啦的音乐声,那老掉了牙的节目“当月亮下山时”。突然哥伦比亚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换上了一个严肃而得意洋洋的声音,告诉全美利坚的公民们:地球的另一端,一个庞大的共产主义帝国的皇帝约瑟夫。斯大林死了。 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逃亡到美国的犹太女人将她的茶杯整个碰翻在厨房的硬木地板上,瓷器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咖啡泼得到处都是。十四岁的阿尔德里希扔下一只女人的高跟鞋跑进厨房,看到那位夫人扑在她的女伴怀中嚎啕痛哭。 他从未想象这竟然是一个女人可以发出的哭声。不,阿尔德里希并不是没有见过葬礼。在他的整个童年时代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几个穿着军装,硬领子上系着黑色纱结,胳膊底下无论晴雨都夹着一把黑雨伞的人来到他所住的街上。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用柠檬皮擦擦眼睛,拉响某一家的门铃。 那些年轻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牺牲了。他还记得隔壁的福斯特迈耶太太的小儿子,一位中校飞行员被日本飞机击落在菲律宾时,那位不幸的母亲也没有如此悲伤痛哭过。阿尔德里希。埃姆斯感觉自己被一种恐惧攫住了,它使他无视母亲让他去帮忙为那位太太取一瓶白兰地的叫喊。而驱使着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像鸵鸟那样用毯子将自己埋在下面。 可怜的孩子,他被吓坏了。那些女人们如是说,而她们都不理解年轻的阿尔德里希。他并不是感到恐怖,而是被一个人的死亡所带来的力量所震慑。十四岁的他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一个人的死亡可以带来如此大的力量。它几乎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个强大的国度失去了领导人。同时也是摆脱了一个独裁者,一个暴君。他在地理课上看到过那片被涂成一片血红的土地,从波罗的海一直延伸到白令海峡。有百分之八十的土地每年冬天长达十个月。那里的人们身材高大壮实,能将烈酒当做柠檬水来喝。 他对俄罗斯着了迷,也成了约瑟夫。斯大林的秘密崇拜者之一。当然,一切都在偷着进行。他的父母都是正宗到近似虔诚的罗斯福党人,认为布尔什维克党人都是吸人血吃人肉的妖怪。他将他的右派面目一直保持到进了布朗大学,到被中央情报局选中作为行动调派组的工作人员,到他有一个朋友叫做阿历克斯。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 埃姆斯中尉收了收神,看看手表,将夹克衫式工作服的袖子拉下去盖着手背。东海岸时间早晨八点四十分,在大西洋彼岸的捷克应该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阿历克斯。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抬腕看了看那块浪琴表,下午两点四十分整。火车哆嗦了两下,减缓了速度准备进站。汽笛鸣响,他的心脏抖了一下,提到了喉咙口。 “苏联人没那么好心,他们不在车上干掉我们是因为怕造成国际纠纷。现在的捷克已经成了苏联的一个地区,在车站里把我们的骨头锉了灰都没有人管。”他贴着比尔。默顿的耳朵小声说。“跑,照着两个方向跑。” 他们仍呆在苏联人把守的那节车厢里,那个淡色头发的克格勃组长一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桌面上还摊着几张信纸,似乎是他写给一个叫柳德米拉的姑娘的信。但天知道如果两位已经变成瓮中之鳖的美国特工有什么异常动静,他会采取怎样的反应措施。 比尔。默顿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本是一列慢车。吭哧吭哧地进到了站台里面,汽笛喷出两道长长的白雾。列车尚未停稳,他便从后面狠狠一推阿历克斯的背。瘦削得像一根竹竿的金发年轻人借力一缩身,正好从列车员开着通风的那扇车窗中钻了出去。 实际上列车并未停下。而比尔。默顿将他推出来的力气又着实大了些。阿历克斯本来以为他可以安稳落地然后迅速助跑两步躲在车站的一根门廊柱后面,可是还是踩错了一步,结结实实被在列车上看不到的两级台阶绊了个大跟头。 骨头都好像被摔散了架,但这比起他身后围追上来的几个克格勃特工来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了。在八月里的捷克革命中这所火车站被改造成了军民两用的,至今还有些地方的脚手架没有被拆掉。左边的膝盖都好像被磕碎了,阿历克斯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抬腿狂奔。这么近的距离,手枪子弹的精准度并不高。他只要跑,按在明尼苏达州的情报局特工训练中演练了无数次的Z字步向前跑。他需要的是双腿,不是大脑。 但他的腿还是软了,冰冷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肺里,每一个氧气分子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割着他的喉咙。该死。他记得自己不喜欢用放在腰上的枪套,总是把点四五厘米口径的勃朗宁手枪用枪套挂在左脚踝上。他从来没感觉到像今天那样需要这把手枪,但现在连一个弯腰将它取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后面的克格勃特工开枪了,右肩上似乎被铁棍捅了一下,并不疼,但半个身子一下子麻木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但愿只是擦伤,西装袖子上一片深红正在晕开。 阿历克斯深吸了一口气,过于剧烈的短暂运动让他的肺疼得要抽筋。呼吸里也带了血腥气,猎犬们的包围圈逐渐缩小了。他侧身从售票厅旁边旅客止步的栏杆边挤了过去,一边庆幸自己的体型适合这种小范围的包围脱逃。 早已经管不得比尔。默顿了。阿历克斯获得了大约半秒钟的空白时间,本能的反应让他继续奔跑而不是愚蠢地躬下身子来摸手枪。他只有一个开枪的机会,那只会让他变成更好的靶子。这个城市毕竟不算很大,火车站在市中心附近。周围是一片平民的尖叫,混杂着呼啸风声让他的判断力有点降低,但他别无选择。 两条“灰狗”分别从合适的角度包抄过来,准备用他的脑灰质来刷墙。阿历克斯一矮身看上去似乎要从街边的护栏下面钻过去,待到那两个人冲上来要把他活活按住的时候却蹭地跳起来从栏杆上面跳了过去,拐过了弯借助一根木头电线杆的遮挡直接滚进了一条小巷子,一排微型冲锋枪子弹打在面前的石子路面上,溅起一片火花。 他简直要庆幸自己体重只有一百零四磅了,一根电线杆就几乎能将他全部挡住。但右肩上的伤口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偷着看了一眼后面,鲜血滴滴答答在身后画成了一行小而圆的脚印。 克格勃特工用是苏式波波沙-41微型冲锋枪。有71发可卸性弹鼓,每分钟发射七百发子弹。如果构成了发射交替点将是极端可怕的火力网。阿历克斯喘了口气仔细听着外面的枪声,大约有四支。他定了定神,颤抖着手从枪套中抽出了勃朗宁警用手枪。 里面弹仓基本上是空的,只有两发子弹。他用力拨了一下手枪转轮飞舵,在一粒子弹处停住了。枪口,准星,目标是以他的角度仅能看到的一个白金色头发的苏联特工的右耳上方。 没有加消音器,那个苏联人应声倒下,而这枪声也随之暴露了他的位置。阿历克斯没有等到苏联人反应过来,沿着小巷开始继续狂奔。这一次的速度要比之前明显慢许多,大腿外侧的肌肉开始酸疼,两腿好像灌了铅,踩下去就再也抬不起来。 胸腔里仿佛被塞进了一部马达,血疯狂地冲上了头顶。阿历克斯咬牙屏住呼吸,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刚才的火力点被他打出了一个口子,苏式武器惯有的超大携弹量也有个用尽的时候,他要找的就是那个或许只有十分之一秒的缺口。 正如他所计算,撕亚麻布一样的声音突然停下了。他立刻借助墙角的马路沿回头,后背死死磕在老旧房屋转角处的石条上。他只要再一次扣动扳机。 子弹卡壳了。咔哒一声闷响,没有弹壳落地。 阿历克斯扭头再一次开始奔跑,过于剧烈的运动让他觉得恶心,眼泪忍不住地往外翻。他不知道比尔。默顿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知道下一次空缺来到之前他很难再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了。 后面的脚步声停了一会儿,阿历克斯拼命压住胃里的翻腾贴墙站住了,这是死胡同的尽头处,另两面是十九世纪砖木建筑脏兮兮的墙壁,贴着一张八月革命时期的宣传海报。红军战士和二战时期海报上的别无二致,用手指着一行字:“公民,您在《三千字书》上签字了吗?” 他咬着嘴唇,将一直放在裤兜里的那个信封撕裂了一个角。这种口径的手枪子弹应该是通用的,这个时候早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 背后传来了俄语的叫喊声,他听不懂。只是抽了个冷子对着一个奶油色头发的苏联特工扣下了扳机。 那个人在倒下之前就死去了,头盖骨整个被掀起来,像一碗做坏了的奶油番茄汤。有一只大手从墙角的一个暗门中伸出来,从后面一把捂住了阿历克斯的嘴,将他拖进了那扇门里。 整个世界都暗了下去。 十八. 将近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天早早地暗下来了。地下室里灯光昏黄,也感觉不到昼夜的更替。只是阿历克斯一直在睡,叫也叫不醒。他肩上的伤口不算深,只是擦伤。只是有不少失血,看来要过上几天才能恢复之前那副上蹿下跳的精神了。 马什叹了口气,用那件沾着血迹的衬衫擦了擦桌角上的一块污渍,同刚才包扎手术时用掉的棉纱一起扔进壁炉里。火光窜得老高,温柔地舔着石砌的炉壁。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一个相貌平凡的中年男人,略有肥胖。走路的时候两脚总是摆成内八字,左右摇晃着以竭力减轻他扁平足带来的行走不适。 那是个英国人,穿着一个长年住在潮湿地区的岛民常见的粗呢服装,打着一个一丝不苟的红色领结,身上经常可以闻到白兰地的味道。两人之间从来没有一句私下交谈。马什只是在纽伦堡见过那个英国人一次:那时候即将被处以绞刑的甲级战犯们正在院子里享受他们最后的阳光,一个美国士兵正用那俄亥俄州口音浓重的英语向那个英国人——绞刑执行师报告死囚们的身高,体重。 他认出了很多人。他见过他们,与他们交谈过也服从过他们的命令。当然,官方报告是他迫不得已。 所有的荣光,最后都归于一根涂了油的绞索。身高和体重两个数字,颈骨咔地一声沉闷断裂。随后他们只是一串编号,那个面目平凡到让人记不起来的英国人会亲手为他们擦洗干净,放进棺材里。作为尸体,他们有着最后的尊严。 他们是幸运的。在那场战争中有更多不应该死去的人,或者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理由,而丝毫不管别人的感受。马什用力闭了闭眼睛,他还记得那个年轻人死去的时候。他亲手为莱因哈特做了最后的擦拭,撕掉了两条床单都擦不干那单薄身体上的血迹。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沉重。冰冷,僵硬,沾了水之后滑腻得像案板上的鱼。 他费了全身力气才给莱因哈特穿上一身半新,但是干净的德式军装。并不是战争期间党卫军军官葬礼上应有的黑色礼服。这费掉了马什全身的力气,甚至放弃了给他穿上内衣,只是看上去整齐地系好每一个扣子,扎紧领结,小心地将纳粹的万字从衣领的每一个边角上扯下来。真见鬼,他居然还记得那个贵族少爷都喜欢将衣服放在什么地方。衣橱没有了他仍然干净整齐,角落里塞着薰衣草香味的肥皂。 当那一切完成之后他所能做的只是用战地医院里淘汰下来的两条脏兮兮的旧床单四角打结,将尸体裹在里面。年老皱缩得像一个核桃的医院护工告诉他,应该将两个死结反打。以免在搬运的时候尸体随着颠簸从“其他人”身上滑落。 莱因哈特甚至没有坟墓。他和其他在布拉格战役中因各种原因死去的德国军人,德裔侨民一起在毛特豪森集中营的焚尸炉里火化,骨灰洒进了伏尔塔瓦河。马什从来没有将这些事情告诉伊莱莎,告诉战后他在中立国遇到的莱因哈特别的姐姐们,告诉任何人。那个金发单薄的鬼魂于是永远活在他的谎言和回忆中,在时间中顽固地不肯老去。 他就这样失去了他的灵魂。魔鬼将它带走了,上帝的荣光只能照耀那一身行尸走肉。思忖再三,出于私心他还是摘下了莱因哈特常年挂着脖子上的那个银质十字架,似乎是他那位可敬的父亲留给他的。温暖,陈旧而布满划痕。 这个十字架现在挂着阿历克斯的脖子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银子迷人的光泽。马什不由得微微地笑了。阿历克斯和他的叔叔不一样,其实他是个胆小鬼。从小就怕黑,怕鬼,怕一个人呆着。唯一能使他感到安全的办法就是像豪猪一样竖起全身的刺,将那个胆小鬼藏在谁都找不到的阴影里。于是他在美式足球场上可能永远不是一个好四分卫,但却绝对是一个好情报员。恐惧,便是他的底线。 他在阿历克斯床边坐下。“儿子,要是我什么时候说‘有一回你将你老爹吓得差点脑溢血’那我就是指的这一回。” 有人敲了敲地下室里间的门,马什从回忆中猛醒过来。“比尔?进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将阿历克斯沾满血迹已经洗不干净的西装外套也扔进火里。火焰,总是最好的消灭一切证据的方法。 “那群灰狗似乎是走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里躲一阵。”比尔。默顿抽抽鼻子,在明亮的火苗边坐下。 “这里是捷克,不是奥地利。”马什伸手拍了拍阿历克斯苍白的脸颊。年轻人在昏迷中紧皱着眉头,毫无知觉。“等他一醒,立刻拽上他走。我不管你是用拖的还是扛的,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阿历克斯睁开眼睛,头疼得要命。后脑脑壳里似乎有一根烧红了的钩子在剜,他睁开眼睛。看到了比尔。默顿一只眼睛青肿,贴满了创可贴,嘴唇还肿胀着的脸。“嘿,老比尔。老伙计,我们这是到地狱了吗?” “苏联人给这里来了一枪,我刚捡起脑袋来缝上去。”比尔。默顿用手指在自己右边太阳穴上画了几个圈,在阿历克斯肩上重重拍了两下……“快点爬起来跟我走,苏联佬也跟过来了。” “是吗?那么太不妙了,我自己就干掉了好几个。”阿历克斯硬撑着枕头支起上半身,又重重摔了回去。“嘿!看来我们还不是在真正的地狱里,是第十层,撒旦老爷屁股底下但丁先生都没到过的地方——我家老头子在这里哩!” “闭嘴。”马什将阿历克斯的勃朗宁手枪重重拍在他枕边的桌子上。自己撕开了那个用胶带封好的信封,将改装后的水银开花弹一粒粒向鲁格手枪的弹仓里装压。“快点儿,这里是捷克,是苏联人的后院子里。要想不被干掉,就要当一只好鼹鼠。” “我当然是好鼹鼠,只不过不喜欢蟋蟀,哪怕是幼虫。”(注,阿历克斯说话使用的是德语,德语中“蟋蟀”Grick一词同样有“古怪念头”之意)阿历克斯蔫头蔫脑地从床上爬起来,拼命向自己那条皱巴巴的背带裤里钻。“我的天,老比尔,你们扫街组平时都穿用卫生纸卷成的裤子么?” 身材粗壮结实的比尔。默顿立刻用相对于他的身材而言敏捷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向侧边一闪,将笑声的来源暴露在阿历克斯的视线之内。菲尼克斯打了个哆嗦,用力将笑声压回喉咙里。阿历克斯皱起眉头指了指菲尼克斯,很美国风格地耸耸肩。 “知道为什么魔术师表演的时候总要找几个美女助手么?”马什将手枪插回腰后的枪套里。“是为了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观众总是在看美女,那样他们就不会去关注魔术师的小伎俩。”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美女助手。”阿历克斯强忍住头晕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就是得把苏联灰狗从正主儿身边引开,哪怕自己被打成筛子。——美女助手——嘿,比尔,你闭嘴——”他用力将蓬乱的金发拢到脑后。“我好歹也有玛丽莲。梦露一样的头发吧。” 十九. “‘瓦洛佳’在哪里?” 奥尔加放下了铅笔。她习惯用右耳朵接听电话,一手拿着速记簿并用右肩夹着电话听筒太过于困难了。电话里的那个冷冰冰的声音穿越了整个大西洋和大半个欧洲大陆,听起来并不比背景中的白噪声更清晰。“我想您没有理由要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必须知道,请履行我们的合同。” 合同,该死的合同。这些美国人就算是做了叛徒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帝国主义腔调。国家与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的女军官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用铅笔敲打着桌面。旁边扶手椅中的老人突然竖起一只手指,对着她轻轻摇晃。 奥尔加会意,将铅笔夹在速记簿中间。“好的,我会尽快联络他。”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传来空洞的滴滴声。奥尔加抬眼看了一眼深陷在一片昏暗阴影中的老人,放下了电话听筒。 “马上联络瓦洛佳。”老人擦着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我和美国人打过很多次交道,如果他们提出来某种‘严正抗议’,就没必要要去管。而一旦他们提到了合同这个词,就说明已经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瓦洛佳会触及他们的什么底线?” 老人沉默了很久,从睡衣口袋中取出一张窄窄的纸条。奥尔加明白了,自己又到了应该离开,让这位老侦查员独自思考的时候。尽管今天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的谢苗诺夫中校又反复地提及这件事情,她决定再拖一拖,哪怕是一个下午。 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诺维奇。伊萨耶夫此时的感觉很不好。这种感觉他经常有,自从在莫斯科的某个心脏位置挖出一个埋藏了十二年的英国“鼹鼠”之后就愈发频繁和强烈。他已经老了,这不是一个老人应该做的工作。 他有种预感:这一次的行动恐怕不能成功了。这个计划并不是他提起来的,但在这种冰点之下的冷战年代,美英各国纷纷剑拔弩张。而佐尔格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克格勃内部早已在斯大林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人才的断层。而真正的战争,永远不能只靠着莫斯科B-N7工厂中白杨核弹头的生产数量。没有准确的情报,过多的核弹头迟早会将整个地球轰到银河系外去。 他不得不将眼光放在苏维埃联邦西面的一些小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波兰。在那些荫蔽在苏联庞大阴影下面的弱小民族永远不缺乏所谓的“反苏份子”。虽然卡廷森林早已经被德国人挖掘一空。(注,卡廷惨案是1940年苏军占领东部波兰时在卡廷森林枪毙两万一千名波兰军官,神甫,地主。均冠以“反苏份子”之罪名。1942年德国占领卡廷时将尸体挖出,惨案才公告天下。苏联直到1989年才承认这个事件。二战结束后卡廷地区并入苏联版图,至今仍在俄联邦境内。2010年普京总统邀请波兰总统卡钦斯基访问俄国卡廷地区想借此缓和俄波关系,卡钦斯基专机因事故坠毁) 弗拉基米尔。叶菲莫维奇。谢米恰斯内同志(注,1961-1967年任克格勃最高领导人)于是想出来这样一个馊主意:将捷尔任斯基高等学校办成了一所童子军训练营,专门找了几十个混血孤儿。八岁的伊万,踮脚才能够到桌子上茶炊的燕子。按照所谓“佐尔格的成长轨迹”来训练他们。 等到他们长成十几岁的少年,便随便在那些简直是苏维埃门口擦鞋垫的小国家里找一两个有点分量的温和右翼知识分子,重新演练一下约瑟夫。斯大林的逻辑。于是整个西方阵营都得知有一个“希望说实话”的人没有得到西方的保护,那些自诩为人类自由解放者的美国人绝不会坐着看热闹。 老侦查员一直很喜欢那个孩子,因为他像小萨沙。老俄罗斯的冬季总是漫长,他总喜欢站在窗前,看那个孩子独自坐在桌前默默地读书,写字。他喜欢看那双浅色的灰色眼睛,单纯,干净,明亮得像镜子。 但按照规定他不应该和那个孩子有过深的接触,于是他只能远远地偷着看那个孩子一眼。小男孩也有自己的世界,偶尔也会与他谈论起学校生活,下个礼拜的音乐剧和电影。每到这个时候他只能含糊其辞,尽力不将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孩子。 他想,他再也看不到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了。 二十. 他们在兜圈子。 这个想法在菲利克斯的脑海里慢慢地浮上来,好像从幽深的湖面飘起一具溺死者的尸体。按理说他们应该走最短的路,中央情报局在东欧,在维也纳有着无数的情报点,他们最应该走的路就是连夜搭火车到维也纳,然后通过外交途径发给他护照,让他直接通过柏林的越境管理处到达西柏林然后直抵西方。这是他的“叔叔”,贝切诺夫斯基的做法。但是他们现在却是在东西方势力范围的交界裂缝里钻,在甩一些所谓的“尾巴”。 菲利克斯。贝切诺夫斯基拉紧了围巾,从列车蒙满尘土的玻璃窗看出去,外面初冬的风景好像是用棉球沾着碘酒在旧报纸上的涂鸦。他不懂捷克语,只能默然地跟在那个老家伙后面走,甚至不敢伸手拉拉他的手肘。 这应该属于是排查,但在401学校里的教官并没有对他说起过这种做法。美国人当然不是傻子,他们会让中央情报局排查所有投向西方的,并不太出名的人,然后让联邦调查局在暗中调查那些所谓的名流。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被一个高层干部拖着在危险之极的地方折腾。对于他而言,黑暗触手可及。(注,Darkness which may be felt,出自《旧约。出埃及记》) 在这里,他只是个易耗品。苏联人会用各种方式来填补情报前线的缺口,从来都不缺十五岁的孩子,二十岁的大学毕业生愿意加入克格勃这个庞大的机构,像二战时期死守斯大林格勒的士兵那样用血肉之躯挡住向苏维埃飞来的子弹。在连黑面包都吃不饱的冻土上,克格勃的军官确实是一份体面的职业。 他的面前是个老狐狸,小心不管任何用处。 而舒米特博士——那个人的护照上就是这个名字——正坐在离他不远,但并不正对面的一张塑料椅子里。他看上去并不如证件所写的那么老,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他似乎对这种艰难的熬鹰乐在其中。菲利克斯的心在抽紧,他想他或许已经暴露了,但对方仍然保留着这条鱼饵。他可以钓出来一个克格勃的行动小组,或者运气更好,那个小组的所有条线。 他只能欺骗自己,或许美国人还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是一列慢车,从捷克开往民主德国的边境小城艾特米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只能百无聊赖地听列车的轮圈和枕木上的钢轨接头互相碰撞的单调声音。 另外还有咔哒咔哒的打字机声,他已经很熟悉了。那台象牙色的德文打字机,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稳固和牢靠。总是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开始工作,菲利克斯并不反感这种声音。他记得很明白,在莫斯科的那段时间他每个周末都会到那位老先生的家里去。同样是一台旧打字机,声音绵密得好像黄铜茶炊中的水在沸腾。 远处地平线上浓云低低的压下来,好像被水泡涨了的茶叶末。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熬着,太烦了。”阿历克斯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却几乎立刻在窗台上按灭。他烟瘾不大,更多的时候只是把玩着那只纯钢打火机。“我都能感觉到那个小家伙不对劲,否则老头子不会放我们在这里转圈儿。” “可惜这里不是中非,也不是古巴——甭提在巴拿马那些人了,活儿干得糟糕之极。”比尔。默顿用手帕抹了抹鼻翼上渗出来的油光,在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列车晚点了,他们不得不同另外十几个在这个小站上车的乘客们一起等上另外的四个小时。 他们不算是搭档,比尔。默顿是在驻华沙的大使馆里的在编职员。而亚历山大。弗雷德里希。舒尔维克则是一个飘荡在欧洲大陆上的影子。他没有合法的身份,只在一家奥地利投资银行里挂了个不领薪水的虚衔。他们只断断续续地合作过几次,在中东和中非。美利坚帝国正在从旧日法国的利益蛋糕上切割下大片肥厚的奶油,因此要对那些在法国和中立国银行里存着大堆金条的独裁者执行所谓“处决式”的暗杀。 那里似乎永远是夏天,而那些倒了霉的所谓“皇帝”又如出一辙的喜欢拿破仑宫廷的豪华装饰。呢绒紧身无袖上衣,白色长袜和扑了粉的带卷假发。黝黑如同乌木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用细碳条和胭脂画好的法式宫廷妆扮几分钟就会被赤道上的太阳晒成一滩烂泥,随着汗流向下冲出一道道的沟。让人觉得一阵阵的恶心。 阿历克斯在这种场合经常会打扮成女性,他说女人——尤其是残疾少女和孕妇最为容易得到别人的同情,也更容易逃避森严的警卫盘查。比尔。默顿本来想笑,但是他看到那个细脚伶仃的家伙努力将自己塞进一件珠白色的连衣裙里之后他就不再感到好笑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干瘦,单薄的小姑娘,最多只有十五岁。不透明的蓝眼睛中目光含混,好像在太阳下暴晒过的游泳池水,纤细的脖子几乎顶不住庞大的乌木色假发发髻。阿历克斯弯下腰,在大腿上和背后绑上脊柱侧弯畸形矫正用的钢管。 没有任何一个保安——尤其那还是个黑人——会把手伸到一个白人女孩的裙子底下。虽然那里藏着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曲尺手枪。 那天他们干得很顺利,虽然所谓的皇帝登基周年庆典看上去更像是一场闹剧。现场甚至不允许轮椅进入,他不得不抱着阿历克斯在大太阳之下站了两个多小时。名义上是抱着自己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妹妹,他们顺利地穿过了四条警卫线。幸而这场闹剧有一个很不坏的结尾,那个裹在丝绸礼服里的皱巴巴的老黑鬼在走向他的宫殿时,一颗水银开花子弹从观礼贵宾的坐席中飞来,正好将他的脑袋炸成了一个烂掉的西瓜。 当天那整个城市都在找“一个黑色头发的白衣女人”,在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阿历克斯正坐在街边的小酒馆里打开第二瓶可口可乐,笑得眼角满是泪。 现在在这里没有可口可乐,也没有符合美军后勤规定的“热乎的饭,冰凉的水”。红茶被集体供销社的女职员煮了整整一天,早就退化成了带一点浅黄色的白开水。比尔。默顿抖开一条发灰的棉质手绢,里面是刚从车站供销社买来的两个夹肉面包。他自己抓起一个,将另一个沿着桌边推过去。阿历克斯皱着眉头用指尖戳了戳面包松软浮肿的表皮,没有动它。 “车来了。”他向铁轨的尽头看过去,却只有其他的更多铁轨。 二十一. “我老啦,有很多事情已经不能再去干预了。”艾伦。杜勒斯先生将那支很少离身的直杆烟斗在桌子上磕了磕。他的医生建议他每天只能在午饭后抽一斗烟,所以烟斗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着的。“而且我绝对相信迈克尔,他是个值得相信的好家伙。” 他不动声色地弯起了嘴角,把电话听筒拉离自己耳边几厘米。田纳西州参议员欧文斯正在强忍着怒气不爆发出来,他一向很喜欢看那位先生的三层下巴像三明治那样互相挤压。杜勒斯先生像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那样冲站在他办公桌边的年轻中尉挤了挤眼。“欧文斯参议员,我们为什么不能参考一下古老东方中国人的智慧呢?中国有一位著名的军事学家孙子曾经说过,在外面作战的军人为了某些战术目标,可以不受国内政治家的操纵。您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们的曾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打拼过的侦查员呢?” 这当然是一场巧妙的辩论,但实际上他无论说什么都能达到让那位参议员略略松口的作用。杜勒斯和埃德加。胡佛自从二战以来就形成的稳定局势仍然没有被打破,而在这冷战的冰点之下显然常年在海外奔波的中央情报局在国内的名声要稍微好一些。或许那位胡佛的支持者(或许他只是被胡佛的秘密档案所绑架上了贼船)需要的只是中央情报局海外谍报处的一把手出来道一声歉,他需要用这个来平衡各方面的观点。 “先生。”埃姆斯中尉扶了扶眼镜。“调查局那边天天都来找麻烦。” “找麻烦是必须的,否则我们要内勤有什么用?以色列的摩萨德只有八十个特工就能搅和得法国鸡飞狗跳,我们在整个欧洲大陆有一千个侦查员,照样堪堪和苏联打个平手。”老人咬了咬烟嘴,用一块麂皮擦拭着光滑的欧石楠木质。“阿历克斯是不用盯着的,我相信他。但是。”他咳嗽了一声。“有必要的话你得对迈克尔。马什留个心眼。” “圣诞节。”菲尼克斯放下报纸,小心地将它们压平。虽然距离圣诞节还有一段距离,但在民主德国境内节日气氛总是和冬天一起到来。百货商店的橱窗里被摆满了纸屑撕成的碎雪,招贴画上圣诞老人扛着粉红色的肥胖小猪,不遗余力地在给纽伦堡调味香肠做着广告。 “我们在,”马什拍拍他的肩,这是民主德国城市艾特米尔一条最普通不过的街道。“我们在美国过今年的圣诞。”他低下头凑到年轻人的耳边。“马里兰州的安娜皇后式房子,挂满金纸的圣诞树,我可以送给你一条小狗。” “大狗。” “不妨让我们从头做起?我第一次见到阿历克斯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粉红色,五官模糊,只会吃奶的小肉团。”马什挑挑眉毛,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儿。” 据说苏联的冬天冷得能直接从奶牛身上挤出来冰激凌,而这个笑话显然比天气更为严寒。“我有一个同事,家里养着一对不错的古典牧羊犬——”马什非常庆幸自己常年保持着利用橱窗或车玻璃观察后方的习惯,他后面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壮实的小个子,小灰眼睛,发际线在头顶正中。 上过战场的军人本能让他忍不住抬肘去撞自己藏在大衣下面的枪套,但理性在万分之一秒内缓解了这种冲动。他的步子仍然平稳,一手搭在年轻人的肩上。 出乎他的意料,苏联特工消失了。仿佛他没有看到菲利克斯那头柔软的灰色卷发。马什终于忍不住回了头,确认那个相貌普通的俄国人已经完全不在他的视线之内,并且他也不在对方的手枪射击角度里面。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在干冷的空气中凝出一团厚重的白雾。哀寒一点点升上来,好像一条缠住了小腿的蛇。他刚才无意中看到了菲尼克斯的灰眼睛,不像平时那样柔软而明亮。是暗色的,里面阴影重重。 “别害怕,他们走了。”马什清了清嗓子。“不过我们可得小心点。你刚才说到什么,圣诞节?” 他对圣诞节毫无好感。和少年时代的大萧条无关,1943年好像扎在时间里的一针疫苗,让他这一辈子都对圣诞节产生了一种深切的恐惧。第三帝国的裹尸布在苏德战场上铺延开来,但那一年的冬天的布拉格其实并不冷。 伊莱莎和他们在一起过圣诞节,分配给占领军军官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壁炉里的暖和气对于一月的气温无异杯水车薪。幸而还有咖啡,在里面掺了点白兰地之后总算能让人感到温暖一些。 你们跳个舞吧,我好久没有看人跳舞了。他记得金发年轻人天青色的眼睛在暗处带着金色光彩。我去弹钢琴,你们跳一支华尔兹吧。 伊莱莎那时候还年轻,二十岁,或者只有十九岁?她剪掉了女学生的麻花辫,像军官夫人那样把亚麻色的金发烫成卷儿披散在肩上。他们都是刚从占领军的圣诞舞会上回来,她的发梢里还带着香槟酒的味道,混在细碎的彩色纸屑里。莱因哈特其实并不怎么会弹钢琴,行云流水的施特劳斯被他用三个手指敲得荒腔走板。灯光暗淡,壁炉里的火光投下摇晃不定的影子。梅勒少校拉着女孩的手茫然地在大理石地板上转圈子,她还不小心踩了他的脚趾头。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似乎分化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金发的少女和发髻高挽的端庄妇人,一对双胞胎小女孩的母亲。他自己也变了,老了。虽然腰围没有变,但衰老是掩盖不住的,年龄写在眼睛里。 只有莱因哈特,他活在记忆里。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新鲜娇艳地出现在床前,桌后,壁炉边的小沙发里。长腿蜷缩起来,好像一只需要爱抚的猫。 二十二. P感觉有点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他的第六感一向很准,他刚才跟着那个老家伙跑了一段时间,“浮冰”八成是要保不住了。 无论什么时候潜伏间谍总是有用的,但老头子这次也算是失策了。那个孩子在学校里并不顶尖,甚至也并不是作为一线特工而培养的。他到401挑苗子的时候见了一面,印象不深。只是觉得一双灰眼睛干净,清澈,亮得像镜子。如果培养得当,倒还合适做一只小“鼹鼠”。 这已经是铁幕落下的第十二个年头,打地鼠游戏正当红。虽然无论什么时候把一只小鼹鼠送到那个当卧底起家的美国人身边看上去都是个馊主意,但老头子这么干,必有他的想法。P向手指上呵了两口热气。 他和伊萨耶夫将军并不太熟。从前只上门拜访过一次,还是和一个姓谢苗诺夫的档案官员一起。老头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作为卧底间谍潜伏在纳粹德国,他们要用各种方法把那一段历史资料整理出来。要知道,自从斯大林的时代之后人们就逐渐不愿意保有日记本这一家什了。 这大概也是老头子的最后一次大手笔动作。P戴上帽子混入街上的人流,混入了民主德国小镇傍晚下班的人群中。整个克格勃都老了,就好像一台巨大的苏式机床……逐渐磨损,零件缺失,厂房也开始脏污破旧,即将被光鲜铮亮的美国人所赶上。 他只记得伊萨耶夫将军书房里挂着的那幅小无框画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安德烈公爵,忧郁的眼睛望着娜塔莎小姐。目光里没有艳慕,只是雾一样灰蒙蒙的无奈。他总觉得,安德烈。保尔康斯基和伊萨耶夫将军有着一样的眼睛。他们的侧脸在阴影中完全一样,被时间和过多的谎言打磨得好像一副锈蚀严重的铜版画。 “比尔,比尔?比——尔!”阿历克斯扯着嗓子喊。“干嘛去啦?!” 比尔。炊事兵。默顿紧了紧塞在耳朵里的湿棉花,可是怎么都耐不住那尖锐的童子音往耳朵里钻。好半天他才放下手里正用麂皮和凡士林擦着的手枪,慢吞吞地应答。“什么事?” “把这个放下,我们是正经‘公司’里的人,不是职业杀手。”阿历克斯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头,走路继续连蹦带跳仿佛小腿上安着弹簧。“真要动武,到了东柏林再说。”他看了看表。“刚才公司里给我发来一个消息,说咱们这次有可能是掉进坑里了。” 比尔。默顿耸了耸肩。阿历克斯一挑右边的眉毛,拍了拍自己夹克衫的口袋。 “真要到东柏林,估计我们得用核弹了。”比尔。默顿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刚刚用凡士林擦得铮亮的勃朗宁手枪,把它夹进了公文包里。 距离东柏林越来越近,街上的警察也越来越多。那座纵穿德国全境的水泥壁垒高达四公尺,施普雷河附近看似无人看守的森林里往往有自动射击步枪和地雷,河里拦着高压电网。菲尼克斯总觉得胃里发堵,他想不出来马什该用什么法子把他偷运过去。 那个可怕的预感越来越近了,像断头台上的铡刀逼近他的喉咙。他躺在小旅馆潮呼呼的床单上,机械闹钟在桌子上咯噔咯噔地走着,隔壁房间里马什的打字机还在响着,咔嚓咔嚓字模敲击复写纸色带的声音,好像秋天的冷雨打在窗玻璃上。 他闭不上眼睛,安静的夜将这两种机械而冰冷的声音无限扩大,刺在他的耳鼓上好像钢丝刷子。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在那位老先生家里度周末的时候也经常听到这种声音,那个苍老的背影在台灯下面好像一座石雕。 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人。那个十几天前才被硬生生敲进他记忆里的“贝切诺夫斯基叔叔”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逐渐鲜活了起来,好像把他生生撕成了两半,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应该是那个对这个冰冷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大学生。这种感觉美妙而可怕,让他极想干脆把真话说出来。有什么东西在撕挠着他的喉咙,像一个可怕的妖怪想要钻出来。其实在华沙火车站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个计划,他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必须试一试。 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有力而温暖。 菲尼克斯猛地坐了起来,眯起眼睛看着桌子上的夜光闹钟。凌晨两点三十五分,离天亮还早。房间里没有生火,寒意好像涌上来的海潮瞬间将他浸透了。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和踩着冰块没有任何区别。心脏在他的胸腔里疯狂跳动起来,好像装进了一部马达。 他踮着脚,在冰冷空气中呼出大团的白雾,轻轻推开了门。白炽灯橘黄色的光晕切开了黑暗,他用了一段时间才逐步适应光亮。马什背对他坐着,手中停下了打字。菲尼克斯深吸了一口气,扑上去从后面蒙住他的眼睛。 “我忍不住了,真的忍不住了。” 二十三. 马什经常能回忆起1961年早春的那个下午。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实际上也正是他在1957年将这位苏联间谍大师从他在纽约的剧院中逮捕的。那并不是一场智慧战争的胜利,而仅仅是因为一个巧合——阿历克斯突然心血来潮地想要去看一场音乐剧,而他发现剧场经理是一个他在德国时候就认识的熟面孔。 他并没有参与逮捕,这种事情阿历克斯就能做好。他只是尽量避免与伊萨耶夫见面,这场面太尴尬。而迈克尔。马什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年轻副官了。两人之间会说什么?他曾经以为自己忘了那段历史,那时的回忆可真不算美好。虽然他那个时候年轻。 迈克尔。马什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从伊萨耶夫在美国的联系人海罕兰那里敲打出所能得到的尽可能多的情报交换次数,和具体时间。另外他几乎跑遍了整个美洲大陆,几乎把伊萨耶夫掉下来的每一根头发都捡回来,终于从胡佛的手下那里抢回来了一大堆可能对审判有价值的证据。 但只有他知道,在整个间谍战局面上美国人还是落了下风。杜勒斯先生的主张并没有在美国得到实行,在铁幕落下之后所有美国间谍的活动范围都在边境线上,没有人真正像钉子那样钻进克林姆林宫的红墙里。 而且他现在已经输了,从任何方面。“三人委员会”里的位置,圣克莱尔校官军事学院的教席,都没有了。他管不住的不是裤裆里那东西,是脑子。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居然还会动心,还有心这个器官,真可笑。 迈克尔。马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菲尼克斯已经睡着了。柔软光裸的脊背随着呼吸在他的掌心一起一伏,好像一只安静的小动物。这还是个孩子,绷不住的。马什有点兴奋,也隐约感到惶恐。在他身上二十多年的时间都活到狗那里去了,他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会犯的错误五十岁的时候仍然会犯。关键时刻他就是会掉链子,杜勒斯是对的。 只不过他爱过的孩子不一样了。菲尼克斯更为柔软,安静,没有棱角。他已经经不起当年那样的折腾,这个孩子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陷阱,明明极端危险,却让他忍不住地被套住。他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一点安慰,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是个苏联人。”菲尼克斯突然睁开了眼睛,灰色虹膜上浮着一层水,亮得像水银。“我的意思是,我是个克格勃特工。我——” 马什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睡吧。” “他们让我——” “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他深深叹了口气,把菲尼克斯向怀里带了带。“明天我把你带过国境线,我们去美国。圣诞节,还有狗。”他在菲尼克斯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最好的美国梦。” 菲尼克斯轻轻应了一声,腰缩得更弯了。他的呼吸平缓,睫毛没有颤动。但马什知道他没有睡着,两个人在黑暗里紧密拥抱。夜掩盖了一切,让欺骗看起来如此美好。 马什用力眨了眨眼睛,一只冰冷,透明的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他还没来得及握住,就抽了回去。他知道那是谁,那呼吸的声音,翻身的动作,他已经忘记了二十多年。 “上当了,妈的,我们上大当了!”阿历克斯把电报纸条塞到比尔。默顿手中,又迅速地抽了回去。“刚才‘公司’里的老阿尔——就是阿尔德里希。埃姆斯给我来了个信儿,说咱们在维也纳的条线有准信,说这个贝切诺夫斯基的侄子是个假货!” 比尔。默顿努力把一个呵欠压了下去,他知道在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情报员,而是打手。其实任何人都早就看出来了,老头子在正常情况下从来不会把一件事情拖得这么久。他只是在等着结果出来,所有别人所能做的都是不让“灰狗”去干预他。 “估计有一场硬仗,在柏林。”他慢吞吞地在阿历克斯的肩上拍了拍,两人刚刚从东柏林火车站出来,从捷克境内到东德,他们没敢搭飞机。从1945年原普鲁士地区被划到苏占区开始,西柏林就好像是西方在这里的一块飞地。三百万市民的衣食住行都由美国空运,柏林北部的施威芬格机场每三十秒钟就要降下一班西方飞机。阿历克斯抬手看了看表,下午六点三十分。“老头子说,让我在明天早晨之前从海关通关处过国境线。” 比尔。默顿一回头,百分之一秒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从他耳边呼啸而过,身后商店的窗户应声而碎。 “跑!”阿历克斯重重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好像一只被猎犬惊起的白鼬那样冲了出去。比尔。默顿几乎要感谢他了,如果不是刚才那个瘦骨嶙峋的家伙顺手把电报纸条塞进他嘴里的话。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柏林似乎是一个切成两半的苹果,看似紧密黏合,实际一碰就能碎裂开。赫鲁晓夫曾经亲切地称它为“西方的睾丸”,并且得意洋洋地宣扬,如果他要让美国尖叫起来,那么就把柏林捏一捏。 阿历克斯显然对这里很熟,或者说,他对这种需要在小巷子里窜来跑去地躲避子弹的活计很熟悉。比尔。默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如果自己跟着这个家伙多出几次外勤,那么他一定可以练出来在雨天不用带伞,直接从雨缝儿里钻着走的特异功能。苏联人显然在“通向西方的窗口”也投鼠忌器,并没有像在自家后院布拉格那样准备对他们赶尽杀绝。显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追逃,双方都已经疲了。无论是苏联人还是美国人,都想把这个事情尽快地推给坐办公室里的政客。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我们从正规通关处过去,要是能的话还好办点儿。” 阿历克斯显然有些体力不支,按着肩上的伤口靠在一根电线杆上弓下了腰。 “那你想怎么走,跳施普雷河?”比尔。默顿伸手拉他。“别站住,往人多的地方走走。” 东柏林和任何一个华约城市那样,凌乱,破旧。一百多万居民好像穴居动物,不知道都藏在哪里。似乎只有每天工厂开工和收工的两个时候街上的有轨电车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另外时间只能看到家庭妇女挎着篮子在商店门口排队。在这里他们既安全,又危险。如果被捕,苏联人最多只能把他们交给柏林当地警察。美国大使馆略微抗议,总会有些法子把他们捞出去。如果没有被当场打死的话。 “不能两条腿在街上跑啊,我好歹也是陆军上尉啊。”阿历克斯腰杆一挺弹起来,从小巷子里往外冲去。“那边那座白色的楼——是个小旅馆,当年还是我妈开的哩——”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阿历克斯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他立刻呆住了,稻草色头发的苏联特工坐在驾驶座上,友善地对他笑了笑。 二十四. 太阳已经很高了,虽然没什么暖意。冬日的中欧难得地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天空好像是涂了蓝色油漆的天花板,只是时不时有西方的运输机起落。迈克尔。马什将租来的车子停在湖区树林外,这辆旧“欧宝”是临时从一个联络员那里借来的,他想了想,没有戴帽子。将二百美元小心地塞在他那顶旧呢帽的衬里里面,放在了仪表板上。 “我们就从这里过去,任何一个铜墙铁壁上都有所谓的‘贞洁带’。在这种拉锯战被推到政客们的办公桌上之后,很多人都会选择放人一马。”他替菲尼克斯整了整衣领。“并且苏联人希望你跟着我到西方去。” 年轻人的脸浮上了一层红色。 “好啦,小家伙。”马什捏了捏他的脸蛋。“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不管你从前干过什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菲尼克斯。贝切诺夫斯基。戴上这层面具。久了,就习惯了。” “您放心吧。”菲尼克斯点点头,向森林里往去。表面看上去这只是中欧冬日一处普通的桦树林,秋天积下来的落叶在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他本来的行李只有一个小手提箱,现在里面的东西在逃亡路上连丢带毁,所以干脆连箱子也不要了。马什一拍他的肩,示意他向前走。 他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天空曾经这样晴朗了,似乎在路上转圈的者两个星期是漫长的两个世纪,足够让他忘了自己是谁。他隐约注意到了马什看他的眼神有变化,悠长而深远。有时温柔宁静,有时候似乎是看穿了他的脸,望向他身后那个死而不宁的幽灵。 菲尼克斯抬头望向天空,冬日的桦树林已经落尽了叶子。他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酥松的落叶覆盖着洁白的新雪,融化过一次之后变成了薄薄的冰壳,每一步踏下去都好像踩在早春的青草地上。马什一手揽住他的肩,带着他向树林深处走去。“这里没有地雷,应该是有自动射击步枪。放心,已经停了。柏林警察中也有不少我们的人。”他摘下手套,将男孩的手握在掌心。“前面是个游艇码头,有一座松木搭起来的小木桥。我曾经走过,应该还很结实。” 那是1943年。莱因哈特的五姐凯瑟琳嫁给了一个空军军官,婚后一直住在柏林。他们曾经在她开的旅馆中计划刺杀希特勒,那时候是早春,他们在下午出去散步,刚刚发芽的春草安静地生长。 也像现在一样安静。马什弯下腰,捡起一根短树枝在一棵老桦树旁边戳了戳。露出来一段经过烤蓝的钢管,是碰线自动射击步枪。现在控制这些武器的电线已经被临时切断,有几个小时这里就是一条通向西方自由世界的坦途。如果这个消息在马克思。恩格斯广场上用高音喇叭广播几遍,那么一个小时之内东柏林的所有居民都要跑光了。 他向菲尼克斯耸了耸肩,年轻人勉强地笑了一下,脸色苍白。 “没事,朝前走吧。”他深吸了一口气,四下望去,林中安静,没有别人。这片林子不小,但始终有巡林员和警察巡逻,树木并不密。积雪越发深厚,两人的鞋子全湿了。前面已经能听到施普雷河安静的水声,冰冷的蓝黑色河水好纵切开树林,如果在空中俯瞰将是一幅列维坦油画一样的美景。 那座小木桥还在,而且几十年间显然经过多次修缮。菲尼克斯惊喜地叫了一声,加快脚步向河边跑去。这一段施普雷河是东西柏林的界河,过了桥,就是联邦德国境内了。马什本来想伸手拉住他,手停在了半空。 他从大衣怀中摸出了手枪。不是他所习惯的鲁格P08,而是一把加了消音器的PPK.只装了3发水银开花子弹,使得这小东西更轻,贴在他的胸口好像一盒香烟。 他对准菲尼克斯的后背,轻轻扣下了扳机。消音器并不会减小子弹出膛的声音,只会让音波迅速衰减。这片树林很大,没有别人会听到枪声。 “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菲尼。”他叹了口气,阳光刺眼。 苏联特工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美国人竟然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来这么下三滥的招数——那个正好被他堵在出租车里的瘦子嗖地弓下腰,身子柔软得好像完全没有骨头。他条件反射性地俯身去抓那个家伙的衣领,瘦子却又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弹起来。并不是向他那边的车门退去,而是一记肘击直顶在他的裆部。顺势一个鱼跃,直接从驾驶座边扑了出去,在原地打了个滚,生生弹起来拔腿狂奔。 他倒抽一口冷气,幸而车厢逼仄,瘦子又力气不足,疼得还不是很厉害。但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秒钟,就足够让两个美国人会上了面。那个矮胖子正像被一群猎犬追捕的野猪,呼哧呼哧向这边跑过来。上面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在柏林造成流血,他们所能做的最多就是让东柏林警察把这两个家伙押几天。让美国再去找一个第三方小国当替死鬼,花点钱把两个外勤工作员弄回去。反正这也是两个当当打手的小卒子,攒一打都换不回去一个马克西姆。伊萨耶夫。 可是他立刻看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那个金色头发的瘦子踩了油门一样猛地一个加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在墙上一头撞死的时候,矮胖子突然转身,弯下了腰。就像街头的两个顽童在玩跳背游戏那样,瘦子原地起跳,一下踏在他的肩头猛地蹿了起来。像彼得。费希特一样,他完全不借助任何攀附物直接冲上了旁边一幢白色建筑的外墙三楼,反手敲碎了一扇窗户的玻璃,顺势翻进了房间内。那是一家旅馆,至少有五十个房间。 阿历克斯的心脏跳得好像一匹过度奔跑的马一样,几乎要炸成血沫从鼻孔喷出来。他根本不顾正躺在床上的那一对男女——管他们合法不合法——转身就冲进了卫生间。他并不熟悉这座房子,虽然二十五年前他就出生在这里。 凯瑟琳。舒尔维克当年在这里肯定会有所准备,虽然他不一定会用上。比尔。默顿是美国驻波兰使馆的正式员工,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会有一定限度的外交豁免权。如果不是和他一起被抓住,比尔完全可以编出一个理由(哪怕任何人都不信)来拖到美国对他进行政治救援。 而他在这里没有身份,只是一个“幽灵”谍报官。就好像正规战争时候的游击队,就算他被捕美国也不会承认。阿历克斯迅速卸下了卫生间通风口的盖子,脱下外套。一个引体向上钻了进去,脚尖一钩又将网盖复位。壁炉架太引人注目,就算当年藏了什么东西也不会保留到现在。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他的亲生父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曾经参加过暗杀希特勒的计划。德国空军总参的舒尔维克上校和夫人曾经想到过在计划不成时流亡海外,因此肯定会在他们所熟悉的地方藏一点东西。就好像下水道每隔一段距离总会有一个贮藏室放着替换零件。通风道很狭窄,但足够一个瘦子或娇小的女人钻过去。阿历克斯有点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那件厚重的羊毛衫,只用手肘和膝盖撑着竖井一寸一寸地往上蹭。 幸而竖井很短,很快他就爬到了电路井。四十年代修建的老楼,多年攒下的灰尘让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幸而他很快在电梯总控制盒下面找到了一个用尼龙雨衣布包好的小包裹——“天,老娘,这两本旧假护照对我有什么用?!” 二十五. “犯不上为一只耗子,拆掉整座屋子,让他去吧。”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扶了扶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在电报纸条上用铅笔重重划了两道。“‘他’怎么样?” “失踪了。”女秘书将一张新电报纸放在了桌上。“刚才柏林来电,我们的眼线在西柏林见到了迈克尔。马什,只是一个人。‘浮冰’没有和他在一起。” “间谍,总有这种命运。”老人将几张纸条揉搓成团,划火柴将它们在烟灰缸中点燃。潮湿的纸条燃不起明火,只是杂乱地冒着灰色烟雾。“被捕,被审判,被枪毙。” 奥尔加强压下一声咳嗽,习惯性地想要退出去。老人突然抬起手来拦下了她。“等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摘下了老花镜。“钉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许,我的时代也过去了。” “您——” “我老了。”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狗儿比姆安静地趴在写字台边的小地毯上,黑亮的眼睛在暗处一闪一闪。伊萨耶夫将军费力地从扶手椅中站起来,奥尔加注意到他的腰比往常伛偻得更加厉害了。“老糊涂了。” 他望向窗外的积雪。“和克林姆林宫里的那些僵尸一样,坐在炉火边,衔着烟斗,让母亲的儿子们死在雪地里……” “将军——” 老人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比姆摇着尾巴去衔他的手杖,奥尔加单膝跪下来把它揽进怀里,轻轻挠了挠它的耳朵。比姆安静下来,呜咽了一声,随她退出房间。、安静好像海潮那样涌上来。伊萨耶夫已经不习惯这种安静了,耳朵里有一个声音在轰隆隆地响:他死了,他死了,就像小萨沙,因为你的错误,一个孩子死了。 他用力闭上眼睛。 柏林的冬天仿佛笼罩这座城市的铁幕,总是在一个夜晚就能骤然降下。施普雷河在12月一个干燥寒冷的夜里整个冻成了冰。这让搜寻尸体的工作分外艰难,苏联特工不得不用十字镐砸开冰面。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口鼻中呼出浓重的白雾。 P用力挥动一下镐头,长时间的劳作让他的虎口震痛,冷空气刺激得他喉头发木,好像喝了一大口冰水。前不久他们刚在东柏林遭遇了一场小失败,准备安插进西方的谍报员露了马脚,被美国人打死在国境交界处,尸体栽进了施普雷河。而他们只抓到了一个波兰使馆的三级秘书,一问三不知,不得不走外交程序将比尔。默顿先生送还波兰。现在他们只待将牺牲谍报员的尸体找到,这场“以假乱真”的闹剧就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虽然这只不过是长达一千五百公里的铁幕上一个小小的插曲,就好像在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漩涡,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没有人会注意到,有更多别的年轻人会走上这条路,虽然它没有尽头。 P用力挥动镐头,沿着冰面碎裂的璺路他隐约看到了什么东西,是血。已经变成了暗红,粘结在冰面上染成大团的花。几个人立刻凑过来,很快,他们敲碎了冰面,下面的尸体露了出来。水温太低,尸体并没有腐烂。相反,一出水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血已经流干了,胸前足有葡萄柚那么大的伤口中白森森的肋骨和暗褐色的内脏翻卷出来。在冬日淡黄色的阳光下迅速冻成一块整冰,好像某种后现代的雕塑。 那个年轻人死亡的时候仍然睁着眼睛,灰色虹膜已经变得浑浊。瞳孔散大,安静地看着好像一片融化奶酪一样的太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矮壮身材的苏联特工从同伴手中接过照相机,迅速拍下尸体各个角度的照片,一块白色强力帆布覆盖了那张年轻的脸。 1968年12月24日 奥地利维也纳亚历山大。佛雷德里希。舒尔维克刚从美国使馆的圣诞舞会上回来,他和几个女孩跳了舞,抹了发胶的金发里还粘着彩色纸花。被人灌了几杯香槟下肚,走路都有点虚浮。就在他回到和父亲同住的公寓时才勉强从记忆底层勾起来一件事儿:他还欠着好几份报告书没有写。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厨房的门,打算从冰箱里找到点昨天吃剩下的鸡肉派或者三明治。打开了灯,才发现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桌上烟灰缸里放着几枚烟蒂,那台象牙色打字机上还有最后一张纸,正是他还没打算动手的报告书的结尾。 “啊……嗨,爸爸,圣诞快乐。”他耸耸肩,弯下腰习惯性地把纸张收拾整齐。 “圣诞快乐,阿尔。”马什的声音平板,好像一个走了很远路程的旅人,他已经累了。 “呃——对了,我的圣诞礼物呢?”阿历克斯厚着脸皮在父亲身边坐下,伸手揽住父亲的脖子摇晃了两下。马什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从阿历克斯的外套口袋里掏出香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送给你句话吧。等你什么时候。”他仰脸看着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五十多岁的时候,还想着要勾引一个二十来岁的洋囡囡,那,就干脆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得啦。” 二十六. 他到教堂早了一点,或许不止一点。回到莫斯科之后他的整个时间观念都被打乱了,这里的冬天黑夜太长,白昼太短。太阳总是斜斜地挂在地平线上,好像一枚在钱包里放了很多年的吉利钱。(注,欧美经常有人习惯在钱包里放一枚旧银币或者金币,称为吉利钱) 他在卢比扬卡广场11号得到了一个小办公室。采光很差,墙纸发霉,桌子上方挂着瘦削的,留着山羊胡子的捷尔任斯基画像。但他已经很满足了,这是一个前线侦查员通向政治路径的第一步,说不定哪一天马克思就让他当上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副主席,主席,俄罗斯总统。他的时间被分割成小小的片段,好像这座巨大的状建筑本身,被蜂巢一样切割开来。 俄罗斯的冬天是浅蓝色的,好像一滴墨水滴进了白色洗手池里。他甚至能看到那丝蓝色在街道上方盘旋,上升。唱诗班在唱着圣咏,年老的主教将婴儿放进热气四溢的洗礼池水。那个胖娃娃是男孩儿,全身粉红。大声哭叫着踢动双腿,水花四溅,沾湿了主教的长须和法衣。在场的女性亲属们热烈地划着十字。 然而很快就有人民安全事务委员会的军官来清场,P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才记得,就在前天夜里,马克西姆。马克西姆耶维奇。伊萨耶夫死了。肺癌,临走没有说一句话,将他的无数秘密带进了坟墓。 “早上好”。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坐在他身边,P下意识地向长椅一头挪了挪,伸过手去与他握手。“早上好,谢苗诺夫同志。” 传记作家似乎是头一次没有带着他的速记簿和铅笔。P知道,他正打算前往柏林纽约。在那里居住一段时间,将伊萨耶夫的传记完成。“将是一本伟大的着作。” “一个伟大的人。”传记作家喟叹,六个安全事务委员会的官员已经将棺材抬了进来。并不是俄式葬礼上那种常见的巨大棺木,而明显要小。甚至有些单薄,嵌着金属边线。一个戴着黑面纱的女人——伊萨耶夫的妻子早亡,儿子牺牲在卫国战争的战场上。这个年轻女人只是他的秘书——将花束扔向棺木。鲜花在阳光下显得惨白,好像大团大团的湿雪,盖住了棺盖上的六翼天使像。 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时间,生命,人的一切都好像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蛇尾走进去,蛇吐出来的就是粉红色,踢蹬着腿的婴儿……P深深叹了口气,随着人流涌上前去。有人将铁锨递给他,他按照俄国习惯,铲了一点湿乎乎的泥土,抛洒在土坑里。有点什么东西在他颅骨内部深处裂开了,他清晰地听到那尖锐而细小的尖响。 海面上浮冰碎裂的声音。 正文完浮冰——企鹅船长在北极
作者:企鹅船长在北极 录入: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