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一切事情,不过为了方战之。多好的大哥,若我是方战之,也可安心将双生哥哥托付给他,自己去处理烂摊子。可惜他只认方战之,并不认我。我一条烂命换来他一句承诺,恐怕他还嫌多。
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我只有回答:“好。”
“我一诺千金,你可以放心。”
“讲实话,我不信你。”我与他开玩笑,“但我信方骞取名字的远见。”
第十三章
方诺之与罗迅如何谈妥,用我换了多少东西,我并不清楚,但回国养伤三个月,没有人来找我麻烦,可见不是坏结果。
断掉肋骨已长好,拆了左眼的纱布照一照镜子,那只绿莹莹眼睛变成毫无生气的灰,旁边却没留下一点疤。方诺之确实一诺千金,从未亏待我,叫我住带温泉与日式庭院的三层洋楼,用最好医生将我身上每一处旧伤都抚平,一月初的暴雪天,腿都不再刺痛。
每日除了吃便是睡,泡温泉泡到皮皱,简直是人生中最惬意时光。
可深夜我总梦到过去。
十九岁的罗迅站在窗边,微微低着头抽一支烟,非常的漫不经心,侧颜像一卷水墨画,衣角被风吹得来回飘动。等他转过头来,忽而变成英俊而冷漠的成年人,讲:“方,你以为你能走到哪里去……”
醒来满背冷汗,眼前全是罗迅挑起一边嘴角,讥讽我、轻视我的样子。
我想他,我爱他,我畏惧他……自己也搞不清惊醒那一刻,心里翻涌的感情到底属于那一种。
只想知道,十三年日夜相伴,离开后,他是否也会想起我……多遗憾现在不在他身边,要得到他消息,再不像以前那样方便,不然我会将一日二十四小时都用来关注他在做什么。
离开罗迅第一百一十二天,我再次见到了方诺之。那时我在书房翻译一本英文教材,他进来向我兴师问罪:“忍之,为何不接受眼角膜移植手术?”
我装模做样回答:“瞎了就瞎了,留作纪念,以免日后重蹈覆辙。”接着问,“战之近来都好吗?”
“他很好。”说起方战之,方诺之就露出微笑,“不过你也到时候回去了。”
我叼着笔,挑起眼角看他。他猛然怔住:“你与战之……”没说出口的,大概是‘真像’两个字。
我趁机讲:“我想,我还可以多留一些日子。”
“为什么?”他一手撑在书桌上,迫人气势像座不可摧毁的巍峨山峰,“你养伤要多久,罗爷算的很清楚。我与他讲好,三个月后送你回去,现在逾期十天,他已在催了。”
我坦然的撒谎:“我失忆了。”
方诺之拧起眉头:“什么?”
“罗爷是谁?”我笑吟吟的捧着脸装可爱,“我认识吗?”
“你……”他哭笑不得,不知该讲什么。
我从抽屉里摸出一只U盘交给他:“这里面的东西,可证明我还有价值从罗迅那里换来东西。看过这个,由你决定是否要多留我几月。”
方诺之借了我的电脑,看里面一段视频。
开头是我对着镜头,回答对面人的问题。画面很模糊,一看就知是偷拍。
“你是谁?”
“方忍之。”
“年龄?”
“二十六。”
“父母是否健在?”
“我十三岁时,母亲车祸身亡,父亲……我十九岁时,他被人谋杀。”
“之后你如何维生?”
“我……我一个人过的很好。”
他再问一次,我仍回答:“我一个人过的很好。”只是眼神渐渐茫然,痛苦不堪的捂着左侧额头,“我……我不知道……好像是……我不知道……”接下来,便一遍遍重复,“我一个人过的很好……”仿佛在说服自己事实确实如此。
“从十三岁到现在,有没有人照顾你?”
我毫不犹豫回答:“有。”
“是谁?”
“我……”我痛的无法坐直,将头埋进膝盖间,“我想不起……但是有的,有这样的一个人……”
“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
“他怎样照顾你?”
我立即讲:“将我关起来。”然后犹豫着添几句,“好像不只是关起来……我……他给我饭吃,陪我讲话……”唯有最后一句说的斩钉截铁,“我知道,他对我好,不对别人好。”
“你怎么知道他对你好?”
“他说,他不会亏待我。”这样说了,紧接着又质疑自己,“不对,后来……后来……”后来怎样,我却怎么也说不清,只会描述当时情绪,“我不高兴,我对不起他,然后他对我不好,他……他对别人好……他对别人好……”声音渐渐哽咽,好似仅仅说出这句话,就心如刀绞。
“你什么时候遇到他?”
我愣住,脑中一片混乱,茫然的摇头:“没有……没有遇见他,我是一个人过的,我一个人过的很好……”说着便激动起来,拼命否认之前说的话,莫名其妙的泪流满面。
接下去是另一段视频,这次换了偷拍的角度,将提问我的人也拍进。那个人做医生装扮,坐在书桌前,手里拿一份病例似的东西。我换了一身衣服,缩在沙发里,十分不配合,要他问三遍,才勉勉强强回答。
“你记不记得你受伤的原因?”
“……车祸。”
“你为什么开车?”
我非常不悦的瞪向对面:“因为我想走。”
“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我……”我神经质的不停咬自己指甲,“我就是想走,就是要走,不走的话……不走的话……”
“不走会怎么样?”
“……死……?好像……好像不是的……我……我就是不高兴,他也不高兴,都不高兴,我就想走。我想走还不能走吗,我……”
“他是谁?”
“不知道。”狠狠一拳锤在沙发扶手上,我恼羞成怒,“不要再问了,说过一千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我是一个人过的!”
“请冷静下来。那时候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不着!”我咆哮起来,“滚!我不需要治疗,我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别说我得了记忆混乱还是什么狗屁心因性失忆症!我很好!”
过几秒钟,换成了第三段视频。
我的神经质显然比上一段里要严重许多,眼珠四下转动,没有一刻停在某处;指尖缠满绷带,我却恍若未觉,仍不停啃咬,咬的渗出血来。
“你是否抽烟?”
“抽,后来戒了。”
“为什么戒烟?”
“因为……因为我……我得和父亲区别开……”我起初回答的磕磕绊绊,后来好像想起了什么,变得流畅,“我父亲死于谋杀,为他报仇后,我戒了烟。我不希望别人在我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他们得知道,他们畏惧的是我。”
“你真的戒烟了吗?”
我皱起眉头,仔细想一想,回答:“……没有……?我昨晚仍有抽烟……可是我戒了,我早戒了……”
之后问题,全部关于我生活习惯,我的回答,第一个却总是罗迅的喜好。被提醒后,有时能够想起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有时却坚持宣称罗迅的经历属于我,整个人的记忆混乱不堪,无法辨别何为真、何为假,什么真的发生过,什么只是我自我满足的幻想。
最后屏幕黑下来,没有画面,只有声音,一个人问:“罗迅是谁?”
我回答:“不认识,我不知道。”
方诺之看完了,抬起眼望向我,沉默一会儿,讲:“忍之,你了不起。”顿一下,长长叹息,“可惜你眼睛颜色不好……真是可惜,可惜……你的的确确是方家人。”
我仍然笑吟吟的捧着脸,等待他下文。
“你若能回方家……”他话中无限憾意,脸上一时竟显出疲惫神色,“这样善于玩弄人心,对自己够狠,够聪明,够有手段,够能忍,够会演,能瞒过我找来心理医生配合你录这些,算你够有本事……如果你是在方家长大,这片心思能用在正道,磨练几年,足以独当一面……何须我一人如此……”
我赶紧堵起耳朵——上位者的话,尤其暴露的真性情是不能听的。知道的太多,并不总是好事。方诺之见我动作,笑容里更多了几分疲倦:“多少人教也教不出,你倒会的多。”他拉下我的手,很诚恳讲,“我不应当看轻了你。”
我摇摇头:“你本来并不认识我,更不欠我的,对一个陌生人,还是利用又连累了战之的陌生人,你已待我太好。以你在国内身份,与罗迅有联系这件事传出去会有多大负面影响,不如直接把我交还罗迅,他自然会放过战之,这样才省力方便。但你还肯留一线机会给我,我感激你。”
他定定瞧了我几分钟,忽然伸手揉我脑袋,讲:“来,叫哥。”
我哑然。
方诺之真正对我微笑:“叫一声,我就是你哥,一辈子不回罗爷那里,我也保得住你。”
“我是故意说这些令你心软,日后你才愿意照顾我。你把我当陌生人,我也把你当陌生人,不然如果当你是我哥,我早恨死你。”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何况,我是没有大出息的,只会为罗迅劳心劳力。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叫我演戏,所以不要想我会帮你分担方家的事。”
“一个个怎么都喜欢男人,怎么都要我来收拾烂摊子,真是……算了。”方诺之拔下U盘放进口袋里,“可惜以前方二不记得你,不然一早就把你接回来。”
我不接这个话茬,问他:“你打算怎样与罗迅讲?”
他张口就来,和我想法一模一样:“你脑部受创造成记忆混乱,诊断是心因性失忆症,有自毁倾向,不能受到刺激。现在你正接受最好心理医生治疗,是否有效需要进一步观察,还请罗爷多等一段时间,好转后会立即送你回去。”
我歪着头,很没形象的看着他:“好。先放第一个片段叫他看就可以,余下的,等他拿东西来交换——地皮也好、合同也好、军火也好,再交给他。我值多少,上次你已经明白了罢。”
方诺之站起来,郑重其事叫我一声:“忍之。”
“我在。”
“以后你就是方忍之。”
方诺之走了,第二天我接到他电话:“只能再拖三个月。四月二十五号,你作为中方投资商参加与三藩市Rorer公司的酒会,庆祝我方在Rorer帮助下研发亚纳米精密加工技术成功。”
我答应:“好。”
“罗爷是牵线人,一定会出席,到时怎么应付罗爷,你自己想好。”他不知在哪里忙,听筒里传来的呼啸风声简直有些可怖,“你的身份证、护照、签证已经办好,下午会有人送过去。另外关于这次合作的资料,你记熟了,不要丢我的脸。”
我向他保证:“不会,你放心。”
“想联系方二,过一段时间再说罢,他有其他事情,最近不在国内。”
“好。”
“还有一个消息……”他难得的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告诉了我,“你走后,听说罗爷未再有新人。”
我吃吃笑个不停:“谢谢你替我注意这个,麻烦你了。”
挂了电话,我倒在床上,抱着被子滚来滚去。
罗迅看到那几段视频,发现我竟敢忘记他,不知会作何反应。
我真想亲眼见他气急败坏,悔不当初,那该有多么痛快解气……不过还要再忍三个月,叫他尝一尝失去一个人、被原本死心塌地的人冷漠以待的滋味,叫他懂得我当初是如何的伤心,以及究竟多爱他,才肯被他糟蹋十三年……
希望罗迅能想的明白,以后该如何和我相处。
如果他借我失忆欺骗我,或三个月后见到我时,又不由分说将我掳回去关起来,便不再值得我的精心设计与一片苦心。
我爱罗迅,我是对不起过他,但并不因此就永远低他一头;若他珍惜这份爱,若他珍惜我,就得用我能接受的方式来爱我——这件事,我以前没有办法令他明白,讲一千遍,使一万次上不了台面的手段,他都不会在乎。可现在这样好的形势里,难道我还无法教会他怎样爱人?
第十四章
数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到了出发那天,我去剪了头发。
干净利落的年轻人形象,勾起嘴角放荡不羁的笑一笑,假装自己是个生活优裕的公子哥,做什么事都不甚认真,像在玩票。
方诺之敲门,我闻声回头,他丢一个盒子过来:“你要的东西。”
盒子里盛一颗硕大金绿猫眼石,黯黯灯光下,中间一道细缝鬼火似的闪闪生光。
与我的绿眼睛相似到极点,这样宝石,不知方诺之由何处购得。不必拿起来细看,我直接感谢他:“麻烦你了。”
他低头劈劈啪啪摁手机,忙的没有功夫理会我。
我那几段视频,以及最近三月的‘治疗’记录,换来罗迅又一次为方家牵桥搭线。方家收购了做钛合金3D零件打印的Aero公司,中国本来也在研发这项技术,得了Aero支持,速度只会更快,成功后一天内比原来节省的钱,足以为我铸个等大纯金雕像。
我向他告别:“我要走了,希望日后不需要联系。”
他笑一声,讲:“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走罢,我送你去机场。”
去参加酒会的何止我一个,一群人早在飞机上等着。方诺之戴了墨镜,压低帽檐,不愿被人看到,老调重弹:“忍之,你留下来,跟着我做事,等你到了我的年纪,我的位置就是你的,方骞也会认你。”
许我一个锦绣前程,好大口气。
可惜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与他拽文:“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潇洒的挥挥手,踏上了机舱口楼梯。
上了飞机,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看。
方诺之青松般挺拔身形,脸上笑容永远一成不变,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偌大停机坪上,孤独里透出些可怜。
各人都有各人的苦处,他还轮不到我来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