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猫锦

作者:猫锦  录入:03-09

 文案:

 这锦绣河山,风流名胜,若是能有佳人相伴,看遍天下美景,实在是人生一等一的快事。 可惜有人命运多舛,没有那个福气。 争强好胜的耗尽心血,反倒是痴人自有痴人福。 柳传羽求得不多,好在最终还是得到了。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传(chuan)羽┃配角:白鸾,丹增,文仙,白清扬,宗巴嘉措,亘迦,雪音┃其它:武侠,凤髓 第一卷:夭桃秾李之卷 第一章 西出平韶关三百余里,有一火山,名叫大凤盘,自山口入,有一天然洞窟,称为小凤盘。 洞窟深入火山口一里左右,尽头有一方圆池,池中熔岩翻滚,池上悬吊的岩石底部长有赤红色结晶,为熔岩蒸汽日久年深凝结而成。 此晶石名为火精晶,因晶石颜色似血髓深红不透,晶石本身是稀世珍宝,有活气生血、起死回生的神效,故而又被称作“凤髓”。 ****** 锦江城地处西南蜀中,距离京畿二百余里。谷雨一过,天气便上了几分热意,满城的烟柳铺着绿锦,傍水的桃花开得殷红,街上人来人往,店铺生意兴旺。 这日清早,妙香楼的小二刚刚洒扫完毕,一开门,便见一彪锦衣人马风尘仆仆自大街那头呼喝而来。 为首的中年男子跳下马,只见他膀阔腰圆,一派富商气派,大步跨进大堂。 小二忙不迭地迎上去,“这位爷,赶路辛苦了,要点什么?” “给弟兄们备上各色点心早茶,吃饱了好接着赶路。” “好嘞!爷的弟兄们可要来点小酒么?” “不吃酒,来上等好茶。” “晓得嘞!爷里面请。” 妙香楼的小二见多识广,一番话,便听出这帮人是京城来的,骑着雕鞍骏马,配着鎏金宝剑,又一副风雨兼程的样子,想必是京中权贵有要务在身。 小二不敢怠慢,忙将这行人领进堂,上了二楼雅座。 安顿好京城来的那一行贵客,刚下楼梯,小二便又见大堂门口站着一名生客。 此人穿天青色窄袖布衫,背上一杆三尺余长黑布包裹的细长事物,面容清秀,眉目俊朗,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跳脱,颇有几分潇洒剑客的风貌。 他在店门处张望一阵,步伐犹豫地走进店来。只听那个青衣客自言自语道:“真不巧,原以为时候还早,厅里居然已坐满了。” 小二听闻,赶紧迎上去:“不满不满,楼上雅座还有好位。客官要上楼么?” 青衣人道:“人都进店来了,自然是要找个座儿啦。”说着,便随小二上楼去。 登上楼梯,小二将青衣人领向靠窗的最末一张桌边,青衣人拂衣坐下,小二还没开口问单,不知何时,一个头上遮着斗笠的人已站在小二身后,将一把短刀往桌上一放,便径自坐在青衣人的对面。 小二猛地吃一惊,只见那人身材细瘦,个头不高,一身紫红的艳丽衣衫,看起来不甚寻常。这人虽然坐下,却不取下斗笠,那斗笠上的纱竟是红色的,隔着红纱,连那客人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 “哎呀怠慢了,”小二赶紧道,“这位小客,不知您和这位青衣客官可是结伴儿的?” 那戴斗笠的却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隔着红纱,视线牢牢地盯着对座的青衣人,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刀锋般的煞气来。 小二微微抹了抹汗,心道可不要是打架寻仇来的就好。 “无妨无妨。”青衣人摆摆手,“这小客与我是一路的。” 小二松了口气,便向那个戴斗笠的招呼道:“那这位小客要吃些什么茶点?” 然那戴斗笠的仍旧是不发一语,小二稍稍尴尬,转头向青衣人求助,青衣人无半点不自在的神情,冲小二大喇喇招手:“莫管他了,先按我的点上。要一笼肉菜包子,四盏韭菜盒子,一屉金钱蜜饯桔,一碗南瓜粥,一碗甜豆花,还要一碟子酸豆角……啊,再加一盘麻油凤爪。” “好嘞!您稍等。”小二记下单子飞快跑下楼去。 那青衣人转回头,朝对面戴斗笠的笑道:“我看你也追累了,不防跟我一起吃点小食,等有力气了,回头再比过?” 对面戴斗笠的语调平平道:“我不累。” “哎呀呀,”青衣人赞叹道,“少侠您真是武功高强日行千里,居然能运轻功一路从平韶关追到这锦江边上,气都不带喘一个的,我佩服死你了。不过少侠虽然神功盖世,在下却只是武功平平呀,就算在下可以不吃不喝,在下的马儿也要休息一下……” 那戴斗笠的在红纱后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要是累得慌,可以少说两句。待会跑的时候,力气也多些。” “嘿嘿。”青衣人讪笑一声,“但是在下还是很好奇,少侠,您能给我一个追着我不放的理由吗?” “因为你跑。” “那您为什么要追啊?” “不为什么。总之你要跑,我就要追。” “嗯,这理由听起来颇为牵强啊。”青衣人侧头想了想,“要不这样商量,接下来我们结伴同行——我也算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颇有些了解,一路上我请您吃最好吃的各色美食,再去看海潮逛庙会,遍访名胜,等到少侠您对我不感兴趣了,咱们再分道扬镳,您看如何?我可跑不动了。” 戴斗笠的声音淡淡地问,“那你要去哪里?” “去岚城,会一个旧友而已。” 戴斗笠的沉默了一会,然后道:“你说话的时候可以别阴阳怪气的吗?我不是什么少侠。” 青衣人哈哈一笑,“既然这样,那小兄弟怎么称呼嘞?” “……陶夭。” 青衣人面色微微一僵,语调拖老长地咦了一声。 “怎了?”对面戴斗笠自称陶夭的少年人问道。 “哎,”青衣人回过神,摇摇头,“不知怎地,这名字听来有些耳熟……是哪个‘夭’字来着?” “夭殇陨折的夭字。” “怎么听起来忒的不吉利。”青衣人皱皱眉毛,“这夭字嘛,不是还有夭桃秾李,灼灼其华的意思么。话说若是取这个名字,不是天姿国色,也该是月貌花容啦,嘿嘿……”说着眼神向对面戴斗笠的红纱里瞅去,“不知在下能否有幸,一窥芳容呢?” 陶夭听罢,垂下头,几根雪白细长的手指从嫣红边儿的袖子里伸出来,在桌面上如同鹰爪一样立着,浑身上下都绷紧了,有一股凛凛的杀气似乎要把那红色的轻纱涨鼓飘起。 青衣人打了个寒战。 陶夭的手指将桌面抓得格格作响,低声道:“柳传羽……我想撕了你的嘴……” “咦咦?果然是说错话了么?”青衣人诧异道,“在下一向不太晓得分寸,陶小兄弟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但是……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就是知道。废话多。”陶夭淡淡回了一句,这时跑堂的刚好将点心菜式一样样端上了桌,柳传羽便借机显摆道,“来来,到锦江城来嘛,就一定要尝尝这个妙香楼的金钱蜜饯桔啦,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好点哦……”说着也不待对方推拒,手脚极快地摆好碗筷汤匙,然后夹了一个黄澄澄的蜜桔,放进陶夭的碗里,“吃啊吃啊——”说完一双眼睛活络地盯着那红色的纱笠,恨不得用眼神在那障目的红纱上烧出个两个洞来。 陶夭被他一阵忽悠,竟也愣愣地拿起汤匙,却呆呆地不知怎么做才好,低头看着碗里金黄灿烂的桔子,就好像面前这个青衣人,一脸阳光灿烂地朝他笑着。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脚步震得楼板轰隆作响,然后是掌柜和小二的告饶声:“哎呀,官爷大人,咱们是正经买卖,小心营生,从来不敢惹什么是非啊!要是哪里做得不对了,官爷给个话,咱们也好改过自新……” “滚开!别挡道!”然后咚地一声,只见七八个衙役傍着大刀登上楼来,为首的衙头一巴掌把掌柜的推到在地,小二赶紧将掌柜的搀扶起来。 衙头环视整个二楼一圈,目光落在雅座最中央的那一桌上。 小二顺着衙头的目光一瞧,正是今早那几个从京城来的贵客,那五六个客人围坐在圆桌旁,有两个已经站起,手放在腰间,正作势要拔出宝剑。 “哇,偶尔来吃回早点,想不到还有好戏看。”柳传羽小声对陶夭道,说着丢了一个包子进嘴里。 衙头和站起来的客人对瞪了一会,然后楼梯上又走上来一人,束窄冠蹬高靴,一身的锦衣玉服,更赛圆桌旁的京城贵客。只是面白无须,容貌尖刻,一双眼睛阴兀可怖。 “赌一篮咸鸭蛋,这个白脸的是宫里的太监。”柳传羽又压低声音对陶夭说,陶夭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扔了个白眼与他,道,“用得你说,从他配饰上就看得出。” 柳传羽嘻嘻笑着,又捡了个凤爪开始啃,“如今宫里的太监日子这样好啦,穿金戴银的,我倒还不晓得,早知道……” “闭上你的臭嘴。”陶夭唾道,“这人是西校的太监,不管宫里的事情。” “那管什么?” “朝中事,江湖事。” “那不是什么都管了?” 柳传羽一面啃着凤爪,一面拿眼觑着那西校的白脸太监。只见那太监面皮微微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往那桌一溜配着鎏金宝剑的贵客走出几步,“书统领,别来无恙啊。” 被他招呼为书统领的,正是那些个京城贵客的首领。书统领抬起手,示意他的手下不要拔剑。然后他站起来,向白脸太监略一抱拳:“傅监任,别来无恙。” “哦?贱人?西校的职衔么?”柳传羽丢了凤爪,眼睛一亮,小声向陶夭道,陶夭忍不住低下头扑哧一笑。 那边白脸太监皮笑肉不笑道:“如今太子一党皆在狱中,太子不日听判,这关口,书大统领倒是天南地北地跑得勤快啊。” 书统领淡淡道,“金吾卫有要事在身,不敢懈怠。” 白脸太监对上一拱手,接着道:“如今圣上体恙,抱病在床,难不成书统领是不辞辛苦,为圣上寻觅良药?可有手谕?” 书统领低头道:“书某惭愧,并非奉圣上旨意。” 白脸太监哼哼一笑:“那敢问书统领这一番动作,是何方贵人的意思呢?” 书统领略一沉默,“无可奉告。” “哼哼,”白脸太监挥了挥手,“那就得罪了,书大统领,西校得朝中官员密报,金吾卫私自行走朝外,联络藩王,妄图起兵劫狱,助太子逼宫谋反,实属罪大恶极,小人奉圣上口谕,要向书统领审问一二。” 几个衙役上前,拔出腰间大刀指向那几名金吾卫,那站起来的两个金吾卫也忍无可忍,拔剑喝道:“信口雌黄,你哪里是奉了皇上口谕,分明就是崔昊那个小人指使!” “放肆!大呼小喝成何体统!”书统领一声令道,“收剑!”然后他向白脸太监一拱手,“既是奉圣上口谕,臣下不敢不从。但书某绝无谋反之心,望傅监任查明真相,还金吾卫一个清白。” “那自然。”白脸太监冷笑应道,然后示意衙役押人。那几个年轻的金吾卫尽都显出一种愤恨不平的神态,瞪得眼眶欲裂。 大清早,妙香楼里一出闹剧将将演完。 那些衙役押着金吾卫诸人才刚走尽,一直被小二搀扶着的掌柜又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掌柜的连连擦汗道:“哎哟喂乱世啊,一条小命,不被踩死也被吓死了。” 二楼上众人也尽皆松了一口气,憋了半天大气不敢喘的,这时纷纷叽叽呱呱,就这事情说将开来: “刚那个不是说,皇帝得病了吗?” “是啊,太子也被关起来了,太子府整个被抄,据说连太子妃和太子妃的爹,元丞相都被关进天牢了。” “啊哟哟,真是不得了,皇帝病得重不重?这皇帝要是一下子起不来,朝廷还不得是西校那些个阉党的天下啦?” “啧啧,我家一个外甥从京城做生意回来,听他说,京城现在的气氛可是慌乱得紧啊,皇帝这一病可是由来已久,都传说再也不上朝了……” 这话一传开,众人皆打了个抖。 柳传羽听得颇有趣味,夹个韭菜盒子咬了一口,大咧咧问道,“那这样,太子坐牢了,皇帝也快要不行了,下面谁会当皇帝嘞?”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不远处靠墙的一桌有个书生模样的灰衣人,“谁知道,有人说是六皇子,只是这个六皇子啊,妖异的紧。”书生摇了摇头,“说是生的好看,从小最得皇帝喜爱,不过行事诡异,又不参政事,宫里尽是一些邪魔外道,整天研究些方术丹药,根本不上正道。” 柳传羽听到这里,哈哈笑了一声,陶夭抓起桌上的弯刀,用刀背在他脸上扇了一下。柳传羽只得赶紧闭嘴。 这时另有一人接着道:“我看那个六皇子是没能耐当皇帝的,倒是有传闻说啊,太后有心让皇帝把明漪公主封为皇太女……” “胡扯,自古今来,可有女子做皇帝的么?” “倒也是……” “但是现在皇后无所出,宫中剩下几个活着的皇子尽都年幼,长公主多病,宫里最有权势的就是卢妃,要说明漪公主封皇太女,倒也不像是不可能啊。” “说到成年的皇子,不还有个二皇子还活着么?” “是说白清扬啊,他母亲只是皇后身边的守夜宫女,生了皇子才被封妃,无权无势,二皇子本人听说是个最为避世胆小的,根本不可能啦。” “说不好,这大统啊,还要给哪个藩王夺了去……” “嘘!你不要命啦,瞎说什么!” 一厅的人这才慢慢消声,各怀忧虑地吃着自个的早点。柳传羽叼着一根酸豆角,朝陶夭嘿然一笑:“这就叫‘□,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现在天下一把乱热闹,吾辈抢不了江山的,游游逛逛,也是好的。不若我们一路往南,看看这山明水秀,草绿花红,再吃吃美食,访访名胜,两人结伴,也不寂寞,如何?” 第二章 柳传羽其人,一般武功,一般长相,一般风流,无家世门派,无红颜知己,无雄心壮志,整日游山玩水,倒也自在。一日柳传羽过平韶关回中原,出关不到两三里的路程,便遇到一片大好桃林,放眼望去殷红绚丽,似是彤云凝结在地面上,风一吹,桃树的清香扑鼻而来。 柳传羽爱赏桃花,见到这等罕见美景,自然想也不想便步进桃林。 林中寂寂,偶有鸟鸣,柳传羽便在桃林中寻得一颗老树,坐在树下歇脚。谁知这一歇脚,便歇出了一段邂逅来。 那株老树上坐着一个穿紫红锦袍的少年人,少年手撑一支翠绿烟杆,正在悠闲地敲着烟灰,那烟灰掉到树下歇息的柳传羽身上,由是,两人便遇上了。 本以为不过一场口角,谁知那戴着斗笠连脸都不露的少年却像追债的一样,从平韶关出来便跟紧了柳传羽,不知有何目的。 那少年人轻功奇好,柳传羽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却半点也甩不开这个少年。从平韶关出来一路南奔,进入蜀地,两人一追一逃,约有三百多里的路程,柳传羽连换三四匹骏马,眼看囊中银钱告罄,无可奈何,便向这个莫名其妙的追兵求和,只说两人结伴而行,缘分尽了,再分道扬镳即是。 又没想到,这少年却无异议,不开口勒索,也未有刁难,似乎只管跟在柳传羽身边就好。于是两人结了伴,出锦江城,一路往南走走停停,一晃时间就过去半月有余,两人才走入岚城下属县内。 岚城濒临南海,是岭南藩国容王的都城,终年气候温润,绿意盎然。 岭南藩地国富民强,一近岚城,小县镇里便处处显出一股富足的气派来。柳传羽和陶夭行至一处长亭歇脚,那亭子修的颇为精致,八个角儿各雕着一枚青色凤头,四面种着开粉白花朵的桃树,亭子下还有一些木槿。 陶夭坐在凉亭的栏杆上,一只桃花伸到他近前,他伸手攀住折下,奇道:“这南疆真是好奇妙,京城里的桃树早就开败了,这边竟然还开得这样好。” 柳传羽瞅着他伸手时露出来一截雪白如嫩藕般的小臂,心中突突一跳,才按下不久的心思又痒痒地爬起,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瞟向陶夭的纱笠。 陶夭察觉到视线,转头看来:“又怎了?” “无事无事。”柳传羽讪讪道。 两人相处近一月时间,渐渐熟稔亲密起来,偶尔拌嘴打趣,一路上倒也快活。只不过陶夭怎的也不肯取下面纱,洗睡吃喝时也从不在一处与柳传羽面前露脸。这一来,他容貌如何,便越加神秘,柳传羽一颗好奇的心思就像是给猫儿挠了一样,又痛又痒,恨不得找个机会将那红色的纱笠给掀了,好看一个明白。看看究竟是不是像他日夜放在心上琢磨的那样,是个月貌花容的美人儿。 不过柳传羽虽说有一二分风流习气,见到好皮相的便两眼发光,但却又是个伪君子、真小人。心中想得发慌,手脚却很是规矩,只敢一双眼睛上下揩油,实际上唐突佳人这一类咸猪手做的事情,他又是不会做的。 “嗯,我说啊,”柳传羽终究还是憋得难受,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陶小夭你……” “我不叫陶小夭。” “陶夭啊,我一直很好奇,你知道我的名字,又一路跟着我,难不成……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陶夭从纱笠后面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蠢的么?” “这可难说。”柳传羽忽而露出正色道,“其实啊,我小的时候家逢不幸,亲人朋友尽都失散了,我也身染奇疾,一身漂泊无依无靠……”说着,捏着袖子,假惺惺擦了擦眼泪。 陶夭先是笑了一声,然后道:“我知道。” “唉?你知道?”柳传羽激动地扑到陶夭面前,抓住他的手,“陶小夭,你真的知道?还知道什么?” “哼。”陶夭一掌排开柳传羽,“滚远点,知道也不告诉你。” “别啊,告诉我嘛,我很想知道的。”柳传羽恬着脸挨住陶夭也坐在栏杆上,又忍不住,两眼往那红纱里面使劲瞧,“不告诉我,给我看看长得美不美也行啊!” 陶夭一顿,沉默半晌,忽然道:“若是不美,你会怎样?” “唉?不美?怎会不美?” “自然不美,不但不美,还会吓死你。” “噫……怎么可能呢?”柳传羽挥挥手,“在下不敢说看过多少美人,那面貌粗俗平庸的,日日走在街头一抓一大把,再丑的也见过,在下从没被吓到过啊。”说着,伸手去揭陶夭脸上的红绡,“不要羞涩么。” 陶夭微微一躲,柳传羽悻悻耸肩:“真小气啊。” 见陶夭低下头盘弄手中桃花不语,柳传羽便说:“算啦,不看就不看咯。”这话说完没过一刻,陶夭抬头正要说话,柳传羽趁机闪电般伸手抓住那层红绡,一掀,真准备得意欢笑,却愣在当场。 陶夭也惊愕呆滞,不过只一会,便迅速恢复了平静。他慢条斯理地取下斗笠,将红绡摘下,缠着那一支粉色桃花,静静端坐着,没有一点被看到真容后的慌乱。 柳传羽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再再深吸一口气……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不起……”说完立即懊恼地抱住头。 陶夭平静地说:“无妨,不是你的错。” 柳传羽干笑两声:“在下不是说这个意思,在下是说,就算你不是个美人儿……呃,嗯在下也不会嫌弃的。” 这话刚说完,陶夭扑哧一乐。他看着柳传羽,语气嘲讽道:“你觉得我很丑?” 柳传羽没想到他会笑,脸上有些挂不住:“在下……不觉得……”语气之勉强,一听便知是违心话。然这也的确并非柳传羽的问题,柳传羽心道,陶小夭遮面果然是有道理的,不然真如他自己说的,会吓死一大片人。 少年人的脸上有一瓣瓣红色的疤痕,可能是烧伤也可能是癣斑,布满了额头,两颊,下颚,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一直延伸到颈部。忽然之间,柳传羽感觉心口怪异地跳了一下,似是心痛,又似是怜惜。 这若是伤痕,想必也曾痛不欲生吧。 柳传羽也有顽疾发作苦不堪言的时候,所以此时心中对陶夭更是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意来,他先是默默地别开眼睛,过一会,又更挪向陶夭,紧紧挨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掳起那紫红锦袍宽阔的袖子,原来他只有小臂以下是完好的,从肩部往上,全部布满了红红的痕迹,一瓣一瓣聚在一起,凹凸不平,好似生了桃花癣一样。 柳传羽柔声问道:“会不会痒?” 陶夭愣了一下,说:“不会痒,却会痛。” 柳传羽盯着那白嫩细长的手发呆。 陶夭见柳传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愤愤抽回手,拉起袖子,冷冷地说:“我知你觉得我丑。” “哈?” 陶夭说:“每个见到我的脸的人都觉得我丑,可是我不觉得。”说到这句话,陶夭一直压低着的眼睑才忽然抬起,一层密密实实的睫毛像黑帘子,感觉乌压压地很沉,下面一双难得非常漂亮的眼睛,有点儿丹凤眼的味道,却比丹凤眼更加细长,内双,眼尾还有一点儿吊稍,眼珠儿黑沉沉的,宛如两颗上好的黑曜石。 柳传羽心下一暖,执了陶夭的手,捻起那支桃花一比,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这眉眼盈盈处,不正应了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里丑得。” 陶夭一听,浑身一颤,整个人如遭雷击。一双丹凤眼瞪大了,竟然显出几分惊慌失措的神色来。 “怎了?”柳传羽不知为何,问道。 陶夭一怔,回过神来,一把抢过柳传羽手中的桃花枝,用力折成两段,往亭外扔去。 “这好生生的,怎就拿花儿出气呢?”柳传羽继续不解,陶夭跳下栏杆,走出长亭,柳传羽见状赶紧追在其后,拉住他的手臂,“莫气莫气,我再不胡说八道了。我有一旧友就在岚城,我的顽疾便是拜他照拂,才有些起色,我带你去见他,说不定能诊治出点名堂……” 陶夭被柳传羽拉住,转过头来:“哪个旧友?” 柳传羽见他回头,高兴道:“是我当初落难收留我的人。他就住岚城,不远,明日就能到他那儿了。” “他住岚城……” 柳传羽道:“他姓文名仙,长着一双蓝眼,连头发都是打着卷儿的,可有趣了,你若不见见他,真是可惜。” “文仙?”陶夭略一思索,“那不就是容王世子?” “咦?原来你知道。”柳传羽一拊掌,“也对,你是京城里来的人,见多识广。容王府里奇花异草,冷泉怪石,奇妙的物件多得紧,你若不跟我去看一趟,真是亏了。” “是么?”陶夭斜了柳传羽一眼,目光中满是鄙视,“瞧你这穷酸模样,莫不是厚着脸皮,扯人家裤脚讨吃喝去的吧?容王世子怎会有你这样的旧友?” “哎呀,厚脸皮也是一种本事么。有吃有喝又有玩,有什么不好?”柳传羽丝毫不以为耻,挠了挠脸颊笑道。 陶夭略一想,然后又戴上斗笠,道:“那我还是把脸遮起来先,免得到了你那旧友面前,把人家吓死过去。” “唉,陶小夭,你怎么浑身都像长着刺一样呢?” “我不叫陶小夭。” “知道、知道。” 两人一路闲扯,不出一日功夫,隔天正午便来到了岚城正中,容王府的大门前。柳传羽大模大样就踏上台阶去敲王府大门,却被门前的侍卫拦住,好一番纠缠,恰好的,一个出门采办归来的王府大丫头认出了柳传羽,惊呼一声道:“哎呀,我道是什么流氓居然敢在王府门前撒野,没想到是你啊,柳公子!”说着爽朗笑了几声。 柳传羽眼睛一亮,“嗳,居然是环姑娘!真是得救啦。” 环姑娘笑道:“好久不见,前些日子我们世子还在惦记公子,说是算算看,六个月的时间也该到了,世子还跟我们嘱咐说,若是柳公子上门讨食,别忘了留条门缝。” 任是柳传羽这样的脸皮厚如门板,这回还是被促狭得红了一些,他挠着头不知作何回答,这时另一个王府大丫头开了大门出来,佯怒道:“环丫头!一时不挤兑人就皮痒了是吧?世子已经晓得了,还不快请柳公子进门?” 环姑娘冲柳传羽挤挤眼睛,“你的好日子来了。快点跟我们进来吧。” 柳传羽一阵高兴,转头就向台阶下等着的陶夭招招手:“我们进去吧!” 环姑娘见一个戴斗笠穿紫红锦袍的少年走上台阶,不由得咦了一声:“柳公子,这半年不见的,你怎还捡回来一个小的?一个讨食不够,还带回来一个?” “环儿!你嘴巴真欠打啦?”佩姑娘怒得一跺脚,环姑娘只好闭嘴。柳传羽与陶夭跟着环佩二女走入王府,穿过三四道回廊引入一间暖阁,进屋时正厅里无人,隔间的翠竹帘子挑起,帘后有一个白衣男子正俯身在小炉上煨酒,听见有人进来,也要把酒瓶细细转上一圈烫好了,方才抬起头来。 他一抬头,柳传羽身后的陶夭便惊得一动。 柳传羽一见他的脸,也禁不住啊了一声。 白衣人相貌阴柔,实在世间罕有,他生就一双带钩的吊梢眼,如狐狸一般。朱唇似血,高深莫测地弯着。苍白胜雪的脸皮衬着领子上一圈黑色的皮毛,更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气质来。不过,总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柳传羽心里对这人默默起了防备。 那白衣男子倒是任人瞧着,拎起酒瓶倒了一杯温酒慢慢地抿了一口,然后对门口说:“文世子,客人来了还要空等着你,真是好大架子。” 说完,正厅外面的帘子就往两边挂起,文仙一面解开肩上的羽毛大氅递给侍女,一面走进门来,蓝眼儿一弯笑道:“今天可真热闹,两个麻烦多事的,都聚到我的小楼里来了。” 陶夭暗自打量文仙,只见此人眉目温柔,唇齿含笑,举手投足之间如暖风拂面,好一个不俗的人物。 来此之前,柳传羽便一路上便不停向陶夭叨叨,说文仙的母亲是西域胡姬,当初如何风流妩媚,又如何思乡成疾,芳华早逝,文仙遗传母亲容貌,也是雪肤蓝瞳,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而语言常笑,性格开朗,令人如何如何地见之忘俗。 总之,谈起文仙,柳传羽便是一副心荡神摇,目眩魂迷的表情。 陶夭心中愤懑。 果不其然,柳传羽一见文仙,顿时双目炯炯,笑得如朵花儿似的,三步并两步蹦到文仙旁边,一手死不要脸地执起世子的手,春光灿烂道:“文小仙仙,这一回在下可算是顺风顺水,马到成功啦!” 文仙穿一身暖玉色的丝衫,黑色的卷发用玉色的绒绳编者,两颊剩下的几缕卷儿衬得他一双杏眼儿格外可人,听罢柳传羽的话,微微而笑:“自是天大的喜讯,可是得了那件东西了?” “得了得了!”柳传羽喜不自禁地点头道。 “那我可要恭喜了。”文仙淡笑道,“不若今晚我们把酒畅谈,小小庆祝一番如何?” “妙极,我等你那坛子槐花香,可等了足足两年了。” 陶夭见柳传羽一脸陶醉,恨恨咬了咬牙,心中骂道,呸!大色胚!猪头!蠢材! 文仙察觉一股杀气从旁飘来,转过一双蓝眼,见头戴红纱斗笠的陶夭站在不远处,讶异道:“咦,这难道就是环儿说的,传羽你带回来的那个少年?” 柳传羽嘿嘿一笑,颇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仿似介绍自家媳妇一样的语气道:“他姓陶,单名一个夭字,桃之夭夭的夭。路上遇见便结了个伴,一起吃喝玩乐,倒也玩得开心……” 陶夭唾道:“只你一个人开心罢了。” 柳传羽只高兴笑着,并不反驳。他转身,瞅向坐在远处自顾自烫酒喝酒的那个白衣男子,向文仙眨眨眼,“说起来,我倒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怪人,文小仙仙,莫不又是你哪里的好友?” 文仙一笑,方才向柳传羽陶夭二人引荐:“这位是我京中好友,姓崔,名云梦,单字一个昊。” “崔昊?!”柳传羽顿时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那叫崔云梦的白衣男子端着酒盏,抬起细长的眼睛瞥了柳传羽一眼,不屑地哼笑一声,“是我,如何?” 柳传羽惊得结结巴巴:“你是西西西西……” 文仙淡淡解释道:“云梦是西校总管,京中事务繁忙,他极偶尔才来岭南一次,故而你从未见过。” 崔云梦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又倒了一盏酒,道:“文仙,你还是把这个大惊小怪的柳公子领了别处去,你们自可慢慢叙旧,且放我一人在这里清净喝酒就好。” 咦咦咦咦咦——柳传羽使劲对崔云梦瞪大眼睛,生生地,把一句大吼“那不就是太监么么么”给拼命压进了肚子里。 第三章 是夜,小风徐徐,月朗星稀,文仙命人在园中摆下精致小菜,柳传羽脸皮一贯厚了,自然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沉香木桌旁,吃吃喝喝,不亦乐乎。 文仙自一旁递过一件驼毛大氅,披在柳传羽肩上,道:“夜间风寒,莫着凉了。” 传羽正吃得欢心,肩上骤暖,登时吓得一颤。 他放下筷子,只见身上披得正是文仙惯常穿的那件御寒大氅,心里顿时翻到五味瓶,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良久,柳传羽神色肃然道:“哎,文小仙仙,你若是没那个意思,总对在下这样柔情暖意,会让在下心里又无端生出许多奢望来的。” 文仙本来脸上挂笑,此时一听,笑意渐渐没去,神情淡淡地:“朋友之间,嘘寒问暖,我做的不对么?” “在下……在下会误会的嘛。”柳传羽脸上显出一副苦恼神态,“在下说喜欢文小仙仙,又不是跟你开玩笑。” 文仙垂下一双杏儿眼,微带惆怅道:“传羽,你真是给我出了道天大的难题啊。” 柳传羽抬起眼去看文仙,理所当然道:“怎是难题呢?文小仙仙你这话就让我不懂了。喜欢即是喜欢,不喜即是不喜,只做朋友就只做朋友,这事情分分明明,何来烦恼纠结?” 文仙淡淡挤出一个笑:“传羽,你还是不懂。我们相识有几年了?” 柳传羽歪头一想:“六……七哦不,八年了。” 文仙摇摇头:“是八年又五个月。传羽,你也算是我半个青梅竹马。我知你这人,多情却寡幸……” 柳传羽立即愤愤:“你这话我可大大地不赞同了。你没见过我负心过,又怎么能说我多情却寡辛呢?” 文仙道:“若是真喜欢,又怎能说‘只做朋友就只做朋友’呢?” “啊?”柳传羽神色中大有不解,“你若对我没有意思,那就只能做朋友了啊?” 文仙听罢,脸色一黯,侧过脸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神情。 柳传羽不知说什么好,却又听文仙冷声冷气地问道:“那个戴斗笠穿红衣的少年,也是个‘只做朋友’的朋友么?” “啊?嗯,大概……”柳传羽被这突然一问搞得略微摸不着头脑,然后灵光一闪,大大地高兴,立即凑过去看文仙的脸,“咦咦?文小仙仙,听你这语气,莫不是醋了?” 谁知文仙脸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兴的淡雅样子:“你我不过是朋友,何来喝醋一说?” 柳传羽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垂头,喝了一口闷酒,愤然道:“陶小夭娇蛮又可爱,他可是一路黏着我不放,从平韶关直追到锦江城嘞。” 文仙一听,微微皱了眉。 过一会,似想到什么,他问:“你说那少年从平韶关起,便追着你一路南下?” “是啊。” 文仙神色稍显忧虑:“我总觉得这少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狠之气,身形轻灵,武功不低,恐怕并非善类。他可知你得了‘凤髓’?” 柳传羽摇头:“不曾知。” 文仙道:“我疑他跟着你,是为了那块火精晶。” “这……”柳传羽脸色一变,语气犹豫,显出几分动摇的神色来,“怎可能呢……” “人心叵测,不可不防。”文仙道,“火精晶世上难寻,人人争之,他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何故要追你南下数百里,为何又无缘无故涉足关外不毛之地呢?我刚还听小环提起,说是要给那少年安顿住处,结果那少年却找不见人影,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得不起疑心。” 柳传羽听罢,沉下心思细细回想。 文仙接着道:“传羽,我很是担心,你四年来西出平韶关不下数十回,走遍中原塞外,而今幸极,终于寻得‘凤髓’,只盼这一块火山奇石能治好你的‘乱脉’,若是被人凭白偷去夺去,到时候如何是好。” 柳传羽听了,只觉一股暖流烫入心脾,对文仙生出十二分的柔情蜜意来,执住文仙的手道,“文小仙仙,你待我真好。” 文仙唾了一句:“去,谁要你承我的情。我是担心……” 柳传羽忙笑着拍拍自己怀里:“我定会小心藏着,随身带着,更加处处留意。” 文仙点点头,抽出手,搭在柳传羽的脉门上道,“我且看看你的‘乱脉’究竟如何了。” 说罢手指细细地在柳传羽的手腕上寸寸按过,渐渐皱起眉梢,“最近可曾发过疯魇之症?” 柳传羽点点头:“出平韶关后,有四五天人事不知,醒来才发现自己昏倒在沙河边,幸而周围四野无人,也不曾伤及无辜。” 文仙听了,微露戚戚之色,怜惜地看着柳传羽:“唉,传羽,你也是福大命大……可还会犯心痛之疾?” “不常。” “苦了你了。”文仙握着柳传羽的手,“你脉中真气狂暴乱走,愈加有失控的征兆,一旦心脉损毁殆尽,恐难保命。明日我就差人送信与宗巴嘉措,现有了‘凤髓’,定要想办法快快医好你的痼疾。” 柳传羽被文仙握着手,心中且飘然,且感伤,“文小仙仙,在下飘零之人,一无所有,何德何能费你这多心思。” 文仙一笑:“这你可说错了。不说别的,从我十一岁捡你回王府来,可没少逗弄你取乐,若不是你,我岂不无聊死了。” 柳传羽无奈一拱手,“能与小王爷消遣逗乐,柳传羽真是三生有幸。” 文仙抿嘴一笑。 两人自此谈笑渐欢。不多时,月上中天,文仙一看酒过三觞,便按住柳传羽的酒盏道:“不可贪杯,今夜就此打住,你须得好好歇息。” 柳传羽哀声交了酒盏,手指还恋恋不舍蘸了一滴,被文仙见了,一掌拍掉。 文仙差人收了酒水小菜,然后又专门命环佩两个大丫头看紧柳传羽,逼他回房睡觉。 夜色未央,柳传羽还想四处转转,却被环姑娘拎着耳朵踢进房间,实在无聊得紧,在床上躺了一会,实在憋得无法,便借口饮酒多尿跑出房来。 柳传羽在茅房兜了一圈,然后便在容王府的大园里闲逛起来。 王府园中有一方大湖,只见月凉如水,水面如银,那湖光映着岸边怪石,石上潺潺有泉,反射出点点碎碎的亮光,别有一番意境,湖面一只大鸟蹬水而飞。 拍翅声过,忽地传来一阵笛声。 笛声起调委婉,转而清扬直上,如仙鹤凭水而歌,又如金玉相交而鸣,音往高处如劲风摧竹,尾音铿锵,戛然而止。柳传羽忍不住抚掌赞叹,好一番直上九霄的凌云壮志——那吹笛之人必不甘平凡。柳传羽这样想着,便好奇地顺着笛声的来源找去,直到湖边小筑旁,只有一处亮着灯,窗上映出两个剪影,似在闲谈。 “文卿,有事便直说,我不好拐弯抹角。” 居然是崔云梦的声音。 文仙于乐器一窍不通,想不到那吹笛之人竟是崔云梦——柳传羽心中不免生出几番惋惜来,好一个白玉微瑕的清高人物,空有一腔抱负,却偏偏是个太监。 只听文仙道:“听你这笛声,到像是要有一番大作为似的。” 崔云梦冷哼一声:“文仙,我都说了,跟我说话,别藏着掖着。我与你一向是知心的。我便是要弑君,也不用瞒你。” 弑君?!! 柳传羽在窗下一个不小心听个正着,下巴都掉到地上去了。 文仙叹气道:“云梦你……何苦来的。” 崔云梦道:“你懂我的,要叫我做一辈子奴才,我如何甘心,又如何……不恨!”说罢自斟自饮一杯。 窗上剪影一阵变幻,文仙移过身去,拿下崔云梦的酒杯:“云梦,恨之一字,到头空空如也。” 崔云梦随文仙把酒夺去,又道:“此事多说也无用。文仙,说白了,我此来,是想邀你岭南出兵,挥师北上,与我里应外合,夺下这白家江山。” 文仙手中的酒盏咚的一声落在桌面上。 “此事……万万不可。” “怎的不可?”崔云梦冷笑一声,“太子一事,朝中元老尽受牵连,入狱的入狱,还乡的还乡,人心离散,若有我扶助幼主,挟天子以令诸侯,再有云南、岭南二王兵镇京师,不假时日,这天下便任你我驰骋——文仙,如此你还不动心吗?” 文仙只是默然。 崔云梦接着叙道:“更何况,岭南偏远,一向税重福薄,容王自来被皇家疏远,如今你父亲垂垂老矣,何不趁着这个机会……” 文仙轻轻打断崔云梦的话,声音清冷平静:“云梦,我只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崔云梦静在当场。 两人无言良久,最后只听崔云梦淡淡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文仙你且洁身自好去吧。莫以为我不晓得心中所想。” 文仙叹道:“你那样认为也无妨。此路前途凶险,云梦,我只盼你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崔云梦哼了一声:“崔某无需文世子忧心。”说罢站起来凉凉一拱手:“夜已深,崔某自去歇息,明一早,便当返还京城,不敢叨扰世子清净。” “云梦……”文仙在崔云梦身后犹豫唤道,而崔云梦只是扭身走了。窗上只剩文仙一个静静独立的影子,沉思许久。 柳传羽在窗下悄声叹了口气,心想江山二字,何苦许多人争得你死我活,若人人都像文仙这样淡泊明智,这世上也就不曾有诸多悲剧了。 这样一面摇头一面转身走开,忽地听到那临湖小筑的屋顶上发出细微的瓦楞碰撞声。柳传羽心里一疑,往回走几步,本想绕墙查看,正好看得一个影子飞快地从屋顶上飘下,略过院墙,直往湖上飞去,足尖于湖面轻点数下,便如飞花拂过水面一般,去无踪影。 好俊的轻功! 柳传羽禁不住心中连赞,然又想起文仙晚间与他嘱咐的事情,顿时疑起陶夭来。 若是陶小夭,他来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偷听文仙崔云梦说话?还是跟着我来的? 柳传羽心下压着事情,一夜翻来覆去,直到四更天才渐渐睡去。第二天早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天蒙蒙亮时,却被一阵轻微响动惊醒。 自得了火精晶以来,柳传羽一直倍加警觉,此时一丝响动便双眼圆睁,静静侧躺在床上,只等来人动静。 他只听进屋的人走到床边,轻轻拨开纱帐,然后一只手向他身前探索。 柳传羽猛地发力,一掌向后劈去,对方闪避极快,后以刀背向柳传羽横扫而来,柳传羽亦举臂拆当。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数十招对过,都没伤到对方一点皮毛,只待两人均寻得对方空隙,双掌同时击中对方肩部,柳传羽往后一跌,却不忘一把揪住来人的宽袖,逮住借力一带,双双摔倒在床上。 柳传羽一手掀了来人的面纱,“嘿,我道是谁,果然是你!” “呸,放开你的猪手!” “快从实招来,陶小夭,你有什么阴谋?” 陶夭一脚踢中柳传羽的腹中柔软处,疼得柳传羽缩了手。 陶夭身形轻巧,一个腾身便将柳传羽掀到床下,再使一个五爪金龙,一下将柳传羽的手臂扭到身后,手伸入柳传羽怀中一搜,大怒:“哼,好你个骗子!我还真以为你把‘凤髓’藏在身上,没想到昨天晚上说的居然是假话!”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哎哟痛死我啦!松手松手!” 陶夭置若罔闻,反狠将柳传羽的手臂更往下压:“说!你把‘凤髓’藏哪儿了?” “就……就不告诉你!” “……” “反正,你也舍不得把我怎样嘛。”柳传羽被人扭曲手臂踩在脚下,倒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陶夭一时被他堵得无语,不知从何下手。 正此时,房门砰地一响,一人穿着晨衣匆匆闯入,“传羽!” 文仙一头长发飘散,入门便剑光一闪直向陶夭攻去,陶夭也二话不说,抽刀出鞘,迎战而上。 一时间,室内刀光剑影,火星四溅。 柳传羽被丢在一边,陶、文二人一人快刀一人快剑,风驰电掣地杀将起来。 “喂喂喂……”柳传羽从地上爬起,正想阻拦,却被那满室闪亮的银光吓得缩起脖子,但又见文仙渐处下风,陶夭浑身戾气愈重,那泛着凶光的弯刀眼看就要往文仙脸上划去,柳传羽大叫一声使不得,然后手忙脚乱地拎起身旁黑布包裹的细长事物向刀锋挥去。 陶夭一刀砍在硬物之上,只听一声刺耳的金鸣,黑色布片碎如草叶四散纷飞,露出一柄闪着凄艳红芒的血色长刀来。 陶夭目瞪口呆片刻,然后他扭头看向柳传羽,眉梢一扬,眼神气怒之极,随后一掌向柳传羽额上拍来—— 柳传羽只听文仙惊呼一声:“小心!”却没来得及躲开这一掌,他只觉头壳一震,整个意识便被这泰山压顶的一掌给拍出了窍。 哎呀呀,柳传羽一边倒下一边心中大赞,原来刚才只是跟我玩耍,陶小夭……果然是武林高手唉。 第四章 男人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两件:命根挨刀,菊花被爆。 柳传羽一觉醒来,正遇到平生最大危机。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头有点晕晕乎乎的,耳畔一片尖细的嗓音:“哎呀这个怎么坐起来啦!” “这是谁下的麻药,分量根本不够,再来!” “刘公公,再加药恐怕脑子要药坏掉了。” “坏掉了也要给我把人药倒了,不然命根子上下刀,岂不活活痛死他。” 咦?命根子?这是怎样? 柳传羽低头一看,裤子已经脱下一半,两腿之间冷风萧萧,周围还围着几个面白无须的男人,穿着深红色的束腰袍,小口圆袖,腰间挂着木牌。 这衣服这打扮……应该,是宫里的太监。 又是太监?! 柳传羽腾身而起,拎起裤子火速绑好腰带,旁边领头的公公手里举刀,尖声细气地说:“哎哟你爬起来做什么!”他瞄了一眼放在旁边桌子上的名单,对柳传羽说道:“小柳子,快躺回去,要给你焐麻药了。” 小六子?谁是小六子? 柳传羽气急败坏,咣地一脚踢飞放在桌上的刀具药瓶,里面的大小太监顿时乱作一团,柳传羽趁机往外冲出去,几个阉人哪来什么力气?被柳传羽一路撞飞好几个,出了净身间的小屋子,往外就是一片葱郁的树林。 柳传羽脚下轻蹬,一步腾空,在树枝间身轻如燕地连番跳跃,直跳到树林尽头的一堵高墙。 青砖碧瓦,墙角还有龙头吐水,两边望去都看不到头。 柳传羽跳上围墙,沿墙矮身走了一段,忽听见不远处有大队的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似是巡逻的队伍。停下来,有人开始说话: “曹公公,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低沉洪厚的男声过后是尖细刻薄的嗓音:“韩侍卫,我们净身房丢了一个要下刀的太监,原本是专门送去给六皇子用的,有人见他往这边跑来,您若见着了,麻烦出个人手逮住送宫刑司。否则我们罪过就大了。” “我等知道了。” 柳传羽一听,顿时明白自己已经身在皇宫大内。虽然明白,但又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在这里,被人陷害送去做太监?心脏惊得咯崩乱跳,渐渐就开始抽痛起来。他捂着胸口身子一摇晃,差点掉下去栽在那些巡逻侍卫的面前。 柳传羽咬牙忍痛,往围墙另一边纵身一跳,大字型落在草地上。 咦?又是桃林? 视线上方正是浓密的青碧色枝桠,映着蓝天,桃花已经开过,满树盈盈欲滴的绿叶,竟也十分好看。 在地上躺了一会,心痛慢慢放缓,柳传羽从地上爬起,忽然一拍肩膀:“糟了!”他想起自己情急之下,拿了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刀去挡陶夭的刀锋,然后陶夭大怒,一掌把自己拍得半死,之后……之后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如今,那把刀不见踪影。 柳传羽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心中一阵空空荡荡。 当初他不知遭逢何种大难,半死不活地躺倒在蜀中荒无人烟的山谷里,万幸有文小世子坐着马车路过,把他捡回王府。他那时一身伤,心脉尽断,吐了满地血,神志不清地只拼命抱着一把长刀死不放手。文小世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一个月之后柳传羽刚能起床,却整个人混混沌沌,不记得发生过什么。那之后过了半年,柳传羽体内真气乱走,一直疯癫狂躁,还曾经一掌打伤过文小世子。后来容王从藏地找来密医,名叫宗巴嘉措的,不知用了何种秘术,好歹让柳传羽清醒过来。 柳传羽丢了刀,便觉得自己的一半魂儿也跟着丢了,心头刚刚消退一点的抽痛又渐渐加剧。 捂着胸口,昏昏沉沉地,柳传羽嘴里喃喃道:“我定会小心护着,不弄缺了,等回去,再还你……” 说完,双眼瞳孔放大,竟是疯魇之症又要发作的迹象。 柳传羽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眼前似有一个穿白衫的少年,束着乌黑长发,在脑后一晃一晃地,惹得柳传羽伸手一揪,那少年转过头来,眉目如画,朝他一笑:“你手又痒了?” 柳传羽对着空荡荡的桃林嘿嘿地傻笑起来。 “……愿结连心草,白首不相忘……” 是谁说了这句话来的? “……柳传羽,你可别死了!记得回来,把刀还我!” 石门发出轰轰的声音缓缓关上,又是谁,在门后,两眼通红地大声喊道,让他记得回来?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哎呀,好词好词。” “好什么好?柳传羽,你真酸得牙疼。” “哪里哪里,一点不酸。你看,这句‘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不就说的你我二人?” 说完,厚着脸皮去携那人的手,“陶小夭,你这名字可取得妙啊!所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对对,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人听罢,扭头看他一眼,不禁莞尔。 人面桃花相映红。 在柳传羽眼里,满树桃花的艳丽,哪里比得上站在树下的那人,为他回眸一笑。 是陶小夭啊…… 心口疼得想要裂开一样,柳传羽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往前一倒,跌进淤泥里。 不过一会,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极冷的寒气沿着四肢百骸攀上,却刚好将体内狂走的真气制住,柳传羽冷得哆嗦,清醒过来。 仔细分辨一番,柳传羽发现自己跌在一片荷花荡里,此处已出桃林之外,荷叶翠绿,在他头上撑住一片绿荫。 那淤泥浸在彻骨的冷水里,更往水荡深处去,只见稀疏的绿色茎秆撑出水面,茎秆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寒冰。 水面飘着雾气,水冰彻骨。 柳传羽看得浑身一抖。幸而他体内有一股极强的真气乱窜,不然在这及膝的冷水里躺这么一大会,早就该冻残了。 柳传羽正想从荷花荡里爬起来,却听闻一阵打杀声由远而近飞来,然后砰砰几下,数声惨叫,似有人跌落在水荡岸边。 “逻珊住手!”一个女声喊道,“莫弄死了,我们还要问话!” 这真是没有一处安全的地皮啊…… 柳传羽只好苦着脸继续蹲在冰水里,牙齿冷得直打颤。 那被叫做逻珊也是女子,回道:“我挑断这两人的手筋脚筋!” “不可!”另一人继续阻道,“主子说不定还留着有用。” 柳传羽的牙齿已经开始咯咯作响,欲哭无泪地泡在冰水里,嘴唇抖抖索索地低声道:“饶……了……我……吧……” “谁!”似乎是那个叫逻珊的女子发现了荷叶之下的动静,柳传羽只听一阵疾风刮开荷叶,一个珊瑚红色的身影向他飞来。逻珊足尖在水面轻踏,手只一勾,就把柳传羽从荷花荡里提了上来,然后飞回岸上。 “你是什么人!” 逻珊将柳传羽往地上一丢,踢了一脚喝道。 柳传羽侧躺地上蜷成一团,一边发抖一边暖和得泪流满面,哪有功夫回话。逻珊道:“难不成也是晴妃派来的毒虫?碧虏,要不要也割他一个指头?” “够了,主子不爱看血。”被唤作碧虏的是个绿衣女,比红衣女沉稳持重,道,“把他与另两人一起捆了,问问主子再说。” 红衣女听罢,一甩手挥出数道红绫,竟像活的一般速速将柳传羽和倒在地上重伤的二女紧紧绑住,然后唤道:“乌努,快来搬人。” 一个极其高大的黑奴应声从远处走来,诺了一声,一肩膀就把三人扛起,然后跟在逻珊碧虏身后,绕荷花荡往对岸的一处高阁走去。 柳传羽被黑奴扛着登上高阁,晃得头晕脑胀,只听逻珊焦急道:“快报主子,说逮住了晴妃派来的奸细。” 不过一会,传话的人回来道:“主子在与二皇子台上下棋,刚还遇了刺客,正扰过一场,你们安静些。” 逻珊碧虏应了,黑奴扛着三人往高阁的顶层走去,停下脚,那黑奴站的笔直,将柳传羽和另外两人往地上一扔,柳传羽摔得眼冒金星,一张眼,就看见面前台阶上一大滩血水,若干个太监正在面无表情地洒水擦洗。 再一抬头,只见那白玉石桌旁,两个风度翩翩的王孙公子正在若无其事地玩棋。 柳传羽一口上不来差点呛死自己,心道:皇宫里是这样的?这样死几个人,血流一地,大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柳传羽于是细看那两个主子。 面朝向他的,是个眉清目淡,看起来斯文恬静的公子,束玉冠,着天青色锦袍,果然禽兽。柳传羽又看向另一人,只有个白衣背影,雪青色的腰带一扎,那腰身让柳传羽口水流了一地。那人头发未束,挽到一边从肩头垂下,用一条带子随意绕了绕,只见他抬手想了许久,终于落下一子,道:“该你了。” 对面那个斯文禽兽则一拍扇子,颇为得意地笑:“白鸾,你想了这半天,下出来的,还不是一手臭棋。” 那白衣人却未恼,只淡淡道:“废话少说,走去便是。” 然后头一转,看向静静等在一旁几人:“逻珊碧虏,有什么事?” 神情虽是淡淡的,眉眼间却流露出百转千回的滋味来,七分的风骨,三分的风流。 柳传羽用力眨眨眼。 原先只是口水流一地,如今是眼珠子掉一地了。 这人就是白鸾? 名不虚传…… 白鸾狭长的眼往柳传羽处一扫,扫过去,又扫回来。停在柳传羽的脸上。 碧虏道:“主子,这两个宫女是弘明殿里发现的,身上带着毒物。” 白鸾只是一个劲地看柳传羽,没说话。 碧虏又道:“这个太监是在寒池边上抓来的,不是弘明殿的宫里人。” 柳传羽急忙分辨:“我不是太监!” “不是?!”逻珊大惊,“又是个刺客!”说罢闪电般亮出一把铰刀,向柳传羽的脖子上抹来,白鸾抬手扫出一道风,那把铰刀噔地一下被弹开老远。 “主子?”逻珊捂着手,声音不解。 柳传羽吓得膝盖一软,差点没趴地上。白鸾还是一句话没说,仍一眨不眨地盯着柳传羽的脸,恨不得要在那脸上看出个洞才好。 “我也不是刺客!”柳传羽紧张得心肝乱跳,赶紧申辩自己青白,“我是人被抓进宫里,又碰巧跑进这个园子,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逻珊碧虏见主子神情有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白鸾还是像神魂出窍了一样,只管看柳传羽的脸。 坐在棋盘对面的二皇子咳了一声:“哎呀,白鸾,你又输了。” 白鸾回过神,这才慢慢扭头,只看了眼棋盘,“输便输。我不下了。” 说完又转过来,对逻珊碧虏道:“这人留着。另两个不用废话,只把舌头割了,丢进寒池里采心血草。”柳传羽一听,狂打冷战。 白鸾站起来,宽袖轻轻一扫:“白清扬,今日就到此,失陪了。” 白清扬扇子刷地一展,遮了笑,一双眼来回地在柳传羽和白鸾之间转悠:“虽然想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心急,算了,还是心照不宣罢。”然后施施然站起来,摇着扇子从柳传羽身边走过,特意笑了一声。 走出几步,又回头对白鸾道:“哦,差点忘记告诉你——今早上,太子死在天牢里了。” 白鸾眉梢都没抖一下,只说:“与我何干。” 白清扬唉了一声,摇摇头,继续风度翩翩走下阁去。 第五章 白清扬一走,白鸾就令逻珊给柳传羽松了绑。白鸾衣袖飘飘走在前,逻珊碧虏压着柳传羽走在后,一前一后下阁来,一路走到弘明殿。 这六皇子的弘明殿可有意思,一进正门,大殿里空荡荡阴森森,两旁立着三丈多高的伏魔像,十几个金刚两行排开,神情肃杀,面目狰狞。柳传羽走得心惊胆战,心想也难怪人人都传说六皇子是邪魔外道,这哪是个皇子住的地方,谁看了,都觉得是个魔教神宫嘛。 穿过正殿经一条长廊往后殿去,反倒亮堂起来,后殿接着暖阁,暖阁楼梯间的木窗一格格向阳,春末晴朗,金色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地上,红漆的木格子上一栅一栅光影交错,柳传羽舒服得眯起眼。 白鸾走进书房,朝逻珊碧虏道:“你们退下,其他人也散了别处去。” 逻珊碧虏皆朝柳传羽十分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听话地退出门,门一关上,柳传羽自觉后退一步。 白鸾站在窗边,窗外的阳光十二分明媚,正对那片桃林。窗户大开,春风吹进来,一阵淡淡的桃树清香飘满书房。 白鸾又开始一眨不眨地盯着柳传羽的脸看。 那眼神似有万千言语,欲说还休,把柳传羽吓得一个劲往后退。 他退一步,白鸾就朝他走一步,一路哒哒哒地从窗边一直退到门边,柳传羽后背往门上一靠,无路可退,像只被猫逼到死路的耗子一样,浑身毛都竖起来了,惨叫一声:“别过来了!” 白鸾停住脚,似乎没反应过来一样,“嗯?” 柳传羽紧张地说:“白,白鸾,我和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 白鸾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奇怪:“白鸾?” 柳传羽啊了一声,赶紧改口:“六皇子!六殿下!在下草民一个,不知怎么被人打晕丢进宫里,差点做了太监,一路逃跑不小心逃到殿下的宫里来了……这个,草民真心……真心是个草民啊殿下!” 白鸾有些呆呆地看着柳传羽,像是被柳传羽极不可信的一通胡扯给绕晕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柳传羽小心翼翼地问道:“六殿下?” “……” “六皇子?” “……” “六……”柳传羽皮痒嘴贱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跟着来了一句:“白……大美人?” 白鸾慢慢垂下眼,往后退了一步,在几案旁坐下。 柳传羽心想,还非得叫声大美人才有反应,在下记住了。 白鸾坐在几案旁,过好一会,才像是缓过神,他抬头向柳传羽问道:“叫什么名字?” “在下……草民柳传羽。” 白鸾一听,又开始盯着柳传羽的脸发愣。 柳传羽咳了一声:“那个……白大美人,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放草民一条生路?” 白鸾又一回神,好似终于醒了,“一条生路?” “呃,就是放草民出宫去。草民真不是宫里的太监。”柳传羽一想,手放在腰带上,“殿下可以验明正身!” 白鸾长眉一皱:“住手。” 柳传羽悻悻放开裤带,心里莫名有种没调戏到美人的淡淡失落感。 白鸾手搭在案上,神态恢复如常,问:“你刚说,你是怎么进宫的?” “唔,草民是被人打晕了,不知怎么,醒来就躺在净身房了。” 讲到这里,柳传羽这才有功夫想起文仙,自己被陶小夭拍晕的时候文仙也在,自己被抓到几百里外的京城来,不知道文仙有没有危险,心里有些不安起来。 白鸾接着问:“被什么人打晕的?” 柳传羽本想直接说出陶夭的事情,那名字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咽下了。想起陶夭正是自己心中念念不能忘的那个人,于是他改口道:“那人与草民素不相识。草民真是冤枉,望白……大美人能高抬贵手,放草民出宫去,草民感恩戴德,定会……” “你留下。” “啊?”柳传羽一张嘴巴,没明白白鸾什么意思,“留下?” 白鸾心中略微明白事情的因果,道,“前日有人说送我一样东西,想必你便是那个东西了。既然进了我宫里做下人,便没有想走就走的道理。” “草民……在下又不是太监啊!”柳传羽整个脸都垮了。 白鸾一张美人脸现在完全是面瘫状,那雪白面皮就像是拿白纸糊在脸上似的,连一根汗毛都不会动下:“不是太监,当你是就行了。” “在下有好友在宫外,不知平安与否,在下挂念得紧。” “好友而已,又不是妻儿,送信出宫去问个平安就行了。” “在下……在下……” “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就跟在我身边侍候,既无危险,又有富贵,有何不好。” “一点也不好!这哪里叫没有危险了?你不是随便下个棋就死了好几个人的吗?”柳传羽一急,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张牙舞爪起来。 白鸾却丝毫不恼,“我会护你周全。” “可是……” “不用再可是了。”白鸾站起来,走到柳传羽面前,一手握住柳传羽的手腕,仍旧淡淡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人。若存了逃走的心思,我随便一抬手,就能捏死你这条小命。” 白鸾那雪白修长如葱根一样的五指抓着柳传羽的手腕,柳传羽只觉得如五道钢钎勒进骨头里,骨头缝都咯吱作响。 魔鬼啊…… 柳传羽不敢做声,心中泪流满面。 “去找碧虏,换洗一下,领个腰牌。”白鸾若无其事松开手说道。 柳传羽垂头丧气地开门走出去,白鸾又在后面补了一句:“换洗完了,就回书房来给我端茶。” 柳传羽颤声应了,抹抹泪,一时也不敢想逃跑的事情,只好去找碧虏。 碧虏揪住柳传羽,狠狠一番盘问,将柳传羽浑身上下犄角旮旯都细细检查一遍,这才放心打发柳传羽去白鸾的书房伺候。 柳传羽端着盘子走进白鸾的书房,茶盏在盘子里颤得跳舞一样,盖子响得欢乐。一进门,便听见一声嘲笑:“端个茶也能像死了舅舅一样,需要好好修理一顿,才知道乖巧,对吧,鸾儿?” 柳传羽手一个剧颤,茶盏哗啦一声在地上摔成八瓣。 一个穿紫红衣裳的细瘦少年像是没骨头一样依偎白鸾坐着,脸上罩一层红纱,细细用绳绑进头发里,在脑后梳起一个辫子,奇怪虽奇怪,倒也蛮好看。他冲柳传羽丢来一个鄙视的眼神。 白鸾端着书闲看,一身素白,与旁边陶夭一身艳色挤在一处,倒是十分的般配。 柳传羽傻在当场。 白鸾稍稍一抬眼,道:“把碎片收拾了,再去重端一杯。” 柳传羽哦哦两声,佯装镇定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碎盏,心中咆哮:陶夭跟白鸾怎么会在一处啊啊啊啊—— 默默走出门,听到身后陶小夭对白鸾说:“这样的蠢货还不该寻到机会狠狠打他么?你怎对他如此亲切,我看着就有气。他给我拿去练几掌好了。” “别胡闹,不过就是一个下人。” 柳传羽脚下一晃,差一点就转过身将手里的盘子往那两人砸过去,好歹忍住了。 不行,这两个妖魔武功高强,在下不是对手。 柳传羽冷静地想。 于是又端一杯新茶回来,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白鸾问陶夭:“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路边捡的。” “……” “一提他,你就没完了。小心我恼起来,一掌劈断他脖子。” “他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还跟他过不去。” “不记得又如何,总之我一见他就觉得讨厌……” 柳传羽砰地一声推开门,冷着脸将茶端到几案前,然后咚第一声重重放在白鸾面前,盖子一跳,茶水四溅。 白鸾跟陶夭具是一愣。 柳传羽抬眼看着陶小夭,眼里满是受伤,“要是看着讨厌,干嘛把我弄这里来?那天一掌拍死不就结了?” 陶夭愣了片刻,然后回过神来,怒道:“拍死你……拍死你我哪找‘凤髓’去?” 柳传羽一听,先是没反应,然后想明白陶夭一直以来的目的,心里像是被捅了一刀一样,顿时肝胆俱裂,竟有一种万念俱灰之感,恨不得掏出一把宝剑往脖子上一横。 白鸾听罢则是身子一直,“‘凤髓’?”他看向柳传羽,“你知道‘凤髓’在哪?” 柳传羽看陶小夭紧贴白鸾,醋得快要吐血,狠狠瞪了白鸾一眼:“关你屁事!”然后扭身狂奔而去,还不忘拽着盘子。 柳传羽心里郁闷得快死,思来想去也平静不下来。寻空走出弘明殿,一个人蹲在石阶上,满腔惆怅空对一园子只有叶子的桃树。 眼看天色将暮,有人从台阶上向他走来,站在他身旁。 “干嘛?”柳传羽没好气地说,“欣赏别人的郁闷?” “柳传羽,”白鸾声音平静地问,“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对啊。”柳传羽被白鸾一问,更加气得吐血,“当初我半死不活的,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之前的事情却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他……” “他?” “我只记得自己喜欢他喜欢得像个傻子一样,”柳传羽越讲越心碎,眼睛都红了,“倒是不记得他原来这样讨厌我的,哈哈……” 白鸾静静站了许久,又幽幽问道,“你……也不记得我了吗?” 柳传羽心里仍然气陶夭对白鸾各种亲密,扭过头,朝白鸾丢了个白眼:“鬼才记得你啊!” 一看,才发现白鸾的脸色已然惨得像死人一样青白,然后默默转了身,像个游魂一样飘上台阶去。 柳传羽望着白鸾背影,心想自己是不是打击到他了,他好像还蛮期待自己能记得他的样子,于是微有几分愧疚。 第六章 柳传羽在弘明殿领腰牌的那天清早,太子白铭启在天牢里暴毙,当日傍晚,皇帝便在上书房当着述职大臣的面不支倒下,隔天就传出消息说皇帝写了遗诏。 这声响一传开,京城朝野一片混乱,连柳传羽也不得安生。 皇帝病危,按白家祖训,所有皇子公主都要入太清殿,名义上是为皇帝祈福求平安,实质是以免有意图夺位的,趁机煽动朝堂联络藩国。 所有皇子公主都只能带一个太监或者宫女贴身伺候,进入太清殿后,殿前院后两处铜门落锁,钥匙只有皇帝的心腹知道在哪。 殿里有起居舍人,有史官,也有白氏宗族的大祭司,白氏的皇子公主就算是被锁在太清殿里,一举一动也都有人勘察,不能有半点疏漏。太清殿里备齐一个月的食物和存水,直到皇帝驾崩,殿里连一只耗子都跑不出来。 自然地,柳传羽就被点做贴身伺候六皇子的那个小太监了。 虽然他十分地不情愿,但白鸾那狭长的眼若有所思地回头向他看了一看,他又立即如惊弓之鸟一般,赶紧端好手里黄灿灿的纯金夜壶跟了上去。 对于端夜壶一事,柳传羽心中大为不齿,然而因为高贵美丽的六皇子殿下颇有一点洁癖,夜壶这个东西,白鸾是断断不肯跟别人共用的。锁在太清殿里,白鸾又不肯用静思房里那种放了几十年没洗散发出阵阵历史气息的容器,所以,柳传羽此时才手捧金夜壶,颠颠地跟在白鸾身后,一路从弘明殿跟到太清殿去。 一路走,一路把白鸾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柳传羽端着纯金夜壶,两手抖得如筛糠一般,心里骂道夜壶自备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是纯金的啊?! 其实柳传羽错怪了白鸾。白鸾并不管夜壶是什么材料的,为什么这次六皇子偏偏要带个实打实的纯金夜壶,这其中原由,就要问传说中一直跟柳传羽过不去的某少年了。 走进六皇子的静思房,柳传羽气喘如牛地将黄金大夜壶咚的一声放在桌上,气得脸歪鼻子斜。 白鸾走进门,见到这一场,便随口道:“你怎如此气弱,提个空壶也能喘成这样。” 柳传羽一听更怒,两样圆睁:“你才气弱嘞!还有你到底是有多变态啊,连夜壶都要用纯金的!” 白鸾一愣,脸上露出个“咦”的表情,这才看到桌上那金灿灿的某件事物,不由得噗地一笑。心里当下明白他是被陶小夭和着逻珊碧虏一起戏弄了。然而白鸾却没说什么,脸上很快绷回正常面瘫状,对柳传羽说:“把手伸过来。” 柳传羽双肩一耸,脸上顿时露出防备的神情:“干嘛?” “你气虚成这样,我看看你的脉。” 柳传羽虽然对白鸾又妒又怕,却心中又有几分笃定,白鸾待他与别人不同,面上虽冷冽,心里却是温柔亲厚,想必与自己前缘不浅。 柳传羽在白鸾面前,虽然总是吓得一惊一乍,但柳白二人相处,却从无陌生尴尬的气氛。柳传羽乖乖留在皇宫里假扮太监,一来是念着陶小夭割舍不下,二来则是想从白鸾处,将诸般前尘往事套听一二,若能记起白鸾来,也不枉人家对他一番情意。 白鸾在桌边坐下,柳传羽也拉了把椅子,大喇喇翘起二郎腿,“喏,”手一伸。白鸾细长的手指在柳的脉门上按着,柳传羽目光落在白鸾莹如玉石的手指上,心里不由得轻飘飘地一荡,啧啧两声。 “怎么了?” “唉,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刚刚你居然笑了一下,还有,你的手居然也是暖的。” 白鸾瞥了柳传羽一眼:“我又不是死人,当然是暖的,会笑也是自然。” “啧啧,看你成天板着一张脸,我还道你这人是没血没泪,也不会笑的。” “没有好笑的事情,自然不笑。” “哦?那刚刚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好笑?”柳传羽一听赶忙发问,总想对白鸾知道的多上一些。 白鸾瞅见柳传羽眨巴眼睛的样子,嘴角一弯,道:“笑你呆蠢,被人戏耍了还木木楞楞地照做。”说罢,但见柳传羽一副仍旧不得要领的样子,便不再与他废话。手指一收,白鸾问道:“你取得‘凤髓’,是为续接心脉,救活自己性命?” 柳传羽一惊,“你怎么知道?” 白鸾双眼落在柳传羽的脸上,黑沉沉的瞳似有无数的心思藏在后头,他静静说道,“你心脉被劲力震伤,体内游走一道至刚至强的真气,霸道无匹,以你的功力无法驾驭,故而这道真气在你周身经脉乱走,使得你内伤永无痊愈之日。”说完眉梢轻蹙。 柳传羽点点头:“没错……”于是便将自己时常发作疯魇之症的细节一一向白鸾诉说了,以及自己昏倒在蜀中山谷,后被文仙路过救起的始末,事无巨细,全都向讲述明白。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柳传羽转身去拿了火折,点亮桌上的灯火。 荧荧烛火跳跃于一室之间,只照亮桌旁两人的一小处地方。 太清殿内陈设朴素,即便是供皇子居住的静思房里也是空荡荡如雪洞一般。皇子公主们白天里在大殿祈福诵经,晚间便只能回到静思房里,无一事可做,枯燥乏味之极。 白鸾俊美的侧脸映照着火光,睫毛微微低垂,在脸颊上留下一片阴影,看上去有几分忧郁。柳传羽见了,心里莫名地柔柔一颤,正猜测白鸾心思,白鸾便开口道:“你可记得是谁震伤你心脉,令你重伤倒在山谷里的?” “我哪记得,我连被救起来的那一整年都是浑浑噩噩疯疯癫癫的,只随时间长了,才慢慢好些。” 白鸾轻轻叹了口气:“也对,被‘白虹贯日’掌力重创,能活已是万幸。” 柳传羽一听,“什么是‘白虹贯日’?” 白鸾抬眼:“《大德缘通经》,还记得么?” “那是什么?” 白鸾道:“一门内功心法,西域番僧所着。大德缘通心法可助长内功,大成者体内会有一道至刚至强的劲气,游走周身,致使力大无穷,血肉之躯可断钢碎铁。从你的脉症看,你当初便是被一修习大德缘通心法的高手,以《大德缘通经》中所载的一掌‘白虹贯日’打中心口,将极霸道的真气灌入你体内——想必那人是故意要令你痛不欲生。”说罢,眉间显出几分痛苦的神色来。 “是么……”柳传羽心下生凉,略一思索,问道,“若是不用‘凤髓’,我可还有活命的可能?” 白鸾讶异,“既然你已取得‘凤髓’,为何不用?” 柳传羽不语。 白鸾当然不知他现在心里想的是陶夭所说那一句“你死了我哪找‘凤髓’去”——柳传羽暗自揣摩也许陶小夭有大大的难处,才会废这好些心思来向他手里寻“凤髓”。说不定自己得来的这一小块“凤髓”能帮上陶小夭也说不定,定然不能就让自己这样随便用了。 白鸾见柳传羽不答,便说:“恐怕你也不记得《玉函经》了吧。” “《玉函经》?”柳传羽回过神,想了想,“似乎听说过。” “《玉函经》原本是一本医术,论述先天脉理,后有一武学奇才,从《玉函经》里‘生死歌诀’中又窥出武学真理,编出一套心诀,贯通周身四十二阴阳脉和一百零八气穴。这套心决是练气的最高法门,若能习成这套《玉函经》,也许你就能驾驭住体内这道真气,气血畅通,从而内伤慢慢愈合。” 柳传羽呆呆地看着白鸾,对他的意思一半明白,一半又不解。 白鸾淡淡道:“现在我就将《玉函经》的心决教给你,你先背下,然后慢慢琢磨,从呼吸吐纳练起,不可急躁。若有不懂之处,便来问我。” 说着,便要口授心决,柳传羽诧异道:“白鸾,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白鸾被他一问,怔住片刻,须臾,淡淡道:“如何见得我就对你好了。” 柳传羽认定他是面冷心热,便问:“你我之前究竟是什么关系,是知己?还是兄弟?” “我与你无甚关系,你不用猜来猜去。” “骗人。你待我如何,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多想。白鸾,你之前一定与我很要好,是不是?究竟我们之前如何相处的,你不能告诉我吗?” 白鸾听罢,一双美目殷殷凝视柳传羽的眼睛,低声道:“你果真,是一点也记不得我了……” 柳传羽搔搔头,颇为歉意道:“真是对不住,我模模糊糊记得一些片段,但是却没记起你来。” 白鸾脸上凄哀的神色一闪而过:“罢了,纵使我告诉你,你就会信么?” “我如何会不信?” 白鸾神色清冷:“不是你自己想起来的,我说给你听,又有何意思?你还是不记得我。” “我……”柳传羽被白鸾一堵,也不知如何解释回转才能令白鸾开心起来,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白鸾断然说:“多说无益。我现在便将《玉函经》的心决一一讲解给你,‘生死歌诀’一共三千六百六十九字,分上中下三部,共二百三十一句,你今天晚上须得一字不差全部记下。” “怎么可能?!!” “不可能也可能,今天晚上你别想睡了。” “呜呜,你是妖怪……”柳传羽假惺惺抹着眼,嘤嘤哭泣起来。 第七章 白鸾一个晚上便将整套“生死歌诀”逐字逐句教给柳传羽,好在柳传羽此人虽然呆傻,却不愚笨,摇头晃脑死记硬背,直到东窗渐白,蜡烛燃尽,倒也能把全文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终于令得白鸾满意。 柳传羽困得不行,咕咚一下趴倒在桌上,白鸾见了,微微一笑,转身便出去诵经祈福去了。 晚间白鸾从大殿回到静思房,便开始令柳传羽依照心决逐步练习,自吐纳之章开始,学会以呼吸调解周身气脉运转,如此磨练数日,竟也渐渐入门。在太清殿的十几日,白日里白鸾与众皇子公主一起在大殿诵经,柳传羽则在静思房里运功练气,晚间白鸾回来,便会对柳传羽逐句指点,使得融会贯通。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太清殿外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传入,殿内各宫皇子公主渐渐开始惊慌起来。一日夜间,柳传羽一个周天运转结束,吐了一口气,睁眼见白鸾坐在桌边,正对着灯火悠闲读书,便问:“你倒一点也不担心么?” “你是说担心什么?” “皇帝都病危半个月了,怎么殿外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传进来?你不觉得蹊跷么?” “是有些蹊跷。”白鸾连脸都没抬,闲闲地翻了一页书。 “喂,你也紧张一下好不好?若是皇帝死了,结果太清殿的钥匙被什么乱臣贼子得去,然后打算把你们一网打尽,全都饿死在殿里,到时候怎么办?” “饿死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白鸾拿着书,抬头向柳传羽道:“这殿里有七个皇子,六个公主,虽然大都年幼,但他们的母妃均系朝中藩国要员之女,活活饿死在这殿里,是绝不可能的,一个月后殿门要是不开,乱军也会攻进皇宫,那时才是担心你性命的时候。” 柳传羽听了,慢慢点头,忽又好奇问道:“白鸾,我听说你的母妃是从雪山上下来的鸾女,是神鸟变的,这是真的吗?” 白鸾一愣,然后摇头:“空穴来风。” “那你母妃是皇帝最喜爱的妃子,这总不假吧?”柳传羽接着问。 白鸾放下手中的书,眉梢一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柳传羽嘻嘻一笑:“我是想,说不定皇帝的遗诏上写着让你当下一任皇帝,那你岂不是要变成天子啦。你果真是想要做皇帝么?” 白鸾一听,默默不语。此时静思房的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柳传羽赶紧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只见一蓝衣公子摇着扇站在门口,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狡猾神情。 “是你?!”柳传羽瞪眼。 “哟,好个没大没小的下人啊。”白清扬扇子呼呼摇着,不等柳传羽说请,大摇大摆地走进门,对白鸾讥讽道,“白鸾,你这贴身太监可被你宠得嚣张的很啊。恐怕都爬到你头上来了吧。” 白鸾神色微微诧异:“白清扬,太清殿里禁止皇子之间相互往来,你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白清扬嘿嘿一笑:“如今哪还顾忌得了那些道道,你这房间着实太偏,都听不见外面吵闹。” 白鸾站起身:“外边怎了?” 白清扬道:“白明漪那悍丫头与大祭司闹起来了,喊说是父皇已经归天,如今宫里被崔昊一党占了,死活要闹着从里面破门出去,要救太后。太清殿上现在是哭成一片。” “皇帝已死了?” “就是昨天夜里的事情。宫里已经被西校占据,宫外也被京城守备围住,只怕今夜就要乱了。” 白鸾点头,向柳传羽道,“与我去大殿。”说完三人一起出了静思房,往太清殿上走去。没走百步,老远就听见殿上一片喧哗哭闹,柳传羽随着白鸾白清扬跨进大殿,只见一个黄衫少女站在殿中央,正与两个白须老人大声争论,那少女年纪比白鸾白清扬都要小上许多,趾高气昂,说话如连珠炮一般,令殿上一等宗族元老都说不上话来。 柳传羽心想,那便应该是闻名遐迩的卢妃之女白明漪了,得太后宠爱,果然浑身的娇骄之气。 白清扬与白鸾并未上前,大殿都是一干公主和年小的皇子,任谁也不敢随便插话,只是哭。白清扬轻轻碰了碰白鸾,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想必这丫头命不久矣。” 白鸾侧头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白清扬笑了笑,又开始摇他那把雪白的扇子:“白鸾,你这家伙,真是让人看不透,猜不着。” 白鸾淡淡道:“若是随便就让人看透了,岂不死的很快?” 白清扬呵呵两声:“说的不错。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真就没有一丝争夺天下的野心?” 白鸾道:“即使争得天下,又有什么意思呢?” 白清扬被白鸾问得一愣,然而眼珠稍稍一转,摇了摇扇子,“有没有意思,也要争到手了,才知道。” 白鸾不再看他,而是对柳传羽道:“跟我去后院。” “唉?怎么了?”柳传羽不解,白鸾也不解释,直接转身就往殿后走去,白清扬想了想,也摇着扇子跟上,“哎,别走这么快么,也带上我的说。” 三人来到太清殿后院,越过围墙一看,只见皇宫中已有火光冲天而起。 “哎呀呀,”白清扬凉凉地扇风,“那是慈安殿,想必太后现在已被西校拿下了。” 白鸾皱起眉,白清扬接着道,“不过好像你的凤栖宫也在那个方向哦。弘明殿离慈安殿近得很,我恐怕那把火不过一会就烧到你的地方了吧。” 白鸾从袖中取出一只细长的圆筒,用手一拉芯线,只听尖锐的声响划过,一道刺眼的红光飞上天空。 白清扬和柳传羽皆用手遮住眼睛,柳传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暗号吗?”话音刚落,三人身后的太清殿上发出一声轰隆巨响,整个大殿爆炸开来。火光从殿内涌出,携着滚滚气浪和铺天盖地的碎木砖石,向三人扑来。 白鸾一把拎起柳传羽的后颈,彷如巨鹤,双翅一张飞出去数丈之远,落在围墙边上,火浪卷起阵阵烟尘,白鸾一松手将柳传羽丢在地上,柳传羽被呛得直流眼泪。 “哎,真是狼狈狼狈。”只听白清扬戏谑的声音不满抱怨道,柳传羽一抬头,白鸾面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只是一身白衣染了些灰土,而白清扬竟然也平安无事地逃过了爆炸的火浪,只是慢了点,风流倜傥的锦缎衣裳烧成漆黑的一片,正扇着一把烧焦了边的扇子,满脸愤怒道:“好恨好狠!这阉党真是心狠手辣,差一点,白家的皇子王孙就要被他一口气全炸上天了。” 白鸾先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白清扬,而后扭头望向爆炸过后成为一片火海的太清殿,略一思索道,“也说不定不是崔昊。” “那还有谁?” 白鸾道,“也许并不只是一个人。” 白清扬用力拍着染黑的衣服,“还有谁跟他勾结?晴妃?大理王?平西王?” 白鸾并未答白清扬的话,而是向柳传羽:“火势凶猛,再留太清殿也无任何意义,跟我走。”说着又拎起柳传羽的后颈衣服,飞上围墙,白清扬跟在后面:“等等我嘛!” 白鸾足尖在围墙上一点,然后又如燕子一样滑翔而下,柳传羽在他手下急得大喊:“白大美人!千万别再把我往地上砸啦!我已经屁股开花……” 白鸾双臂一展,轻轻落地,但却像是完全没听见柳传羽的哀求,照样随手一扔,柳传羽如一个铅块一样咚第一声砸在地上,登时痛的泪流满面。白清扬随后落在柳传羽身边,笑得前仰后合。 “主人!” 柳传羽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正看见逻珊碧虏迎面而来,碧虏双手一抱向白鸾禀道:“主人!我众现在正与不知何来的人马交手,弘明殿起火,情势不容乐观。” 白鸾神色不变,“无妨,事情迟早会如此。弘明殿起火,寒池怎样?” 逻珊道:“寒池已被火势波及。” 白鸾听罢,眉尖紧蹙。 柳传羽心里疑惑,白鸾完全不顾及他的宫殿部下,倒是对一个古怪冰冷的荷花池子如此上心,不知那池子有什么不同? 白鸾轻叹一声,“罢了。”然后又问,“丹增人在何处?” 逻珊碧虏对看一眼:“小主人去取宝瓶,结果遇上一个黑衣女,两人打斗起来,几十回合仍不分上下,后来两人齐齐消失不见,属下无能,没能跟上小主人。” 白鸾神色略略有变,柳传羽见他手指紧张握起,心中不免猜测丹增是何人。 白鸾跟逻珊碧虏吩咐道:“宫中之事,不必再多做纠缠。此间万事,今夜便该了结了。你们立即与韩琦乌努带着各自下属从北宫门出皇城,我们城郊紫皇庙汇合。”说罢一跃而飞,轻功如神,像只轻飘飘的白鸟一样往凤栖宫弘明殿的方向飞去。 柳传羽心下担忧,在白鸾身后大喊:“喂!你干嘛去?!” 白鸾身形极快,须臾已经只剩一个白影,柳传羽心想这天下大乱之时,白鸾还回弘明殿做什么?面上露出焦急神色。 白清扬在一旁摇着扇子哈哈一笑:“白鸾这人可真是大出我的所料。不过有意思!”说着向柳传羽道:“冒牌货小太监,不如我们也跟去看看热闹如何?” 柳传羽转头朝白清扬大骂一句:“看热闹……看你个头啊!”说完也脚下一蹬而起,展开双臂追着白鸾的身影向弘明殿而去。 “咦?!”白清扬大惊,摇着扇子随后跟上,“真没想到你也会武功啊。” 柳传羽飞奔到弘明殿,只见火势已经不容任何人靠近,入目尽是赤红的火海。大殿栋梁发出吱嘎声响,大厦将倾,连寒池边的高阁也摇摇欲坠。柳传羽四处找寻白鸾的身影,热浪烫的他脸颊冒烟,白清扬随后赶到,向他喊道:“喂,小太监,还是别呆在这里啦,你都要烧焦了!” 柳传羽正要从偏殿退出,这时顶上忽然砸下一截横梁,柳传羽堪堪避开,上面传来打杀之声,柳传羽一抬头,正好看见一黑一红两个人影,正在空中过招,一人用刀,一人用剑,招招凶狠,映着殿里熊熊火光,竟像是地狱里飞出来的两个魔鬼正在缠斗一样。 柳传羽大惊失色——那穿紫红衣裳的,不正是陶小夭么? 一见陶夭有麻烦,柳传羽想也不想便一跃而起,竟是准备插到其中帮陶夭一起对抗强敌,然而他实在武功远不及空中相斗的两人,才与黑衣女不过对了两招,便被一掌直拍胸口,轻飘飘地往后飞出,陶夭一见柳传羽往火海里跌去,大惊失色,飞身而下接住柳传羽后腰,这一转身救人,便后防大开,黑衣女如大鹰一般向陶夭柳传羽扑来,自上而下一剑刺出。 陶夭搂着柳传羽旋身避开,却被黑衣女随后一掌重重击在肩上,如飘落的纸鸢一样从空中跌落,两人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陶夭一口鲜血喷在面纱上,柳传羽大喊:“陶小夭!” 这时黑衣女自空中飞下,大声喝道:“宝瓶拿来!”手中银光闪闪的长剑向柳传羽陶夭刺来。 柳传羽抱紧陶夭,只道这番便是绝命了,却听一声刺耳的金鸣,面前火花四溅,一把闪着妖异血芒的红刃长刀横在他面前,一刀架住黑衣女的剑锋。 “白鸾——!” ——第一卷·夭桃秾李之卷·完—— 第二卷:画皮障眼之卷 第一章 黑衣女必杀的一剑被一把长刀当中截下,柳传羽目瞪口呆—— 这不是他那把心肝一样重要的赤刃刀么! 持刀人一身雪衣,被火光映出殷殷血色,黑色长发被热浪激得在身后飞舞,直如神祗一般美得令人目眩。柳传羽胸中一颗心脏砰砰狂跳。 “哈!”黑衣女一手解开面罩,露出美艳容颜,猖狂大笑:“白鸾!你总算现身了,也好跟我分个高下!” 白鸾却是不语,他横刀拦在柳传羽陶夭面前,扭头对柳传羽道:“带他出去。” 柳传羽先是一愣,然后点头,迅速扶起陶夭往外跑去,陶夭回首道:“鸾儿要小心!” 白鸾点一点头:“我定会无事。” 柳传羽见二人如此情深意重,心里不免一酸。 黑衣女的笑声传来:“白鸾,就算你自恃神功护体,也未免太小瞧人了吧!”说罢挥剑而上。柳传羽带着陶夭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刀剑相杀的声音不绝于耳。 逃出弘明殿,逻珊碧虏竟然在殿外望侯,一见柳传羽出来,赶忙一边一个扶住陶夭,逻珊急道:“小主人,可是伤着了?!” 陶夭大喘了几口气,缓过劲来,扭身一巴掌扫在柳传羽的脸上:“你这猪头!白痴!好好的跑出来搅什么局?!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说着咳了两声。 “我……”柳传羽见陶夭受伤咳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是我错了!” 陶夭咳着,抬起头,挥拳又在柳传羽胸口连打了好几下:“都是你……我真是蠢!我疯病发作才会去救你这个讨厌鬼!我根本就不想救你的!”一面没什么劲里地猛捶柳传羽,一面又咳血,柳传羽见他伤势重得不似一般,心里又痛又急,抱住他:“陶小夭,你别气!你伤得这么重,气坏了不值!等你好些,我任你怎么打都行!” 陶夭一把推开柳传羽,“呸!滚!谁让你叫陶夭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不准你叫!” “陶小夭……”柳传羽刚要说话,陶夭便一巴掌又打在他的脸上:“说不准你叫就不准你叫!永远不准说这两个字!” 柳传羽被陶夭吼得呆立当场,陶夭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眼神凶恶地瞪着他,一副恨不得扑上来把他咬死的模样,呼呼喘着气,嘴角还流着血,面纱上鲜红一大块,像片艳丽的桃花。 柳传羽心里痛极,眼泪差点就涌出来:“我不叫……我再也不叫,你莫生气,都是我不好……”说着说着心口开始抽痛,想是刚刚一番大动作,加上被黑衣女拍中的那一掌,虽然不重,但却又受了陶小夭几句话刺激,柳传羽顿感体内真气狂窜,两眼昏黑,耳中蜂鸣。 柳传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捂住心口,心想这时节决不能失去意识,若是疯魇发作,说不定要伤到陶小夭。思及此,柳传羽便按照白鸾教的心决开始运气,丹田一阵火烫,柳传羽咬牙忍下,将暴走之气从丹田处运往全身,然后盘膝而坐,渐渐进入调息的状态。 这厢柳传羽闭目运气,周遭事情一概不入耳,逻珊碧虏则合力为陶夭疗伤,陶夭浑身颤抖,看似远比那一掌来得严重得多。 不过一时半刻,忽然弘明殿里发出一声巨响,房梁坍塌,整座宫殿如同架子上的面粉一样呼啦啦倾泻散落下来。逻珊碧虏大惊:“主人——!!” 柳传羽听闻这声巨响,迅速收功睁眼。只见陶夭推开逻珊碧虏,摇摇晃晃往弘明殿跑去,喊道:“鸾儿!” 柳传羽跳起来大叫:“别过去!陶——”声音一半卡在嘴里,竟生生咬住舌头把那个“夭”字给咽下了。柳传羽正要追去拦住陶夭,只见弘明殿的废墟中,一个白影如冲天的鹏鸟一样从火中飞出,陶夭双膝一软,扑向白鸾怀里,“鸾儿你可有事?” 白鸾低头:“无事,别担心。” 陶夭听罢又咳出一口血,透过面纱,在白鸾的雪衣上染出一大片红。 白鸾横抱起陶夭,托着他走到逻珊碧虏面前:“不是让你们走了吗?其余人呢?” 逻珊碧虏道:“韩琦已经带着乌努和所有人从北宫门走了。属下实在放心不下两位主人,誓死要守卫在主人身旁。” “也罢。”白鸾点点头。 碧虏又道:“现在京城守军已经包围了皇城,我们恐怕已出不了宫去了。”碧虏话音刚落,一直在不远处看好戏的白清扬哈哈一笑,插嘴道:“白鸾,这时候不妨求求我?” 白鸾看向他:“白清扬,你一直绕在我身边阴魂不散,到底打的什么注意?” 白清扬嘿嘿地摇着扇子:“你不是说,随便就让人看透了,会死得很快么?” “少废话。”白鸾冷声道,“你有办法就说出来。” 白清扬一收扇子,脸色终于正经了些,说:“跟我走。” 白鸾皱眉:“去哪?” 白清扬微微一笑:“先皇留下的密道。” 白鸾略一犹疑,然后转头用眼神向逻珊碧虏示意,又看向柳传羽:“你怎样?” 柳传羽摇头:“无碍,我能自己动。” 白鸾点头:“好,我们走。”言罢,一行数人随白清扬往云霄殿去。 白清扬所说先帝留下的密道就在云霄殿的下面。 云霄殿是先皇第一个皇子所住的宫殿,皇子早夭,宫殿已经十余年无人。密道入口就在云霄殿的地窖里,白清扬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地窖里的暗门,石门发出低低的轰响,慢慢转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头的漆黑隧道来。 白清扬掏出火折子点亮了隧道壁上的灯火,白鸾抱着陶夭跟在他身后走进密道,问道:“你如何得知这条密道?” 白清扬笑道:“若我说是先帝秘传与我,你信吗?” 白鸾跟在白清扬身后,默默走了几步,道:“我信。” 白清扬呵呵又笑了几声:“不错,父皇晓得自己归天之后,崔昊和京城执掌兵马大权的那帮人必定会动手夺位,父皇那时已无力挽救白家江山,所以将密道的事情告诉了我。今日我们能逃出生天,来日若有机会,还可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不怕夺不回天下。” 白鸾只静静听着,然后问:“这密道绝对安全吗?” 白清扬回头,众人随他望向密道入口,只见那扇石门竟然已经自行合上,纹丝无缝。 白清扬道:“这密道巧夺天工,只有父皇和我知道,绝无差池。” 白鸾点头:“多谢。”说罢抱着陶夭走向一处空地,席地而坐,扶起陶夭,向逻珊碧虏唤道:“逻珊碧虏,过来助我运功。” “是!” 逻珊碧虏走到白鸾身边盘膝而坐,三人团团将陶夭围在中间成一个品字,六掌推出,掌心按在陶夭身上。 白清扬挑挑眉,摇着烧焦的扇子好以整暇的瞧着那边疗伤的几人。柳传羽只见一股隐隐的红光在四人之间反复流传,白鸾神色平静,而逻珊碧虏两人却明显有些勉强,头上大汗淋漓。 如此几个周天循环下来,白鸾收功,逻珊碧虏双双瘫倒。白鸾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瓶,倒出两颗药丸,给二女一人一颗服下。 陶夭靠在白鸾的身上,渐渐醒转,四周看了看,问道,“鸾儿,我们这是在哪儿?” 那亲昵的口气,听得柳传羽不免有气。 白鸾轻抚他的头:“我们在云霄殿下面的密道里。” “密道?”陶夭想想又问,“那黑衣女呢?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抢我的宝瓶?” 白鸾道:“那人是大理王女,先皇的第三个妃子晴妃。” “什么?”白清扬在一旁听了大叫起来,“晴妃?” 白鸾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直以来在宫里对弘明殿虎视眈眈的那个人,就是她。如今宫中大乱,分崩离析,她便想趁乱来夺宝瓶。” 陶夭一听,身上颤抖起来:“她……她是密宗的人?!” 白鸾道,“我不知道,跟她一番交手,武功套路的确是来自密宗。” 陶夭激动起来,双手抓紧白鸾的手臂:“那她人呢?你杀了她吗?” 白鸾道,“我跟她没分出胜负,她大概是逃了。” 陶夭大惊:“什么!你居然让她逃了!你……”一急又开始咳起来。 “唉?”白清扬听罢两人对话,摇着扇子道,“这是怎么跟密宗扯上关系了?是那个佛门密宗吗?自称雪山神教的那个?”白清扬惊奇地看着白鸾和陶夭,“这到底怎么回事,皇宫里也能有魔教的人?” 陶夭一听,边咳边冲白清扬大怒道:“放屁,你才魔教!逻珊碧虏!给我掌这个人的嘴!” 逻珊碧虏听命向白清扬走去,白清扬吓得连连后退:“喂喂别开玩笑!” 白鸾立即阻止道:“逻珊碧虏,不得对二皇子无礼。”然后又轻声安抚陶夭,“丹增,别再闹了,你现在气息乱得很,得先让你休息下来才好。”说罢抬头看向白清扬:“这密道里有能歇息换洗的地方么?” 白清扬道:“只有几间简陋石室。” 白鸾道:“陋室即可,带我去。”说罢又抱起陶夭,随着白清扬继续往密道深处走去。逻珊碧虏及柳传羽跟在其后。 白鸾将陶夭在石室里的床铺上安放好,这时白清扬忽然说:“白鸾,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白鸾回头,稍一顿,然后淡淡点头,“好,我们出去说。”说罢两人出了房间。 逻珊和碧虏分别去忙烧水换洗的事宜,只剩柳传羽坐在陶夭的床边,陶夭一看到他,恨恨地扭头转向另一边。 “陶……”柳传羽刚一开口,又只能咬住嘴唇。 陶夭扭回头,瞅见柳传羽满脸沮丧,气像是消了些,眼珠忽然一转,他想了想,对柳传羽道:“陶夭这个名字,以后我不许你叫,要是叫我,就叫我丹增。” 柳传羽想起白鸾便是这么称呼陶小夭的,但这名字古怪的很,不像是汉人的名字。 丹增似乎猜到柳传羽心里想什么,哼道:“我才不是汉人。” 柳传羽“哦”了一声,对他的话,柳传羽自然是百依百顺,连忙点头道,“好,我以后就叫你丹增,再不提陶……嗯这两个字。” 丹增冷冷地笑了笑。 柳传羽坐在他身边,见他面纱上全是血迹,心里不由得一疼,“丹增,你这伤,并不是刚刚被打出来的,是不是?” 丹增丢了个白眼给他:“要你多管闲事。” 柳传羽不觉挫折,继续道:“我见你寻找‘凤髓’,是不是因为你旧伤缠身?还是病了?” 丹增看着柳传羽,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柳传羽说:“只要能于你有些用处,‘凤髓’你只管拿去。”说完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绳子挂着的绿松石坠子,两下一掰,居然是个中空的细小容器,里面装着深红色不透明的晶石碎片。 柳传羽将坠子递给丹增:“这里面便是‘凤髓’,我从西域沙民手里得来的火山晶石,虽然只有一点,但是只要能帮上你,一点也好。” 丹增张大眼睛:“你……为什么……” 柳传羽耸耸肩:“这东西对我来说又没什么用,你拿去就拿去好了。”说罢不等丹增回答,将那中空的坠子塞进丹增手心里,合上他的手。 丹增握紧手指,神色语气充满怀疑:“柳传羽,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柳传羽笑了笑:“我哪有什么目的。我不讨你喜爱,武功又差,不能像白鸾那样子保护你,让你依靠。但凡只要有一点儿能为你做的,我都会欢欢喜喜地去做。” 丹增听罢,静了片刻,而后咬牙,低声骂道:“柳传羽……你这蠢货……” 柳传羽嘿嘿玩笑道:“我本来就笨么,更何况以前重伤过,脑子更加不灵光了,你就大人大量,别再埋怨我啦。” 丹增握住那个装着“凤髓”的坠子,放在胸口,然后道:“柳传羽,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叫陶夭这件事,你莫跟任何人提。陶夭这名字,也别跟任何人讲。” “为什么?”柳传羽皱眉,“陶……丹增,你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吗?” “苦衷也罢,隐情也好,总之跟你没关系,你别说漏嘴就行了。” 柳传羽想了一想,点点头:“我不说。只是,跟白鸾也不能提吗?” “当然不行!”丹增喝道,然后恨恨地瞪着柳传羽,“为什么提白鸾?怎么,难道他对你是什么特别的人么?” “不是……”柳传羽被丹增忽然发狠的语气吓了一跳,忙否认道,“我只是见你跟他特别亲昵。” 丹增对柳传羽冷哼一声:“当然,鸾儿跟我从小就亲密无间。柳传羽,你实话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白鸾?” “你胡说什么!”柳传羽吓一大跳,赶紧擦擦额头,“我怎么会喜欢白鸾呢。” “鸾儿长得俊美,你一看他就眼放桃花,你喜欢他只不过是因为他长得美,是不是?”丹增接着逼问道,语气越来越凶,柳传羽坐立不安道,“这是哪里跟哪里嘛,要说起来,我还更喜欢你一些呢,呵呵。”说着不自然地笑了两声。 丹增冷笑回去:“很好,柳传羽,下次要是再看见你盯着他,你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剔出来。” 柳传羽赶紧抖了抖表示不敢。丹增侧身撑着床板坐起来,对柳传羽道:“去把那边的蜡烛端过来。” 柳传羽应了,蜡烛拿到丹增面前,只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翠玉碧绿的烟杆,正是当初在桃树下相遇时,烧坏柳传羽衣裳的那件罪魁祸首。 丹增掰开柳传羽给他的那个松石坠子,从里面挑出一片针尖大的碎结晶,放进烟杆,在蜡烛上点燃了。 一股奇异的香味顿时在室内飘散开来。 柳传羽奇道:“这香味……” “这是心血草的香气。” 丹增拿着烟杆,吸了一口烟,冷冷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脸上如此可怖么?这便是原因了。我是靠心血草和‘凤髓’续命的。” 第二章 心血草的香气浓郁,略带辛辣,烟丝袅袅飘起,一缕缕带着血一样的颜色,其中还有些硫磺的气味,想必是“凤髓”的缘故。 “凤髓”乃熔岩蒸汽的结晶,极脆极轻,采之极难,而且遇水即化,遇火成烟,须得小心保存。那心血草混着“凤髓”烧出烟气向柳传羽飘来,柳传羽鼻腔一痛,差点呛出泪来。 柳传羽看着丹增细瘦的身躯,心想是了,的确是心血草和“凤髓”的缘故。心血草极热,“凤髓”属火,两样都是至阳之物,若是和在一起,说不定真能死气重生,但是恐怕这样极盛的阳气积聚于内,也会造成内伤。丹增脸上那红色的丑陋疤痕,想必是热毒内积所导致。 但不知丹增是得了什么重病,非得要心血草和“凤髓”才能续命? 柳传羽心里又想,白鸾十分关心的那个寒池,想必就是用来养心血草的地方。当初柳传羽跌进荷花荡里,才呆了没半刻,就差点给冻成冰块,可以想见那池底之水极其寒冷,也只有在这样的池水里,才能种养心血草这种极热极阳之物,下去采集心血草的,也都是那些必死之人。 想到这,柳传羽忽然对白鸾丹增等人产生一股惧怕之意来。 自己究竟是什么来历,会跟他两人扯上关系?白鸾的身份,一定根本不是一个六皇子那么简单。那白清扬也是心机一个,什么先皇遗命,什么密道,什么东校西校各路藩王,如今又扯出雪山神教来了。 越想,越觉得这方浑水深不见底,也许早早抽身才是上策。 柳传羽坐立不安地挪来挪去,眼睛瞄着丹增。 吐息心血草和“凤髓”的烟气过后,丹增好转许多。他笼起烟杆,又郑重将柳传羽给他的坠子在袖里收好。略一思索,问道:“柳传羽,你寻得‘凤髓’的目的是什么?是你还是什么人,重伤快死了么?” 柳传羽装做若无其事否认道:“怎可能,你看我是快死的样子么?‘凤髓’是稀罕东西,我凑巧得来,不过运气罢了。” 丹增哼了一声,虽不相信,也不多做追究,只是冷言冷语道:“是你要把‘凤髓’给我的,别指望我承你的情,就算你重病不治死掉了,我也不会管你的。” 柳传羽愣了一愣,他虽不想丹增念他好意,但也没想到丹增竟然会这样说,一句就把柳传羽堵死了,竟是完全不想跟他有所牵扯的意思。 柳传羽不禁又暗自难过一番。 不多时,房门一响,白清扬和白鸾走进来,白清扬道:“稍事休息即可,城外已有岭南王的属下接应,我们须速速离开京城。” 白鸾看丹增已经坐起,便说,“丹增,你若是已经好些,那我们也出宫去与韩琦他们汇合吧。” 丹增看了看白清扬,又看向白鸾,疑道:“鸾儿,你跟这家伙都说了什么了?” 白鸾瞧了白清扬一眼,并未答丹增的问题。这时逻珊碧虏刚好端着水走进来,白鸾向逻珊碧虏道:“收拾一下,出密道我们便往紫皇庙去。” 逻珊碧虏应了,便去伺候丹增换洗。丹增心存疑虑,又看看白鸾的神情,却没有再追问。 白鸾转过眼瞧了瞧柳传羽,问道:“你的伤怎样?” “唔,没什么大不了。” 白鸾略一思索,朝他伸出手,“手伸来与我看看。” 柳传羽犹豫了一下,转眼偷偷看向丹增,只见丹增正由逻珊牵着袖子换衣服,脸转向另外一边,并未注意这边的事情。 柳传羽偷偷松了口气,便将脉门递到白鸾手上,眼睛却不敢瞧向白鸾的脸。因为刚刚丹增一番话,原本柳传羽对白鸾只抱着观赏的心思,从未思索过是喜欢或者不喜,要说亵玩,更是想都没想过了——谁知丹增无端地放下狠话,倒让柳传羽一下子迷惑起来,自己看白鸾的眼神真是色迷迷心怀不轨的样子吗? 柳传羽虽然看到美人就不免要摇摇尾巴,但倒还至于见一个爱一个,难道对白鸾真是如此不同?不然丹增怎地如此生气。不久前见到自己与文仙亲近,他也是大为不快的,这样说来,丹增难不成是一直喜欢自己咯? 想到这里,柳传羽忍不住欢欣不已地嘿嘿笑起来。 白鸾放开柳传羽的手腕,问道:“你傻笑什么?” “嗯?啊,没什么。”柳传羽赶忙正正脸色。白鸾取出先前给逻珊碧虏二女服用的那个白色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柳传羽,“先吃这颗平金丹,稍后离开皇宫,我再给你疗伤。” 柳传羽心中一暖,又想起白鸾这些时日对他处处温柔照拂,虽然面上总是冷淡,但是关怀备至,深情厚意却是一点也不假的。 难不成白鸾也喜欢自己? 柳传羽伸手接过药丸,触到白鸾滑腻的手指,脸上不由得一红。这时丹增那边传来啪啦一声,听得碧虏道:“啊,小主人,可是烫了?” 柳传羽白鸾转过去一看,只见碧虏端着盘子,丹增将一个瓷盏在地上摔成粉碎,面纱后面的脸上似乎没什么表情,一句话也没说,站了起来。 白鸾往旁挪开一步,离柳传羽远些,对丹增道:“我们走吧。” 柳传羽眼神在白鸾丹增之间转来转去,百思不得其解,然后又一看站在旁边嘿嘿地朝他笑得不知所谓的白清扬,心里疑惑更浓。 几人收拾停当,沿着隧道继续往前走,路上只听潺潺水声就在近旁,白清扬道:“这隧道走到尽头便是金水河的地下水道,沿金水河一直走,出地面,就是京郊弘法寺的后山了。” 白鸾听罢,说道:“既然如此,出弘法寺后,你我也不便再同行。若将来你有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会尽力而为。” 白清扬一听,长长地“唉”了一声:“怎么怎么?你难道不跟我一起去跟岭南王汇合么?” 白鸾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另有要事。”说罢不由自主地看了丹增一眼,神色隐隐含忧。 白清扬瞧在眼里,眼珠子转了转。 过了一会,他又向白鸾问道:“白鸾,你说的密宗分宗一事,可是发生在二十年前,藩国大乱的时候?” “是。” “当时先皇还是太子,高宗皇帝出兵攻打吐蕃,似乎就是因为密宗往中原传教,扰乱民心……”白清扬用破扇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结果久战不胜,国力亏空,导致藩王叛乱,攻打吐蕃一事,便就此作罢。” 白鸾淡淡瞧他一眼。 白清扬见白鸾无甚反应,接着道:“分宗之前,密宗对吐蕃国政并无干涉,分宗之后却被尊为国教,密宗自称雪山神教,也是从分宗之后开始的……既然是分宗,那么另外一支现在何处呢?” 一面说,白清扬一面颇有深意地看向丹增。 丹增冷笑一声。 未等白鸾回答,却见一清丽的女子声音从隧道暗处传来:“雪山神教,独我一宗,何来分宗一说?哼,亘迦一党的余孽,藏到今天也算你们命长了。” 说罢,一个黑裙美妇人自阴影里款步走出,杨柳细腰,身姿曼妙,气质雍华,虽非二八芳华,却别有一番风韵。 白清扬惊讶:“晴妃娘娘?” 美妇向白鸾冷冷一笑,看向丹增:“枉费我不少功夫,到现在才弄明白,原来这小丑八怪才是亘迦的孽种。” “你放屁!” 柳传羽一愣,转头就见丹增大骂一声,刷地抽出短刀,就要扑前去与黑衣女厮杀,白鸾闪身拦上:“丹增!” “滚开!我杀了她!” 白鸾紧握住丹增双肩:“你有伤在身,不要受她激将!” 丹增靠在白鸾怀里,犹自气得浑身颤抖,气喘吁吁地说:“鸾儿,你给我杀了她!” 白鸾将丹增拦至身后,丢个眼色与逻珊碧虏,二女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护在丹增两侧。 白鸾不慌不忙向黑衣女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黑衣女施施然一拂裙摆:“本宫毗沙门天王座下,日晖使者。” 白清扬一听这话,眼睛睁大,柳传羽见他不动声色地一面摇扇,一面速速往后退开老远,心想难不成这什么什么门天王的,来头很大? 又一看白鸾,虽然面上冷静,却也在全神戒备。 那女人身上并未携刀携剑,却已经是一副普天之下再无对手的样子,完全不把白鸾等人放在眼里:“哼哼,你们躲得一时躲不了一世,若是识相的,把宝瓶交出来。” 丹增呸了一声:“做梦!” 日晖使者一听,冷笑一声:“那就等着瞧吧!”说罢双手成爪,向丹增这边攻来,丹增正要迎上,却被逻珊碧虏左右挟住往后一跃,白鸾从中拦住,手中长刀已然出鞘,那血色锋芒照得整个阴暗的隧道红光一闪。 日晖使者被白鸾的刀芒逼得往旁边一躲,赞道:“好一把嗜血魔刀!” 说罢腰间银芒一亮,一把细长的软剑如蛇一般化在手,日晖使者道:“就让我这把龙蛇剑,再会一会你的诛明刀!” 话音刚落,日晖使者和白鸾两人的刀剑就相碰了数十个来回,柳传羽眼中只见火花电光一阵狂闪,刀光剑影中,看不到两人的身形,手心里紧张得汗津津的。冷不妨,被人从后边一拉,“哎呀呀,若不想被连累,就躲远些。” 柳传羽扭头一看,白清扬用烧焦的扇子遮着半边脸,愁眉苦脸地说,“原以为父皇藏的密道十足安全,没想到天下之大,这些妖魔鬼怪一个个都神通广大的说。” 一面苦着脸,一面拉着柳传羽躲得远远地,但又不逃走,一双眼睛盯着白鸾与日晖使者相斗,兴奋地闪光。 柳传羽心里呸了一声,心说你装个屁,这不是看热闹看得很开心么! 柳传羽道:“那个黑衣女,你刚不是喊她晴妃娘娘?” “是啊。” “那她怎么又是什么日晖使者啊?” 白清扬皱起眉,破扇子呼呼地扇着:“我也是不得其解,话说……”白清扬露出“咦”的表情扭头看柳传羽:“你不是跟他们一拨儿的么?” “呃……” 白清扬眼珠一转:“这真是奇怪了,我还特别问了白鸾,他说你是他师弟来着……” “啊?” 白清扬瞧柳传羽神态迷惑,心里暗想这恐怕还有□,不由得脸上笑得越加狡猾,嘿嘿道,“怎么,是另一回事么?” 柳传羽没有答话,他被这消息大大震惊一番,没想到自己竟然是白鸾的师弟! 心想果然,白鸾对他这样好,他们之间果然是大有前缘的。 那丹增呢?柳传羽抬眼去望丹增,却刚好看到三个衣饰奇异身手敏捷的刀客杀向丹增等人,“小心!”柳传羽刚喊出声,逻珊碧虏就一齐迎上,以二敌三,火花四溅地拼杀起来。 “不妙不妙!”白清扬又往远处踱了几步,望向丹增,“这便是调虎离山抽丝剥茧的计策,那少年恐怕要不妙了!” 这话一讲完,柳传羽便听见金水河发出哗哗的急速流动声,流水那头隧道出口处,一人背着洞口的光线,竟是立在水面上,逆流而来。 只听那人诵道: “来无所从。 去无所至。 十方微尘。 颠倒众生。” 声若盘磬古钟,悠悠不绝。 行到近处,柳传羽才看清,竟是一个女子,只是戴着面具,看不见容貌。 “这是男的还是女的?”白清扬好奇地问柳传羽。 柳传羽没答话,脸色骤然像纸一样白。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一样,狂跳起来,他死死盯住来人,没由来的,一股恐惧战栗之感蔓延全身。 是他!是他! 脑海之中有个声音大声叫着,浑身的骨头都开始痛起来。 白清扬见柳传羽脸色可怕,神色也难得肃立起来。他见那女子踩在竹竿上,竹竿稳稳浮于水面,好似无一丝重量落在上面一样。 白清扬心里一凛:此人轻功之高,只怕世间难逢对手。 那女子穿身穿紧身的七色彩衣,腰间缠着密密的十指余宽的腰带,挂着三只梭子形状的红色小铃。 竹竿缓缓靠岸,她踏上地面,一步步向丹增走去。 丹增见她靠近,不知怎地,噗通一下跌在地上。 柳传羽目中已无他物,只如看见恶鬼一样盯住那女。 那女子虽看上去身姿轻盈,步履却迟缓得像百岁老僧,好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了身体。她手里扶着一根长老专用的比丘门锡杖,十二个金属环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 无形的压力仿佛落在柳传羽肩上,比丘门锡杖的金属环每一次响动,柳传羽就随着那声音咯吱咯吱地咬着牙齿,目眦欲裂的神情,看得白清扬地对柳传羽莫名地惧怕起来。 面具女子走到丹增面前五步,将锡杖在地面重重一顿,顷刻间隧道里地动山摇,那声音像是隆隆雷声在乌云中翻滚,地面好似湖水一样起了波纹。 丹增看似无法站立,只是困在地上,大叫:“鸾儿快救我!” 白鸾见此女来到,早就心神大乱,只苦于应付日晖使者,恨不能裂身来救。一急之下真气暴涨,挥刀将日晖使者荡开数丈,疾风般向丹增援来。 第三章 那面具女行动似有阻碍,只站定于一点,与白鸾交锋仅靠手中锡杖。 白清扬躲得远远地观看,觉得那锡杖邪门得很,被那怪女团团轮舞,只听金环发出哗哗的响动,金光在她四周形成一个圆轮。 奈何白鸾的刀法无论怎样地越攻越快,却丝毫不能靠近那光轮半分。 不消片刻,白鸾手中长刀忽地爆出一道刺眼的血芒,将全身真气灌注刀上,刀光猛涨几分,也绕着那女子的光轮形成一道赤色的环带,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想是白鸾攻入了那比丘门锡杖的轮圈之中。 然白鸾的刀虽然逼近那面具女子,那怪女却依旧不动如山,只不过稍稍缩小几分光轮,就让白鸾仍旧只能在她周围打转。 此人来头甚大!白清扬心想,这怪女远非日晖使者可比。白鸾与日晖使者较量上百回合,虽不分上下但却游刃有余,可面对此敌,白鸾已经使出全力,不仅不能突入到她近身之处,反而渐渐有真气枯竭之兆。 哎呀呀,看样子是必败啦?白清扬摇摇扇子遮住半边脸,皱起眉,心想我是帮还是不帮呢? 白鸾此人,白清扬是十分地好奇钦赏的,原想就此出宫去,定要想个什么办法笼络白鸾,为自己所用。若是看他在此殒命,白清扬定然会感到大大地惋惜。可惜白清扬自己也不过三脚猫功夫,就算上前入阵,也是白白送命。 但是…… 白清扬眼珠又转了转,瞄向不远处金水河上游,黑洞洞的地河洞窟,略一思索,暗道:这虽不是什么好计,但是如今境况危急,就算我不管闲事,恐怕那些个魔教高手,也不给我好果子吃,只有弄塌这隧道,大家各自保命…… 想到这里,略略打量隧道里的地形,估摸好自己的逃命路线,然后扭头去叫柳传羽帮手—— 咦?人呢? 白清扬大大惊奇,柳传羽不知何时已经闯入杀阵中,站在丹增的面前。而那日晖使者被白鸾一道劲力震开,回过身又杀向丹增,此时与柳传羽交上了手。 奇怪奇怪!白清扬连连拍着扇子,这小太监打扮的土包子,怎么武功忽然变得这么厉害了?只见柳传羽双掌纷飞,竟然将日晖使者的龙蛇剑挡得滴水不漏,两人缠斗片刻,日晖使者往后一跃,大惊道:“七花七叶手!你是什么来历,怎么会本教武功?!” 日晖使者心中一时大颤:前不久明明还是呆呆愣愣的一个小太监,自己一掌就能拍飞,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就使出七花七叶手,掌上竟还有一股绵绵不绝的劲气,能将自己的龙蛇剑一一弹开?! 莫非竟是另一隐藏高手?! 日晖使者这一惊一疑,便放缓了攻势,小心翼翼地查探起柳传羽的招式来。 柳传羽这厢刚好到达极限,日晖使者一退,他大喘一口气,浑身汗如雨下。 当然他并非什么隐藏高手。只是刚刚见那面具女子现身,刹那之间,如五雷轰顶,脑中电光运转,顿时想起自己八年前被打成重伤濒死的情境来—— 八年前,柳传羽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携着一把血红的长刀自蜀中的山道上狂奔而下,在他身后追赶的,正是一帮密宗高手。他从重王山颠逃至山谷,躲进一个猎人过夜的山洞里。这山洞是他日常在这山中玩耍时找到的,藏在密林山石之间,他躲了半日多久,只听见洞外鸟声寂寂,偶有猿猴长啼,安静得好似空无一人。虽然如此,柳传羽躲在洞里仍旧是大气不敢出一声,直到天色将暮。 柳传羽又等得许久,心想说不定那些人往别出去了,虽然想出洞去查看,但却还是按捺住了,只稍稍松松肩膀,伸展手脚,这一动,便听见洞里一声桀桀怪笑: “咯咯……本尊还想,你这小娃娃是不是死了,怎地一动不动,想不到还是沉不住气,咯咯咯……呵呵呵……比本尊更沉不住气……哈哈……沉不住气……” 那笑音时而浑厚,时而尖锐,时而像大钟轰鸣,时而像破锣乱响。 即使柳传羽武功阅历尚浅,也能听出此人体内真气乱岔,精神错乱,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 柳传羽拔腿就往洞外跑去,洞里那人就好像怪物一样变成一道黑影贴着墙壁爬上,然后黏在柳传羽后面爬到洞口,待柳传羽一出洞,他就将柳传羽扑在地上,柳传羽看到此人,吓得大叫一声滚爬起来。 这人面部浮肿,双目像两通火炬,穿着女子彩衣,神态疯疯癫癫,就像是地狱里来的索命鬼一样。 “经书……经书……”他手脚并用爬在地上乱挖,“我的经书……” 柳传羽背靠着树干,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刚准备跑,那怪人忽然一下又从地上站起来,似乎清醒了一些,瞪着柳传羽:“宝瓶!快把宝瓶给我!” “我没有!”柳传羽大声道,背靠树干无路可逃,急得满头冷汗。 “你骗我!”那怪人猛地扑上来,双手一抓,柳传羽情急往下一缩就地一滚,竟没想到这招竟然奏效,那人又开始疯疯癫癫地双手掐着树干:“亘迦!亘迦!快把宝瓶给我!!!” 柳传羽心想,这人也不知是什么毛病,一时看得见人,一时又看不见人,武功像鬼神一样奇高无比,我若逃跑想必他一会又会追上来,若是甩不掉,暴露了踪迹,最终还是要被密宗派来的人抓住的。 思及此,柳传羽从怀中摸出匕首,心道,不若我趁他发疯的时候悄悄靠近,反正此时他看不见我,给他软穴一刀,让他不死也伤,再也追不上我…… 计定,柳传羽矮□,猫腰靠近那怪人,但还未靠近,那疯子忽然又放开树干,一转身,正对柳传羽,两眼圆睁,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像是装出来的一样。 柳传羽大叹糟糕。 那怪人指着柳传羽的鼻子骂道:“你暗算我!你竟敢暗算我!” 柳传羽心想逃也罢杀也罢,死活无路可走了,于是挥起匕首施了一出七花七叶手,将匕首的尖峰转成一树繁花。 那人眼光顺着那匕首刀光看去,忽又迷惑起来:“亘迦,你这千佛千面手怎么是这种使法?不对不对!”说着竟愣愣站在那里,不妨下腹一痛,柳传羽的匕首扑哧一下刺入他的丹田要害之中。 那怪人看着柳传羽,呆愣愣地眨眼:“你为什么刺我?” 柳传羽脸色刷白,坏了!刺他丹田之处竟然于他无损? 那怪人一手钳住柳传羽的头骨,抓着柳传羽的头将他提起,眼神又开始狂乱:“你暗算我?你暗算我?!!啊啊!好痛好痛!”血色弥漫那人双眼:“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说完一把掐住柳传羽的脖子。 柳传羽只觉得自己颈骨嘎嘎作响,竟是要被生生捏碎,然而那人忽然又松下手,呆呆地瞪了他一会,又道:“我不杀你……我要你跟我一样生不如死!” 说完,连在柳传羽的天灵,肩胛,前胸,肋侧,丹田五处连施数掌,柳传羽只觉五脏六腑之内一股撕裂的剧痛,鲜血自口鼻喷出,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柳传羽一时间全数回忆起当初重伤的过程,浑身隐隐作痛,一股难言的恨意自胸中升起。 那戴面具之人虽然不再疯疯癫癫,然那女子的打扮和男子的声音,仍叫柳传羽瞬间就认出她来。 当初事情历历在目,七花七叶手的招式也随之浮上心头。 柳传羽面对日晖使者,行云流水一样毫无滞涩地使出七花七叶手来,再加上他体内一股刚猛的真气,经由白鸾教会他的《玉函经》而运转自如,此时变成自己的助力,使双掌强如钢铁,将日晖使者的剑招一一破解。 日晖使者不免惊疑一番,然而她虽然小心谨慎,但却仍旧高出柳传羽数个层次,不过是一时惊吓,退开数步,很快便发现柳传羽上气不接下气,没有她想象中的厉害。 日晖使者冷冷一笑,软剑一抖,挥出一套蛇魔舞向他杀来,柳传羽精神一凛,运起快字诀,体内真气轮转加快,双掌飘动,如风中飞雨,一片蒙蒙掌影也向日晖使者罩去。 两人快斗十几回合,柳传羽掌力渐渐有所不及,这时白鸾那边和面具女也分出了高下,只听逻珊碧虏双双齐呼一声:“主人!” 白鸾被一杖击中肩头,一声不吭地单膝落地,地面土石龟裂,竟是势如千钧。 “白鸾!”柳传羽眼角余光看见,不免心神岔开,一瞬便露出五六个破绽,连连被日晖使者攻破。 日晖使者一剑刺中柳传羽的腹部,血花飞溅,柳传羽惨呼一声跌出去三丈来远。 白鸾扭头看来,正与柳传羽目光两两相撞,四目之中,双方担忧牵挂之情竟是如出一辙。 两人心头均是巨震。 日晖使者一剑挑开柳传羽,便片刻也不犹豫地向丹增袭去,五指成抓,就要向丹增胸口抓取。 丹增虽然坐在地面不能动弹,但也神色冷静,双掌并出,向日晖使者迎上,日晖使者见他虽然腿不能动,但却招式凌厉,一时不敢大意,变爪成掌,与丹增正面对上,两人掌力空中一撞,丹增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日晖使者再要拍出下一掌,却只听隧道里隆隆巨响,自隧道深处,地震般的轰鸣由远而近奔来。 众人皆惊,不知是何事端。 这时只听一个嘻嘻哈哈的声音叫道:“大家不要打啦!快去逃命!地河的水决口啦——” 柳传羽循声一看,只见白清扬远远地站在金水河边,喊完话,抱着一块木板跳进水里,那金水河的水流忽然变得极快,白清扬顺水一刹那就漂出隧道,没了影子。 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隧道里便开始地动山摇,石块坍塌,众人纷纷摔倒,一股强劲的气流从地下喷出,紧接着是巨大的水汽,丹增在地上气息微弱地无助叫道:“鸾儿!鸾儿!” 然而白鸾隔开太远,途中落石如雨,还未到丹增近旁,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将整个隧道掀了个底朝天,柳传羽见状扑向丹增将他抱在怀里,继而滔滔巨浪淹没了一切。 柳传羽在湍急的水流中搂着丹增载浮载沉,无法呼吸。不时呛入几口河水,十分痛苦,急难之间心念引动,默念起《玉函经》中的闭字诀来,令体内气息流转有如止水,整个人进入闭气鲸息状,脑中视野中一片茫茫,只晓得搂着怀里的丹增顺水而漂。 过了片时半刻,水流放缓,柳传羽带着丹增顺金水河漂出地下,来到一处平缓的山谷之中,柳传羽跃出水面,长吸一口气,遂将丹增抱上河岸。 丹增身负重伤又有痼疾,此时溺水无法如柳传羽一样闭气自救,上岸时已然嘴唇青白,浑身僵冷,无一丝生气了。 柳传羽一时大急,按住丹增腹部,又用力摇晃几下,见丹增只是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登时六神无主。 柳传羽将丹增放在地上,口中道:“救人要紧,在下得罪得罪了!” 说罢动手散开丹增的头发,将束在发辫里的绳子解下,揭开面纱,然后捂住丹增的鼻子,用舌头顶开牙关,口对口为他度过气去。 四片嘴唇轻轻相触,柳传羽只觉得唇上触觉细腻柔滑,透着丝丝冰凉芬芳,不由得心中荡漾起来,借着度气救人的机会,却忍不住细细磨蹭着那两瓣薄唇。 不过一会,丹增轻咳几声,幽幽醒转,只见柳传羽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一张热乎乎的嘴唇在贴在自己嘴上粘来碾去,不觉十分惊骇。 “滚开!”丹增弱声叫道,伸手软绵绵地推了柳传羽一下。 “咦,你醒了!”柳传羽喜道。 丹增一巴掌在柳传羽呼了一下,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柳传羽却仍像是被狠狠重打了一下一样,委屈地捂着脸,“干嘛打我?” 丹增连连呸了好几口,擦嘴:“呸呸!恶心恶心!你的口水臭死了!” 柳传羽张嘴露出一个“哦”的表情,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丹增。 丹增起了一背鸡皮疙瘩:“你一脸阴笑,想做什么?!” 柳传羽笑道:“在下刚刚一亲芳泽,唇齿留香,难以忘怀,于是还想再细细品尝一番。”说罢嘿嘿两声,“如此荒郊野外,你又毫无抵抗之力,真是天助我也……” 伸手就要搂抱丹增。 丹增气得七窍生烟:“你、你不要脸!无耻!流氓!” 柳传羽搂住丹增的纤腰,又在丹增气得发白的唇上轻轻啄了两下:“嘿嘿,不要脸也罢,无耻也罢,流氓也罢,亲也让我亲了,摸也让我摸了,干脆,就做我的娘子吧!” 说话间,瞧见丹增眼角通红娇媚,不觉心生爱意。 柳传羽心道,丹增顽疾缠身,又是密宗暗中追捕的目标,幼年必定艰辛苦楚。自己也被密宗之人追杀过,想必先前一定共同患难相互扶持。思及这一层,心中更加认定丹增便是自己少年时一心喜欢的那个“陶夭”。 丹增眉眼妩媚,虽然面容尽毁,但是脾气娇蛮任性,柳传羽看在眼里不觉丑陋,反倒怜爱之意倍增。此时调戏一番,气得丹增似是要哭出来的样子,柳传羽更是觉得可爱无比。 丹增浑身颤抖,待要继续在柳传羽那张厚脸皮上再打几下,结果一气之下,心血翻涌,又是撕心裂肺地吐出血来。 柳传羽瞪大眼睛,大叹坏事,心说自己只是一心玩闹,没想丹增是重伤痼疾一并在身,暗暗狠骂了自己几句。 骂完立即扶住丹增肩膀,就要为他输入真气疗伤,哪知丹增全然不领情,一掌排开柳传羽的手,取出怀中碧玉烟杆,打算要燃心血草和“凤髓”。 柳传羽只得悻悻收了手,丹增取出柳传羽给他的那个松石坠子,一掰开,“啊”了一声,手一松,坠子落在地上。 “怎了?”柳传羽急忙捡起坠子,一看,浑身一冷:“糟糕!” 原来那火精晶遇水即化,柳传羽丹增二人水中漂流甚久,坠子进了水,里面的结晶竟是一丁点儿都不剩了。 第四章 正当柳传羽丹增二人被一头冰水浇透,一筹莫展之时,哒哒的马蹄声从林间传来。 丹增一惊,赶紧用面纱罩住脸部。 数名骑手自树后绕出,为首的是一个穿黛色衣衫的公子,柳传羽抬头看向他,一时目瞪口呆。 那公子坐在马上,蓝眼之中笑意盈盈,唤道:“传羽。” 柳传羽张开嘴巴,呆了好久,才喜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文小仙仙!” “大胆草民!竟敢藐视岭南王世子!”文仙身后几名将士跃上前大声喝道。 “无妨。”文仙向后轻轻摆手:“此人便是我要找的人,来人,牵马来。” “是。” 文仙令下,一匹军中用马被牵到柳传羽和丹增面前。 柳传羽犹豫了一下,爬上马背,朝丹增伸出手,丹增“哼”了一声,不睬他。 柳传羽求饶道:“丹增,莫要制气了。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不妨把伤养好后再冲我发。” 丹增看看柳传羽的手,心中一番考量,暗道以自己现在的伤势,在这里折腾柳传羽果然不切实际,要整他来日方长。于是搭上柳传羽的手,翻上马背坐在柳传羽身前。 柳传羽小心翼翼地搂住丹增,犹如抱了个易碎的宝贝。 文仙将两人瞧在眼里,微微不快,心想:这个少年当初在岚城将传羽打晕劫走,不知后来发生什么,害我好生担心。如今一见来人便急急忙忙掩盖面目,身份可疑,性格又古怪蛮横,偏偏传羽还对他爱怜呵护,奉若珍宝,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因缘? 希望……传羽不要给这个少年害了就好。 柳传羽转头,颇为意外地问文仙:“文小仙仙,你怎么会在这里?” 文仙道:“如今皇帝驾崩,崔云梦扳倒太后,大理王入驻京畿,立晴妃的幼子为帝,天下诸侯群起而攻之,我父王也尽出岭南兵马,北上勤王。” “勤王?”柳传羽讶异道,“太清殿被炸成废墟,姓白的皇子公主可都被烧成灰了,哪来的王?” 文仙抿嘴一笑,“不是还有只狐狸溜出来了?” 柳传羽恍然:“你说白清扬?” 文仙若有所思地打量柳传羽:“我倒是真没想到,那只白狐狸说的小太监,居然就是你。” 柳传羽低头一看自己,竟然还穿着弘明殿里太监穿的衣袍,脸上一顿尴尬,“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前因后果以后再跟你详说,在下也是迫于无奈。”又问文仙,“这是要去哪里?” 文仙道,“传羽,你还是先跟我去京郊的岭南大营吧。我看你一身伤,也要好好照料一下。” 丹增听罢,立即反对道:“不行,我们得去紫皇庙,我要去找鸾儿。” 文仙道:“今早大理王的兵马入京,紫皇庙已被大理王的人马包围,你们去不得的。” 柳传羽心中转念一想,随即明白其中利害,于是劝说丹增道:“文世子说的不会假,既然晴妃是密宗的人,大理王肯定也跟密宗关系不浅,说不定在教中还是有身份的人物,这样一来,京城附近肯定到处都是密宗高手,紫皇庙是万万去不得的。” “韩琦乌努还在等我们汇合……”丹增也知情势凶险,只说了一句,便没有再坚持下去了。 柳传羽继续道:“白鸾他们武功那么好,连白清扬那种三脚猫都没事,白鸾一定能平安无事地找到我们的。只是我们两个比较危险。你还伤得这么重,如果在岭南王的大营里,总归是要比两个人在外面晃荡安全许多。” 丹增虽然任性蛮横,但却不乏冷静机敏,听完柳传羽的话,也只好点点头。不甚高兴地冷眼瞪向文仙,道:“也只能这样了。” 柳传羽得到丹增首肯,欢喜万分地驾马走到文仙旁边,与文仙一道往岭南王的营地而去。 路上文仙瞧见柳传羽对丹增百依百顺的模样,忧虑之情更甚。 诸人行至营地,只见郊外野地上炊烟袅袅,已是正午时分。稀稀落落几棵树下,只有二三十个帐篷,跟柳传羽所想的千军万马大不相同。 柳传羽诧异道:“怎么只有这么点人?” 文仙道:“皇帝新丧,朝中一乱我父王便日夜兼程地赶来,只为抢占先机,岭南兵马大部尚未抵达京城。” 柳传羽微微担心:“不碍事么?不是说大理王的兵马也到了么?” 文仙道:“岭南、大理、平西等等诸位藩王都是彼此彼此,彻夜奔驰抵达京城,各自兵马主力现在都还在路上。” 柳传羽点点头:“如此说,主力一到,就会打仗了?” 文仙“嗯”了一声:“此战避无可避,或早或晚,势必都是一场浩劫。”言语之中,仿佛稀松平常、见惯不怪。 柳传羽心里疑惑:“文小仙仙,我还以为你不愿意看到天下纷争呢。” 文仙微微一笑:“愿意如何,不愿意如何,我是岭南王长子,这逐鹿天下的事情,避也是避不掉的。既然避不掉,就得从容以对。” 只淡淡一句话,柳传羽听在心中,大叹有理,对文仙豁达睿智的襟怀,敬佩仰慕更深几分。 丹增坐在柳传羽怀里听了,愤愤地骂了一句:“虚伪!” 文仙听罢,扭头看向丹增,两人目光自空中一撞,锋芒隐隐,暗流汹涌。 柳传羽自是不知。 下了马,柳传羽将丹增抱着,跟在文仙身后进了营帐,问道:“文小仙仙,这可有换洗的衣物?” 文仙瞅他浑身狼狈,扭头便向不远处的侍女唤道:“去叫环佩两人过来,伺候柳公子换洗。” 柳传羽一听,心念丹增这模样不能让别人瞧见,连忙道:“不必不必,只拿两身普通衣物过来就好了,我自己会收拾。” 文仙听了,瞧了丹增的面纱一眼:“也罢。”于是命人取了干净衣物来。 柳传羽抱着丹增走进单间帐内,将丹增放在床边,然后自己十分豪迈地刷刷脱了个精光,丹增大怒:“你耍什么流氓?!” 柳传羽嘿嘿一笑,也不管丹增怒骂,只自顾自舀水擦洗身上血迹污渍,擦至腹部一道伤口,故意露给丹增看:“在下为救你可是赴汤蹈火,受了一身伤,你倒好,一点不知感激,从不给我好脸色看。” 丹增呸了一口:“什么一身伤、赴汤蹈火?明明就是剑尖擦出的一个小口子!” 柳传羽气笑:“这怎么是小口子?再深一点,在下可就一命呜呼了!” 丹增不屑哼声:“你不还活蹦乱跳地么?祸害遗千年!” 柳传羽摇摇头,不再与他斗嘴。 擦洗完,终于换上一身正常的棉布衣衫,感觉舒畅许多。于是柳传羽转而走向丹增,阴笑道:“来来,快把衣裳脱了。”语气猥琐无耻,丹增本准备解衣换洗,愣是被他这一句话给激得下不了手去。 柳传羽嘿笑数声,伸手就扒丹增的衣服,本来不过就是擦洗一下换套衣服的事情,愣是被他搞成了霸王硬上弓的场面,丹增怒叫:“你滚!你滚!我不用你来!” 柳传羽剥了丹增外衣,一层染血中衣也从肩头扒下,露出雪白的胸口,柳传羽故意笑得□,将人按倒,正准备继续行凶,忽而一人从帐外走进,一见此景,惊讶地“啊”了一声。 原来文仙正准备进来问候,却不巧撞到这不雅场面,不由得脸上万分尴尬,微微转过头去。 柳传羽立时住手,耳根发红,不知怎样解释。丹增慢悠悠地拢上衣服,踢了柳传羽一脚。 文仙别着脸道:“我是问你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 柳传羽赶忙答道:“要的要的!”于是匆匆站起,对丹增道:“这个……那个既然你能自己换洗,我、我就先出去了!” 丹增怒道:“快滚!” 柳传羽急忙跟着文仙尴尬地出了帐。 走在文仙身旁,见文仙脸色淡漠,似是不大高兴,柳传羽咳了一声:“唉,其实不是你看到的那回事。” 文仙“嗯”了一声:“那是怎么回事?” 柳传羽道:“我们只是玩闹玩闹。” 文仙“哦”了一声:“不知道的,就会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 柳传羽便知文仙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了,挠挠头,略微羞涩道:“其实,那个……也可以说是那种关系……” 文仙一侧脸,杏儿眼瞪得圆了几分:“果真如此?我还道你……我还道你又是……” 柳传羽道:“哎?我有那么没节操么?” 文仙唾了一声:“何止是没节操,没心没肺,没脸没皮!” 柳传羽讪讪地挠了挠脸颊:“这可是真是天大的冤枉……咳咳,不过在下对丹增却是真情实意,这辈子也不会有他人了。” “真话?” “自然是真话。” 文仙瞧见柳传羽言语之间不像玩笑,心里不安越发浓重:“他怎么叫丹增?不是叫陶夭么?” 柳传羽被文仙一提,闷闷地说:“我哪知,他只不许我叫他陶夭这个名字,不说其它。” 文仙听罢,心中暗自思量,这之间恐怕另有蹊跷,只是柳传羽这人从不把他人多琢磨几个弯弯,人虽然不蠢,心思却懒散迟钝,一不小心,恐怕要着这阴狠少年的道,自己须得帮传羽提防打探一些,莫让人卖了还帮人点钱。 如此怀着心思,两人一转弯走到幕府大帐前,刚撩起门帘走进大帐,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蓝衣身影正在桌边毫不客气地吃吃喝喝。 柳传羽心中“咦”了一声:这不是白清扬那只笑面狐狸么! 白清扬背对着门,并没看见进来的两人。文仙瞧见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嘴角忽然翘起一个颇有深意的弧度,柳传羽一见,讶异地眼睛圆睁。 奇怪? 这个笑怎么看起来如此地不怀好意? 还从没见文小仙仙露出这种表情哎……文小仙仙不是从来都是恬静淡薄,温文尔雅的么? 这表情,怎么像是看见了鸡的大狐狸? 柳传羽瑟缩一下,想起文小仙仙当年作弄他时层出不穷的花招,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爬上脊背。他瞧了一眼从狐狸变成鸡却犹自不知的白清扬,心道一句你自求多福。 但见文仙脸上挂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款步走向白清扬,他站在白清扬身后不到三步处,白清扬像是身上的触角忽然感应到什么一样,登时停下筷子。 文仙道:“哎呀,我说是谁,这不是二皇子殿下么。” 白清扬僵直着身子,缓缓转过身,一见文仙,脸上的表情转风车似地换了好几重,最后换上一脸春暖花开的灿烂笑容:“原来是容王世子殿下!久仰久仰!在下只顾着填饱肚子,没发现世子殿下进来,实在是失礼。哈哈哈。” 文仙柔声道:“不敢当。二皇子殿下何必与我如此见外。叫我文仙就可以了,什么世子殿下,这是要故意冷淡疏远我了。” 白清扬渐渐从座位上站起来,“我本以为是容王千岁领兵来着,没想到竟然能在这里遇见世子殿下,一时有些意外。”说罢眼珠子四处瞄瞄,“咦,王爷现下不在么?” 文仙轻声叹息:“看样子二皇子殿下是不想见我啊。” 白清扬赶紧擦汗:“怎会呢?世子殿下想多了。在下还想找王爷商量要事呢,这个,事情紧急……” 文仙蓝眼一弯:“父王年事已高,经不起长途跋涉,刚抵达京城,午间便身体不适,现已在南下返回的路上了,军中诸事均交由我代理,如二皇子殿下有什么要事,就与我商量如何?” 白清扬脸色一白,掏出烧焦的破扇子呼呼地扇起来,不过一会眼珠一转,忽然“哎呀”一声:“对了,此事须得寻到白鸾才行!魔教与大理王相互勾结,非同小可!在下……在下先去找六皇子问个清楚!” 说罢火烧屁股一般往门外冲去,一掀门帘,扑通一下跟来人撞个正着,跌在地上。 门口那人被他撞得身形一晃,捂住胸口,惨白着脸色道:“你找我问什么?” 文仙微微一笑,立即向来人一拱手:“这么巧!六皇子殿下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让文仙有失远迎。” 柳传羽瞧清楚门口那人,大喜过望:“白鸾!你没事?” 仔细一看,顿觉不好,白鸾面色如金纸一般,嘴唇无一丝血色,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一见柳传羽便问:“丹增人呢?” 柳传羽说:“在右边营帐里。” 白鸾听罢一句话也不说扭头便往那边营帐去了,柳传羽急忙跟在后面,“唉唉!你受伤啦?要不要先看一下?那些密宗的人呢?” 白清扬从地上爬起来,见这两人均跑了,也慌忙跟上:“我也去看看!”哪知文仙更快一步,纤纤五指一把拿住白清扬的手腕,微笑着将他拖回幕府:“他们的家务事二皇子殿下凑什么热闹?如今京城局势紧张,在下正有许多紧要的事宜,要跟二皇子殿下好好商议一番呢……” 说着白清扬便被文仙拖走了,好似一只肥鸡被狐狸拖进了山洞,柳传羽回头瞅一眼放下的门帘,不由得替二皇子掬了一把同情泪。 白鸾与柳传羽走进营帐,看见丹增在塌上盘膝而坐,正在调息,然而气血不顺,一运内功便连连咳嗽,浑身剧颤,唇边沾着血丝。 “丹增!” 丹增听见白柳二人的声音,一抬眼,看见白鸾,那双乌黑明亮的丹凤眼好似天上明月,霎时间大放光彩,浑身的苦痛也像是被瞬间治愈了一样,开心得恨不得哭出来的样子。 “鸾儿!你来了!” 那欢欣不已的模样,竟是丝毫都没看见柳传羽也站在白鸾身边。 柳传羽一刹呆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白鸾快步走到丹增身边,执起丹增的手腕查看,一看,便要与他以真气疗伤,丹增抓住他的手,“鸾儿,你受伤了。” 白鸾道:“一点小伤而已,我不碍事。你如今气血逆行,片刻也拖不得了。放手让我给你疗伤。” “我不。”丹增仍旧拿着白鸾的手腕不放,“你这根本就不是一点小伤,反正我不死不活也这么多年了,我才不要让你为我加重伤势!” “什么不死不活,你不准胡说。”白鸾抽出双手,哪知丹增十分倔强,只是撅着嘴不准白鸾碰他。白鸾蹙眉,低低地叹了口气。 柳传羽见这两人相濡以沫,彼此眼中再无其他,似乎毫无自己插足的缝隙,一时间不觉心中酸痛欲死。 强忍了悲哀失意,转身默默走出帐去。 此时岭南王的营中正在忙碌准备,有一场大战即将开始,人来人忙,无人注意到柳传羽自顾自走出营地。 柳传羽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且闷且痛,只觉得连呼吸都无比难受,茫茫然不觉就走出好许路程,置身山林之间,林木阴翳,尽头连着青山,一条青泥小道自山上蜿蜒而下,山道旁溪水淙淙。 柳传羽心中一动。 这青泥小道,山溪流水,竟与记忆中某处地方有几分相似…… 待要细想,却忽然耳中蜂鸣心口抽痛,柳传羽立即盘膝坐下,双掌互推,闭目运气,将《玉函经》中“死生歌诀”一一默诵出来。 血气运转,不过一个小周天,柳传羽大汗淋漓,只觉心口那处郁结之气慢慢化开,转而汇入丹田。而丹田之气渐渐变暖,周身轻快,气力也仿佛强大起来。 柳传羽心道白鸾教给他这套内功心法果真高妙无比。当初那怪人数掌将他打得半死,以自身真气灌入他体内,令他神志错乱癫狂痛苦,如今练习这套心决,不仅可以控制体内真气乱行,还能炼化那道至刚至强的霸道真气为自己所用,现在只觉得精力充沛,力大无穷,而不久前受的那点小伤,竟也不在话下了。 柳传羽坐于树下潜心练习《玉函经》的心法,一大一小两个周天转过,不知不觉竟然过了两三个时辰,柳传羽只觉得脑内清明血气畅快,浑身热气腾腾,无比地快活。天地之间亮堂堂的一片,竟是把人生万事,所有的烦恼愁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柳传羽喜不自禁,于是越练越快,真气越转越急,脸色逐渐通红如血,额上经脉隆起,心中时而狂喜时而迷茫,竟不知自己已经渐入走火入魔的境界。 这样欢欣鼓舞地急进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开始觉得胸腹之中一股烦躁之意挥之不去,心跳如鼓,而头脑却昏乱沉重,连“死生歌诀”都背不上来。柳传羽想睁开眼,眼皮却像黏住了一样,虽未睁眼,但眼前却有熟悉的景象,渐渐分明起来。 一幕幕往事恍如梦境,纷至沓来。 深山莽莽,草木茵茵。 正是日头偏西时候,柳传羽执拗地跟着前面一个骑着青驴的女子整整走了一天。 直到那女子引着青驴在山溪边饮水,斜阳在水面上洒下无数金色的光。 女子站在水边,紫衣飘袂,恍如神仙妃子。 传羽只当是见到九天玄女,眼睛一眨不眨。 那神仙女子回头看看传羽,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为什么跟着我?” 传羽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拔了一把草帮她喂给小青驴。 神女问传羽:“你有没有家人?” 传羽点点头,又摇头。 神女再问:“那你是无家可归了?” 传羽“嗯”了一声,眼已然红了。 神女了然,微微一笑:“既然你跟上我,也是冥冥之中天意指点。我有一个孩子,虽然比你年幼,但你与他相互作伴玩耍,倒也不寂寞。你就拜我为师,此后与我一同生活,如何?” 柳传羽一听开心不已,使劲点头。 …… “柳传羽!柳传羽!” 耳畔只听一人急声唤他名字,柳传羽眼皮疼痛,好不容易睁开眼,就看见白鸾苍白的脸模糊地出现在他面前。 “白鸾?” 白鸾连点他胸前颈下数道要穴,痛得柳传羽弓起背大叫。 白鸾道:“平心静气,守宫止息。” 柳传羽随着白鸾的话收掌运气,过了一会,渐渐平复下来。 白鸾见他慢慢好转,放下心来,皱眉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修习心法切忌求快,你刚刚还受过内伤,如此急练,差点就走火入魔了。” 柳传羽这时才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变成废人,一层冷汗沿着后背滑下,再看白鸾苍白的脸色隐隐透着关怀忧虑,不由得心中感激。 柳传羽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白鸾,你怎么找过来的?” 白鸾说:“我本有事要跟你说,结果你不见人影,直到天色近晚也寻不到人,便四处找找看。” 柳传羽一听,心中泛起一阵甜丝丝的味道,自然而然地伸手就去捏白鸾的手,触手细腻柔软,柳传羽欢喜道:“你待我真是比谁都好。” 白鸾被他捏了手,本能就要挣脱,但听柳传羽一说这话,不由得愣住,低着头,目光停在那双交缠的手上,一时间出了神。 第五章 “白鸾!白鸾!” 柳传羽唤了好几声,才让白鸾回过神来,白鸾一见两人十指相缠,立即甩开,吓了柳传羽一跳。 “你怎了,好端端地就出神了。”柳传羽低下头去看他的脸色:“你是不是伤得很重?那些密宗的人怎样了?” 白鸾恢复常态,道:“多亏白清扬弄塌隧道,也算救了我一命。那些密宗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不过我想,此等高手必定不会连些小小的落石都躲不过。” 柳传羽一想,问道:“除去日晖使者,另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是谁?” 白鸾道:“是托莲女。怎么,你认得她?” 柳传羽点点头:“她就是当初将我打成重伤的那个人。当初她疯疯癫癫地,我为了逃走,趁机刺她丹田一刀,结果却没什么用,反而倒激怒了她打我好几掌,说什么也要我也生不如死。” 白鸾听罢神色一痛,看向柳传羽的目光充满怜惜:“果然是她。托莲女十多年前就化出吉祥天女相,武功已臻化境,凡人皆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什么,近十年不见踪影。想必是不甚走火入魔,躲起来潜心修炼了。” 柳传羽道:“那她现在忽然出现到底是什么原因?” 白鸾想了一想道:“你莫管,总之与你无干。” 柳传羽听罢眉头一皱:“怎么会与我无干?”他抓住白鸾手臂:“你看着我,白鸾,你是不是不想连累我?” 白鸾不语。 柳传羽心道果然是了,那些密宗高手神出鬼没不可胜防,他一定是怕我涉险,便说,“白鸾,我隐约对过去的事情有些印象,我与你原本为同门师兄弟,是也不是?” 白鸾身子轻轻一颤:“你……你想起来了?” 柳传羽见白鸾一双美目熠熠发亮,原本想说还没有,却忍不住支吾道:“嗯,模模糊糊地想起一点,隐约记得一个紫衣神女般的人物,我拜她为师,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白鸾便知他并没有想起自己,眼中欣喜之色一扫而空,淡淡道:“她便是亘迦。” “果然是亘迦。” 柳传羽将前情后事合在一处联想,逐渐摸出头绪来,“亘迦原本是密宗中人,但是密宗派系纷争,亘迦遂逃出本教,自立一宗……还有那个人人争夺的宝瓶,是密宗的宝物么?” 白鸾见柳传羽推测得□不离十,便也不再隐瞒,点头道:“那宝瓶原是托在不动明王手中的一件法器,瓶中盛满四大圣河之水。因瓶身上铸刻有两篇秘经,被视作密宗的镇教之宝。传说练成宝瓶上的经书所载的武功,便可以化出不动明王相,不仅可以天下无敌,还能不老不死。” 柳传羽心中登时清明:“原来那些人拼命追杀你和丹增,都是为了抢夺宝瓶上的武功。”又一想,道,“当初这个宝瓶是亘迦所有?亘迦人呢?” 白鸾低下头,眼神暗了下去。 柳传羽心里一抖:“她……死了吗?” 白鸾点头:“七年前,便死了。” 柳传羽听罢,不由得胸中一阵大痛。 那紫衣女子彷如天人一般的微微淡笑在眼前浮现,虽记忆模糊不清,但那透胸而过的温暖,却依稀如昨。 在他无家可归的时候,那一句话,给了无依无靠的传羽一个归属之地: “你就拜我为师,此后与我一同生活,如何?” …… 柳传羽问道:“她是如何死的?” 白鸾只垂下长睫,黯然不语。 柳传羽忽然心中灵光一动:“那个传说中鸾女,是不是就是亘迦?亘迦曾经跟我说她有一个孩子……” 白鸾一惊,抬眼看向柳传羽。 柳传羽立刻便明白自己猜对了:“你是亘迦的……?” 白鸾诧异地瞪大眼睛。 “不对不对。”柳传羽仔细一回想,恍然大悟,“是丹增。那个明辉使者也说了,丹增才是亘迦的……” 柳传羽说到这里,唔了一声将那个“孽种”给咽回肚腹。这般想明白前因后果,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甜蜜喜悦来—— 原来自己与丹增果真是青梅竹马。 亘迦也与他说了,这是冥冥之中天意指点。柳传羽和丹增两人相互作伴玩耍,便不会寂寞了。 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喜上眉梢,却把在一旁的白鸾给忽略了,突然想起来,见白鸾神色关切地瞧着他,不觉有愧。 ——白鸾对他的情意,他并非不知,但白鸾又与丹增如此亲密,丹增对他比起对自己根本是天壤之别…… 到此时,柳传羽心中对白鸾的嫉妒只剩下酸酸涩涩的一抹惆怅,心道若是白鸾与丹增二人之间是真情相系,自己对桃树下那人的一腔眷恋,便只能是镜里花,水中月了。 白鸾见他脸色时喜时忧,心里也是五味陈杂,到了嘴边的话,变了好几重样,才说道:“柳传羽,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柳传羽“咦”了一声,白鸾竟也会开口求人? 想他对白清扬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恐怕要白鸾说出“一事相求”几个字,这事情的须得重于泰山。 白鸾道:“丹增他伤及心脉肺腑,凭内功疗伤只能拖延时日。这事情我原不应该开口求你,你也有伤在身,但是……” 白鸾话说到这,柳传羽立即明白他是为丹增向他求“凤髓”来了。 心里一阵作苦,柳传羽酸涩一笑:“不用你说,我已把‘凤髓’给丹增了。” 白鸾神色讶异,“你……” 柳传羽点头,“丹增也跟我说了,他需火精晶和心血草续命,我便将‘凤髓’给了他。但是火精晶遇水即化,我与他水中漂流半响,那晶石已经融得一点也不剩了。” 白鸾听罢,整个人定定地,原本惨淡的脸色愈加苍白,柳传羽心中不由得为他一疼。 “白鸾,”忍不住憋在心里许久的一个疑问脱口而出,柳传羽犹豫问道:“你……可喜欢丹增?” 白鸾回过神:“你说什么?” 柳传羽略微尴尬,搔搔头皮道:“我瞧你和丹增两人亲密无间,丹增对你的爱慕依恋,任是谁都一目了然,若是你……若你……” 白鸾眉间渐渐蹙起:“若我怎样?” 柳传羽一咬牙:“若你也对他心存爱意,我……我也只好对他死心了!” 白鸾蓦地往后退了一步,柳传羽手中一空,见白鸾脸色越来越惨淡,竟是晶莹如雪一般。 柳传羽不知白鸾心中伤痛,只道他是身上难过:“白鸾,你是伤势加重了吗?” 白鸾见他犹自懵懂,不由得愤愤一拂袖,转身便往林中走去,柳传羽“唉”了一声,慌忙跟上。 “白鸾!白鸾!”柳传羽跟在他身后,笨嘴笨舌地解释道,“我无意妨碍你和丹增两人,只是……只是……” 白鸾忽地停下,扭身看向柳传羽,双目竟微微泛红:“丹增与我说,你这人负心薄幸,这些年都和容王世子好在一处,果然是真的!如今你却又喜欢上丹增了么!” 白鸾目中似悲含怨,平日里冰雪容颜此时全都化开,宛如初春的湖水刚刚冰释,波光潋滟,美不胜收,简直要让柳传羽睁不开眼睛来了。 “我我我……”柳传羽我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心中只恨丹增为何要拿自己跟文仙的事情与白鸾乱嚼舌根,害得白鸾对他这般伤心失望。六神无主之际,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十张巧嘴,舌灿莲花,好将白鸾细心安慰,说得他转怒为喜,对他展颜一笑…… 柳传羽脑中一阵混乱,胸中涌起一股意气令他抓住白鸾的双手,大声道:“我、我也喜欢你啊!” 白鸾被他握住手,浑身一抖,狭长的美目愣愣地盯住柳传羽,竟然渐渐浮出泪光来。 只听白鸾颤抖着声音道:“我真是愚不可及……竟然还以为你……你……” 话到酸涩处,声音逐渐哽咽,白鸾神色痛苦地盯着柳传羽的脸,忽然猝不及防地凑上前,那双冷冰冰地薄唇在柳传羽的唇上一挨,柳传羽唇上一痛,竟然被白鸾轻轻咬了一口。 “啊……”柳传羽登时如被天雷劈中,整个人从内到外轰然焦了。 白鸾见他仍旧呆呆傻傻,气得用力推开柳传羽双手,扭身离去。 柳传羽神魂出窍,只用手摸着又痛又麻的嘴唇,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心跳如鼓,整个脑中都满是白鸾的模样,冷淡的,温柔的,微微含怒的,直到刚刚那情不自禁的一吻,恨不得整个人化成一溜烟,随着白鸾的衣袖飘去。 柳传羽混混沌沌地往大营的方向走回去,思绪一片混乱。 为何会为白鸾如此目眩神迷? 自己本该心系丹增,此生无二的呀? 虽然人人都说柳传羽没心没肺,他自觉并非如此。但是现在,明明是喜欢丹增的,怎能对白鸾这样魂不守舍呢? 头重脚轻地走回岭南王的大营,营地里已经是炊烟遍地,灯火初上时候了。柳传羽思及丹增伤势,便往丹增所住的营帐走去,刚走近,便想到白鸾也许正在里面给丹增疗伤—— 刚刚两人一时都意乱情迷,现在碰面,岂不尴尬…… 想到这里,柳传羽本打算离开,一转身,营帐里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器皿落地的声响。 “我不走!” 柳传羽听到丹增的声音,脚步不由得一滞。 营帐里,丹增坐于榻上,将逻珊手中伺候的水皿扫在地上,水中犹带血丝。 丹增冲白鸾气道:“中原天下拱手于前,大家拼的你死我活的当口,你竟然还不要!鸾儿,你想把天下让给白清扬吗?!” 白鸾一见皿中血迹,又痛又怒:“丹增,你怎么还这样任性!如今没有火精晶,心血草也所剩无几,如果还要周旋这些天下纷争,我岂不是要眼睁睁的看你死在这里?” “我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丹增忽然跳下床,赤脚扑到白鸾胸前:“鸾儿,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为我实现!这些话不当真了么?” “自然当真……” 丹增仰起头:“那我要你夺皇位!做中原人的皇帝!然后出兵吐蕃,杀了毂汗王,杀了雪音,将天魔峰夷为平地!”丹增双臂搂住白鸾腰部,“鸾儿,你要替我报仇!” 白鸾将丹增支开,“以你现在的情况,若是你死了,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即便我死了,你也要替我报仇!” 白鸾摇头:“丹增,我做不到。” 丹增被白鸾推开,不由大怒,抬手一掌打在白鸾的脸上。 逻珊碧虏不由得惊呼:“小主人!” 白鸾脸偏向一般,嘴角微微泛红,只是一声不吭。 丹增自己也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然后开始发抖。 白鸾平静道:“丹增,你情绪不稳。我先出去,待会再来看你。” 说罢转身就要走,丹增神色大骇,急忙抓住白鸾衣角,道:“鸾儿,我错了!” 丹增见白鸾神色冷淡,不由得悔恨不已,眼角一红,落下泪来:“鸾儿,我一时冲动,你莫要生气。” 白鸾闭了闭眼:“丹增……” 丹增不等白鸾说完又道:“我左右是死了的好……” 白鸾睁开眼,隔住面纱,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擦拭丹增的眼角,似要为他将泪水抹去:“你胡说什么,我定不会让你死的。” 丹增道:“我只恨我死了,你便迫不及待地扑向他身边去了……我死了,你不会记得我,你只会喜欢那个大混蛋……那个人有什么好?他见一个爱一个,对你根本不可能真心的!” 白鸾被丹增的话激得一颤,只是重复道:“……我说了,不会让你死的。” 丹增道:“我不信!你心里只有他!我这种可怖丑陋的样子,你其实根本就不想看……” “丹增!”白鸾怒上眉梢,喝断丹增的声音。 丹增揭开面纱,仰起脸:“鸾儿,要是你在乎我,就亲我呀!你亲我,我就天涯海角都跟你去,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白鸾看着丹增扬起来那斑驳可怖的脸庞,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中,乌沉沉的眸子不停地落着泪珠,不由得心如刀绞。 又想到柳传羽果真如丹增所说那样,见一个爱一个,多情寡辛,不由得心生绝望,轻轻捧起丹增的脸颊。 正当白鸾垂下脸去,营帐的门帘忽然挑起,一人哈哈干笑着闯进门来。柳传羽装作没看见白鸾和丹增搂在一起,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道,“我看那个……差不多也到晚饭的时间了?诸位都饿坏了吧?不如去幕府用膳?” 白鸾连忙放开丹增。丹增一双鸦羽般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柳传羽,面上毫无表情,十指攥紧,指甲嵌进手心中。 第六章 如鲠在喉,如刺在肉,柳传羽这番算是懂了。临脚就是一个巨大的泥漳,他却收不住脚,管不住心。 昨日一掀门帘,实际上他便悔了。 但是为何要打断帐中两人亲热,他却百思不得其解。 丹增对白鸾一片痴情,见者动容,柳传羽也决心要舍掉自己一颗小小的恋心,不去打扰两人相依相偎的那副画面。而事到临头,眼见白鸾就要往丹增脸上亲下去,柳传羽却像是火烧屁股似的,立马冲进去搅局,那一刹,要不是白鸾立即放开丹增,他定会冲上去把连体婴似的两人从中撕开的。 不应该。 怎么想都不应该。 然情之所至…… 身不由己。 柳传羽一夜乱梦,辗转难安,终下定决心,收拾包袱走人,但在帐中转了一圈下来,却发现自己竟身无长物。 连那把如珍如宝不离身畔的长刀,如今也不在自己身边了。 自始至终,都孑然一身,江湖飘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听来潇洒,却真心寂寞。 长叹一声,柳传羽携了个包裹卷起两身换洗衣裳,便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原本打算去向文小仙仙处告个别,却不想走了几步,一个白衣如雪的修长身影站在路上,像是正等在那里似的。 柳传羽愕然,继而嘴角拉开一个嬉笑,“哟,白大美人,好早。” 白鸾道:“你这是要走?” 柳传羽洒脱地拂拂衣袖,“在下飘萍之人,无牵无挂,来往流离俱是常态。” 白鸾听罢,许久,才低低嘲讽一声:“原来你竟是无牵无挂的。” 天光微白,残月如钩。 两人相顾无言。 柳传羽心中百转千回地思索着,若是自己喜欢的是白鸾,那该多好。 白鸾对自己的情意,昨日那愤恨的一咬唇,刚刚那微微的一垂首,便是自己再傻再迟钝再视而不见,也不能装作无动于衷了。 柳传羽不敢看白鸾那含怨凝愁的眼神。若他便是自己的心上人,自己定然早就扑上去抱住他,呕心泣血也要换他一个笑颜吧…… 柳传羽这样想罢,暗自狠狠捏紧拳头,脸上挂着僵硬的神情,从白鸾面前走过。 白鸾并未拦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柳传羽走出些许,忽然又心里一动,扭回头,白鸾果然在看他。 那目光就跟在皇宫里两人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如泣如诉,让柳传羽心口像是被反复地攥紧又撒开,呼吸都困难起来。 “陶小夭,你这双眼睛可比你人要多情啊……随便给你看一眼,纵是石头,也化了……” 不经意地,曾经说过的话就浮现在耳边。 柳传羽一阵恍惚。 想起陶夭这个名字,柳传羽扯出一个酸涩笑容,遂向白鸾道:“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跟我说,若是我能送他一匣桃花覆雪,他才愿意嫁给我给做我媳妇。我当时采了一匣桃花给他,然后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去看千山暮雪……” 白鸾听着柳传羽慢慢道来,一双美目水盈盈地颤着,连指尖都在发抖。 柳传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瞧见白鸾神色间的异样,只是接着道:“但是我现在才想起来,原来那个答案是不对的,难怪他不愿意做我媳妇。我这些年多次西出平韶关,忽然有一次在昆仑山雪脂峰下的一个村子里看到大片桃林,经春常开,而村后雪峰终年不化,村中居民煮冰饮雪……想必他要的,便是雪脂峰下的一捧冰雪,一束桃花吧。” 白鸾眼中水光点点,唇角却浮起浅浅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既然你知道了……” 柳传羽不等白鸾说完,便摇头道:“如今虽然知道,但却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个约定,还是作罢了吧。” “你说什么……” 白鸾嘴角的那一抹浅笑冻在脸上,“为什么……” 柳传羽道:“你帮我转告他,前尘往事,我已经尽皆忘了,也盼他将我的事情抛诸脑后,从前惹他恼怒的,望他释怀;从前博他欢喜的,若真有一两件,望他……望他……” 记住吗? 柳传羽的手指攥着骨节都咯咯发疼。 心里一酸。 记住,又有什么意思? 白鸾慢慢回过神,“他?” 柳传羽轻叹一声,“纵使博他欢喜,也还是忘了罢。” 白鸾渐渐心疑,接着问道,“他是谁?” 柳传羽强自一笑,“他不喜我叫他陶夭,想来是因为这名字是我给他取的。他后来恋慕于你,厌恶我也是自然。我夜里思来想去,终觉得你与他比较般配,你对他也并非无情,所以……” “所以?” “所以我还不如从未出现过一样,你就当我八年前就死在重王山脚下了罢……”说完,柳传羽垂下头转过身去,一步步离去,那背影看去颓唐摇晃,竟有几分沧桑脆弱的意思来。 白鸾心念电转,刹那功夫,诸般前因后果都已了然于胸。 他望着柳传羽拖沓着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远的模样,心里既怜他伤痛,又恨他愚蠢,一股且喜且忧的滋味弥漫心间,不由得轻不可闻地骂了一句:“连人是哪个都弄不清,居然还痴痴呆呆地记着讨媳妇……真是呆子。” 叹罢,白鸾也转身折回营去,面上虽仍旧是清冷无波,但那一双狭长妙目之中,却隐隐含着一丝似喜非喜的神色。 柳传羽刚走出十来步,忍不住就开始回头,心中存着一丝侥幸,盼着白鸾来拉一拉他将他留下,哪知白鸾却衣袖飘飘地回去了,像是一点也不在乎似的。柳传羽失望地耷拉下肩膀,只能沿着林间小路,往西面慢慢走去。 不过半日路,傍晚时柳传羽已经离开京郊,入了一个小县。 寻间小店进了,刚一开口叫菜,才顿然惊觉自己并没有几钱盘缠。收拾包裹的时候只从营里顺便带出三两银子,还是夹在别人衣物里的。柳传羽向来傍生银两足够,从未把那点小钱放在心上,这下却登时意识到这点随手顺来的银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不由得长叹一声时运不济,改口叫了馒头咸菜,在小二鄙视的目光下随便捡了个桌子坐下,开始思考去向。 柳传羽在容王府上呆过不少时日,岚城富足,柳传羽一贯与文仙同吃同住,日子端的是滋润无边。而往来西域时兼顾些零碎生意,贩运些名产珠宝,总会赚些银钱。柳传羽虽个性散漫心性不定,但却意外于黄白之物颇有缘分,小买小卖时有时无,虽然从未用心经营,却从没亏过。故而柳传羽总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却偏偏不缺钱花。 ——反倒是被丹增劫进皇宫,一番鸡飞狗跳,弄成个身无分文的小太监…… 想到这里,柳传羽□巴巴的馒头噎了一下,不由得打个冷战。 丹增……该不会是真的打算把自己变成太监吧? 把人打晕了丢进敬事房,怎么想,都是要阉了自己的意思。 柳传羽不由得擦擦额上冷汗:自己究竟是跟他结了什么仇,才让丹增非得阉了自己才解恨?难不成是小时候缠着他要讨他做媳妇,结果把人给惹毛了? 柳传羽惆怅地继续嚼着馒头,心里打定主意往西而去,拣点小生意慢慢做来,等有了点银钱,也好再去一趟西域,寻访寻访火精晶的下落。 此后十几日一晃便过,柳传羽一路向西,沿途总见得车马结队、家丁成群的豪门富户行色匆匆地往南方赶去,都在谈论中原天下四分五裂的现状,街头巷尾,田间垄头,到哪里都是人心惶惶。 但凡有点势力财力的人家,都举家南迁,不是奔往大理,便是奔往岚城。平西王,大理王,岭南王三王逐鹿,大理王将他的外孙拱上帝座,与京城守备合兵一处,据守京师。而岭南王和平西王则各占一方兵临城下,双方像是约好一般,一战一休,轮流攻城,既不合围,也不冲突,倒像是在给大理王挠痒痒似的,三岁的小皇帝登基祭天全套程序都轮了一遍了,京城的城墙上还连个豁口都没打出来。 柳传羽敲敲算盘,心想小丹增说的要白鸾争天下,原来是这个意思。 白清扬那只狐狸和文小仙仙是一拨,于是岭南王举的是二皇子的名号,平西王则拥着六皇子白鸾,如今双方都在争先这一局上持平,开始相互消耗,你一天我一天,既不让大理王又喘气的机会,也不让自己累坏了,就等着哪一方耗到亏空,再伺机一举攻入京城,将皇位拿下。 柳传羽心想,白鸾约莫是对皇位江山没多大兴趣的,白清扬虽然看起来奸诈狡猾,内里八成却是个逍遥散仙,然而这两人身边,丹增和文小仙仙究竟是怎么想的,柳传羽一时之间却是没有头绪了。 柳传羽验了一回账簿,见入账无误,便拿了账本交与东家。他月前在蜀川北面的桂城落脚,寻了一家贩卖茶叶药材的店面做账房,白日里进货出货,晚间对账,闲余时间便修习心法,如白鸾所说那样,并不求急进,渐渐地,一套死生歌诀烂熟于心。 偶尔有心痛恍惚,兼之真气乱行的时候,一旦发觉难以自控,柳传羽便盘坐调息,待水土二宫俱静,七表八里脉宁,那体内混混沌沌毫无头绪的一道真气,便如一头暖龙,在周身百骸徐徐运转,内息不觉渐渐充盈起来。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柳传羽一面存了些银钱,一面对死生歌诀领悟贯通,便开始盘算辞去短工,如何往西北行去。 这一日刚刚别过东家,才踏出北城门,便见一行衣着怪异,似乎是喇嘛模样的番邦僧侣擎着旗子走进城门。路边三三两两的不少百姓围观,那群喇嘛倒也淡然处之,大摇大摆地穿过城中,直闯上桂城南山,颇有些气势汹汹,往山上一座百年老刹而去。 几个体型高大的僧侣以手中木棍大力擂动山门,用夹缠不清的汉语大声吼叫着寺内僧人前来开门。 “这些番僧,着实可恶!” 跟到山门下围观的百姓中,有一两个看不过去的,忍不住低声骂道。 “这帮吐蕃臭和尚,仗着人多力强,在附近到处抢掠,还纵火烧毁山寺,简直跟一群牲畜无异!” “你从京城来不知道,这蜀中一带背临雪域,南面又是大理,连太守大人都要年年上供毂汗王,敬拜毗沙门天,才不至于祸及蜀中百姓。” “会祸及蜀中百姓?” “哼!可不是!”人群之中有人愤愤道,“一群无法无天的妖僧,倒是真不愧对魔教的名声!” 柳传羽心中怪道,这群番僧不过就是密宗底下的小喽啰,为何在桂城张牙舞爪地撒野?密宗的势力,竟然已经大到整个蜀川之地都要匍匐称臣的地步了吗? 南山不过桂城中一座小山,全因山腰上坐落的一座圆音寺而闻名。 寺庙已有两百年历史,曾有密宗高僧与中土禅宗于寺中讲经台辩法,其日讲台上辩机通神佛理玄妙,一时折服在座众人,令圆音寺名声大噪。此后百年,寺中常有得道高僧往来修行,香火也十分鼎盛。 圆音寺在桂城百姓心中地位高崇,也无怪那群番僧刚来寻圆音寺的麻烦,便立即惹得山门外的百姓群情激奋了。 柳传羽在围观的百姓中挤挤挪挪,挨到山门下,听见一个人高马大面相如同蛮牛的番僧大声吼道:“叫你们方丈把宗巴交出来!不交人,我等就要发火烧山了!” 语气嚣张得连柳传羽都忍不住稍微皱眉。 那番僧耍横叫阵完毕,只一会,圆音寺的山门便缓缓地发出吱嘎声响,红漆剥落的古旧山门开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一个虎头大眼的壮实男子不慌不忙地踏出山门。 柳传羽不由得眼睛圆睁—— 宗巴大师? 那男子额上两道浓眉,一身豪爽之气,他穿着厚厚的绒毛袍子,仿似牧民一般,见了一群来势汹汹地番僧,并无一丝慌张,只听他嘿然道:“宗巴便站在这里了。休要提放火烧山,老子随你们处置,你们要怎地?” 第七章 那帮番僧押了宗巴,一路举着旗,大声嚷着让路让路离开山门。 柳传羽暗自思索,宗巴大师于他有多次救命之恩,当初自己被托莲女强行灌入真气,后来癫狂不醒,在容王府重伤濒死的那一段时日,便是仰仗宗巴大师多次救治,才能最终保住一条小命,这番大恩,柳传羽没齿难忘。 如今宗巴大师被这帮密宗的小喽啰挟持,也不知要押到哪里去,可有危险。恰巧给柳传羽遇上了,他是断然不能弃宗巴大师于不顾的,于是揭起一块布巾裹住头脸,悄悄跟上那帮番僧。 一行番僧约□人,出桂城往北,登上牛车,继续行了两天路程,柳传羽一直远远地尾随其后。 那些番僧一直行至一座山庄,庄子建得颇为富丽秀美,山庄里有几个下人正在战战兢兢地做事,番僧押着宗巴直入中庭,转过一道石屏,便是堂屋。 柳传羽攀过围墙,藏在树上盯看宗巴去向。 堂屋门口一个穿着异服的女子上前道:“人可拿来了?” 为首的番僧答:“拿来了。”于是押着宗巴的肩,将人往那女子面前一推。 那女子肤色偏棕,却穿着白色衣衫,服饰面貌都十分怪异,不似中原人士,见宗巴被绑了双手,连忙令道:“快松开大师双手。” 番僧赶紧照做。 宗巴甩了甩手,哼声问道,“你们是密宗的人?” 那异族女子略一施礼,避开宗巴的问题不答,道,“久闻宗巴大师医术了得,我家主人最近不慎受伤,望大师能略施援手……” “要老子治病的,就把名字报上来,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老子不看!” 那异族女子脸色变了几变,思索片刻,答道:“我家主人名叫王宝财,乃是蜀川西域第一大贾,宗巴大师也许略有耳闻。” 宗巴一听,愣了一愣。柳传羽躲在树上,用力思索一番,怎也想不起来王宝财这么一个名字。正此时,那异族女子察觉到一丝动静,眸光闪亮,如剑似电的两道眼刀向树上飞来。 她娇喝一声:“来人是谁,躲在树上?!” 柳传羽吓得一颤,树梢晃动,抽身便往园外飞去,一步步踏在树梢尖上,轻功竟比几个月前高出数个水准,柳传羽心中也大吃一惊。 那女子追了几许没有追上,似乎有些顾忌,又急急忙忙地折回山庄去。 柳传羽在树林中微微喘了几口,心中大为诧异,为何轻功好端端地高出这么多?疾逃这一大段路程,内力毫无枯竭之兆,反而丹田之处暖意充盈,竟如顶尖高手一般,有一种力气如滔滔江河用之不竭的感觉。 柳传羽回忆起这月余时间,自己默默修炼死生歌诀的过程,心中生出些许怀疑—— 恐怕白鸾教给他的这套心决,并非只是从一部医经里悟出的内功这么简单。 晚间,柳传羽又一次潜入山庄。 这次他分外小心,沿着屋檐查探宗巴被关押的地方,忽而听闻一间房的屋檐下有人在嘤嘤哭泣。 驻足聆听,是两个女子在那里说话。 一个道:“也不知小姐现在怎样了?小姐她素来有心疾,一惊吓就会晕厥,这一番折腾,竟是要给那帮蛮人生生害死了!” 另一个道:“小姐她慈悲心善,菩萨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事……” 一面如此说着,那两个丫头一面垂头哭泣起来。 柳传羽想了想,轻轻跳下屋檐,惹得其中一个丫头差点尖叫出声。柳传羽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娘得罪,在下并非恶徒,只是想来问个路而已。” 另一个丫头神色镇定得多,眼神探寻地看看柳传羽:“这位蒙面小弟……是来做什么的?” 柳传羽道:“在下有个朋友,被一帮番僧挟持,傍晚时候押到这个庄子里,在下想救他出来。敢问这个庄子可是你们主人所有?” 那丫头点头道:“正是我家主人的家产,我家主人是饮马城中的冯员外,因为我家小姐身体不佳,便在这个靠近蜀川的地方置了一间清净宅子,好给小姐养病。如今遇到这一帮番邦强盗,抢了我家庄园,抓了我家小姐,还要逼着我们这些下人侍候那群强盗!” 说完用手绢擦擦眼泪。 柳传羽略感同情,接着问道:“不知两位姑娘可见过我的朋友?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身牧民衣服,一双铜铃大眼,长相颇为粗犷,络腮胡子,被一帮番僧押着。” “我见过的。”正在哭泣的一个丫头点点头,“他好像是被捉来给那些强盗的头目看病的,被关在东面的院子里去了,跟关我们小姐的地方在一处。” 柳传羽略一想,又道:“可能烦劳两位姑娘给在下指个路?东面的院子怎么过去?” 那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然后又一齐盯着柳传羽看,顿时双双往地上一跪:“恳请大侠也救一救我家小姐!” “这……在下并非什么大侠。”柳传羽一时左右为难,实在不想扯上这个麻烦,无奈那个丫头自告奋勇地站起来说,“我来给大侠带路。”说着拽住柳传羽的衣袖,拖着他沿小路往暗处走去。 沿小路摸黑走到一个大院墙根处,那丫头从墙洞往里打量一番,对柳传羽说:“这内院原本是我家小姐住的地方,如今被那群强盗的头领霸占,小姐就关在主屋旁边丫头房里,你那个朋友也关在那。” 柳传羽谢过那个丫头,然后纵身跳上屋檐,行走瓦上,约莫踩到房间正中,于是蹲□,小心翼翼揭开瓦片。 果然如那个丫头所说,小房间里昏暗一片,一点豆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女子抱膝蜷缩在桌边瑟瑟发抖,而宗巴则被五花大绑扔在墙角,正在闭目养神。 柳传羽查探四下无人,于是揭开足够一人通过的空隙,从空中一跃而下,正落在那位小姐面前。 那冯员外的小姐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声音便眼睛一翻晕了过去,柳传羽只来得及接住她的身体。 正挠挠头不知如何是好,听得旁边宗巴轻声疑惑道:“你是……柳姓小子?” “就是在下。” 柳传羽将那位小姐靠在桌上,转身走向宗巴,三下五除二割开宗巴身上的绳子:“大师受苦了。” 宗巴松松手臂关节,继续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没死掉?” 柳传羽嘿笑道,“在下福大命大,日后跟大师详说。前几日在下在桂城看到一帮番僧押了大师往北走,于是跟在后面,心想要找个什么法子将大师援救出来,今晚才寻到机会。” 宗巴站起身一抱拳:“多谢你了。” 柳传羽连连道不敢当,然后好奇问道:“大师和这些密宗的人有过节?他们为何抓你?那王宝财又是什么人?” 宗巴道:“哪有什么过节。老子一向与人无事,近几日到蜀川这边寺庙来会会老友,结果途中遇到这群密宗的喽啰要老子给他们主人医治,老子一向看不惯自称雪山神教那帮人的行事做派,不想与他们打交道。哪知给他们找到圆音寺去,还说要放火烧山,老子总不能给方丈添麻烦,就出来给他们抓到这里来了。” 柳传羽问:“那王宝财呢?那个脸色黝黑的白衣女的主人是什么人?” 宗巴道:“什么王宝财,是财宝王。” “财宝王?” “有常轮回天王,听过没?” “那是什么?” 宗巴解说道,“密宗有三王一圣,有常轮回天王就是其中的一王,此人视财如命,故而又称财宝王。” “那个财宝王是如何受伤了?” “老子不知,不过那财宝王心脉内有三枚金针,随气脉运转,伤及脏腑三宫,变成了瘫子一个,躺在那里好像一堆肥肉。”宗巴说到这里,拍着腿大笑,“老子才不管那什么狗屁天王死活,他只管在床上烂成一团泥,老子也不会鸟他的,哈哈!” 宗巴言笑之间肆无忌惮,柳传羽被他的声音吓得四下看看道,“不多说了。我们还是快快离开这里为好,说来倒也奇怪,这财宝王住的院子,竟然空荡荡的无人看守。” 宗巴一听,也略觉得奇怪,于是将窗口推开一条缝隙,探头出去瞧了瞧,当真是空空无人。 宗巴寻思道,“刚刚外面还有人来来回回,如何这会却没人了?”转头向柳传羽道,“柳姓小子,要不咱们就这么出去?” 柳传羽看见那倒在地上的冯小姐,想到刚刚那两个丫头对自己哭泣相求,于是将那娇小女郎抗在肩上,与宗巴一起开门出去。 一出门,宗巴便奇怪地咦了一声。 柳传羽四下一望,真的是静悄悄地无一丝声响,跟他刚刚溜进来的时候完全不同。夜色之中掩盖着一股离奇恐怖的气氛。一丝丝寒意扑脸而来。 柳传羽打了个哆嗦,问道:“宗巴大师,怎么了?” 宗巴道:“这空气之中,透着一股好浓的腥气。” 柳传羽用鼻子嗅了嗅:“哪里有?” 宗巴朝着院子另一边的主屋走去,那大屋灯火通明,房门大开,只是也静悄悄的,窗户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宗巴嗅着气味走进门,刚一踏入,便见大骇失声:“啊!” “怎了?” 柳传羽随后跟上,只见屋中地面一道长长的血流像小溪一般,往内间蜿蜒而去,顺着血迹往主屋深处走去,只见屋里四处都飘溅着鲜血,一具具尸体躺倒在血泊之中,有仆役丫鬟的,也有那些番僧夷人的,竟是无一分别,都被一击毙命。 柳传羽何时见过这种情景,好似血池地狱一般,他吓得差点摔倒在地,手一软,抗在肩上的冯小姐滑落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柳传羽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人,能在几乎是刹那之间,将一整个庄子里的人尽数杀光,还不出一丝声响? 柳传羽心惊肉跳地随宗巴往最里面一间卧室走去,发现那房内竟然尚有一人活着。 那人穿血红长衣,静静站在卧榻旁边,并未回头,但见一袭如瀑黑发不挽不系,垂至腰下。那一身血衣就像是被这满屋鲜血染红的一般,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魅气质。 那人面对的榻上有一堆白生生的物体,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貌。宗巴张大了嘴,认出那就是先前逼他医治的有常轮回天王,浑身一团团白花花的肥肉此时叠在一块,正像他刚刚所说的那样,成了一滩泥。 柳传羽和宗巴如被雷击,都震得说不出话来,那人听见身后来人,缓缓地侧头,只是用眼角斜了斜,并未让柳传羽看见他的面貌,犹豫一下之后,一拂衣袍消失不见。 柳传羽只觉得眼前红影闪了闪就没了,只剩满屋的血池尸海。 宗巴和柳传羽两人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听闻一声哭喊:“主人——!!” 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黑肤白衣的异族女子,她自外面巡查归来,一见自家主人的尸体惨不忍睹地摊在榻上,便认定房内两人就是凶手,二话不说杀了过来。 宗巴并不习武,柳传羽一时情急,只得以赤手空拳迎上那异族女的两把形状怪异的柳叶刀。两掌不敌刀锋锐利,刚一开始便节节败退,直被那女子逼向墙角。 那女子杀红了眼,刀刀致命,直往柳传羽的脖颈要害处挥来。柳传羽一时之间汗流浃背,心跳如鼓,但却意外地,心中的害怕恐惧越来越少,出奇平静起来。 柳传羽凝神静气,将内力凝聚于两眼,渐渐地,那女子快如旋风的刀法在他眼里不过就是穿花拂柳的微风,阵阵擦过他的面颊,轻灵缓慢,一招一式都被他看在眼里,轻松拆解。 心中口诀默念,真气浩荡澎湃,就如当初对上日晖使者的情形一样,柳传羽将真气灌注掌上,双掌刚强如铁,双臂翻飞如轮,每一掌与那异族女子的柳叶刀相撞,都发出铮铮的金鸣。 宗巴目瞪口呆地看着柳传羽,只见他双足并未移动半步,而整个人就像是有无穷重□一般,上身旋转出一连串的幻影,而围绕在身旁的双掌则更有几千几万重变化,让人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那里才是杀手。 那异族女子明显地对柳传羽的掌法应接不暇,不过半刻,只听砰地一声,那女子的身体就像断线纸鸢一样往后飞出,胸前已经中了柳传羽一掌,胸口整个塌陷下去,倒在地上吐出几口血,然后瞪着眼睛不动了。 柳传羽堪堪收掌,却也是气喘如牛汗出如浆,立即盘膝坐下,调息片刻之后,渐渐如常。 一睁眼,便看见宗巴的铜铃大眼在他面前瞪着他,“姓柳的小子,你什么时候竟然成了这等高手?”说着指了指远处躺在地上咽气的异族女子,“那女的是密宗有常轮回天王手下的白象使者,武功高的出奇,居然给你一掌打死了。” 柳传羽神色凝重,目光有几分微微的放空,听到宗巴问他,渐渐回神,“死了?白象使者?” 柳传羽自己也是不敢相信,愣了好久,他才擦擦冷汗从地上爬起,拍干净衣服道:“我也不知道,刚刚忽然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小时候师父叫我练功,我偏偏就爱偷懒,满山遍野地玩耍,结果练了个四不像,直到今天,才算把‘千佛千面手’给使出来了,却不知道威力如此之大……” 宗巴道:“刚刚那是‘千佛千面手’?” “嗯。”柳传羽点点头,将仍旧昏厥不醒的冯小姐扶起来。 宗巴大惊失色:“你怎么会‘千佛千面手’?” 柳传羽扛起冯小姐,问:“‘千佛千面手’怎么了?” 宗巴道:“‘千佛千面手’是密宗不外传的绝技,只有每一代圣尊明王才会!你怎可能会这个?” “圣尊明王?” “密宗有三王一圣,圣尊明王就是其中那一圣。” 柳传羽心中略一思索,暗道没错,亘迦便是密宗的圣尊明王了。自己是她在蜀中山林之中偶然收下的一个弟子。亘迦当初传授他千佛千面手,却被他学了个七七八八不成样子,变成了七花七叶手。 柳传羽又想,但是亘迦当初究竟为何离教出走呢?密宗为何弄得四分五裂,丹增和白鸾又为何一直被人追杀不止呢? 柳传羽回头瞧了一眼那床上白花花的一滩肉泥,打了个寒战。 还有,那个财宝王究竟是被谁杀的呢? 一切尽在扑朔迷离的迷雾之中,柳传羽自觉已经逐渐深陷其中,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再不能抽身了。 如此一想,没由来的一股战栗爬上脊背。柳传羽扭头四下看看,只觉得昏暗灯火下藏着一双可怕的眼睛,探究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柳传羽抖了抖肩膀,将那股恐惧甩掉,然后对宗巴说:“大师,这庄中寂静无人,恐怕是一个活口都没有了,我们先想办法将这个冯家小姐送到饮马城里她家人那儿,如何?” 宗巴看着这满屋惨状,凝重地点点头。 是夜,柳传羽和宗巴两人出了死气沉沉的山庄,披星戴月地往饮马城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柳传羽想,不管这前路如何艰难坎坷,自己果然是跟丹增白鸾他们脱不了联系的。亘迦于他亦师亦母,收留他教导他,如今怎能因为当初的事情记不清楚,便当做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而逍遥事外呢? 这般想过,柳传羽下定心意要将过去的事情真相一一查探明白。 柳传羽和宗巴带着冯小姐日夜赶路,终于在三日后赶到饮马城。 宗巴给冯小姐施了几针,冯小姐在路上便已经悠悠醒转,一个娇弱少女,遭逢如此剧变,哭得昏天黑地。宗巴将人救醒之后就甩手将冯小姐丢给柳传羽,柳传羽一路上被那女孩儿的哭声搞得筋疲力尽,一到饮马城附近,恨不得立时就将这女孩儿还给那个什么冯员外,好耳根清净。 可惜事不如人意。 柳传羽和宗巴二人刚到饮马城下,便得知这城已经被大理王占下了。进城一打听,才知道城中大户早就纷纷逃离,那个冯员外一家,也早就往南逃到岚城去了。 饮马城处于平西和大理两国交界之处,如今天下皇权旁落,诸侯争霸,饮马城守将投向大理王麾下,这城池便并入大理国的版图之中。 如今大理国已经吞并了蜀川全境,北与平西王短兵相接,南与岭南王势同水火。这位于火线上的饮马城,自然是乌云密布岌岌可危。 城中兵荒马乱,有不少人家携着行李匆忙往城外奔逃,而城中兵士则奉命捉拿逃离的百姓,以免人心动摇。 街上一片混乱,柳传羽和宗巴两人走在城中,被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挤得跌跌撞撞,忽然路中央传来大声喧哗,一行骑兵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地沿街道奔来,一路踢翻无数路人,柳传羽和宗巴急急忙忙往街道两旁闪避,只一闪眼的功夫,那身材娇小的冯小姐便不见人影了。 那队骑兵飞驰而过,再看街上,人头攒动如同洪流蚁群,哪可能找得到一个一推就倒的弱质女郎? 柳传羽和宗巴在城中焦头烂额地找了整整一天,直到下午近晚时分,心怀愧疚地回到客栈,都想这乱世之中,一个无家可归的弱女子在乱民中走失,必定下场凄惨了。 两人在大堂中吃过饭,均是闷闷不发一语。 过了许久,宗巴问道:“姓柳的小子,这过后,你要去哪里?” 柳传羽被问得一愣,继而叹气道:“原本我是想出平韶关,再去找一找‘凤髓’的下落的。” 宗巴问:“你是指火精晶?” 柳传羽点头:“我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他伤重难治,非要火精晶和心血草才能续命,原本我将找到的火精晶给了他,结果因为一次落水,那晶石溶在水里,一点也不剩了。故而我想再寻一些‘凤髓’,好救他性命。” 宗巴支着下颚若有所思:“这心血草和‘凤髓’,可是天下顶顶难寻的两样宝贝……” 话音至此,忽然听闻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传来:“宗巴大师!柳公子!两位恩公!” 柳传羽和宗巴一并惊骇地扭过头,只见那失踪一整天的冯家小姐正俏生生地站在客店门口,向他们走来。 “冯小姐!你竟然没事么?!”柳传羽惊喜道。 冯小姐面带喜色,一路上满脸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柳传羽更是惊讶不已。 只见她喜悦道:“我遇到了一位善心的公子,在兵荒马乱的街上将我救下,还特地带我找到你们这里来。” 说着,面飞红霞地低下头,往店门口看了一眼,柳传羽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紫衣公子缓步走进门来。 柳传羽与宗巴一时间俱都哑语。 来人身姿飘逸,宛如入尘仙子。柳眉凤眼,雪肤玉颜,实在是世所罕见。 宗巴和柳传羽都是文仙的好友,早就已经见惯了文仙的出众相貌,任是怎样的国色天香都不在话下,如今却齐齐被来人的谦谦一笑给镇住,各自心潮澎湃。 柳传羽心想,原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白鸾,却没想到此人与白鸾相比,竟然说不上谁更美些。一时间,柳传羽一双眼亮晶晶地盯住紫衣公子的脸上下左右看个不停,恨不得粘到对方的脸上去。 宗巴脸上却涌起一股隐隐地不安,手指微微痉挛。 这位紫衣公子虽然貌若谪仙,笑容如三月暖阳,宗巴反而犹如被一阵阴风吹过,瑟瑟地打了个抖。 紫衣公子走近来向柳传羽和宗巴略一施礼道:“鄙人是大理商贾,与冯员外小有一些交情,今天在路上偶然碰见冯小姐遇险,便出手相助。想必两位就是冯小姐所说的恩公了?” 紫衣公子言笑晏晏,可是那神情僵硬怪异,就像是一张会笑的面皮贴在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上一样,连柳传羽这样又呆又迟钝的傻子,都渐渐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他眼神平静地在宗巴的脸上停留片刻,转而又含笑瞧向柳传羽。 柳传羽并未答话,目光落在紫衣公子那双丹凤眼上,仔细地瞧着,越看越觉得十分熟悉。 柳传羽疑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曾与在下在什么地方见过一面?” 那紫衣公子嘴角挽起,似笑非笑道:“这可巧了,鄙人也觉得在哪里见过柳公子呢。” ——第二卷·画皮障眼之卷·完—— 第三卷:八叶心魔之卷 第一章 窗外更鼓已经敲过四遍,路上巡逻的哨兵也回了,柳传羽仍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脑中就浮现出白日里自称冯家旧识的那个紫衣公子的面貌,那双乌沉沉的丹凤眼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柳传羽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弄明白那种怪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瞳孔深黑,比丹凤眼更加细长的眼睛,几分妩媚,又几分狠厉…… 那眼睛,和丹增的何其神似。 虽是个美人,却让人生不出半点亲近之意,那紫衣公子虽然会笑,柳传羽却从他眼里感不到一丝笑意,反而莫名地直觉有些危险,于是只是相互寒暄了几句。 冯小姐显然是被那位紫衣公子迷得失了魂魄,执意要随那人南下寻找家人,柳传羽和宗巴也不便阻拦。 是夜,四人就在这家客店歇下,准备天一亮大家便分道扬镳。宗巴打算北上戈壁继续行医,柳传羽则准备一路往西,走出平韶关去寻找胡商。 当初便是文仙的父亲,容王殿下派人从蜀地找来宗巴大师,才勉强将重伤的柳传羽从鬼门关拉回来。也是从宗巴这里,柳传羽才知道“凤髓”这种稀罕物的存在,然后出关寻找“凤髓”的。 柳传羽心想,最好能想个办法,说动宗巴大师和他一起出平韶关一趟,有大师在,从那些胡人手里找到火精晶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说不定还可以顺道请宗巴大师为丹增诊治…… 正漫无边际地思索一些琐事,忽然楼上发出瓷器摔碎的声音,在万籁俱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柳传羽惊得坐了起来。 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柳传羽楼上的地字房住的正是姓冯的那位小姐,那一声碎响过后,楼上便一点声息也没有了,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柳传羽忽地警惕起来。 他匆匆下床,本打算上楼看看,但想着单身男子夜晚去访小姐住房总是不好,于是穿好衣服就去敲隔壁宗巴大师的房门,结果敲了半天里面却没有一点动静,灯却亮着。 柳传羽疑惑地用力一推,门开了,宗巴房中空无一人。 柳传羽心中疑惑更深,这时楼上彭咚一震,正是冯小姐的房间,柳传羽一个激灵,急忙奔上楼。 一上楼梯,便看见冯小姐的门口倒着一个人在痛苦低吟,正是宗巴,柳传羽大惊失色,冲过去将大师扶起,然后扭头往门里一看,又看见一个红衣的人影正袅袅婷婷地从床榻上站起。 一头黑瀑顺着肩膀流下,衬着雪被无暇的裸肩,他缓缓地扶起一侧衣服拉至胸前,一举一动,都带着漫不经心地慵懒,又藏着锋锐无比的杀意。 原来是他! 柳传羽几欲大叫出声,他就是那个鬼魅般出现在冯家山庄,无声无息杀光整个山庄的人,并且将那个密宗的财宝王在床榻上剁成一团烂泥的红衣人! 他站起来向柳传羽和宗巴二人慢步走来,足尖如踏莲花,每一步都轻盈曼妙,却令人毛骨悚然。 傍晚时他穿着一身紫衣风姿翩然,只是笑得略微诡异,而此时他长发垂落,血衣曳地,整个人宛如嗜血罗刹,降世魔尊。 柳传羽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床榻,那冯小姐娇嫩嫩一个如花少女,此时□开肠破肚地躺在床上,早就无一丝生机。 鲜血从床铺上流下,浸染了地面。 “你……做了什么……”柳传羽惊恐得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个音节。 红衣魔尊抬起沾血的指尖,伸出舌舔去那点血迹,“白日里见这只牲畜鲜嫩可口,本尊又恰好有些饿了,故而拿来尝尝看。” 柳传羽瞪大眼睛,无法分辨面前这个红衣男子究竟是人还是鬼。 被柳传羽从地上扶起的宗巴嘉措撑着坐起,擦干嘴角血迹道:“生食人血……雪音……你果然已经入魔了……” 柳传羽一听,转向宗巴震惊道:“大师你认得这个人?!” 被宗巴唤作雪音的男子弹去指尖的血珠,面上浮起一个冷笑,“嘉措,我十几年前便是魔了,你如何今天才晓得?” “……”宗巴嘉措瞧了雪音那张毫无一丝表情的脸一会,软下声音道,“雪音,我……我王兄现在怎样了?” 雪音轻轻哼了一声:“你怕什么,那老东西皮糙肉厚,他的血,我还不愿意吃呢。” 宗巴似是松了口气,还没开口,雪音又微微一笑,“不过我虽不愿意吃他的血,但是将他那颗脑袋割下来做成酒觞,却也很有趣味。” “你!”宗巴急得大喝一声,继而吐出一大口鲜血。 雪音看了,长眉扬起,不紧不慢地走到宗巴面前,用一只手指抬起宗巴的脸:“剩下就是你了,嘉措,从你第一次盯着我看开始,我就想剜掉你的眼睛……” 说着,一根雪雕玉琢的食指顺着宗巴的脸慢慢往上,直至眼眶边缘,雪音凑近了道:“你说我是先剜掉左眼好呢,还是右眼好呢?” 话说完,指尖蓄力就要剜下,柳传羽见状赶紧五指张开拿住雪音一只手:“住手!” 而宗巴一动不动躲也不躲,盘膝坐在地上对雪音道:“雪音,要杀要剐我都随你,只是这个年轻人跟我们的恩怨毫无瓜葛,求你放他一马!” 柳传羽的手指刚一黏上雪音的手背,整个手掌便像是被吸住了一样,柳传羽大惊失色,拼命收回手,整条手臂却动弹不得。 雪音轻轻翻过手掌,动作缓缓地,拿住柳传羽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柳传羽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手腕脆生生地在雪音手中脱节。 雪音淡淡道:“嘉措,你说我怎能凭白放掉到手的‘死生歌诀’呢?” 宗巴瞪大眼睛:“‘死生歌诀’?” 雪音拉着柳传羽的手腕轻轻一带,柳传羽便像纸糊的一样瑟瑟抖起来,跌趴在地上,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扭转了位置,痛彻心扉。 雪音低下头对柳传羽道:“我没说错吧,柳公子。那日你在山庄里一掌毙了白象使者,趁的便是‘死生歌诀’的内功心法。” 雪音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说说看,是谁教你的?是亘迦,丹增……还是那个姓陶的孩子?” 柳传羽愣了一下,刚想问个明白,眼前忽然闪出一个细小的金色光点,他本能地往后一躲。 雪音指尖捏着一枚金针,“我想你也不会那样干脆地把‘死生歌诀’背给我听。不过无妨,我有时间与你慢慢玩耍。”说罢指尖变幻如电,柳传羽什么都未来得及看见,便觉雪音的长袖已经拂到自己胸口,而心尖上微微有一丝凉意。 宗巴大喝一声:“雪音住手!” 柳传羽直觉糟糕,一道渐渐涌起的麻痹从胸口心脉扩散开来,他伏在地上,眼前陷入一片昏黑。 混沌之中,渐渐有光照来。 柳传羽模模糊糊地看见面前有一道山涧流水,那情景和不久前回忆起当初在蜀中大山里遇到亘迦的情景有些相似。 一条青石小道沿着小溪,从山中蜿蜒而来,道路两旁杨花飘絮,山中寂静,偶有几声鸟鸣。 其中咯噔咯噔几声蹄响,隐约还有清丽的铃声相伴,分外动听。 午日当头,一匹青色的小驴从山道上慢悠悠地荡下来,驴上侧骑着一个紫衣人,乌发如墨,眉似流云,正是亘迦。 亘迦抱着一个不知是昏是睡的幼童,像猫一样蜷缩在她的怀里。 青花小驴打了个响鼻停下。 一个黑奴迎面而来,见了骑驴的紫衣人,立即伏下高大的身躯:“恭迎圣尊者。” 亘迦眉目间轻柔含笑:“都已经离开天魔峰了,如今你我不必再以主仆相称,也不必再称我为圣尊者了。” 那身形高大的黑奴只是木讷地诺了一声。 这时一个穿着青色粗布衣衫的男孩从旁边的树丛里蹦出来,迎向骑着青驴的女子,欢喜地唤道:“师父!你回来了!” 亘迦微笑着摸摸男孩的头:“传羽,我上个月教你的那一套掌法,你习得怎样了?” 男孩一听,脸上喜色烟消云散,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来。 亘迦一目了然。 传羽支支吾吾道:“练得差、差不多了。” 亘迦笑道:“那今日午后我便要考校你看看。” 小传羽立即皱眉怨道:“不是我的错啦!是那个古怪的小鬼老是乱跑,乌伦长老叫我照看他的,都是他害得我没时间专心练习!” 亘迦问:“哪来的小鬼?” 传羽道:“乌伦长老找到的小鬼,说他原本是祭刀用的活祭……” “祭刀?” 传羽点了点头:“乌伦长老说那个小鬼原本是被送上天魔峰拿来祭刀的,结果仪式还没开始,雪音忽然闯进天池,将那些长老杀的一个不剩,只有那个小鬼带着刀逃出来,好像吓傻掉了,古怪得要命,成天就抱着一把刀不说话。” 话刚说完,亘迦就笑了。 她对着不远处枝叶茂密的树丛温声道:“我知道你在那里,是不好意思出来吗?” 柳传羽“哎呀”一声。 过了一会,悉悉索索的一阵树叶声响,一个白衣男孩拨开枝叶,低着头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亘迦拍了拍小青驴,缓缓走到男孩身边。 那男孩长得异常白嫩清秀,只是神情过于清冷,怀里抱着一把极长的刀,刀身纤细,比少年高出好一截,衬得他有些单薄可怜。 亘迦的声音温柔动听:“什么名字?” 柳传羽立即在一旁插嘴说:“师父,他是个哑巴。” 那男孩一听,生气地瞪了柳传羽一眼,犹豫了一下,慢慢开口回答道:“……诛明。” 亘迦莞尔一笑:“我不是问你刀的名字,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 那男孩惊讶地抬起头,喃喃道:“我?” 他非常用心地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一样:“……我姓陶,并没有名字。” 亘迦点点头。这时她怀里的幼童已经醒了,在一团衣服里蠕动起来,那姓陶的男孩把头凑过去往里看,只看见衣服里露出一双像小动物一样湿润滚圆的大眼睛。 白衣男孩被吓了一跳,往后一躲。 然后只过了片刻,他又忍不住凑过去看。 亘迦见了弯眼笑开:“你很喜欢他?” 那男孩仍旧是愣愣的,亘迦又说:“那你以后都陪他玩可好?” 男孩还没回答,衣服里的幼童立即出声:“我不要!” 小孩把衣服绞紧,裹住自己,使劲地往亘迦的怀里钻:“我讨厌女孩子!” 那白衣男孩惊讶地说:“我不是女孩子!” …… 柳传羽觉得自己头如灌铅,四肢都像是碎裂般疼痛,眼皮也像是黏住了一样,要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撑开眼帘。 睁开眼睛,周围光线黑暗,只有高高的狭窄窗户里透进一丁点儿的光线来,让柳传羽得知现在是白天。 柳传羽身上没有一丝力气,打量四周一圈,只见壁垒森森,阴气四溢,室内无一长物。忽然他看到阴暗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仔细分辨,那人被锁链姿势怪异地吊在墙壁上,那高大的身材看起来有些熟悉。 “宗巴……大师?” “姓柳的小子?”被锁在墙上的人咳了几声,声音嘶哑,“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柳传羽一听宗巴的声音,赶紧向他跑去,刚一动,胸中就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宗巴道:“小子你别乱动,慢慢地挪过来。” 柳传羽依言慢慢地挪动过去。 “大师,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 “大约是在京城吧。” “京城?!”柳传羽大惊,“怎么会在京城……啊!大师你的眼睛!” “不碍事。”宗巴语气淡淡地道,“雪音不过只剜了我一边眼珠而已。” 柳传羽心中大颤:“那个雪音……到底是什么人?” 宗巴默然。 许久之后,柳传羽才听闻他语气幽幽地问自己道:“姓柳的小子,原来你竟是亘迦的弟子么?” 柳传羽“嗯”了一声。 “你不是密宗中人,怎么会是亘迦的弟子?” 柳传羽犹豫了片刻,遂将当初怎样在蜀中大山里迷路,怎样遇到吊睛白虎,怎样被亘迦救了,又怎样追随亘迦的过程一一讲给宗巴听了。宗巴听罢点头,连连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亘迦果然是佛陀转世、明王托生,这世间万物万事在她眼里,都不过一浮云一流水……” 柳传羽对宗巴的话完全不解,问道:“宗巴大师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经过吗?” 宗巴剩下的一只还算完整的眼珠转向柳传羽,定定地看着他:“这事情压在我心头近二十年,这些年我天南海北行医济世,妄想逃过这一业障。但是我心里始终知道,最终他都是要找到我的……找到我,剜我的眼,挖我的心……” 那一方昏暗囚室之中,宗巴嘉措遂将十余年前发生的事情向柳传羽一一道来。 第二章 三十多年前,正逢一百零八年轮回期满、圣尊明王转世那一年,藏北雪山之上,密宗大祭司绕神山祈福诵经三天,后登上山顶,向雪山顶上那终年不冻的天池问卜这一世的转世灵童落在何处。 那一年,天池水中映出一对冰雕雪琢的双胞胎姐弟,托生在白莲之上,而执圣尊明王手印的,却偏偏是那个女婴。 大祭司将那对姐弟从雪山下的一户普通牧民家里接出来,送往吐蕃王城,在一座寺庙中抚养直至成人。 姐姐名叫亘迦,弟弟名叫雪音。 亘迦身为圣尊明王转世,自一出生双足便不能落地,衣食住行均由童男童女举盘服侍,除了雪音,任何人都不能触碰她的身体。相较亘迦,雪音则如普通孩童一般长大,每日傍晚回归寺庙,将一日里城中新鲜有趣的事情说与姐姐听。 十二岁那年,雪音说起他在城中遇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同龄男孩,一见面就找他麻烦,与他打了一架。那男孩穿着狼皮袍,带着翡翠项圈,名叫嘉措,自从在集市上遇见雪音之后,便一直缠着他不放。 一日傍晚,雪音对不停骚扰他的嘉措报以一顿老拳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寺庙去,走不出多远,那穿着一身紫衣的小小玉人回过头来,回望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的嘉措,忽地嫣然一笑。 那长街尽头,斜阳之中,不经意地一个回眸,便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星河倒悬,夜凉如水。 嘉措坐在地上,纵使雪音早就走的没影了,他仍就呆呆傻傻地坐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人也不会动了。 此后嘉措对雪音更是十余倍地殷勤亲密,日日围在雪音身侧打转,这件事不久被嘉措的兄长毂汗王得知。毂汗王号称金刚法王神佛庇佑,广有雪山之下所有土地,十余年来野心勃勃,将雪山之间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部落统一起来,为人雷厉风行,性格阴狠暴虐。 嘉措对王兄自小敬畏不已,毂汗王只消大喝一声,嘉措便将雪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向王兄说了出来。 出乎嘉措意料之外的是,王兄并未责骂他,反倒是说交个朋友也好,嘉措如何能不欢欣鼓舞,此后更是大张旗鼓地去讨雪音的笑颜。 转眼两年过去,亘迦日日坐在寺庙的高坛上修行,而雪音也和嘉措渐渐熟稔。 直到有一日,毂汗王让嘉措请雪音到布吉宫做客,嘉措一直愁着没有机会与雪音再更亲近一些,一听兄长的话简直欣喜若狂,围着雪音纠缠念叨了整整三天,才磨得雪音颔首。 在此之前,雪音并不知嘉措是吐蕃大王的王弟,那天坐着黑牛白马拉的紫杉木大车缓缓进入布吉宫,雪音也有一些兴奋惊喜。 …… 说到这里,宗巴的声音渐渐停了。 他眼前仿佛还浮现着那一日牛车驶入王宫时的情景,雪音坐在他身旁,乌黑如夜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车窗外,脸颊上浮起一丝淡得无法察觉的红。 除了那次夕阳中对他不经意地回眸微笑,这便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见到雪音开心欢喜的神情,是那样的娇艳美丽,美得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但是那其实是个陷阱?”柳传羽出声问道。 被惊醒的宗巴回过神来,点点头,“不错。我当时对王兄的计划一无所知。王兄早在一开始我跟他坦白雪音的事情时,便查清楚了亘迦和雪音姐弟的身份,逐渐计划好要用雪音来作为诱饵。” “诱饵?” 宗巴叹了口气,“王兄用我将雪音诱进王宫,设计拿住雪音。雪音与亘迦不同,亘迦是圣尊明王,常年修行高妙的内功心法,武功深不可测,而雪音却只是个普通少年,当时一点武功也不会,被王兄手下的高手一掌震断胸骨。王兄以身受重伤的雪音要挟亘迦出寺,到布吉宫相谈。亘迦如何不知王兄有什么打算?那时候,即便是在王城之中,吐蕃大王的车马遇到密宗的信徒朝圣也要停车避让,密宗不仅在藏区广有信众,连中原地带都有不计其数的信徒,密宗的势力和吐蕃王分庭抗礼,王兄如何能容忍这种事情?” “所以毂汗王就用雪音的性命来要挟亘迦,听命于他?” 宗巴点点头,“圣尊明王转世就是密宗的最高信仰,若是能够令亘迦对他俯首称臣,王兄的统治便是固若金汤,不仅整个雪域都在他的手中,就连将来,凭借万千信众,逐鹿中原也是指日可待。” 宗巴仰起头,一只带血的独眼望着牢房天窗上那一线日光,神色凄凉:“那一天,亘迦果然来了。她坐在八个少年少女抬着的玉辇上,一身紫衣,戴着紫色的面纱。而王兄却要求她摘下面纱,当众为他跳一曲天魔舞,向他献上明王宝瓶,以示臣服。亘迦如何能肯?她是圣尊明王转世,是密宗的圣女,容貌不可示人,更不可双足踏在地面上跳舞。而那个宝瓶则是圣尊明王的身份象征,上面又有武功秘籍,更是绝不可能献给我王兄。 “王兄自是知晓这些,故意要令亘迦抉择,他当着亘迦的面折断雪音的手骨腿骨,继而用金针刺入雪音身上要穴,令雪音痛不欲生。雪音在亘迦面前咬紧牙关死死忍住,没有发出一声哀号。亘迦与他血脉相连,最终不能忍耐,但是王兄没想到的是,亘迦一拍玉辇腾空而起,直向雪音飞来,竟是要强行夺人。亘迦与王兄手下八大金刚苦斗上千回合,最终寡不胜众,重伤落地,而八大金刚也被亘迦一一击毙。” 柳传羽听罢白着脸赞叹:“那八大金刚应该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吧?但是亘迦当年不才十四岁?” “是啊。”宗巴也不胜唏嘘,“亘迦修行的便是那宝瓶上的内功心法,雪音想要从你口中得知的‘死生歌诀’便是那宝瓶上的武功。” “什么?!”柳传羽目瞪口呆,他心道白鸾教给他的内功心法一定有些来头,但却没想到竟然是这等神物。 宗巴接着道:“亘迦落地,雪音心痛欲死,当即要咬舌自尽,我王兄察觉得及时,一把卸下了他的下颚,而他趁机抓住王兄身上装饰用的一把匕首,往自己心口刺下。当时所有人都惊呆了,亘迦以为雪音已死,便带着重伤匆忙逃出布吉宫。” 宗巴讲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眉。 他停了很久,似乎是完全不想回忆接下来的事情一样,声音低沉地,又慢慢讲来:“亘迦作为圣女,既双足落地,又与人交手,犯下杀生之过,重重违背教旨。她重伤之后被王兄派出的高手追杀,并没有逃回寺庙,而是往城外茫茫雪原逃去。之后,整整失踪了五年。” “五年?!”柳传羽惊讶,“亘迦她到哪里去了?雪音呢?” “雪音并没有死。”宗巴说,“王兄腰间那把并不是杀人的匕首,他胸口虽然受了伤,但很快便恢复了。亘迦下落不明,王兄为了安抚密宗教众,不敢杀害雪音,而是密谋串通密宗之中几大长老,修改了当年天池幻象里的看到的预言,将圣尊明王转世的人改为雪音。王兄妄想把雪音变作自己的傀儡,好控制整个密宗……” 柳传羽听到这里,已经大致上能猜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了,于是接着宗巴的话推测道:“雪音心怀恨意,定然不甘做毂汗王的傀儡,所以暗中积蓄实力,逐渐武功高强,并且不知不觉在教中坐大,从一个傀儡娃娃,变成毂汗王都不得不忌惮的角色了。” “正是这样,而且雪音也一直没有停止派人寻找亘迦的下落,直到五年过去,终于在蜀中的一座大山里找到了亘迦。” 宗巴长叹一声:“可是天意弄人。若是当初雪音没有将亘迦找到,这之后是是非非许多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柳传羽不禁问道,“什么悲剧?” 宗巴说:“亘迦回来与雪音相见,雪音要将圣尊者一位还给亘迦,亘迦拒而不受,还要将宝瓶还给雪音。原来亘迦当年重伤落入河川,漂至藏南谷地,被一个打猎男子救起。那男子朴厚善良,对亘迦悉心照料,两人虽然极不般配,却偏偏互生情意。亘迦决心与他相守一生,做远离雪域的翠绿山川间一对平凡夫妇,打渔放牧,白首不离。” “雪音不肯?” “雪音当然不肯。他视姐姐亘迦为世上唯一,怎能容忍姐姐另有所爱。于是派人抓住那个男人,逼迫亘迦与那个男人了断关系,做回圣尊明王。雪音性格刚烈,亘迦恐他一时激愤真的动手杀害那个男人,于是只能重回密宗。虽然她表面上答应了雪音,但是心里却只想救出丈夫一起离开。姐弟连心,雪音怎能猜不到亘迦心里怎么想的?他故意等到亘迦出手救人之时,伺机一刀将那个男人杀死。原以为只要那个男人死了,亘迦便会回到他身边来,谁知亘迦虽然痛不欲生,但却仍然执意要逃走。直到后来……” 柳传羽直觉这个故事到了最最关键的部分,心脏砰砰乱跳,急忙追问:“直到后来怎么了?” “直到后来,雪音才知道,亘迦腹中已经有了那个男人的骨肉。”宗巴摇摇头,“雪音追至天魔峰下,狂怒之中使出全力,一掌击向亘迦腹部……” “那个孩子怎么了?!”柳传羽不等宗巴说完就大声问道,令宗巴有些诧异。 “……那个孩子没有死。”宗巴不解为何柳传羽忽然如此紧张,他说,“但是那个孩子生来便心脉无血,筋骨尽断。没有呼吸,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死胎。亘迦为了救活她的孩子,遂以天下至阳的两样奇药——心血草和火精晶,来喂养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虽然得以存活,不过……” “不过那个孩子要忍受热毒侵身,遍身血疮,苦不堪言。” 宗巴恻然道:“你知道……” 柳传羽点点头:“我知道,那个孩子就是丹增。”说完他闭了闭眼,心头一阵抽痛,喃喃道:“可惜我当初不晓得他竟是身世悲凉,如此痛苦……我……我当真是没心没肺……” 柳传羽被雪音一枚金针封住血脉,金针游走周身大穴,令他如同废人。他昏迷了不知几日,头脑中血管疼得如同爆裂,几死几生。过去的事情却像是决口的洪水一样,铺天盖地向他涌来。 他记得那个长着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的丑陋孩子总是被他欺负,记得一个漂亮得令他心痒痒的男孩总是对他不理不睬,记得那个漂亮的男孩总是呵护那个丑陋的孩子,还记得自己涎皮赖脸地要给那个漂亮男孩起名叫陶夭…… 他总是嫉妒丹增,嫉妒陶小夭为什么对丹增这么好,怨恨陶小夭对自己从来都不假辞色。 如今总算弄清楚了,心中百味陈杂,恨不得以头捣地放声痛哭,又恨不得敞开胸怀仰天大笑。 心中狂喜如潮水奔涌,身上的伤痛根本就一丝都察觉不到了,柳传羽躺在地上连声笑道:“白鸾,白鸾,白鸾……哈哈哈哈……” 白鸾就是陶小夭,陶小夭就是白鸾…… 陶小夭,竟然喜欢的是他的! 不喜欢丹增,喜欢的是柳传羽! 柳传羽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引开追兵,为他疯疯癫癫,分开这么多年,陶小夭终于知道他的好,开始为他挂心,为他思念,喜欢上他了! 这叫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柳传羽正笑得痴痴傻傻,这时拴着锁链的铁闸门忽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门开了,逆着光,一个谪仙般的身影步入牢房,那血红衣衫拖在地上,似乎曳着一条血溪。 只听雪音冷冷的声音道:“柳传羽,我要的‘死生歌诀’,你可背出来了?” 柳传羽此刻胸中热血激荡,对雪音的那点惧意早就被狂喜冲刷得一干二净,他决意已定,那“死生歌诀”是陶小夭教给他的,哪怕是死,他也不会说一个字给别人听。 第三章 三月初三,京师事变。 崔昊诛杀京城守备使,夺京师精锐,聚兵合围皇城。 同日,平西王于子午河奇袭岭南王大营,岭南王一夜兵溃,大理王从旁追击,白清扬七日之内南退两百里有余,直到岭南藩国的边境百岷山脚下。 岭南王暂退中原之争,一夜之间,乾坤倒转,天下局势为之一改。 时下,以京畿之地为界,地势两分,平西王处西北多山高地,易守难攻;大理王处东南平原湿地,易攻难守。平西藩与大理藩两军在京师南一百里的莫云县子午河两岸对峙,大理藩水师强盛,欲以三百大舟渡河强攻对岸大营。 京城之中又有两分,皇城之内为大理王的精兵强卫,皇城固若金汤;皇城之外是东西两校、京城守备,对皇城虎视眈眈,究竟崔昊作何打算,一时之间令人无从捉摸。 围城之中,人人噤声,京城虽无战事,但气氛却不比南面子午河上轻松多少。 原本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夫子街马王巷如今只剩下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偶有走在路上的,也是行色匆匆,没有一个敢出声,再没有人高谈阔论城外城内的天下大事了。 街上十家店有六家关了门,剩下一两家食肆,店内也一片死寂。 这一日正午,大空庙旁边的马王巷只有一家食肆开了门,厅里只有七八个单客坐着,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菜,没有一人说话,静得可怕。 小二正擦着桌子,忽然见得两个公子走进门来,一个穿紫衣的,衣衫华丽,身姿风流,面貌俊美得直让人心口乱跳。另个低着头,弯着身子,穿得也粗糙卑下,一看就是那个紫衣公子的下人。 小二忙不迭地向那个紫衣公子迎上去,“这位公子,可是用膳来的?” 紫衣公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要楼座。” 小二喜道:“好嘞!您请上!”说完侧身做一个请上楼梯的姿势。 紫衣公子一撩衣摆踏上阶梯,那个粗布衣衫的下人垂着头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那下人一抬脚,一阵很轻微的金属声音从他脚下传来,小二低头一瞧,竟看到那人的足上带着一副玄铁镣铐,中间用精铁铁链连着,他走路拖拖拉拉,身形一晃,跌在台阶上。 “哎呀,这位小哥!”小二上前将他扶起,这一碰,小二立即惊叫一声:“好烫!” 那年轻人身上如火一样烧着,小二只轻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背,手指就被灼伤了。 小二瞪大眼睛看着他:“小哥你没事吧……” 那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额上汗水涟涟,一双黑色澄澈的眼睛瞧着小二,微微一笑挡开小二的手:“多谢相助,在下只是脚滑了一下。” 小二还没答话,那个紫衣公子忽然冷声道:“爬上来!” 那个下人微微皱了皱眉,面带痛苦之色登上楼去。 小二见了,心有不忍:难不成他是个奴隶?那个紫衣公子长得虽然漂亮,但是好生冷血无情。 二楼上空无一人,中间是一个天井,天井四周的围着一圈红漆栏杆。 小二将那个紫衣公子领向二楼中央靠着天井的楼座,然后记下菜单匆匆逃下楼去。 紫衣公子坐在位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抬眼瞧了瞧站在远处,靠着柱子摇摇欲坠的年轻人,道:“滚过来。” 那年轻人仍旧靠后站着,低下头,仿似根本没听见紫衣公子的命令。 紫衣公子冷笑一声:“不自量力,蠢。” 他眉梢微微一抬,纤长的手指在茶杯里蘸了一滴茶水,轻轻一弹那滴水珠便如电射般往那个粗布衣衫的年轻人飞去。 速度之快,年轻男子连抬起眼看清水滴的时间都没有。 噗地一声细响,水滴将年轻人身后的柱子打出一个洞来。而年轻人只来得及侧头,那滴水珠擦着他的脖子打入木头。 滴水穿木,而水滴不散。那轻轻一弹指的功力,便已经令天下高手望尘莫及。躲过这一击,柳传羽身子歪了歪,噗通一下跌在地上。 那紫衣公子,正是雪音。 自雪音拿住柳传羽和宗巴嘉措之后,便将两人带至京城,雪音住在城中一座深宅大院里,院中有密宗高手戒备,逃脱自是不可能。 柳传羽之于雪音,便像是将死未死的耗子之于猜不透心思却又有些无聊的猫—— 柳传羽无论如何都不肯背‘死生歌诀’,雪音也并不着急,他一面用宗巴嘉措的性命威胁柳传羽不可自我了断,一面将柳传羽带在身边戏弄。 柳传羽跟在雪音身边,雪音时不时对柳传羽突出杀手,逼得柳传羽出招反抗。 柳传羽心知雪音的目的便是激自己用‘死生歌诀’的内功心法护体,他虽然咬紧牙关硬抵,但是紧急关头人都是凭借自己的直觉行动,一招一式之中,‘死生歌诀’的奥秘仍旧是被雪音一点一滴渐渐参透。 雪音见柳传羽跌在地上喘气,冷嘲一声:“六脉动摇,脏腑中虚。哼,没用的东西。” 柳传羽听罢火冒三丈,抬头使劲瞪向雪音:“你用金针封住我的心门八脉,我不虚才怪。” 雪音眯起眼,指尖轻轻在桌面上划着,低声慢慢吟道: “十五日中寻鬼目,水一火二木三量。” 柳传羽猛地一惊。 雪音冷笑:“绕心门八脉,过鬼目,渡天水,举木火而灵台通明。我没说错吧?” 柳传羽心道糟糕,自己刚刚那微微一动身,哪里逃得过雪音的眼睛,便是轻易又被他拆穿了一句。 雪音道:“这是第三十二句了。” 柳传羽垂下眼睛,心中暗自思量,若再这样下去,死生歌诀岂不要被他全都试探出来了?我真是笨蛋笨蛋…… 焦急无法,柳传羽遂将手指藏在身后,悄悄挪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枚黑色钝器从他袖中向雪音电射而去,雪音眉梢一跳,微微冷笑。只见他衣袖轻挥,那暗器便一转头向柳传羽飞去,柳传羽闷哼一声,捂着额头倒在地上,一枚铜扣叮咚落在他面前。 雪音冷声道:“不准装晕。” 柳传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雪音接着道:“我正好饿了。你若还躺在地上装晕,我便教人把你身上的肉片下来做菜吃。” 柳传羽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爬起来,揉着肿出一个大包的额头,垂头丧气。 雪音瞧他半晌,冷不防问道:“亘迦为何收你为徒?” 柳传羽抬头白了雪音一眼:“关你屁事?” 雪音凝视着柳传羽,幽幽道:“你这样呆头木脑的凡人,怎么配做她的弟子?” 柳传羽捂着头哼声道:“这世界上原本就没有什么配不配的,有缘便相聚,无缘便分离,我师父说过,我遇到她是天意,命中注定她便是要收我做徒弟的。” 说罢,得意洋洋地斜眼瞧向雪音。言下之意,亘迦和他没有姐弟缘分,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 雪音听罢,长睫低垂,瞧着杯中的茶水定定出神。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几个人提着衣摆走上来。 为首的一人穿着黑色锦袍,衣袍上隐隐用金银丝线绣着麒麟白鹿,腰佩翠玉剑,颈悬紫金石,一看即知贵胄非凡。 那人走到雪音面前,一聊衣摆跪下道:“属下参见毗沙门天。”身后三四人亦随同跪下。 柳传羽立即“啊”了一声。 毗沙门天王?! 他瞧向雪音,原来雪音就是毗沙门天王!那个日晖使者就是他的手下…… 雪音道:“定王……”话还没说完,柳传羽又“啊”了一声。 定王?! 那个黑袍男人抬起头来打量柳传羽,柳传羽也打量着他。 定王不就是大理王? 那个跟平西王、岭南王逐鹿中原的大理王? 雪音嫌柳传羽烦人,皱了皱眉,柳传羽张开嘴刚要说话,雪音轻拍桌面,一只筷子跳起来向柳传羽飞去,打在他的肩颈穴道处,柳传羽动了动嘴唇,结果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气得只能狠捶栏杆。 雪音接着向黑衣男子道:“定王,渡河之事,如何?” 大理王道:“属下已部署妥当,只欠主上一声令下。” 雪音颔首道:“今夜子时。” 大理王道:“属下得令。”略一低头,大理王又道,“敢问主上可还要留在京城?属下只怕今夜子时一战过后,崔昊便会和平西王……” 雪音一抬手:“不妨,皇宫之事已毕,本尊已命日晖使者带幼帝暗自出宫,今夜你只管渡河攻城,我自会离开京城。” 大理王俯首抱拳:“属下遵命。”说完起身,带着随从几人向雪音告退。 大理王走后,雪音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点菜,柳传羽被雪音点了穴道,不能说话,也不能走动,只能在一旁干看着,手指将栏杆挠得吱吱作响。 雪音略有所思地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道:“柳传羽,你若愿意拜我为师,我便将你心脉上的金针取出,并且教会你天下第一的武功,如何?” 柳传羽怔住,不明所以地瞧着雪音。 收他为徒?为什么? 不论雪音在想什么,柳传羽本想掷地有声地大喝一声“你做梦”,可惜发不出声音来。 雪音轻笑一声:“你不用出声也无妨,我知道你要说不。” 说罢解了柳传羽的穴道,站起身走下楼去,留给柳传羽一个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背影。 柳传羽觉得莫名其妙。 柳传羽听见他低声自言自语:“我一直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既然冥冥之中俱是天意,那我与她同生一朵白莲之上,一气同枝,一脉相连,难道不该是同生同死的么?” 那个“她”自然指的是亘迦。 柳传羽瞧着雪音翩若惊鸿的身影,与记忆中亘迦的背影重叠起来,心中蓦然生出几分怅惘,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柳传羽跟在雪音身后走下楼梯,迎面又有两个人走上来,其中一个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白色纱笠遮住面目,另一个穿着皮毛大氅,镶着一圈黑色羽毛边的风帽罩在头上。 柳传羽停下脚步。 那个戴着白色纱笠的人也停下脚步,两人一上一下,柳传羽心里微微有些奇怪,偏过头去看那白衣人身后那人,好生面熟! 黑色的羽毛拥簇下,那人脸色白如新雪,一双带钩的狐狸眼,阴柔有余,英气不足。他曾在文仙府上见过此人一面。 崔云梦…… 柳传羽大吃一惊,连忙扭头看向白衣人,身形与文仙不差,柳传羽急于求救,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道:“文小仙仙……” 那白衣人被他叫了一声,略微怔忡。 前方雪音又回过头来,看了柳传羽一眼,柳传羽吓得顿时放开白衣人的手腕,心想自己真是急得糊涂了,这岂不是要连累文小仙仙?于是匆匆忙忙扭头跟上雪音,雪音淡淡扫向白衣人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出门去。 待雪音柳传羽两人离去,崔云梦向白衣人道:“那个紫衣人武功深不可测,六殿下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白衣人的目光在纱笠后凝注良久,转过身往楼上走去,淡淡道:“密宗毗沙门天王。” 第四章 子午河凌波渡一役,大理王兵马西渡,平西王退至君和关。 次日清晨,京城守军大开丹凤、玄武二门,崔昊将平西王大军引入京师。晴妃携幼帝逃出皇宫。午时,平西王攻入皇宫,取金玺奉于先帝第六子。 此时,柳传羽已经随着雪音离开京城,车马行至京城南面一片山林中,忽路遇阻碍,数十棵参天大树倒在路中央,拦住车马的去路。雪音坐在马车里,撩起帘子来往外看了看,一个番僧打扮的仆从手捧一方蓝绸走过来,将蓝绸递给雪音:“主上,这是用暗器钉在前边拦路的大树上的。这是暗器。”说罢又将一枚银色的钢羽呈上。 雪音捻着那枚暗器瞧了瞧,又扫一眼那蓝绸上的字迹,冷笑一声,“既然有人邀约,那便不得不会会了。”那仆从问道:“主上要去哪里?” 雪音放下帘子,“君和关。” 君和关是鹿鸣原通往南方的要塞,关口横跨甘谷设立,甘谷则是南北相连的一条要道,直通京畿,君和关卡住甘谷要塞,天然险峻,易守难攻。 甘谷往南有一城镇,乃是当年镇远大将军西征幕府所在,故名镇远县。雪音的车马行至镇远,柳传羽坐在马车里,雪音坐在他对面,手中把玩着那枚钢羽。 柳传羽认得,那钢羽原本是亘迦的配在衣上的饰物,心中不禁暗暗揣摩那邀约之人是谁。 忽而雪音转过身瞧向柳传羽,问道:“亘迦是怎么死的?” 柳传羽一惊,淡淡道:“我只听说她进皇宫没多久便死了……” “是么。难怪我多年来费了无数心思,怎样也找不到她,原来她早就死了。”雪音神色仿佛漠不关心,“当年在重王山颠,她被密宗三天王围攻,勉强逃脱,想必已经受了重伤。毂汗王重兵围攻重王山,我当时没来得及……” 柳传羽说:“不过后来先皇领兵击退毂汗王,亘迦应该是那时候被先皇救下,然后藏进皇宫里。” 雪音道:“她是想在皇宫里,即便她死后,丹增也不会轻易被毂汗王追杀……”说罢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抚摩着一个白骨嵌成的杯子,“不过不用担心,毂汗王已经死了。” 柳传羽瞧着那个人骨制成的杯子,为他的语气微微打了个冷颤,“你会对丹增怎么样?” 雪音并未答话,那冷如寒冰的眼神看在柳传羽眼里,柳传羽心中明白,他是决不会放过丹增了。 马车在一座临湖的山庄旁边停下,柳传羽跟在雪音身后下车,迎面就看见逻珊碧虏二女站在大门前,柳传羽大吃一惊,碧虏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柳传羽心领神会,默默站在雪音身后。 逻珊上前道:“恭迎毗沙门天王,我家主人正在庄中等候。” 雪音走进大门,柳传羽却站在原地不动,雪音回头道,“你也跟进来。” 柳传羽皱起眉,看向碧虏,碧虏微微向他点了点头。 柳传羽跟雪音走进山庄,庄中空无一人,绕过石屏,只见一个偌大的庭院,院中怪石假山林立,几株翠树,琼花盛开。 柳传羽一走进院中,立即咦了一声,低头一看,脚下净是雪白的沙粒。 雪音也停下脚步,负手傲笑:“玉树琼花阵?我正想领教。” 话音刚落,四方假山位置开始快速移动,面前树影漂浮,重重叠叠,空中琼花香气蔓延,如梦似幻,只让人分不清真实虚假。 雪音抬起手,手中一把纤长玉剑直指前方。 柳传羽站在雪音身后,眼中映照园中无限幻影,心中如有电光闪过,雪亮通明。 玉树琼花阵…… 十多年前,重王山颠,柳传羽和陶夭便也是在这样一地银沙的混元阵法中比练武功。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那穿白衣的少年总是从须臾闪过的树影之后如一只蝴蝶翩跹飞出,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这里,柳传羽嘴角噙笑。 陶小夭……柳传羽的武功总不如他,每每被陶夭杀得狼狈不堪,然而他们却每天每天都会在这阵法中斗上两三个时辰,乐此不疲。 现在一想,原来从那时候起,陶小夭对自己便是有情,若非有情,又怎会愿意日日陪伴自己,而不觉的厌倦? 柳传羽眯起眼看着园中错综复杂运转的山石树木,心中微微一笑。 再没有谁比柳传羽更知道这阵法的虚实奥妙。 当年毂汗王和密宗高手围攻重王山,亘迦重伤,柳传羽和陶夭带着丹增便是躲入这混元阵法中,才能甩开追兵,当年重王山上那一方银沙池,长宽各一百零八步,其中九九八十一株琼花树,四十九方白玉山石,布在沙池中,按照先天阵法,二十八宿的轨道运行。 只要人一入其间,立即便会迷失方向,那重重的树影石影惑乱视线,对知晓阵法的人来说,一面可以隐藏自己,一面可以将迷在阵中的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柳传羽微微打量园中,长宽各十九步,比之当年重王山上的小沙海远远小去不知几多,他只消眨眼的功夫便看出了阵眼所在,当下聚精会神,只待发难的时机。 正此时,几道白练从天而降,四面院墙上跃出八个手持白练的女子,占据了八个命门方位,手中数道白练向雪音围去。 柳传羽看准机会,急忙向一株移过的琼花树后闪去,雪音一见,顿有所悟,清喝一声:“原来如此!”手中玉剑将白练纷纷劈开,伸手便向柳传羽拿来。 柳传羽在这阵中如入水的游鱼,无比灵活,借着重重幻影,在玉树山石之间左躲右闪,虽然使不出武功,脚上又拴着铁链,却偏偏让雪音碰不到他。 正待此时,那脚下的银沙也开始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整个沙池旋转着好像要往中间坍塌而去。柳传羽见状立即跳上一座山石。雪音足下虚空,无法借力,只好使出轻功踏上一株琼花树,哪知只要他足尖刚一踏上树梢,那棵树便开始旋转着往沙池中沉去。雪音立即长袖一展,飞身而起跃到另一株树上。 与此同时,那八名站在围墙上的女子又使出银钩锁链向雪音攻去,雪音不得不分神同时应对那变幻莫测的阵法和八名女子的合攻。 便是在这一个间隙,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墙外飞来,足尖在柳传羽身边轻轻一点,柳传羽只觉得手臂一轻,被他拉着从山石上飞起,那人带着柳传羽,在玉树琼花阵中翩跹几个跳跃,便踩着山石树枝穿过沙池,跳上对面的屋檐。 他虽然头罩白色纱笠,这次柳传羽却心如明镜似地知道他并非文仙,心脏激动得如擂鼓一样,怦怦乱跳。 柳传羽抓着他的手,刚要说话,那人便道:“待会再说,先脱身。”于是携柳传羽离了庄园,一路轻功疾奔,直至一条河边。 柳传羽随白衣人走向渡口,那里已有一条船停在岸边。白衣人走过去解开绳索,跨上船,回头对柳传羽道:“快上船。” 柳传羽站在接舷板上,瞧着白衣人回头顾盼的模样,眼中几乎要有一股热泉涌出。 “白鸾……”他低声念了一句,趁那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几步冲上去,双臂一展将人抱在怀里。 “你干什么!”白衣人被他一抱,慌了神,两人站在不大的船上,船身被柳传羽大力撞得左右摇晃,柳传羽站不稳,于是将人抱得更紧。 白衣人稳住身形,使劲将柳传羽推开一段距离,尴尬道,“你这是做什么……” 柳传羽笑笑,伸手掀开他的纱笠,眼神柔柔地望着那人俊美的容貌。 “总算见到你了。” 柳传羽莫名的笑容令白鸾心生疑惑,他打量着柳传羽的神情,皱眉不语。 柳传羽笑道:“白鸾,你刚刚穿过玉树琼花阵的那七步‘蜻蜓点水’,是从我这儿偷学的吧?” 白鸾一怔。 柳传羽又道:“当初你明明几十个回合就能将我打败,为何每天都愿意跟我比斗一整个下午?” 柳传羽见白鸾那双狭长漂亮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大,心中不知怎地,竟然能完全明白白鸾此时的心境。他向白鸾走近一步,白鸾就往后退一步,柳传羽轻轻一笑:“白鸾,其实我不是一厢情愿的,对吧?” 白鸾退到船舷边,退无可退,于是垂下眼睫,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柳传羽道:“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是陶夭,你就是我喜欢的人。” “……” 白鸾虽未回答,但柳传羽却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内心的起伏动摇。 柳传羽走到他面前,手抚上他的脸:“陶小夭,陶小夭……当初我关上石墓的机关时,曾经跟你说,要是我活着回来,把刀还你,你就要做我媳妇,这话你还记得吗?” 柳传羽捧着白鸾的脸,白鸾觉出那双手的微微颤抖,低声问道:“柳传羽,你都想起来了?” 柳传羽不答,只是重复着又问了一遍:“陶小夭,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白鸾被他逼问,脸上浮起一丝羞赧:“你……你怎么就只记得这一件事。” 柳传羽见他面泛桃花,那一抹羞红飞在眼角,令那无双俊美的容颜染上几分妩媚之色,不由心中瘙痒。脸上仍旧摆出认真的神情,凝视着白鸾的眼睛道:“这事情对我最为重要,你要是愿意做我媳妇,我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白鸾见他语气并非玩笑,细细咀嚼那个“别无所求”,忍不住心潮起伏。 想起柳传羽当初为救他和丹增,放下石墓机关,然后独自引开追兵,落得重伤濒死。白鸾抬起长睫,凝视眼前人憔悴的脸,一想他这些年受的苦痛折磨,心里不禁为他疼痛起来。然而叫他答应柳传羽那没脸没皮的要求,白鸾却又是死也开不了那个口的。 辗转无计,脸上尴尬更浓,白鸾说不出话来,只能抬手覆在柳传羽捧着他脸颊的手上,轻轻握紧。 双手交叠,柳传羽一愣,心中电转般明白过来,一阵狂喜挂上眉梢,他低低地唤了一声:“陶小夭!”然后便要去亲吻白鸾。 白鸾一惊,下意识地侧脸躲开,柳传羽抓住他的双肩道:“陶小夭,起先你有胆子咬我的嘴,现在怎么还扭捏起来。” 白鸾被他说中旧事,不好意思再扭头,柳传羽凑上脸,将双唇轻轻覆上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两瓣浅浅的水红。 四唇相接,两人都犹如被烫了一般地颤抖了一下,柳传羽搂住白鸾的腰肢,感到白鸾也轻轻抱住他的后背,只觉得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醉死在这一池春水里了。 白鸾将柳传羽从雪音手中截出,两人乘舟顺流而下,一直往君和关而去。 一路上,船舱里只有柳传羽和白鸾两人独处,更让柳传羽心花怒放。 白鸾将柳传羽脚上锁链劈开,又查看了柳传羽的伤势,眉间轻轻蹙起:“柳传羽,你心脉里埋了一根金针,我也无法运功逼出。到了君和关,我再将《髓经》七十二言心法教给你,然后你我两人合掌运气,可以将金针从口中催出。” 柳传羽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事情不用着急。陶小夭,你还没答我,为什么一开始见到我,你不肯告诉我你就是陶小夭?害我误会这么久。” 白鸾轻轻别开头:“丹增跟我说,你在容王府上许多年,已经移情别恋,喜欢上文世子……” 柳传羽听他语气幽怨,心中反而越加欢喜,他美滋滋地抓起白鸾的手,道:“陶小夭,文仙曾说过我多情却寡幸,丹增也骂我见一个爱一个,现在想来,原来不是冤枉我……” 白鸾听到这里,美目一瞪:“你!”便要甩开柳传羽的手。 柳传羽赶忙用力握紧白鸾的手,一根根掰开那纤长的手指,将自己的手指交叉进去,他笑眯眯道:“你听我说完,我知道自己有点没心没肺,没事就爱招惹别人,但那是我性格所致,我生来就油嘴滑舌,你叫我改我也改不了了。但是陶小夭,这世界上若还有什么能教我蹈死不悔,这一辈子,就连下一辈子也忘不了、放不下的,那便只有你一个,从来,只有你一个……” 白鸾听罢,静静地任由柳传羽交握他的手,双目低垂不语。 柳传羽见他眼中隐隐地像是含着水光,心里也是一阵柔柔疼痒,手里加上气力,一字一顿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语毕,一双泪珠从白鸾长睫下滑出,落在两人交缠的手指上。 柳传羽接着又说:“陶小夭,别去君和关了,别管这些天下纷争。我们去昆仑山雪脂峰吧,我欠你一匣桃花覆雪,你还记得吗?今后我们便在雪脂峰下,做一对无名无姓的牧马人,一辈子逍遥自在地生活,好不好?” 白鸾抬起头,眼中微微颤抖,似是激动,又似是忧伤难过,他轻声道,“可是丹增……” 柳传羽道:“我们也带上丹增,我会想办法找到‘凤髓’,然后找宗巴嘉措帮忙,若能治好丹增最好,就算治不好,我们一辈子照顾他。只要能跟你平平安安在一起,不管做什么我都愿意。” 白鸾静静瞧着柳传羽的眼睛,许久,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微笑,他倾身在柳传羽唇上吻了一下:“好。” 第五章 舟行不过半日,傍晚时候,白鸾与柳传羽便穿过峡谷,前方青山高耸,君和关已在眼帘之内。 小舟漂行到水流平缓处,岸边只闻一声马嘶,白鸾掀起帘子走出船舱,只见岸上站着一青衣人,一青花马,船还未靠岸,岸上那人便殷勤地拱手向白鸾一礼。 小舟靠岸,青衣人快步走向船舷,见白鸾下船,连忙扶住白鸾的手,那热乎劲,看得柳传羽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白狐狸?” 白清扬一侧头,瞧见白鸾后面跟着的柳传羽,嘴一咧,“小太监?” 柳传羽怒:“你才小太监!”又见白清扬仍亲昵地执着白鸾的手,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分开两人,拉着白鸾往前走去,心想我媳妇的手,怎么能让你随便拉拉扯扯。 白清扬跟在两人身后,刷地一下展开扇子,瞧着柳传羽气鼓鼓的样子,嘿嘿笑道:“白鸾,他日神仙眷侣纵情山水,不要忘了常来瞧瞧我这个故友。” 柳传羽听了,回头哼声:“谁是你故友,自作多情。” 白鸾见柳传羽一副护雏母鸡的样子,对白清扬十分防范,暗道这人还是孩子心性,不由会心一笑。 三人向岸行去百步,路边林中有一茅亭,白鸾走入亭中,柳传羽心下疑惑,也跟上去,只见亭中有一方石桌,桌上凿出横竖经纬,乃是一方棋盘。 白鸾在桌边坐下,白清扬摇着扇子,乐呵呵地坐在白鸾对面。 柳传羽不知他们有什么约定,不太高兴地往旁边的栏杆上一坐,抱臂观望。 白鸾道:“二殿下总不是找我下棋来的吧?” 白清扬一合扇子,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帛,铺在桌上,展开。 那方丝帛中央嵌着一块牛皮地图,地图中央两山对峙,三江汇流,正是君和关。 白清扬用扇子在图上划出一条道道,分开铭江、天水,道:“容王之兵陈于含宕南岸,岭南水师最为强盛,我自南下后,日日参详岭南水师,其大船快帆,精良水勇,不出七日,尽可兵临君和关下,于铭江、天水之间拉开一道棘栏。” 白鸾沉思片刻,道:“既如此,五月初五,容王可否发兵?” 白清扬拍扇一笑:“文世子果然厉害,猜得一点不差。五月初五甚好。” 白鸾颔首:“后日平西王于北山出兵,直下君和关,于大理王会战鹿鸣原,鹿鸣原南临天水,大理王凭江扎寨,届时便由岭南水勇断其后路。” 白清扬望着图中君和关与铭江的天险之势,沉吟片刻道:“此一战,若不能全歼乱党,日后难有太平宁日……”说罢,望向白鸾,脸上是少有的沉静肃然,“平西王与岭南王累世不合,而今之战,大理王部下七郡一十六藩,兵勇二十万,平西王有五万铁骑,而岭南王只有两万水师,若不能同心同敌,此战必败。” 白鸾神色淡然:“白清扬,这天下之争,与我早就没有一点干系,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白清扬眉梢一挑:“你当真?” 白鸾道:“当初太清殿一场大火,便是先帝默许白氏子孙只留一人,在云霄殿密道里我就与你说过,我并非先帝六子。栖身皇宫,假借皇子身份,是从人之愿,情非得已。这件事情,我已经与韩琦说明了。” 白清扬面露诧色:“韩琦?平西王世子?” 白鸾颔首:“不错,中原之外二十四藩王中,唯一对先皇忠心耿耿的便只有平西王韩世初,如今韩世初知晓你是先皇唯一子嗣,即便他与容王不和,为着白氏江山,他也知道什么事情当做。” 白清扬缓缓点头。 白鸾说罢起身,长袖在桌面一扫,将图纸卷起,向白清扬道:“此一战后,我便离开中土,人心难测,天道无亲,这江山两字,就凭你担待扶持了……保重。” 说罢合袖一礼。 白清扬愣在原处。白鸾对他如此殷殷相告,简直令他受宠若惊了。之前他一直以为白鸾所说的系心天下之外是骗人的,原来他真是打算将这一方金玺,万里江山抛向一边…… 那个总是淡淡蹙眉,对庙堂之事毫不关心的六皇子,原来真的不过就是皇宫之中一个寄客而已。 那个总是以一盘棋,一杯茶默默迎接自己的弘明殿主人,原来真的不过就是等着跟自己下一盘棋而已。 想到这里,白清扬展开扇子掩着嘴,哈哈大笑两声:“妙哉!妙哉!江山这东西,可不就是无趣的很!” 白鸾的身影在林间道上渐行渐远,身后乖巧地跟着一个又呆又好玩的柳传羽,白清扬看在眼里,眉梢眼角含着笑意,竟然忍不住对白鸾生出几分羡慕来。 与白清扬别后,白鸾与柳传羽回到君和关下,守关将领一见白鸾,吓得屁滚尿流地连忙冲下来将六皇子迎入关去。 君和关左右都是高山,石壁陡峭猿猴愁攀,关口屯驻着重兵,关下一点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太阳高高升起,正午将近,雪水在山石的缝隙中汩汩流淌,山谷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柳传羽随白鸾穿过营寨,径直走向白鸾的住所,白鸾屏退屋中伺候的侍从,然后闭门,让柳传羽与他相对坐于榻上。 白鸾向他道:“行功时热力外溢,以免心浮气躁,将外衣解了。” 柳传羽一听,脸色立即变红。 白鸾知道他想多了,只笑一笑,将外衣解开,盘膝坐在他对面。柳传羽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时不时瞟向白鸾中衣领口,沿着那白皙细腻的脖颈往下看去,只能隐隐见到一小块锁骨间的肌肤,还未运功,便开始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白鸾见他这种时候也能犯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手指一弹,一道气流打在柳传羽眉心,柳传羽痛得哎哟一声,这才回过神,发现白鸾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大感尴尬,慌忙收敛心神,解了外衣与白鸾对面而坐。 白鸾道:“昔日佛祖树下冥思,腹中饥饿,有一白孔雀衔来花果,喂食佛祖,佛祖感念白鸟投食之恩,于是将修习不死之身的心经说与白孔雀听,这经文的内容,就是《髓经》。不动明王的宝瓶上刻有两篇经文,一篇是《大德缘通经》,当初托莲女就是偷练了《大德缘通经》才致走火入魔……而另外一篇,就是《髓经》。” 柳传羽灵机一动:“你交给我的‘死生歌诀’其实根本不是《玉函经》里的内容,而是《髓经》里的心法?” 白鸾点头:“不错,我当初怕你说漏了嘴惹上性命危险,故而假托《玉函经》将心诀教给你。《髓经》分为里八阙和外八阙,‘死生歌诀’是外八阙,十几年前亘迦就教你过,如今你应该终于融会贯通,现在我将里八阙说给你听,你随我一同调息。” 柳传羽应声闭上双眼,双手推出与白鸾并掌,排除杂念,耳边白鸾一字一字念出心经,柳传羽随着白鸾口诀,运转体内真气,不知不觉中,感到胸腹四肢之中另有两股隐隐的寒热气流涌现出来,时而交融,时而分散。他心知这便是合生万物的阴阳炼化之气,这两道气流顺着手掌流入白鸾体内,一个周天之后又从白鸾体内返回,两气此消彼长,阴阳互生,越来越强。 柳传羽抖擞精神,心中欢喜,不出两个时辰,原本被金针封锁得一点也不剩的内力渐渐增加,渐渐充盈。 白鸾和柳传羽两人从一回君和关起便闭门不出,自正午一直练到夜幕降临,不眠不休,也不疲倦辛苦,只觉得世间万物皆在意念之外,脑中空茫一片,好似进入了太虚幻境,耳中梵音袅袅,眼前烟雾茫茫,不知今夕何夕。 一夜过去,直到第二天天明,日光从窗外照到榻上,柳传羽才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一睁眼,正见到对面白鸾合掌收功,额上挂着几滴晶莹汗水,柳传羽心里一疼,正要抬手去给他擦汗,白鸾张开眼睛,按下他的手道:“你先别动。将金针从口中逼出来。” 柳传羽听罢,闭上眼沉下心在体内寻找,一昼夜的运功令他好似在体内长出一双眼睛来一样,敏锐非常,不会功夫便察觉出那枚金针所在。体内气流也完全在他的意念控制之下,只消一个念转,他便感到一道凉凉的寒流从喉中浮起,张开嘴,将一枚细如牛毫的金针吐在手心。 白鸾一见,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柔柔一笑,柳传羽一时看得呆了,那笑颜竟是要比初春桃李还要明媚上好几分…… 正此时,外间忽然传来人声,继而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他昨日便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然后又听见逻珊道:“小主人,你先等等……” 白鸾眉间一蹙,立即起身披衣,往外间走去。 柳传羽心中不安,想到丹增一直以来对自己种种憎恨不满的缘由,也赶紧跳下床榻,追着白鸾跨出门去,一出里门,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中衣,连连暗道糟糕。 丹增站在屋里,见白鸾和柳传羽一先一后走出来,而柳传羽竟只穿着中衣,脸色好比五彩染坊,先是青白,而后怒火中烧,连眼睛里都浮现出血色来:“你们……你……” 丹增看向柳传羽的眼神,从前柳传羽还能傻乎乎地误以为是恼羞成怒,此时他心里清楚明白,这是完完全全的、恨不得杀了他的意思了。 白鸾神色如常,他见丹增被逻珊扶着,于是走过去,掀开他遮面的红绡看了看他脖颈,然后道:“丹增,你没有服心血草。” 丹增挥开白鸾的手,一手揪住白鸾衣襟:“你还记得管我的死活?”说罢指向柳传羽,“你不是让他走的么?为什么又找他回来?” 白鸾扭头看了柳传羽一眼,柳传羽点头回到里间去,他听见外面丹增和白鸾继续争吵了几句,叹口气,穿上外衣。 等柳传羽再走出房间,丹增和白鸾已经走了,逻珊在屋里,柳传羽问她:“丹增不肯服心血草?” 逻珊点点头。 柳传羽说:“他在哪边?我去看他。” 逻珊皱起眉,犹疑道:“这样好吗?小主人他……” 柳传羽道:“纵使不好,我也不能当做事不关己。” 逻珊道:“也罢。”于是领着柳传羽走出屋子,往寨中另一边简陋小楼而去。 那小楼临时搭建,不过两层,柳传羽刚一上楼就听见丹增和白鸾的说话声,房门并未关上,柳传羽就站在门口,见丹增坐在床上,背靠枕垫,白鸾正端着药,用勺子细心地一口一口喂他。 用完药,白鸾将碗勺放在一边,丹增道:“你已经将事情都交给韩琦了?” 白鸾应了一声。 “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要中原人的江山?” “嗯。” “那……毂汗王真的死了?” 白鸾点头证实:“确实死了。” 丹增双肩颤抖,低下头,发出微微的呜咽之声,白鸾将他搂进怀里。 丹增靠在白鸾胸口,戚戚然道:“鸾儿,你要丢下我跟他一起走吗?” 白鸾轻轻抚着丹增头顶:“我带你一起走,我们去西域,去找‘凤髓’。” 丹增道:“我不要,鸾儿,我不要你跟他在一起,我讨厌他……” 柳传羽站在门口深深叹息一声,然后扭过脸向逻珊示意,逻珊转身去了。 柳传羽走进房间,白鸾听见声音,并未回头,而是对丹增说:“丹增,我自幼孤身一人,没有父母兄弟,更没有亲人友人,还未记事便被人送上雪山做了活祭,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直到天魔峰遇劫,我凑巧存活下来,被你母亲收为弟子,此后便有了归宿。亘迦与我恩重于山,你孤弱无依,她迦临终将你托付与我,我自小就把你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看待,即便不是为报答亘迦的恩情,也决不可能弃你于不顾……” 丹增听罢,双臂紧紧抱住白鸾的身子,心痛难抑,瑟瑟颤抖。 白鸾继续道:“但我并未与你说过,自出生以来,我从未有一件事情是心之向往,开心愉快。被送上天魔峰,是被人挟持,无力反抗;随亘迦习武,是师恩难却;后来亡命天涯,躲入皇宫,又是性命所迫,身不由己;直到亘迦死后,为了在皇宫中有一己之地,假借皇子身份,也是受先皇恩遇,为避一时之祸端……直到如今,我回想起来过往种种,唯有和一人在一起时,我才是真正地轻松、快乐,哪怕周围疾风苦雨,惊涛骇浪,只要与他一起,便觉得一切磨难总会过去……” 丹增听他这般诉说,靠在白鸾胸口低声道,“真正地轻松、快乐……你说的,就是那个大混蛋,大白痴,是不是?” 白鸾轻轻“嗯”了一声,“他虽然有点呆,又有点顽劣油滑,但却是一片赤子之心,天然纯挚,只有他在我身边时,我才是真心实意地欢喜……” 柳传羽站在两人身后,听罢白鸾的话,身上一股暖流四处奔荡,激动得如风中树叶一样扑簌簌颤抖起来。 丹增自白鸾怀中抬起头,看向柳传羽,他脸上面纱已经取下了,雪白面上那些可怖的红色瘢痕竟然褪去许多,变得漂亮起来。一双乌沉沉如星子如湖水的凤眼娇媚地泛着红,噙满泪水。 柳传羽见丹增这种神情,对他怀有的无数歉意哽咽心头,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期期艾艾道:“丹增……我……” 丹增一闭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默默重复着白鸾的话:“真心实意地欢喜……真心实意地欢喜……” 语罢良久,他扭过头对柳传羽道:“我与你没什么可说的,你们要去哪里就去哪里,何必管我。” 第六章 丹增说完,白鸾已知晓他的心意,并无一句多话便离开房间,将柳传羽留下。 是夜,白鸾传韩琦入关商议隔日攻伐大计,秉烛夜谈,通宵不眠。而柳传羽则案前塌后地为丹增端药递水,心中愧疚,只是默默地服侍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丹增只不理他。 夜深以后,丹增咳了一阵便沉沉睡去了,柳传羽坐在榻边,望着丹增瘦弱至极的脊背,眼前渐渐浮起丝丝水汽。 模糊的视线里,他又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在山中玩耍,半人高的苜蓿开满了大山包围中的野地。 可恶的小传羽趾高气昂地抓住了丹增一只细细的脚,丹增拼命用力甩开他,爬进苜蓿丛里,传羽看着缩在紫色的草丛里瑟瑟发抖的小不点,非常恶毒地说:“不用躲了,你逃不掉的,你这个丑八怪。” “你才是丑八怪!”苜蓿草丛动了动,小不点爬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传羽哈哈大笑,心里舒畅了许多。他故意扯开嗓门对着田野大喊:“丹增是个丑八怪!没人喜欢的丑八怪!”柳传羽那令人讨厌的声音在开满苜蓿的原野上一遍遍的回响。 丑八怪…… 那个时候,丹增只能躲在草丛里默默哭泣吧? 柳传羽卯足劲耻笑打击他,唯有陶夭对他关心爱护,也难怪丹增如此恋慕陶夭了。 幼年时候,陶夭也是这样照顾丹增,丹增病得重时,陶夭便会伴在他床边为他解忧,陪他说话,直到半夜。那时的自己只觉得因为丹增的缘故,陶夭对自己疏忽冷淡许多,往往对那个容貌丑陋的孩子心生嫉恨,寻隙便要作弄嘲笑他。 丹增那时候不明白柳传羽为何对他那样刻薄,只道柳传羽总是叫他丑八怪,必定自己是生得十分丑陋、令人嫌恶,为此一直心伤不已…… 夜里丹增发了热,在床上辗转反侧,阵阵抽搐,柳传羽守在床边,连忙为他输入真气,痛苦稍缓。半夜过去,柳传羽忙得一头大汗,丹增的情况才略有好转,背过身去面向里侧睡着。 柳传羽听他呼吸绵长平缓,知他并未睡去,只是仍旧与他气着。 望着丹增的背影,柳传羽犹豫良久,最终还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丹增还是不与他言语。 柳传羽踟蹰着,低声道:“我从前总是欺负你,是因为那时候陶小夭对你爱护有加,我心中委实嫉妒吃醋,对你十分地不好,我,我现在是万分后悔的……” 丹增没有回答,但气息微微有些转急,柳传羽便继续道:“从今往后,我会用尽全力向你赔罪,给你寻医问药,换你原谅。哪怕要花一辈子时间,我也会好好照顾你……” “我不要!”丹增背对着柳传羽,瘦弱的身子裹着被子,渐渐蜷缩成一团,声音哽咽,“我不要你照顾,也不要你为我寻医问药!” 丹增自幼长大,从未有一日脱离过药石针灸,处处需要他人照拂看护,一生不得自由自在。 他虽然性格强横,然则内里却柔软脆弱,唯有白鸾,是他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他可以尽情依赖倚靠。 柳传羽虽然怜悯丹增悲苦,却不晓得他心中伤口所在,直说自己打算一辈子照顾丹增,何曾明白丹增最不愿意地便是被他照顾,受他恩惠,变成他的累赘。 柳传羽听见丹增埋头在被子里,隐隐透出饮泣之声,心急之下说不出任何好话,只能讷讷地立在一旁。 丹增捂着头哭了一阵,忽然又从被子里探出头,声音嘶哑道:“柳传羽,我要你一辈子也不能和鸾儿在一起,你答不答应?如果你答应,我就原谅你!” “这,这……”柳传羽一脸惊讶,为难片刻后,攥紧拳头道:“我没法答应。我这一辈子唯一就喜欢陶小夭一个,若是不能跟他在一起,那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哪怕你一生都不原谅我,我也不要与他分开,我就一生都给你赔罪好了!” 丹增听罢,静静地顿了一会,然后忽然埋首枕中,大声哭泣起来:“你凭什么说你一辈子就喜欢他一个,你是坏蛋,是花心鬼,你明明说忘记就忘记,又喜欢上文仙,你才配不上他……” “那是……那是因为我不记得……”柳传羽被丹增叱得不知作何解释,心里憋了一股气,大声道,“即便是我不对,但我果真对他是一心一意,永远不会变。你信不信都没有关系,反正一辈子过完了,自然就见分晓。你硬要逼我跟他分开,我难过,陶小夭也会一样难过!” 说罢这话,柳传羽转身走出门去,气呼呼地将门用力摔上。 一声砰然巨响后,丹增反倒止住了眼泪,躺在床上,默默地望着帐顶出神。 从丹增歇息的小楼出来,柳传羽心潮难平,只觉得一股又痛又恨的情绪冲撞胸口,无法释怀。 丹增痛苦哭泣,白鸾黯然神伤,柳传羽既恨自己当年对丹增留下许多伤害,也恨自己无法解开丹增对白鸾的苦涩情结。 月满中天,君和关营寨中寂静得没有一丝响动。 心中烦躁不堪,柳传羽在山边寻得一块空落大石,盘膝坐于石上,沐浴着清冷月光,期望通过调息运气来平静心神,心中将白鸾教给他的里八阙七十二言真诀默默念来,不过片刻工夫,就将诸般愁绪烦恼抛诸脑后。 若干周天下来,天光已经曦白。 日出时分,轰隆的巨响震彻山谷,柳传羽这才被惊得睁开眼睛,匆匆收功,还未从大石上爬起,便被一阵连续的地动山摇晃得跌倒在地,紧接着,就听见如潮的喊杀声从君和关北山传来: “巴彦腊拔部炮攻入谷!” “铁狼骑,冲啊——!!” 火炮的声音从君和关外传来,柳传羽心中一激灵,这是平西王的大军?开始了? 前日里,白鸾和白清扬只不过云淡风轻地在地图上指指画画,柳传羽并未将他们议论的事情放在眼里,如今感受到这天崩地裂的阵势,他也不由得肃然起敬起来。 果真厉害! 石墙上黑色的龙狮大旗升起,迎风招展,君和关城头已经密布弓箭手,关外炮火隆隆,大军从君和关两侧高地向鹿鸣原冲驰,万马奔腾,兼有火炮助威,黑烟在山谷中四处冒起,宛如末日景象。 柳传羽赶紧从城墙上跑下来,营寨中四处也找不见白鸾的身影,就在此时,忽然间阴云蔽日,君和关中狂风大作,天空中降下无数青羽箭矢,金钟鸣响,营寨里响彻大片的呼喊声:“南蛮袭营了!!” 变故突生。 柳传羽跳回墙头,在高处一看,果然看到上百个穿着青衣的异族人兵分几路杀入营中。 他们从何而来? 柳传羽心中惊诧,君和关两面都是崇山峻岭,这些人难不成从天而降? 这些南蛮打扮的异族人单兵木弓,身手异常敏捷,奔走敌营中如出街入巷,营中守关的不是精兵强勇,这些异族人像是砍瓜切菜一样,将营寨里杀得血流成河。 柳传羽看得心中焦急,刚要跳下去助阵,忽然手被人一拉,“别去!” 柳传羽大喜,扭头一看,果然是白鸾在他身后,白鸾止住他道:“营中另有精锐埋伏,你不必管。丹增在哪?你与他不在一起吗?” 柳传羽一愣,“啊”了一声,“我昨晚跟他说不合,便气跑了。”想到这时关中混乱,不由得十分担心丹增的安全,转身往孤零零的小楼那边走去,“我去找他。” 白鸾拦住他:“我已经去寻过他了,他并不在,逻珊碧虏已经带他走了。”说话时神色焦虑,眼里隐隐透着一股不安。 柳传羽见了,正待开口询问详细,忽然听见碧虏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主人!” 碧虏带着一身伤扑在白鸾面前:“主人,快去救小主人!” 白鸾脸色一白,心里不详的预感坐实。 碧虏道:“是密宗的人,逻珊带着小主人往谷中跑去了!” 碧虏话还未说完,白鸾便身形一展往城墙上飞去,柳传羽见状也急忙追上,然他的轻功仍旧差过白鸾一个层次,白鸾越过城墙向谷中翩然飞去,不消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将柳传羽甩下。 待到柳传羽也追到谷中山涧交汇处,远远便听见各色丝竹器乐声响,音色华美高妙,令人听之忘俗。器乐声中,又闻一片悠悠梵铃声此起彼伏,仿若天籁佛音。 柳传羽对这声音有七分的耳熟,仔细一想,顿然色变:“天魔轮舞!” 当年重王山上,密宗一十八位长老便是结成这天魔轮舞之阵围攻亘迦,又有三王立于阵中与亘迦交手,亘迦一人苦苦抵挡,身受重伤,勉强得以让柳传羽和陶夭带着丹增逃脱。 柳传羽对天魔轮舞阵心怀畏惧,一赶到山涧旁便看到十余个密宗信徒结成一双同心轮,人人身配梵铃,铃声频频响动,和谐优美,呈出天人合一的法相来。 白鸾已经赶到,站在天魔轮舞阵中,他神色依然镇定,将丹增抱在怀里,逻珊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柳传羽向他冲过去,一面喊道:“陶夭!” 白鸾看见柳传羽,大声道:“你别过来!” 柳传羽哪会听他的,只是往圈中冲去,正此时,又有身穿各色彩衣的人从天而降,手持各式法器,将白鸾柳传羽丹增三人围在中央。 白鸾见柳传羽不知死活地闯入阵中,眼睛怒红:“你这傻子,来作死么?” 柳传羽知道自己左右会惹得白鸾生气,于是用力拉住他的手,坚定道:“要死便要一起死!” “正合我意!” 空谷传音,悠悠不绝。 柳传羽抬头四下寻找声音来源,又闻空中传来一阵笑声,只见一座莲台四面接着五彩丝帛,从天而降,莲台上一人盘坐,手执不动明王手印,微微而笑。 柳传羽不由得心寒胆战:“雪音?” 丹增在白鸾怀里连连咯血,听到柳传羽唤雪音的名字,震惊地抬起头,目光正好与莲台上那人相遇,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雪音坐于莲上,一身淡紫纱衣,雪貌花容,真如神明仙子。 丹增望着他,牙齿缝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是你……是你……” 目眦欲裂,眼中如殷殷含血一样烧得赤红。 雪音从容而笑,手中拈花一指,指尖轻弹,便看见一道白色的闪电朝丹增射来,白鸾瞬间挥出长刀,刀光与那白色物体一撞,发出嗡地一声悠长的金鸣。 一片雪白的羽毛在空中打了个转,绕着白鸾的妖刀从空中落下。 柳传羽打了个冷战。 这便是传说中摘叶飞花之术,一片羽毛亦能如钢如铁,锐不可当。 托莲女当年偷练《大德缘通经》致使走火入魔,尚且厉害得不似凡人,如今雪音化身无量金刚,世间万物在他面前皆可弹指而破,此番刚强神力,恐怕他早已将《大德缘通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化境。 白鸾神色始终淡淡地,他将手中扶着的丹增推向柳传羽,道:“你护着他,一旦脱身,便往平韶关去,为他找药,救他性命。” 柳传羽心头一凛,“你要做什么?” 白鸾轻拂长刀,指尖自刀身上镌刻的“诛明”二字掠过,整把长刀霎时间嗡嗡作响,变得通体赤红,如吸饱了鲜血,盈盈欲滴。 雪音自莲台上站起身,双袖一展飘在半空,他立在天魔轮舞阵之上,面向白鸾浅浅而笑,声音如冰河潭水,刺骨阴寒。 “将那孽种杀了,便放你们一条生路。” 柳传羽听罢,用力搂紧丹增。 白鸾执刀将柳传羽和丹增挡在身后。 丹增死死地抓住柳传羽的手臂,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嘶哑可怖的声音,反复念着:“雪音……雪音……”恨不得用牙齿嚼碎空中那个谪仙般的紫衣男子。 雪音见丹增恨声诅咒他,不由得以袖掩嘴,眼角含笑,“丹增,何必要如此可怜可悲地活在这世上?乖乖化作尘泥,不是反而清净自在?” 言罢,一股浩荡真气将身上紫色纱衣鼓起,谷中明明未有一丝微风,而雪音却袖带飞扬,烈烈劲风从他身上向四周吹开,使得柳传羽不得不用袖子遮住丹增,一面抬手捂住眼睛。 白鸾被劲风吹得长发狂舞,仍旧岿然不动,眼神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四周山峦。柳传羽心中忽有感念,白鸾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不一会功夫,只闻一道笛音从山中飞扬而起,清越如荡涤尘寰,激烈如金戈交鸣,柳传羽只觉得那笛声有些耳熟。伴随笛声,一只金灰色的隼冲上云霄,发出一声锐利的鸣叫,响彻山谷。 那道鸣声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隆隆轰鸣声如同奔涛骇浪,从山谷的那一头往这边狂奔而来。 柳传羽大叫一声:“马王!” 滚滚的尘土中,一匹黑色的骏马扬蹄飞奔在前,身姿是寻常马匹的两三倍不止,它像一头狂暴的野兽,身后无数匹彪悍壮马跟着它一齐奔跑,如洪流,如飓风,万马奔腾,势不可挡,携摧枯拉朽之力量,像是要将整个山谷踩成平地。 柳传羽曾在西北旷野之上见过马王带着群马奔腾的场面,就连最勇敢最老道的牧民也不敢靠近马王带领的野马群半分。 为何这群蛮荒之地的野马神驹,会冲向这鹿鸣谷里来? 笛声越来越急,那马王跑得越来越快,即便是天魔轮舞阵法,在这样浩荡无匹的马群面前,也显得无力抵挡。 密宗僧侣渐渐慌了手脚,白鸾见机将柳传羽往圈外一推,“带丹增走!”而自己则执刀向雪音迎去。 柳传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忽然肩膀被人往上一提,向空中抛起,柳传羽低头一看,那人骑一匹白马,手中执着一枚白玉笛,竟是崔云梦! 群马呼啸而过,将数众番僧瞬间淹没。 崔云梦将柳传羽从地上拉起,抛向为首的黑色马王,柳传羽借崔云梦之力在空中翻了个身,稳稳地抱着丹增落在马背上,黑马领着马群奔跑,疾风般往山谷外冲涤而去。 柳传羽心系白鸾,回头看向山谷,只见滚滚尘烟中,雪音斜坐在半空莲台之上,有八宝法器结成大转轮,运动极快,只看得见几道虚虚实实的幻影,将白鸾和雪音笼罩在其中。 第七章 群马奔出山谷,狂躁不堪。柳传羽夹紧马腹试图将黑马停下,然而这马并非由人驯养,野性不羁,哪里听得柳传羽使唤,越跑越急,四蹄几乎同时离开地面,正此时,忽然传来铮铮笃笃的悠扬琴调,雅致弛缓,静谧宁和。 随这古琴之音,马王的情绪渐渐平抚,整个马群也跟着慢缓下狂奔的势头。 柳传羽松了口气。 前方道上,有两匹马迎向他来,其中一匹枣花马上坐着一年轻公子,身穿黛色锦袍,手抱七弦琴,单手轻扫,便有一串清丽的尾音似杨花飞落,引得柳传羽□马王缓缓向那人走去。 弄弦人面含春风,修眉杏目,向着柳传羽盈盈舒笑:“传羽,我特来送你一程。” 意想之外的来人令柳传羽又惊又喜:“文小仙仙!你如何会在这里?” 文仙玩笑道:“我领两万水师北上,此时正在战中,我弃公徇私,便是为助你一臂之力,此番恩惠,你可需铭记在心。” 柳传羽张大了嘴,目光留在文仙怀里的七弦琴上:“难不成,难不成……这是《七禽古谱》?” 文仙微笑颔首:“不错。” 柳传羽叹道:“《七禽古谱》……传说能通百兽言语……难怪,难怪可以号令漠北马王!” 柳传羽摸摸身下安静站立的黑色马王,疑道,“这古谱不是已经失落百年了吗?你是如何找到的?” “这你就要拜谢崔云梦了。”文仙道,“云梦是应白鸾所请前来。他这人造化奇才,却性格怪异,又对皇家心怀怨懑,也不知白清扬跟白鸾是何如打动了他。今日你能脱险,是亏得他愿意出手相助,我不过就是来应个景的。” 说罢,他将身旁的青花马引到柳传羽身前,柳传羽换了坐骑,低头一看,怀里丹增早已昏死过去。 文仙见柳传羽露出忧心神情,软声安慰道,“莫要担心,有一人托我找你,他也许能救你怀里这个少年。” 柳传羽抬起头,眼中闪闪发亮。 文仙向柳传羽道:“那人在前方兴业县龙王庙里等你,你快去吧。”语罢,素手向官道的方向上一指。 柳传羽感激万分,在马背上向文仙拱手躬身。 文仙也抱手还礼:“战事紧急,我即刻要回水寨去了。虽不能帮你什么,但若得闲暇时分,文仙亦会祷祝上苍,为你祈吉求安。你一向得天公眷顾,相信这次也会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柳传羽听罢,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承你吉言!”说罢一拉缰绳,骏马撒开四蹄往前方奔去,柳传羽在官道上回首向文仙喊道:“他日万事宁定,我再回来找你喝酒谈心!” 文仙瞧着柳传羽的背影迎向斜阳而去,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调转马头,往江边驰去。 骏马疾奔,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柳传羽便带着丹增赶到兴业县的地界,远在山关入口处便看见县城江边,官道旁,有一座孤零零的龙王庙。 柳传羽急忙往那座庙飞奔而去,他将丹增打横抱在怀里,三两步跑进庙门,却只看到一地尘灰,满墙蛛网,庙中一副狼藉景象。 柳传羽气喘呼呼地四处寻找,终于在龙王塑像后的三尺供台上,发现一个伛偻盘坐的身影。 柳传羽冲上去大叫一声:“宗巴大师!” 那人听闻响动,缓缓抬起头来。 柳传羽看清他的脸面,骇得大叫一声:“大师!你怎么了!” 宗巴嘉措脸上已经伤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原本是眼睛的位置,现在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柳传羽再一细看,发现他全身骨头均已折断,整个人摇摇晃晃,凭借木棍和布带捆绑支撑,才勉强盘坐在台上。 柳传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这是……这是……” 宗巴扭动嘴角,稍稍扯出一个看似是笑的表情:“你莫为我挂心。我现在这般模样,反倒心宁意静,真正是再舒畅快活不过了……” 说罢嘶哑地呵呵两声。 柳传羽怀抱丹增,双臂瑟瑟:“大师,你是如何弄成这样?” 宗巴嘉措笑道:“从前苟且偷生时候,从未有一日不悔不恨,而今成了废人一个,行将就木,反而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自在!哈哈……” 柳传羽问道:“是……雪音做的?” 宗巴嘉措一派坦然:“一切缘起都是在我。他恨我,是应当的。如今他剜我双眼,断我全身筋骨,我正好将欠他的一并还个干净,实在是爽快极了。” 柳传羽凝视宗巴,见他身上皮肉还在,但是却像是所有骨头都被抽去了那样,整个人若不是有木棍支撑,立时便会软塌塌地瘫在台上,心里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想到雪音食人肉喝人血的魔鬼心性,默默无法言语。 宗巴没有听见柳传羽的声音,耳朵动了动,问道:“柳姓小子,你身边,带着亘迦的儿子吧?” 柳传羽一听,连忙称是,“正是,大师,您可有办法救他一命?他先前已经重伤,加之一路心碎折磨,如今日夜不停地咯血,没有续命的良药,我只怕他撑不过几天了!” 宗巴轻轻点头,嘿然笑道:“我便是在这里等他的。” 柳传羽一惊:“什么?” 宗巴嘉措空洞洞的一双眼窝对着柳传羽怀里的丹增,伤痕遍布的脸上堆砌起有些令人畏惧的可怖笑容:“我便是等在这里,还亘迦一条性命,如此一来,老子也就终于能无牵无挂,无怨无悔啦!”说着他扯着破碎的嗓子纵情大笑,对柳传羽道:“柳姓小子,你过来!” 柳传羽不明所以,只得将丹增放在一边,向供台走去,走到宗巴嘉措面前。 宗巴说:“你将我旁边的盒子拿起。” 柳传羽闻言,果然见宗巴的身侧放着一个铁质的黑色盒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极有分量。 宗巴嘉措接着道:“小子,下手快一点——将我胸口用利刀剖开,把活心取出,放在盒子里。” “什么?!”柳传羽又是大叫一声,差点将盒子摔在地上。 宗巴嘉措道:“雪音与亘迦姐弟反目,累得丹增自一出生起便不能活,苦痛度日,追根究源,我王兄与我都难逃其咎。这些年来,我一直用百虫百草药养己身,便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将这颗人心拿来做药引,好解亘迦儿子的死症。也算我能还她们母子一份血债。你只要以这枚人心作为药引,然后取火精晶、心血草制药,一回便可真真正正地令他再世重活,日后不须缠绵病榻,受热毒侵身之苦。” 虽然听了宗巴此番诉说,但柳传羽双手剧颤不已,如何能下得了这个手,去活剜人心? 宗巴道:“柳姓小子,你莫要犹豫了。我早已百毒入身,又盲双目,全身筋骨尽断,你此刻给我一个了断,还能救亘迦的孩子一命,更是成全我的夙愿,如此好事,还不快快动手?” “大师——!”柳传羽长呼一声,双膝砰然跪地,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向宗巴嘉措磕了三个头,“柳传羽谢大师救命之恩!来世衔环结草,定会报答大师!” 然后起身拔出腰侧匕首,低喝道:“得罪了!”一步上前,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破开宗巴的胸膛。 一颗滚烫的活心,落入铁盒之中,柳传羽闻到盒子里飘出一股扑鼻异香,连忙合上盒盖。 宗巴嘉措胸中已无心脏跳动,仍旧畅怀大笑了数声,而后沉声定气道:“雪音!我无怨无悔了!” 语毕,溘然而逝。 柳传羽捧了那颗装心的铁盒,眼泪忍不住串串洒下,他将宗巴尸身移到龙王庙后匆匆埋葬,又郑重拜别。 这厢事了,柳传羽便带着丹增马不停蹄地往平韶关奔去。 白鸾说让他脱身以后便去平韶关,柳传羽心中便认为是要在此地碰面的意思,哪知一连等了三天,仍旧没见到白鸾的身影。 柳传羽心中越来越凉,心里浮起无数猜想,只怕白鸾身受重伤,不能前来;或者被雪音擒住,无法脱身;又或者已经伤重不治…… 柳传羽被自己的各种猜测吓得夜不能寐,冷汗淋漓,只恨不能冲回君和关,寻找白鸾的下落,但此时丹增的情况却又越来越危急。丹增彻夜高烧,口鼻均开始流血不止,眼看就不能活了。 柳传羽想到白鸾对他的嘱托,狠命控制住自己内心恐惧,在平韶关停留三天之后,终是咬着牙带丹增往西离去。 一出平韶关,便是不断的沙丘和绿洲,极少遇见荒凉的城镇,偶尔会有路过的商队。柳传羽向这些过往商队打听“凤髓”的下落,却几乎无人知晓。想到自己当年花去了六七年时间才打探到“凤髓”的消息,不禁心生绝望。 两日之后,柳传羽便改变了初衷,直接带着丹增往大凤盘山而去。 大凤盘山是一座活火山,正是“凤髓”结晶生成的地方。 然而那生长火精晶的岩洞就在火山口中。火山口里裂隙丛生,岩穴中熔岩翻滚。 向山口望去,只见一片殷殷红光,略微靠近山巅的地方便热得如同油锅火海,寻常人连爬上半山腰都不可能,更遑论攀进火山口中。 那些稀世珍宝的火精晶究竟是如何得来,柳传羽无从知晓。 此时,他背着丹增,一步一步地往大凤盘山上爬去,越是往上,越感到热得无从忍耐,接近半山腰的地方上,柳传羽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着了火,喉咙里更像是撕裂一样疼痛。 柳传羽还要继续往上,伏在他背上的丹增却开始动起来。 柳传羽大吃一惊:“丹增?!丹增!你醒了?” 他将丹增放下来,搂在怀里。 丹增难受地说:“我……我要干死了……” 柳传羽赶紧将水袋凑到丹增嘴边,喂丹增喝了一口水,丹增缓过气来,一双丹凤眼狠狠地剜着柳传羽的脸皮:“大笨蛋!大蠢猪!你背着我爬这座大火山,是想要把我活活烤死在这里吗?阴险至极!” 柳传羽脸上羞愧,舔了舔泛起白皮的嘴唇,呵呵干笑道:“是我的错,丹增,我将你送回山脚下去。”说完又背起丹增,往山下飞快跑去。 将丹增安置在山脚一棵大树下,柳传羽掏出宗巴嘉措的那个铁盒子,放在丹增手中,道:“你拿好这个盒子。这是药引,等与火精晶和心血草一起,制成药用,就能治好你的身体。” 说完又将水袋取下,放在丹增怀里,“这水里有甘草百合,你渴了就喝。” 丹增道:“你把这个盒子给我是什么意思?” 柳传羽道:“我去采火精晶,若是……若是我没回来,你就等白鸾来,把盒子给他,他神通广大,一定能救你性命的。”说完转身就往山上去。 丹增在他身后木然道:“我真能等到他来吗?” 柳传羽身形一滞,僵硬片刻,然后回头向丹增笑笑:“他一定会来救你的。” 说罢,逃也似地匆匆往山上跑去,没跑出多远,就听见丹增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柳传羽——” 柳传羽一愣。 丹增喊道:“你给我回来!” 柳传羽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丹增。 丹增坐在树下,抱着那个盒子,虚弱得一动也动不了,却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一面向他喊道:“我不准你去!” 刚一喊完,便扑倒在地,咳得浑身都在抽搐。 柳传羽看得心中剧痛,又飞快地奔回丹增身边,将他扶起,眼睛红红地说:“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丹增泪流满面:“你明知道上去定然要死,还要去找那什么破石头!我不要你假好心,我不要欠你大人情!”说完便开始吐血。 柳传羽擦着他唇边血迹,颤抖着嘴,不停喃喃重复:“丹增,我对你不起……我对你不起……” 丹增说:“什么对不起!你是个蠢猪,笨蛋……柳传羽,我终于晓得了,鸾儿他喜欢跟你一起,是有道理的……” 眼中淌着泪,丹增却微微一笑,“柳传羽,你实话说与我听,鸾儿是不是来不了了?他是不是已经被雪音害死了?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一面似哭似笑地问着,一面口中又汩汩冒出血沫来。 柳传羽一听,眼泪便像止不住的泉水一样涌出,大声否定道:“怎么可能?他又聪明武功又高强,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在他话下的,他一定没事……一定会来见你……” “那你带我去找他,柳传羽。”丹增紧紧攀住柳传羽的手臂道,“我不要你傻乎乎地舍命来救我,若是鸾儿已经死了,哪怕是再给我一百年寿命,我也不想活着……”他拼尽力气拽着柳传羽的衣襟,“柳传羽,见到他,只要再在他身边活一天我就觉得满足了,见不到他,我就去黄泉,去地府,哪怕魂飞魄散,我也要再见他一面!” 柳传羽将丹增搂在怀里:“我……我带你去找他!” 两人即刻离了大凤盘山。 一路疾驰,披星戴月奔回平韶关,却仍旧未能在关上见到白鸾的身影。柳传羽便又带丹增往东南君和关的方向而走,直往渭水边去。 一日之后,清晨时分,在渭水渡口,柳传羽背着丹增,去向一个停在岸边的船家问讯,却刚好看见一个白衣人,风尘仆仆从一渡舟上下到岸边。 津渡四下仍旧雾气蒙蒙,柳传羽眨了好几次眼睛,生怕自己是看迷糊了,认错了,又或只是一个幻影…… 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向岸走来,柳传羽恍然生出一种隔世之感,浑身都不能动弹了,只能从嗓眼中挤出一丝细微的声响:“陶……小夭……” 白鸾猛地抬起头,容颜似雪,憔悴至极。 怔了片刻,他疾步向柳传羽而来,柳传羽忍不住喉中滚烫,晃动肩膀道:“丹增,丹增,你快看,他没有死,丹增……” “丹增?” 察觉出丹增异样,柳传羽急忙将丹增从肩上放下来,却发现他呼吸已近停止,面色青白,身上连一丝热气都没有了。 “丹增!” 柳传羽大声唤他的名字。白鸾急忙以掌按在他的心口,将自身真气输入他体内,但没片刻工夫,便浑身一颤,一口紫色带着瘀块的黑血从口中吐出,柳传羽吓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受伤了!”他紧紧困住白鸾双手,“莫要乱动内息!” 柳传羽推开白鸾,双手按在丹增肩井穴上,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丹增体内,丹增的身体这才渐渐暖和起来。 行功约有半个时辰,丹增终于幽幽睁开眼睛,却是气若游丝,眼神恍如梦中。 他呆呆地瞧着白鸾好一会,终于“啊”了一声,欣然微笑道:“是鸾儿,总算找到你了……” 白鸾用指尖将自己唇上的血迹撇去,微微露笑,“我先看看你伤势可还好。” 于是将双指搭在丹增的脉上,探了片刻,他柔声责怪道:“丹增,你怎么这样任性,就是不肯服心血草呢?” 于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细心收好的小囊,丹增伸出细瘦的手,拉住白鸾的手:“我不想再折腾啦……” 白鸾垂下手,手里捏着那个细小的锦囊,凝眸看丹增。 丹增向他笑笑:“鸾儿,你莫要瞒我了。我心里可清楚着呢,这下终于见到了你,便是我安安心心合眼的时候啦……” 柳传羽拼命忍着,但还是隐隐泄露出喉咙里呜咽的声音。 白鸾只是神色僵硬地半跪在丹增身旁,一双秀美的狭长眼睛瞧着丹增的脸,目光却落在虚空之处,整个人像是出了神。 丹增躺在柳传羽膝盖上,用力撑起身子,拉拉白鸾的手:“鸾儿,你别伤心,不值得的……” 白鸾被丹增拉回神志,一语不发地将丹增搂进怀里,就像小时候那样,丹增被柳传羽气得大哭,陶夭也这样将丹增搂进怀里,细心呵护。 白鸾将他紧紧抱着,那双臂如此柔软如此温暖,丹增开心得流下泪来:“鸾儿,鸾儿……我可真喜欢娘亲给你取的这个名字,你就像天上飞的白孔雀一样,实在是漂亮得……我都不敢盯着你看……” 白鸾静静听丹增说着,丹增费力地喘了一会,接着道:“可是你不喜欢白鸾这个名字,我心里,是知道的……我虽然知道,但还是好想你只做我一个人的鸾儿……我好任性,是不是?” 白鸾忽然颤抖了一下,低声道:“你一点都不任性。” 丹增笑笑:“你骗人,刚刚还骂我任性呢……” 他搂着白鸾的脖颈,努力将头依偎在白鸾心口,道:“柳传羽那个大呆瓜,居然还说嫉妒我呢。你说他傻不傻?他才不晓得,我恨不得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我两人,你只对我一个人好。可是这样子,跟我在一起,你没有跟那个大呆瓜在一起时那么开心……我才真是,好嫉妒他呀……” 柳传羽在一旁傻乎乎地听着,终于垂着头哭出声来。 丹增鄙夷地瞧了柳传羽一眼:“你看他……多傻,就知道哭哭啼啼,跟人撒娇,肯定一点也不会为你考虑打算,只会给你惹麻烦……我真不放心,真不放心……” 丹增抬眼凝视着白鸾,凤眼儿红红的,煞是好看,面上的红色瘢痕全部消退了,雪似的脸庞像极了亘迦当年模样,细眉媚眼,俏丽无双。 “我好恨呐,鸾儿……”丹增留恋地抚着白鸾的脸,“我好恨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拖到今时今日,才能用好看的模样跟你说话,早知如此,我才不要费那些气力去续命延年,一开始便让那魔鬼一掌打死在娘亲的肚子里,也不至于让你瞧见我丑陋的样子……” “我并没有觉得你丑……” 白鸾用脸颊轻轻挨着丹增的额头,悄声说着。 然而他清楚明白,丹增早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那双总是乌沉沉地,像是蓄满了湖水一样灵动的大眼睛,空茫茫地瞧着天空,那里面没有一丝倒影,只有混着血丝的泪水,从眼角滑下。 丹增喃喃地、不停地说着:“我好恨呐……鸾儿……我好恨呐……好恨……好恨……”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越来越小,最终淹没在柳传羽抽噎哭泣的声音里。 丹增那张僵硬惨白的小脸上干涸着一丝血泪,仰着头,大大的眼睛充满无助和哀怨地用力睁着,不知道在执着什么,又或是盼望什么。 第八章 群鸦向晚,流水孤舟。 冥冥薄雾浮于渭水之上。江面的凉风将白茫茫的水汽吹响岸边。 柳传羽站在岸上,只是等。 白鸾坐在渡口,将丹增放在他膝上,一动不动,若是不知道的,便会以为那只不过是座石像,立在那里许多年了。 柳传羽猜不透白鸾此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或者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想。 白鸾便是这样一个人,他极少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是痛得狠了,也叫不出一个字来。 如能引箫,白鸾便会为丹增吹一曲殇吟;如可抚琴,白鸾也愿为丹增奏一曲哀调。然白鸾却是个连自己心里所想都讷讷说不出口的人,即便他的心裂开了一道血口,他仍旧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水岸上那一阵阵的寒意侵得柳传羽骨头都开始打颤,白鸾终于微微动了。 柳传羽见他抬起手,终于将丹增大大睁着的双眼缓缓阖上,然后抱起那瘦得只剩下一蓬细骨的少年,往粼粼的江波中放去。 柳传羽走向津渡,站在白鸾身后,他看着白鸾拉着丹增的手,让丹增一点一点地沉入深青色的渭水之中。 江流自白鸾指缝间穿过。 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白鸾背对着柳传羽,将身畔的诛明妖刀拿起,支在地上,然后站起身,往岸上走去。 柳传羽忽然对这样不露一丝哀恸的白鸾生出几分恐惧来。 他颤着声音,在白鸾身后唤道:“陶小夭,你……你要去哪里?” 白鸾没有答他。 那白衣萧索的身影,伴着一把妖刀,茕茕孑立,仿佛是要将他丢弃在这浩荡江天之间,再无一丝牵挂的样子。 白鸾走得远了,柳传羽带着哭音大叫一声:“陶夭——你别丢下我!” 白鸾停住脚步,微微侧回头。 柳传羽冲上去拥住他的身体,浑身怕得瑟瑟颤抖,“陶小夭,陶小夭,你别这样对我……我们说过要在一起的,一辈子在一起……” 白鸾静静地任由他抱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复杂的事情一样,出神很久。 终于,他慢慢抬起手,将柳传羽抱在他腰间的手握住了,淡淡道:“柳传羽,我们去昆仑山吧……” 昆仑山正是初夏时节。 山涧里的融雪发出淙淙的声音。 雪脂峰下,茅檐屋舍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村前溪后,正是柳传羽当年所见的那一树树桃花,仍旧似锦如霞地开着。 人间四月芳菲尽。 柳传羽穿过柴门,手中端着一个粗劣的木匣子,跺了跺脚上的冰雪泥水,然后推开茅舍的木门,咧嘴笑道:“陶小夭,你瞧我把什么东西弄来了!” 小屋不过周身一转的大小,正对着门的床榻上,白鸾正在盘膝调息。 见柳传羽进来,白鸾便收了功,淡到不可察觉地微微一笑道:“你又弄了什么东西来?” 柳传羽卖了个关子,嘿嘿一笑,坐在床边,“陶小夭,你伤势好些了?” 白鸾点点头,目光有些好奇地瞧着柳传羽手中的木匣子。 柳传羽得意洋洋地将匣子举在白鸾面前,逗笑道:“锵锵锵——开!” 一捧纯白冰雪,两枝赤艳桃花。 …… “你要是能送我一匣桃花覆雪,我便可以考虑考虑。” “说真的?我要是能送你一匣桃花覆雪,你就嫁给我做媳妇?” “你胡说什么,谁说是做你媳妇了?我是说陪你出山游玩……” …… 白鸾脸上那淡淡的笑意渐渐隐退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慢慢浮现在眼睛里。 原本开心不已的柳传羽胸口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从渭水之滨开始,便始终没有从心底抹去的阴影蠢蠢欲动,一阵不详的预感浮上心间。 “陶小夭,你……怎么了?” 白鸾复又微笑了一下,将那木匣子接过来,拿在手中端详,道,“这匣子做得可丑。” 柳传羽不服气道:“看起来虽丑,这匣子可大有玄妙!我用了四五层木片隔开来做的夹层,一匣子冰雪盛在里面,就是一天一夜也不会融化的。” 白鸾指尖轻触那嫣红的桃花花瓣,美目之中如有星光闪烁,微笑道:“果然漂亮,我很喜欢。” 一句话,便将柳传羽心头阴霾一扫而空,柳传羽欢欣鼓舞地还要再说什么,却忽然“咦”了一声,嘴唇禁不住抖了抖:“这……这是做什么?” 白鸾的手指自柳传羽肩穴上拂过,低声道:“传羽,对不起。” “陶、陶小夭……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柳传羽吓得结结巴巴起来,像是一直躲避的刑罚,终于就要降临了,他无比紧张害怕地看着白鸾,急得满头大汗,“你、你不能丢下我……” 白鸾的手捧着柳传羽的脸,额头轻轻相抵。 白鸾说,“传羽,自他死后,我思来想去,心不能安,总觉得还欠他一件事情没有做完,他一生受尽折磨,含恨而死,我不能……不替他报仇雪恨……” “你胡说……你胡说!”柳传羽恨不得将自己身子裂成两半,好挣脱出去将白鸾死死抱住,他只觉得眼中酸痛难抑,若非拼命忍着,只怕立时就要丢脸地哭出声来哀求,“丹增才没有要你为他报仇!你这是……你这是自作多情!” 白鸾自床榻上站起身,拿起诛明,柳传羽哆哆嗦嗦地道,“陶小夭,你是要去找雪音报仇吗?你这是自寻死路呀……” 白鸾不答,而是俯□,在柳传羽眉心软软地亲了一下:“传羽,你别等我了……一天之后,你便走吧。” 走? 你让我去哪里? 柳传羽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冰冻起来,呆呆地,待白鸾向茅屋门口走去,他才回过神来大声喊道:“陶夭——!我这辈子认定只娶你一个媳妇,你就这样丢下我,是要让我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吗?!你自觉欠了丹增的情意,你更欠了我一辈子啊!” 白鸾在茅屋门口停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出去了。 “陶夭——” 那一声哭喊换不来任何回应,柳传羽只觉得三魂六魄都已经散去了,此生休矣。目光涣散,整个人都痴傻了。 然而过了半刻,他眼神又慢慢聚回一处,咬紧牙关,大吼一声: “滚你祖宗十八代的白鸾!混蛋!王八蛋!你答应了给本大爷做媳妇,死也别想给我跑了!!!” 一气喊完,只觉得郁结在心的全部恐惧如乌云尽散,柳传羽聚集精神,开始运功冲破穴道。黎明时分,柳传羽自榻上一跃而起,疯也似地冲出茅屋。 自昆仑山而下,往南方群山发足奔去,那天魔峰便在皑皑白雪的拥簇之间,赫赫危立在高原之上,如一尊顶天而立的魔神。 柳传羽这一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眠不休地狂奔过,也许用了轻功,也许没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追上白鸾—— 愿结同心草,白首不相忘。 当初发过誓的,若是不能一起白首,便一起死在天魔峰上吧! 疾风骤雪,柳传羽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摸着岩石,终于攀上天魔峰顶。 然而决战早已结束。 穹窿之下,九天之上,唯有耳旁风声狂啸。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哪里还能见到那个白衣身影拈花拂剑,回首向他一笑? 那血衣魔尊不见踪影。 锋芒凄艳的长刀已作两截,刀尖插在地上。 刀断人亡…… 柳传羽颤巍巍地向坐在断刃旁一动不动的人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要瘫软在地。 白鸾盘膝闭目而坐,神态宁静。肤色青白,唇边凝结一注血迹。 柳传羽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将已经冰冷的人搂进怀里,如同抱着一怀晶莹碎片,想要拼回完好的模样。 柳传羽喃喃念着陶夭的名字,“陶小夭,陶小夭……” 继而声音越来越大:“陶小夭,就算是白鸾愿意为丹增赴死,我也要把你救活!” 柳传羽从怀里取出存着人心药引的那个铁盒子,紧紧攥住,胸中又有了无限勇气。 他将白鸾背起,大步流星地,向天魔峰下,向茫茫沙海,向火焰连天的凤盘山奔去。 ****** 人间十年,江山易改。 四海之内,战事早已平定,新帝登基也整整三年。 正月里奉衣祭祀,宫中繁杂事务诸多,皇帝耐不住性子,一寻着机会就偷偷地溜出宫门。 这时间,京城里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刚下着,偷闲的皇帝爷就从后门钻进了文相的府上,轻车熟路地往园子里晃去。 青砖碧瓦的小小暖阁,门上挂着御寒的厚毡帘,屋里红泥小炉烧得赤亮,白清扬正在努力地用扇子扇着炉口,忽然一阵风雪卷入,一个穿得圆滚滚的人影跳进屋来,搓着手连连道:“哎哟,可冻死我了。” 白清扬看清来人,嘴巴不由得拉得老长:“咦?” 来人也是一阵惊讶:“咦?” 白清扬接着惊讶:“咦咦?” 来人也继续大张嘴巴:“咦咦咦?” “你们两个够了。咦什么咦,均是忘记名字了吧。”又是一人掀起帘子走进门来,拥着白狐裘,黑发垂肩,当真是冰肌玉骨,无双美貌,闪得白清扬眼都花了。 “什么啊,我的忘性才没那么大,他明明是白什么什么那只大狐狸么!”柳传羽鼓着嘴反驳道。 白清扬“啊”了一声,为了掩盖自己忘记对方名字,故作惊讶:“原来是你!小太监!” “你才小太监!”柳传羽气得瞪眼。 白清扬并不理会柳传羽,而是露出十二分殷勤的笑容,奔向柳传羽身边的美人,“白鸾,几年不见,可让我好生想念……” 柳传羽眼明手快,一巴掌拍开白清扬又想拉拉扯扯的手,怒气冲冲地恐吓道:“少来占便宜,这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再想揩油小心我把你的爪子掰折了。” 白清扬欲亲近美人不成,不由得沉下脸:“你这小太监!胆子忒大,可知道我是谁么?” “白清扬,你若还有半点皇帝的自觉,现在我便该遣人送你回宫去。” 门外那声音不怒不威,却吓得白清扬脖子一缩,速速地退出好几步,不敢再黏在白鸾身边。 门帘一响,文相穿着一身墨绿衣衫飘了进来,恰似绿风江南岸,明月柳堤旁,柳传羽眼睛一亮:“文小仙仙!我找你喝酒来了!” 文仙先意味深长地瞧了白清扬一眼,然后春风拂面地一笑:“甚好。” 大雪中,暖阁内,四人围炉而坐。 案几上点缀着几样精致小菜,美酒阵阵飘香。 文仙正准备烫酒,柳传羽忽然说我有个好酒瓶,手在怀里一掏,便将一个五彩琉璃制成的宝瓶拿了出来,瓶身焕发五彩霞光,似有无数图案文字在那上面千变万化。 这等稀罕宝物,就连文仙和白清扬也没见过,不由得奇道,“这是什么瓶子,真是美轮美奂!” 柳传羽嘿嘿一笑:“此乃祖传秘宝,烫酒专用。” 白鸾在一旁瞧见柳传羽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忍不住唾了一声:“傻子!” 白清扬将那瓶子端在手里左看右看:“好看是好看,不过也太花哨了。”于是倒上碧绿美酒,放在水中温烫。 白清扬又四下看了看,向文仙问道:“崔云梦呢?不是说他回京了么?在你这里吧?” 文仙笑道:“他可懒得与我们这帮俗人吃酒,到湖上凿冰钓鱼去了。” “什么?下这么大雪还钓鱼?”柳传羽大为诧异,“这人好古怪!” 白清扬悻悻做出郁闷姿态:“他一定是讨厌见我。” 文仙道:“你这皇帝当得却确实是气人,他只怕想废了你。” 白清扬哈哈一笑转向白鸾:“六殿下,我算是懂了,还是你睿智!” …… 杯盏频举,四人畅饮开怀。 暖阁之中,主宾尽欢。 谈笑间,暖阁外忽然传来悠扬笛声,洒脱旷达,又悄然藏着一缕黯然惆怅,和着风声雪声,清越脱俗,令人心驰神往。 白鸾听罢,似有所感,站起身向文仙白清扬二人一拱手,“我出去一赏雪景。”于是走出暖阁。 柳传羽见白鸾走了,扭捏片刻,也狗腿地跟了出来,伴在白鸾身侧。 白雪漫天飞舞,满园的海棠枝桠上堆积着纯白的雪被,晶莹剔透,如同满树琼花。 白鸾拢紧狐裘,站在水沅的木桥上,静静地看雪。 柳传羽撑开伞站在一旁为他遮着,道:“年年大雪都要追出来站着,你还真是不怕冻呢。” 白鸾微微一笑:“丹增自小就喜欢下雪,如今他看不到了,我便帮他看着。” 柳传羽“嗯”了一声,也笑起来:“那我们便一起看。” 白鸾又道:“这园子真是精妙别致,可有什么名字么?” 柳传羽道:“叫海棠冬雪园。” 白鸾道:“名字也好听。等我们回蜀中去,也弄一个这样的园子,即便赏不到雪,赏赏海棠桃李,也是风雅的。” 柳传羽抬手拂去白鸾发上雪花:“都听你的。”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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