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阉伶(穿越)下+番外——复活美杜莎

作者:复活美杜莎  录入:03-07

 48.

 “大喜的日子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张家老爷一声断喝,迎来无数钦佩的目光。只有距离他最近的老妇人看到张家老爷眼底一闪而逝的警告,可常言道:儿是娘的心头肉。哪个做母亲的能亲眼看着孩子受苦,何况这一次—— “老爷,我求求你了!让我见见慧娘吧——”老妇人倔强着与张家老爷对视,三十几年的夫妻做下来,对方的脾性已相当了解。老妇人拼着颜面扫地这一次也要任性一回,张家老爷阴暗的目光闪了闪,最后颓然的长叹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既然当初她一意孤行与人私奔,就应该想到与我张家再无干系!” 张老爷的话像一句重锤重重击打众人的心脏,原本还同情慧娘的妇人小姐们无不面露鄙夷,一个与人苟合的女人,下贱到连娼门卖笑的女子都不如!如今估计是混不下去了,居然不知廉耻的带着野男人和野种找上门来,那家摊上这样的孽障,估计都会如此表现。一贯以朱程理学传人自居的林学正板下脸来,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老爷,凡事有因必有果,慧娘纵是有错,如今大错已铸成,老爷看在老身已年迈的份上,让我们娘俩见上一面吧!”老妇人依然苦苦哀求,众人叹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只有张老爷心猛的一沉:有因必有果!她这是在威胁我!当年逃荒之时的一纸婚约—— “哎,罢了。普德,你扶你娘亲去后门与他们相见吧,切莫耽误了吉时!”张老爷颓然长叹,再一次引来叫好声一片。如此大胸襟,大气魄之人果然是书香门第,名门之后啊! “你傻乐个什么劲!还不快上来!”眼见着张普德扶着老妇人绕过院墙来到清冷的后巷,辛子昭掀开轿帘,跳上轿子,招呼一旁笑得淫荡的杜平安藏好行迹。 轿内狭小,两个身材高挑的男子并排一坐,显得相当拥挤。杜平安感受着鼻端如梅似菊的香气,乐呵呵道,“你没瞧见那张老爷的脸色,跟吃了只苍蝇般恶心,却还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我瞧着都替他累得慌!” 杜平安话音刚落,张普德搀扶着老妇人从轿前走过,落下的轿帘并没有引起张普德的注意。大户人家的后巷角门通常是供下人们进出的,此时府里的下人们都在前院忙活着接待客人,这里显得尤为清冷。 杜平复浑身脏乱,脸上还有几处挂了彩,样子相当狼狈。慧娘头发凌乱,崭新的夹袄上落满凌乱的脚印,一手牵着敏秀,一手牵着敏行,两个孩子哭得跟个泪人似地,畏惧的紧挨着慧娘身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惊恐的望着前面风度翩翩一孝顺佳儿的张普德身上。 “普德,你去前院招呼客人吧,娘想跟慧娘说些话。”老妇人拍了拍张普德的手腕,示意他先去忙。张普德点头同意,在与踉跄着的杜平复错身的那一刻,压低嗓音阴狠道,“再来捣乱,小心我让人打断你一双腿!哼!” “你——”杜平复气得发抖,可眼见着慧娘与分别六年心心念念的亲人重聚,他不想给妻子留下遗憾,所以作为男人,作为慧娘的丈夫,杜平复都必须忍了!望着张普德扬长而去,杜平复暗暗发誓,这辈子要让慧娘过的好,好得让他们所有人都羡慕! “慧丫头是怨恨娘亲了——”老妇人泪眼婆娑,望着眼前拖儿带女,虽眉眼渐露风霜,却掩饰不住对身后那个壮实憨厚男人的维护。 活了大半辈子,老妇人懂得:假如一个女人愿意为一个男人付出所有,那么这个女人定是爱惨了那个男人。女人这辈子不容易,能寻到一个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人何其艰难,她应该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她是那样的勇敢,那样的聪慧,那样的贤淑…… “娘——”儿是娘心头掉下的肉,身为人母的慧娘这一刻哭着飞奔过去,将头深深埋入老妇人的怀中,哭得像个纯真孩童般委屈。 “是娘该跟慧丫头说声对不起——”老妇人喜极而泣,女儿没有怨恨自己过去的执拗,她选择体谅宽容,这如何不让老妇人感到欣慰。她一遍一遍轻拍着慧娘颤抖不已的背部,就像小的时候安抚哭闹不休的小丫头般的慈爱。 “是女儿不孝!”泪水沾湿了妇人崭新华丽的寿袍,可这个时候又有谁会在意那些个身外之物呢。 “世界上唯有母爱是最纯净,最伟大,也是最无私的。”身为男人,杜平安很少被别人的故事感动的落泪,然而这几天他已经数度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杜平安自嘲道,“我的心是越来越软了——”一扭头却见辛子昭清亮的眼眸泛起了红色的血丝,许是察觉到杜平安的视线,辛子昭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去佯装察看周围的动静。 “乖,不哭了~~~”老妇人扶起慧娘哭得红肿的脸,挽起袖子一点点的擦拭着,“还跟小时候一样,一哭呀就把眼泪鼻涕抹得到处都是!”说着老妇人痴痴的笑了,仿佛回到她风华正茂的时候,儿女成双,夫妻举案齐眉,日子虽清平,可对她来说,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然而现在锦衣玉食,仆从如云,可老妇人反而感觉自己好似失去了一切,空虚! 慧娘羞赧的垂下嫣红的脸蛋,将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的杜平复也跟着跪了下来,慧娘抬起头望着苍老的母亲,虔诚道,“不孝女儿携子敏行,女敏秀——” 眼神有些不好意思的瞪了眼身后的杜平复,才继续道,“祝愿母亲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说完纳头便拜,以头撞地,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随后从食盒里端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寿桃,高举头顶,递到老妇人跟前。 老妇人含着泪,满足的从慧娘手中接过寿桃咬了一大口:甜!还有一丝桃儿的香味,回味无穷。老妇人将慧娘扶起,颤巍巍的蹲下老迈的身躯,将两小搂紧怀中,“要听娘亲的话,好好读书,长大以后堂堂正正做人——”老妇人后面的话哽咽了,想到自己的儿子张普德,老妇人的一颗心碎成了两瓣。 “知道了,外婆!”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奶声奶气的回答道。老妇人喜极而泣,在两下粉嫩的脸蛋上留下深深的一吻后,艰难的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只叠得四四方方的红色手帕。 老妇人一层一层的打开,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自豪与满足。打开最后一层红色绢帕,露出里面一对金色的戒指,一只龙形,一只凤形,雕工精细,想来价值不菲。 老妇人将一只凤形戒指戴到慧娘的左手食指上,缓缓道,“这是我的娘亲,你的外婆送给我的一只金手镯,原本是传给未来儿媳妇的——”老妇人的话陡然一窒,随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道,“在听说你过的很好,还生了个儿子时,娘亲替你高兴,偷偷着人将那只手镯融了,请城里最好的师傅打磨成一对龙凤戒。” “如今我将这对戒指送给你们,希望你们过的好。”老妇人走到杜平复跟前,拿起杜平复的一双沾满血污的左手,缓缓带上,没成想大小正合适,老妇人满意的笑了。这一刻杜平复终于从呆傻中清醒,讷讷道,“娘——”等待了六年的一声“娘”,叫的堂堂七尺男儿红了眼眶。 “回吧,前院的人还等着老身——”老妇人拄着拐杖背过身,没人瞧见老妇人这一刻夺眶而出的满足却心酸的泪水。 “娘——”慧娘不忍,匆匆一见却是如此的短暂。 “傻丫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的生活要靠自己去经营——”老妇人艰难的迈开脚步走进大院角门,感受到身后无限依恋的目光,老妇人硬起心肠道,“回吧!老身不能倚老卖老,让那么些个达官贵人等我一个糟老婆子,都回吧——” 慧娘哭着,望着老妇人蹒跚着一点点离去,却不想这一别,终究是永别了…… “咱们回去吧……”杜平复扶起慧娘娇弱的身躯,转身朝前街走去。慧娘一步三回头,杜平复静静的守候一旁,用自己宽大结实的肩膀为慧娘支撑起一片天。 “我们老杜家的男人带种!”杜平安与有荣焉,壮着胆子一把抓起身旁辛子昭的手,感受到掌心的冰凉与滑腻,杜平安激动得浑身哆嗦:大哥敢私奔!他就敢娶一男媳妇! 第一次像个娇弱的女人般被一个男人握住手掌,辛子昭有片刻的愣神,在醒过神来,辛子昭冰冷的目光幻化成无情的尖刀刮向杜平安光溜溜的脑门。 杜平安有些胆寒的缩了缩脖子,却在这个时候见两位穿着寒酸的读书人朝这边走来,杜平安连忙压低声音提醒道,“别动!有人来了。”果然杜平安的一声提醒,辛子昭停止了挣扎,偷偷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瞧去。 “是他们?”杜平安匆忙瞥了眼帘子外,语气有些轻蔑的说道,随后大部分注意都集中到一双手掌上传来的冰凉与嫩滑,杜平安美得浑身少了三两骨头般轻飘飘的。 “你又认识了?!”辛子昭的右手被杜平安紧紧握住,掌心的炙热和湿度令心冷情淡的辛子昭惊心,想将手掌抽出,又担心惊扰外面靠得越来越近的两人。 “不认识,一面之缘而已。”杜平安压低嗓门回道,两个读书人走到藏身的轿子前突然不走了,杜平安的心激动得仿佛装了七八只小兔子,蠢蠢欲动。 “这一次子君兄想必破费不少吧?”其中的一个读书人语气阴阳怪气的说道,眼角的目光颇有些瞧不上身旁与自己比肩的男人。 “哪里,哪里,比起良俊兄的一幅千字‘寿’的手抄本还是逊色不少!”这个唤作子君的读书人同样很不待见身旁的那个叫良俊的读书人。两个互相看对方不顺眼的读书人偏偏走到了一处,这不得不说如今的读书人都有做官的资质。 “子君兄看到那个杜平义了吗?”名唤良俊的读书人突然话锋一转,语气轻蔑的提到一个人“杜平义”!这让藏在轿中享受美人侧伴之福的杜平安停止了非礼辛子昭一只白皙手掌的“邪恶”企图。 “那个张普德的跟班,林学正的得意门生,杜平义?!”“子君”嘴角一抽,冷哼道,“那小子活该倒霉,听说这次乡试连考场的大门都没进得去!” “何止是大门没进得去,听说他被褫夺了秀才出身,终身不得再参加乡试,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前途彻底完了!”“良俊”叹息着摇了摇头,眉宇间却不见惋惜之情,反倒是有几分幸灾乐祸,“咱们暨阳这一届就数他希望最大!” “你说这不是活见鬼了吗?那杜平义不呆不傻的,会蠢到临进考场前将一张典押清单藏在自己的袖口之中?!还好死不死的被监考官逮了个正着!” “那杜平义不犯蠢,这暨阳唯一的一个进国子监的贡生名额能落到他张普德身上?!” “啊!你是说那张普德贿赂林学正——” “诶!我可什么都没说!”两个读书人稍作停留后,又匆匆忙忙的走了。 49. “啪——”陷入沉思的杜平安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脆响,紧跟着他感觉自己左手手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回过神来的杜平安见自己左手手背通红,身旁的辛子昭已掀开轿帘跳了出去。 “等等我——”杜平安急忙追了上去。 临近岁末,一品堂客渐渐红火起来的生意又有些消停了下去。金贵老爹守着一天千贯铜板的营业额兴奋得脸上的褶皱也少了许多,杜平安的提议“年底大促销”让他老人家直接丢到了日不落帝国,所以当杜平安来到一品堂客门前时,就看到一张醒目的横条幅:年底歇业八天! 开了偌大的一家门脸店铺,全家总动员,每一个月的纯进项也只有杜平复摆地摊时纯收入的三倍,这在杜平安看来,一品堂客无疑是一次失败的投资。可是眼见着全家老小齐上阵,忙着擦桌子,抹地砖,掸房尘,热火朝天的景象,杜平安心头那一点点“失败”的别扭也都跟着消散无形了。 辛子昭正站在柜台前“噼里啪啦”的敲着算盘,见杜平安走进来,辛子昭头也不抬的问道,“你那个走平民路线,操办婚宴的想法是怎么来的?”见辛子昭主动请教,杜平安兴奋的跑了过去,颇有些得意道,“想知道?”求我呀~~~ 辛子昭十指飞快的拨动算盘不停,头却微微扬起,嘴角轻笑,一双璀璨星眸越过杜平安望向身后,就在杜平安又一次沦陷那一抹似梦似幻的嘴角梨涡之中无法自拔时,一声破空在耳畔响起,“啪”的一鸡毛掸重重敲在了杜平安光洁的脑门上。 “爹——”脑门吃痛,杜平安疼的跳起来,一回头却见自家老爷子正手提鸡毛掸子凶神恶煞的瞪着自己。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好的不学,刘瞎瞎那一套调戏良家妇女的德性倒是学得十成十!”金贵老爹没头没脑的训斥杜平安,还时不时拿询问的眼神瞄向辛子昭,辛子昭不表态,金贵老爹开始拧着眉毛数落杜平安的丑处,“小时候多好的孩儿,瞧见姑娘就脸红,被河边的浣纱老娘们一调戏,羞得三天窝在被子里不敢见人……” “扑哧——”杜平复没绷住,笑岔气了,顿时招来杜平安愤懑的眼刀无数。 “伯父,您老息怒,我想平安他已经知道错了。”辛子昭淡淡的望向杜平安,那怜悯又清冷的表情,比圣母玛利亚还神圣。杜平安忙不迭的点头道,“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见辛子昭说话了,金贵老爹暗暗的舒了口气,忙提着鸡毛掸子躲进厨房间,心里盘算着得快点让两人完事,总这么拖着那要拖到什么时候!想想还是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平时瞧着挺能耐,怎么就降不住呢,哪怕来一招生米煮成熟饭也好啊!这厢金贵老爹大骂儿子杜平安窝囊,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在辛子昭一个眼神教唆下,当众训斥儿子,行为要检点! 那厢杜平安垂头丧气的搬来一张椅子,坐到辛子昭跟前,摸着脑门上凸起的长条印,可怜巴巴的说道,“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望着杜平安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乖巧样,辛子昭突然心情变得很好,于是辛子昭温和的说道,“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啊!”杜平安彻底无语了。 就在杜平安垂头丧气的走出一品堂客,身后传来金贵老爹的喊声,“早点回家,今天要祭祖的!” “知道了!” 自从上次轿撵之中摸过辛子昭一双如玉般滑腻的右手,杜平安衙门听差从此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溜号。今天好不容易乘着李天霸陪同陈水恒“体察民情”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位贵妇的闺阁之中探讨人生哲理,眼巴巴赶到一品堂客,屁股还没做热的杜平安灰溜溜的从里面走了出来,压低帽檐,以遮挡额头红肿的印子。 年关将近,街面上的商铺有了生机,采买年货的人背着大包小包穿梭其间,倒是很有点盛世康干的景象,只是在繁华路口的两边,破布烂衫,拄着拐杖,沿街乞讨的难民也日渐多了起来。年后陈水恒就要走马上任,高升富庶之地,想必对这些个沿街乞讨之人会有一次大清洗,到那时暨阳城外的乱葬岗上还不知道要多多少具无名尸骸。 “救命啊!杀人啦!”就在杜平安晃晃悠悠朝县衙大狱走去时,从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求救声,杜平安还未来得及避让,一条人影从身后朝他飞扑而来。动作敏捷的杜平安一个侧身,“噗通”人影重重扑到在地,腾起些许灰尘。 扑倒在地的人影,顾不得浑身散了骨架般疼痛,爬上前,一把抱住杜平安的一只小腿,哭求道,“救救我,他们——他们要杀我——”顺着躺倒在地之人满是血污的手指方向,杜平安看到三张熟悉的面孔。 只是此时走在最前面的人不再是哭哭啼啼的洋装扮相,一身漆黑的风衣及地,乌发盘起,手持薄刃砍刀,脚蹬高帮皮靴,人往那一站,浑身一股彪悍之气淋漓尽致,吓得胆小之人面色惨白。这样的装扮让杜平安联想到六七十年代横行香港的古惑仔们! “咱们又见面了,小狱卒!”杜平安怎么也没想到前不久在牢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居然如此的彪悍,此时她一张嘴,充满了挑衅意味,不愧是沪上黑白两道通吃的黄何生的独女,果然虎父无犬女! “衙门事情多,就不打搅各位了。”杜平安说完拔腿就想走,他可知道:男版辛子昭前不久正死在自己一手策划的大火之中!却不想,杜平安脚下的人慌了,抱着杜平安的小腿不撒手,“你是捕头,可不能见死不救哇——” 趴在脚下的人哭得凄惨,一抬头,那本还在撕心裂肺呼救的人顿时傻了,张大嘴巴讷讷的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瞧着近在尺寸的猪头脸,杜平安感觉熟悉,再瞧那一口缺了三颗门牙的大嘴巴,杜平安恍然,“原来是刘五爷,咱们又见面了……” “救命呀——”仿佛撞见厉鬼般的刘瞎瞎,没命的爬着往人潮里钻,地上拖出一条血红刺目的血迹,如果在大晚上撞见这一幕,效果一定相当惊悚。 “人快逃走了,你们还不去追!”眼见着刘瞎瞎光着的腚即将消失在人潮之中,可杜平安面前的三个黑衣黑裤的“黑社会”成员却视而不见,反而是三个人六只眼睛紧紧锁住杜平安。杜平安悄悄侧过身体,暗下蓄劲,打算先发制人、走为上策! “想在我们三个的夹击下全身而退的人,整个上海滩找不到第二个,也许这小小的暨阳城内卧虎藏龙也说不定,小狱卒你要不要试一试?!”黄月容笑起来很美,冷酷的美,就像盛开在污障之地的食人花,美却相当致命。 此时杜平安的前面三人成犄角站定,毫无疑问,杜平安被包围了,因为杜平安的身后是拥挤的人潮,想从身后逃生,可能性为零。面对三人隐藏在腰间下寒光潋滟的薄刃砍刀,杜平安自认毫无胜算。 “我杜某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杜平安放弃抵抗,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黄月容的两位保镖骑士走上前,一人夹住一只胳膊,将杜平安拖出汹涌的人潮,来到一处偏僻的所在。 “不知道从三位手中逃脱的那位英雄,是何方人物?”摆脱了保镖骑士的钳制,杜平安揉着被夹得生疼的腋下,故作轻松的开起了玩笑,面上虽嘻嘻哈哈豪不在意,心里却急速运转,思考应对之策。 “那个人叫辛子昭,相信小狱卒不会陌生!”黄月容从腰间掏出那把薄刃砍刀,随后又从身后络腮胡子保镖身上撕下一块白色的衣角,一点点将刀柄缠上自己的手腕,如此近距离接触那把冒着寒气的砍刀,杜平安一阵心惊肉跳。 “黄小姐有何需要,尽管开口,杜某人从小心脏不好,经不起折腾——”面对一点点逼近自己脖子的砍刀,杜平安一步步后退,最后背靠上了坚硬冰冷的墙壁,眼见着退无可退,杜平安的表情老实了许多。 至于杜平安心里怎么想,恐怕黄月容再鬼精,也猜不到她对面那个看似贪财胆小的狱卒,却是一匹真真切切的狼!指望一匹隐藏很深的狼吐出到嘴的猎物,那是天方夜谭! “我只想知道他是死是活!”黄月容揪住杜平安的前襟,凑到跟前,二人近在咫尺,幽香扑鼻,可杜平安并不觉得这一刻有多享受,因为黄月容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嗜血的凶残!他低估了这个女人手段的狠辣,杜平安敢拿性命打赌,她的手上沾过活人的血! “死了!死在暨阳大狱,那把火是我放的!”杜平安的话音刚落,眼前冰冷的寒芒一闪而过,杜平安心下一寒,道:赌输了!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却感觉脖颈微痒,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落胸口。杜平安猛的睁开眼睛,看到黄月容执起尖刀,血红的灵舌一点点舔舐刀尖上鲜红的血液。 “带我去找他!”黄月容收起尖刀,豁然转身,黑色的长袍在她身后飞扬。 “不会是吓傻了吧,让爷瞧瞧尿裤子了没?!”满脸络腮胡子的保镖用手里的薄刃挑开杜平安前袍的下摆,杜平安顿觉裤裆下一凉,右手拳“嗖”的握紧,如果眼前嬉笑的男人胆敢威胁他下半生的幸福,杜平安一定豁出命去也要摘下他一双眼招子! “这小子挺尿性!居然没尿裤子!”络腮胡子保镖一扫之前的轻蔑戏谑,有些佩服眼前站得笔直,至始至终没打哆嗦的杜平安。 “别耽误小姐办正事!”长得帅气的保镖一把拉过络腮胡子保镖,眼神似有深意的扫了眼杜平安紧握的拳头,貌似玩笑道,“天天打鹰,小心让鹰啄瞎了眼!” 杜平安带着凶神恶煞的三个人一路向北,朝着城后的乱葬岗走去。摸着脖颈处长约十公分浅浅的血槽,杜平安苦笑:差一点点小命不保! 50. 老杜家的草堂内三牲祭品摆放整齐,白色蜡烛,冥币纸钱、草团圆蒲,一切准备妥当,全家老小都站在院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怎么还没回家?!我今天早上提醒过平安,让他早点回来,今天要祭祖的!”金贵老爹踮起脚,望向院前空荡荡的小径,脸上尽显担忧埋怨之色。 “爹,您别太担心,恐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等等吧,说不定人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杜平复心中也没底,只能拿话宽慰焦躁的老父亲。 又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眼见着两小饿得眼泪汪汪的,桌上的饭菜也都凉了,金贵老爹实在等不下去了,板着面孔,怒气哄哄的朝门外走去。杜平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亦趋亦步的跟了上去。 “伯父,不如我去衙门瞧瞧?”辛子昭在这个家一向很少说话,然而他一开口,脾气执拗的金贵老爹通常不会反驳。这一次也不例外,一只脚已经跨出院门的金贵老爹,迟疑了片刻,然后回过身,仔细叮嘱道,“你去也好,如果真有要紧的事,你也不用在那里等,回家替平安向祖宗磕个头就成!” 辛子昭一听“替平安向祖宗磕头”,表情有片刻的僵硬,随后淡然的点了点头,款款走出院门。望着辛子昭翩若惊鸿的背影,金贵老爹长叹,“娃是好娃,只是这性子——”哪里像个姑娘家,只怕比人家大小子还要强三分。 “爹!你操那个心干啥,纵然她是块石头,平安也能将她捂热了。没瞧见这几天,平安眼巴巴的一天到晚往店里跑三四趟,我可不相信那小子是为了找爹骂去的!”杜平复俨然是过来人般,调侃起杜平安来,惹来慧娘娇嗔的目光。 走上前街,辛子昭径直朝暨阳大狱走去,心中总有股不详的预兆。以杜平安“婆妈”的性格,有事脱不开身一定会着人提前招呼,绝不会过了时辰人还未到。难道事情败露了?!想到此结,辛子昭放缓了脚步。却在这时听到旁边传来凄惨的呼号声,“啊——”辛子昭扭头一看,正是汇仁堂大药房。 “每次撞见他杜平安,老子都走霉运!啊哟~~~,你轻点,那是你爷爷的臀部,不是你家炕上娘们的光腚!”辛子昭走进汇仁堂的大厅时就看到榻上光着屁股骂骂咧咧的刘五爷,和他身旁唯唯诺诺的坐堂大夫。 “你在哪里遇见的杜平安!”辛子昭走进汇仁堂,虽轻纱遮面,然而修长轻盈的体态,乌发如云似瀑,一双星眸璀璨恍若星辰,还是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一直惨叫呼痛的刘瞎瞎。 望着刘瞎瞎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辛子昭随手端起桌上冒着热气、漂着几缕嫩绿茶叶的水壶往刘瞎瞎满是擦伤淤血的臀部泼去。 “啊——”刘五爷惨叫,像一只被丢进开水里的虾,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来不及拉裤子,下身通红肿胀的玩意儿极黑无比,样子也秀珍的可笑,顿时惹来在场众人掩嘴偷乐。刘五爷涨红着脸,慌忙提起裤子,碰到屁股上火辣辣的伤口,又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呼。 “你在哪里见到的杜平安?!”辛子昭声音低沉,隐隐的透着不耐烦,一双犀利的目光毫不避讳的盯着光着屁股的刘瞎瞎。有这么不怕羞,敢光天化日之下瞧大老爷们光腚的娘们吗?! “就在前街上,距离汇仁堂不足百米之遥!”刘瞎瞎弓着腰,撅着屁股,裤子是不敢再穿了,只是将身上的长袍拉下,挡住下身娇小却异常倔强的小东西。一张脸痛苦得大汗淋漓,想到这一天的悲惨遭遇,刘瞎瞎不禁红了眼眶。 “就他一人!”辛子昭的目光阴冷,比刀子更锋利。众人见暨阳城一霸刘五爷如此畏惧于眼前的神秘女子,不禁互相窃窃私语起来,眼神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肆无忌惮。至于身心备受创伤的刘瞎瞎心里哭哭啼啼的诅咒着:该死的杜平安一辈子被个母老虎压在身底下,虐啊虐个一千八百回! “不是,还——还有三个人——”刘瞎瞎疼得直抽气,畏惧于对面的女人比刀子还厉的眼神,不禁浑身哆嗦,结结巴巴的说道,“三个黑衣人,领头的是个长相很美,却很冷的女人——”刘瞎瞎的话越说越低,小眼睛不时的偷瞄辛子昭,他担心那个揍得他屁股开花的“蛇蝎”女人是眼前“虎狼”女人的亲妹妹。 “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终于知道杜平安跟谁在一起了,想到黄月容的手段,辛子昭的心空悬了起来。 “不——不知道!”刘瞎瞎慌忙摇头,痛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好似要哭出声来。这年头做街头混混都这么高危险,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种地吧!刘瞎瞎下定决心,今天就去花红阁赎出相好的,回乡下本本分分结婚生孩子去。 一双冷眼瞪得刘瞎瞎双腿打颤,看着实在是逼不什么有用的线索,辛子昭才蓦然转身,风一般的走出汇仁堂。身后唧唧咋咋的议论声顿时炸开了锅,“好厉害的女子,那双眼睛比刀子手还快!” “可不是!光看外相想必是个一顶一的美人。不知道是谁家的娘子?能降住这匹胭脂马的恐怕不是英雄,就是狗熊!”“瞧把那刘瞎瞎吓的,差点尿了裤子,估计那屁股离熟透的猪腚只差一点点火候,嘿嘿嘿嘿~~~” “统统给老子闭嘴——,啊哟~~~”大吼一声,牵动身后的伤口,刘瞎瞎抱着屁股啊哟啊哟的叫唤起来。 走了大约一两个时辰,杜平安一行来到城北的乱葬岗下。午后天气阴沉,乌云密布,也许是大气压压的很低的缘故,刚走进那座半植被茂盛,半腰的山岗之下,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 “这是什么鬼地方?!”络腮胡子保镖捏着鼻子咒骂道,一扭头却见杜平安如闲庭信步般沿路采摘了不少不知名的野花。 “乱葬岗!”杜平安瞧了眼走在最前面的黄月容,看不到女人那张极美的脸,只是刀削的背影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微僵了僵后,昂首朝阴暗散发出腐臭味的丛林深处走去。原本对这女人还有一点点情敌的敌对情绪在这一刻淡去了很多,这个女人是真的动了那不该动的心思了。 乱葬岗上丑陋的斑鸠在天空盘旋,发出凄厉的长鸣,脚下凌乱的棺木尸骨随处可见。目光随着漫天飞舞发出“嗡嗡”声的绿头苍蝇,总能看到一具具血肉模糊、臭气熏天的尸骸。纵然黄月容三人刀里过、血里爬的人,在这遍地尸骸的乱葬岗也不禁汗毛直立。 “等我一下!”杜平安将手里的野花扎成团,点点粉红、点点幽蓝、点点雪白簇拥着大片的翠绿,像极了“满天星”。杜平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淡淡的幽香,带着自然的狂野,缓缓走到一处矮矮的用石砾堆砌起来的石包前。驻足三秒钟后,将手里的“满天星”轻轻倚靠在竖起的石块前。 “走吧!”做完这一切,杜平安重新走到黄月容身旁,像个没事人般引着路。坑坑洼洼的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杜平安突然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只破败草席道,“就在哪里了!” 黄月容缓缓走了过去,豪不避讳的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将破败不堪的席卷打开,“嗡——”惊起漫天飞舞的苍蝇。烧成焦炭一般面目全非的尸骸蜷曲着,成千上万只蛆虫涌动着,从熟透的皮肤下钻进钻出。 “呕——”忍得很辛苦的络腮胡子保镖吐了。 黄月容本就很冷的脸上失去了血色,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冰霜,整个人犹如月下孤狼般浑身散发出一股凌厉的杀意! 吐得昏天暗地的络腮胡子保镖被帅气保镖拖到一旁通风口换气,眼睛却像一条毒蛇般紧紧咬住杜平安不放。杜平安知道现在自己只要稍有谋害之心,帅气保镖手中闪着寒芒的飞镖会在零点零一秒内插进自己的气管。 “是谁想让他死!”黄月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泛起了鲜红的血色,脸色扭曲的近乎疯狂,却又极力克制着。一个胸中有着滔天的怒火,却又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手段毒辣的女人,她的恐怖程度不比一枚飞速旋转的子弹逊色! “江宁知府乔麦仁、暨阳县令陈水恒、衙门总捕头李天霸,还有我——”杜平安话音刚落,只见眼前黑影一闪,“啪”的一声脆响,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烧灼了起来,口腔之中腥甜味传到舌尖,杜平安冒着金星的脑袋才恍然:自己被揍了! 然而狂风卷席的疼痛却并没有结束,黄月容的一脚来的太快,杜平安胸口一阵剧烈震荡之后,整个人倒飞了出去。背部撞上坚硬的石块,顿时在杜平安身后留下一道道深可及骨的伤口。压抑在喉咙的闷哼声被杜平安咬进了肚子里,手颤抖的支撑起疼痛的身体,一丝冰冷的凉意从额头传来。 抬起头,黄月容手里的尖刀正对着自己的脑门,女人血红的眼眸之中充斥着滔天的怒意。杜平安知道此时自己命悬一线,死在这里,杜平安可以想象最后仵作勘探现场之后,得出结论,死因一栏里一定会填上:疑因恶鬼索命! 尖刀下的杜平安苦涩的笑了,颓然跌坐到了地上,淡淡的说道,“帮我杀两个人!你们动手比我亲自动手要简单的多。”杜平安额头微微见汗,一是疼的,二是急的,人们都说“急中生智”,这话一点不假,至少在这一刻杜平安想到了“筹码”。 “你说!”黄月容冰冷的说道。 “还记得来的路上那一个孤零零的土包吗?”杜平安扬起头,迎上黄月容冰冷的目光,继续说道,“她叫艳红,曾经在押解辛子昭回暨阳的路上救过我一条命。”果然提到辛子昭,眼前近乎疯狂的女人抖了,尖刀在杜平安脑门上留下淡淡的血丝。 “她死了,死在两个东洋人的床上!”杜平安的愤怒却是真的! “你要我杀了那两个东洋人?!”黄月容的话依然冰冷。 “他们该死!”杜平安咬牙切齿,一副生不能报仇,死后也要化成厉鬼复仇般痛恨着。 黄月容没有答应,只是拿着那双刀子一般锐利冰寒的目光刺进杜平安“痛恨”的眼神之中,足足有半分钟,黄月容提着薄刃尖刀缓缓站起身。 见额头上威胁吃饭家伙的尖刀离开,杜平安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般湿漉漉的虚软了。 “人还是你自己杀吧!”黄月容桀然而立,目光落在那一堆腐肉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刻时间突然的禁锢。好像等了足足有半个世纪那么悠长,黄月容低沉冰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按照罪责轻重,你会是最后一个死的人!”冰冷的语气仿佛是那阎王座下立判生死的秉 51. 杜平安艰难的爬起身,牵动身后的伤口,疼得杜平安倒吸了口凉气。眼看着天空愈发的昏沉,早已经过了祭祀祖宗的时辰,杜平安心下着急:不知道家里该乱成什么样子了。虽然暂时小命是保住了,可眼前女魔头不走,他杜平安怎敢离开。 “去捡些树枝树叶过来!”黄月容冷冷的命令道,杜平安本能的就低头寻找。瞧见女人身旁两位保镖行动迅速的钻进树丛,杜平安吐槽:还真是被打怕了!摸了摸额头上新添的伤口,暗恨黑社会不讲道义,不知道伤人不伤脸的吗?! 一瞬间火光冲天,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肉类的诡异焦糊味。黄月容静静站在离火很近的地方,火势卷起的风浪肆意吹动女人黑色的长袍,发出咧咧的响声。“小姐——”络腮胡子担忧的皱巴着一张粗狂的面孔,几次想上前拉开黄月容,却被一旁的帅气保镖拦住,“给小姐一点时间,她需要跟之前荒唐的经历说再见。” “荒唐?”络腮胡子不是很理解。 “黄龙帮会的未来接班人不需要一个能左右她心绪的男人,她需要的是许许多多忠心耿耿,惟命是从的属下!”帅气保镖笑得有些自嘲…… 在通往老杜家的草堂和城北乱葬岗的岔道口,辛子昭犹豫了片刻,最后选择朝草堂走去。因为辛子昭知道,“婆妈”的杜平安绝不希望看到他的家人为他担忧。在简单的一句“衙门事情多”的敷衍下,金贵老爹絮絮叨叨的草草结束祭拜仪式。 仪式结束后,辛子昭就打算赶往城北乱葬岗,但愿不是去收尸的,辛子昭暗暗心焦,却不想一只脚刚跨出草堂,就被里间的金贵老爹叫住了,“子昭,你跟我到后堂来一下!”辛子昭无奈的转身,跟着走进后堂。 “平安这孩子命苦,刚出生不久便走了娘亲……”金贵老爹神情凄然的走到床铺旁的牌位前,燃起白色蜡烛,点上一柱青烟,交给身后神情清冷的辛子昭,柔和道,“你替平安给他娘上一炷香吧。” 在金贵老爹期待的目光下,辛子昭心有不甘的接过拈香,三拜首后,规规矩矩插到香炉里。金贵老爹满足的点了点,借着低头去床头拿东西的片刻,将到了眼眶的泪水给憋了回去。 “这是平安娘亲临走时留下的,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也算了了平安娘亲心头的一桩大事。”金贵老爹说着将手里暗黑黑的盒子交到辛子昭手里。辛子昭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长约十二厘米的细长金钗,金钗的一头圆细,一头扁平,式样古朴大方,其上花纹却精美绝伦。 “这枚金钗还是平安的外公当行刑人时,一名死囚临死前赠送的。平安娘亲怕钱财露白,一直也没敢戴,说是要传给平安的媳妇。”金贵老爹的话颇有深意,聪慧如辛子昭怎会听不出来。刚想说些搪塞的话来敷衍一下,却见金钗的中间有一道细小凸起的螺纹,不细看还以为只是寻常装饰性的花纹。 辛子昭试着扭动了一下,果然,金钗松动了! “子昭啊,你也累了一天了,回房休息吧。”辛子昭用指尖摩挲金钗的动作令一旁的金贵老爹误以为辛子昭答应了,不觉心头愉悦,不待辛子昭说话,便点上一柱烟,抱起牌位,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辛子昭见状,也不再解释,走出门去,随手将身后的房门带上。借着屋外昏沉的光线,辛子昭小心翼翼的拔开金钗扁平、稍稍有些上挑的头部,却见从细长尾部拔出来的居然是一根长约七八厘米,淬有幽蓝色剧毒的秘银银针!其上淬毒估计年代久远,失去了光泽,可辛子昭一点也不怀疑它见血封喉的毒性! 将剧毒银针插回金钗内,藏于袖口之中,辛子昭急速朝城北的乱葬岗赶去! 乱葬岗上熊熊燃烧的大火渐渐熄灭,晕沉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了丝丝细雨。黄月容俯身将烧成灰烬的骨灰拢起,一点点装进一只精美的锦囊之中,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像一个女人,一个外表冰冷,内心柔软的女人! “咯吱咯吱~~~”远远站在一旁的杜平安冷得牙关直哆嗦,冰冷的雨水浸湿衣裳,紧紧粘在伤口上,疼得杜平安脚下一阵阵发着虚。感觉浑身越来越炙热的温度,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不甚清明的脑袋,“生病了吧——” “记住!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将精美的锦囊贴心藏好,黄月容与杜平安错身的那一刻,冰冷的说道,随后带着两个贴身的保镖消失在茫茫雨中。 杜平安喘着粗重的呼吸,眼前一阵阵发着黑,下山的道路崎岖,杜平安跌跌撞撞扶着路边的树木才能勉强走下去。身上厚重的棉衣被雨水浸透,炙热的体温烧得杜平安脑袋愈发的昏沉,然而周围的寒冷却无孔不入的刺进血肉,冷得杜平安直哆嗦。 杜平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片尸骸遍地的乱葬岗,晕沉的脑袋中时常浮现出辛子昭那张冰冷的面容。乱葬岗下是一片萧瑟枯黄的原野,远处暨阳城郭湮没在萧萧细雨之中,若隐若现。然而突然一点淡素的米白色映入眼帘,轻轻的跳动,一点点的接近。 “我的确是病得不轻了。”杜平安摸着滚烫的额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在刚才,他好像看到辛子昭那张冰冷却隐含怒意的脸。细雨在他如墨玉一般柔滑的长发上蒙上一层淡淡如烟如雾的水汽。 “你胆真肥,也学人玩单刀赴会!”清冷的声线传进嗡嗡轰鸣的脑袋,那种感觉如梦似幻,甚至连背上的疼痛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杜平安摇了摇宛若千钧重的脑袋,细弱蚊蝇的呢喃,“还真是病的不轻,幻听了——”话音刚落,杜平安一头栽倒在地。 “不是你病了,病的那个人是我……”辛子昭俯身将栽倒在地的杜平安扶起,入手滚烫,探入背部的手指摸到一片湿热粘稠,抽回一看,满满一手的鲜血!辛子昭顾不得杜平安满身的泥泞,将人架在肩膀,跌跌撞撞朝着城中跑去。 冬雨如丝,夜幕降临。暨阳城中,早已人迹寥寥,但凡瞧见一女人,架着一男子一路狂奔,无不侧目。“砰!”辛子昭一脚踹开汇仁堂半遮掩的店门,店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个人,一个谨小慎微垂首立于一旁的坐堂大夫,一个趴在软榻之上,光着红肿屁股的刘瞎瞎。 店门被踹开,疼得直哼哼的刘瞎瞎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哪个混蛋王八蛋嫌命长——”嚣张的怒吼声在瞧见来人那张美得天下无双的面容时戛然而止。 刘瞎瞎张大嘴巴,一双单皮小眼痴痴傻傻的瞧着:美人如画,虽浑身湿透却更显风华,一头秀发沾湿却更添妖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双冰冷漆黑的水睑中隐隐闪过的厉色,让人不寒而栗。就连身旁被刘瞎瞎呵斥了一整天的坐堂大夫此时亦是一脸的痴迷,仿佛瞧见神女应召而来,搭救自己摆脱“魔鬼”的奴役。 “砰!”又是“砰”的一声闷响后,紧接着传来刘瞎瞎杀猪般的惨嚎声,“啊哦——”只见辛子昭飞起一脚将高卧于软榻之上的刘瞎瞎一脚踹飞,随后将不省人事的杜平安置于软榻之上。 此时杜平安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由于浑身高热,侧卧于软榻之上的杜平安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喉咙间发出宛若幼兽失眷般细微的呢喃声。 小心翼翼扒开杜平安后背破碎的长袍夹袄,一道长约十五公分的血口子赫然出现在辛子昭眼前:尖锐的石砾不仅划开了肌肤肉理,甚至将泥土沙石也嵌入皮肉之中,外翻的皮肉像一张微微开启的嘴巴,正一点点渗出血来。 辛子昭站起身,缓缓走向一旁垂手而立的坐堂大夫,一个留着山羊须瘦小的矮个子中年男人。面对辛子昭宛如壁画内走出来的神仙人物,坐堂大夫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如神灵般的怜悯与慈爱,有的只是那双比刀锋还锋利冰寒的眼神。她每向自己靠近一步,坐堂大夫都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掌捏紧一分! “治好他!”辛子昭步步紧逼,坐堂大夫背靠墙壁早起吓得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听到这比催命魔咒还要低沉阴冷的语气,坐堂大夫双腿一软“噗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刘瞎瞎心有戚戚焉,眼瞧着形势不对,提溜着裤管,摸着墙壁,一点点往门口挪去。 眼看着能触摸到大门外胜利的曙光,刘瞎瞎心中一阵雀跃,却在这时候他看到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惊悚的一幕:一个美得惨绝人寰的女人,单手抓起一个男人的衣襟,毫无感情的将人抛了出去。虽然那个男人的确是太瘦太矮了一点,可再瘦再矮,他也是男人! “噗通!”可怜的坐堂大夫在地上滚了两圈半后,脑袋重重的磕到了软榻下的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在可怜的坐堂大夫还没能从剧痛与惊恐中醒来,辛子昭一把抓起男人后脑勺的马尾将软塌塌犹如一滩烂泥的男人拽起,凑到呼吸越见急促的杜平安跟前,冰冷道,“治好他!”此时刘瞎瞎的一双腿肚子抖得跟晒黄豆似地。 惊吓过度的坐堂大夫泪流满面,颤抖着拿过杜平安滚烫的手腕,手指刚刚搭上脉搏没三秒钟,就听得身后魔鬼一般凶神恶煞的女人阴冷道,“等他的血流光了,你也不用活了。”可怜的坐堂大夫再也经受不住连番的折辱与惊吓,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呜~~~~” 辛子昭压抑心头如地狱岩浆般迸射的怒火,望着软到在自己脚下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中年大夫,辛子昭极力控制将怀中那把淬毒的银针插进中年男人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喉管之中的冲动! 摸着红肿屁股上已然结痂的伤口,刘瞎瞎庆幸那个被吓得嚎啕大哭的人不是他自己。 “说吧,你要怎样才能不那么——,哆嗦!”辛子昭恨得咬牙切齿,他将他怎么了吗?!这个没用的大夫就软成这样,浑身颤抖连搭脉的手指指甲都泛白了,辛子昭能不生气!可谁知道,辛子昭话音刚落,趴在床沿上的坐堂大夫“呜呜呜”哭得愈发凄惨了起来 52. 你都这样了还不够惊悚?!没瞧见可怜的坐堂大夫脑门上那颗比大枣还白里透红的大疙瘩吗?!这是刘瞎瞎的腹诽,缓缓抬起灌铅的腿肚子,刚一只脚迈出大门,脸上胜利展望的笑容只笑了一半就听得身后的辛子昭说道,“你!去扶他一把!” “啊?!”刘瞎瞎怔怔的转过身,撞进辛子昭冰冷的眼神,只觉得抹了药膏本来清凉的屁股,又开始火烧火燎的疼了起来,傻傻的指了指自己,那表情不情愿的好似要哭出声来。 失去耐性的辛子昭打算用自己的行动警告眼前目光闪烁的男人:不要试图违背他的意愿!想到刚刚坐堂大夫被“请”的一番礼遇,刘瞎瞎聪明的连连点头道,“我这就去,这就去!”说完朝哭得上了瘾的坐堂大夫跑去。 “别嚎啦!再嚎大家都得玩完!”不知道是不是有个说法叫“兔死狐悲”的,总之扶起软倒在地的坐堂大夫,没来由的刘瞎瞎心下一片悲凉,语气自然和缓了不少,俨然忘记了今天把人家当奴才呵斥怒骂了一整天的事实。 恶人也分级别,面对刘瞎瞎那张苦哈哈的脸,坐堂大夫胆壮了不少。重新搭脉诊断,好一番沉吟之后,也不敢抬头,蜷缩着瘦小的身躯,颤巍巍道,“脉相沉浮,且数脉相兼,以浮脉主表,里必虚足,阳竭恶寒,阴虚发热……” 面对如此绕口的诊断,刘瞎瞎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浑身湿漉漉,头发上还挂着水珠的“虎狼女人”,只见“女人”漆黑凌乱的长发下一张冰冷的面孔愈发阴沉,贯看人脸色行事的刘瞎瞎心知要糟,急忙抓着颤抖不已的坐堂大夫道,“您老是我爷爷,嫡亲的爷爷!爷爷,您能讲点我能听懂的吗?”刘瞎瞎一双单皮小眼含泪,表情恳切。 “他失血过多,引发高热不退,加之伤口污染,情况危重——”坐堂大夫依偎在软榻之侧,缩成了一小团,恨不能将自己塞进软榻底下,以避开辛子昭那双锋利的眼刀。刘瞎瞎欲哭无泪,他这是遭谁惹谁了,天降横祸,恐怕性命堪忧! “你去找梁仵作过来!”辛子昭一边说着,一边将杜平安沾满泥泞的长袍脱下,从药柜上取下纱巾棉布条,从湿漉漉的头发,到潮热的脸颊,再到血迹斑斑的脖颈,一点点仔细的擦拭着,那般轻柔细致,瞧得一旁的刘瞎瞎与坐堂大夫从惊慌中渐渐清醒:大约这就是爱之深,忧之切吧! 可这是打人的理由吗?!难道每个病重的家属都跑来海扁大夫一顿,那这世界上还有救死扶伤的神医吗?!摸着额头的肿块,汇仁堂的坐堂大夫耿神医决定绝不原谅她!孔老夫子说得对,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哪个梁仵作?”刘瞎瞎怯怯的问道,心中祈祷,可别是那人不人鬼不鬼,终年住在停尸房里与骷髅鬼为伍的梁仵作。 “这暨阳城还有第二个梁仵作吗?!”辛子昭也不抬头,只是小心翼翼避开杜平安后背的伤口,一点点擦去泥泞与沙石。每一次杜平安无意识的抽动,辛子昭总会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的等着。 如果他死了,就死在自己面前,恐怕他将又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连生气都没有了理由,想到这里辛子昭的心懵懵懂懂的痛了…… “我这就去——”刘瞎瞎跑出汇仁堂,冷风一吹,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狡诈的刘瞎瞎不是没想过直接跑路算了,可一想到花红阁娇滴滴的相好的,和那女人肚子里自己的种,刘瞎瞎壮起胆子朝暨阳大狱后的停尸房跑去。 雪白的棉纱布换了一块又一块,榻上铜盆里温热的水洗得发凉,辛子昭坐在床沿上不厌其烦的做着物理降温。只有畏缩在墙角的耿神医能敏锐的察觉到周围空气的压抑,仿佛只要床上之人再抽搐或发出痛苦的呻吟,都有可能挑动那座人形火山天塌地陷似地喷发。 “砰!”一声巨响,第三块门板被强制卸下,耿神医没有心痛,反而有种解脱的欣喜。 “老杜,听说你不行了——”人还没走进来,就听厉云森恶作剧的惨嚎。等走进汇仁堂的大厅,厉云森才发现自己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第一个错误,他口中的老杜的确病了,而且还病的不轻。第二错误,他低估了眼前比天山冰雪还冷三分的“女人”,尽管这个“女人”美得天下无出其右! “伤的不轻!”梁仵作是仵作,他查看病人的伤势跟验尸没什么区别。将杜平安扒光了,大冬天的只留一条薄薄的内裤遮羞。修长的指甲几次探入后背的皮肉之中,抠出碎石泥沙,疼得昏睡中的杜平安发出痛苦的呻吟。掖在墙角里再一次受惊过度的耿神医两股颤颤,拼命祈祷别死在医馆里才好! “去点一个火盆来!”梁仵作将背在肩头的木箱打开,第一层各式道具赫然陈列。厉云森俨然是个穿着白袍的小护士,立刻领命而去。不肖三分钟便端着一盆暖意浓浓的火盆来,将火盆放到梁仵作身旁,不无邀功的说道,“跟隔壁打铁匠借了些火种,那铁匠师傅瞧我是读书人连银子都没收……” 没人在意厉云森的大献殷勤,梁仵作将几把尖刀插进火盆之中,片刻功夫,寒光潋滟的刀刃烧得滚烫发红。从火盆之中抽出,辛子昭甚至能感受到刀尖上传来炙热滚烫的温度。 “用我的血!”辛子昭将雪白的手腕伸出,其上一条嫣红的割痕让梁仵作有刹那的愣神,随后执起烧得通红的薄刃沁入冰冷的酒水之中,发出“哧”的响声,紧跟着酒坛中冒出滚滚白烟。 “他的血你能用,你的血他却不一定能用!”梁仵作一边冷冷的回答,一边执起刀刃一点点将污浊的血肉除去,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是吗?!”辛子昭一手探入怀中,厉云森一脸的紧张,却义无反顾的站到了梁仵作身旁,隔开了“女人”冰冷的眼神。 辛子昭掏出的不是火铳,不是暗器,却是一枚精致小巧的金钗。右手五指轻轻拨弄旋转,只在呼吸的瞬间,金钗飞速旋转起来,在它的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金色光影,厉云森紧张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此时耳畔传来辛子昭低沉却刺痛耳膜的声音,“但愿你说的是真的。”这是赤果果的威胁,没有咄咄逼人的激烈言辞,然而没人会认为辛子昭手里飞速旋转的金钗只是爱美“女人”头上的装饰。 “他说的是真的!我保证!”厉云森竖起手掌,做发誓状。 凭着多年记者职业的敏感,厉云森感受到来自辛子昭身上的“杀意”。他知道梁子玉的冷迥异于辛子昭的冷,一个是哀莫大于心死过后对情感的封锁,一个却是无穷无尽的恨意叠加从而产生的愤世嫉俗,这种人很危险,静静的时候仿佛一条蛰伏的毒蛇,发怒的时候恐怕会在瞬间化身一匹迷失荒野的孤狼:凶残而又冷酷! 对于身旁两人不算友好的交谈,梁仵作置身事外。清除掉伤口上的污浊,梁仵作穿针引线缝合伤口,很快血水止住了,外翻的皮肉缝合了,然而杜平安的高烧却始终没能退下去。 “退烧消炎就看他的了。”梁仵作冷冷的目光扫了眼缩在墙角里可怜兮兮巴望着的耿神医,随后将枯瘦惨白的手掌伸入酒坛之中,细细擦洗起来。 犹如惊弓之鸟的耿神医见自己又被点起,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所幸他还没忘记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哆哆嗦嗦抓了几包药草,逃命似地去了后堂。片刻功夫便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中草药的香味。 “是谁伤的他?”比鬼还精的杜平安被人打成这样,梁仵作有些不敢置信,一边沉吟着,一边接过厉云森递过来的毛巾,将一根根纤白手指擦净,连手指夹缝之间也没放过。 “黄月容。”辛子昭回答道,俯身将锦被盖在杜平安的身上,仔细掖了掖被角,随后又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感觉到掌心的炙热,辛子昭不禁眉头深锁。 “黄月容?!哪个黄月容,上海黑道教主黄何生的女儿?!”厉云森吓得跳了起来,一脸惊恐的望着辛子昭。辛子昭沉默,算是回答了厉云森的话。不待梁子玉询问,厉云森开始心有余悸的说道,“那个女人是个疯子!” “三个月前,‘时新报’头版头条刊登一张黄月容大小姐的女装照片,一夜之间那家不知名的小报馆便从上海滩彻底消失了。那现场我见过,血流成河——”至今想来,厉云森尤心胆具寒,“所以,杜头能留下小命已属万幸!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梁仵作意味不明的扫了眼静静坐在软榻之侧的辛子昭,随后将手里的毛巾丢给一旁表情疑惑的厉云森道,“我去后堂,你在这看着!”说完不等厉云森反驳,朝后堂走去。 梁仵作最近突然想改行了,死人研究久了,他现在对活人相当感兴趣,所以去跟老实巴交的耿神医交流去了,至于耿神医愿不愿意将祖传秘方传授,梁子玉没有考虑过。 “那个——,我就坐在这里了——”偌大的大堂内只剩下厉云森与辛子昭两个人时,厉云森感受到耿神医的痛苦,不能怪人家年近五十的耿神医胆子小,压根是眼前“女人”的气场太过阴冷且咄咄逼人。厉云森搭着半个屁股,谨小慎微的坐在辛子昭身侧大约五米的距离,如此安全距离,厉云森依然感觉到周围寒气森森! 退烧消炎的中药煮了又煮,杜平安紧咬着牙口,药汤难进。原本坐等看眼前冰冷“女人”以口哺药的惊悚加暧昧场面,却不想他实在是低估了辛子昭的“冷”。 辛子昭捏起杜平安的鼻子,待杜平安因窒息张口喘息时,猛的将药汤灌下,如此反复,从一开始的手生到现在的熟能生巧,而众人也在一开始的目瞪口呆之后到如今的见怪不怪。可怜的杜平安一个晚上,被呛了三次,吐了两次,原本潮红的脸色变得蜡黄。所幸在黎明前夕,总算是出了一身的虚汗,高热渐渐退去。 53. 杜平安睁开酸涩的眼睛,第一感觉就着嘴巴里苦,连鼻腔中都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第二感觉是两侧的嘴角撕裂的疼痛。杜平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周围肿胀得像两根香肠一样!难道昨晚被他非礼了…… 带着少女羞涩的情怀,杜平安一扭头就看到汇仁堂平时用来听诊的桌旁坐着三个人,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诡异的三人组谁也不说话,仿佛是在阳光宜人的午后,三位久别重逢的好友聚在一块,品茗闲聊一般的“悠闲”?! 杜平安掀开锦被才发现自己浑身赤裸,除了一条薄薄的内裤,可谓赤裸。杜平安老脸一热,重新钻进被子,无奈的望向听诊桌上尤在淡定品茶的三人道,“你们有谁能抽空搭理一下我吗?”我是病人! “没死就消停点吧!”没想到第一个搭理自己的居然是辛子昭,听语气好像很生气,想到嘴唇异样的感觉,杜平安心头美滋滋的,脸上的表情也略带羞怯、欣喜、迟疑,总之复杂得令厉云森一阵纠结:这小子莫不是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在厉云森迁怒似地腹诽中,杜平安绯红着苍白的脸颊,含羞带怯,又多少有些忸怩的回应道,“哦!” “扑哧——”厉云森将一口到了喉咙的茶水喷出,溅了旁边梁子玉一身。 “一夜未归,想好怎么跟你爹解释吧!”辛子昭没功夫欣赏厉云森的滑稽表情,站起身将手头上一身崭新的长袍棉裤夹袄抛向杜平安。杜平安赤条条的从被窝里窜出来,在厉云森目瞪口呆中将衣服穿上。 “杜头,你注意点影响好不好,你知道我这人那什么!”厉云森嘴巴上责怪着,一双贼眼却溜溜的将杜平安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又一遍,还别说,做衙差的身板的确比一般读书人壮实,浑身肌肉紧致,虽不高高隆起,却线条流畅刚劲,加上背上长约十五公分的伤口,更添三分彪悍之气。 “喜欢男人嘛!我知道,但是——”杜平安饱含爱慕的偷偷瞟了眼一只脚已经跨出汇仁堂大厅的辛子昭,轻柔道,“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说完迈开还不太稳健的步伐,急切的追了上去。 望着俨然深陷那个名叫“爱情”陷阱的杜平安,厉云森摇头叹息道,“他知道昨晚上自己是怎样被那个恐怖的女人虐待的吗?” 梁子玉不甚在意的挑了挑眉毛,漫不经心的回答道,“知道是谁送他来医馆,还陪了他一夜就足够了。”说完头也不回的也跟着走出了汇仁堂。留着厉云森有些失落的独自沉吟,“原来你什么都明白,就是不想去懂我……” 目送奇怪的二人组离开,耿神医慌忙将汇仁堂医馆的门板杠上,又急急忙忙跑到后堂收拾衣物细软,打算去乡下小舅子家小住几日,一是压惊,二是疗伤,直到现在耿神医头上的那个血瘀包块还胀在那里没消肿呢!至于三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小舅子家养了七八条恶狗,安全系数够高! 至于刘瞎瞎,壮起胆子在大狱后的停尸房前狂吼了一嗓子,“汇仁堂,杜头性命堪虞!”随后没命的跑出城外,从一颗歪脖子树下挖出一百多两白花花银子,跑到红花阁,也不还价直接赎出大着肚子的相好的,连夜出了暨阳县城。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后街巷的老杜家,对于昨天发生的惊险一幕,辛子昭不问,杜平安也不会说。在杜平安现代男人的思想里,可以容许自己喜欢的人撒娇,放肆,甚至野蛮,但是绝不容许“她”背负太多的烦恼。而辛子昭不问,是他坚信,那个女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 望着眼前隽秀修长的背影,杜平安紧张的一颗心脏仿佛要跳了出来,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辛子昭半掩在宽边荷叶袖下那只白嫩如婉玉般的手掌,可最后都没胆的缩了回来,几次反复,老杜家的三间茅草房已近在眼前。杜平安失落跟丢了魂一般,耷拉下脑袋,无比幽怨的望着身前清冷萧瑟的背影。 “爹!您早!”没成想一进院门就瞧见金贵老爹、杜平复和慧娘正忙着收拾屋子,眼看着除夕夜将至,“弹尘弹尘”除了有扫去尘土这个最浅显的意思外,还预兆着扫去一切阴晦不吉祥之意。所以每到除夕夜前夕,家家户户对于扫尘都格外注重。 “哼!还知道回来!”金贵老爹将手里的扫帚往地上一扔,一张橘皮老脸拉的老长。 “我昨天——”杜平安突然想起一路上只顾着舔嘴唇,独自陶醉,却是忘记了跟辛子昭好好串一下口供。见金贵老爹突然发难,杜平安很没主见的扭头望向身后,刚刚跨进院门的辛子昭衣角褶皱,一头秀发有些凌乱。见杜平安眼神相询,辛子昭施施然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下,走进房间,“砰”的将房门关上,可见着气劲不小。 杜平复表情暧昧的凑到杜平安跟前,好一番挤眉弄眼,意在传达:昨晚对她做了什么?你懂的!慧娘嫂子羞得满脸通红,扭到了一边,假意认认真真扫着窗棂上的尘土。可那对竖起的耳朵,却向众人昭示着她强烈的好奇欲。 “也不知道检点点,还不回房好好拾掇一下自己!”见杜平安嘴巴红肿,而辛子昭又是衣服头发凌乱,过来人的金贵老爹心中敞亮:年轻人第一次尝试,难免有些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小儿子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心底欢喜,早把昨天祭祖没有到场的罪责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心里正盘算着到哪里找些鹿鞭回来泡酒,见准儿媳刚刚那掉冰渣子的脸色,显然儿子“做”的不够理想。 “知道了,爹!”杜平安在家人诡异的目光注视下,逃命似地钻进了房间。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脖子刚挨上枕头,杜平安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午饭是一整只的清蒸甲鱼汤!盯着扬起的死不瞑目的甲鱼头,杜平安左眼皮一阵急跳。拿着筷子的手左右权衡了几次,一副无从下口的无奈,眼巴巴看向贤良淑德的慧娘大嫂,却发现已经是两个娃娘亲的慧娘早就逃命似的飞奔出房门,脸颊上泛起可疑的嫣红。 晚饭是一碗冒着热气的鹿茸血,在慧娘大嫂期待的目光下,杜平安仰头灌下。这一晚杜平安二十三年来第一次留了鼻血,薄薄的内裤上多一大滩可疑的粘稠物。这对于一个心理年龄超过三十,即将奔入中年行列的男人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在家休养了两日,感觉神清气爽后,杜平安继续狱卒的龙套生活。只待春节一过陈水恒大老爷将高升至江南富庶之地,所以衙门最近事情非常多!烂账做成死账,冤案变成自杀事件,朝廷拨款流向渠道“清晰”,总之在陈水恒大老爷的不懈努力之下,短短数日,暨阳县便摇身一变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江南鱼米之乡! 此时天刚蒙蒙亮,前街上店铺商家无不忙着扫尘换桃符贴春联,新年喜气的氛围已然很浓烈。寻常百姓来往于店铺商家采购年货,表情大多有喜亦有忧,倒是孩童穿梭其间,不断传来铜铃般清脆的笑声。原本随处可见的破布烂衫叫花子,杜平安这一路走来却没瞧见一个! 就在杜平安晃晃悠悠朝暨阳大狱走去时,突然从巷子深处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只听得其间吵吵嗓嗓的怒吼声,“快!快!给老子围上!放走一个,老子活刮了你们!”,跑在最前头的是七八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叫花子,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凶神恶煞手提跨刀的衙门差役,那个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人正是李天霸座下头号忠狗丁奎! 一群人冲向前街,行人与商家面带惊恐的纷纷避让,有的摇头叹息,有的低声咒骂,但是无一不别开脸去,这两日这种场景已经上演了十几次。说话间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就被身后如狼似虎的衙差们团团包围。 “老子让你们跑!”追得气喘吁吁的丁奎,在乞丐被控制住后,上前用笨重的跨刀鞘就着人的脑袋一通猛砸,很快领头的几个乞丐额头上,脸上,身上挂下鲜红色的血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群乞丐才像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堆人见人嫌的臭狗屎! 杜平安摇了摇头,像大多数人一样,杜平安同情有之,却不想也管不了这样的闲事,这是一个时代的病症,不是救几个人就能救得了全天下。 就在杜平安扭过头不忍再看时,却听得身后丁奎阴阳怪气的说道,“杜头,您吉祥——”拖长的尾音,杜平安听出其中一丝幸灾乐祸。 前些日子的伤病来的很及时,正好避开李天霸“大清洗”的命令。本想以此断了杜平安的后路,让这个“好狗才苗子”彻底倒向自己的李天霸,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人病了,这不是不给他李天霸面子是什么?!于是丁奎顺理成章的接下这档差事,所以如今狭路相逢,丁奎难免有几分得意。 “原来是丁大捕头,幸会幸会!”杜平安微笑着打着哈哈。原本期待着见到杜平安失落的神情,没曾想这人依然笑得如此“读书人”,丁奎阴鸷的老鼠眼里闪过一丝凶残。尝过正牌捕役高高在上怒骂呵斥随意的滋味,他一点也不想失去如今这个得来不易的位置! “昨日李大人命小人整理卷宗,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丁奎不怀好意的凑到杜平安耳朵旁,压低嗓门问道。杜平安心中比明镜还剔透,却装出木然道,“什么?” “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通奸’案的卷宗居然缺了两张!”丁奎怪叫道。一双阴森的老鼠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杜平安那张白净略带清秀的脸,却没有瞧见预期的惊慌失措,这让丁奎坚定尽快除去此人的想法! 丁奎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杜平安心知肚明,二十一世纪商场经验告诉他:如果你想对方吃苦头,那得先喂他点甜头!杜平安笑得很自信,“丁大捕头在诈杜某的吧!”卷宗里的材料是杜平安亲自放进去的,是多是少,杜平安自然比谁都清楚! 54. “自然,它前天没少,昨天没少,也许今天就少了呢。世事多变,您说呢,杜大捕头——”丁奎似笑非笑的盯着杜平安,那阴森的眼神像毒蛇一样不断吞吐着血红色的蛇信子,一副随时将杜平安踏进地狱的自信样子,而杜平安也适时在丁奎的面前露出一丝慌乱。 “丁兄弟这又何必,咱们互相掐起来,到让外人瞧着笑话,也会让李大人误会丁奎兄弟你难有容人之量……”杜平安一番好言相劝,手底下却没停着,乘着两人挨的近,杜平安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锭塞进丁奎手中。 偷眼一瞄,金光灿灿,花了丁奎的眼睛。贪婪的将金锭藏于怀中。心里盘算着要除去眼前这一大威胁不在这一时三刻,一是自己刚转正,先做出几件令李大人满意的差事要紧,这第二嘛,不看僧面看“金”面! 想通此关节,丁奎怡然自得的掂了掂怀中爱不释手的金锭,朝着杜平安笑意盈盈道,“杜头您说的在理,许是最近事情忙,我记差了,那卷宗不多也不少——”说完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提着刀鞘朝那群吓得瑟瑟发抖的乞丐走去,“放过我们吧!啊——”凄厉的惨嚎声给清朗的天空蒙上一片阴云。 杜平安闷着头走路,这条长长的街道,杜平安走了不下千余次,就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衙门口。“你的脸色不好。”冰冷而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一下子将杜平安从杀人放火的画面中解脱出来。 一抬头撞见的是辛子昭那双比夜更深沉的眼眸,杜平安没来由的一慌,讷讷道,“你——,你怎么在这——”话刚说出口就见辛子昭深邃的目光变得阴冷了起来,杜平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一看才恍然,怎么兜兜转转却来到了自家“一品堂客”的店门口。 店内清冷,比不得二十一世纪的酒楼饭馆。在这里民众大多穷苦,下馆子庆贺新年之喜的寥寥无几,便是大户人家此时亦是在家中大摆筵席,会客宾朋。 “遇见丁奎了?”虽是问话,可杜平安听不出其中的疑问,倒是一股咄咄逼人的冷意让杜平安心中莫名的雀跃:他是关心我吗?自从那一次“间接接吻”之后,每一次面对辛子昭那双深渊峡谷般深邃的目光,杜平安都没来由的心跳加速,脸颊发热。 “小事,一跳梁小丑而已!”杜平安不屑的回答道。他还真没把那个贪婪的小人放在心上,杀人很容易,加上如今这年轻的身板,杜平安自信能勒死十七八个丁奎,可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将此人人间蒸发了,杜平安就不得不细细打算了。 谁知,杜平安的轻描淡写没能让辛子昭“息怒”,反而更加怒不可遏了。“嚯”的转身,带着一身阴冷的气息走了。杜平安呆呆傻傻的望着辛子昭决然而去的背影,心头酸涩涩的困惑:怎么感觉他生气了呢? “小叔——”一声轻柔略带迟疑的呼唤将杜平安从沉思中唤醒,一扭头却见慧娘嫂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站在自己跟前,眼睛不与对视,只是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大嫂有事?”对于眼前这位比自己实际年龄小五六岁的大嫂,杜平安一向尊敬有之,不仅是因为女人的温婉贤惠,更多的是女人身上特有的“至柔至刚”的魅力。一个铁骨铮铮的英雄汉,他可能一时迷恋貌美如花的女子,也可能一时贪婪妖艳女人柔滑的肌肤,然而最终与其共度一生的必定是像慧娘这样的女人! “小叔是跟子昭吵架了?”慧娘犹豫了半天,讷讷的问道,眼神左右忽闪,可以想见此时慧娘心中颇多不安。 “没——没吧——”杜平安既困惑,又苦恼。他们两个要是像一对正常情侣那样吵架,他杜平安也不会像现在心里七上八下的没底了。要说对方没意思,按照辛子昭的性情,恐怕自己这条癞皮狗早就被一脚踹开了。可要说有意思吧,却总感觉离的那么遥远。 “我刚才听到你们的谈话——”慧娘眼角的余光扫了眼杜平安,见杜平安真认认真真的盯着自己,脸“嗖”的一热,急忙摆手道,“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我知道,大嫂是路过,不小心听到的!”杜平安无奈,急忙安抚道,“大嫂有话只管说!” “你大哥平复总是傻乎乎的想将所有的麻烦自己一个人偷偷的扛着,他却不知夫妻本是一体,如果他过的不好,我又怎么会开心!”慧娘的脸蛋嫣红的滴血,说完这段清末版最大胆的表达之后,慌慌张张的逃跑了。 却不想在“一品堂客”的大门后,刚好一脸幸福得傻掉的杜平复撞了个满怀,于是“啊”的两声尖叫后,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一个逃命似地奔进了厨房间,一个一头扎进了店铺后的杂物间。 “夫妻一体?!”杜平安嘴巴里反复嘀嘀咕咕这么四个字,仿佛领会了什么,却总是不得要领。 什么时候走进大狱的狱卒班房,杜平安都没有在意。一坐就坐了大半日,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辛子昭那张清冷的面孔。也许只有知道了辛子昭的遭遇,他们两个人才能真正走到一起,杜平安心痛的发现: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 “啊!轻点!狗崽子你们想谋杀啊,还不快去汇仁堂把那个耿郎中给我抓过来!”就在杜平安百爪挠心不知道该怎样走进辛子昭封闭的内心世界时,就听班房门口传来丁奎颐指气使的惨嚎声。 “头儿,不是小的没去抓,那狗才小老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个身板瘦弱的小白役苦哈哈着脸,搀扶着鼻青脸肿,浑身挂彩的丁奎从外面走了进来。颤巍巍刚挨到椅子上,丁奎疼得眼泪直打转,凶相毕露道,“狗崽子还敢顶嘴!不会去别家医馆抓人,瞧你们一个笨得,比猪都不如!啊哟——”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抓人!”小白役慌慌张张夺门而去。却不想身后挂彩的丁奎气得脸色发白,“给我滚回来!”一声暴吼,惊得大狱后饿了三四天的土狗发出“嗷嗷嗷”凄厉的嚎叫声。 站在门口吓得浑身哆嗦的小白役脸色刷白,在犹豫了零点零一秒之后,小白役心一横、眼睛一闭,“噗通”一声翻倒在地,然而“咕噜噜,咕噜噜”像个表面凹凸不平的陀螺般艰难而又缓慢的朝丁奎的脚下滚去。 “你——你——”丁奎气得脸色翻成了酱紫色,伸出一根沾满自己鲜血的指头指着滚翻在自己脚下尤四肢朝天蜷缩着的小白役,咬牙切齿道,“多带点人,就是翻遍暨阳城也要把那个蒙着面的虎狼女人找出来!滚!”可怜的小白役反过身,滚啊滚,趴着翻过了门槛,一路朝着暨阳大狱门口滚去。 “丁大捕头的家教很严啊——”杜平安站起身,微微伸展了一下腰身,晃悠悠朝衙差班房外走去,紧跟着听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想来是上好的一只紫砂壶被丁奎撸翻在地。 杜平安兴冲冲的往“一品堂客”赶去,光光天化日之下狂揍衙差的“蒙面女人”,除了假女人的辛子昭,杜平安不做第二人想! 现在他终于知道早上辛子昭为什么生气:他不是穿了女装,就必须像个女人一样被男人保护在身后。他这是在向杜平安证明,他不仅是男人,还很强壮!要么怎么说二十一世纪的男人已经进化到一个新的品种,就家中地位而言,他们大多数不在乎“老婆主外,老公主内”。杜平安甚至愿意当那“相妻教子”的龟宅好男人! “以后我全听你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杜平安冲进“一品堂客”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在众人目瞪口呆中,辛子昭阴冷了一整个上午的脸,终于有了冰霜消融的一刻。 慧娘大胆的向一旁呆愣着的杜平复投去“挑逗”的一瞥,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慧娘的心第一次有了“当家作主”求解放的强烈冲动。而金贵老爹除了震惊,就只剩下无奈了,谁叫这“妻管严”有遗传呢! 傍晚天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雪,古语云瑞雪兆丰年,雪夜中的除夕夜更添了几分萧瑟与寒冷。送走了“一品堂客”内最后一个客人,面对清清冷冷的街面,金贵老爹满脸喜气道,“今天是除夕夜,大伙就在这店里吃顿好的!管甄家的也留下,帮着包饺子!平复请疯伯师傅先歇着,饺子馅就交给你了!平安也别闲着,帮子昭和面擀饺子皮!” 金贵老爹难得有机会发挥一下一家之主的特权。大刀阔斧的一番比划之后,得意洋洋的抱着欢呼的两小坐等开饭。一声令下,全家总动员,连极少来店铺走动的管家老头蜡黄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的喜庆。 和面擀饺子皮是杜平安的拿手绝活,两盏茶的功夫,从面粉到面团,再到一个个又薄又匀称的饺子皮就这样在杜平安运转如飞的擀面杖下悄然成形。辛子昭静静的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双深沉的眼眸之中渐渐浮出淡淡的暖意。 “咚咚咚!”三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杜平安与辛子昭之间缓缓流淌着的暧昧,杜平安一惊,抬头望向拧眉的辛子昭道,“这么晚了会是谁?”辛子昭摇了摇头,不甚在意的挑了挺冷峻的眉峰。 “咚咚咚!”敲门声愈发急促了起来,金贵老爹将两小搂紧怀中一脸紧张的望向杜平安。此时在后厨房忙得热火朝天的杜平复、慧娘与管甄氏也急冲冲走了出来。 “这么晚了,谁啊!”仗着衙差的身份,杜平安走到门闩后面,透过狭小的缝隙往外瞧,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对面商铺的屋脊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狂风肆虐,穿过狭窄的门缝,刺得杜平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来人站得偏,杜平安只能瞧见飘动着的衣摆:白色的长袍,比雪还白!杜平安心“嗖”的一冷—— “是我!”声音沙哑低沉,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悲伤。 55. “是平义!”杜平安赶忙卸下门闩,打开大门,一股刺骨的寒风吹进大厅内,摇曳的烛火“嗖”的灭了。周围顿时黯淡了下来,在清冷雪色的映照下,杜平义像幽灵一般站在大门口,表情木然,一身孝衣胜雪! “平义!你这是!”金贵老爹乍见一身孝衣的杜平义,心头一时惊涛骇浪般刷白了脸色,踉踉跄跄走到杜平义身前,急切的追问道,“可是你娘亲——” “噗通!”杜平义面带悲切的直挺挺跪了下去,以头撞地发出“咚咚咚”三声响,随后将一叠白色孝布丢到金贵老爹脚下,就着跪地的姿势迟迟不肯起身。而金贵老爹只觉得一瞬间天旋地转,脚下一软,跌倒了下去。 “爹!”杜平安眼明手快,将软倒下去的金贵老爹搀扶住,缓缓移到软椅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摸清凉油,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金贵老爹苍白透着枯黄的脸色才渐渐好转,无力的抬起手掌遮住了痛苦满是丘壑的一张老脸,“滴答滴答”泪水滚落胸前,许久金贵老爹嘶哑的说道,“平安你去吧,千万别失了礼数!” “知道了爹!”杜平安俯身将地上白色孝布捡了起来,杜平安如此动作让跪匐在地的杜平义悲恸出声,一声“谢谢”,道尽其中苦楚。杜平义这一晚走了不下二十位亲朋好友家,但是却无人愿意捡起地上孝布,这也意味着将无人愿意参加葬礼! 暨阳县流传至今的古礼,但凡家中长者过世,发丧的白色孝布由子孙高举过顶,挨家挨户磕头报丧。而平辈过世又无子嗣者,由其兄弟举孝布报丧;只有死后不得进祖宗祠堂之人或犯有大过错之人死后报丧才将孝布掷抛于地! 杜平复虽跪了,却将孝布抛于地上,金贵老爹猜到过世之人不是杜席氏,而是杜平义的妹妹杜敏贞!一个年仅十六岁,羞涩善良的杜敏贞怎会死,而且死得如此没有尊严,这如何不让年过五旬的金贵老爹心痛不已! “快起身吧,地上阴寒。”杜平安将杜平义扶起,入手却发现眼前瘦弱的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衣,浑身冰冷,不可遏抑的瑟瑟发抖,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悲恸中隐含无穷的愤怒,这让杜平安笃信,他不是冷的,是恨,无穷无尽的恨意…… “我也想去——”杜平复迟疑的瞄了眼尤沉浸在悲痛之中的金贵老爹,却不想他的话招来慧娘大嫂一阵踌躇,望着惊恐的缩在自己怀中的一双儿女,慧娘红了眼眶低下头去,再不吱声。儿女是娘亲的心头肉,慧娘痛惜杜敏贞的早夭,然而作为母亲,慧娘不想自己的孩子有一点点事!哪怕那些只是谣传,只是迷信,只是无稽之谈。 “大哥,你的心意我杜平义心领了。以前是做弟弟的不懂事,在这里弟弟向您赔罪了!”说完,杜平义朝着杜平复“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渗血,杜平复慌忙上前阻止,“你这是干什么?!别忘了你我同姓杜,同是‘平’字排行的兄弟!” “谢谢——”眼泪控制不住的奔腾而出,杜平义就着杜平复的肩膀缓缓站起身,几个深呼吸将所有悲恸与怨恨埋藏进心里,朝着杜平安深深鞠躬道,“那就拜托贤弟了!” “兄弟间我最受不了这些客套!杜敏贞也是我的妹妹!”杜平安率先走出“一品堂客”的大门,一边走,一边将手里的孝布展开,披挂整齐,深吸一口气朝着雪花飞舞的黑暗处走去,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声脚踩在雪花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你怎么也跟来了!”见跟在自己身侧的辛子昭一身短褂宽袖,白皙的脖颈冻得通红,杜平安不禁蹙起了眉头,说话间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热气迅速结成白色的霜雾,可见此时夜晚的寒冷早已降到冰点之下。 辛子昭挑了挑隽秀的眉峰,清冷道,“你都听我的,我说怎样就怎样!”好家伙,拿杜平安的保证来反驳,杜平安还能说什么! “说不过你,把这个穿上吧。”杜平安将多余的孝布递到辛子昭的手里。 从“一品堂客”出来,杜平义前头带路,孤零零消瘦的背影就像被这漫天的霜雪冻蔫掉了一般,阴沉沉毫无生机。一个倍受追捧的才子,落得以“作弊”之恶名被除去科考资格,已经是相当悲剧。如今死了唯一的妹妹,亲朋好友却无人愿意到场吊唁,人情冷暖将曾经高傲的杜平义彻底打落进肮脏世俗的凡尘! “敏贞是怎么死的?”杜平安缓缓的问道,语气中透着浓浓的惋惜与悲伤,想到第一次见到那个面容娇俏的女孩,她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忧愁,那样的柔弱。她需要的是被家人无微不至的呵护,而不是早早夭折在这花一般美好的年纪。 “自杀!”杜平义咬着牙,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指尖嵌进掌心也浑然未觉,只在雪白的地上留下一滴滴像盛开桃花般鲜艳的血花。 “怎么可能!她为什么——”听到是“自杀”,杜平安惊诧的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拉住杜平义吼道,“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自杀?!”难道是畏惧世间的闲言碎语,可她毕竟云英未嫁,她还有疼她爱她的哥哥,她绝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杜平安绝不相信! “是啊,她为什么——”杜平义一双静蓦如死灰的眼睛无焦距的盯着杜平安,苦苦的笑着,“她知道她的哥哥前途尽毁,她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离开她唯一的哥哥,她一直都不是那么狠心的孩子,她是那样的善良——” “是谁说她自杀的!”杜平安捏着杜平义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他甚至能听到被捏骨骼发出的“咯嘣”声,然而在这个时候,一个没有察觉,一个早就疼得失去了知觉。 “还能有谁,衙门里的总捕头李天霸大人,他已经将此事定性为自杀事件,而非案件!”杜平义笑得比哭还难看,深深的无力刺痛这个曾经高傲的男人的心脏! “这群混蛋王八蛋!”“草菅人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这些人惯用的伎俩,陈水恒知县高升在即,他怎么容许在这个敏感时期留下一桩离奇的死亡案件?!所以“自杀”,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她为什么自杀?!你问他了吗?!”杜平安捏得越来越紧,几乎将瘦弱的杜平义整个人提溜了起来。 “无——媒——苟——合——”四个字像四把尖锐的利箭,刺进杜平义的胸口,也同样刺痛杜平安的心脏。 “混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杜平安希望一个人死去,死在这个世界上最最残酷的酷刑之下! “平安!”辛子昭的一声呼唤像冬天里的冰水浇灭杜平安心头肆意的愤怒,放开紧捏着的手掌。恢复自由的杜平义,踉跄着勉强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继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偌大的府院门前白色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孤零零的显得格外的冷清萧瑟,从虚掩着的朱红大门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嘤嘤咽咽如泣似歌,仿佛在与死者述说她生前种种悲苦,令倾听之人无不心生酸楚。 眼前朱红色大门虚掩,只开了旁边的小角门,见此情景,杜平义一时间悲愤交加,怒吼道,“婉玉!你怎可如此轻怠敏贞!她是我的亲妹妹——” 从朱门后走出来的姑娘年约十七八岁,相貌姣好,举手投足间温润儒雅,想来是位修养极好的女子。此时女子披麻戴孝,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一双眼睛凄怨的望向朱门后大片的阴暗,幽幽道,“这是老妇人的吩咐——”女子的声音再一次哽咽了。 “娘她怎么可以——”杜平义痛苦的摇了摇头,“孝”与“顺”乃为人之根本,作为子女的怎可指责母亲之过,可一想到年仅十六的敏贞背负世俗骂名喊冤地下,杜平义的心像是被人用利刃刮了般痛彻心扉,那种痛苦与绝望比失去科考资格,前途尽毁还要来得绝望千百倍! 就在杜平义痛得仿佛难以呼吸时,身旁的婉玉“噗通”一声跪倒在杜平安的脚下,“咚咚咚”以头撞地,在坚硬的花岗石上留下斑驳血迹。这一突变来得太快,直到瞧见了血,杜平安才恍然,急忙去拉人,“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没想到小小女子如此大的倔性,硬是在杜平安的拉拽下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才缓缓抬起头。此时女子额头一片鲜红,滚热的血沿着额头流下,混着眼泪模糊了女子那张娇俏的脸庞。乍见女子一脸的鲜血,杜平义惊呆了:痛苦、绝望,还有那一丝丝想掩饰却掩饰不住的怜惜…… “婢子只是小姐身旁一小小的贴身婢女,从小和小姐一同长大。婢子婉玉比小姐长了两岁,没人比婢子更了解小姐。她善良,单纯,美好,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那样的简单——”婉玉露出淡淡苦涩的笑意,思绪仿佛回到从前单纯的日子,一起玩耍,一起学习女工,一起月下抚琴,一起背靠背念着女经,想着“嫁人”时的情景,脸羞红着互相打闹着…… “那一日小姐从龙王殿许愿回来就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肯出来,一个晚上洗了七次澡,从热水洗到水冷。婉玉知道小姐一定是出事了——”婉玉深深内疚,如果当时她不顾敏贞的阻止闯了进去,结果会不会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生离死别。 “婉玉虽只是杜府一小小婢子,却常听小姐和少爷提及杜大人——”婉玉的目光极其隐晦的扫了一眼杜平义,继续说道,“婉玉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然而婉玉却不得不恳求杜大人帮帮我家小姐,她是清白的!找出那个畜生,替我家小姐报仇!”说完深深弯下腰,鲜血直流的额头再一次重重磕到了坚硬的花岗石上。 婉玉美丽温柔的眼眸之中闪现比海还深沉的怨恨!她恨那个毁了小姐一世清白的人!婉玉这辈子的愿望便是陪伴在敏贞身旁,这是她的命。如果还能时不时见到他,知道他过的好,这一辈子,婉玉便没什么遗憾了。然而现在她的梦碎了,碎成这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尽泥土,渐渐消融,等到太阳出来了,就再也找不到曾经“活”过的痕迹了。 杜平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将虚掩的朱门推开,步履沉重的走了进去,在他的身后,婉玉趴在冰冷的地砖上放声大哭,哭声响彻夜空。 大厅内白色素绫飘飘荡荡,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停在大厅西北角,除了棺椁前一张供着烟烛的香案,便再无其他。 “敏贞,你平安哥哥来看你了——”杜平义哽咽了,燃起的青烟微微发着抖,在空旷寂静的灵堂内袅袅消散。杜平安接过杜平义手中燃烧着的冥香,三拜之后将香柱插进香坛,默默的盯着那口孤零零的棺椁许久。 杜平安只觉得喉咙干涩得难受,同样带着怨恨与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他得到了重生,现在杜平安希望,那个本该无忧无虑生活的女孩能延续他的幸运。杜平安转过身,却发现辛子昭正幽幽望着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杜平安能够感觉到对方眼中的忧伤,和一丝的庆幸。 杜平安再一次接过杜平义手中的冥香,交到辛子昭手里,缓缓说道,“假如结果坏到了极点,已经不能再坏了,我们应该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上苍不会总针对他一个人,他老人家也很忙的。”杜平安的俏皮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杜平义,还是辛子昭,还是那个躺在棺材里失去生命的十六岁的敏贞。 56. “谢谢!”听惯了“节哀顺变”之类苍白的安慰,杜平安的话,让杜平义痛苦纠结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脸终于微微上扬了,虽然这个笑容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然而沉浸在悲伤颓废之中杜平义终于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还妹妹一个清白! “你这个丧门星还来干什么?!平义,赶他走!”哭得鼻红脸肿的杜席氏从内堂冲了出来,举起手中的拐杖就向杜平安的脑门砸来。辛子昭一个侧身将呆愣着的杜平安护在身后,手中紧紧捏着那根淬毒的金簪。 “娘!赶走他,还会有谁来送敏贞最后一程!”杜平义挡在了老妇人身前,圆睁的双目之中饱含盈盈泪水,痛苦有之,绝望有之,埋怨有之—— “都是他,要不是他,你怎么会前途尽毁,敏贞又怎么会嫁不出去——,要是她嫁人了,今天就不会死——”杜席氏歇斯底里的咆哮着,手中的拐杖几次落下,都被杜平义硬生生的用胳膊挡住了。 “娘!这一切都怨不得别人,是儿子认人不淑,认贼作父,无情无义,愧对父亲在天之灵!”杜平义“噗通”跪倒在杜席氏的面前,深深垂下脑袋抽泣着。 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陷害了他,日夜相处的老师背叛了他,如今连他的“开心果”妹妹也走了,一个天子骄子一夜之间沦为人见人嫌的倒霉鬼,这样的落差,这样的失落,这样的绝望,他杜平义必须像个男人一样一声不吭的背起,然而面对自己的母亲,请容许他放纵的哭一回。 “不!不能怪你,平义最乖的。是她!都是她害的,要不是她说龙王殿的签灵验,敏贞怎么会偷偷跑出去!我要去打死那个贱婢——”杜席氏扬起手中的拐杖,跌跌撞撞朝内堂跑去,口中依然咆哮着,“贱婢!你给我出来,你个丧门星,我打死你——” “见谅,我母亲她——”杜平义叹息着摇了摇头,任谁都看得出,那个曾经彪悍市侩的老妇人,如今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了。 “少爷,婉玉姑娘让奴婢将这个玉簪送来,说是小姐生前最喜欢的东西,让小姐也一并带走——”一个小丫鬟将一只精美的盒子交到杜平义手中之后,红肿着小脸,轻手轻脚的离开了。 杜平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翠绿簪子,其上流转温润的华彩,一看便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古玉。缓缓盖上盒子,杜平义拿着盒子走到棺木前,轻轻推开棺材顶盖,那般轻手轻脚,好似担心打搅了女孩儿甜美的午觉,终究会有一天她会醒来。 棺木之中,敏贞静静的躺着,紧皱的眉峰可以感觉到女孩生前的忧伤,白净的脸蛋一半恍如生前,一半却臃肿泛着青紫色。胸前那双隐藏在荷叶袖口中的纤细手掌紧紧捏成了拳头,如果这样的死状是“自杀”,那在这大清朝还有他杀的案件吗?!杜平安的心中咆哮着,怒吼着,也不平着…… “她手的姿势——”很奇怪,辛子昭微蹙着眉毛道。也不知道奇怪在哪里,总之辛子昭感觉不和谐。 许是关心则乱的缘故,再一次审视女孩子的手掌:紧紧拽成了拳头,置于身体两侧,却都微微抬起。杜平安知道,人死后肌肉会拉紧,加之如今天气酷寒,这样绷紧的姿势很正常。怪就怪在,眼前死去的是一个女孩,一个深养闺阁之中足不出户的千金大小姐,她的一双玉臂想来定是柔弱无骨,怎会因肌肉紧绷而前曲?! 原因也许只有一个:死前紧紧握着,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杜平安心中一动:她还有话要说! 杜平义将盒子置于敏贞枕头旁,最后一次将妹妹的容颜刻于脑海中,正要合上棺材盖。杜平安急忙走上前道,“等一下!”杜平义一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走到敏贞棺木前,杜平安双手合十,温柔仿佛在安抚惊恐之中的孩子,“敏贞,哥哥得罪了。”说完掀开敏贞袖口,露出里面一双捏得泛青的拳头。见到这双拳头,杜平义的眼泪再一次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杜平安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掰开那双紧握的拳头,一旁的辛子昭淡淡的说道,“还是我来吧!”辛子昭一根根将早已僵硬冰冷的手指掰开,期间甚至传出指骨脱臼的“嘎巴”声,有几次心生不忍的杜平义想开口阻止,最终都忍住了。 扭曲摊开的手掌上,一只五指指甲嵌进掌心,留下早已干涸的褐色血迹;而另外一只手掌心却显出一个长条形的规则菱形花纹!三人将脑袋凑近着仔细瞧,三个人的脸上露出三种复杂的表情。 “妹妹在暗示我们,那个侵犯她的人身上一定有她留下的抓痕!”杜平义的目光阴森,带着即将复仇的恨意,灼灼的盯着杜平安。杜平安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条规则的菱形花纹。 “你瞧出来了?!”辛子昭也抬起头,望向眉头紧蹙的杜平安道。 “你也看出来了!”杜平安望着辛子昭,从对方眼中,杜平安得到了答案。人在愤怒的尽头反而更容易冷静下来,只是这个时候冷下来的恐怕不单单是思维,还有良知!杜平义做不到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冰冷的盯着杜平安,问道,“那个畜生是谁?!” “带着武士刀的东洋人!”杜平安的话音刚落,杜平义只觉得一股炙热的岩浆直冲脑门,烧毁他全部的理智。蓦然转身,操起大厅内作为摆设用的大刀片子就往屋外冲,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目的,活劈了那两个游荡在暨阳县整整月余的东洋人,把他们的肉剁碎了,直接喂狗! 杜平安慌忙上前抱住暴怒之中的杜平义,压低嗓门低吼道,“你冷静点——”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是他们!他们害死了敏贞!我要杀了他——,放开我——”杜平义发了疯似地挣扎着。长辫散落,盘扣崩裂,脚上的鞋子也踢掉了一只,却依然无法摆脱杜平安钳制。于是两个同姓“杜”的兄弟扭打成了一团,辛子昭没有劝阻,只是淡定的将棺材板合上。 两个人打累了,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杜平安摸去嘴角的血液,苦笑道,“如今的形势你比我清楚,慢说你这样报不了仇,就是报得了仇,你想过后果吗?!那个被送上断头台的除了你,还有你那个年过五旬的老母亲!你于心何忍——” “难道就这样算了吗?!”杜平义吼道!蓬乱的头发下,杜平义的那张脸扭曲近乎野兽般的狰狞着。 “当然不是!”杜平安大声道,一双眼睛透着无尽的冰冷,缓缓说道,“他们一定会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我发誓!” “将人吊起,手脚束缚,嘴巴封上,只用一根竹管插进小腿血管上,看着血液一点点流出身体,“滴答,滴答,滴答”,那样静静等待死亡的恐惧,一定会让神都吓得尿了裤子。”辛子昭阴冷的声音在这空旷的灵堂久久回荡。他就像一句魔咒在瞬间安抚了杜平义胸中肆意癫狂的地狱恶魔。 “还需要等多久?!”蓬乱的头发下杜平义一双眼睛藏在黑暗的阴影之下,干燥裂出血丝的嘴唇紧绷,露出嘴角嗜血的阴狠。 “不需要多久了。”杜平安淡淡的回答。如果说一开始对于“杀人”杜平安这个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有心理阴影,那么在这一刻杜平安感觉杀了他们跟踩死两只人见人恶的蟑螂没什么区别! “这里是十两金锭,你收着。”杜平安从怀里掏出钱囊交到杜平义的手中,杜平义紧抿的唇角一沉,刚要拒绝,就听杜平安继续说道,“拿着吧,这是我答应伯母的!再则——”杜平安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家中银票碎银都换成金锭吧,这玩意全世界都流通,比较安全。” 杜平安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身旁辛子昭那双比尖刀还锋利的眼神,杜平安将面部表情揉成少女般天真无邪,面对辛子昭那张冷若冰霜略微有些疑惑的脸,杜平安解释道,“银子哪有金子值钱,还——还不占地方,不褪色——” 杜平义还能说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杜平安手中的钱囊,算是收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白包”。想到“白单”上孤零零一个吊唁亲友的名字,杜平义的怨恨与痛心比这寒冬里的冰雪还要锥心刺骨的冷。 “少爷!少爷,不好了——”刚刚退出去的小丫鬟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哆哆嗦嗦连话都讲不出来,泪水却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婉玉姑娘她——,她——,呜呜呜——” “她怎么样?!”杜平义心头一跳:难道母亲又为难她了吗?心头酸楚又无奈,加之敏贞骤然离世,杜平义好像很久没有关心到那个总是默默隐在他身后女人,在冬天帮自己缝制夹袄;在春天采摘自己最喜欢的梨花布置床头,在夏天端上一碗冰镇酸梅汤,在秋季书桌上多了一盒淡淡漂着梨花香的滑脂粉。 小丫鬟见一贯风度翩翩儒雅温和的杜平义面露狰狞,吓得本就哆嗦不已的嘴巴更加结巴了,杜平义恨恨的一跺脚,旋风一般朝大厅外跑去,小丫鬟抹着眼泪“哇哇”大哭着也跟着跑了出去。杜平安与身旁辛子昭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都看到一丝不好的预兆,随后两个人默契的跟了上去。 “婉玉——”一声凄厉的吼声传来,杜平安心知糟了!加快步伐,弯弯绕绕,终于来到杜府大院的西北角,一间颇为简陋的木质阁楼。房门大开,屋内荧荧跳动着微弱的烛光,杜平义撕心裂肺哭嚎声从里间传来。 杜平安的心一下子纠紧,却在这时感觉手掌心传来冰冷滑腻的触觉,低头一看,却是辛子昭的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杜平安抬起头,辛子昭淡漠的脸上泛起了愁容。心头微颤,下意识,杜平安紧紧握住! 57. 三尺白素,悬挂于房梁之上,婉玉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哀伤与解脱,脚下倒着的脚榻旁一张宣纸上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其上点点泪渍,与尚未干涸的墨迹,让堂堂七尺男儿杜平义跪倒在婉玉的脚下哭得声嘶力竭。 人还暖着,却已经没有了呼吸,将人从悬梁上放下来,杜平义抱着婉玉跌坐在地上,一遍遍爱恋的抚摸着婉玉修饰过的鬓角,那一朵灿烂的绢丝做的梨花依然开的热烈。杜平安与辛子昭呆呆的站在一旁看着,也只能看着,然而他们互相牵着的手却越捏越紧。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梨花吗?”杜平义紧紧抱着婉玉,将她拥入怀中,脸颊贴着婉玉带着体温的脸庞,痴痴笑着,泪水却划过眼睑、鼻梁,眼睑,一滴滴滚落在婉玉渐渐失去色泽的脸颊上。 “第一次遇见你,那年我十六岁,你十五岁,你站在梨花树下,像雨后绽放的梨花般绰约风姿,楚楚动人,也只有这比雪还圣洁的梨花才配得上你。”杜平义笑得很温柔,仿佛正在跟自己的爱人絮絮着绵绵情意。 “梨花盛开在雨中,却不耐风吹雨打。遇见我,终究是害了你——”杜平义哽咽着。十六岁那年便喜欢上婉玉的温柔,婉玉的体贴,婉玉的细腻,然而少爷与奴婢的身份无异于浩瀚宇宙与尘世间一粒微尘,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一道难以逾越的世俗鸿沟。 “我们先出去吧。”辛子昭拽着杜平安的手走出了房间,将身后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个。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辛子昭摊开手掌,六芒水晶般剔透的雪花落在掌心,渐渐消融,最后变成一滩淡淡的水渍。 “失去了,才知道原来——,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杜平安长叹,自问如果是自己,生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家庭,受着这样的教育,有着这样的被期望,他能为自己喜欢的豁出去一切吗?!杜平安没有答案,所以他庆幸,他只是一个底层衙役,他出生在一个穷苦家庭,他有一个曾经是刑名人的老父亲,他有爱他的兄长! “那又怎样呢,这是必然的结局。”辛子昭的话永远让人觉得心寒。杜平安拉过辛子昭的手,迫使望向白茫茫远处的辛子昭望着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浓的化不开的复杂令杜平安心痛,“那就去一个地方,一个能有不一样结局的地方!” “什么地方?那里有人吗?有动物吗?有水吗?有粮食吗?”辛子昭嘲讽的抽出手掌,别开头去,缓缓望向阴沉沉的天际,语气淡漠道“有的事情,到哪里都无法改变。”他能重新回到十八年前吗,死掉的辛家吉能改变他当时的决定吗?!甚至,老天,能不下那场大雪吗?!辛子昭的心在吼叫着。 想必那一天一定跟今天一样的冷。 望着辛子昭迷惘的侧脸,杜平安坚定的回答,“会找到那个地方的。” 大年初二是出殡的日子,地上的积雪融了又结成坚硬的冰渣子。一匹老马,一辆板车,一口棺材,杜平义驾着马车,仅仅只有两个人的送葬队伍,静悄悄的朝暨阳县的西边走去。那里有一坐山,名曰“朝颜山”,每到花凋草枯的初冬,一米阳光驱散黎明前的黑暗时,朝颜花迎着晨曦毅然绽放。 站在朝颜山的最高点,能俯瞰整座暨阳城。年仅十六岁的敏贞带着满身的屈辱,静静的长眠在这里。在她的身旁有一座矮矮的土包,土包前没有墓碑,只有一棵梨花树。 大年初二“一品堂客”正式营业,这比原定计划提早开业三天。可想而知,店内清冷,偶有几个访亲走友的路人点上一碗阳春面。可就这样清淡的生意,“一品堂客”内的“活计”却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 一大早上卢福只接待了三个客人,其中一个还是一条有着一身雪白长毛的外国狗。桌子擦了四五遍,地板拖了七八趟,忙得满头大汗。管月楼更是将去年的账目分门别类,具体到一斤猪肉的纯利润。 至于金贵老爹,翻出锅碗瓢盆洗洗刷刷,一早上已经毁了一只海碗,两个碟子,三根调羹。慧娘跟着杜平复下厨,灶膛里无数次听到“着火”的尖叫声,大家都很忙,忙得似乎快要忘记今天是敏贞出殡的日子。 敏贞的离开并没有给暨阳城带来多大的震动,爆竹声声中,杜平安一家在这个新年过得依然的紧巴,却比往常更加的忙碌。只是杜家的小儿子终于露出了狼的本性,开始彻夜留恋“花红阁”,常与老鸨秦妈妈谈笑风生。 年初六,距离新官到任还有两天。杜平安早早的来到衙门班房,从府库里偷偷带出一包宫廷秘药,传说中能让人瞬间毙命的剧毒“鹤顶红”。出了班房就听院子里丁奎的心腹狗仔在叽里咕噜小声议论着什么。 “这几天有特别行动,头让我们几个夹紧自家东西,办砸了差事,小心项上人头!”许是想到丁奎的手段,说话的小白役甲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一只脚已经跨出班房的杜平安又悄悄的缩了回去,自从上次推掉了“大清洗”的任务,李天霸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和缓了不少,再没有出言试探。杜平安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明白,明白!”白役乙连连点头,瞧着四下无人,压低嗓门问道,“可知道是什么行动?” “不该知道的别问!”白役甲呵斥道,白役乙连连附和道,“明白,明白!只是,舅舅您知道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我有什么闪失,影响了香火,我娘她——”感情这两个白役是舅甥关系。 “好差事,影响不了你娶妻生子!”白役甲没好气的说道。 “还是舅舅体贴外甥!” “注意你的称呼,要是被李大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这碗饭我们谁都别想吃了。”白役甲严厉的呵斥道,这年头做狗奴才也不容易! 谈话声渐渐远去,杜平安走出班房,心头困惑,“要出大事了吗?”陈水恒知县升任在即,想来不会搞出多少民情激愤的事。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朝着大狱外走去,却在大狱的门口听到卢福焦急的喊道,“我是杜头家的活计,我有要事找杜头,你们快进去通报——” “杜头?!哪个杜头!你这小子不知道规矩还是在跟老子装傻充愣!”刚刚在院子里嘀咕的白役乙态度傲慢。这是明目张胆的讨要“好处”,傻小子卢福哪里知道衙门内的弯弯绕绕,还在傻乎乎又诚恳的问道,“什么规矩?”惹来白役乙不怀好意的狞笑。 丁奎的手下敢公然不给他杜平安的面子,可见杜平安在衙门内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杜平安冷着脸走出大狱,就见两个白役笑得张狂,而卢福却一脸的茫然,杜平安冷冷道,“丁奎好大的本事,调教出你们两个东西!” 乍闻身后冰冷的声音,两白役脸色陡然一白,慌忙躬身行礼,“杜头——”杜平安缓缓踱着步走到两个躬身九十度的白役跟前,淡淡的说道,“回头跟丁奎讲,要‘差使费’跟我杜某人拿。” “不敢,不敢——”两白役脸色刷白,一个劲的摇着脑袋。杜平安淡淡的冷哼一声之后,领着卢福走上了前街。在两人的身后,白役乙站起身,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而年纪稍大的白役甲却神情凝重的看着杜平安沉稳的背影一点点消逝在巷口。 “发生什么事了?”杜平安一扭头就看见卢福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 见杜平安看向自己,卢福才恍然,急吼吼道,“是辛表姐让我来找杜大哥,说是杜平义来了——”卢福歪着脑袋一脸的迷惘。杜平义大哥来是好事呀,他不是刚刚走了一个亲妹妹吗?卢福想想心里都觉得难受,听说他妹妹跟自己一般的年纪。 “你怎么不早说!”杜平安急了,扭身朝着“一品堂客”飞奔而去,身后远远跟着的卢福满腹委屈:谁知道衙门规矩那么大! 花红阁,醉仙楼和一品堂客成犄角之势,坐落在暨阳城最热闹的街口。跑到一品堂客的门口时,杜平安就看到花红阁的门口站在两个神情傲慢的东洋人,那矮短的个子,狰狞的笑容,古怪的发型,与腰间挎着的武士刀,让杜平安一眼就瞧出来,正是那两个名叫“田中”和“野田”的东洋浪人! 此时两个东洋浪人不知道在与秦妈妈聊着什么,笑得一脸的猥琐,杜平安按耐住心头魔鬼的冲动,告诉自己,冲动的代价是将整个家族送上断头台! 就在杜平安强迫自己转身朝一品堂客走去时,从花红阁内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不要!秦妈妈我求你了,我愿意接客,请不要把我交给他们——”女人哭得梨花带雨,扑到在秦妈妈的脚下,纤细的肩膀剧烈的颤抖着,她的哭声引来路人的驻足,却也挑起了两个东洋浪人可耻的呻吟。 “哟西哟西——”猴急的田中迫不及待的将女人从地上拖起,一把撕开女人胸前的薄纱,露出里面雪白的粉团,其上鲜艳欲滴的娇红,刺激得田中满面通红,气喘如牛,恨不能就地将凄厉哭嚎的女人压在胯间肆意玩弄。 人在濒临死亡威胁时爆发的力量是可怕的,哪怕仅仅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想到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将会遭到眼前两只禽兽的践踏,女人凄厉的哭嚎变得尖锐,变得愤怒!奋力挣脱两只畜生的钳制,女人裹着破碎的薄纱朝大街上跑去。 眼看着到嘴的肥肉跑掉,两个东洋浪人岂肯善罢甘休,“巴嘎巴嘎——”叫着追了出去。 衣裳单薄,加之受惊过度,女人刚刚跑到大街口就被身后追上来的东洋人抓住。女人绝望的嘶吼着,状若癫狂的挥动尖锐的指甲胡乱抓扯着,那双美丽却充满惊恐的瞳孔望向周围越来越多的驻足人群,她尖叫着,恳求着,也绝望着…… 在这一瞬间,杜平安的脑海中闪过艳红那双空洞绝望,失去生命痕迹的眼睛,和年仅十六岁本应该像花一般美丽的绽放的敏贞那张纯洁无暇却饱含解脱快意的脸。 此时此刻,杜平安的眼中充斥着东洋人狰狞扭曲的罪恶嘴脸,耳朵里回荡着东洋人淫荡肆意的调笑声,什么计划,什么秘药,通通抛向九霄云外。陷入疯狂嗜杀之中的杜平安只有一个念头:生撕了这对泯灭人性的禽兽! 58. 眼看着那两张丑陋的嘴脸越来越近,杜平安感觉自己一双紧握的拳头越来越有力量,胸口奔腾的炙热的怒火好似终于找到了发泄口,然而却在这个时候,一声呼喊让处在盛怒之下的杜平安找到了一丝理智,“平安——”是辛子昭的声音,清冷急切,比深谷幽涧之中的泉水还要沁人心脾。 停下脚步,这时候杜平安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前街,他的前面聚拢了越来越多的旁观者,他们大多敢怒而不敢言。就在杜平安稳定心神,告诫自己,就是拼了衙差的工作不要,这事老子今天管定了!却不想有一个人比他还胆壮,提着一把菜刀就冲到了杜平安的前头去了。 定睛一看,那个浑身杀气腾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背负血海深仇的杜平义!可当街行凶杀人,他想过后果吗?!杜平安来不及细想,跑上前一把抱住暴怒之中渐渐失去理智的杜平义,不顾他的拼死挣扎,将人扛上肩膀直接朝一品堂客跑去。 相较于街口“当街猥亵”的无耻行径,众人身后这一点点骚动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放开我——”杜平安将挣扎中的杜平义甩下肩膀,“噗通”一声,杜平义重重的摔到了地砖上,手里的菜刀也随之滑落,发出“砰”一声脆响。 “为什么要拦着我!”杜平义原本一张秀气的脸,此时一片憔悴、狰狞、扭曲近乎自我毁灭的疯狂。 “你是读书人,这样的事情还是我来做!”杜平安的话沉稳,却不容抗拒!转过身,一家子老小都紧张又担忧的望着自己,杜平安艰涩的喉咙抽了抽,最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朝门外走去,在与辛子昭错身的那一刻,杜平安淡淡的说道,“帮我照顾好他们——” 辛子昭蓦然抬起头,一双漆黑如子夜星辰的眼眸渐渐蒙上了一片乌云,“我答应你。”他没有阻止,无论结果如何,辛子昭愿意陪着这一家子的人继续走下去! “what are you doing ?!”杜平安打定主意要管一管这“闲事”,却不想被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捷足先登了。 只见这老外一身黑衣黑裤外加黑色长袍,手中一本厚厚的经书反扣于胸口。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京城口音说道,“主爱世人,阿门——”在胸前比划一番之后,开始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连英语勉强过了三级的杜平安都听不懂,在场这些个一辈子没出过暨阳城的穷苦百姓,更加不明白这洋鬼子说的是什么鸟语。 “巴嘎——,巴拉巴拉……”混蛋,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打搅老子的好事!忙着撕扯衣服,兴奋的哇哇直叫的野田被洋鬼子这声“主啊”的一打搅,裤裆里的小东西一哆嗦,顿时黏哒哒的湿了一大片兜当布。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洋教士拨开人群走了进去,脸上满是圣洁的光辉,说话的语气抑扬顿挫,可惜在场没有一个明白是什么意思,包括两个色急的东洋矮子。 “巴嘎——,巴拉巴拉……”他妈的!老子活劈了你!面对地上如花似玉,衣不蔽体,凄厉哀嚎的女人,自己裤裆里不争气的软巴巴是怎么也站不起了。野田一脑门的邪火“腾”的爆炸了,“哧啷——”从腰间抽出寒光潋滟的弯刀,凶神恶煞的朝洋鬼子劈去。 一路备受礼遇的洋教士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个当街玩叉叉的男人敢暴起伤人,出于本能,传教士护住自己的脑袋,蜷缩着身体,心惊胆战的等待死神的降临,嘴巴里一个劲的嘀嘀咕咕向上帝祈祷。 “巴嘎!巴拉巴拉……”混蛋!你冷静点,伟大的天皇陛下暂时还不想动欧洲人!在锋利的武士刀即将挨到洋教士寒毛直立的脖颈时,从情欲中清醒过来的田中一把抓住野田的武士刀,一双冰寒阴冷的小眼睛之中充斥疯狂的野心。 “i am william cuker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我是大英帝国,格罗斯特大教堂的传教士,威廉·库克。洋教士从怀中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本子,其上有一枚极其复杂的图案,虽然距离的远,可杜平安还是一眼看出那正是英国的国徽。 “巴嘎——,巴拉巴拉……”混蛋,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高贵国民走到哪里都拥有无可匹敌的特权!知道吗,是特权!野田用武士刀的刀鞘捅了捅洋教士的胸口,许是感觉到身材的高矮悬殊,野田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可即使如此,他依然不到这个名叫威廉库克洋教士的腋下。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威廉库克义正词严的说着,声音上扬,极具煽动力。不愧是在人间行走,传播上帝福音的侍者,只是可惜不明白什么意思,杜平安如是想着。 大英帝国称霸世界几百年,他们的高傲早就浸透骨髓,在他们眼中,日本人无疑是劣等人种,如果狗咬了人,人会咬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所以自诩绅士的英国人不愿意跟他们一般见识。然而威廉库克脸上的不屑,却激怒了欲求不满的野田。 “巴嘎!”他妈的!野田撸起宽大的袖袍,冲上前去与高大魁梧的威廉库克扭成了一团。一个盛怒之下,招招见血,一个措不及防,只有招架之力。片刻功夫,威廉库克的脸上,胸口,手臂上布满抓痕,咬痕,那样子狼狈凄惨得渀佛在跟一匹野狼厮打一般。如此野蛮血腥的打斗方式,令周围围观的群众震惊不已。 杜平安知道应该轮到自己上场了,整了整胸前白底黑字的补子,杜平安昂首阔步走向打斗的现场,围观的群众纷纷避让。在杜平安的身后,裹在宽大披风下的辛子昭亦趋亦步的跟着,目光紧紧锁住那个叫田中的日本浪人,直觉告诉他,他比那个凶残野蛮的野田更加危险。 “这里发生什么事!”杜平安神情倨傲的走了进来,将当事人的表情在脑海中一一过了一遍。 威廉库克渀佛看到上帝降临般充满惊喜,一个劲的冲着杜平安呼喊道,“help,help”;野田不屑的冷哼一声后,继续骑在威廉库克的身上狂抓狂咬,状若野兽;至于田中,一双细小的眼睛像毒蛇一般上下打量杜平安,神色间有刹那的愣神。杜平安知道,他也许想到了江宁府红枫岭外的一次“不愉快”的见面。 破碎的薄纱难以遮挡裸露的肌肤,寒冷让女人暴露在空气之中的雪白大腿,纤细腰肢,丰韵乳线泛起异样的绯红。女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那脆弱的样子充满凌虐的“情趣”。杜平安瞄过地上犹发出尖利叫声的女人,心里飞速盘算着将所有人算进这一场“骗杀局”之中! 杜平安直勾勾的眼神,激起在场稍有良知与胆识人士的不满,大家互相咬着耳朵,唧唧咋咋议论着,望向杜平安的目光充满鄙夷,然而对于那些个骑在自己头上拉屎的“外国人”,却大都敢怒不敢言。软弱无能的政府已经让他的臣民忘记千百年前“封狼居胥”“万邦来朝”的荣耀! “杜捕头——”秦妈妈挤开人潮,摇着手里的绢帕,像一只肥硕的斑斓蝴蝶朝杜平安走来,其间那暧昧滑腻堪比猪油脂的眼神胶着在杜平安身上。闻着鼻端刺鼻的香气,和肩膀上陡然增加的重量,杜平安笑得很勉强,“这场面血腥的很,秦妈妈还是先避开的好。”说完,不动声色的将自己“消瘦”的肩膀从秦妈妈肥嘟嘟的下巴下挪开。 “还是杜捕头体贴咱们女儿家——”秦妈妈娇嗔的瞪了一眼杜平安之后,摇摇款款在女人跟前站定,居高临下,颐指气使道,“还不跟我回去,在这里丢人现眼!”说着用脚尖踢了踢女人蜷缩着的身体,却不想女人尖利的叫声变得更加刺耳。 “秦妈妈,她是本起影响极其恶劣的打架斗殴案件的主要当事人,她还不能走!”杜平安插到秦妈妈跟前,将可怜的女人挡在了身后,眉宇间满是凝重之色。 “为什么?男人们为我花红阁的姑娘打架斗殴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谁叫秦妈妈我眼光独到呢!”秦妈妈颇觉得荣耀的耸了耸胸前那对逼人胸器,挑逗似地朝杜平安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 “这是一起国际纠纷!”杜平安小心翼翼避开秦妈妈胸前利器,颇有几分顾忌的说道,“据可靠消息,下一任知县是留洋出身,李鸿章大人的得意门生!”秦妈妈肉呼呼的老脸一怔,再不提要人的事,灰溜溜的走了,走时还不忘给杜平安飞去媚眼香唇,一句“等你”,更是恶心得杜平安心胆俱颤。 送走秦妈妈,回头一看,洋人传教士威廉库克被野田骑在身上打得七窍流血,眼见着一条小命不保。杜平安飞跑上前,一记老拳打在了野田的太阳穴上,人倒飞了出去,“噗通”一声跌倒在地,许久没能爬起来。 这一突变来的太突然也太蹊跷,现场所有人都惊呆,连一直站在外围旁观,莫测高深的田中也没料到一个小小的底层衙役敢贸然伤人,伤的还是大日本帝国勇敢无畏的勇士! “巴嘎——”野田挣扎着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又跌倒了下去。 不理会野田恶狼一般凶残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洋教士威廉库克跟前,语气尊敬道,“伟大的威廉库克先生,您没事吧?”一边关切的问候着,一边将狼狈不堪的威廉库克扶起。杜平安对待两方人鲜明的态度,令在场围观的群众交头接耳,唧唧咋咋议论起来,连狡猾的田中也不禁皱起眉头,一双阴沉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咕噜咕噜……”由于激愤,威廉库克抛弃他绅士的风度,顶着一张猪头脸,语速极快的咒骂着,那股泼辣劲跟骂街的妇女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说绅士不是天生的,跟民族种族特性也没什么关系。 此时,杜平安再一次体会到当年英文听力考试时的 痛苦,尽管拼尽全力去听,可杜平安只能勉强从其中听出“united kingdom”“the viscount william cuker”这些熟悉的单词,好一番沉吟才明白这些个词组的意思。 “大英帝国子爵”的身份,对于杜平安计划的实施无疑多了一层相当有力的保障。子爵在大清朝那就是贵族,祖宗用鲜血与性命在战场上博得的封荫妻子的荣耀,世代相承。由此及彼,世人以为外国的“子爵”大抵也是如此的。却不想,在那些历史文明短暂的国家,“子爵”的身份只需要向女皇缴纳一定数额的钱财便能获得。 威廉库克痛得龇牙咧嘴,从怀中掏出一枚银色的徽章,其上图案复杂却又立意鲜明:一只雕刻有女皇头像的银色盾前交叉着两把巨剑。杜平安谨小慎微的从威廉库克手中接过徽章,凑近跟前仔细翻看,脸上的神情顿时肃然起敬。 59. “原来是子爵阁下!”杜平安躬身将手里的徽章毕恭毕敬交到威廉库克的手中,“府上是为女皇陛下效忠的禁卫军,地位尊崇,却不想在我大清朝的地界上发生如此不愉快的事——”杜平安面带歉意,一番自说自话的解释令在场围观群众哗然。 出身禁卫军世家,那就意味着家族不仅得到最高统治者的信任,还手握重兵!想想这小小的暨阳城七品绿豆大的小官便已呼风唤雨,这要是当了禁卫军首领还得了!要是当了船坚炮利的外国禁卫军首领那还不掀翻天! 百姓望向威廉库克的眼神变了,不再是被人揍成猪头的倒霉蛋,而是正儿八经戏文上唱的“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见杜平安是个识货的,威廉库克顿时胆壮了,叫嚣着撸起黑色长袍,露出里面健硕的毛茸茸的肱二头肌就想给那两个东洋矮子好看,以此证明刚刚被揍只是因为“自持身份”,不屑还手!要不是杜平安拦着,估计一场“恶战”的发生就在顷刻之间。 “巴嘎!,巴拉巴拉——”混蛋,一个小小的传教士竟敢在我大日本帝国勇士面前嚣张!野田从地上爬起来,抽出腰间寒气直冒的武士刀,颇有几分决战意味的将刀鞘从腰间卸下,甩到一旁,举起手里的武士刀就向威廉库克砍来。 “嚼得妈的!”等等!田中拦下发狂的野田,凑到耳朵旁一番耳语,许是仗着在场众人听不懂日语,所以说话间并没有顾虑。没曾想随着田中的嘀咕,野田望向威廉库克的眼神越来越轻蔑,甚至暗地里向自诩“主的侍者”的威廉库克比去了中指。 是可忍孰不可忍!虔诚的威廉库克跳起来,指着野田的脑门开始狂轰乱炸,“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语速高达一秒钟十几个音节,杜平安没能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英文单词。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不甘示弱的野田凶神恶煞的比划着手里寒光咧咧的弯刀,冲着嚣张的威廉库克一通咒骂,可惜除了身后面色铁青的田中,在场没有一个人听明白。 于是一个“咕噜咕噜”,一个“巴拉巴拉”,你来我往,像两只斗败的公鸡伸长脖子叫骂着,一场拳脚比试俨然变成了口头舌战。 早在杜平安一拳挥出去将野田打翻在地时,杜平安就看到隐藏在人群中的丁奎。两个都是外国人,两个都不好惹,所以奸诈的丁奎高坐钓鱼台,想见机行事,坐收渔翁之利。显然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那个洋鬼子“禁卫军统领”出身,家势显赫。相较之下,那两个色中饿鬼恐怕只是沿海流浪过来的倭寇,无权无势! 惯于审时度势的丁奎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点头哈腰一溜小跑到洋教士威廉库克跟前,“哎哟诶!哪个不开眼的,胆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还有没有王法!”说着急忙从袖口中掏出雪白的绢帕,递到威廉库克面前。 “Thank you! But, who are you”威廉库克推开丁奎递过来的绢帕,扭头询问身旁的杜平安道。丁奎见状,阴暗的老鼠眼里闪过一丝狠辣,遂即淫灭。一辈子没用英语对过话,杜平安出奇的紧张了。 “He is Kui D. How are you , I am fine . Thank you. What ‘s your name, my name is Han Meimei——,呃,是Du Ping’an 带死——”简短一句话,紧张得杜平安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这番没经过大脑过滤的自我介绍一经脱口而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炸翻全场。 “你居然会讲洋文?!”丁奎不敢置信的张大嘴巴,一双老鼠大的眼睛里充满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衙门内部消息,下一任知县留洋出身,总理一切洋务的朝廷重臣李鸿章中堂的得意门徒。就为这,丁奎不知道废了多少脑细胞,多少次彻夜难眠,就是为了揣摩如何讨好这位新任知县。如今倒好,兜兜转转,自己官途上最大的劲敌还是他!丁奎能不恨吗! “Du Ping’an ?”威廉库克面对长相清秀,气质儒雅的杜平安充满好感,虽然刚刚那番发音古怪的自我介绍说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好一番思索之后,不算太笨的威廉库克还是拎清楚了眼前的男人叫“Du Ping’an”,不叫“Han Meimei” “Yes, Nice to meet you! ”十六年寒窗苦读,一遭用武之地,杜平安说的上瘾,可惜肚子里实在没多少存货。 “Nice to meet you too, my friend!”威廉库克顿生“他乡遇故知”惺惺相惜之感,张开双臂,与杜平安来了一次跨国际友好的拥抱礼。看着两个大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围观群众无不瞠目结舌,丁奎更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巴嘎!巴拉巴拉……”混蛋,他们是一伙的!野田暴跳如雷,就连一贯狡诈的田中此时也有种被戏耍的羞辱感,“叱啷!”从腰间抽出武士刀,可还没来得及冲上前去劈砍,顿觉身后袭来一股压迫感。 “洋大人尽管放心!区区倭寇,不堪一击!”丁奎自认潇洒的朝威廉库克拱了拱手之后,大手一挥,一声令下,“抓人!”十几条黑影从人潮的四面八方钻出。接下来的恶战杜平安颇有些不忍目睹,衙门兵丁彪悍是彪悍,却大多空有架子,而那两个东洋人却不一样,他们出手有多狠多快,杜平安亲身体会。 却不想,杜平安低估了古人的智慧,一张大网顷刻之间从天而降,田中和野田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像两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一般被困其中。一拥而上的衙役兵丁在顷刻之间将二人捆绑的跟两只粽子般动弹不得。 “丁捕头好手段!”杜平安言不由衷的拍了拍手掌。 丁奎得意洋洋的挺了挺干瘪的胸脯,凑到威廉库克跟前巴结道,“洋大人,您说怎么处置这两个畜生,就怎么处置!”可惜洋人的中文水平跟杜平安的英文水平半斤八两,带着江南口音的地方方言,老外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不得不将询问的目光转向杜平安。 杜平安佯装查看天色,恨得一旁的丁奎直咬牙,干巴巴凑到杜平安跟前,放低姿态道,“杜头,您老帮着解释解释?” 杜平安高傲的仰着脖子,在丁奎点头哈腰中,简短的说了一句“Follow me!”,带头朝暨阳县衙走去。临走眼神示意身后的辛子昭,将瘫软在地的女人弄走。事情发展到现在,那可怜的女人俨然成了道具。 “OK!”威廉库克兴冲冲的尾随,经过被捆得像两颗粽子的东洋人跟前,还不忘在胸前比划了个“十字”,向上帝祷告“魔鬼统统该下地狱”! “就这样完了?”丁奎愣在原地傻眼了,他说了那么长一段话,怎么到他杜平安嘴巴里就这么短呢?!抬头见杜平安正与那位洋大人肩并肩,一路“谈笑风生”,丁奎嫉妒的恨不能现场分尸,以绝后患。片刻呆愣之后,丁奎重整旗鼓,一溜烟小跑追上去,“洋大人,让小的给您带路——” 乘着丁奎呆愣的功夫,杜平安极其为难又隐晦的对威廉库克说了一个单词,“money”。威廉库克表示理解又感动的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咕噜咕噜”一番话,杜平安依然一句没听懂,但是这不影响杜平安表达“理解万岁”的国际友情。 “巴嘎——,巴拉巴拉……”凶相毕露的东洋矮子在这片土地上骄纵惯了,突然被人像粽子一样捆了个结实,怎肯善罢甘休,依然龇牙咧嘴,口吐唾沫,不让人靠近。特别是野田一口的血污,那样子像一匹饿狼般凶狠,令干惯杀人放火勾当的衙役兵丁也不得不陪着万分的小心。 “还不快去找块洗马桶的抹布,把那两张臭嘴给老子堵上,再去找根棍子,抬猪总会吧!”眼看着杜平安与洋大人聊得热火朝天,此刻还远远落在后面的丁奎不免心急如焚。 一路被人像两只待宰的猪猡般四肢捆着,嘴巴塞着,忍着口中的恶臭,野田与田中依然疯狂的扭动着身躯,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在场所有人将无一幸免。 这一起涉及“国际纠纷”的斗殴双方被衙门带走了,这在外面的百姓看来,今天的太阳奇迹般的打西边出来了,衙门那帮吸血鬼们敢抓外国人! 同样是门对门关着,待遇却是天差地别,一方被直接丢进牢房里,周围全是烂稻草,时不时有几只饿得眼晕的老鼠从脚下经过;而另外一方却有桌有椅还有压惊热茶喝。从威廉库克手中要到了地址,杜平安便急冲冲走出了暨阳大狱。在杜平安的身后,人生地不熟的威廉库克热泪盈眶,感叹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啊…… “快!到这个地址,把那洋教士的同行人找来!”杜平安急冲冲来到一品堂客,将一张字条放到柜台上,随手拎起手边上的鸽嘴茶壶,也不管是热的还是还是冷的,直接塞进嘴巴里“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接下来这“局”该怎么走。 杜平义不待他人凑过来瞧,一把抓过字条,却见上面写着十几个古怪的符号,不禁有些心急的将字条递到杜平安跟前问道,“这上面画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冰冷的茶水进肚,杜平安干涩的喉咙得到了缓解。思绪再一次高速旋转,早在接过威廉库克的纸条,杜平安就发现,大写的英文单词他一个也瞧不明白,甚至怀疑,暨阳城内有这地方? “你不是懂洋文的吗?”辛子昭这话问得杜平安心里发毛,怎么瞧着辛子昭嘴角的笑容都有一点点不怀好意的戏谑。 “是啊,平安你什么时候学的洋文,咱们暨阳县城有懂洋文的人吗?”难道这天下真有无师自通的“天才”!杜平复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傻乎乎的瞧着自己的亲弟弟,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在他的身后,一家老小,包括说话终于不大舌头的小敏行也一副好奇的表情。 “谁说暨阳城里头没懂洋文的,施培君就是个中高手!”杜平安反驳的理直气壮,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施培君?”杜平复困惑的望向身后,金贵老爹凝神想了想,摇了摇头,慧娘亦是一脸的茫然,敏行挠着光秃秃的脑门一脸的纠结:这是人名还是某个想吃唐僧肉的妖怪的名字。至今这孩子还在烦恼,孙悟空到底降服了多少妖魔鬼怪呀! “他前不久以谋逆罪被处斩了!”杜平义心急着替亲人报仇,根本没有心思去想杜平安说的话是真是假,急忙追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施大人死了,在这暨阳县还有谁认识这几个鬼画符!” “暨阳县城就巴掌大的地方,来了几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还不好找——”关心则乱,如此简单的道理,杜平义居然没有想到。杜平安的话还没说完,杜平义像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旋风一般消失在一品堂客内。 60. “苦了这孩子了……”人老了,心肠也软了,金贵老爹看着杜平义拼命奔跑的背影,不禁有些伤感起来。讷讷的想对自己的小儿子说些什么,最后苦涩的摇了摇头,折身进了厨房,还是想想做点什么好吃的犒劳儿女们,才是他此时此刻的任务,他真的已经老了。 “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但是那两个东洋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辛子昭眯起深邃的眼眸,仿佛在沉思,却又一脸的冷煞,回忆对辛子昭来说是件相当不愉快的事情。 “所以我的动作必须要快。”杜平安不知道辛子昭从哪点看出那两个东洋人的不寻常,然而杜平安知道一句古话,叫夜长梦多。而且,李天霸不是丁奎,这个人不仅贪婪成性,还极其狡诈,他能不能进局才是关键!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不论在什么时候,最冷静的那个人永远是他。微笑着面对眼前静态的美,就像天空中一朵白色的云朵,轻柔纯美。杜平安的心在顷刻之间仿佛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暖洋洋的。 “给点盘缠,让她尽快离开暨阳城吧。”这个年恐怕整个暨阳城都过不安宁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身处“局”当中的杜平安隐隐感觉到其中隐匿的暗潮汹涌。 辛子昭淡淡的点了点头,有时候话不需要明说,从杜平安的眼睛中,辛子昭读懂了。暨阳城内充斥着不安定的因素,街上流亡的乞丐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黄月容一定会来,新任知县即将上任,还有那个极其隐秘的行动! “杜平义一回来,把这个交给他,让他去找停尸房的梁仵作!”杜平安将身后的包裹递给辛子昭,没有特别的交代,便急匆匆的回到暨阳大狱。 三个外国人在自己管辖范围内发生如此恶劣的斗殴事件,这对于即将高升,日夜期盼平稳过渡的陈水恒知县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情。所以一经通报到陈水恒大老爷那,连刚刚被蹂躏的“嘤嘤”直叫唤的小情人都来不及安抚,便着令自己的头号心腹李天霸全权处理。 杜平安赶到暨阳大狱的衙役班房时,李天霸已然在座,丁奎像只忠诚的家狗般垂首立于一旁,李天霸的面前放着一本蓝皮小册子,一枚家族徽章,两把一模一样的武士刀,见杜平安走进来,李天霸阴冷的目光扫了一眼杜平安身后。杜平安乖巧的回身瞧了瞧,见四下无人连忙将房门关上。 “你什么时候学的洋文?”同样是一个问题,经由李天霸问出口,杜平安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感受到李天霸那双如毒蛇一般阴冷的目光,杜平安赶忙走上前,垂手而立,恭恭敬敬道,“那一次押解施培君的路上学了几句,大人提醒的对,那施培君极其擅长蛊惑,为了不听那人聒噪,属下便向他讨教学问,没想到这人当教书先生当的上瘾——” 李天霸不耐烦杜平安的长篇大论,冷冷打断,“几天功夫能将洋文学会了?”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人们认知的普遍存在偏差,认为凡是洋人的东西不仅充满着神秘与高深,还有那么一点点犯天忌,所以几天功夫能学会说洋文那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无稽。 “完全学会谈不上,只是最最寻常的打招呼会那么一丁点。”杜平安用食指与中指描出了一点点的距离,然后再拿出那一段经典的课文搜肠刮肚的背诵了一番,其中错漏之处,恐怕威廉库克在场也不明白讲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有一点可以证实,他杜平安的的确确会那么一点点洋文,至于这一点点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李天霸阴沉的脸稍稍有些缓和,手指轻点桌面上蓝色的小册子,淡漠道,“你过来看看!” “是!”躬身行礼之后,才疾又稳的来到李天霸跟前,又是一番行礼之后,小心翼翼从桌上拿起那本蓝色的小册子。如此一番动作,令屠户出身的李天霸相当满意,阴鸷的目光微微眯着,其间闪烁的寒芒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正动着什么样的心思。站立一旁的丁奎眼红了,望向杜平安的目光充满怨毒。 “大人,这应该是护照!”打开蓝色的小册子,上面除了有一张黑白照片是威廉库克本人外,还有一行中文字“上海英租界英国领事馆签发”。其下方乱七八糟的英文杜平安瞧不明白,但是用猜的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吧。 “护照?”李天霸第一次听到“护照”这个新鲜词,反复念了三次,也没弄明白这蓝色小本子是干什么用的。 “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英国官方签发的通行证,大意是要让持这个蓝色小本子的人在大清朝内行走自如。”杜平安将蓝色小册子恭恭敬敬放到李天霸跟前,自然没有错过李天霸脸上一闪而逝的阴狠。 “嗯,再看看这个!”李天霸拿起手头上银色的徽章,杜平安赶紧俯身接过,入手沉甸甸的,这银造的家族徽章比想象中还要重一点。杜平安前后仔细看了一遍,将徽章放回去,才有条不紊的回答道,“听威廉库克自己说是家族徽章,他本人亦是子爵身份。” “公侯伯子男,地位不低呀——”李天霸沉吟不语,如果威廉库克是子爵,那他父亲就很有可能是伯爵,最低也不可能是男爵,如此地位之人,莫说在小小的暨阳城,除了紫禁城,横着走都成!至于外国的“公侯伯子男”值不值那么多分量,杜平安没去过英国,他怎么知道!所以杜平安理直气壮的跟着点了点头,眉头深锁,貌似很头疼的样子。 “那两个东洋人有什么不寻常的?”李天霸话锋一转,突然“苍啷”抽出桌上的武士刀,刀身微微弯曲,刀刃锋利无比,刀身纯钢打造,一看便是两把削铁如泥的好刀,虽然造型不讨人喜欢,可这不影响它砍人比切菜还快的锋利程度。 如此近距离,杜平安终于明白辛子昭的担忧,两把一模一样的武士刀的刀身之上都有一朵樱花花瓣。樱花是日本国花,在无数电影电视镜头里,杜平安不止一次瞧过,传闻它们象征着一个组织,“樱花部”,二战时期,臭名昭彰的谍报组织! “属下没瞧出来——”杜平安按下心头的震惊,赶忙低下头去,以掩饰脸上突然的情绪变化。却不想,这让一直站在一旁苦于没有表现机会的丁奎大喜过望,凑到李天霸跟前讨好道,“大人,那两个东洋人见了女人跟——跟发情的野狗一样……”丁奎笑得很猥琐。 “而且喜欢虐杀,还有两个人一起玩的癖好!前不久,杜头那相好的就被活活玩死在那两个东洋人的床上!”说完,丁奎一双不怀好意的老鼠眼瞄了一眼杜平安。杜平安心头一颤,如今他要让李天霸了解,他杜平安与那两个东洋人毫无阶级民族矛盾。丁奎的话,无疑会让之后东洋人的死被“嫁祸”到他头上,因为他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丁大捕头,饭可以随便吃,可这话不能随便说!我杜某人早就心有所属,这街里街坊的谁人不知!”杜平安急了,打破一贯谦谦君子的形象,怒瞪着眼睛,恨不能给丁奎一巴掌。 见杜平安着恼,丁奎鄙夷的咒骂了一句,“伪君子!”这是说给李天霸听的。却不想,见杜平安与丁奎不和,李天霸不仅没有发怒,脸上阴沉的神情顿消,望向杜平安的眼神带着些许的调侃,“平安的表妹当真国色天香,只是这婚后千万别堕了大老爷们的威风!”由此可见,杜平安“惧内”的形象在衙门之内早已深入人心。 “大人教训的是!”杜平安笑得有些尴尬。心底里却是长长的嘘了口气,男人留恋粉红帐暖之中,在这里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 一个出身低贱的粉头死了便死了,难道还能娶回家当妻妾不成,所以李天霸并没有当回事,反而心喜他杜平安也不是一颗没缝的蛋,人只要有弱点,就好控制。挑拨不成,反而蚀把米,丁奎面有不甘,碍于李天霸强大的威势,丁奎只能违心的陪着傻笑。 “大人,门外有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求——求见!”白役乙捂着红肿的脸颊,说话支支吾吾,可见门外有洋人是真的,“求见”怕是未必,这是算账的来了。李天霸沉吟了片刻,站起身道,“随我到门外迎迎这位贵客!” 杜平安垂首,退后一步,让李天霸走在前头。到了房门口,杜平安狗腿的替李天霸开了门之后,继续亦趋亦步的跟着。这番动作,让粗糙人一个的丁奎恨的后槽牙根疼。尚未靠近暨阳大狱的铁门,便听到从外间传来高音贝的吵吵声。 “叫你们的负责人出来!”没曾想眼前西装笔挺的洋人居然会说中文,这让杜平安始料未及,虽然这中文说的实在不怎么样,但是却能够让人听明白。 年轻的洋人吼了大半天,也看到三个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却是谁也没说话,杜平安在刹那的愣神之后,才恍然,“北京话”此时尚未普及。虽是官方语言,不是京官,听起来就跟听一远方的方言没什么区别,加之洋人说话饶舌,就更加听不明白了。 “这是李大人,是你要找的负责人!”既然李天霸将自己带在身边,杜平安便摆好“翻译”的位置。至于他杜平安为什么能听懂,老杜一家二十几年前本就是逃难过来的,会些地方方言不甚在意。 “李大人!”年轻的洋人态度傲慢,朝李天霸随意的拱了拱手之后,一双深蓝色眼睛紧紧盯着李天霸,质问道,“在哪里,威廉库克神父?我要知道神父好——,还是坏!” “他问,威廉库克神父在哪里,他要先确定人没事。”杜平安在李天霸身后解释道,眼角的余光却一刻没有离开过李天霸的脸上,他要确定、肯定,以及一定李天霸不懂北方官话。答案是满意的,北方方言粗狂有力,而南方方言婉转呢喃,乍听之人,一时间很难听懂。 “尊贵的阁下怎么称呼?”李天霸脸上的笑容有恭维,却很深沉,让人不敢小觑。杜平安如实翻译,却不想年轻的洋人态度依旧傲慢,“我要见神父——” “请!”李天霸倒也爽快,一句“请”,将人直接迎进衙门大狱。年轻的洋人也不客气,冲冲的往大狱深处走去。一条又黑又长的甬道,两侧牢房之内人满为患,吵闹声、哀嚎声、咒骂声,伴随着充斥周围的恶臭与潮湿,让年轻的洋人脸色顿变,赶忙从衣兜中掏出手帕捂住鼻口。 死牢在内监深处,如今十几个牢房就关押着三名“国际友人”,环境倒比外监要好很多。周围火把点着,将阴暗的死牢照得透亮,几个呼呼燃烧的暖盘驱散了周围潮湿的寒冷,一只熏香炉正袅袅的冒着白烟。 “神父!你没事吧?”年轻洋人隔着铁牢打量威廉库克神父,那张被海扁的脸,经过半日的休息,此时已经肿胀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身上,胳膊上布满“抓”“咬”“踢”留下的伤口。 “威斯敏斯特公爵,麻烦您了!”见到年轻的洋人,威廉库克的表情有点滑稽,本是尴尬却又有找到主心骨的喜悦的表情,在这张臃肿的脸上实在难以呈现。然而心机深沉的李天霸还是从威廉库克急忙站起身,迎上前来,在胸前比划了“十字”等一系列的动作中猜测出年轻的洋人地位尊崇。 61. 不等李天霸询问自己,杜平安按下心头纷繁的思绪,凑到李天霸耳朵旁解释道,“威斯敏斯特公爵!”李天霸淡淡的点了点头,紧跟在他身后的丁奎欣喜的双眼冒光,原本还担心因为冒功将东洋人当猪猡游街的行为会遭到罪责,现在好了,“公爵”啊!那该是多大的官呀! 借着昏暗跳跃的火光打量眼前年轻的洋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非常的年轻,皮肤白皙,身着米白色笔挺西装,气质傲慢,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尊贵气质。难道他会是二十一世纪英国首富威斯敏斯特公爵的祖先?!这也太扯了吧! 两个洋人嘀嘀咕咕低声交谈着,年轻洋人的目光不时瞄向半身隐在光影里的杜平安。在得知年轻洋人“公爵”的身份后,李天霸不敢造次,错开三米的距离垂手而立,脸上的笑容亲切了许多。 威斯敏斯特公爵转身望向身后的牢房,两个东洋人靠着墙壁盘腿坐着,四只眼睛像黑夜里狼的目光般凶残诡异。“我需要一个交代!”年轻的公爵语气坚决,隐隐透着威严。维斯密斯特公爵发迹于十九世纪早期,不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第几代公爵?杜平安如是想着。 “我可以打开牢房,任由阁下处置!”李天霸笑得很真诚,杜平安如实翻译,心中却暗骂李天霸狡猾:此时两个东洋人手脚自由,最后打开牢房“任由处置”的还不知道是哪一方,无论哪一方被打死打残,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决斗”。 “不!我需要这个解释!”年轻的洋人从衣兜中掏出一本蓝色小册子,翻到满是英文的一页,凑到李天霸跟前道,“你们有义务——确保我们在大清朝的安全——”一字一句让杜平安浑身不舒服,弱国没有外交,杜平安深刻明白这一道理。 “如果你想,英国使馆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向清国政府发出抗议。明天这个时间,伟大的慈禧太后桌案上便能收到这份来自大英帝国的抗议书!”年轻洋人的语速极慢,也极其绕口。杜平安一字一句翻译,李天霸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一战前的英国如骄阳昊日,殖民地遍布全球,海上实力世界第一,如此强悍的实力,就连地域浩瀚的俄国,科技昌明的美国也望其项背,在这些老牌帝国面前,日本根本排不上号。李天霸权衡再三,望向年轻洋人道,“我会给您一个交代!”说完叮嘱丁奎安排上等的雅间,招待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依然在衙役班房内,李天霸紧皱着眉头,手指一点点拨弄手中冒着热气的茶杯。杜平安垂首立在一旁,默不作声,静静等待李天霸的吩咐。杜平安知道,其实李天霸没有选择,而杜平安只想在李天霸的决定之中找到一线机会。 “如果我将他们移交江宁府,会怎么样?”李天霸低声沉吟,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垂问一旁的杜平安,语气飘忽,有着不确定性。人在骑虎难下时,通常言语举止左右不定,杜平安知道李天霸的心乱了,也慌了。他是底层的小吏,一个处理不好,他都有可能是那一只可怜的替罪羔羊。 眼下情势所迫,产生一只替罪羔羊是事态发展的必然。如果不想做那只倒霉的羊羔,就必须向眼前的男人证明自己其实是一只狐狸,勇力达不到,却可以被掌控的狐狸。杜平安思绪飞速旋转,在沉吟三秒钟后,缓缓说道,“将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乔麦仁大老爷无疑是下下策!”杜平安一句话,让李天霸阴沉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芒。 “哦?有下策必有上策了!”李天霸冷冷的望着杜平安,显然他比谁都明白这个主意的糟糕程度。陈水恒大老爷高迁之地正是苏州府,而苏州府与江宁府一向同气连枝,同属于江南省管辖,以后借助乔麦仁的地方还很多,如今将这烫手的山芋抛给他,算是彻底将此人得罪了,这是李天霸不想看到的。 “上策大人已经说了,打开牢房,任由那威斯敏斯特公爵处置!”杜平安的目光落在李天霸黑色白底的皂靴上,感受到一股霸道犹如实质的视线刺进胸膛,杜平安强忍着躲闪的本能,任由李天霸试探的目光将自己浑身上下“剥”了个干净。 “上策是上策,可惜鱼儿不上钩,也是白搭。”收回那一道窥究心灵的目光,李天霸缓缓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小的抿了一口后,闭着眼前,头靠向身后的太师椅,一副怡然小憩的样子。 杜平安的额头隐隐渗出了汗水,若不是强大的心里素质支撑,此时心中有了计较的李天霸对他杜平安必定产生“杀机”!有的时候杀人不需要理由,只需要借口。 “知道你刚进衙门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动你吗?”李天霸突然懒洋洋的问出了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 “属下不知。”杜平安垂首,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心里头却像明镜似的,阿泰隆极力拉拢自己,而当时他与李天霸二人势均力敌,谁都没有把握在打破这个平衡之后还能安身立命,所以杜平安才能安然度过那段悠闲的时光。而如今,阿泰隆几乎隐退,接下来的“大行动”,恐怕是冲着旗人阿泰一族去的——,杜平安心头巨颤! “你想做中间派,谁都不沾,想法太幼稚。”李天霸薄消的嘴唇牵扯出深沉的嘲讽,杜平安明白李天霸这是在敲打他。事到如今,杜平安没有退路,神情谦卑的垂下脑袋,恭敬道,“属下明白!属下当以李大人马首是瞻。”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李天霸抬起头,修剪得宜的手指摸了摸眉峰,淡淡的吩咐,“去让丁奎进来!”杜平安道一声“是”,毕恭毕敬退出班房。 门外,夕阳西陲,冷风一吹,杜平安打了个寒战,才恍觉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早就候在一旁的丁奎急忙走了过来,谨小慎微的将脑袋贴上油纸糊糊的窗户,垂首而立,好似一只随时等待主人丢出骨头的哈巴狗。 杜平安掖紧领口,阻止寒风的倒灌,也不拿正眼瞧丁奎,只是事不关己的说道,“李大人有差事。”丁奎恶狠狠的瞪了眼杜平安,“你给我等着,看谁笑到最后!”说完猴急的推门走了进去。 “哎——”杜平安摇头长叹,古人有云,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但愿丁奎下辈子投胎,能机灵点,凡是不可太绝。 梁子玉的停尸房里暖炉烧的火旺,厉云森独自自斟自饮,脸上有种欲求不满的悲愤。杜平安推门走了进来,一屁股做到了厉云森身旁,倒酒,仰头灌下,烈酒穿肠,杜平安冻得僵硬的身体稍稍有些回暖。 “你这人越来越讨厌!”借着酒劲,厉云森一把夺过杜平安手中的酒壶,“咚”的一声重重放到桌面上,酒水溅起,洒得杜平安满身都是。 “直接摁倒在床上,一晚上来个七八趟,你这团火还不把那冰渣子给直接捂化了!瞧你这点出息,嘚嘚嘚嘚——”杜平安“嘚吧”着捏起桌上白色的蜡烛,神情鄙夷,“你认为你家那块冰坨懂什么叫浪漫?!还烛光晚餐!不如你自己脱光了,给他研究人体骨骼跟血管,他古怪的好奇欲得到满足,你也不用憋得这么辛苦了!” 杜平安一口气将厉云森说得没了脾气,乘着厉云森考虑杜平安建议的可行性时,杜平安从厉云森手里夺过酒壶,自斟自饮,大快朵颐起来,“嗯嗯嗯,一品堂客的菜!味道就是好!”杜平安吃的起劲,心里对梁仵作的好感又升了几分,随时想着给兄弟捧场,这才是兄弟! “你怎么老踩着点来打搅我好事!”厉云森郁闷灌了口烧酒,从杜平安的手下夺过一只肥硕的鸭腿,学着杜平安狼吞虎咽的样子,大口的吃了起来,就差把腿翘到椅子上,这跟他一身西装笔挺,文化人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反差。 “什么叫老踩着点!”杜平安不满,端起盆子,丢掉筷子,直接用手抓起来往嘴巴里送。 “还不承认!”厉云森表情气愤,不甘示弱,也端起汤钵,用手直接从汤里捞起骨头胡乱啃咬着。一边把老鸭脖子当仇人撕咬着,一边愤愤的数落着,“上一次,你知道我准备了多久的鸳鸯浴吗?!现在的玫瑰花瓣到哪里找?那可是托人从上海寄过来的,整整花了我三十两银子——”厉云森肉疼的伸出三根手指,却不想,杜平安一个没绷住,笑喷了“扑哧!”酒水喷了厉云森一身。 “鸳鸯浴?!就你跟梁仵作?嗯,看在能研究人体生理反应的份上,说不定他会勉强答应。”以梁仵作古怪的个性,杜平安还真有理由相信那个人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连杜平安都认为可能,厉云森表情越发痛惜。 “在瞧瞧这次,我准备一个星期的烛光晚餐!蜡烛是从里塔斯百货商场里特订的熏香蜡烛,你没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的香气?”厉云森仰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表情极其享受。杜平安撅起嘴巴,嗅了嗅,皱眉道,“我还奇怪呢,怎么一进门味道这么刺鼻!”杜平安嫌恶的表情遭来厉云森的白眼,“跟你个粗人没办法沟通。” “说!这一次你又差遣我家子玉帮你干什么坏事?!”厉云森一手握住鸭脖子,头朝上,煮不烂蒸不熟的鸭嘴正对着杜平安的鼻子。 杜平安朝后仰了仰,避开那只怒瞪着双眼,从鼻孔里流出蜡黄浓汤的鸭头,理直气壮道,“什么叫你家子玉,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不是我家子玉还是你家的!”厉云森梗着脖子吼了一嗓子,搞得杜平安神经一阵紧绷,赶紧用鸭腿抵上嘴唇,发出一阵“嘘”声,“你轻点,让外面的人听见,还以为停尸房里闹鬼!” “那你老实交代,找我们家子玉做什么?别告诉我只是些许的小事情,我看到来找我们家子玉的那小子一脸的煞气。”厉云森一只脚踩上了椅子,手里拿着“死不瞑目”的鸭头,一点点逼近杜平安。 “有话好好说——”杜平安推开面前诡异的鸭脖子,刚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应付厉云森,就听见从停尸房后的刑讯室里传来凄厉、痛苦,又愤怒的哀嚎声,“啊哦——”随着一声声哀嚎声响起,引起流浪在外野狗的共鸣,也跟着一起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啊哦——”听得杜平安与厉云森浑身的寒毛都战栗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见厉云森站起身,往门外面走,杜平安急忙上前拉住,“你帮不上忙!”厉云森甩开杜平安拉拽的手腕,怒意冲冲道,“我不能再让他受到伤害!”厉云森的怒吼吓了杜平安一跳。 “你以为我杜平安会让朋友替自己卖命,而自己躲在这里喝酒!”杜平安恼羞成怒道,见厉云森泛着水雾的眼睛渐渐冷静下来,杜平安重新回到桌上,拿起酒壶仰头就灌,酒水沿着下巴流过颤抖的喉结,钻进了衣服内,湿漉了大 62. “你留点给我!”厉云森重新回到桌上,一把夺过杜平安手里的酒壶,有样学样,直接顶起酒壶灌酒,感受白酒钻进心脏滚烫了全身时的炙热,这种感觉厉云森喜欢,比一点点装腔作势品尝红酒带劲多了! “从这里有一条废弃的暗道通向刑讯室,除了梁子玉没人走得通。”相传二十年前一把大火烧了县衙大狱,现在的大狱没有当时一半的面积,是在原来废弃的基础上重建的。杜平安常常走停尸房后的小角门,从一开始他就发现,现有大狱下错综复杂的甬道。 “来找梁子玉的人叫杜平义,我堂兄,三天前嫡亲妹妹死了,自缢,死前曾遭受过性侵——”杜平安小口抿着酒杯里轻轻浅浅的酒水,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小杯酌酒,总觉得味道苦涩寡淡。 “今天当街斗殴的东洋人?!”厉云森抬起头望向杜平安眼眸深处,隐藏在温和儒雅的外表下是一颗深沉狠辣的心肠,厉云森低沉道,“死在乱葬岗上那两个女人也是——” 杜平安没有回答,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手里的酒杯,酒水随着微微的震荡,划出一圈圈波纹。厉云森凭借着多年记者职业的敏感,他感觉到眼前隐在烛光阴暗面的男人身后有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粘了上去,而他自己便是那只盘踞在最中间,静静等待猎物上钩的毒蜘蛛! 在地下黑暗的甬道内走了许久,原本距离只有五十米的刑讯室,杜平义跟在梁仵作身后已经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甬道内空间狭窄,空气稀薄,仅容得下一成年人猫着腰通过。梁仵作手里点着火把,像一只会刨坑的幽灵般穿梭在纵横交织的地下迷宫之内。两个人默默的走着,谁也没说话。 渐渐的能听到从地面传来凄厉的嚎叫声,叫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又走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杜平义确定哀嚎声便是从自己的头顶上传下来的。梁子玉终于停下脚步,打着火把四处寻找起来,终于在一处甬道的上方发现一块铁板! 梁子玉将火把插入地下,先是贴着铁板倾听,哀嚎声变得越发的清晰,甚至能隐约听到两个人的交谈。轻轻向上推了推铁板,尘土伴随着铁锈落得梁子玉灰头土脸。铁板动了,从上面射下一束光亮。 透过狭小的缝隙往上看,这里是间刑讯室,铁板的上面堆放着陈旧的刑讯工具。两个东洋人被捆绑在十字木架上,浑身赤裸,只穿着一件白色兜裆布,此时兜裆布上一大片湿黄“滴答滴答”正挂着“水”。 “原来觉得这两歪瓜裂枣挺横、挺尿性,如今看来还是两怂货!”狗腿子白役乙嫌恶的捂着鼻子,满脸的鄙夷之色。这才几鞭子下去,居然尿了裤子。 “不识货!”大冬天的,丁奎赤膊着上半身,旁边点着火炉子正“噼里啪啦”烧得火旺。说话间,扬手一鞭子,在空中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后,“啪”的一声脆响,皮鞭的尾端划过田中的胸膛,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田中疼得哇哇直叫,一双眼睛却死死咬住丁奎,露出嗜血的凶残,恨不能将眼前行刑人剥皮抽筋喝血! 打累了,丁奎拿起桌上的茶杯灌了一大口凉茶,随后指着一锅沸腾的汤药问道,“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白役乙凑到跟前,一股辛辣刺鼻顿时呛得白役乙眼睛火辣辣的烧灼,鼻子一痒,“啊切!啊切!”连续打了十几个喷嚏,远离那一锅沸腾的黑褐色汤药,症状才稍稍缓和,只是眼睛被刺激得一个劲留着眼泪,“头,这什么满意儿,这么呛人!” “辣椒水加盐巴!”丁奎得意洋洋的将手里的鞭子抛进沸腾的锅中,瞬间,鞭子齐根没入黑褐色汤药之中,随后舒舒服服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派悠闲的样子,“莫说凡人,就是大罗神仙在老子的神鞭下也得疼得尿裤子!” 白役乙心生畏惧,远远避开滚烫的汤药,凑到丁奎跟前,心有余悸道,“这样个抽法,会不会死人啊?”说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望了眼刑柱子痛苦哀嚎的两个东洋人。 “上头有令,做做样子而已,死不了人!别看这伤口狰狞了些,其实只是皮外伤,要不了性命。”丁奎站起身,从刑具架上拿下一只皮鞭,跟刚才抛进汤药中的几乎一模一样,丁奎拨开毛絮絮的皮鞭尾部露出里面粗黑的竹丝,得意洋洋道,“用这个鞭子抽,不下五十鞭,定叫人当场殒命!” 白役乙胆寒的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粗黑的竹丝,指端冰凉,却异常韧性。想到这鞭子抽到人身上,不会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会让皮肤组织下的骨骼寸断,那惨烈程度,白役乙不敢想象。 丁奎将手中的皮鞭抛向一边,大刀阔斧的坐到太师椅上,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无闲聊的问道,“你舅舅今晚怎么没来?!” “我舅舅他——”白役乙话刚出口就愣住了,表情畏惧又讨好的转向丁奎,“头,您老什么都知道!”说完俯身,像个家养的小丫鬟一般给丁奎捏起肩膀来。 丁奎阖眼享受着,“就凭你们那点伎俩能骗的了老子!” “是!是!是!头教训的是!”白役乙连连点头哈腰,想到顶头上司李天霸的手段,白役乙惨白着一张小脸,信誓旦旦道,“头,奴才以您老马首是瞻!” “嗯!”丁奎享受着点了点头,将李天霸打压收敛人心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 刑讯室底下,杜平义一手抬着重达五六十斤的铁板,一双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刑柱上的东洋人。耳听着从暨阳街上传来“笃笃笃”的打更声,杜平义心焦如焚。梁子玉却席地而坐,背靠着身后的甬道壁,睡得一动不动。 “我们就这样等着吗?已经子正了!”杜平义还是忍不住了,他的心里像是装了十几只老鼠,百抓挠心,坐立不安。梁子玉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也没启开一下,压低声音淡淡的说道,“是你等,不是我等!”一句话呛得杜平义哑口无言。 “他娘的,忙了一个晚上!”丁奎站起身,直挺挺伸了个懒腰,顿觉腹内空空的难受,酒虫子一个劲的瘙着心尖尖,丁奎转过身对着白役乙吩咐道,“这个时候估计醉仙楼也歇业了,你去我床铺底下拿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再去厨房搞些下酒菜!” 白役乙领命而去,丁奎踱步走到两东洋人面前查看,伤口上的血已经凝结,伤痕虽纵横交错,却都只是皮外伤,要不了性命。丁奎面露得色,想到李天霸许诺的好处,丁奎巴掌大的老鼠脸上露出了野心勃勃的笑意。 片刻功夫,白役乙气喘吁吁的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捏着两只酒杯,三个下酒菜走进刑讯室,嘴巴里嘟囔着,“舅舅没有口福咯……” 将酒菜布置好,丁奎捏起酒杯抿了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一旁正狼吞虎咽的白役乙,“刚才你说你舅舅干什么去了?” “呜……呜……”白役乙将嘴巴里的食物囫囵吞下,伸着脖子道,“他说我母亲今天不舒服,让我在家陪着。我舅舅这人就是婆婆妈妈的,我母亲身体一直都不好,又不是这一天两天发上来的毛病!”说完颇为不耐烦的灌了口烧酒,脸一下子红成了猪肝色。 “噢——”丁奎小口小口抿着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脑子里却又一时间抓拿不住。就在丁奎心底里那一丝不详之感越来越清晰时,突然,到了嘴巴里的酒水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流下,滚进胸膛,冰冷的刺激让丁奎浑身止不住打颤。 眼前的白役乙摇摇晃晃,“咚”的一声闷响之后,彻底从丁奎越发模糊的视线内消失。顷刻间丁奎冷得心口发凉,脑袋却越来越重,挣扎着站起身想往门外走,“扑通”一声,丁奎充满冰寒的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杜平义瞧着这一切的发生,惊讶的嘴巴张的老大,望向悠闲的依靠在甬壁上的梁子玉充满敬佩与感激,“你什么时候在他酒菜里下的蒙汗药?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的发生在杜平义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他怎么就能算准了丁奎午夜会喝酒,而且事先在酒菜里下了蒙汗药! “我想你搞错了,我只负责带路!下药的人不是,是杜平安。下的不是蒙汗药,是麻药。也不是下在酒菜里的,是杜平安抹在酒杯上的。”梁子玉的话彻底让杜平义呆愣当场,原本以为曾经令人羡慕的“暨阳三才子”,杜平安是其中最名不副实的那一个,如今看来,他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抓紧时间吧!”梁子玉不等杜平义反应过来,推开沉重的铁板,仅容许一个人爬出去。杜平义按下心头的复杂,爬进了刑讯室。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杜平义,忘记了困惑,忘记了孔老夫子,只有仇恨—— 梁子玉静静的倚靠在甬壁上,听着耳畔传来凄厉的嚎叫声,一双灰暗的目光锁住周围四通八达的黑暗甬道深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咒骂哀嚎声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时辰,这一晚暨阳大狱周围的狗全得了癔症,一个晚上哀嚎不止,吓得小小娃儿躲在母亲的怀抱中不敢睡觉。 公鸡刚刚打过第一声鸣叫,杜平安带着浑身的酒气,晃晃悠悠朝后街老杜家走去。推开院门,屋内轻悄悄的一片,令杜平安心慌。坐到院中冰冷的石凳上,懒洋洋倚靠着石桌,就这样呆呆的望着阴沉的天空,什么也不去想。 “事情结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辛子昭走到了杜平安身旁,缓缓坐下,一壶热水,两个茶杯,一罐茶叶。洗杯、点茶、洗茶、观茶、品茶、回味,辛子昭好似在悠闲的午后与杜平安静静享受这难得的恬静的时光。 “算是吧——”杜平安轻轻捏起紫砂茶杯,凑近鼻端闻了闻,茶香浓郁却掩饰不住其中幽幽的梅菊冷香,只是闻着,杜平安顿觉身心舒畅,一切麻烦似乎只是过眼云烟,而眼前那一抹隽秀的身影才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女人走了。”辛子昭薄唇抿了一口香茶,清亮的眼眸望向沉压压的天际,幽幽长叹道,“又要下雪了。”杜平安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照不进一丝的阳光,北风呼啸,摇曳着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吱吱嗡嗡”的响声。 “我想,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杜平安突然转头望向辛子昭:刀削的侧影,冰冷孤桀,漆黑长发盘起,透过几缕柔滑的发丝,杜平安撞进辛子昭漆黑犹如星辰的眼眸深处,那双眼睛清亮却深邃,杜平安好似永远都读不懂其中的苦涩。 辛子昭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睛底下留下一滩阴影。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杯身,茶杯转动,杯内青绿的茶叶却依然纹丝不动,辛子昭薄厉的嘴角露出浅浅的冷漠,“去哪里?”去哪里都一样,这是辛子昭内心的叹息。 “这是威廉库克临走时交给我的,让我有事去找他!”杜平安从怀中掏出一张金色的卡片,放在石桌上,缓缓推到辛子昭跟前。 只淡淡的扫了一眼,辛子昭冷峻的容颜瞬间雪白,就连唇角也失去了血色,紧捏着的茶杯在石桌上划出尖锐的响声,“你想去英国。”声音是低沉淡漠的,可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辛子昭身上的杜平安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这一刻辛子昭心头的巨颤,他害怕、惶恐,还有无边无际的恨意。 “不是!我们去美国吧——”杜平安的手轻轻抚上辛子昭冰冷轻颤的手背,目光希冀的望着辛子昭,兴奋道,“在那里我们还要开一家‘一品堂客’,将我们华夏早点简餐推向全世界,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少!” 杜平安笑得像个充满幻想的毛头小子,只有杜平安自己心里清楚,他为什么动了离开的念头。在这里,辛子昭永远不能做他想做的事情,他只能躲在他杜平安的身后,他会不快乐,也不自由。如今的衙门很混乱,杜平安已渐渐有种把握不住,即将失控的危机感,不论这样的危机感是真是假,接下来的一战,二战,会打破现有生活的平静,不得不走上颠沛流离,四处逃亡的生活,这些都是杜平安想离开的理由。 “我还是CEO?!”辛子昭浅浅的笑了,带着一丝奢侈的向往,望着杜平安。 “当然不是!你是老板,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是伙计,老板指哪打哪!”杜平安信誓旦旦道。石桌上,两个年轻人的手,第二次紧紧扣在了一起。在这世事纷乱的年代,给对方无限的温暖与希望。 “等我们的事业越做越大,周围聚拢越来越多的华夏人,我们就把华夏人聚集的地方叫做中国城,我们的闹市街区就叫唐人街,你觉得怎么样?”想到得意处,杜平安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起来。辛子昭默默的听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 63. 在战争这个巨兽的推动下,衍生出来的武器无不摧枯拉朽,充满常人难以想象的杀伤力。“樱花组”这个只在传奇纪录片里出现的组织,比杜平安想象中更加的严密,也更加的无孔不入。杜平安不知道在整个大清王朝里像田中跟野田这样的暗桩还有多少,但是杜平安知道,他们一定不止这一种身份! 如今堂而皇之坐在暨阳大狱班房内的这帮自称“大日本武士道馆”的人,正来势汹汹向李天霸以及他身后的人讨要说法!从斗殴事件的发生发展前后不足十个时辰,远在上海之遥的日本人不仅知道了,还及时作出了反应,在没有手机网络的年代,杜平安只能想象他们拥有一台世界上最早用于情报暗战的发报机。 “尊敬的石原阁下想要什么样的交代?”李天霸阴沉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脸上表情克制又憔悴,想必这一晚没有睡觉的不止他杜平安一个。李天霸无可奈何消极的态度,激怒了石原身后的一帮穿着武士道服的日本武人。 “贵国有句古话,叫杀人者偿命。田中和野田是敝武馆在武士道深髓中深有天赋的两个年轻武士,他们效忠天皇,未来的前途无可限量。”石原痛心疾首,一双冰冷的眼睛之中居然蒙上了一层水汽,俨然把死去的野田与田中当成了“人中龙凤”! 其实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货色,在场众人无不心知肚明。但是人死在暨阳大狱内,主管大狱事宜的李天霸便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此时李天霸阴沉着一张脸,对站在自己身后同样表情凝重的杜平安吩咐道,“去把人抬进来!” 杜平安领命而去,推门走出班房,在院子里便见到脸色惨白,微微发着抖的白役甲,此时杜平安还不知道这个丁奎新吸纳进衙门的白役姓甚名谁,能从杜平安算计好的“局”里逃过一命,绝不可能一句“侥幸”可以解释得通的! “杜头!”白役甲毕恭毕敬垂手而立,脸上露出了惊恐之色。 “李大人有令,将人抬进去!”杜平安的目光落在白役甲的后颈脖子上,他清晰的看到眼前年过四旬的男人寒毛直立,甚至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正“啪嗒!啪嗒!”滚落到冰冷的地砖上,杜平安心中疑窦丛生:他猜到了什么?! “是!”白役甲领命,逃命似的跑出了班房大院。 院子围墙外一阵手忙脚乱的慌张之后,缓缓抬进来两张木板,木板之上躺着两具早已死透的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杜平安瞧不见死者的惨状,然后木板下犹在“滴答滴答”滴着暗黑色的血,可想而知死得有多凄惨。多日来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释放,杜平安长长的吐了口气,仰头望天,晴空万里,白云朵朵,“又是一个大晴天!”杜平安呢喃道。 却在低头的下一刻,杜平安神情一窒!他看到两只缸,两只普普通通的黑褐色泥瓦缸,缸上盖着木质盖子,然而在木盖上杜平安看到了两颗脑袋!两颗血淋淋,失去眼睛、舌头、耳朵、鼻子,七窍任在汩汩往外流着血的脑袋! “人彘?!”看到那张惊恐痛苦,失去血色的脸,杜平安曾经是那么想把这条“恶棍”送进地狱,然而当真正瞧见此人一只脚踏进地狱时,杜平安震惊了! 两只充满血腥的泥瓦缸从杜平安身前经过时,走在前头被刨去七窍四肢做成“人彘”的丁奎突然疯狂的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撕裂的嚎叫,嚎叫声一度被断裂舌根处的鲜血堵住,“咕噜噜,咕噜噜”从张大的嘴巴里流出鲜红色的血。一双血窟窿的眼睛直勾勾的望向杜平安站立的地方,疯狂的扭动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他在乞求!杜平安的心战栗着,从那张扭曲的表情中,杜平安看到了丁奎此生最诚恳的表情:乞求一死! 班房的门打开了,两具早已死透的尸体,和两具即将痛苦死去的“活着的尸体”被推进了班房,一时间不大的班房内充斥着血腥味。 现在杜平安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役甲看到自己像看到鬼一般恐惧着,因为杜平安自己此时此刻也怕了,藏在宽大长袍下的一双大腿颤抖着,想必此时他的脸色也一定苍白的跟死人一般。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小人的纠缠了,然而杜平安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石原的表情如故,揭开野田与田中身上的白布,看到两张布满死前惊恐与绝望的脸。仔细查看尸身,纵横交错的鞭伤只伤及表皮,却未能及骨,这让懂点解剖知识的石原神情一愣! 久在官场混迹的李天霸自然没有漏掉石原这一微妙的表情变化,李天霸冷硬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眼角冰冷的目光扫向杜平安。杜平安像一只惊弓之鸟般顿时浑身寒毛乍起,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跳的飞快。索性这试探的一扫,只在短暂的一秒钟,否则杜平安真担心自己本能的夺门而出,离开这间比地狱还冰冷绝望的空间。 两具早已死僵的尸体上并没有出现紫色尸斑,反而皮肤呈现一种苍白,一种近乎被吸血鬼吸干血液后的苍白!石原仔仔细细翻看着尸体,终于在尸体的大腿内侧找到了那个隐藏在鞭痕下极其隐蔽的伤口,也是致使两人死亡的致命伤口。 “把匕首取来!”石原也不抬头,向他身后的武士吩咐着。武士卸下腰间匕首,毕恭毕敬的递到石原的手中。石原用匕首划开皮肉,从鞭伤中取出一根沾满血污的极其细小,中间却是中空的管子。随着石原用毛巾一点点擦干净管子上的血迹,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段竹枝! “怎么会是这样?!”李天霸凑到跟前仔细查看,竹管直径绝对不超过两厘米,长约五厘米,如此小的东西插进人的大腿,会致使一身体强壮的男人死亡?!这样的杀人手法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然而当石原从野田的大腿根部找到同样的一根竹管时,李天霸阴沉的脸色反而稍稍和缓,一丝困惑爬上阴鸷的眉峰。 “这该死的东西,一定是收了那个叫——”李天霸的表情一瞬间切换成“痛心疾首”,望向身后脸色苍白,腿肚子犹在打颤的杜平安,杜平安赶忙躬身颤抖道,“威斯敏斯特公爵和威廉库克子爵——” “对!对!对!这该死的东西一定是收了那个叫威斯敏斯特公爵的好处,才会用如此卑劣的杀人手法,想以此挑起贵武馆与我暨阳衙门之间的矛盾,这该死的东西最近因为升迁问题处处打压我的心腹!”说着,李天霸凶狠又懊恼的眼神望向杜平安,杜平安连忙点头,口中一个劲的念叨着,“是!是!是!” “你叫杜平安?”石原将手中沾满血腥的毛巾交到身后武士的手中,随后把玩着小小的竹管,一双冰冷阴暗的目光突然扫向李天霸身后的杜平安,杜平安吓得浑身一哆嗦,膝盖一软,差一点跪到了地上。 “是,是,是——”杜平安吓得说话也不利索了,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水。思绪飞速旋转,只在瞬间杜平安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前后梳理了一遍,并没有错漏之处,杜平安紧张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有一个相好的叫艳红?”石原缓缓走到杜平安跟前,随着石原脚步的靠近,杜平安都能感觉到周围空气在急速降温,收紧。人在遇到危险时,往往会有本能的反应,而杜平安也不例外,他甚至能感觉到手腕与肩胛骨在瞬间绷紧了肌肉。 这是危险的反应,在武道方面有着深刻研究的石原面前,杜平安每一块肌肉的抽动都有可能引起眼前男人的怀疑。杜平安的膝盖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压抑,“扑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也成功的掩饰了杜平安浑身肌肉刹那间的坚硬。 “我——我跟艳红早就没有关系了!她出身卑贱,怎——怎么配得上我——”杜平安结巴了,脸上的汗水更多了,顶着石原比刀子更锋利的眼神试探,杜平安本就苍白的脸色泛起了枯黄。石原抬起头转过身,杜平安顿觉头顶压力骤减,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 “威斯敏斯特公爵?!一个年轻的英国人?”石原踱到两只泥瓦缸前,像欣赏两件艺术品,阴沉了一上午的脸色终于有了和缓。英国是出吸血鬼的地方,也只有生活在那个地方的人,才更懂得从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抽取最为新鲜的血液。 李天霸见状,忙不迭的跑到石原跟前道,“正是!那个年轻人很嚣张,似乎——似乎——”李天霸有些为难的瞧着石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似乎什么?”石原问道。 “似乎一点都没有将贵国放在眼里,他还说他们日不落帝国迟早要将贵国也变成他们的殖民地,男人统统贩卖到北美洲开矿,女人卖到欧洲伺候那些贵族老爷们!还说贵国的女人玩起来够味,因为她们比母狗还温顺——” “巴嘎!”石原和他身后一众弟子们气的咬牙切齿!早就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惊恐的缩在墙角里的杜平安暗暗朝李天霸比划去了大拇指:这人太有才了!却是没有想到李天霸心中的痛苦,这番相当有分量的话,昨天他还是从暴怒的陈水恒姐夫嘴巴里学来的,没想到这效果出奇的好! “他真的这么说!”石原“生吃人”的目光盯着李天霸。 一贯视人命如草菅的李天霸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间的确有比他更该下地狱的人,李天霸连连点头,信誓旦旦的说,“人家可是公爵,这暨阳县城最大的官才七品,怎敢胡乱生事!” 想想再过两天就跟着姐夫去苏州府了,到那时候水涨船高,有京城里大人物罩着,也不怕这几个倭寇能翻出多大的浪来。在老牌的帝国主义面前,日本这个刚刚崛起的侵略国,其分量跟英国相比,差的实在太远。 “哟西!”石原一双小眼闪着凶残的寒芒,甩袖直接走出了班房大门。在他的身后,石原的弟子们七手八脚将田中和野田的尸体抬走,李天霸一脸的诚恳,一路相送,恨不能热情的来上一句挽留词,“下次再来”。 杜平安避开那两只血淋淋的泥瓦缸,一只脚刚刚踏出班房门外,失去七窍与四肢的丁奎疯狂的扭动着光秃秃的身躯,喉咙里发出撕裂的嚎声。杜平安心下不忍,扭过头强迫自己与丁奎那双血窟窿对视,他看到丁奎脸上痛苦无声的恳求。 “你——”刚开口说出一个“你”字,杜平安才悲哀的发现,此时的丁奎听不见,看不见,也不能说,心里却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这种痛苦,杜平安连去想象都没有勇气。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就在他身边的呢?杜平安心中疑惑。 从大开的大门外吹进冬日寒冷的北风,杜平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寒风浮动身后长长的头发,杜平安闻到了一丝淡淡的冷香,那是熟悉却温暖的味道。心头一颤:他也许是闻到了自己身上这一股香气吧! 64. 杜平安一步步靠近丁奎,鼻端充斥的血腥味也越来越浓烈,失去鼻子的丁奎拼命翕动着鼻腔内裸露在外的鼻骨,脸上的表情充满着无声的乞求,失去舌头的嘴巴微微开合着,从丁奎一遍遍重复的唇型,杜平安读懂了他的意思,“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求求你……” 杜平安颤抖着从怀里取出那一瓶从府库里顺带出来的“宫廷秘药”鹤顶红,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从瓶子里冒出来。杜平安一点点,将瓶子凑到丁奎的嘴巴前,他看到丁奎脸上流露出解脱的欣喜。 “对不住了——”杜平安眼前紫褐色的瓶子渐渐模糊了,丁奎颤抖痉挛的身体也渐渐的软了下去,一滴混着血的泪水从丁奎失去眼眸的眼眶里留了出来,杜平安眼前模糊的影像变得扭曲,一颗晶莹的泪水悄然而下。他内疚了,深深的内疚,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杜平安缓缓走出班房,心里空牢牢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辛子昭那张淡漠的脸。一直站在衙门班房门口的白役甲见杜平安走出来,突然开口说道,“明天我就带着姐姐离开暨阳城。”杜平安抬起头望去,白役甲的脸色依然苍白,却没有了恐惧,只有深深的悲伤与内疚。 “我早就有不详的预感,也曾想阻止他,可是我没有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严重到我根本承受不起!是我对不起我姐姐!对不起他老范家!”白役甲带着深深的内疚与痛苦,踉跄着走出了班房大院。 寒冷的北风呼啸,摇曳着光乎乎的树枝,最后几片枯黄的叶子也被吹落,掉在冰冷的青砖石上。杜平安裹紧身上的长袍,将脖子缩进衣领内,匆匆向后街巷的“家”走去,他的头真的很疼很疼,像是要裂开一般的疼痛着。 推开老杜家的院门,全家老小团团坐在院子里,脸上的表情是焦虑的。看到杜平安推门走了进来,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杜平安被这些担心的目光瞧着,心底里的冰寒一点点瓦解。也许有的时候为了生存,选择永远是这样的无奈、痛苦与残酷。 “死了吗?!”杜平义冲上前一把抓住杜平安的肩膀使劲摇晃着,脸上的表情扭曲的近乎狰狞。见杜平安点头,杜平义“哈哈哈哈”大笑着走出了老杜家的院门,在他的身后散落了一地的纸张,上面画满了人体血管的走向。 “回来就好,你脸色很差,快点回房休息吧!”金贵老爹担忧的目光从院门外消失的杜平义背影上,转移到小儿子杜平安苍白疲倦的脸上。杜平安歉意的笑了笑,推门走进卧室,鞋子都没有来得及脱,直接躺倒在床上。 头晕沉沉的疼着,突然一丝沁人心脾的凉意从太阳穴上传来,杜平安睁开酸涩的眼睛,朦朦胧胧间看到辛子昭那张担忧的脸。感受着太阳穴上轻柔的按压,杜平安翻身将身旁的人影按倒在床上,头枕上那人的心口,听着耳畔的心跳声,杜平安模模糊糊就这样睡了过去。 这一觉,是杜平安这几天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辛子昭那张如白荷初绽般清丽脱俗的脸,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不时泛着寒气。杜平安恋恋不舍的将一双狼爪从辛子昭温暖的心口“挣脱”。 “你不适合做这些事!”辛子昭坐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杜平安尚未从刚刚的香艳之中清醒,辛子昭的这句话让杜平安晕乎乎的的大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北。于是很体贴的来了一句,“那以后这些事情都交给你——”话音刚落,杜平安才咀嚼出味来,紧紧抿着嘴巴,表情有些懊恼。 “你都知道了?”杜平安笑得有些苦涩。一百年后的杜平安仗着年轻气盛曾使自己的对手一夜之间输得连裤衩都没剩下,故而杜平安以“心狠手辣”“老谋深算”闻名于商界。可那些都无关于性命,无关于人道,无关于尊严! “杜平义都说了。”辛子昭突然转身,一双清冷的目光直视杜平安的眼睛,厉声喝道,“你在拿你的性命,和你全家人的性命在赌博!你怎么知道李天霸会选择丁奎,而不会选择你!”辛子昭怒了,是怒他不关心他自己的性命,还是在恼怒自己像个女人一样被他保护在身后,甚至在怒自己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走到阳光下,总之辛子昭出奇的愤怒了。 “在他李天霸的眼里我就是一只没有爪子的狐狸,替他咬人的恶狗满大街地痞流氓都可以是他的人选,而有智慧的狐狸却不一样。”杜平安担忧又心痛的望着愤怒之中的辛子昭,他理解一个男人无所作为的痛苦,可是辛子昭的身份是一个可以招来灭顶之灾的威胁,他在这里恐怕永远都见不得光。 “聪明的狐狸?!”辛子昭讽刺的冷哼,避开杜平安直视的目光,语气冰冷道,“如果丁奎的命不足以平息对方的怒火,那么下一个步他丁奎后尘的就会是你杜平安,甚至有可能赔上全家人的命!”辛子昭冰冷的话像一盘冬日里的冰水当头浇下,一刹那杜平安觉得刺骨冰寒。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自从上次大清洗之后,李天霸就有了用丁奎替代我的想法。”杜平安走下床,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下肚,才稍稍掩盖微微颤抖的身躯,如履薄冰大约就是形容杜平安此时的境遇,可是他却不能停下脚步!等到太阳出来了,冰层融化了,他也将必死无疑。 “可是你参与的越多,你将面临的就——”辛子昭的话没有说完,杜平安突然转身,一把将辛子昭搂紧怀中,这样大胆的举动让辛子昭愣住了,想反抗,才发现将自己搂紧怀中之人浑身冰凉,隐隐的发着抖。在片刻的呆愣之后,辛子昭抽出肩膀,反手将杜平安纳入自己的怀中! 杜平安将整个脸埋入辛子昭细腻而又温暖的脖颈深处,静静闻着这个男人身上独有的清冷的梅菊香,淡淡的说道,“知道的越多,被灭口的机会越大。我知道,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热气喷在辛子昭的脖子上,转进了胸膛里,杜平安每一次对未来的设想都让他辛子昭雀跃又惶恐。 “砰——”就在杜平安静静依靠在辛子昭的怀中,享受着自己喜欢的人难得的温柔时,卧室的大门被杜平复一脚踹开,呼啦啦,紧跟在身后的金贵老爹、慧娘嫂子,敏行,敏秀全都冲了进来。 “啊!”首先反应过来的是慧娘嫂子,像一只老母鸡般将两小护进怀中,用手将孩子的眼睛遮上,自己亦是满面羞红,低着头不敢看。心里头确是翻江倒海般的震惊了:小叔被弟妹搂着!小叔被弟妹搂着?!这画面怎么出奇的和谐呢!想象自己搂着半蹲着的丈夫杜平复——,慧娘嫂子被自己脑海中浮出的画面恶寒了,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在慧娘大嫂一声惊羞的“啊——”之后,辛子昭便将怀里的杜平安推开,随后清清冷冷仿佛什么也没“做”一般站在那里,欣赏着落日余晖照在窗棂上刹那的芳华。杜平安恼羞成怒,“爹!大哥!你们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打搅别人温存,这是极其恶劣的行为! 金贵老爹跟大哥杜平复也没有想到两个人的感情这么好,大白天——,大傍晚的还黏糊糊湿哒哒搂抱在一起,难分难解,可一想到前院的那一个,金贵老爹一张有些“羞红”的老脸顿时板了下来,气哼哼道,“你跟我出来!”很明显这话冲着杜平安去的。 “慧娘啊,你在这里陪你辛表妹聊聊天。”金贵老爹安抚的朝辛子昭望了一眼后,在自认为很隐蔽的时候朝慧娘一番挤眉弄眼。慧娘心领神会,笑意盈盈朝辛子昭走了过去,“弟妹——,表妹,你那个那个——”顿时慧娘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她看到辛子昭那张美得惨绝人寰的脸就紧张,好像她们之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的聊过天! 慧娘情急之下,眼神瞄向脚下的一双儿女,借低头的一瞬间,赶紧想想该说些什么话。 人小鬼大的敏行会错了意,以为母亲鼓励自己多与婶娘沟通,小敏行亦是一脸的苦恼,在心里盘算着“讲故事”还是“送礼物”,犹豫再三,就用“点到哪个是哪个”的古老又有效的办法,于是又是一番思索抉择之后,小敏行想到了最好的说辞,“婶娘,外面来了一个阿姨没有婶娘漂亮——,呜呜——” “阿姨”一经脱口,慧娘就看到辛子昭脸上疑惑的神情,心知要糟的慧娘上前一把捂住小敏行的嘴巴,陪着笑脸对辛子昭说道,“你那些个阿姨怎么可以跟婶娘比!啊!我想起来了,平复说等过了年要推出一款新菜,菜名还没想好,弟妹你文采好,点子多,你帮着想想——” 杜平安一头雾水的被大哥杜平复押出了卧室,前头金贵老爹反背着手,气哼哼的前头走着,“爹!发生什么事情了?”杜平安心里没底,难道这几天因为忙衙门里头的事情,把家里的“大事”给耽搁了?杜平安小心翼翼试探着问道。 却不想,杜平安越是底气不足,越是让金贵老爹和杜平复觉得杜平安有问题,而且问题相当的严重!金贵老爹气的浑身哆嗦,指着杜平安的鼻子教训道,“平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说说,你让我们老杜家怎么对得起辛丫头!”想到辛子昭强悍的个性,金贵老爹气得满地找棍子,想好好修理一下这个不让他省心的儿子。 “爹!您冷静点,既然事情已经发生,现在打他也没用,快点想想法子吧!”杜平复从金贵老爹手中夺下足有成人手臂粗的木棍,转过头对着晕乎乎的杜平安吼道,“还不快点向爹认错,看在孩子的份上也许辛表妹能原谅你——”许是想到“原谅”是不太可能的事,杜平复瞧向杜平安的眼神同情大过愤怒。 “啊!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杜平安表情委屈,却不想他的“无辜”不仅气炸了金贵老爹,连一向理解自己的大哥杜平复也看不下去了。 气势汹汹的拎起杜平安胸前的衣襟就往草堂大厅走去,一边拖着杜平安走,一边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男人做了不可恨,可恨的是,做了不肯承认!”这越说越离谱了,他杜平安连辛子昭的嘴都没有亲过,搞得好像自己把他怎么样了似的。杜平安倒是做梦都想,可是也要人家辛子昭愿意才行啊…… 草堂内坐着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华丽,却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此时女人双目红肿含泪,神情焦躁。见杜平安“走进”草堂,女人慌忙站起身,朝杜平安疾步走了过来,“先生——”泪水顷刻之间朦胧了女人的眼睛,就连声音也哽咽了。 “是你!”杜平安实在没有想到家里来了这位稀客,杜平安心里一凉:他预感的没有错,阿泰隆家遭殃了!眼见着女人挺着大肚子,摇摇欲坠,杜平安赶紧搬来椅子,“快坐下再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65. “青慕他——”女人的脸色骤变,杜平安一惊,追问道,“他怎么样了?!” “他要出来了!”女人脸色刷白,豆大汗珠滚滚从额头落下,杜平安一时间傻了,“阿泰隆要出来了?!”难道这是什么暗语不成!就在杜平安揣摩女人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金贵老爹一脚将杜平安踹开,吼道,“还傻愣在这里干什么,去找稳婆!她要生了!” “啊!”杜平安急了,“生小孩!”没有妇产科大夫,没有B超仪器,没有消毒水,怎么生啊!杜平安急得像只无头的苍蝇满地打转。 杜平复“蹬蹬”火急火燎的朝屋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冲房间里头的慧娘喊,“那女人要生,赶快去烧水!”毕竟是有过两个孩子的爹,对这方面多少还是有些经验的,喊完话,一溜烟往大街上跑去。 “还傻愣在这里干什么,把她抱进屋里去!”金贵老爹飞起一脚,踹得杜平安小腿肚子生疼。回过神来的杜平安急忙将脸色惨白的女人抱进自己的卧室。 “子昭啊,伯父知道你有许多的委屈,但是这个时候人命关天,你得体谅。等这事完了,伯父一定给你一个交代!”金贵老爹神情凝重,信誓旦旦的安抚房间内的辛子昭。辛子昭望了一眼杜平安怀里痛得脸色发白的女人,了然的点了点头。这一点头,无疑在金贵老爹心目中,辛子昭这个儿媳的地位瞬间坐了火箭,超过了儿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多好的儿媳啊,识大体!顾全局! “男人都出去!”女人生孩子,血煞阴气太盛,一般是不让男人在场的,所以端来一大盆子热水的慧娘急忙将杜平安与金贵老爹轰出门去。见床上女人叫的凄惨,慧娘开始一边安抚着,一边解开女人的亵裤。辛子昭见状,也朝着门外走去。 “弟妹!你可不能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慧娘急忙叫住辛子昭,急切的吩咐道,“快把剪刀浸泡在热水里,一会儿有用!”慧娘将女人的裤子扒下,凑到跟前仔细看了一番,又摸了摸,慧娘放缓语气,“别怕,深呼吸,徐徐吐出,不要用力挣,用吃奶的力气去推,孩子就快出来了——” “啊——”女人使劲揪住被角,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声,不仅让在房间内的慧娘紧张的浑身冒汗,连屋外的杜平安与金贵老爹也急得团团转,一个劲的朝院门外巴望着,“平复怎么还没回来啊!” 辛子昭的心“扑通扑通”跳到了嗓子眼,从红色绸缎里取出剪刀时不小心被剪刀角扎出了血印子,将剪刀放入滚烫的开水时,被飞溅的开水烫出了个小水泡。眼神瞟到女人敞开的白花花的大腿上,辛子昭心虚的想要逃开。 屋内屋外的人都备受煎熬,分分秒秒的等待都是如此的漫长。杜平安几次跑到前街上去找人帮忙,可眼下是年初五,懂接生,会医术的大都走亲访友去了。孩子迟迟不下来,慧娘忍着眼泪,望着床单上的血越流越多,不得不壮起胆子柔声鼓励着越来越虚弱的女人。 恨不能脚下装个“风火轮”,杜平安没命的朝暨阳大狱后的停尸房跑去。“砰!”一脚飞起,踹开停尸房前斑驳的大门,乍一见,映入眼帘的是厉云森紧紧将梁仵作搂在怀中,梁仵作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殷红。这一幕绝对数得上世界奇迹,然而此时此刻杜平安哪有心情调侃,急吼吼的跑上前从厉云森怀中将梁仵作拽出,“快!拿上你的箱子,救人要紧!” “你撒手!”厉云森恼羞成怒,使劲掰开杜平安紧拽的手掌,将梁仵作护在身后,阴狠道,“我忍你很久了!你怎么老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说,你是不是觊觎我家子玉的才貌!对我家子玉有非分之想!” 显然,杜平安打翻了厉云森这缸陈年醋坛子。杜平安心头十万火急,哪有心情跟厉云森掰扯。抡起桌上的工具箱,乘着厉云森躲闪之际,拉起梁仵作就往屋外跑,“快跟我去救人,晚了,恐怕一尸两命!” 梁仵作缓缓舒了一口气,冷风一吹,脸上的烧灼感更炙。杜平安的及时出现并没有招来梁子玉的反感,反而有种解脱困局与迷惘的欣喜。此时见杜平安一脸的焦躁,梁子玉知道恐怕情况危急。也不相询,只是甩来杜平安的拉拽,闷着头跟在杜平安身后跑。 厉云森恨恨的跺了跺脚,跟了上去,心里早就将杜平安祖宗十八代男性同胞全都问候了一遍,歹毒的连年仅两岁的杜敏行也没放过。 “平安,你怎么才回来!”金贵老爹的语气充满责怪、焦急与悲伤,在他的身后,杜平复亦是一脸的焦躁与担忧,杜平安心头一紧,追问道,“爹!她没事吧!” “孩子还没出来,找遍整条街也没有找到稳婆!”金贵老爹求救的目光转向杜平安身后的梁子玉,“大夫,您一定要救救她!”。不及细说,杜平安拉着梁子玉朝卧室奔去。女人的呼喊声微弱,状若呻吟呢喃,慧娘的声音变得焦急慌乱,“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孩子就快出来了!千万不要睡——” 杜平安踹开房门,一股血腥味充斥着房间,雪白的床单染成了一片鲜红色,辛子昭脸色苍白的从床榻之侧端走一盘又一盘的血水。见到杜平安带着“大夫”走进来,慧娘终于崩溃了,哭喊道,“小叔,快救救她,她——她流了好多的血——” “你没跟我说有女人要生小孩,而且看样子还是难产!”梁子玉有些裹足不前,虽也曾在无奈之下救过两条人命,可那毕竟是在可控制范围之内。女人生孩子,好比一只脚踏进鬼门关,随时都面临一尸两命的惨痛结局,自认没有这方面经验的梁子玉犹豫了。 “她——她,流了很多血——”厉云森见床上的女人腹部高高隆起,眼见着气若游丝,面如蜡纸,也不禁有些慌乱起来,目光随着杜平安一起望向梁子玉,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吧! “一切就拜托你了!”杜平安说完,与厉云森一起退了出去,将整个房间连同床上人的性命也一起交到梁子玉的手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房间外,寒冷的院子里,老杜家所有的人都在静静的等着,谁都没有心情说一句话。这一晚格外的安静,却也异常的寒冷。 “吱呀——”门开了,慧娘红肿着眼睛从里面走了出来,杜平安、金贵老爹、杜平复,连同局外人的厉云森也一齐凑到跟前,焦急的问道,“怎么样了?”谁知话音刚落,慧娘飞扑进杜平复的怀中哇哇大哭,一边哭着,一边使劲捶着杜平复的胸口,“为什么老天总对女人如此残忍——” “大哥,麻烦你跑一趟城东的阿泰隆府上。也许——”也许他府上已经出事了,杜平安没有将话说完,转身快步走进卧房。正见辛子昭将一把冒着热气的剪刀递进梁子玉的手中,而梁子玉一贯冰冷恍若幽灵般苍白的脸上渗出了汗水,也湿透了厚重的汗衫。 “你想好了吗?”梁子玉冰冷的声线第一次颤抖了。杜平安走到床前,看到女人苍白着脸,微弱的用嘴型回答了一个字“是”,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从容与慈祥。 杜平安急了,也愤怒了,疾步走到跟前,对着梁子玉吼道,“这种问题你问她做什么?!一定要保住大人!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想到让一个足月的婴孩活活憋死,心中何其痛心,可相较于大人的性命,杜平安只能如此选择。 “先生,不可能了,晚了——”女人已经累得难以用语言表述,颤巍巍伸出纤白的手掌,眼神无声的恳求着。杜平安走上前,紧紧握住女人白皙的手掌,柔声安抚道,“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只有一面之缘,然而女人的端庄舒雅、高贵恬静、温柔细致,无一不让杜平安敬佩:她是一个好女人,值得一个男人用一生去疼爱。 “帮我照顾他(她)——”女人温柔苍白的脸上显出决绝的神情,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就这样一眨不眨的盯着杜平安,微微起合的泛白的唇角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然而她实在累了,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赶紧做决定吧!”梁子玉冲着状若木桩的杜平安吼道,“晚了,连孩子都不保!”杜平安犹豫了,眼前一阵阵发着眩晕,连一双脚也好似站在云端上飘乎乎的不着力。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太多的事情挤压在这一两天,杜平安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要爆炸一般饱涨着、难受着。 “没了丈夫,没了孩子,没了家的女人,死去也许比活着要幸福——”“幸福”的定义,有时候并非全都快乐,只是比最坏的情况稍稍好点,便已经是“幸福”了,因为他们都没得选。辛子昭的话像一句重锤不断激打在杜平安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放心吧,他(她)会是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杜平安的话掷地有声,躺在床上的女人静静合上双眼,白皙的手掌悄然从杜平安的手心滑落。紧跟着传来一声婴儿稚嫩却柔软的啼哭声“哇哇哇~~~~”孩子的呼喊,却再也不能让他的母亲睁开双眼,仔细瞧一瞧他,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生了生了,阿弥陀佛!”金贵老爹听到孩子的啼哭声,欢喜得在院子里团团转。杜平复去城东阿泰隆府上,还没有回来。慧娘想笑却更想哭,同是女人,她了解女人生死一线时的想法,如果换做是她,慧娘想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杜平安接过辛子昭手里的布袄将孩子身上血迹擦净,小心翼翼包裹起来,抬头见辛子昭的目光正温柔的落在孩子身上,杜平安将心头的苦涩咽下,无限平和道,“他会是我们的孩子——”辛子昭抬起头怔怔的望着杜平安,一双清冷的眼睛之中悄然蒙上了一圈淡淡的,柔软的水汽。 抱着孩子走出满是血腥味的卧房,金贵老爹满面喜色的瞧着襁褓之中的婴孩,想从孩子恬静的肉呼呼的小脸上瞧出一星半点儿子的影子。却不想,瞟到杜平安身后辛子昭一脸的复杂,金贵老爹当即板下脸来,“子昭啊,你放心,我老杜家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信誓旦旦的狠话说完,一扭头望着襁褓里的小小孙儿,金贵老爹苦巴巴着一张橘皮老脸,为难道,“母亲虽然出身低贱,可这孩子是无罪的,他毕竟是我们老杜家的种——”前一阵传的有鼻子有眼睛的“杜平安留恋花红阁姑娘”的谣言,如今看来,传言非虚,金贵老爹心头自责不已。 “爹!你在说什么——”杜平安话没说话,倒吸了口凉气,腰间嫩肉被辛子昭掐住一点点,随后一百八十度大回旋,直绞得杜平安眼眶里的泪水差点没绷住。 “伯父说什么便是什么。”辛子昭淡淡的扫了一眼困惑之中的杜平安,从杜平安手中接过婴孩,辛子昭颇有几分一家之主的做派,吩咐道,“你跑一趟管家,去请管甄氏来一趟!”说完,搂着孩子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啊!我?!”厉云森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的不可思议。我是她什么人,她凭什么指挥我去跑腿,她男人不是在这儿吗?!厉云森一脸愤怒的盯着杜平安,杜平安不理,又颇为委屈的望向梁子玉,谁知梁子玉还在用酒水泡手,神情一片冰冷。 “爹,麻烦您再晚点去趟老王大叔家,让他连夜赶出一副棺材——”杜平安的话音刚落,金贵老爹瞪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那——那个女人她——”原本还在发愁拿这个帮他老杜家添了孙子的女人怎么办,如今倒好,什么也不用去愁了,可金贵老爹的心口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块大石头般堵得慌。 “我这就去——”厉云森没再废话,慌慌张张跑去找管家媳妇。原本孩子平安降生带来的喜悦被女人的突然离去冲淡了,尽管这个女人至今不知姓甚名谁,谁家的姑娘。 66. 金贵老爹摇头长叹,佝偻着背脊,颤颤巍巍从自己卧房中取出一大包裹,里面竟然是些寿衣寿裤,金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和一双崭新的黑面白底的千层布鞋。金贵老爹将包裹交到杜平安手里,凄然道,“这些原本是留着我百年之后用的,现在给她吧,虽然男装女穿,有些不合适,可眼下——”金贵老爹摇了摇头,在老泪纵横的下一秒钻进自己的房间,他需要找老伴好好絮叨絮叨自己的伤心事。 “这样好吗?至少那个女人该有个身份——”背负感情出轨的罪责,草草将女人下葬,杜平安将一辈子在家人心中留下一个难以磨灭的污点。对那个孩子何尝公平,生就父母双亡的“孤儿”比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要幸福吧! 也不知道梁子玉的担心杜平安听没听进去,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阿泰隆家到底犯了多大的事?!杜平安皱着眉头,呢喃道,“我担心——”杜平安的话没说完,杜平复从外面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一进门就慌张的将大院门关上,任然不放心的用木棍将门死死闩上。 “不——不好啦!阿泰隆家被抄了!”杜平复吓得手脚哆嗦,一脸的惊恐。 “什么罪?!”杜平安急忙追问道。虽早就觉察到阿泰隆家有此一劫,可当真正发生时,杜平安心底依然拔凉拔凉的。官场权利交锋一点不比战场上刀兵相接逊色多少,刀刀见血封后,笔笔夺人性命。 “谋逆!”杜平复想不通,满族人出身的阿泰隆家怎么会“谋逆”?!他造反岂不是造自己老祖宗的反,阿泰隆的祖上曾经是叱咤疆场的满洲巴图鲁,为大清朝的建立也是立过汗马功劳的,虽然三百年过去了,这份荣耀不再辉煌,可这改不了阿泰隆家满族人血统的事实! “可曾见到阿泰隆本人!”杜平安心神巨颤,“谋逆”大罪是所有罪逆中最为十恶不赦的,阿泰隆家获此大罪,恐怕全族人性命堪忧!而收养阿泰隆妻儿的杜平安一家恐怕也会就此祸连,想到“包藏罪逆,与其同罪连坐”的大清铁律,杜平安顿时感觉置身冰窟。 “没有!阿泰隆与其父亲已被打入死牢,全族人除嫡亲血脉斩立决外,男的流放千里之外宁古塔,女的沦为官妓——”许是想到城东富贵人家一片哀嚎声,杜平复脸色难看,也暗自庆幸,索性老杜家只是小门小户。 “我走的时候,衙门正在四处搜查,听说阿泰隆府上有人逃脱了——”杜平复还还没说完,杜平安上前一把揪住杜平复的衣领紧张的问道,“可知道逃脱的是谁?!衙门的人正往哪个方向搜查?!” “不知道逃脱的人是谁,只知道衙门的人正沿着城东一路向东搜查,有目击者称见到一顶轿子急冲冲往城外赶去!”杜平复一脸的紧张,想到自己的弟弟杜平安与那阿泰隆有段时间的交往,不禁心中更加惊惧。 瞧见大哥杜平复一脸的惊恐与担忧,杜平安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赶忙松开杜平复的衣领,安抚似的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柔声道,“我没事,夜深了,大嫂也累了一晚上了,大哥还是先带着大嫂回房休息吧!” 杜平复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瞥见慧娘呆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想必是今天的事情对妻子冲击很大,心下疼惜,赶忙俯身将妻子搂紧怀中,缓缓朝卧房走去,“没事的,慧娘,你已经尽力了,没人怪你——” “是她?!”梁子玉压低声音问道,语气之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阿泰隆府上逃出来的人居然在这里!本还以为只是搭救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可要他相信这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杜平安的,梁子玉绝不可能相信,他自信比任何人都了解,杜平安是个原则性很强,自制能力也同样很强的男人! 杜平安无声的点了点头,目光深沉的望向梁子玉。梁子玉苍白的脸色在瞬间凝滞之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面无表情,“这是第三次被你拖下水了,仅仅第一次,就有可能要了我项上人头,所以再多几次也无关要紧了。” “知己呀——”杜平安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刚想来个本世纪末最纯洁的友谊的拥抱,却不想刚跨进院门的厉云森一把将梁子玉拉开,敌意十足的冲着杜平安吼道,“我最恨男人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连粮仓里的也不放过!” 杜平安没心情跟个爱吃干醋的大老爷们较劲,对走进来的管甄氏歉意又无奈的说道,“这么晚了还让你过来一趟,实在是——”杜平安颇有些难为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直爽的管甄氏打断,“杜大哥,是拿我当外人了!”瞥见管甄氏眼底的委屈,杜平安有些尴尬。 “来的路上,厉云森都给我说了!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以杜大哥的人品胸襟有人喜欢,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要说杜大哥‘吃了吐’,小妹打死也不相信!如今瞧来,果然没有一句是真话!”管甄氏说着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一眼横吃飞醋的厉云森,转头问向杜平安道,“孩子在哪里?” “就是西跨院的那间!”杜平安送走风风火火的管甄氏,不理睬厉云森挑衅似的吐着舌头做着“呕吐”的样子,对梁子玉说道,“子玉,你也先回去休息吧!”果然一句“子玉”,瞬间点炸了旁边的火药桶。见厉云森急得百抓挠心,又无计可施的样子,杜平安沉闷紧绷的心情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 梁子玉微微点了点头,朝院门外走去。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梁子玉回过头,望向隐在月色阴影里那个桀骜的身影,淡淡的问道,“卢福去了哪里?”不愧是法医出身,微末的异常便能洞悉杜平安不为人知的动机。 “什么都瞒不过你!”隐藏在阴暗里的杜平安缓缓走了出来,月色如华,照清杜平安一半的面孔:笑容诡异,莫测高森,而另外一半面孔依然隐藏在阴影之下,让人瞧不真切。心冷情寡的梁子玉在这一刻好似看到一半白一半黑,被污染了的“天使”,也许是被真情蛊惑了的恶魔,谁又知道呢? “他去上海了,找威廉库克,我要他兑现他的承诺!”杜平安嘴角扯出的笑容,透着一股说不尽的自信与阴寒,梁子玉不喜欢此时此刻的杜平安,他太复杂,超过他可以了解的范围,而梁子玉一向不喜欢不可控制的局面发生。 “就在这两天,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杜平安语气笃定,根本不像是在跟他梁子玉商量,好似在下最后通牒般不容抗辩。 “如果我不问,你是不是会像今天一样,拉着我就走!”梁子玉的语气冰冷,隐隐透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因为他梁子玉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被人肆意摆弄的玩偶! “是的!”因为我,你也已经没有了退路!杜平安毫无愧疚,回答得斩钉截铁。欣赏着梁子玉瞬间垮塌下来的冷脸,杜平安“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 吃了一鼻子灰的梁子玉盯着距离自己的脑门不足两公分的门板,好一阵发愣之后,突然转身,怒气汹汹朝暨阳大狱后的停尸房走去。厉云森背着工具箱默默跟在后头,表情凄然,心里头的失落与痛苦更是语言难以名状。 “你要跟他一起离开——”厉云森低着头,闷闷的说道。头顶上那一顶连着假辫子的帽子歪了也没有察觉,一双眼睛无神的盯着前面梁子玉的脚后跟,表情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丢了魂一般偏偏荡荡的。 “我有选择吗?”听梁子玉的口气,可见他胸中的怒气还未消。 “是没得选择,还是不想选择——”厉云森的话没说完,梁子玉突然转身,闷着头走路的厉云森一下子撞上了冷着脸的梁子玉,四目相对,厉云森傻傻的看着梁子玉那双冰冷的眼眸之中燃烧起越来越旺的火焰。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梁子玉冷冷的说了一句之后,霍然转身,急速朝“家”的方向走去,在转身的那一刻,强制将厉云森凄然的表情从脑海之中删除!他承认杜平安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要比厉云森更具魅力,然而心动有时候并不能用理智去衡量。 “我不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不要总是让我去猜,我真的很痛,也很累——”厉云森追上前面的梁子玉,紧紧捏着的拳头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饱含炙热真情的一双眼睛里蓄满了委屈绝望的泪水。 望着眼前厉云森痛苦纠结的脸,与记忆之中那张稚嫩充满邪气的年轻面孔似乎渐去渐远,如今的厉云森鬓角已经有了白头发,眼角有了皱纹,就连那双桀骜不驯的目光也变得柔软,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也老了啊—— 梁子玉心头一软,垂下头去,淡淡的说道,“你不该把我和杜平安强扯在一起,他是心头有人的人。而我——”梁子玉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轻缓的踩上青石砖铺就的路上,目光从两块青石砖间翠绿的苔藓跳到另一块砖间的缝隙。 “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只在乎你!”厉云森心头一喜,仿佛是一个落了水的人找到了一根漂浮的旋木,他不在乎杜平安怎么想,他只在乎梁子玉更在乎谁。如果当初的心已经变了,厉云森想到这里心像被人撕裂般疼痛起来,“我只希望你以后过的好——”他甚至愿意放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也许换个地方,能让一切重新开始。”梁子玉呆呆的望着厉云森下巴下那一滴滴滚落的晶莹的泪水,他们都老了,梁子玉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用来内疚,还有多少时间用来自责,再用多少时间来赎罪,多少时间来犹豫,那么又剩下多少时间为自己,也为他去活着。 “重新开始?!”涣散的目光渐渐清晰,厉云森看到梁子玉清冷的目光正认认真真望着自己。已经有多少年他没有仔仔细细瞧过自己的脸了,厉云森已经记不清。只知道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厉云森化成了一滩水,一滩娟娟潺潺的小溪水流淌进了两个干涸太久的已经濒临枯竭的心灵…… “我们似乎没有选择。”梁子玉淡淡的笑了,像一朵迎着晨曦绽放的朝阳花,简单却纯美。厉云森兴奋的在心里肆意狂叫着,“我们,我们,我们,他说的是我们——” “走吧——”梁子玉冰冷干燥又枯瘦的手掌牵起厉云森滚烫手板心的这一刻,厉云森浑身的血液沸腾了,活了三十有三,厉云森第一次脸羞红得不敢抬起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般羞答答任由喜欢的人牵着走,走到哪里都已经无所谓了。 “也不知道杜平安带我们去哪个国家,我不喜欢英国!”梁子玉的话让羞答答的厉云森心头不舒服了,特别是从梁子玉口中说出“杜平安”三个字,厉云森的心里就不可控制的出现一个小人,拿着毛笔蹲在地上画圈圈,诅咒杜平安一辈子举不起来! “我们能不提他吗?”厉云森语气委屈,表情颓然若泣。梁子玉眨巴了一下眼睛,思索了三秒钟之后,点了点头道,“好吧!” “我们能不能不跟他一起走?”厉云森的表情越发纯洁无暇了,梁子玉眉头深锁,思索了十秒钟之后无奈道,“不跟着一起走,那我们去哪里?” “苏州,江宁,兰陵,甚至是京城,哪里都可以去!”许是想到与梁子玉游遍大江南北,惬意逍遥的美事,厉云森激动得手舞足蹈,恨不能拉上梁子玉连夜出了这座厉云森一点也不喜欢的江南小山城。 “我做的事情一旦泄露,死上百次不足以抵罪!”梁子玉语气清冷却也平淡,可却吓坏了一旁的厉云森,慌忙执起梁子玉的手,急切道,“怎么会呢?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仵作,怎么会做下杀头的大罪!”在厉云森眼里,梁子玉就是一个不问世事,脾气执拗的学者,这种人说是去“变法”,鬼都不信。 “第一次,我助他用一具无名尸体顶替死牢中的囚犯,将那名囚犯毫发无损的越狱成功,这件事情你也有参与!”梁子玉的话令厉云森哑口无言,只是瞪大眼睛回忆当初乱葬岗一幕,他曾怀疑那场大火是杜平安捣的鬼,可那毕竟只是猜测,本能的他也不想把这件事跟自己的梁子玉扯上关系,所以一直往深里想。 现在看来这杀头的大案主谋便是那该死的杜平安,而梁子玉傻乎乎的就成了从犯了。厉云森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以后要让老实巴交,善良温柔的梁子玉远离那只奸诈的小狐狸! “第二次,我助杜平义潜进审讯室以一根竹管将两个东洋人身上的血全都放干净。你是人证,可以证明杜平安一个晚上都在陪你喝酒!”梁子玉清冷的目光有些“怜惜”的望着表情瞬间石化的厉云森,过了许久,厉云森气得哇哇大叫,“那个混蛋连我也算计!” “还有第三次,就在刚才,他窝藏了密谋造反的阿泰隆的嫡妻,和刚刚出世不久的儿子!”厉云森彻底傻了,讷讷半天才颓然道,“那我们怎么办?”大清朝果然不好再呆下去了,否则一旦东窗事发,这天底下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吗?! “所以我们没得选。”梁子玉摇了摇头,继续脚下的路程,远远的看到城的东面火光冲天,狗吠嘈杂。虽然阿泰隆的妻子以一顶轿撵成功转移了那帮衙差犬牙的视线,可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目标太大,发现踪迹恐怕只是早晚的事。 “这个混蛋——”厉云森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咒骂道,“但愿不要把我们带到那些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如果这时候厉云森知道自己一语成谶,说什么他都不会离开这片即将浸透战火的土地。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67. 推门走进温暖的卧房,炉内炭火烧得滚热,管甄氏正在整理衣衫,脸上洋溢着浓浓的喜色。辛子昭捧着手中的襁褓,一双漆黑的眼眸定定的落在孩子柔嫩的脸上。修长的手指抚过孩子的眉心、眼睛、头发,和嫩嫩的嘴角,柔软、温润的触觉让辛子昭欣喜。 “很健康的小家伙。”杜平安笑得有些勉强,孩子粉嫩的舌头舔了舔上唇边,一副意犹未尽,又睡意浓浓的样子。除了嘴角微微上挑有些像阿泰隆外,其他地方像极了那个端庄静丽的女人,特别是嘴巴上绽放的梨涡,甜甜的,透着奶香味。 “这小子估计得有八斤多点,胃口特别的大,抵得上我家宜云的饭量了。”管甄氏见辛子昭很喜欢怀中的婴孩,除了有点困惑外,更多的是欢喜。没有哪个女人接受得了自己丈夫跟旁的女人带回来的,出身不明不白的孩子。在这点上,亦能瞧出来,辛子昭非一般寻常女子。虽然至始至终管甄氏都不相信这个孩子会是杜平安的私生子! “静思,今天的事——”杜平安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管甄氏打断,假意恼怒道,“杜大哥莫不是嫌弃我甄静思,尽说些见外的话,想寒心静思不成!”杜平安连连摆手,解释道,“静思——,哎,算我不会说话!”杜平安惩罚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这番举动让甄静思一愣,随后掩着唇角笑了。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知情识趣的甄静思站起身,略有深意的朝辛子昭瞥了一眼:再大度的女人,在这个时候也需要自己喜欢的人一个解释。杜平安看到甄静思眼角的抽搐,心下犹豫片刻道,“静思——” 走到房门外的甄静思扭过头,认认真真望着杜平安,等待他后面的话。瞧着那双毫无保留信任的目光,杜平安心里浮现出一丝愧疚,“这几天收拾一下,一品堂客要搬地方了。”杜平安的话让管甄氏有片刻的呆愣,随后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信服的朝外走去。 “也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对是错——”望着甄静思消失在房门口的背影,杜平安喃喃自语道。带着不满周岁的孩子,跟着他们一起漂洋过海,在异地扎根重新开始,杜平安不知道这样的决定会不会招来他日的怨恨。可是如果丢下他们不管,一旦事发——,杜平安摇了摇头,没有再想下去。 “也许我该去跟他们道声别——”辛子昭目光依然落在孩子睡熟的脸蛋上,思绪却穿透时空的枷锁,体会着那一刻生养自己的双亲的苦难与喜悦。也许是孩子出生时的惨烈,彻底唤醒辛子昭心底的那片柔软。 “那是应该的!”杜平安坐到床沿上,与辛子昭肩并肩,一起看着怀中的孩子允吸,扭动,挥舞着柔嫩的手脚,每一次睁开像黑色水晶般无暇剔透的眼睛时都能让人心头悸动,他是一个天使,一个比白纸更白,比天空更纯净的天使。 幻想天使有一天慢慢长大,变成雄鹰一样的男人,勇往无畏,却又一片坦途。心伤他的受伤,欢喜他的成功,承担他的病痛,曾几何时,辛家吉也跟自己的夫人一起坐在床前遐想着,幸福着,也傻傻的担忧着…… 杜平安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静静享受着彼此的存在,无需肢体的接触,仿佛灵魂早已水乳交融。然而世事纷乱,岂能尽如人意。就在杜平安期盼这一秒能够无限期延长时,院子外响起了一阵轻手轻脚的搬动声。 “你早点休息吧。”杜平安掖紧辛子昭周围的被子,在孩子柔嫩温暖的脸蛋上留下湿湿的一吻之后,朝门外走去,没有看到辛子昭在这一刻的关切,怜惜,还有内疚的目光。关切、怜惜他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内疚恐怕这一辈子也给不了他想要的。 棺材是用几块薄薄的木板装钉的,表面甚至来不及图上一层黑色的油漆,还透着一股新鲜木头的气味。杜平复满头大汗的将棺材搬放到院子的角落里,蹑手蹑脚准备去敲辛子昭的房门。杜平安突然打开房门,脸色苍白一片凝重还是生生吓了杜平复一跳,拍了拍胸口道,“你吓死我了——” “抬进去吧!”杜平安说完,率先朝那间卧室走去。杜平复硬起头皮,鼓足勇气,扛起摆放在墙角的棺材,慌慌张张跟在杜平安的身后。对于死人,杜平安已经没有多少心理压力了。望着床上仿佛熟睡的女人,杜平安告罪一声,将女人抱起。 杜平复将棺材放进卧房,不敢抬头,只是仰头紧紧闭着眼睛,浑身止不住的哆嗦起来。杜平安小心翼翼将人放进棺木之中,最后擦了擦女人额角浸透的汗水,沉沉叹息道,“放心吧,孩子我会照顾好。”棺盖缓缓合上,杜平复哆哆嗦嗦将铁钉嵌入棺木之中,连抡铁锤也是轻手轻脚,好似担心打搅女人沉睡,引发女人死后不甘的怨气。 “平——平安,这该埋在哪?”杜平复哆哆嗦嗦睁开一只眼睛,见棺材板已经合上,不禁缓缓舒了一口气,尽管鼻端的血腥味依然让他心里发毛,可混乱的大脑总算是再一次受自己控制了。 “就埋这里吧!”杜平安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两只铁锹丢了一只给杜平复。 “啊!”杜平复以为自己吓得耳朵失聪了,哆哆嗦嗦惨白着一张脸道,“我没听错吧,埋在这里!这可是你的卧室,你们的感情真的到了生死不相弃的程度——”将死人埋在自己的卧房,那该有多深厚的感情基础啊!亏得慧娘还相信这小子干不出背叛辛表妹的事,果然事实胜于雄辩! “不想满门抄斩,速度就放快点!”杜平安徒手扒开地面上青黑色的石砖,露出底下平坦夯实地基。被杜平安这一嗓子吼得没了脾气,杜平复赶紧卖力的下铁锹,挖泥土,嘴巴上却依然不依不饶,“什么叫满门抄斩,她是难产死的,可不是我们害死的!” “城东搜索的那个逃逸的犯人就是她!”片刻功夫,杜平安已经在自己不大的卧房内将一片大约四个平方的地砖全都扒了。杜平安的话犹如当空掉落的铁锤,正好砸在杜平复的脑门上,杜平复晕乎乎的压低声音问道,“你说她是谋逆的阿泰家直系亲属——” 见杜平安点头,杜平复又惊又气,抡起铁锹就往杜平安身上砸去,幸亏杜平安躲闪及时,要不然这一铁锹下去,定是伤筋动骨,杜平复恨恨道,“你搞什么女人不好,你搞旗人!还是犯了谋逆大罪的旗人!”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也许搜索的人马上就会到我们城西——”杜平安的话像冬日里的一盆冷水,浇灭杜平复心头烧得火旺的怒气,拿起铁锹没命的开始挖泥土。谁都没有再说话,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杜平安与杜平复大汗淋漓,夯实的地基上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深坑,足足有将近两米的深度。 雄鸡叫过三遍,杜平安将自己的卧床朝前挪动了一米,紧挨着床沿的是一张脚踏,再对面便是一张八仙桌,桌上蜡烛,茶壶,一切照旧,只是在床的后头堆放起了一些杂物,不大的房间内摆放整齐,却也合情合理,杜平安来回走了不下百趟,直到瞧不出任何毛病,此时天已大亮了。 “大哥,今天一品堂客照旧开业。”杜平安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一番之后,朝院门外走去。杜平复不放心,追出去想问,可看着杜平安从容的脚步,杜平复将满腹的担心与埋怨都吞进了肚子里,从这一刻开始,杜平复就当昨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不是杜平安不想连夜携一家老小离开,以免夜长梦多,但是他必须等卢福回来!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不论成功与否,卢福都会在今天到家!所以现在,杜平安不得不去衙门照常点卯听差。暨阳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人稀朗朗,人们大都脸色惊恐,时不时交头接耳谈论着什么。 就在暨阳大狱遥遥在望之际,杜平安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背影快速隐没在黑暗杂乱的深巷之中。杜平安心中一动,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深巷之中两壁高垒,其间杂物淹没了杜平安的视线,杜平安小心翼翼朝里走去。 “别动!”耳畔听到一声冰冷的女音,杜平安就感觉脖颈微凉,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把冒着寒气的匕首正顶在自己脖颈右侧的大动脉上。杜平安举起双手,老老实实道,“我没有动!” “为什么跟着我?”杜平安感觉脖颈下的匕首再一次逼紧,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杜平安相信这一次杀他,黄月容将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我只是想跟你说,明天新任知县就要上任,再想报仇,估计得跑苏州城了。”杜平安凉凉的说道,却激起身后强横女人的好胜心,“慢说他去了苏州城,便是去了紫禁城又如何?!” 杜平安顶着脖颈处的冰寒,一点点扭头,望向身后那个冷艳如出鞘匕首的女人,淡淡道,“昨晚衙门有大行动,如今人手大都布置在街面上搜索,想必府衙之内没有往日森严,而且升迁之日将近——”杜平安的话点到为止,他相信眼前的女人明白他的意思。 说完,杜平安抬腿朝深巷外走去,身后响起女人嘲弄的声音,“别忘了,他们死了,就该轮到你了!”杜平安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从容的走出了深巷,“到那时候,希望你还能找得到我——”这一刻杜平安笑得很邪恶。 “杜头!李大人正在里面等您!”杜平安一只脚刚刚跨进暨阳大狱的大院,从里面急冲冲走上来一个新面孔,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缺少顶替丁奎位置的人,也从不缺少像他这样自诩狐狸却多少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 杜平安抖擞精神,忙不迭的朝衙门班房内走去。推开门,李天霸一人高居首位之上,细细品味着手中的毛尖,神情怡然,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下一片阴影,可见昨晚上李天霸又是一夜未成眠。杜平安暗暗沉下心神,深吸一口气,慌忙迎上前,“属下拜见李大人!” “唔,平安来啦!”李天霸眼皮起了起,随后注意力仿佛再一次集中在手中的茶杯上。 “是的,大人。”杜平安态度恭顺,低眉垂目,静候一侧,静静等待着李天霸接下来的安排。班房内静悄悄的,仿佛一根银针掉落在地上,也能发出刺透耳膜的响声。 “知道昨个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李天霸坐起身,给茶杯里蓄了点热水,盖上茶杯,一双阴鸷的眼睛微微眯着,在这个时候杜平安永远无法从那双阴沉的眼睛里得到半点可以察觉的信息。 “阿泰隆家被抄了。”杜平安诚惶诚恐弯下腰,不敢看李天霸的眼睛,毕竟曾经有一段时间杜平安与阿泰隆走得太近。显然,杜平安的“畏惧”让李天霸满意,抬了抬手,语气稍稍缓和,“我问的不是这件事。”刚才问的是不是这件事,杜平安无从考究,然而杜平安知道,接下来要说的必定不再会是阿泰隆抄家的事。 “江宁府乔麦仁大人死了,就在昨日凌晨!”李天霸的一句话就像一句重磅炸弹,炸得杜平安晕头转向,脑袋一阵嗡嗡直响。震惊的抬起头,望向李天霸,不可置信道,“是——是谁敢行刺一府之父母官!” “乔麦仁大人死于自缢,就在他自己的书房卧室之内。”李天霸掀开茶杯的盖子,浓浓的白雾蔓延开来,却又很快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之中。杜平安轻蹙眉峰,不无困惑道,“没听说乔麦仁大人最近过的不顺心啊,反而听说他老人前不久刚刚喜获第七子,可谓福荫绵绵,怎么会突然——” 杜平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惊惧的抬起头,望向李天霸。止不住心底泛起了寒气:难怪在这里撞见黄月容,看来必定是在江宁府得手了!这个冷血的女人,居然没漏一句口风!一刹那间,杜平安心思百转。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李天霸抬起头,一双阴冷的目光直刺杜平安的眼睛,吓得杜平安浑身一哆嗦,赶紧低头,以避开李天霸刀锋般锐利的视线。 “属——属下不知!”顶着李天霸犹如实质视线的试探,杜平安额头冷汗渗渗。李天霸不说话,只是望着你的时候,周围气氛的压抑足以让一个胆小的人吓得尿了裤子,久在上位者的人,一个“气”场便足以攻克人心。在这样强劲的心理压力下,真正的“杜平安”受不了,而杜平安却能够游刃有余。 “属下猜想以乔麦仁知府大人如今所处职位,觊觎那片膏腴之地的人想必并不在少数——”杜平安小心翼翼的回了一句,意在暗示,会不会是官场倾轧,以谋求江南最富庶之地。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为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之物,有的人就愿意铤而走险。 “乔麦仁大人放着两江督查御史不做,稳坐江宁府知府数十载,你认为他只是小小的一个知府吗?!”李天霸嘲讽的望着杜平安,也可以从这一句话中瞧出来,他杜平安于官场规则、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可谓一窍不通。乔麦仁只是替上头大人物守着这“天下粮仓”而已,一旦事起,那乔麦仁的地位将直逼“开国功勋”! “不是官场倾轧,那只有可能是仇杀了——”杜平安面若死灰,颓然的耷拉下肩膀,“李大人还记得江宁府下来的那位大人吗?属下担心——担心那死了的——”杜平安惊恐的望向镇定高坐的李天霸。 杜平安知道他早就怀疑下手之人必定是沪上食人花,辛子昭与黄月容的那段情感纠葛,在这些人眼里无疑是十分可笑的,可黄月容的手段却一点也不可笑。所以今天一大早,李天霸才会专门跑到这里来等杜平安,目的只有一个,敲打敲打杜平安,让他说话小心点! “那一次江宁府上差是特意找你的!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就是在你的卧房里。”李天霸指着里间卧室笑得很随和,杜平安双腿一哆嗦差点没站稳,可怜兮兮的望着李天霸,哭求道,“大人您可一定要拉属下一把,从今往后,属下以李大人马首是瞻——”是不是还得来上几颗眼泪?杜平安努力了几次,只挣得满头的大汗。 “你放心,只要我好,陈大人好,那么大家一切都好!”李天霸重重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站起身,腆着越发官样的肚子,大模大样走出衙门班房,徒留杜平安一个人心如死灰的站在当场。 68. 见李天霸的人影消失在大院门前,杜平安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恨恨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小人!”如此鬼蜮伎俩,难登大雅之堂!无非是拿家人性命,威胁杜平安将所有罪责一个人承担,他杜平安不傻!现在前后思来,黄月容在这个时候杀死乔麦仁还正是时候,李天霸将不会有太多精力放在缉拿逃逸的人犯上! 杜平安简单收拾了一下,像平常一样拎着一串钥匙下大狱查巡。远远坠在身后有些面生的小白役在见到杜平安扭头看过来时,迅速的低下头满地的寻找起来,如此拙劣的“跟踪”技巧,让杜平安无奈的叹息。 大狱深处暗无天日的死牢里,只一夜之间,从空空荡荡老鼠都要饿死的境遇,一下子变得哀嚎遍野,人满为患。杜平安忍受着充斥鼻尖的潮湿与恶臭,一间牢房一间牢房漫无目的的查看着。 走在牢房间的过道中,两边伸出来无助求救的双臂,杜平安心冷面冷,置若罔闻。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神情憔悴又激动的一把抓住杜平安衣摆,哭求道,“杜大人!杜大人!小的是阿泰隆府上的管家,我们见过面的,您还记得吗?” 杜平安低头,从那张胡子拉渣,极度惊恐憔悴的面容上杜平安依稀有些模糊的印象,只听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哀求着,“这都不关小的的事啊,小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哪有胆量管主人家的事啊——”中年男人哭得眼泪鼻涕,样子好不凄惨,在他的身后大多是些男性仆从,个个哭爹喊娘,指天盟誓,大呼“冤枉”。 “是不是冤枉的,大人自有定断,你等稍安勿躁!”杜平安抛下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便甩开周围拉扯的手掌,朝着死牢深处慢慢走去。杜平安还是第一次瞧见阿泰隆的父亲,那个曾经跺一跺脚,能让整个暨阳城抖三抖的满族贵胄。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依然魁梧,身后长辫乌黑却有些凌乱,神情悲怆,又多少有些绝望的颓废。 杜平安打量的目光刚刚落到他身上,男人就感觉到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官场倾轧,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既然输了,输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和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他认命! 杜平安没有稍作片刻的停留,一步步走向大狱死牢的最里间,在那里,阿泰隆身穿白色囚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席地而坐,微仰着头望向对面狭小窗口中照射进来的光线,表情木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来啦。”阿泰隆的目光缓缓移向杜平安,从光亮到黑暗,阿泰隆眼睛里的杜平安有片刻的昏暗,随后渐渐看清楚站在铁窗外,眉头微皱,带着淡淡忧伤的杜平安,阿泰隆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知道,你这人看似谦逊,骨子里却异常骄傲。说真的,一开始我还真的动了将你拉到我这边的念头。”阿泰隆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嘲讽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加可笑。 “如果你和李天霸之间,我必须要选一方列队的话,我想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至少你还算得上是有情有义,只是有些‘大少爷’被惯坏了的脾气。”杜平安第一次在面对阿泰隆时没有带着假面具,说出心里头最真实的话。 “谢谢!”阿泰隆幽幽的望着杜平安,嘴角牵扯出满足的微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阿泰一族完了。完结在残酷的政治倾轧之下,完结在太久的富贵荣华的堕落与腐蚀之中,也完结在一个小小女子的手中。如此境遇之中,还有一个人不怕耽干系来看他,阿泰隆觉得这一生认识这么一个人值得了,有时候“满足”便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阿泰隆的眼睛朦胧了,在下一刻软弱的即将滚落的刹那,阿泰隆像往常一样微微挑起消瘦的下巴,斜睨的望向铁窗外的杜平安道,“人有的时候真他妈的犯贱!”想绷住,却没能控制那一颗悔恨泪水的滑落。 杜平安知道,阿泰隆悔恨什么,愧疚什么,又心伤什么。他明明可以给那个女人作为丈夫的所有温暖、体贴,还有爱情,然而,杜平安长长的叹息:人有的时候就是喜欢犯贱,轻易得到的东西不懂得珍惜,等到失去了,恐怕后悔也已经迟了。但愿她远在天空,能够体会得到阿泰隆此时此刻的心殇。 “她——”杜平安舌头打结,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被囚于牢静静等待死亡宣判的男人说出那个女人的悲惨结局。 阿泰隆忧伤的目光变得冰冷怨毒,无力垂于地上的双手紧紧抓住一把烂铺草,嘶吼道,“她已经死了,在抄家的前一刻,我亲手将她推进后花园的水井之中。看着她当时哭的梨花带雨,苦苦求饶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痛快——”阿泰隆捏起一把腐臭的铺草,狠狠捶向自己的胸口,表情痛苦扭曲着。 杜平安静静望着发泄中的阿泰隆,突然觉得他很可怜,爱上一个给他带来灭族灾祸的女人,直到这一刻他还对她充满了怨恨。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想到静静躺在地下那张简易棺木之中的女人,临死前的深深挂碍,杜平安真想狠狠给正在发癫的阿泰隆一个大嘴巴子。 然而杜平安却又无奈了,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如果那么容易改变,那阿泰隆就不会让那个女人至死牵挂了吧。 “她是个好女人——”杜平安叹息一声,幽幽的说道。阿泰隆痛苦的表情一窒,猛的抬起头望向杜平安,见杜平安表情凄然,阿泰隆的心猛的抽紧,站起身朝杜平安飞奔过去,一双手紧紧抓住铁栏,压低声音急切问道,“她怎么样了?!” “一顶轿撵往城东而去,衙门正在城东大肆搜索。”杜平安的话让阿泰隆欣喜又担忧,欣喜的是至少直到现在人还没有被抓到,担忧的是一个挺着足月大肚子的孕妇,又怎么躲得过那般衙犬铺天盖地似的搜捕。 “我还以为那顶轿撵是你安排来转移视线的,目的是让你的妻儿成功逃脱追捕——”杜平安望向困惑之中的阿泰隆,无奈的摇了摇头,忽视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妻子到如斯地步,阿泰隆啊阿泰隆,这辈子,恐怕你将死不瞑目啊…… “我那时——”阿泰隆无言了,他那时正在将那个让他懂得爱的甜蜜,懂得背叛的痛苦,又将他全族推向毁灭的女人亲手推进水井,至死阿泰隆都在疯狂追问那个女人“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自己”!而对于自己的结发妻子,他那颗因爱生恨的心里在这危难时刻没有想到她一丝一毫,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你对她何其无情啊——”杜平安摇头,除了摇头他还能说些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个即将奔赴黄泉的可怜之人。杜平安暗暗发誓,这辈子就算是一齐去死,也绝对不会松开辛子昭的手! “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还有我们的孩子——”阿泰隆双手紧紧揪住铁栅栏,目光含泪又急切的望着杜平安。愧疚,深深的愧疚,直到上一秒他还在纠结着那个无关要紧的女人。 “你做父亲了,是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这是天大的喜讯,杜平安想笑,却笑得比哭更艰涩。阿泰隆含着泪,仿佛魔怔了般喃喃低语,“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清月她还好吗?”满是泪水的脸上挂着浓浓关切,女人生养何其艰难,在如此境遇之下,如果知道他们母子平安,他阿泰隆死又何憾! 然而现实总不尽如人意,面对阿泰隆那双希冀的目光,杜平安艰难的张了张嘴巴,最后长叹,“她,难产,孩子和她只能活一个——”简单的一句话,杜平安的喉咙像是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一般,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得全身肌肉疼痛难忍。 “砰——”阿泰隆疯狂的用身体撞上结实冰冷的铁栏杆,使劲摇着,恨不能挣脱束缚,上前与杜平安扭打起来,“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不救她,她不该死的,她不该就这样死掉——”她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贤惠,没有他阿泰隆,她值得比他阿泰隆好千万倍的男人去怜惜她,疼爱她…… “她不能让阿泰家断了香火——”杜平安感觉周围压抑稀薄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别开头去,不忍看阿泰隆以头击撞铁柱,痛苦撕裂的哭号着,“啊!啊——”身上再多的疼痛,也无法缓解心头上的疼痛。 杜平安拔腿朝死牢外走去,多呆一刻,杜平安感觉自己所有的坚强与理智就要奔溃,而现在他不能乱,为了辛子昭,为了那个家,也为了那美好的未来。 “很抱歉!”杜平安匆匆往外走去,却在老阿泰的牢房门前被拦住了,老阿泰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块温润的玉佩递到杜平安跟前,“把这个交给孩子,原谅阿泰一家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杜平安伸手将玉佩接住,入手还带着温暖的体温。 “等孩子长大,不需要告诉他身世,平平淡淡,快快乐乐的生活,这是我阿泰一族对他的期望。”老阿泰说完转身朝牢房阴暗处走去。杜平安将玉佩纳入怀中,淡淡的说道,“我会的!”说完,杜平安步履坚定的朝外走去。在杜平安瞧不见的死牢深处,老阿泰向上苍祈祷:好人会一生平安! 回到衙役班房,杜平安将钥匙挂于墙壁之上,随后懒懒的坐到椅子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起了热茶。感觉茶水味淡微微发苦,杜平安又抓了一把嫩绿的毛尖放进杯中,重新冲泡。 衙门班房内人来人往,白役大多不敢与这位相貌儒雅隽秀的男人说话。如果一开始对他,有种面对高高在上读书人的尊敬,那么这几天发生的事,足以让他们对眼前男人产生一种面对毒蛇般的畏惧。 “不好啦!不好啦——”大有顶替丁奎成为下一任忠实狗才的小白役闯了进来,看到正牌捕役只有杜平安在座,小白役白着一张脸走到杜平安跟前道,“不好啦!那个——那个阿泰隆上吊死啦——” “哐当!”杜平安手中的茶杯顺势滑落,掉落在地上,白瓷碎成碎片,溅起一地的茶水与嫩绿的茶叶。杜平安状若无事的跺了跺脚,将溅落在崭新的黑色皂靴上的茶叶甩掉,才淡淡的说道,“死就死了,反正只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把地上收拾干净!等我回来不希望看到一块碎瓷片!”撂下一句不冷不淡的话,杜平安晃晃悠悠朝班房大院外走去。在惊吓过度的小白役前面,杜平安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叹息:也好,黄泉路上至少有个伴。 69. 不知道是不是杜平安多了心,来到一品堂客门前,杜平安感觉前街道上似乎比往常多了几个正在等待接客的苦力,而一品堂客也较昨天兴隆不少。杜平安晃晃荡荡走进一品堂客的大厅内,三四双眼睛的偷窥,让杜平安如芒在背。 “平安!你可回来啦!刚刚——”杜平复匆匆忙忙从后厨房跑了出来,一把拉住杜平安的手,话没说完,才想“家丑不可外扬”,于是拉起杜平安的手,来到狭窄的后厨房,顶着一屋子的油烟味,杜平复说道,“刚刚弟妹发脾气,将一箩筐的菜全都丢到客人用饭的大厅,还——,还骂了管先生,管先生和甄家娘子刚刚离开——”杜平安顺着杜平复的目光,看到厨房间的角落了散落了一地的青菜、萝卜、青椒、蒜头…… “哦——”杜平安淡淡的点了点头,依照辛子昭的个性,吵架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一定是他觉察到了什么,或者在暗示什么,杜平安拧着眉头想着。 却不想杜平安如此纠结的表情让杜平复恨其不争了,“瞧瞧你那样德行,虽然怕老婆没什么不好,可怕成你这样的着实罕见,我跟你说啊,女人闹点小脾气无关紧要,可那也要是关起门来在自个房间里,就是闹翻天也没人管,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们大老爷们下不了台——” 杜平安哪有心情和时间听他唠叨,急忙朝里间辛子昭办公地点走去,敲了三声门,听到辛子昭清冷的“请进”二字,杜平安才推门而进。这让站在外面的杜平复气得直摇头,什么叫言听计从,畏之如虎狼,杜平安这种行为就是!杜平复愤愤的想着。 “你都看见了。”杜平安走进房间,紧挨着窗口往外瞧,等待接活的苦力,卖菜的青年,路边摊上喝茶的中年男人,杜平安总感觉有些不和谐,这些本该是陌生人,可他们之间好似有种隐晦的交流。 “李天霸想抓你?”似乎想到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辛子昭不禁眉头深锁,要抓人,何苦派人盯梢。以李天霸在暨阳城一手遮天的权势,直接拿人便可,连下狱的罪名都无需耗神去罗织。 “江宁府乔麦仁死了,黄月容就在暨阳城内。”杜平安的话让辛子昭了然的点了点头道,“难怪!”黄月容“食人花”的恶名试问在这江南省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留着杜平安,李天霸是想用他来降黄月容的火气。只要监控着杜平安的家人,他就不怕杜平安不乖乖将所有罪责一人承担,何况杀人放火他李天霸本就不知道! “孩子我让管甄氏抱走了,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辛子昭相信孩子在管家人手里比在自己这边要安全的多,毕竟管家与杜家无亲无故。 “爹跟大哥一家我马上安排,你跟我就在这里等吧!”杜平安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定定的望向辛子昭,心中有种期待,又有种自私的愧疚。 辛子昭微挑唇角,淡淡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说着将门打开,一脚将杜平安踹出房间,随后“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如此大的动作,引得大厅外的食客交头接耳,大多笑得十分隐晦。 “平安,你没事吧——”杜平复一脸肉疼的将杜平安从地上拉起,望着杜平安长袍下摆的大脚印,杜平复又好气又好笑道,“活该你喜欢大脚女人!”杜平安的狼狈样子,惹得在场食客轰堂大笑。杜平安脸一热,恼羞成怒,拽起杜平复的胳膊就往厨房间跑,身后再度响起雷鸣般的笑声。 “你让我怎么说你,平时看你挺能耐,怎么就降不住一个女人——”杜平复被杜平安拽着,嘴巴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教训起弟弟来,心里盘算着回去好好跟慧娘谈谈,千万别学弟妹那般彪悍,会带坏可爱乖巧的女儿的! “大哥!你现在听我说!”杜平安板正杜平复的肩膀,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望着杜平安表情凝重,眼神锐利,不像是在开玩笑,杜平复心头一颤,讷讷的点了点头,“有——有什么事情你只管说!” “有事,还很严重!”杜平安重重点了点头,尤不放心的朝厨房门外瞧了瞧,见四下无人,杜平安灼灼的盯着杜平复道,“马上去后厨房,带着慧娘大嫂去菜场买菜,记住!多带几个菜筐子,将爹和两小也一并带上,去霸陵岗找管甄氏一家!听明白了没有?!” 杜平复愣愣的点了点头,他心里有无数的疑团,可现在明显感觉到事态紧急,杜平复第一感觉是:窝藏叛逆家属的事被捅出去了?!杜平复按下心头所有的疑惑与震惊,朝着杜平安重重点了点头,“你放心!”说完朝着后厨房的小角门走去,那里停放着一只大板车。 一直目送着杜平复离开,杜平安才铁青着一张脸气势汹汹从后厨房间走出来。杜平安是闻名乡邻的衙门差爷,此时见他面带不善的站在大厅内,一双阴森的眼睛一一扫过刚刚肆无忌惮取笑他的人。 食客们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留下茶钱饭资,灰溜溜跑了出去。真正的食客都走了,剩下来的一两个别有企图者就太过明显了,所以坐在紧靠东边的两个年轻人也跟着走了出去。杜平安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前,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凉茶,满脸的阴煞之气,令生人勿进。 从日上三竿一直等到正午时分,又从正午太阳高挂,等到太阳落山。零星走进一品堂客的食客在瞧见杜平安那张阴沉的脸时,都灰溜溜的走了,所以整整一天,杜平安高坐柜台之上,分文未有进账。 其间三次,蒙着面纱,颇有些神秘色彩的一品堂客“老板娘”将砚台、镇纸玉石、和一把剁肉的斧刀朝杜平安投掷过去,要不是杜平安躲闪及时,那必将是次次见血,瞧得一品堂客外围的路人甲乙丙丁无不瞠目结舌,大叹:恶人自有恶人磨。 酉时刚过,面色铁青的杜平安便早早放下门板,随后点得灯火通明的一品堂客大厅内传来“霹雳拍啦”瓷器铁器落地声,杜平安气急败坏的吼声断断续续从里间传来。坐在路边喝茶的中年男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朝他身旁的青年淡淡的点了点头,青年得到某种暗示,快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杜平安从柜台后拎起一只酒缸狠狠朝地上砸去,酒坛破碎,酒水四溅,杜平安坐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的大吼,“还有完没完啊!不要以为老子不敢打你!”杜平安已经不知道这是他丢的第几个酒坛,只知道喉咙已经吼得沙哑撕痛。 “这样有用吗?”辛子昭将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递到杜平安跟前,低声说道。语气清冷,却不似十分的担忧。杜平安急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水滚进喉咙,舒缓了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疼痛,“如今全城搜捕逃逸重犯,李天霸算准了我根本溜不出这暨阳城,最重要的是黄月容会第一个找到我!不论我舌灿莲花,估计一个死字是绝对逃不掉的!”因为实施杀人的侩子手,就是他杜平安!李天霸跟陈水恒不过是杜平安真正想借刀杀掉的人。 “可是卢福现在还没有到!”辛子昭随意坐在大厅内的椅子上,一双清冷幽暗的目光望向商铺关闭的门板上,从辛子昭的角度望去,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对面街道上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些好事之徒探头探脑的朝一品堂客虚掩的门缝里瞧去。 “他会回来的!”杜平安坚定道。他相信卢福能够追上威廉库克神父,他更相信虔诚的上帝教徒会力所能及帮他的忙。只是南下沪上这一路必定流匪盘杂,恐怕动武是在所难免的,眼下到了如斯光景,杜平安相信,也坚信着卢福必定能够回来与他相聚,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了的。 “但愿吧。”辛子昭没有杜平安乐观,然而他也没有觉得事情发展到令他无法收拾的地步。当年身残势弱,百般折辱,只身一人漂洋过海都不曾难倒他,现在区区一个地痞又能耐他何!左右不过一死……,“死”字一旦出现在辛子昭的脑海中,便再也挥之不去,望向烛火下杜平安那张略显疲倦俊逸的脸庞,辛子昭苦笑,原来自己再也不能向以前那般决绝了。 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的等着,杜平安已经将房梁顶上的全木点了一遍又一遍,不多不少,整整一百零三根,连着中间最粗壮的挑梁木。脑海中演算着卢福此时大概的位置,大哥带着老爹以及妻子孩子们应该已经和管甄氏碰头了,假如他和辛子昭不能在戌时关闭城门前赶到霸陵岗,大哥知不知道带着一家老小远遁他乡,从此隐姓埋名呢?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嘈杂声越来越少,隔壁不远处的花红阁却正是莺莺燕燕热闹时,听过更夫敲过三响,杜平安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满大厅的转悠了起来,就在杜平安的额头前隐隐冒出了虚汗,从心底深处滋生出一股无力挫败感时,一品堂客面向后巷的杂物间里传来些微的响动。 杜平安浑身一震,眼睛急忙望向辛子昭,却见辛子昭也正瞧着他,杜平安心头狂喜,看来这些微的响声并不是他杜平安幻听,而是确有其声。想到这里,杜平安拔腿就往后厨房旁边的杂物间跑去。 推门而入,眼前顿时一黑,就感觉一股阴风从后脑勺横扫而来,杜平安心知要糟,却呼喊不及。就在杜平安闭着眼睛等待这一闷棍的到来时,“啪”的一声脆响在杜平安后脑勺乍然响起。杜平安慌忙扭头望去,辛子昭正一把握住足有成人手臂粗壮的木棍。顺着木棍往里瞧,卢福一脸呆滞的望着杜平安。 “杜大哥!”卢福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般一头扎进杜平安的怀中,呜呜发声大哭起来,杜平安急忙安慰的拍了拍卢福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背脊。入手冰凉粘湿,缩回手掌一看,顿时惊得杜平安浑身发凉,板正卢福的肩膀,急切的追问道,“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卢福挂着眼泪鼻涕的粗狂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赶路的时候不小心被路边的树枝划伤了,不碍事的!”卢福孩子气十足的从杜平安的怀中挣脱出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颇有些羞赧的揉着鼻子。 “没事就好!”杜平安使劲拍了拍卢福结实的肩膀,心焦城门楼子即将关闭的杜平安没有瞧见卢福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这一切被一旁的辛子昭瞧在眼里。杜平安透过杂物间破败的窗户往外瞧,隐隐约约在厨房的后角门那儿瞧见两个晃动的人影。 “等出了城门再说吧!”虽然忧心卢福有没有找到威廉库克,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是交谈的地方。杜平安蹲下身子,发了疯一般拨开眼前堆成一人高的柴禾,卢福见状不由分说,跑上前去帮忙。三人拾柴,火焰高,眨眼功夫就将一人高的柴禾彻底清空了。 “这里居然有个洞!”卢福惊叫道。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黑漆漆,只容得下一人猫着腰爬进去的洞窟窿,站在洞口,能感觉到从里面吹来一阵阵带着泥土潮霉的气味,可见这个洞窟窿必定有一个通向外间的出口。 “进去吧,只需要走进去大概一百米左右,自有人接应。”杜平安信任的朝辛子昭望了一眼后,急冲冲往一品堂客的前厅跑去,随后辛子昭又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碎瓷声,一声暴怒好似要掀翻屋脊,“滚啊——” “辛——掌柜,我们还是先走吧……”卢福听到杜平安暴怒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可怜巴巴的望向一旁皱着眉头,仿佛非常不爽的辛子昭。辛子昭甩开下身裙摆,直接跳进坑洞之中。卢福紧跟其后,也跳了下去。 洞内黑漆漆的,根本不辨东西,然而眼下无需分辨东南西北,只需要蒙着脑袋,一条道走到黑。摸着四壁与头顶冰冷潮湿的泥土,卢福有种窒息的恐惧感,大约人在狭小空间内必然产生的一种胆怯。就在卢福心中大骂自己没出息时,隐隐的看到前方有一丝亮光。 豁然明亮,卢福看到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梁仵作和厉云森先生正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的跌坐在坑洞之中,见辛子昭走了过来,厉云森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别开脸去。此刻厉云森一脸的泥土,根本瞧不见他脸部的表情,只一双黑眼珠子望向黑乎乎的头顶。 四人会师,却是谁也不说话,卢福哈着腰这个望望,那个瞧瞧,最后选择乖乖待在辛子昭的身后。整整十分钟的等待,这对于卢福而言,仿佛等了一个时辰般漫长,此时从来时的洞窟窿里传来轻微的震动。 “怎么还在这里!”杜平安撞见梁子玉,劈头盖脸便是这一句略带质问的话,顿时炸翻毛的厉云森暴跳如雷,“三个时辰前,你让我们刨出这么一条从一品堂客连接暨阳大狱底下错综复杂的隧道,从找洞,到挖洞,就三个时辰,你还真当我们是土拨鼠,专挖洞的土拨鼠!” “噗嗤——”卢福笑崩了,见厉云森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正暴怒的盯着他,卢福憋了憋嘴委屈道,“还有人把自己比作老鼠——”厉云森脖子一梗,捏着一双拳头就冲到卢福跟前吼道,“我那是比喻,比喻知道吗!”卢福胆怯的缩着脖子,任由暴怒中的厉云森喷射了他一脸的口水。 “而且!土拨鼠不是老鼠,它属于哺乳纲、啮齿目、松鼠科!”厉云森吼完,卢福蜷缩着身子躲到了杜平安的身后,仗着有杜平安撑腰,卢福颇有些不服气的顶道,“松鼠不还是老鼠吗?” “都跟你说了,松鼠不是老鼠!”厉云森刚吼完,一旁的辛子昭淡淡的说道,“不论是土拨鼠、松鼠还是老鼠都是畜生,有什么好争的!”说完拔起地上的火把,眼神示意梁子玉:该往哪条坑道走? “我什么时候把自己比喻成畜生了!”厉云森恨得咬牙切齿,望向老实巴交的卢福也充满了怒气。 卢福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站到梁仵作身旁的厉云森,嘴巴里不满的嘀咕着,“原以为是跟杜大哥一般,是个知书达理,温文儒雅的读书人,却原来这般不学无术,连土拨鼠、松鼠、老鼠同属于畜生都不晓得。”饶是卢福嘀咕的小声,可走在这静寂无人的坑道之中还是将卢福的话一字不落的全听进耳朵中,厉云森彻底无语。 70. “这条道一直通向哪里?”头前掌火的杜平安突然问道。梁子玉淡淡回答道,“城东树林。”辛子昭眉峰一挑,却听身旁的杜平安说道,“城东就城东吧,去霸陵岗虽绕了一圈,却比穿过城门楼子要保险的多。”于是一众人无言,快速向着城东赶去。 渐渐的杜平安一身的棉袄已经湿透,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望向身旁的辛子昭却依然气定神闲,连最消瘦的梁子玉也未见一丝疲累,倒是嘴巴挺碎的厉云森此时累得气喘如牛,额头上挂下的汗水将满脸的泥泞冲出一道道“沟壑”。最年轻,也是强壮的卢福,杜平安直接忽略了过去。 “嘘——”杜平安急刹车,发出一声警戒的“嘘”声。众人停下脚步,杜平安附耳贴向洞壁:一片嘈杂声由远及近,其间马蹄声,跑步声,还有喝骂声交织在一起,朦朦胧胧的嘈杂却非常的急促。 “城内出事了!”杜平安凝神深思。身旁的辛子昭问道,“空城计被识破了?!”可是离开一品堂客才短短一炷香,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如此多的人马追缉他们!辛子昭想不明白,其他三人,总共八只眼睛全都望向了杜平安。 “走时我将店中所有酒坛砸破,重新点了一根蜡烛在桌上,蜡烛点完需要三炷香的时间。三炷香足可以让我们平安赶到霸陵岗,等到一品堂内火光四起,招人救火恐怕又要废去一炷香的时间,到那时也许我们就出来暨阳城的地界。”杜平安摸着下巴沉思着,却没有看到在他周围四个人四双各异的眼神。 “现在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算我前脚刚走,后脚外面看守的人就发现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集结如此多的人马,而且抓我,李天霸还不需要出动城中护城军队。”突然,杜平安嘲讽的笑了,“我想,大约是陈水恒与李天霸其中一人遇刺了。”也只有这个原因能解释的通了。听了杜平安的语无伦次,辛子昭了然的点了点头。 “陈水恒和李天霸遇刺?!”厉云森做记者的老毛病犯了,前翻乔麦仁遇刺,才几天这暨阳城的知县与第一心腹也遇刺?!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呢,在排除情杀、官场倾轧之后,厉云森想到了几个月前轰轰烈烈的“良贱通婚案”。 “黄月容要替那个戏子报仇!”厉云森兴奋的跳了起来,却是乐极生悲,一脑门撞上了冰冷潮湿的洞顶,留下了一圆形的泥槽。杜平安略带欣赏的望向厉云森,“不当狗仔,可惜了你了。不过很快你就有机会干这个相当有前途的工作了。” 厉云森管不了什么叫“狗仔”,急切的巴望着杜平安,追问道,“我记得那戏子是你亲自放火杀的,黄月容为什么不来先杀你!”上一次杜平安侥幸从那女人手底下躲过一命,他还在奇怪,难道这小子魅惑的功夫把那食人花也给俘虏了?!想到食人花手拿皮鞭一遍遍狠狠抽着杜平安的样子,厉云森便是睡着了也能笑醒。 “我跟黄月容见过一面,这你们都知道。那一次我差点小命不保,不过瞧在我老实招供身后主使之人的份上,黄月容答应让我多活几天,了断身前身后之事。”杜平安放轻放缓脚步,一步步探向城东门的正下方。 “你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开始谋划出逃了吧!”厉云森不得不承认,以杜平安的老谋深算,他不如他!不仅能从杀人不眨眼的“食人花”手里侥幸活命,甚至还将这盆祸水引向了陈水恒,如此心机之人令厉云森心里发毛:以后还是少与他正面冲突为好。望着火光中杜平安那张谦谦君子如玉的脸庞,厉云森暗恨老天何其不公! “一队留在城中搜捕,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行刺之人给我挖出来!一队出城追捕,记住!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站在洞坑底下,杜平安一行清清楚楚听到头顶上有一人断喝道。随后马蹄声急急,越传越远,再之后,城东门“吱——呀——”缓缓合上! 洞坑内,借着微弱的火把光亮,在梁子玉的引路下,走进了城东外的树林里。随后五人未作停留,马不停歇的绕向霸陵岗村。急行军一个多时辰便是最强壮的卢福此时也是气喘如牛,厉云森直接跑得脸色发了白。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喊一声累,没命的赶着路。 远远的,疯伯家的茅草屋隐现在月光下,一点烛火晃动,可见屋内必有人,杜平安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道,“到了!”一声“到了”,众人只觉得双腿灌了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是再也不肯起来。 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的杜平复远远的就看到极其狼狈的杜平安一行人,急忙迎了上去道,“你们怎么才来!”被莫名其妙的引到这里,不知缘由,不知去向,两眼一抹黑,生生急煞了屋中众人。 “爹和孩子们可好?”杜平安顾不得喘上一口气,连忙问道。杜平复知道事情重大,没再抱怨,点了点头道,“都好,一切都好!就等着你和表妹。”杜平复瞥了一眼杜平安身后,连一向冷冰冰的梁仵作也在。 推门走了进去,整整一大家子的人,全都眼巴巴的望着杜平安。屋中的桌上、地上全都放满了大包小包,跟个逃难的难民一般,连厚厚的棉被都没有落下。杜金贵脸色凝重的走向杜平安道,“平安,你说我们这一家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在金贵老爹的身后,慧娘手中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身旁站着敏行敏秀两小,管甄氏同样手抱婴孩,椅子上坐着的管月楼,连带着眼光颇高的管家老爷子和疯伯,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杜平安的一个决定。一个或是走向天堂,或是走向未知的黑暗地狱,他们义无反顾。 眼前微微跳动的烛光模糊了,杜平安感觉有一滴温热的水滴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划过唇角,带着淡淡的咸涩与温暖。就在杜平安痛下决心的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瘦弱苍白的小脸,杜平安抬起头望向天际清冷的一弯玄月,喃喃道,“我会兑现我的承诺的,不管身处何方!” “平安——”金贵老爹不放心,担忧的望向自己最小的儿子。杜平安转过身,淡淡的笑着,“放心吧爹,我们只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杜平安淡定从容的微笑中,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彻底的放下了。 “爹!子昭、卢福还有梁仵作他们赶了很久的路,又累又渴——”杜平安的话还没说完,感觉作为一家之主的长者必须承担一些责任的金贵老爹站起身,大声招呼了起来,“快点进来,换身干净的衣裳,慧娘啊,赶紧弄点热水来!”在金贵老爹的动员下,全家人开始做着撤退前最后的准备。 “卢福,你跟我来一下。”杜平安走到卢福身旁悄悄的说道。卢福见杜平安的神色,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于是卢福一点点掖到了墙角,在众人不注意正忙得热火朝天时,偷偷的跑了出去。在疯伯侧房的屋后,卢福找到了正望向对面树林深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杜平安。 “杜大哥,你找我。”卢福的话打断杜平安的思绪。杜平安紧张的问道,“事情办成了吗?!”杜平安知道他问的是一句废话,如果事情没有办成,依照卢福执拗憨厚的性格是一定不会回来见他的。 “嗯!”见卢福颇有些兴奋的点头,杜平安最后一丝隐忧终于放下了。杜平安急切道,“快点拿出来!”卢福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了一层又一层,却原来是一张张灰白色小票,小票质地扎实,一面写着英文,一面写着繁体中文,这是一张张开往美利坚德克萨斯州北方的一个叫做克里的地方的船票,发车时间就在三天后的早上六点! 杜平安仔细清点了手中的船票,却只有五张,这与计划的十一张船票相去甚远,杜平安一脸焦急的望向卢福道,“为什么只有五张船票?!”卢福不知道这一张张质地坚硬的小纸片有何名堂,此时见杜平安一脸焦急,情知这纸票的重要性,卢福紧张的回答道,“威廉库克神父说这是一艘克什蜜儿公主号豪华游轮,所以一票难求。其余的他会另外想办法,保证能在三天后,让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杜平安沉下心神,威廉库克的保证能信几分,杜平安心中没有底。见杜平安一脸的阴沉,内责不已的卢福不禁红了眼眶,讷讷道,“他说以什么圣子圣灵的名义起誓——”还没有搞清楚圣子圣灵是个什么玩意就轻易相信他人的誓言,卢福觉得自己愚蠢到家了。 “算了,如果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想应该还不至于食言。”杜平安叹息道,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誓言,杜平安感觉自己当初的那股自信着实来的有些可笑。可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杜平安将所有负面情绪压在心底,勉强扬起脸上轻松的笑容,拍了拍卢福结实的肩膀道,“乘着天亮以前,赶紧去休息一下吧!” “嗯——”卢福点了点头,转过身朝着草厅走去,却总感觉心里空牢牢的纠结,瞧着杜平安运筹帷幄的样子,似乎出现任何状况都能够轻松解决。 杜平安依靠向身后冰冷粗糙的泥巴墙,望向漆黑的天空,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迅速气化成白色的烟雾。如果在这个时候有根烟该多好,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戒烟很久很久了,久得都快要忘记烟草燃烧时的味道了。 渐渐的前屋里希里索罗的响动慢慢止息,就连远处掩映在树木丛林里的村庄也好似陷入梦的沉睡之中。站在杜平安的方向,影影绰绰间能望见一只灰白色的石碑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尤为的阴冷刺骨。 就在杜平安定定的望向远处的石碑有些出神的时候,从他身后传来一阵迟疑的脚步声,杜平安扭头正好撞上管家老爷子沧桑又显憔悴的面容。每一次面对这个曾经高傲的老者,杜平安都感觉头皮有些发毛,“老爷子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啊——”这是一句废话,生死关头,现在还能睡得着的恐怕只有年仅两岁的敏行了。 “自从知道月楼那孩子从江宁府回来依然是监候审的宣判,那时候我便知道我们管家完了。我偷偷让人准备了二两三的砒霜——”说着管家老爷子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裹,不知情的大约还以为里面装的只是普通的草药。 “背负通奸杀人的恶名,纵然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一辈子都羞于见人,所以那一晚我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深深忏悔。与其生不如死的活着,不如全家老小——”管家老爷子的手抖了,声音也哽咽了。 而杜平安只觉得额头一阵发凉,“您——您想毒死管甄氏和她的孩子——”如此的决定不可谓不惨绝人寰,然而只有活在当下的人才能够真正体会,家族门户等级森严的同时,他的清誉与荣耀更不容玷污! 泪水缓缓流淌了下来,不论那张脸是如何的苍白憔悴布满丘壑,还是肤若凝脂般艳若桃花,同样咸涩的眼泪流淌下来,都带着无尽的辛酸与苦楚。只要想到粉嘟嘟的孙子早夭,管老爷子的心便痛得好似被生生撕裂一般。 “终于还是否极泰来了——”许是想到孙子可以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管家老爷子皱巴巴的老脸笑得仿佛一朵盛开的老菊。一点点打开油纸包裹,露出里面雪白晶莹的剧毒,轻轻抬手,随着一阵阵呼啸的寒风消散开来,只在潮湿的泥土地上留下斑斑白点。 “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声谢谢。”管家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一半的愧疚,一半的羞赧,高傲的扬起头颅,以掩饰此时他红了的眼眶。杜平安突然笑了,摇了摇头装作没有看到,“以前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前世千次的回眸,换来今世一次擦肩而过。我想这一切都是缘分吧。” “是呀,一切都是缘分!”杜平安微微侧过头,刚好看到管家老爷子嘴角露出的一丝严谨又满足的笑意。杜平安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依照老爷子一贯孤高倨傲的性格,今天单独找他绝不会是为了说句“谢谢”这么简单。 “咳咳咳咳~~~~”年初的风阴寒刺骨,年过六旬的管家老爷子突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杜平安急忙上前搀扶住,轻轻拍了拍老者颤抖不已的背部,紧张道,“老爷子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这里风大,冷的紧——”杜平安的话尚未说完,被管家老爷子摆手打断了。 “我留下来!”管家老爷子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杜平安乍听之下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见杜平安困惑的望着自己,管家老爷子摆脱杜平安的搀扶,语气决绝道,“我不想走了,我决定留下来!” “可——”杜平安到了舌尖上的话再一次被管家老爷子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可是我都这把年纪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他不是不知道眼下情势的危急,留下来必定受到杜平安的牵连,而杜平安犯的事,恐怕不比那杀头灭门的罪责轻多少。正如管家老爷子说的,活到这份上他还怕什么,就连死亡他都不再惧怕。 “而我怕客死他乡啊——”管家老爷子一双干枯发凉的手掌一把抓住杜平安的手,一双浑浊盈满泪水的眼眶灼灼的盯着杜平安道,“叶落归根,来时无口——” “可——”杜平安艰涩的张了张嘴,想再劝一劝固执的管老爷子,毕竟留下来便意味着孤独终老,恐怕到那个时候连个披麻戴孝,哭灵守孝的人都没有,然而他又何曾忍心让如此老迈的老者跟着他一起漂洋过海,饱受颠沛流体之苦,还必将接受客死他乡的命运! “让他和我一起留下来吧!”就在杜平安左右为难之际,疯伯叼着一根旱烟从黑暗之中走了过来,神情一如既往的桀骜不群。 “疯伯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跟我开玩笑!”杜平安急得直跺脚。疯伯牛眼一翻,扬起手中巨大的烟锅就往杜平安的脑门上砸去,“你小子那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只有五张船票如何将我们一十四个人漂洋过海,送到千里之遥的美利坚去!”疯伯居然知道美利坚,这着实大出杜平安的意料之外。 “都说过老子以前做过顶级大厨了!”疯伯颇有些志得意满的吸了口旱烟,倨傲的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杜平安道,“我可不想去那没开化的荒蛮之地,哪里都没有我自己的草棚好!” 见杜平安还想再劝,疯伯不耐烦的扬起手中的烟袋杆,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怕连累我们,可我们就两个糟老头子,跟你杜平安也只是一个被雇佣,一个被怜悯的角色而已!再则,此去千里迢迢,除了那供给贵族乘坐的客轮便只剩下往来的商船了,那商船——”疯伯的话没有说完,然而他相信杜平安能明白他的意思。杜平安脸色苍白,额头隐隐渗出汗水,最后沉沉叹息道,“罢了,终是难以十全十美。” 71. 送走两位蹒跚的老人,杜平安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精力,整个人突然瘫软了下来,头抵上身后冰冷的墙壁,才恍然原不是天地旋转,而只是自己有些眩晕的症状。杜平安一只手掌捂住了脸,直到咸湿的液体打湿胸前的衣襟,杜平安狠狠拽起地上一撮枯萎的野草,暗暗提醒自己:我是杜平安!那个曾经白手起家,创下亿万家产的杜平安! 杜平安抹去眼角的湿漉,站起身,长长的吸了口气,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见到一个白影矗立在树丛石碑前。杜平安紧绷的心神泛起一丝轻松感,因为他知道,今日一别,辛子昭将不再背负那段“遗弃”的心殇。 雄鸡叫过第一遍,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暗沉,杜平安驾驶着马车疾驰在这条通往沪上的官道上。杜平安的身旁坐着辛子昭,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一夜未眠的缘故,辛子昭姣好的面容微微有些浮肿。马车后面,顶着寒风刺骨的是卢福与杜平复二人,这条官道一向不是很太平,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押车,想来能够吓退一些零散的流匪。 车厢内气氛压抑,窒息得厉云森几次想跟坐在马车外面的傻小子卢福换换地方。金贵老爹愁眉紧锁,手中捏着疯伯的旱烟杆,学者疯伯的样子,一口口吸着,却因受不了其辛辣,呛得眼泪流了出来,可即便如此,这个倔强的老头依然大口大口允吸着。 慧娘怀中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婴孩,在她的身侧紧紧偎依着一双儿女,亦是眼睛哭得红肿。长得粉嘟嘟的敏行突然扬起头,泪眼汪汪的巴望着慧娘,带着哽咽的哭腔道,“娘娘,敏行还能见到疯爷爷吗?”童言无忌,却是勾得一侧的管甄氏失声痛哭,双腿已废的管月楼搂住妻子和儿子,泣不成声的安抚道,“这是他老人家的选择,我们尊重他——” 马不停蹄,除了必要的补给与休息,第三天清晨,杜平安一行来到了沪上最大的码头,十六铺码头前早已人潮汹涌,不必踮起脚后跟便能望见前面上百吨顿的豪华汽轮,汽轮上一杆足有六七人合围的烟囱里正汩汩往外冒着烟,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更是震惊的杜平安一行目瞪口呆。 “这——这大家伙真的是轮船?!”金贵老爹暗暗咋舌,如此大的轮船金贵老爹就是想破天去,也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力车力能铸就这样的轮船。就连学历最高的管月楼也摇头惊叹,时时变迁,出门才知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叔叔,叔叔,我们坐那个大船!”小敏行早将离别愁绪抛诸脑后,此时的他正兴奋的满脸涨红,蹦跶着就想坐大船。杜平安怜爱的摸了摸敏行光溜溜的脑袋,随后从怀中掏出五张船票交予杜平复手中。 “大哥,你带着爹,大嫂,还有管月楼家的先上船。”杜平安重重拍了拍杜平复的肩膀,郑重其事道,“照顾好爹,还有孩子!”杜平复一听这话不对劲,怎么感觉要被抛弃一般。杜平复赶忙一把抓住杜平安的手臂不撒手,急急道,“平安!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大哥,你想哪里去了?!”杜平安苦笑,“我不跟你们一起走,留下来等着被杀头嘛!”杜平复想想也是,颇有些羞赧的放开手掌,嘟囔道,“那你还说那样的话。” 杜平安心下酸涩不已,“这是豪华游轮,船票有限,你们先坐上去,我和子昭就跟在那艘大船后面。”杜平复顺着杜平安的手指,果然在那艘巨型油轮的身后发现一艘小了许多的油轮。杜平复眼睛一鼓,牛脾气就上来了,叫嚷道,“那你和子昭上大轮船,我跟慧娘坐小船!” “那敏行敏秀谁照顾,还有小青慕怎么办?”杜平安无奈的摊开手掌,让一对未婚男女照看小孩,杜平复还真有些不放心。就在杜平复愁眉苦脸左右为难之际,渡口前的闸门放开了,拥挤的人潮开始汹涌挤向巨型油轮。 “大哥没时间了,赶紧上船吧!”杜平安安抚性的拍了拍杜平复一双粗糙的手掌,眼神希冀的望着他。许是想到一直以来作为家中长兄却庇护在弟弟的保护伞下,杜平复重重点了点头,语气坚决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 “嗯!”杜平安目送着杜平复携带着一家老小,三步一回头朝着渡口闸门涌去。望着鬓角斑白的老父亲即将湮没在人潮之中,此去福祸未卜,杜平安突然发了疯似的的跑了过去。望着杜平安眼底强忍的湿润,杜平复故做轻松道,“有我杜平复在,绝对不会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说着亮出一双结实有力的拳头。 “我自然是相信大哥的。”杜平安顿了顿,继续说道,“到了地方如果等不到我们,先不要着急,找到我跟你说的那个地方先安顿下来。我随后就赶到——” 见杜平复面露担忧,杜平安笑得解释道,“你看这么多人,到时候走岔道了也是很正常的!”见杜平安解释的合情合理,杜平复点头道,“我知道!如果走岔了,我会先到这个叫克里的地方等你们!” “嗯!走吧——”杜平安说完没等杜平复说话,便挤出了汹涌的人潮。再扭头,茫茫人海,再难寻觅那熟悉的背影。 “放心吧,我想他们一定能平安到达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辛子昭站在了杜平安的身后,淡淡的一句安慰的话让杜平安心头萦绕不去的离别之愁冲淡不少。 “是啊,几乎全部的家当都给慧娘带在身上了,纵然是找一间旅馆住上一年半载的也不成问题。倒是我们——”杜平安愁眉苦脸的望向身旁的辛子昭,却只讨来辛子昭薄情的无视,杜平安一点点挨近辛子昭身侧,从宽大的袍口探出一只手掌试探的抓住了辛子昭的手,入手冰凉带着些许的冷汗,杜平安心微微刺痛:原来你也并不是一点不担忧啊! “喂喂喂!某人是不是应该顾念一下旁边人的感受啊!”厉云森怪叫着将脑袋搁在了梁子玉的肩膀上,做小女儿态“羞涩”的将脸依偎进梁子玉的脖颈处,深深呼吸带着淡淡的清香,厉云森顿觉浑身的骨头轻了三两三。 杜平安自然听出厉云森意有所指的调侃,让杜平安觉得意外收获的是,辛子昭面对这样的调侃居然没有甩开杜平安的手,这让杜平安真正了解到辛子昭是如此的想摆脱过去,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杜平安不自觉的捏紧辛子昭纤细柔滑的手掌,他要他明白,纵然是死他也绝不放手,“两世人生,原来只是为了等你——”杜平安的话说的很轻,然而辛子昭的手却不可遏制的轻轻颤抖了。掩盖在薄沙之下的一双眼睛里闪现朵朵晶莹,也许真的可以纵情一试。 “杜大哥,威廉库克神父在那里!”没有人比卢福更着急威廉库克的到来,从来到十三铺码头的那一刻开始,卢福便开始从茫茫人潮中搜寻那个蓝眼睛黄头发高鼻梁的洋人,索性皇天不负有心人。卢福的一声惊呼,令杜平安浑身一震,顺着卢福所指,在高高凸起的站台之上杜平安瞧见那一张熟悉略带青紫的脸,此时的威廉库克正焦急的朝下方仔仔细细搜寻着。 “你们先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杜平安朝辛子昭郑重的点了点头后,没有询问厉云森一行同不同意,便朝着站台挤去。厉云森憋了憋嘴,不满的对梁子玉鼓叨,“这人真是越来越霸道了。”梁子玉对于最近厉云森斗鸡一般好斗的性格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喔~~~,杜!”显然能再见到杜平安,威廉库克显得很高兴,朝着杜平安虔诚的比划了十字之后,威廉库克从怀中掏出一叠船票递到杜平安的跟前,随后面带愧疚之色的“巴拉巴拉”说了一些话,可惜杜平安一句没听明白。 然而从船票的纸张与船票上互相染印的字迹,杜平安不禁蹙起了眉头,只见这些劣质船票上写着“美利坚德克萨斯州休斯敦”的字样。杜平安一阵眼晕,“休斯敦”是德克萨斯州最大的城市,而克里只是德克萨斯州北方一个港口小镇,它们之间的差距恐怕不是江宁府到苏州府的距离。杜平安有心质问,然而见威廉库克一脸的便秘样,嘴巴里叽叽咕咕一个劲的点头哈腰,纵然是傻子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些抱歉之类的话。 “算了,还算幸运是一个国家一个州的。”杜平安对着威廉库克笑得挺勉强。威廉库克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从内衣口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到杜平安跟前,杜平安直接忽略威廉库克的滔滔不绝,照片上一个稚嫩的面孔吸引了杜平安全部的注意力。 青涩稚嫩的面容却已显现他倾国倾城的相貌,只有那双眼睛漆黑冰冷,像被束缚在笼中的野兽茫然的望向天际。在他的身旁,有着七八个一般年纪的少年,他们不一不相貌隽秀,带着女人的阴柔,蜷缩着身体,目光畏缩的望着脚下。 然而那张熟悉的脸与少年们都只是背影,在他们的前面站着一位年约四十岁,胖矮身材,一脸慈祥的神父。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慈眉善目,仿佛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神父,威廉库克的手指却正指着照片上神父的脑门,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然而杜平安听出他话语中的鄙夷与警示。 “你是说他也在船上?”杜平安指了指照片上矮胖的神父,又随意指向海中船只,威廉库克愣了半秒钟之后点了点头,又是一番叽叽咕咕“不屑为伍”的样子。鬼使神差的杜平安将相片揣入怀中,拜谢威廉库克神父之后重新投入人潮之中。 杜平安感觉自己距离辛子昭的过去越来越近了,他不想去深挖他的过去,就像他自己的过去早就云山雾罩说不清楚了。然而当那张青涩冷厉的脸出现在杜平安的眼前时,他才发现他是如此的想去了解那段尘封的记忆,他不想伤害他,只想更了解他。 辛子昭还是站在那里,透过薄沙,杜平安能感觉到那双眼眸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身上。海边风大,卷起裙摆,发出咧咧响声,杜平安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急忙走到辛子昭身侧,“咱们走吧,去旁边的漕运码头。” “漕运码头?”漕运码头一般都是货轮,货轮走内陆比较多,沿着长江上下,走一辈子也不可能走到美利坚去。厉云森跳了出来,急吼吼的追问道,“你没搞错吧!” “就去漕运码头!”杜平安一锤定音。厉云森苦兮兮着一张脸只能投钱带路,嘴巴却嘟囔着“但愿不要把我们卖到非洲种甘蔗才好喔——” 货运码头距离油轮汽渡不过短短千米之遥,码头之上来来往往的人力挑夫光着膀子打着吆喝,每天百吨重的货物就凭着这些人的肩膀装卸,其中艰辛可想而知。不需要踮起脚后跟,杜平安就瞧见一艘吃水七八尺深的中型货轮停靠在码头上,一群穿着朴素的壮男鱼贯而入。 直觉告诉厉云森,情况非常不妙,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再回缩,不是厉云森一贯的处事风格,于是厉云森硬起头皮,亦趋亦步跟在梁子玉的身后走上货轮。检票的是一位拥有倒三角体格的彪形大汉。再往里去,杜平安才发现船舷的两旁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西方人。 这是一艘货真价实的货轮,总共三层,顶层上衣着显赫的洋人捏着高脚杯的红酒望着脚下像蝼蚁一般出买劳力的人力挑夫,脸上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觥筹交错间尽显上等人的优越。中间层密密麻麻堆放了无数的木箱子,其间货物不得而见。最底层想来便是杜平安一行人的去处,因为他看见鱼贯而入的长龙没入眼前狭窄的洞口。 “我抗议,这是种族歧视,凭什么我们只能坐在最底层!我买的是贵宾座!”队伍的前面一个穿着西化的年轻人突然跳了出来,径直朝着通往顶层的楼梯口走去,在他身后四五个年轻人想上前拉拽已是不及。只踏出一脚,一只粗重的长枪把手朝着年轻人的脑袋横扫而来。 “砰!”一声钝响,年轻人应声倒地,光洁的脑门上汩汩冒出血来,周围人发出一声惊呼。望着年轻人拖着流血的脑袋想坐起身子,努力了几次却都无力的瘫软了下去,周围人心中那一点点不满顷刻之间被恐惧取代了。 “长生,长生!”又一个年轻人跳了出来,将瘫倒在地的年轻人扶起,一双手掌胡乱的摁在年轻人的额头上,鲜红的血却从指间滚落。扶人的年轻人望向身后,想寻求同伴的帮助,然而却看到四双退缩怯懦的目光。 卢福毕竟年轻气盛,捏着一双铁拳就想上前跟人家拿着长枪的理论,被身侧的杜平安紧紧拽住了。见杜平安摇头,卢福咬了咬牙,别开头去不忍再看。唯一一个黄皮肤的亚洲人抽出腰间弯刀捅了捅年轻人,见年轻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亚洲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京腔说道,“老实点,不然,他的就是下场!” “倭寇!”厉云森咬着牙低声吐出两个字。长龙再一次蠕动,杜平安一行走进了黑暗的洞口。原来洞的下方便是一只梯子,沿着梯子走了下去,高不足两米,大约两百个平房的空间里塞满了人,借着墙壁上微弱的灯光,杜平安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里间空气潮热,腥臭,窒息,环境之恶劣,令人难以想象。如果诅咒有用的话,威廉库克祖上十八代女性全都被杜平安问候了一遍。杜平安猜想到环境也许会恶劣,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有幸能体验一次十七八世纪黑人奴隶享受的终极待遇。 杜平安带着辛子昭一行直接坐到长梯的后侧,大约是惧怕上头那些人的凶残,所以洞口的下方有一大片空地未被占领。选择这个地方,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然而这里是距离洞口最近的地方,借着洞口缝隙内钻进来的冷风,杜平安因窒息而眩晕的脑袋逐 72. 最后钻进洞窟窿的是一群西化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搀扶着受伤严重,神智有些不清楚的“长生”走在最后面。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刚刚经历那场血腥与残酷,此时人人脸上惊魂未定。搀人的年轻虽然也害怕,甚至害怕的发抖,可一股倔强还是支撑着他将受伤的年轻一同带了进来。 就坐在杜平安一行人的对面,如此近距离,杜平安发现这群年轻人比想象中还要年轻,也许是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嘴巴上毛茸茸的可见他们真的还很年轻。六个年轻人,准确的来说是六位少年人显然因为刚刚的事件而明显的分成了两派,一派衣着不奢华,倒也干净整洁,另外两个,受伤的少年衣着鲜亮,显然出身殷实之富户,反而是那个搀扶人的少年,虽然绞了头发,却是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袍,样子最是老成。 头顶上的欧洲人传来戏谑声,将洞口的梯子抽走,用一块镂空的铁板将洞口封上,抬起头透过细小的缝隙,勉强能分辨外面是夜晚还是白天。黑压压的船舱底部,仅仅靠四枚紧贴墙壁,光线只比萤火虫稍亮的电灯泡照明着。 “你怎么不说话了?”杜平安苦笑着望向一旁同样脸色比吃了黄连还苦逼的厉云森。厉云森颓然的耸了耸肩膀,“骂你要是有用的话,我之前已经骂得够多的了。而且——”厉云森的目光扫向身旁静坐的梁子玉,苦涩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温柔与希冀,“也许万事开头难吧,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否极泰来嘛——” 杜平安伸手重重拍了拍厉云森的肩膀,患难见真情,平时嘴巴最碎的厉云森也是位有情有义的大好男儿,难怪坚冷似铁的梁子玉当年和现在都是对他难以割舍。其实杜平安觉得最对不住的还是辛子昭,明明指天赌咒要对他好,却原来是将人推向另外一个火坑。有的时候杜平安甚至想,如果能带着辛子昭一起回到二十一世纪,他一定带着他吃遍全国各地的小吃美食,游遍世界的大好风光。在荷兰风车下许下一辈子的承诺,没有想到他杜平安也能有如此浪漫的细胞。 “在想什么?”辛子昭的话让杜平安回神,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握住了他的手。杜平安抬起头道,“想一百年后世界会怎么样?”辛子昭拧着眉头,表情困惑难解。就连自问思维敏捷异于常人的厉云森也无奈的仰天翻了白眼:这思维跳跃的,跟天马行空有的一拼。 “一百年后,去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只需要十几个小时,隔着茫茫西太平洋,人与人之间可以聊天。人的生命受到尊重,法律的意识超过特权阶级的掌控,虽然永远无法消弭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甚至国与国之间,然而暴力将会受到全世界人民的谴责……”杜平安说的话很轻,很柔软,然而却是让辛子昭、厉云森,甚至梁子玉与卢福想到了美好的未来。 杜平安的话同样引起对面长袍少年的注意,那双投过来的一眼,清亮、叛逆,还透着几分少年人没有的沉稳与坚毅。只一眼,杜平安就喜欢上了这个少年人。想到一百年后的中国腾飞,真是有了这些少年人先驱。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望着那双充满叛逆的眼睛,杜平安福临心至将梁启超写于这一年的“少年中国说”脱口而出。 辛子昭望向杜平安的目光惊异中带着淡淡的欣赏,辛子昭如何想杜平安又怎会不知道,只觉得老脸一阵羞耻,连连摇头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写的——”显然杜平安的解释有些苍白,没瞧见那厉云森正一脸“见鬼”的望着他吗。 对面长袍少年人清亮的双眼内闪过掩饰不住的华彩,刚想站起身,船体一阵摇晃,少年没站稳,一个趔趄重新跌坐了下来,船底舱内响起一阵惊呼。杜平安知道这是船下海了,船体吃水,底部全都没入海水之中,此时正值隆冬,可想这船舱底部怎样的寒冷,甚至能感觉到在瞬间船舱内的温度下降了七八度,并正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冰点。坐在船舱铁质的底部,一股寒意直刺心头,冷得让人忍不住牙齿打颤。 杜平安哆嗦着双手将一旁的辛子昭揽于怀中,却被辛子昭推开了,就在杜平安失落委屈到极点之时,他感觉到肩膀处被揽住,随后身体倾倒。等到杜平安回过神来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辛子昭尖俏的下巴上,耳边传来辛子昭淡淡的声音,“你先休息一下,大家需要你……” 杜平安反手搂住辛子昭的修长纤弱的腰肢,将整个脸埋入他温暖的腹部,在感受到身下之人瞬间的僵硬之后,是缓缓的松软了下来,杜平安笑得满足却也苦涩,“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证明自己从未向你许下的承诺——” 飘浪于大海之上的船只是颠簸的,杜平安感觉自己头疼欲裂,胸口泛滥,随时都有可能一泻千里。厉云森此时已经吐得虚软,趴在梁子玉的肩膀上奄奄一息。不知道是不是感情迟钝的人平衡感也同样迟钝,总之梁子玉与卢福却丝毫不受影响。 吐啊吐的也就习惯了,渐渐的杜平安恢复了一丝体力,没有钟表不知道时间流逝,然而从天顶缝隙照射进来的光线从明转到暗,又从暗转向了明,此时杜平安只觉得腹中空空的难受。抬起头发现辛子昭水润淡粉色的唇角俨然苍白皲裂,一声低咒,杜平安艰难的执起身躯。 强忍着脑袋的眩晕与胸口的泛滥呕意,杜平安强迫辛子昭躺倒在自己的怀中,伸出冰冷的双手一下又下替他舒经活络,缓解酸麻胀痛之感,“支撑不住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语气哽咽带着不可原谅的愧疚。 “你吐的脸上连人色都没有了——”没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辛子昭居然还能如此的淡定从容,杜平安既好奇什么样的生长环境造就了他如此冷情冷漠的性格,又怜惜他这一路孤零零走来的艰涩与孑然一身。 “吱呀——咚!”铁窗上的铁板被撬开了,从上面荡下两只箩筐,待箩筐荡到眼前时,杜平安发现里面一个装着水,一个放满了一个个泛着黑晕的暗黄色窝头,其上撮撮白毛令人瞧着心口直泛恶心。杜平安知道这便是他们一天的伙食了,杜平安心中刚掠过一丝愤怒,就感觉周围死气沉沉的黑压压一片突然开始酝酿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杜平安心惊:不好!虽然食物早已腐烂发霉,可航行到美利坚少说得有三个月的时间,只需要三天抢不到食物和水,那么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便意味着死亡。杜平安刚想示意身旁的卢福与厉云森跟自己去抢夺食物,只觉得双腿上一轻,一个淡绿色背影窜了出去。 随后瞬息之间黑压压的一片人潮开始疯狂的涌动了起来,那一抹迅捷的淡绿色人影彻底湮没在人潮之中。杜平安心下震动,发了狂想将周身汹涌的人潮推开,奈何面对死亡的威胁,能将一个懂得礼义廉耻的人蜕变成为一只凶残的野兽。 抢到食物的人为了之后的活命想要更多,没有抢到的继续哄抢着,场面混乱到人爬人,人踏人的地步,然而面对人类文明倒退到野蛮时代,头顶上那些透过天窗,衣着鲜亮自认为文明人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嘲讽的戏谑声。 杜平安还是疯狂的想要将那一抹身影拽回,短短十分钟野兽般的夺食在杜平安看来恐怕比那人类进程更加的缓慢。发霉变质的窝头没有了,连水缸里的水也在哄抢之中打翻了一半,没有食物的诱惑,人潮散去,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保持体力抢夺下一批的食物是他们活下来的唯一筹码! 人潮散去,杜平安也看到了他一心牵挂的人。头发散乱,衣服破碎,蒙在脸上的纱巾早已不翼而飞,原本姣好的面容上此时一片淤青,分不清那是灰尘还是伤口。然而嘴角挂下的一丝鲜红却在昭示着刚刚那一幕的凶险。 “你没事吧!”杜平安上下打量着辛子昭,没有大声的斥责这让一旁的厉云森感到有一丝的诧异,他设身处地的想象了一下,如果刚才深陷疯狂魔阵的那个人是梁子玉,他一定会流着眼泪狠狠的骂他。然而杜平安没有,这只能说明,他在自责,深深的自责。 “我没事。”辛子昭笑得很轻松,然而血污从洁白的牙齿缝里流淌了下来,可见伤的不轻,绝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同样是骄傲的人,同样在困境之中不想露出自己最为软弱的一面,杜平安将辛子昭按到了地上,眼睛灼灼的望着他,“下次我去!”杜平安语气坚定,透着不容抗拒的坚决。 辛子昭不答,只是淡定的笑了笑,随后从怀中掏出了那一方纱巾,纱巾里包裹着三个发霉变质的窝头,辛子昭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只抢到这么多了。”望着辛子昭手里变了形的窝头,第一次心比铁石的梁子玉别开头去,卢福直接“呜呜”痛哭失声。 “来,拿着。”杜平安自己留了一个,分给厉云森一个,第三个留给了卢福。杜平安将自己手里的窝头一掰为二,一半递到辛子昭的手里,笑着说道,“吃吧,俨然这不是发霉的窝头,而是一只热气腾腾直流油的猪肉包子。” 厉云森将手里的一半窝头分给了梁子玉,忽略口腔里的酸涩与怪味,众人闭着眼睛将手里粗糙发霉的窝头囫囵咽下。杜平安努力挤出口腔内的口水将难闻的气味冲淡,一抬头却见卢福捧着窝头,闷声不响哭成了泪人。 “快吃吧,别让人看到。”杜平安抹去卢福脸颊上的泪水,却不想卢福哭得更加哽咽了。杜平安拍了拍卢福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们这里你最年轻,身体最好,你是我们的秘密武器,所以你必须一直保持体力充沛!” “嗯!我一定要保护大家!”卢福恶狠狠的将手里的窝头塞进嘴巴里,哭得像个孩子般无法自制。就在杜平安想再勉励几句时,见辛子昭突然脱下外面的棉袄,杜平安急道,“你这是干什么——” 杜平安话没说完,辛子昭埋头挤压棉袄的袖口与下摆,一滴滴液体滚落,辛子昭抬起头催促,“快接住!”杜平安的心头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掺杂,一时间却是出不了声。摊开双手接住滴落的水珠,递到辛子昭跟前,望着他干涸失去血色的双唇,杜平安心涩道,“你先喝——” 辛子昭从来都不是矫情的人,低头舔去杜平安掌心的液体,见辛子昭喝下,杜平安强忍着心头的剧痛,将辛子昭用棉袄浸透挤压出来的水分给了众人。如此绝境中求生存,辛子昭比在场任何人都有经验,这是杜平安与厉云森心头闪过的疑问,然而这个时候谁又会在乎谁的过去呢,他们只在心里笃信,这辈子他们必将福祸相依,生死与共! 经历这一番夺食,对面的少年人像被一夜冰霜摧残的花朵,全都退了颜色,一派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那个长袍少年虽然脸上淤青,却是目光依然清亮中透露出叛逆,依然悉心照顾自己的同伴。从他们脸色的绝望与忧伤,杜平安知道一定是没能抢到一口食物和水。弱肉强食的世界,有的人注定是牺牲的命运。 呆呆望着天窗外的光线由亮转到了暗,隐隐能听到第三层上传来女人与男人的嬉闹声。一天时间就这样昏昏睡睡艰难的度过了,杜平安的胃已经饿得刺痛,他没有想到“饥饿”的感觉真的能将一个人逼疯。 “砰!”就在杜平安抵住刺痛的胃部,努力瞧向辛子昭苍白的脸,想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时,“砰”的一声闷响,他看到卢福像铁塔一般强壮的身体轰然倒地。 杜平安与厉云森慌手慌脚将卢福扶起,入手皮肤的滚烫提示着杜平安:卢福发烧了!想到眼下环境的恶劣,如果得不到很好的护理,卢福小命难保。更何况甲板上的那些人能容忍一个发着高热的人躺在这里吗?!答案是显而易见,如果卢福被发现正发着高热,那他的下场只有一个,在不确定是不是传染病的前提之下便直接投进大海喂鲨鱼。 厉云森将卢福厚厚破碎的棉袄扯下,杜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卢福的背后有一道长约二十公分,深可及骨的刀伤,伤口已经红肿发炎。杜平安惊道,“他将船票送回来时便已经受伤!你怎么不早说啊——”杜平安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 “他怎么说,大家都在逃命啊!”厉云森低吼着,看似这怒气蹦着杜平安去的,可更多的是内疚。他应该知道的,面对那帮手持大刀的流匪,年仅十八的卢福仗着人高马大一人战他十几个大汉。明明受了如此严重的刀伤,他居然没有发现!他厉云森真是白白活了三十几年! “需要消炎药,否则如此恶劣环境,他性命堪忧。”遇见杜平安,梁子玉仵作的身份便直接升级成白衣天使了。此时梁子玉翻看着卢福的伤口,不顾卢福昏睡中疼得直抽搐,梁子玉冷漠的说道,只是声音有些不淡定的微微颤抖着。 “可现在到哪里去弄消炎药!”厉云森急得直搓手掌,却是全没了主意。他们简单的行李早在上船之前就被勒令放在了第二层的货运仓里,虽然只隔着一块铁板,却是天上地狱的差别。 从来都感觉天无绝人之路的杜平安这一次是真的感觉到了绝望,望着辛子昭用自己湿透的袖口一遍遍帮卢福做着物理降温,杜平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周围气氛一度陷入冰点的阴寒。 “我这里有些白布条,我想你们用得上。”就在杜平安沉默不语之时,对面的长袍少年突然将手中一叠白色布条递到杜平安的跟前。杜平安只扫过一眼,看到其上一颗纽扣,便知道这定是眼前少年贴身的内衣绞成了医用白布条。 “谢谢。”杜平安双手接过,并没有因为少年人而心生轻视,反而由衷的感觉到了欣喜与欣赏。长袍少年清亮的眼眸之中再一次闪现无法掩饰的华彩,那段华彩,好似茫茫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找到了前方引路的航灯。 激动的长袍少年并没有立即与杜平安交流,反而回到同伴身旁悉心照顾,如此心智之人,令杜平安心折不已,回想十六岁的自己,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自愧不如也!将白布条交给梁子玉,梁子玉仔细为卢福包扎好,然而没有消炎药,卢福的高烧便退不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卢福潮红的脸色褪尽变得苍白了起来,就像这指间缝里流淌的时间,卢福的生命也在一点点的消退,众人无计可施。等待着亲近之人缓缓走向死亡的事实令人痛彻心扉。 73. “吱呀——咚!”铁窗打开了,从外投射进来月光的影子,杜平安豁然站起身,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救命的机会。就在杜平安豁出命去,想要搏一搏时,从上面传来那个东洋鬼子别扭的声音,“有谁会做中国菜?!莫要想着滥竽充数——”阴冷的声音让本打算凭借自己粗糙的厨艺混得个求生的机会,然而此时此刻见那“倭人”穷凶极恶的神情,便打消了妄想,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 杜平安的目光望向身旁的辛子昭,辛子昭心里一颤,一双漆黑如子夜的双眸之中闪现点点星辉,美极亮极。头顶上倭人拿着弯刀敲过了三遍,杜平安站起身,不卑不亢大声道,“我会!”一声“我会”响彻船舱底部。 倭人放下阶梯,杜平安在厉云森担忧的目光之中一步步走向洞口。长袍少年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充斥着鼓舞与泪花。呼吸着甲板上带着咸湿的海风,此时早已夜幕下垂,茫茫沧海一片独空中一弯冷月相对。 “走!这里不是猪猡观光留恋的地方!”杜平安只觉得小腿肚子一阵剧烈刺痛,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倭人用倭刀的刀鞘狠狠捅了杜平安的小腿肚子,嘴巴里竟是些侮辱的谩骂与肆无忌惮的嘲讽。 杜平安依然腰杆挺的笔直,没有反抗也没有畏惧,这让倭人大失所望的同时,一双猥琐阴暗的目光幽幽盯着杜平安的背后心窝。白人卫兵提着枪杆,走在前面,径直将杜平安带到了第三层,女人莺莺燕燕的歌唱与调笑声传入耳中。 第三层的奢华程度令杜平安心中怒火烧炙,自助餐式的西方舞会上张灯结彩,美味佳肴铺面桌面,觥筹交错间耳鬓厮磨的男男女女欢快畅饮。那一只只烧烤的酥脆松香的火鸡无人问津,夹着培根涂着黄油的面包堆积成小山包,红的酒,绿的酒晃了杜平安的眼睛。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是杜平安上辈子留给他的人生道理,然而在这里,他感觉到了不平等,和被歧视的侮辱! “快点!”身后的倭人用倭刀刀鞘捅向杜平安的后背心窝,吃过一次暗亏的杜平安时时提防着身后那对毒蛇一般残酷的眼睛。这一捅看似捅实了杜平安,却是杜平安借着前倾的动作将大部分力量卸掉了,然而杜平安脸上露出的苍白与痛苦神情还是愉悦了身后的倭人。眼角的余光瞥到倭人得逞时的狞笑,杜平安的嘴角也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沿着长长的甬道一点点靠近船舷的尾部,在杜平安的左手边是一间间奢华安逸的卧室,右手边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站在卧室的窗口往外瞧,月朗星稀,好一个晴朗静逸的夜晚。突然,杜平安右眼的余光好似瞥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像辛子昭一般漆黑冰冷宛如黑夜之下野兽的目光。 杜平安侧过头,试图再一次寻觅,然而无法停歇的脚步将他一点点带到了船舷的尾部。“嗤嗤——”声中飘来一阵阵香味,本就饥肠辘辘的肠胃一阵叽里咕噜的搅动起来,杜平安暗暗吞了口唾沫。 这里是一间中央大厨房,里面清一色都是白衣白帽的白人厨师。见白人卫兵走了进来,身为厨师长的汤姆斯密斯迎了上来,脱下白帽,微微鞠躬,带着三分的热情,三分的熟稔和四分的自信道,“舰长先生有何示下?” “安腊德神父想吃中国特色的菜肴!”白人用枪杆子将杜平安顶到了汤姆斯密斯主厨的跟前,随后卸下枪杆直接走人了,倭人亦趋亦步也跟着走了。汤姆蓝色的眼睛扫了眼杜平安道,“跟我来!”脱口而出的居然是纯真的中国话,带着上海呢喃腔。 杜平安跟在汤姆的身后向厨房内部走去,这里好似流水线一般有条不紊的劳作着,走在前面的汤姆大厨嘴巴里一个劲的咒骂着,“这个该死的虚伪的恶心的伪上帝教徒,迟早该下地狱里去!” 厨房的身后有一间冷藏室,里面新鲜的蔬菜有十七八种,欧洲钟爱的洋葱头充斥着整个西北角。汤姆主厨将杜平安带进冷藏室,环手指向周围的蔬菜和一角风干的咸肉道,“这里的菜食随便用,但是有一样——”汤姆一双幽蓝眼睛居高临下倨傲的望向杜平安,一个字一个字警告道,“绝对不可以浪费!” 原本杜平安暗暗拽紧老拳,如果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家伙胆敢出言不逊,他一定一拳打断这只“高颅鸡”的鼻梁骨,兵痞他暂时没有实力招惹,但是岂容一个厨子骑在自己脑门上拉屎!然而出乎杜平安的意料,“高颅鸡”的话不仅没有招来杜平安的怨愤,反而觉得眼前蓝眼睛高鼻子,会说中国话的“高颅鸡”挺可爱。 杜平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记下汤姆主厨的警告,随后大摇大摆绕过人高马大的汤姆,开始有条不紊的选择菜食。见惯了愚昧怯懦留着长辫子的中国人,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另类的,汤姆主厨一下子觉得很新鲜。于是站着不走了,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杜平安选菜,洗菜。 上一辈子杜平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饺子,这辈子出身早餐世家,加上疯伯土家菜的磨练,在厨艺方面也算是小有成就,然而跟那些奢华的宫廷菜相比,从外相上便已相形见绌。然而糊弄吃惯面包黄油的老外,杜平安自信满满。 从冷藏库里拿出一条半精半肥腌制的五花肉,杜平安的刀工相当不错,薄薄的五花肉片的均匀整齐,这让一旁的汤姆主厨从一开始的好奇到现在的兴致勃勃。然而刚片了七八片,杜平安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抬起头直视汤姆蔚蓝色的眼睛询问道,“那个该死的虚伪的恶心的伪上帝教徒吃猪肉吗?” 汤姆没有想到眼前的亚洲人居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而且口气与先前的自己如出一则,于是“高颅鸡”不高傲了,笑着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道,“除了不吃人肉,我们虚伪的安腊德神父连狗肉都吃!”显然汤姆主厨很不喜欢这个叫安腊德的神父。 “你想做什么?”见杜平安手中飞快的片着肉,自认为已经混得脸熟的汤姆主厨主动问起了杜平安。杜平安不答,将咸肉焯过一遍水之后,往锅里倒进少许的植物油,将火开到最大,火苗舔着锅底肆意燃烧起来,喷射的火龙让站在杜平安身后的汤姆主厨也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炙热。 将植物油煮热,片的均匀整齐的五花肉飞进热油锅中。“嗞——”的一声响后,火苗窜进了锅中与植物油发生了燃烧。汤姆主厨“噢——”的一声惊叫,一双幽蓝色眼睛惊讶又兴奋的望着杜平安将五花肉高高抛起,重新落进锅中的刹那火苗熄灭,周围飘散出一股淡淡的肉香味。 “我做的这道菜叫回锅肉,是一道中国最普通的家常菜,然而它的作法在中国不下千余种,只要火候掌握的对,牛肉也能炮制回锅肉。”杜平安将爆砭过的五花肉倒出事先准备好的盘中,开始着手爆炒甜椒洋葱丝,菜食有限,杜平安只能将就。 汤姆好奇的用叉子叉了一块油汪汪却不失水分的五花肉,入口爽利,肥而不腻,既保留了精肉的劲道与原滋原味的香气,又保留了肥肉的柔滑特质,汤姆一双幽蓝色的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火苗,就像一个武功痴迷着一朝得见旷世武学般兴奋的难以自持。 只片刻的功夫,一盘回锅肉便已烹制完毕,青的菜碧青嫩绿,仿佛刚刚从田里采摘,香气浓郁,热气腾腾,在这大冷天一瞧着就让人食欲大开。汤姆招来服务生将烹制完成的菜肴端给客人,自己则留下来继续观摩。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汤姆兴奋的摩拳擦掌,像一个刚进行的学徒工般迫不及待的问道。在汤姆的印象之中,中国菜的确博大精深,美轮美奂,甚至有些可以跟卢浮宫的艺术品相媲美。然而这些食物不适合快节奏的大众人群,谁也不会为了一个菜,等上一天一夜。然而今天他所见到的打破汤姆一贯的认知,原来中国菜也可以做到快、捷、便! “笋片煎饺!”杜平安回答道。曾经有人说,看着杜平安擀饺子皮便有了胃口。的确杜平安前半生就指着这一向绝技生存,又岂会出洋相。一个个又圆又薄又均匀的饺子皮在杜平安的手中快速成型。 汤姆瞧得眼睛都圆了,小心翼翼捏起一张,摊在掌心,汤姆张大嘴巴,一脸的不可思议。在没有圆规,没有游标卡尺的情况下,仅凭一双手,一双眼睛,能将一团不规则的面糊变成如此精确的“面饼”,汤姆为自己先前不了解中国饮食文化表示深深的歉意。 只需要十分钟,在没有打下手的情况下,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的笋尖煎饺新鲜出炉了。咬上一口,皮薄香脆,笋尖清脆有劲道,咀嚼之后更是满嘴余香,令人吃了一个还想吃。汤姆的手伸向碟中,见排成花卉状的煎饺,拿了一个岂不是成了残花败柳,汤姆克制了舌尖下的冲头,一双星星眼望向杜平安。 接下来的十分钟,杜平安又做了两道菜,西化了的烧饼,和一碗再寻常不过的番茄鸡蛋汤。待杜平安将手洗刷干净,厨房外的白人卫兵与倭人已经在等着了。汤姆激动的拉着杜平安的手走进自己的休息室。 将房间的门关上,从橱柜之中取出一只盒子,“光吃几片肉片与煎饺可填不饱肚子!”说着汤姆将手中的盒子递进杜平安的手里。强大的心理素质让杜平安强制按下脸上的羞臊,接过盒子打开,却原来是一个个涂着黄油与肉松的面包。 “想学中国菜,我可以教你!”杜平安不客气的吃了起来,不仅吃了,还当着汤姆的面将剩余的面包全都塞进了怀中。见杜平安如此爽快,没有他所见到的中国人那般迂腐怯懦,汤姆畅快大笑,“好!,我汤姆。斯密斯交你这个朋友了!” “杜平安!”杜平安来不及将嘴巴里的食物吞下,指着自己的胸口介绍自己的名字,汤姆笑着捶了一记杜平安的胸口,杜平安故意捧着胸口大声咳嗽了起来。两个只相见半个小时、不同人种、不同国度的人却成为了一生的朋友。这就像杜平安曾经说的,人一生的际遇,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捉摸。 外间传来白人卫兵的叫喊声,汤姆主厨虽是这一舰的厨师长,可也只是厨师长,除了这厨房一亩三寸地儿,他管不了那么许多。而杜平安也是知情识趣的人,绝对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在临出门时杜平安拿起汤姆放在桌上的一把雕花刀。 “喂!你这是要做什么?!”汤姆抢上前已是不及,杜平安的手掌心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鲜红色的血汩汩往外流着。汤姆急忙从自己的药箱中取出止血药与消炎药,在汤姆熟练的包扎下,血很快止住了。 杜平安笑着说道,“看来你当厨子没少受伤。”汤姆仰天翻了个白眼道,“你还笑得出来,划伤手是不想给安腊德神父做中国菜?”汤姆有的时候真的很不理解中国人的“气节”,虽然为别人服务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至少比缩在黑暗阴冷的船舱底部要舒服的多吧。 “如果我不想为安腊德神父做中国菜绝对可以将这次晚宴弄得平平无奇——”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之所以如此尽心,我当然还是希望能够继续——”杜平安的话还没说完,心急的汤姆追问道,“那你还弄伤自己的手?!” 杜平安将汤姆手中的两只暗黑色药瓶拿了过来,揣进怀中,才解释道,“我有个朋友受伤了,急需要消炎药与退烧药。” 汤姆望着杜平安,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点点亮芒,“你等着!”说着汤姆从另一个人的床铺底下抽出一只药箱,一通强盗似的的翻找后,将一瓶退烧药塞进杜平安的手里,随后像一位相交十几年的老友一般重重捶了杜平安的胸口道,“放心我会让你一直留在中央厨房,直到到达美利坚!” “谢谢!”虽然朋友之间不用“谢谢”,在身处逆境的当下,杜平安能回报的只有这句“谢谢”了。汤姆鄙夷的憋了憋嘴,逼视道“矫情!” 杜平安笑着走出了中央厨房,在他的身后汤姆开始吆喝着手底下的厨师们加紧准备晚上的晚宴,特别将笋尖煎饺这道新鲜的菜式加入晚宴的菜谱之中。来时,倭人无时无刻不想给杜平安下绊子,然而回去时,倭人除了嘴角的阴冷与嘲讽之外,却是不敢再下黑手了。 临近那扇门时,杜平安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来时那双野兽般冰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杜平安心痛,尽管他知道隔着铁板之后的那个人不会是辛子昭。然而杜平的却无法让自己不去想,于是即将靠近那扇门时,杜平安放缓了脚步。 门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然而从里面传出来嘤嘤娇弱的喘息声让押解杜平安的两个兵士淫笑出声。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吗?杜平安拧着眉头如此质问自己。拥有像之前辛子昭眼神的人绝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前面白人兵士走向船舱底部。 “我没事!”杜平安一下船舱,便紧紧握住辛子昭一双冰冷的手,他不想看到辛子昭那双清亮的目光染上再多的风霜与冷漠。然而见杜平安左手掌心缠绕着绷带,辛子昭微微蹙起了眉峰,掰开杜平安的掌心见到渗出白色医用纱布的血液,依然鲜红。 “我真的没事!”杜平安想证明自己没事,然而五指张开又聚拢,平常再寻常不过动作,如今做来却有些勉强。皮肤浅表组织撕裂的疼痛还是让杜平安无法自制的紧下了眉梢。望着辛子昭冷厉的目光,杜平安像个做错事的淘气孩子傻傻的乐了。 “阿福怎么样了?”杜平安拽起辛子昭的手来到卢福跟前。梁子玉摇了摇头,眉宇之间一片沉凝,“很不好,伤口发炎,引起高烧不退。” “用这个试一试,西药!”杜平安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三只暗黑色的小瓶子,以宽大袖袍最为掩护,将西药递进梁子玉的手中。有了西药快捷显着的药效,紧张多时的杜平安一行终于长长的嘘了口气。 74. “闭上眼睛,张开嘴巴。”杜平安神秘兮兮的凑近辛子昭耳朵旁低声说道。辛子昭望向杜平安是一脸的困惑,然而将杜平安表情期待,辛子昭第一次不忍拒绝他。然而对着他张开嘴巴,辛子昭心底有片刻的迟疑,想到自己是一个男人!辛子昭眼睛一闭,张开了嘴巴,从杜平安的视线望去,辛子昭朱唇轻启,能清晰的瞧见上下洁白贝齿,湿润的灵舌微微翘起,带着些许不安的颤动,绯红色渐渐爬上辛子昭的耳朵根,并向着脸颊慢慢晕染开来。 想到那扇门后的娇喘,杜平安心猛的一颤,赶紧聚敛心神,抛却一切杂念,杜平安将五花肉片卷着煎饺塞进了辛子昭的嘴巴。辛子昭猛的睁开眼睛,闭上嘴巴,细细咀嚼,望着杜平安一脸期待的表情,辛子昭的心暖了,温温柔柔的笑了,笑意爬上柳叶细眉的那一刻,杜平安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将肉片与煎饺塞进黄油小面包,杜平安将食物分给了厉云森与梁子玉,并细心的留下了三个“夹心面包”给病号卢福,现在杜平安的怀中还有两颗,杜平安的目光扫向了对面。长袍少年一脸悲愤,然而手底下动作却异常轻柔,脱下自己身上的夹袄盖在伤病少年的身上。 “他们抛弃了他。”辛子昭淡淡的说道,抛弃与被抛弃辛子昭见得多了,心早就麻木了。半年前黄月容问辛子昭这个世界上谁能以性命相托,当时的辛子昭冷漠着一张脸,连表情都欠奉。然而现在,如果还有人问同样的问题,辛子昭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转向了杜平安,见杜平安回望了过来,辛子昭继续说道,“没有了另外四个少年的支援,他和那个伤号挨不过十天。” “子玉,你能去看看那个少年人吗?”杜平安望向梁子玉,梁子玉抬了抬眉梢,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站起身朝着对面的长袍少年走去。梁子玉径直走到跟前,二话不说便将那受伤少年头上缠绕的纱布解开。 长袍少年没有阻止,而是用那双清亮坚定的目光望向杜平安,见杜平安善意的点了点,少年人突然咧开嘴巴笑了,露出嘴巴里一对小钢牙,样子十分的逗趣,跟之前沉稳叛逆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先生——”长袍少年走到杜平安跟前,九十度深鞠躬,居然执的是书塾里弟子的礼仪。杜平安赶紧将长袍少年扶起,谦虚道,“我可做不了你的先生。” 谁知杜平安话音刚落,长袍少年目光坚定,朗朗念诵了起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长袍少年的声音在这沉寂如死灰的船舱底部久久回响,然而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共鸣。长袍少年率性的双腿盘坐,坐到了杜平安的右手边,刚好从他的视线,辛子昭被杜平安的身影挡住了。这是一个懂礼,并且相当有分寸的少年人,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将不可小觑。 “能做出这样诗句的人,能为天下之师!”长袍少年的眼中闪现点点光辉,声音虽不响亮,却是铿锵有力。被人直接捧到了天上,杜平安赶紧摆手解释道,“这‘少年中国说’可不是我写的,是梁启超先生所做。” “年前梁启超先生与我大哥通过信件,信中并未提及此新诗,先生何必假借梁先生之名。”长袍少年言之凿凿,倒是杜平安小觑了眼前的少年人,能与梁启超通信来往的想必都是一些思想进步人士。难道这少年人也是百年之后的历史名人,杜平安仔细打量少年人的轮廓,有着少年人的清秀,眉宇之间正气凛然,想必家教必定严苛。然而任凭杜平安想破脑壳,也没能回忆起丝毫的印象。 “学生杨铎,不知先生尊讳?”虽盘坐在地,长袍少年上身危坐,此时双手抱拳,一双清亮的目光认真的望着杜平安。杜平安赶忙将少年扶起,搞不好这小家伙真是百年之后的名人,杜平安可不敢仗着早出生几年妄自称大,只是“杨铎”?杜平安沉吟了片刻,却是毫无印象。 “杜平安。”杜平安认真回答道,杜平安认真的表情让少年人更加笃信,杜平安必定是位大贤,只有大贤大修养的人才不会以貌取人。杜平安见少年两眼星星,恐他再说出恭维的话,杜平安连忙问道,“不知道你那位与梁启超先生通信的大哥是?” “家兄单名一个度字!”杨铎言辞之间满脸的崇拜与自豪。杜平安心中来回默念,“杨度,杨度,很耳熟!不是很耳熟,是相当耳熟!”杜平安拧着眉毛,想从记忆深处抓住这个曾经相当熟悉的名字。 灵光一闪,杜平安终于记起历史上有位“杨度”赫赫有名,前半生拥立袁世凯称帝,后半生加入中国共产党!如此离奇的一位传奇政治家,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人尔!于是杜平安惊叫道,“莫不是虎公杨度?!” “虎公?”杨铎歪着脖子一脸的困惑。这个时候杜平安才恍然杨度此时不过二十出头,“虎公”别号的出现为时尚早,于是话锋一转道,“是湖南湘潭的杨度吧!” 杜平安眼神笃定,这不仅让杨铎更加坚定心中所想,就连厉云森与辛子昭这时候望着杜平安的眼神也变了,特别是厉云森,处在中国最繁华信息最爆炸的大上海都不知道杨度是那只,他一个乡下衙役又怎么会知道,难道哪家小报上曾经出现过这个人?!暨阳县城有报馆吗?烟馆,狎妓的娼馆倒是见到有几家。 “先生,也认识家兄!”杨铎激动了,像是遇到亲人般少年红了眼眶,先前再怎么老成也无法掩盖这个少年年仅十五六岁,如果生在和平年代,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当“不识愁滋味”的花样韶华,然而在这乱世,他们必须肩负这个国家的命运。所以说,面对这样一个少年人,杜平安没有轻视,也不敢轻视! “令兄与梁启超先生在长沙举办的实务学堂意义重大。”杜平安点了点头,一脸的赞许,却不想在杜平安“圣贤”的面孔下是一颗忐忑的心:这个时候那个“短命”的学堂到底办了没办呀? “先生所言甚是!可惜——”少年黯然的垂下了头,戊戌变法的失败注定了新式学堂无疾而终的命运。突然少年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灼热的盯着杜平安,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许久,即将渴死的人望见了一片绿洲,激动的问道,“先生以为是效法洋人君主立宪,还是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哪一个才能救万民于水火!” 不知道什么时候,杨铎跪在了杜平安的跟前,双手捏成了拳头支撑在地上,杜平安心头的震动如排山倒海、火山喷发,平静无波的心灵再一次掀起滔天巨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的激情澎湃了。然而“主义”,杜平安对此一知半解,只有当年读书时知道有个“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能拿来说吗?! 厉云森也好奇了,一个旧时的衙役懂得什么叫“革命”?!真要是“革命”了,那他岂不是革他自己的命!杜平安思量了许久才回答道,“不论哪个主义,为着大多数人谋幸福的主义才是好主义。等什么时候底层的人民当家作主了,那这个主义便是真正适合国情的好主义!”一切等到一百年后自有分晓。 “嗯!先生讲的正是兄长常说的,所以这一次我才跟着同学去美利坚留学,增长见识!”杨铎重重的点了点头,对这次美利坚之行充满希望,全然忘记了眼下的困境。杜平安将藏在袖口之中的两个“夹心”面包递进杨铎的手中。 “先生——”虽隔着衣服,然而杨铎还是闻到了那股透着面包香气的肉味。眼下食物堪比黄金,能将救命的食物让出,这怎么不让年少的杨铎感激的落泪,如此绝境,恐怕只有自己的亲哥哥才做得到吧! “吃吧!”有那么一刹那,杜平安真的以为坐在自己面前的便是自己的兄弟。和蔼带着几分酸楚的催促少年赶紧吃下,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然而杨铎的目光却扫向了对面时不时拿眼神偷偷瞟过来的同伴。 “随意选择放弃的人需要得到教训,你们将做的是大事,难道以后遇到一点点艰难险阻也放弃吗?!今天放弃你们两个,也许只会牺牲两个人的性命。可将来呢,将来的放弃也许会危急到千千万万人的性命。生为人,有的时候必须学会承担!”杜平安的话掷地有声,不仅激荡着年轻的杨铎,也同样激荡着身侧的辛子昭与厉云森。 “嗯!我懂得,先生!”杨铎将其中一个面包囫囵的塞进嘴巴里,将另外一个留给受伤中的葛长生。玩政治的人必须有一颗胸怀天下善良之心,但是同时也必须拥有一颗为了大我,从而放弃小我的狠心! 说话功夫这会儿,梁子玉将葛长生的伤口上好药、处理好,重新坐到了厉云森的身旁。杨铎见同伴呻吟出声有转醒的迹象,急忙站起身朝着杜平安九十度深鞠躬,告罪一声,忙着照顾伤员去了。 望着杨铎稳健的背影,杜平安暗暗有些担忧。一旁的辛子昭问道,“有什么不妥吗?”见辛子昭如此问,杜平安一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辛子昭开始留意上了杜平安的每一个表情变化。他甚至能从一个皱眉的动作里了解到他的内心想法,这也许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杨懿这一支,除了杨度、杨钧,还有杨铎这第三子吗?”杜平安困惑道。难道是历史上的杨铎并没能逃过这一劫?!杜平安暗暗沉下心神,他要保住杨铎,就当是他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吧!如果新中国的进程能够早一天实现,那么他杜平安愿意做那亚马逊河流上空挥动翅膀的蝴蝶! “你在想什么?”厉云森有些胆颤,每一次杜平安的重大决定都是将梁子玉和他推进万劫不复的火坑,想不跳都不行!就像这一次,所以厉云森不得不问清楚。望着厉云森担忧又谨小慎微的可怜表情,杜平安突然笑了,“想做一次挥动翅膀的蝴蝶。” “啊?!”厉云森彻底傻眼了,这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和词语他都认识,可结合在一起,厉云森彻底傻眼了。厉云森不耻下问的扭头望向梁子玉,“你明白他的意思吗?”梁子玉正专心致志擦着他那双惨白枯瘦的手掌,见厉云森询问,梁子玉头也没抬,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也许夜已经很深了,头顶上音乐的嘈杂声渐渐止息。昏暗压抑的船舱底部一片沉寂,杜平安与辛子昭依靠在船舱铁壁上,两个人挨得很紧,以此相互汲取温暖。模模糊糊中杜平安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吱吱——,咚!”的闷响。 铁板打开了,梯子被放了进来,从上面依次走下来四位“少女”?——,杜平安有片刻的迟疑,因为他无法辨别这四位到底是少女亦或者是少年。四个俱是黑色长袍罩身,只留着一张脸露在外面,清一色的面容清秀。对于旁人投过来好奇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让与嫌恶。 然而就在四个约莫是少女的孩子走进船舱底部时,杜平安明显感觉到身侧的僵硬与阴冷,扭过头望向身侧的辛子昭,只这一眼,杜平安心颤不已。辛子昭面色惨白,一双清亮的目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像困兽濒临死亡威胁时的孤绝与残酷。 “子昭!”杜平安低喝。对于杜平安的呼唤,周遭的人群不约而同朝这边瞧了过来,与其不相干的只是冷漠的扫了一眼。辛子昭缓缓将冷凝而犀利的目光转向杜平安,仿佛涣散的瞳孔终于找到了焦距,从戒惧与敌意慢慢变得迟疑困惑,再到现在的迷惘与痛苦……,仅仅三秒钟,杜平安仿佛看到一只生性高傲的雏虎深陷泥潭的痛苦挣扎。 “没事的,相信我,没事的——”杜平安放轻放柔声音,张开双臂试探的一点点向辛子昭靠近。面对杜平安的一点点接近,辛子昭抗拒着却也渴望着,内心的矛盾令他那张姣好的面容痛苦的扭曲着。 杜平安感觉自己好似面对着一个曾经受过重创,对人类充满着不信任的野兽。他不想把辛子昭比作冷血无情的野兽,然而辛子昭的种种表现让他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有这样的感觉。 “没事的,你要相信我——”杜平安温柔的声音能滴出水来,仿佛大声一点点,都有可能惊吓到他。在指间触碰到辛子昭柔软冰凉的发丝时,杜平安激动得眼眶发了红,将眼前这个堕入魔窟之中无法自拔的人搂进怀中,紧紧的,直到对方修长的骨骼隔得自己胸口生疼。疼也是快乐的,因为这才是有血有肉。 杜平安不知道这样相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觉怀中的辛子昭已经渐渐沉入梦境。这个梦必定不是恬美的,时不时抽动四肢,眉头冷峻的紧锁着,一双手紧紧抓住杜平安身侧的衣服,尽管隔着厚厚的长袍,杜平安依然感觉到他指尖的力量。 “他怎么样了?”厉云森低声说道,眉宇之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担忧。梁子玉冷凝的注视着深陷梦魇中的辛子昭,一双阴暗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疑惑,“他有心魔?”从仵作到外科医生再到心理医生,梁子玉的事业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 “也许吧……”杜平安幽幽长叹,抬起头望向身侧,蜷缩在角落里的那四位“少女”。然而在抬头的刹那,杜平安撞见了一双眼睛,一双仿佛困兽一般冰冷戒惧的眼睛。杜平安心头一颤,待定睛细看,那双眼睛已然阖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瞬间只是杜平安的幻想。 “原来之前并不是我眼花——”杜平安喃喃自语,一双眼睛微微眯起,脑海中反复的回忆着临去中央厨房那一瞬间的细节,虽只有短暂的一两秒,杜平安还是一眼读出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信息:惊恐厌恶以及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痛恨! 杜平安伸手摸向里层内衣,那里有一张威廉库克留下来的照片。当时的辛子昭正处在少年期,虽黑袍罩身,却无法掩饰他姿容绝色,姿态妖娆,气质冷凝。那时的他与眼前的这几个“少女”,何其的相象!难道他们正受着同样的遭遇?!杜平安沉下心神,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辛子昭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从现在开始! 杜平安的下巴轻轻搁在辛子昭的头顶,细细摩挲,柔软之中带着淡淡的冷香。十指相扣,是那样的契合,仿佛他们天生就该是一对。杜平安反手抬起,在辛子昭冰冷的手背上留下温柔的一吻,却感觉指尖的颤抖,一低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辛子昭已醒,那双眼睛再次回复清明,就这样一眨不眨的望着杜平安。 “再睡会儿吧,离天亮还很早。”杜平安将辛子昭搂紧怀中,下巴依然轻柔的搁在辛子昭的头顶。辛子昭清亮的目光暗了暗,声音撕裂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吗?”杜平安心头一震,这是第一次辛子昭在他面前提起他的过去。 然而这一震杜平安并没有表现出来,几乎没有思考,杜平安回答道,“这很重要吗?我的过去你也不知道。可你还是跟着我一头扎进了这个火坑,为的只是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许这就是爱情——” “爱情嘛——”辛子昭的嘴角牵扯出淡淡的苦涩,曾经有两个人在自己耳朵旁提到这两个字,第一个人让他恶心令他生不如死,第二个人让他觉得这两个字天生充满戏谑,然而从杜平安这里听到这两个字,辛子昭只有酸楚,充斥腹腔与心脏的酸楚。 “给你一张过去的CD,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再也唱不出那样的歌曲,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还爱着你。”杜平安的声音很低很柔,像娟娟潺潺流淌的小溪水,沧桑之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淡淡却绵长的甜蜜。 辛子昭空白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他老了,老得连走路都踉跄了,然而当他回过头时,在他身后依然站着他,只是他也老了,老得头发都白了。两人站在夕阳西下的尽头,就这样默默的瞧着,静静的等着。平静、祥和、安逸,仿佛那样死去,便是人生最大的恩赐。 杜平安的歌声还在继续,“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摸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杜平安的歌有种魔力,辛子昭不由自主的跟着低低哼唱。 然而辛子昭的歌声却仿佛上帝手中的音符,安逸、恬美,带着淡淡的沧桑,让人不由自主的留下幸福的眼泪。 厉云森紧紧握住梁子玉的手,泪水在眼眶里转悠。这一晚轻柔的歌声在船舱底部静静的流淌,有多少早就冷漠的心静静悄悄的碎了,想到家中妻儿,泪水沾湿衣襟。 75. 铁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由暗转明,“吱——,咚!”铁板被打开了,从洞口射进一束强烈到刺眼的光束,想来外间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还是那个倭人,还是那个白人卫兵,一个腰间别着弯刀,一个肩上扛着长枪,将两只竹编筐放进洞口,他们十分期待接下来的残酷戏码:野兽夺食! 在两只竹编筐接近地面时,杜平安明显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压抑与冷凝。辛子昭暗暗沉下肩膀,这是野兽发起进攻时最为显着的动作。杜平安眼明手快一把按住身侧的辛子昭,低声道,“我们暂时不需要这样得来的食物!”话虽如此,杜平安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再出去的机会,然而他知道路还很漫长,他们必须拥有充沛的体力! 辛子昭又重新坐了回来,然而今天的夺食大战似乎比往常要迟缓许多。头顶上的倭人不耐烦的用弯刀刀鞘使劲敲着船舱铁壁,发出急促恼人的“咚咚咚咚”声响。此时有人动了,一个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人冲了过去,就在他五指漆黑一双手扒拉了不下七八个发霉的窝头时,一位浑身破烂,身材高大的男人上前一把摁住了枯瘦男人的双手。 枯瘦男人吓得腿脚哆嗦,本已苍白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连嘴唇也哆嗦了起来。高大男人须发张扬,遮住了整张脸让人无法瞧见他的容貌。杜平安本以为这枯瘦男人恐怕难以抵挡高大男人的一记老拳,然而杜平安想错了,高大男人并没有打他,而是一点点将其手中的窝头拨开,最后只剩下一只才放开那双铁栅一般粗壮的手掌。 “滚!”低沉嘶哑的一声怒吼,枯瘦男人抱着窝头逃命似的掖进了船角,随后迫不及待的将窝头囫囵塞进嘴巴,这其间几度被干硬的窝头哽住。高大男人从竹编筐中拿出两只窝头,动作却一阵迟疑,仿佛在做着艰难的抉择。最后他放弃了其中一只窝头,只拿起一只窝头,俯身就着瓦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才折身走到自己的位置,盘腿坐了下去。 高大男人的举动不仅让头顶上的倭人诧异,就连船舱底部的人也有片刻的疑虑。最后食物的诱惑打消一切的恐惧与迟疑,陆续有人站了起来,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只拿一只窝头,俯身喝水。 没有看到预料之中的好戏,倭人细小的眼睛之中闪过一丝凶残,望向坐在远处的高大男人,留着小胡子的嘴角牵扯出残酷的笑意。杜平安眉头一皱,棒打出头鸟,头顶上的这些人绝不希望在他们这群人之中出现一位领导者。因为中国人一旦团结起来,便拥有了撼动世界的力量! 厉云森起身拿个五个窝头,望了望泥瓦缸不多却污浊的水,最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走到杜平安一行的跟前递出发霉变味的窝头,无奈道,“将就着吃吧。”说完,自己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那表情扭曲的仿佛在吞咽干燥的砒霜。 “没有食物,人能活七天,没有水,恐怕只能活三天。”辛子昭说完站起身走到泥瓦缸跟前,毫无顾忌的俯身喝水。杜平安拍了拍厉云森的肩膀,无奈的摇了摇头,也跟上前去。接着是梁子玉,就连大病初愈的卢福也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 在这狭窄又暗无天日的地方,似乎除了耐着性子聆听海浪拍击船舷的声音,便只剩下睡觉了。杜平安挨着辛子昭睡得天昏地暗,脑袋发涨,好容易等到天顶洞口投射进来的光线由亮转暗,“吱——咚!”铁板被打开了,从洞口顶部放下梯子。 “咚咚咚咚!”倭人用弯刀的刀鞘使劲敲击船舱表面的铁壁发出沉闷的轰响,“秋水痕!你们四个出来!”倭人颐指气使的声音在船舱底部久久回荡。一开始沉闷的船舱底部乘客并没有丝毫的回应,过了大约有十几秒,倭人再一次敲击船舱铁壁时,偎缩在角落里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四位“少女”站起了身,她们脸色苍白,纤弱的身躯止不住微微发着颤,仿佛此一去便是黄泉地下路,再难生还。 杜平安担心身侧辛子昭再发病,紧张的望过去,见辛子昭一双幽暗的目光里闪现湛然的冰寒,可这样的冰冷来的太快,快得杜平安差一点点没有捕捉到。 “我没事,都会过去的。”面对杜平安担忧的目光,辛子昭微微的笑了,杜平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地,只是辛子昭口中平淡无奇的“都会过去”让杜平安心头没预兆的升起一丝寒意。 “嗯。”杜平安放心的点了点头,宽大袖袍下,杜平安的一只手正与辛子昭十指相扣。辛子昭冰冷的掌心昭示着此时此刻内心的坚冰。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很幸福也很复杂,就像这一刻的杜平安暗暗发誓,他要替他拔掉心中那颗早已腐烂的刺! 四位“少女”艰难的一步步爬上梯子,明知前途无异于虎穴狼窝,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遇中,她们没有说“不”的权利。走在最后的那一位“少女”突然扭过头朝杜平安看了一眼,匆匆一眼饱含太多复杂情愫,杜平安瞧不明白。然而杜平安知道,她便是虚掩的门后面那双幽暗目光的主人,也许还是那个发出娇喘缠绵声音的主人,尽管她们之间似乎不该是同一个人,但是杜平安的直觉一向很准很准。 厉云森又饿了,距离四位“少女”离开大约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对于一个成年男性而言,一天只吃一个窝头外加两口水是绝对不够的。此时厉云森尴尬的捂着咕噜噜抗议的肚子,一脸羞愧的望着身侧面无表情的梁子玉。大病初愈的卢福显得尤为虚弱,虽然鼓足劲强撑着,然而那张失去血色皲裂的嘴唇却暴露了他此刻的饥饿与干渴。 过了那段盲目的自信与乐观期,杜平安心中突然没底了,就在杜平安默默闭目等待时,头顶上的洞口再次被打开,杜平安心头一跳,一丝雀跃跃上心头。“咚咚咚咚!昨天进厨房的那只支那猪出来!” 杜平安应声站了起来,尽管他看到厉云森与卢福脸上的气愤,然而杜平安不仅没有生气,心中依然雀跃,至少这说明在这艘船上他杜平安还是被需要的,只有被需要,他们才能平安到达目的地与家人团聚。 “我会没事的。”杜平安笑得很自信,从容走上梯子,这一句是对关心他的朋友说的,也是对他关心的爱人保证的。杨铎担忧的望着杜平安淡定的背影,一双清透的眼睛里充满着坚毅,心中大声朗诵着那首激励人心的少年中国说。 刚走出洞口,甲板上璀璨的灯火刺得杜平安有些睁不开眼睛,便听得身侧小角门内传来叽里咕噜男人带着几分醉意的调笑,和女人莺莺燕燕的娇媚声。就在杜平安微微闭眼,手搭阳棚以遮挡灯光蜇眼时,只觉得右脚器盖后面传来一阵剧痛,人也不由自主的向前扑倒。 多亏的杜平安眼明手快,抢在跌倒前扶住把手才勉强支撑起身体,望着身后笑得一脸得逞的倭人,杜平安暗暗低下头去,一双肩膀无力的耷拉了下来。杜平安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自己去厨房!你的!懂吗?!”倭人恶狠狠的说完带着一脸的意犹未尽,走进二层仓库旁的小角门,那里是船上卫兵的休息室。杜平安低垂着脑袋,垂手而立,待倭人猴急的身影猫进了休息室,杜平安才缓缓站起身。 像刚才的那番羞辱根本没有发生一般,朝着船舷前部的中央厨房走去。在临近那扇门时,杜平安故意放缓了脚步。门越来越近了,没有娇喘,除了身后喧闹的歌舞升平,这里显得尤为的安静。 突然!杜平安一双眼睛紧紧锁定的门打开了,一只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掌快如闪电般从里间探了出来,在杜平安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时将他整个人拉了进去。 是他!原来不是“少女”,而是长相极其清秀的少年!杜平安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相片中那张绝世的却稚嫩的容颜。与眼前黑袍罩身的少年人相比,那双充满警惕与冰冷的目光是何其的相似。 杜平安并不着急着询问,粗略的扫了一眼房中布置。空间虽小,却格外奢华,显然是为船上贵宾准备的卧室。有些困惑明明有四个少年,怎么就剩下他一个。虽是满腹的疑惑,杜平安还是维系着满脸无害的微笑,缓缓走近茶几旁的沙发,随后舒舒服服坐了下来,俨然是把这间卧室当成自己的休息室。 “你将我请进来,总不会是想欣赏本人的俊逸不凡吧。”杜平安开玩笑道,其实他只想缓和一下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杜平安搜便枯肠也没想起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长相颇有几分姿色的少年,那眉眼之间的狠辣与孤骜倒是有几分像辛子昭。 杜平安望着少年出剑鞘般锋利的眉眼,不觉有些出神,十年前的辛子昭是不是也有这么一双得理不饶人的眼神呢。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杜平安惊吓到了,站在杜平安眼前的少年伸出纤白的手掌一个个抽下胸前的扣带。 当黑色长袍从少年人身上滑落时,杜平安心头的惊吓变成了骇然!这是一幅美得无可挑剔的少年人的骨架,肤白似雪,滑腻如脂,骨骼秀丽,腰肢不足盈盈一握,这种介乎男人与女人的身体让杜平安很容易联想到天使。 然而天使却不再纯洁无暇,少年人身上遍布的牙口与撕咬的痕迹深深破坏了这一美景,这是被凌虐留下的印记,杜平安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男人精液的腥臭。再往下杜平安证实自己的想法,那双白皙玲珑的双腿根部沾满白色粘稠,任在滴答的液体。 这些都不足以让手上沾满人血的杜平安骇然,令他脸颊瞬间失去血色的是少年人光秃秃,洁白能反射出光芒的双腿!在那里杜平安什么也没有看到,再往上,杜平安敢拿他上辈子和这辈子活的所有时间打赌,那绝对是男人的胸脯! 阉人!这两个字一经在杜平安的脑海中浮现,便掀起滔天巨浪将他整个人卷入冰寒的深海底部,他再一次感觉到了窒息与死亡。什么时候杜平安浑身发软像大病一场跌坐到了沙发上,杜平安已经没有了记忆。此时充斥胸口的便是滚滚的岩浆,是怒是恨是怜是爱,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清楚。 “吓到你了,我这幅丑陋的样子!”少年人突然笑了,嘴角绽放的梨涡让杜平安回过神来,美则美矣,可惜全然没有了味道。除了嘲讽与羞耻杜平安连一开始的那一丝惊艳也抛诸脑后。少年人款款走了过来,紧挨在杜平安身旁坐下,杜平安闻到了那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冷香,带着薄荷的清淡。 他怎么可以有他的味道!杜平安豁然抬起头,猛然间两个陌生人四目相对。在杜平安幽暗冰冷残酷的眼眸深处,少年看到了一股无情的杀意,望着杜平安青筋爆裂的拳头,少年相信他想掐死他!也好,被人杀死也算不破了娘亲临终前的遗愿了。 杜平安直视那双何其相似的眼睛,其中的复杂一如他当年的难懂。杜平安克制想掐死眼前少年人的冲动,然而这时候他看到少年人眼底滋长的死志。如同解脱的笑意,他曾经在辛子昭的身上望见过一次。那一次杜平安发誓要将他带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那样笑,是不是想到了“死”?!因为他知道一旦秘密大白天下,什么样的誓言都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杜平安想到这里,心头嗖然一痛!紧捏的拳头缓缓松开了,杜平安抬起头,声音带着几分撕裂几分艰涩,“能说说你吗?” 杜平安的要求让少年愣了足足有一分钟,随即嫣然一笑,端的是妩媚多情,这前后两种气质个性鲜明,判若两人!至少杜平安知道,终极一生,他都甭想在辛子昭的脸上看到这样如百花齐放的妩媚。 “好!”少年答得干脆,冷硬眉峰微拧,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语气决绝,不容杜平安拒绝。杜平安挑了挑眉,做交易还能像少年这般霸道的,杜平安生平仅见。于是颇有些兴趣问道,“什么忙?” “别紧张,小忙而已!”少年人身体前倾,柔弱无骨的腰肢充满别样的风情,然而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杜平安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情感。少年人薄唇牵扯,咧出一个极其残酷的微笑,“帮我从厨房间顺出一把匕首,这对于你来讲应该轻而易举才是。” “你要匕首做什么?”杜平安脱口而出。少年人脸上的笑意刹那间全消,取而代之是如野兽般的冰冷,冷漠的望着杜平安,一个字一个字如同尖刀般冷硬,“不该知道别问!”杜平安惊讶少年人表情转换得如此迅捷,然而不用脑袋去想杜平安也能将眼下少年人的处境猜出个七七八八。 “你想在船上杀人?”杜平安的话仿佛鹅毛落在湖面上,轻飘飘的不泛起任何涟漪,然而在少年人眼中刹那闪现的杀意还是全都落进了杜平安的眼中,看来他猜对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这艘船大约还要在海上航行一个多月的时间。在这里杀人,绝无活下去的可能。而且你要杀的人似乎很惜命——”杜平安的目光紧紧盯着少年人的眼睛,从对方漆黑的眼眸深处杜平安能一眼望尽少年人此时内心片刻的挣扎、迟疑,和最后决绝。 “那又怎样,总会有机会!”少年人冷冷道,整个人不复刚才的暧昧。也许为了生存让他学会“以身伺虎”,然而屈辱总会将有理智的人逼向绝处。杜平安垂下头,貌似在考虑少年人的提议,其实他的心早就回到了几个月前的江宁府的大门口,在那里他与辛子昭第一次相遇。之后发生的就像剪辑下来的黑白影像,在杜平安的脑海中缓缓流过。 76. 杜平安从怀中将那张打算一辈子不拿出来的照片掏了出来,用手遮去照片上头的“背影”,指着照片正中央肥胖的男人问道,“你要杀的,可是他?”此时此刻杜平安的心没来由的一阵矛盾,他希望是,那么他便终于接近了辛子昭的过去,那段黑暗的历史距离他只隔着一张黑色的沙曼。然而他又不希望是他,他不希望在辛子昭的身上留有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是他!”少年人的话斩钉截铁,杜平安紧绷的心刹那间碎成一地的尖锐瓷片,划得杜平安心口血淋淋的疼痛起来。就在杜平安陷入复杂情愫的当口,只觉得掌心一滑,再抬头手中的照片已然到了少年人的手中。 “还给我!”杜平安暴怒了,粗鲁的从少年手中将照片夺回,紧紧捏得颤抖的拳头朝着少年人的脑门挥去。少年人双目微闭,表情坦然,只是嘴角无尽的嘲讽让杜平安本就刺痛的心灵承受了更加难以言喻的苦涩。 挥动的拳头在即将靠近少年人太阳穴的一刹那停住了,停住的拳头剧烈颤抖着,杜平安用他所有的意志力控制着心头奔腾的怒意。少年人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平静却透露着无尽悲凉道,“我一开始就觉得你身旁的那个女人很眼熟,原来他跟我一样都是阉人——,哈哈哈哈~~~~”少年人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这便是天底下最最可笑、最最滑稽的事情。 “你如此的震怒,是因为你不甘心,还是感觉自己被骗了,亦或者是你感觉到了羞辱!他带给你的羞辱!哈哈哈哈~~~~,一个阉人,男人做不成了,想做女人吗?哈哈哈~~~”房间是封闭的,少年人尖锐的笑声让杜平安心头翻腾的复杂情愫渐渐沉淀下来。 “我愿意做东方不败身旁的那个男人,真的喜欢便不会在乎谁屈居于谁之下!”杜平安记得那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他说的话至今铿锵有力,回响在耳畔久久不能平息。杜平安不由得想到上一世弥留之际的嘈杂。杜平安突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打醒了自己,也打断了少年人无休无止的笑声。 杜平安站起身从茶几上拿起火柴盒擦燃,将手中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照片点着。幽蓝色火苗将相片一点点化为灰烬,杜平安笑了,前所未有的轻松道,“你这孩子毛还没长茂盛懂个屁!男人也有那么一丝脆弱的时候!”说着杜平安面露悲怆,哼唱起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只唱的少年人绿了脸。 “你真的不在乎?!”少年人不敢置信的追问道。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上另外一个男人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喜欢一个阉人就绝对的让人不可思议了。 杜平安微笑着摇了摇头,迎上少年人疑惑的目光道,“所以说你还年轻,年轻人做事情往往只顾着当下的感受。而我,早过了那样的年纪。”两世人生加起来,杜平安已经年过半百,比起金贵老爹恐怕还要大上几岁。生死一瞬间如果有人要问杜平安最遗憾的什么,答案便是少了那么一位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他如此的熟悉?”少年人似乎尤不死心道。杜平安缓缓的坐到沙发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如果说一开始杜平安的淡定透着几分刻意的话,此时此刻的杜平安是真的放下了,他不在乎什么阉人不阉人的,他知道辛子昭愿意陪他去死,这个答案便已然太足够、太满足、太奢侈了。 “他的过去便是你的现在,而我要做的是结束他的过去,重新开始,至于你——”杜平安认真的盯着眼前的少年人说道,“好好活着。”说完在少年人惊异的目光下站起身,朝着门外走去,在临出门时杜平安突然停住脚步,“匕首我会给你,但最好不是现在。” “秋水痕,我的名字。”出了房门,杜平安隐隐听到从里间传来的声音。冰冷的海风带着海水的咸湿迎面扑来,杜平安紧了紧衣扣,迈着大步朝船舷前头的中央厨房走去。 “你怎么才来。”杜平安刚走到厨房门口,便被满脸焦急的汤姆主厨一把拽进了冷藏室。汤姆激动的说道,“你的菜安腊德神父很满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舰长阁下也相当欣赏,昨晚的宴会很成功!” “那很好啊。”杜平安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拿起旁边的白色工作服套在身上,一边扭着纽扣,一边问道,“今天晚上我需要要做什么?” 显然杜平安的干脆立马赢得汤姆主厨的好感,于是汤姆表情严肃道,“舰长宴请安腊德神父与船舰上的名流绅士,这些人见过世面,喜欢新奇,所以你这一次的任务不简单。安腊德神父点名希望看到不一样的中国菜。”汤姆主厨一双幽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关注着杜平安,他尚未从昨日的欣喜中回神,他希望眼前的人能带给他更多的异域美味。 “有新鲜的海鱼吗?”杜平安问道。汤姆主厨连忙点头道,“有!”说着从旁边推过来一只蓄满水的水桶,里面活蹦乱跳的养着几十条大大小小的海鱼,品种有些杂,可见是一网下去捞上来的新鲜货色。 杜平安提起水桶来到水槽前,一股脑将所有海鱼倒出来,随后挑挑拣拣起来,汤姆主厨站在一旁认认真真的看着,不打算询问,似乎也不打算帮忙,发誓要将这“偷师”恶行进行到底了。 大个头的海鱼直接做成蒸鱼,小个的海鱼,杜平安一锅油直接烩了,只用了五分钟,两道香气四溢,颜色迥异的海鱼便新鲜出炉,变魔术都没有这么迅捷的。汤姆主厨用手指沾了盘子旁边的汤水舔了舔,一双幽蓝色的眼睛星光闪闪,一回头却发现杜平安已经一头扎进了冷藏室里。 让这个蓝眼睛高鼻子的老外狠狠见识了一把中国人吃的艺术,天上飞的除了龙不能吃,地上跑的除了人不煮,其他蒸煎油闷,样样都是一道无与伦比的美食,前提是你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做的。就像现在,原本打算明天就放生的绿毛龟,此时已经被杜平安开膛破肚了,里面居然还有七八枚白惨惨的龟蛋。噢~~~,上帝啊!汤姆连忙在胸口比划着十字。 杜平安手脚不停歇的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整整十几道菜,累得杜平安颠菜抡勺子的两只手差点抽筋,只是一阵阵酸麻麻的胀痛。接过汤姆主厨递过来的水杯,杜平安“咕咚咕咚”连灌下三杯,口中的干燥感才稍稍缓解。 “有比较隐蔽的水壶吗?”杜平安望着手中清透的淡水,突然若有所思的问身旁的汤姆主厨。汤姆主厨一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有!你等着——”话音刚落,还未来得及转身走进自己的休息室,从外间走进来一位荷枪实弹的白人兵士,“将军阁下有请这位华人厨师!” 杜平安先是一愣,随后目光投向一旁的汤姆斯密斯,汤姆斯密斯朝杜平安点了点头,眉宇间虽有淡淡的担忧,但是想必他杜平安尚无性命之忧。于是杜平安整了整胸前雪白的工作服,跟着白人卫兵走向三层豪华舱。 这里夜夜歌舞升平,一派奢华之象。杜平安跟在白人卫兵身后,目不斜视,朝着里间的豪华包厢走去。包厢两侧警卫森严,六位荷枪实弹的白人兵士,尚未靠近,杜平安便感觉到周围的肃杀之气,可见坐在这间包厢里头的人身份尊贵。见白人兵士带着一位亚洲面孔走来,站在门口伺应的一身燕尾服服务生将门打开,一股浓郁的烟草味传了出来,刺得杜平安鼻腔直痒痒。 杜平安被推进包厢,飞快的扫了一眼,杜平安像大多留着长辫子的清朝人一样低下了头,只是背脊不太习惯卑微的弯曲。坐在杜平安正前方的是一位表情严肃,身材魁梧的中年白人,留着八字须,一身戎装,想必这人就是汤姆口中的舰长先生了。瞧着这一身逼人的气势,杜平安猜测想必是一位退役的将军。 这位将军身旁有两个人作陪,一个杜平安不认识,然而他身旁坐着的两位黑袍少年正是跟秋水痕一起的同伴。此时这两个面容姣好的少年正偎依在男子身侧,脸颊绯红,一脸的羞怯。 而另外一个却是杜平安认识的!他就是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慈祥的神父,现在他依然一身黑袍罩身,手中拿着圣经,望着杜平安笑得一脸的慈祥。在这双慈眉善目中,杜平安仿佛看到了万物平等的博爱与仁慈。 “这些是你做的?”这是一句纯正的官方话,出自一脸仁慈的神父口中。杜平安双手垂下,见神父垂问,颇有些紧张的搅动手掌,讷讷回答道,“是的。”头也低的更下了。虽然看不到在场三个人的表情,然而那股高高在上的气势还是让杜平安感到一阵憋屈。 “你叫什么?”神父对杜平安似乎很赏识。杜平安还未来得及张口敷衍,一旁左拥右抱的男人不耐烦了,“安腊德神父何必跟一个下等贱民啰嗦,能够伺候我们已经是他莫大的荣幸!” “主怜爱世人——”安腊德神父摊开圣经,刚要长篇累牍宣扬主的福音,一旁享受齐人之福的男人头疼的连连摆手道,“安腊德神父!咱们三个是什么关系?!在我们面前就不要成天主啊主的叫唤啦,谁不知道你安腊德干的就是这偷盗文物与这皮肉生意……”说着男人意犹未尽的将一只咸猪手探入身侧少年人的下身,于是那个少年绯红着脸,一边压抑着口中羞耻的呻吟声,一边却无法遏制的轻轻颤抖着软弱无骨的娇躯。 “布鲁尼公爵!”安腊德神父突然阴沉下脸来,一双蓝幽幽的小眼睛像毒蛇一般吞吐着蛇信子朝杜平安后脖颈处扫去。杜平安好似被蛰咬了一口,顿时感觉脚底板冰凉,心中暗骂那个没长脑子的布鲁尼公狗:刨人祖坟的腌臜事情,还有脸这么大声嚷嚷。 “放心吧,就算知道你我做的买卖,一个小小的贱民能掀出多大的浪来。”男人的手越发的肆无忌惮起来,站在杜平安的角度,只需要稍稍抬一下眉眼,便能看到两个少年下身的欲望。虽被去了根,然而人性最初始的欲望还是能够被撩拨的,特别是身后那完整的所在,正一张一合诱惑着男人的长驱直入。这是两具训练有素的身体,辛子昭也曾受过这样的训练吗?这样的疑问一经在杜平安的脑海中浮现,便被狠狠的掐断了。 “清朝人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安腊德恢复一贯的慈祥,此时此刻表情一脸的无奈,好似一位善教诲人的长者,面对顽皮的孩童一脸无奈的摇着有些秃顶的脑袋。显然安腊德虽不赞同男人的大意,却也相信眼前怯懦腐朽的清人根本掀不出大浪来,于是说话也少了些顾忌。 “别跟我讲清人那些饶舌又生涩的句子,听着就让人倒胃口!”布鲁尼公爵捏起身侧少年人尖细雪白的下颚,少年被迫张开樱桃小口,一张湿润灵舌微微颤抖着。布鲁尼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低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封堵住少年人的嘴巴。舌头与舌头的相撞纠缠,发出“嗞嗞”口水搅动的声响。被迫张大嘴巴的少年喉咙间发出“呜呜”的悲鸣声,鲜红色的血液混着口水从张大的嘴角滑落。 “这几个姿色也算上等,可惜啊——”坐在正中央的将军舰长突然有些怀念的感慨道,捏起高脚杯红酒轻轻摇曳,神情一阵迷离。安腊德原本慈祥的面容在听到将军舰长的一声感慨,一张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你有没有找到我美丽妖娆又冷酷无情的路西弗了吗?!”吻得“人我两忘”的布鲁尼突然抬起头,一双褐色眼睛灼热的盯着安腊德神父。安腊德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白色烈酒仰头灌下,颇有些丧气道“没有!” “线索追到上海北边的一个小山城便彻底断了,据打探的人回报的消息,他已经死了,死在一场不可能的感情上。”从安腊德的口中,对“感情”二字充满嘲讽,“而且我在一次宴会上见过那个女人,很漂亮,不过更冷血!”许是想到食人花黄月容在沪上的赫赫凶名,安腊德无奈的摇了摇头。 “难怪这次你这么快就选择回国。”将军舰长悠然的抿了口红酒,举止优雅,眼角的余光瞄向安腊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嘲讽。面对将军舰长不留情面的讽刺,安腊德不打算反驳,用清人的话来讲,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在得知江宁府那叫什么乔麦仁的被杀之后,安腊德便选择尽快离开。 “路西弗——”布鲁尼一双褐色眼睛迷离,充斥其间的是不加掩饰的情欲。低吼一声,粗暴的将身侧少年身上半遮半掩的黑色罩袍扯下,露出少年人玲珑白皙、微微颤抖的身躯。少年人绯红着脸颊,身躯凄婉动人,有着别样致命的诱惑。 “吼——”布鲁尼公爵再也安奈不住,扑上前去,将少年压在身下,长驱直入,任意蹂躏,少年发出痛苦的尖叫声。现场直播的激情大片看得杜平安瞠目结舌,就连一直自持身份的将军舰长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一旁的安腊德神父一张慈祥的面孔变得犹如圣母玛利亚般圣洁。 “你不错,下去吧!”有那么一瞬间杜平安没有回过神,直到背后冷冰冰的枪眼抵住后腰,杜平安才后知后觉,顶着一脸僵硬的表情走出房间。杜平安刚刚退出充斥“扑哧扑哧”水声与撞击声的房间,眼角的余光在房门关闭的那一刻看到将军舰长化身猛虎扑向可怜的羔羊。 “去把秋水痕叫来这里!”房间内传来安腊德不加掩饰带着粗壮喘气的声音说道。枪眼还抵住杜平安后背的白人卫士低吼道,“是的,大人!”房门缓缓的合上了,阻隔里间淫靡的一幕。 杜平安举起双手,侧身让到了船舷边上,表情怯懦自卑,讷讷道,“我去厨房,厨房——”杜平安指了指船舷前头的中央厨房,白人卫兵瞄了一眼杜平安胸口白色的工作服,随后转身端着长枪向贵宾休息区走去。 杜平安稳稳的落在白人兵士的身后,他看到白人兵士端着长枪破门而入,将秋水痕押了出来。依然是黑袍罩身,只留着一双冷漠的眼睛露在外头,冰冷却空洞,他更就像是一只被豢养的猛兽,去除了牙齿与爪子的猛兽与家宠又有何异。 在杜平安与秋水痕错身的这一刻,杜平安微微眯起了眼睛,眼角的余光却直直刺向秋水痕。他确信秋水痕看到了,从他眉眼处刹那间闪现的寒芒,杜平安知道他明白他的意思:他要他等待!因为从现在开始,杜平安决定帮他! “路西弗嘛——”杜平安喃喃,其实在杜平安心里更愿意将那个男人比作雪峰顶上的雪莲花,洁白孤傲。在杜平安的身后,秋水痕一步步走向下一个魔窟,这对他来说早已习惯,可他依然感觉到恶心。 77. 杜平安一脚刚踏进厨房间,就被汤姆主厨拉进自己的休息室,上下打量一番道,“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汤姆试探的问道,语气之轻柔,是害怕伤了杜平安男性的尊严。杜平安审视自己有些脏乱但是绝对够不上被蹂躏后的凌乱,才慢腾腾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没怎么样就好,就好!”汤姆主厨露出一副你很幸运的表情,在杜平安有些困惑的注视下,从自己的衣柜里取出一件式样挺古怪的坎肩。递到杜平安跟前,神秘兮兮道,“送给你的!”杜平安接过来左右瞧了瞧,在坎肩的左边内侧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阀口,阀口的边角处通着一根细长的管子,想到此东西的妙用,杜平安兴奋道,“你从哪里搞来这好东西!” 汤姆神情颇有些得意,“以前我也是上过战场,杀过海盗的!每一次登岛作战,这东西是必要装备。我记得那一次杀上库尔岛——”汤姆的话突然一窒。脸色有些古怪,像是语速太快嚼了自己的舌头。 “库尔岛?”杜平安疑惑的追问道。其实杜平安连库尔岛坐落在太平洋还是印度洋都搞不清楚,哪里知道什么库尔岛。杜平安这样反问,只是觉察到汤姆主厨似乎语意未进,他一定是想到了一段不想去触碰的记忆。 “赶紧装点水穿上吧,桌上有面包,记得带上。我外头还有事!”说完汤姆主厨走出休息室,屋外响起汤姆主厨的怒吼声,“都傻愣在这里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难道还要我教你们!瞧瞧你这蛋清打的,没吃饭吗?!还有你……” 一只银制水壶里装满了刚刚煮过的热水,杜平安拧开阀口,小心翼翼将水注入坎肩之中。没想到整整一壶的水注入,坎肩也只是微微鼓涨,穿到身上暖和和的舒服。杜平安不以为然的憋了憋嘴:为战争设计出来的东西,好东西也上不了台面。尽管杜平安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嫌疑,然而这要是等水凉了还穿在身上,在这数九寒天的是有够呛的。 揣上特制的夹心面包,杜平安循着来时的路往地下船舱走去。船舱旁的小角门内此时激情迸射,女人的娇喘一声高过一声,男人的嘶吼透着野性的粗暴,“扑哧”的水声,“啪啦”的撞击声精彩得仿佛是一首正在进行的交响乐。 杜平安扶着梯子钻进船底夹舱,眼前光线猛的一收,杜平安眼前顿时黑蒙蒙的无法瞧得真切,然而辛子昭那双清透的目光却直直照进杜平安的心底。“你没事吧?”语气从容恬静,这时候杜平安听来才真正体会到辛子昭下的决心,恐怕不成功便成仁吧! “没事!”杜平安热情的拥住辛子昭,两个人跌坐到了地上。将辛子昭冰冷僵硬的身躯纳入自己的胸膛,杜平安感觉身下刹那僵硬之后,仿佛是下定决心般又缓缓的放松了下来。杜平安一低头正好撞进辛子昭紧锁的眉峰深处。 杜平安捏起软管在塞进辛子昭嘴巴的下一秒,将辛子昭的整个头纳入胸膛。在外人瞧来,杜平安热情似火的将辛子昭搂紧怀中,极尽温柔之后,辛子昭软软的倒在杜平安的胸前,享受这激情的余温。 “我说过我们能走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未来。”杜平安轻拍着辛子昭的背脊,感受着掌下的温暖,这一刻的平静与温馨杜平安迫不及待想拥有一辈子。然而吸着口中温润的茶水,辛子昭心头的复杂与辛酸恐怕依然是难以启齿。 “咳咳咳咳——,咳咳咳——”厉云森咳嗽的病症越发厉害了,脑袋也一点点朝着梁子玉的肩膀上靠去。杜平安小心翼翼抖落胸前的面包屑,眼神宠溺的瞪向身侧吃饱喝足慵懒的像只餍足的猫儿一般的辛子昭,在瞧见辛子昭嘴角一丝的笑意。杜平安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翻身朝着厉云森与梁子玉扑去,“让你们两个没大没小!”杜平安大手一揽,厉云森与梁子玉齐齐撞到了杜平安的怀中,厉云森刚想剧烈挣脱,却意外在嘴巴里咬到了一只软管,一吸,一股甘甜直灌干燥发苦的口腔。厉云森惊讶的抬起头,正好看到杜平安漆黑的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晶亮。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杜平安在自己身后的墩子上用指甲划出了四十七道杠,距离德克萨斯州的海港越来越近了。船舱底部压抑的气氛这几天也渐渐舒缓开来,不再死气沉沉,然而杜平安的心却越抽越紧。 “吱吱——,咚!”天顶的洞口打开了,从上面荡下一只竹筐,近了众人才发现里面只有几十个发了霉长了毛的窝头,竟然没有水!空气中渐渐复苏的活跃气氛陡然间压制冰点,船舱深处,围坐在高大壮汉身侧的四五个形体消瘦的男人站了起来。 杜平安眉眼一阵急跳,他看到头顶上倭人嘴角得逞的狞笑,这个时候绝对不是逞一时之快的时候。杜平安深深的目光落到坐在最中央一大片空地的高大男人身上,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杜平安的注视,男人抬起头瞄了杜平安一眼之后晃悠悠站起身。 “昨天只有水没有食物,而今天有食物没水,你们想饿死我们吗?!”高大男人站起身眼睛直视头顶倭人,语气有力却不激动。杜平安暗暗点头,难怪这一船舱的人都奉他为老大,此人当得起! “今天能有几个窝头已经不错,再过两天恐怕连这个都没有了。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当初买船票的时候,可没算上这伙食费用!”倭人挑衅的说道,他的话刚说完,船舱底部响起一阵嗡嗡声,大多敢怒不敢言,眼睛希冀的望向高大壮汉,此时此刻他便是这一船人的主心骨。 高大男人气得脸色涨紫,浑身肌肉虬扎,骨骼“咯嘣”响。望着周围人无助的目光,作为老大的男人知道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做点什么了。当他一只脚踏出时,杜平安心知要糟。距离头顶洞口只有两米多的距离,只要高大壮汉想,爬出去绝对是易如反掌的事,然而到了外面他将要面对的是几十条黑洞洞的枪口。 壮汉的动作迅捷,只一个错身,在原地留下一串虚影之后,他的一只大手已然吊在了天顶洞口处。倭人措手不及,面色大骇,慌忙间举枪鸣警。气氛压制到了冰点,彻底崩溃便在这一瞬间,突然距离壮汉最近的一条身影动了。 “噗通”壮汉应声落地,窜到跟前的瘦小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少年杨铎!显然对于自己能一把拽下壮汉的行为感到吃惊不已,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不容杨铎疑惑,少年面对直顶脑门的枪口依然面色凛然,“我要见舰长阁下!” “是我们要见舰长阁下!”杜平安紧紧拽住辛子昭的手大声说道,杜平安清楚的看到壮汉手掌虎口处的青紫,在辛子昭的手掌之中还握有一颗细小的铁砂! 杜平安话音刚落,厉云森紧跟其后吼道,“我们要见舰长阁下,我们要见舰长阁下!”都说传媒人笔杆子就是武器,简短的一句话让厉云森嚎叫出来充满煽动力。很快船舱底部的抗议声掀翻船顶,“我们要见舰长阁下,我们要见舰长阁下——”压抑四十七天,一朝被激怒,气势如虹。 “咚!”铁板合上,光亮顿时熄灭,然而周围的抗议声依然气势滂沱。杨铎兴奋的盘腿坐到杜平安跟前,“先生,这一次我们一定能让他们低头!”杨铎紧紧握着拳头,稚嫩的脸上爬满了难以自持的兴奋。 “他们为什么要低头?”杜平安反问得理直气壮,让年少的杨铎一愣,之后理所当然道,“他们必须低头,没见到这里民愤四起,群情激愤吗?只要我们像现在这样团结起来,纵然他们船坚炮利又如何?!”杨铎年幼的身躯站得笔直,登高一呼,大有群山相应之势,杨铎更是兴奋得小脸涨红,在他的身后,那位受伤的同伴多日受他照顾自是与有荣焉,而其余四位同伴却是面带不愉之色。 此时此刻杜平安也不好打击年轻人的自信心,见那雄壮的大汉朝杜平安身侧的辛子昭拱了拱手,杜平安便知晓那汉子定是知道是谁刚刚“暗箭伤人”。此时又见那大汉独自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便知这个人并非胸大无脑。 “杜大哥,那汉子怎么个意思!”痊愈的卢福原本敬佩大汉浑身撼牛的气力与扎实的外家功夫,这几天正指指戳戳想拜师学艺。此时见那人又偷偷坐回原位不禁气馁,言词之间充满鄙夷,“原本以为是英雄,不想大难临头才发现原是狗熊一只!” “小福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如果那壮汉是狗熊一只,那你杜大哥恐怕连狗熊都算不上吧——”厉云森极其轻蔑的眼神瞄向杜平安,虽然这四十多天没少受他杜平安的恩惠,可眼见着大家齐心协力想改善现状,没想到杜平安不仅不帮忙,还处处冷眼旁观,厉云森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杜大哥是好人,他——”卢福不满厉云森咒骂杜平安,想反驳却是嘴巴里无词,逗得厉云森哈哈大笑,“是,他是好人,老好人而已!” “杜大哥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猜不透!”卢福气鼓鼓的说道,随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嘟着嘴巴生起闷气来。周围的抗议声依然此起彼伏,杨铎更是嘶吼得大汗淋漓,半个时辰过去了,大多数人叫得口干舌燥,然而天顶上的那块铁板却是纹丝不动。 叫累了,想想至少还有口吃的,于是很多人朝着地上的竹筐走去。杨铎一把抓住第一只伸手抓窝头的手,恨其不争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要抗议,抗议他们虐待,种族歧视,抗议他们非人道、欺诈!” “可是万一那些洋大人一生气不给吃的怎么办,这眼看着就要到达目的地了。我们家一家老小八口人还等着我留洋赚钱养活他们——”枯瘦的男人不等杨铎说话,便一把夺下窝头胡乱塞进嘴巴,狼吞虎咽起来,似是手中食物山珍海味亦不及。 “是啊,是啊,咱们漂洋过海为的是求口饭吃,服兵役那么苦的差事咱都不怕,还怕这些!”说着大家一哄而上将竹筐之中的食物抢夺一空。急得杨铎拍腿大叫,“可是这不公平,他们根本没有拿我们当人看,他们只把我们当成畜生——”任凭杨铎如何说教,那说辞如何的激励人心,然而此时此刻这士气已经是再三衰竭了。 抢到窝头的自是回到自己趴窝的地方闭目养神,等待第二天的食物;没有抢到食物的骂骂咧咧,亦是回到原处,发誓明天赶早。杨铎望着一地的颓废,失魂落魄跌坐到了地上,原来“民心可用”并不是像大哥说的那般的“好用”。 “先生——”杨铎像一个挫败的孩儿在杜平安跟前眼泪一下子没绷住,哗啦啦留了下来,杜平安苦笑着摇了摇头,逗趣似的拍了拍杨铎光洁的脑门道,“这哪里是绝境,这里有吃有睡,还有梦想,如何是绝境了。” “可是他们一日一日减少口粮,与清水,饿死人甚至最后为了食物自相残杀的惨剧恐怕就在眼前!”杨铎愤怒的大叫道,眼睛扫过之处,早已有人酣然入梦,对于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全然不顾。 “他们这是在温水煮青蛙——”杜平安无奈的摇了摇头,中国人被逼的走投无路才会想到奋起反抗,没有经历一战二战、甚至是后来的日本侵略,八年抗战,妄图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华夏大地。杜平安是人,他不是神,他只想救自己。 距离上一次的抗议,已经过去了三天。爬出船舱底部的杜平安垂首而立,表情怯懦又木讷,目送着倭人拐进休息室,里间传来肆意放荡的叫声。杜平安微微抬起头,船舷甲板的桅柱上捆绑着一个男人,此时男人衣服破碎,头发凌乱,胡子拉碴,根本瞧不见面容,然而从他胸口血污的鞭痕可以想见男人受伤不轻。 杜平安默默从男人身旁经过,没有抬头,径直朝中央大厨房走去。汤姆主厨指挥着手底下的帮手有条不紊的准备着晚宴,今晚是漫长旅途的最后一天,对于第三层特权阶级而言,这是自由淫乱派对的结束,所以今晚较之于往常更加热闹,灯火通明,音乐旖旎,女人柔情万种,男人纵情声色。 杜平安没有接到具体任务,只是倚门望着汤姆主厨忙得热火朝天,时不时从边上顺点吃的,半个多时辰下来,杜平安已然混了一个半饱。所以当汤姆主厨站在杜平安跟前时,杜平安尚未来得及擦掉嘴角的油脂,此时正笑得一脸的憨傻。 “你跟我进来一下!”汤姆主厨板着脸将杜平安让进自己的休息室,在这里杜平安跟在自己卧室一般随意,从架上取下一只盒子,里面装满了特制夹心的面包。杜平安将面包塞进衣袖,将坎肩装满热水,做完这一切杜平安抬起头,认真道,“一直没跟你说声谢谢,我答应你,过了今天我便将祖传所有菜谱交给你!” 杜平安答谢的“诚意”让汤姆主厨满意,然而汤姆脸色依旧难看,见杜平安依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汤姆斯密斯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怒意,上前一把揪住杜平安的衣襟,压低嗓门吼道,“过了今天你让我去跟一个死人要菜谱吗?!” “死人?”杜平安拧着眉头,不是很明白汤姆主厨的话。杜平安的懵懂让汤姆以为自己不在其信任范围之内,于是松开手掌,笑得无力道,“好吧,你走吧,就当咱们从来没有认识过。那把刀是我不小心弄丢的——” “你都知道了。”杜平安脸皮抽抽,汤姆帮了他很多,没想到最后偷他的刀借人杀人,杜平安的行为的确相当的不厚道。既然被人捉贼拿赃了,杜平安乖乖的将藏在裤脚管中的剃刀取出,这把刀刀刃薄而且利,是剃牛骨头的刀具,自然相当锋利。 杜平安将剃刀递还回去,脸上是不得已的愧疚。汤姆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紧紧盯着杜平安,最后伸出粗糙的手掌将剃刀推到杜平安的胸前,语气认真道,“我知道你现在比我更需要它!”杜平安怔然,汤姆不可能不知道他要用这把刀做什么,假如失败,这刀变成凶器,他汤姆斯密斯又该如何解释! “谢谢!”杜平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低下头去,只淡淡的说了声谢谢。没想到汤姆居然笑得一脸的夸张,重重给了杜平安一拳后拿起桌上白色的厨师帽顶在头上,临出门时戏谑道,“不论成功失败先将刀丢进大海,我可不想现在就丢了工作!” 78. 杜平安将剃刀重新塞进裤脚管,随后爬上汤姆的卧铺,倚靠在床头小憩了片刻。直到夜晚疯狂的派对进行到一半,杜平安神清气爽的从汤姆的休息室走出来。此时厨师们大多跑到前舱,加入这最后的“狩猎”游戏。 循着船舷向上走,很快杜平安来到安腊德的高级休息室。悄悄凑上前去,却毫无声响,就在杜平安伸手想去敲击房门时,门突然打开,于是杜平安第二次被人硬生生拽进这间豪华卧室。只是这次相当不幸,由于拉拽的角度不同,杜平安一个踉跄,在房门合上的一刻重重扑倒下去。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反而软绵绵的,从掌心传来异样的感觉。杜平安睁开眼睛,却发现秋水痕被自己压在身下,一双凄冷的目光透着疏离与冷漠。想避开彼此的尴尬,杜平安却看到一双“粉红”被蹂躏得充血,其上针刺穿孔,吊下银光潋滟的锁链,充满野性的诱惑。 杜平安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再往下,他看到了一把小巧的锁具,紧紧贴肉扣于分身,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从耻骨“长出”,蜿蜒于身后。杜平安猛地想到了一个词“异装癖”,再抬头这时候才发现秋水痕的头顶上还有一对惟妙惟肖的猫耳朵,样子黑乎乎毛茸茸的相当野性。 “这幅模样是不是也让你很有感觉?”杜平安嗡嗡直响的脑袋里突然窜出这样一句疏冷带着淡淡嘲讽的话,杜平安一惊,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奸夫,一骨碌爬起身,还不忘将身上的长袍卦子整了又整,几次深呼吸才将欲望的涌动强制镇压下去。 “你要的刀!”杜平安不再废话将剔骨刀交到秋水痕的手中,却发现秋水痕几次欲站起身都跌倒回去,后穴塞进的物件想必被撑开很大,如果不想下半生大小便失禁,秋水痕只能像一只野兽般趴着,将臀部高高翘起。 杜平安环视左右想找件睡衣或者台布给秋水痕遮挡一下。一个算不上熟悉的人在另外一个不算熟悉的人面前,以这样的姿势,绝对算得上是一种羞辱,杜平安不想伤害眼前的少年。然而他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包括窗帘布。等到天亮,秋水痕此时的模样将会被一览无遗。 “那畜生快回来了,我自有办法让他永远留在这条船上。”秋水痕侧卧着,微微有些喘息,许是刚才的折腾,让他脸色苍白,额头隐隐见汗。杜平安点了点,他知道自己在这里除了伤害地上的那个少年,真的做不了什么,于是杜平安打开房门,默默走了出去。至于当初的交易,杜平安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想问了。 甲板的帏柱上捆绑着的壮汉一动不动,不知生死,自从那一日的“抗议”之后,伙食与清水照旧供应,代价是交出领头人的壮汉。杜平安记得壮汉被带出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世事沧桑,人情冷漠可窥一斑。 年轻气盛的杨铎那一刻有豁出命去相陪的决绝,但是被壮汉拦住了,望着壮汉无怨无悔的目光,杨铎含着眼泪问了一句,“为什么?”他太想知道为什么曾经以他马首是瞻的人不能够挺身相护,而壮汉为什么没有半点怨愤,此一去生死未卜,他却甘之如饴。 “为了家人。”这是壮汉离去时留给在场所有人的话。为了家人温饱,他们可以忍受身体的疼痛,可以忍受尊严被人随意践踏在脚下,更何况这么一个临时被推选出来的领导者!为了活命,连灵魂都可以出卖,还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呢。 “你叫什么名字?”杜平安驻足,从这里望去,月光潋滟如华,海水深邃波澜,不远处歌舞升平,然而站在这里杜平安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壮汉吃力的抬起头,嘴角挂着的血早已干涸,声音透着金属破裂的嘶哑,“应有道——” “好名字!”杜平安赞叹。壮汉咧嘴笑了,挺自豪、挺粗狂的笑意。 “明早鸣笛之前,应该就到浅海滩了,从那里下去,体力好的,好半柱香功夫就能到对岸。”杜平安仿佛在跟一团空气说话,眼睛并未注视壮汉,而是望向距此不足十米的小角门,那里住的是一群荷枪实弹的卫士。 杜平安将身上的特制坎肩脱下,软管的一头系在壮汉身后的铁栏杆上,一头吊着坎肩深埋水下。做完这一切杜平安像一个没事人一般钻进船舱底部,隐隐约约杜平安好似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干裂的“谢谢——” 船舱内此时静悄悄的,杜平安摸到熟悉的位置,待眼睛适应了底部的黑暗,发现辛子昭不见了!杜平安摇醒身旁的厉云森与卢福,急吼吼的问道,“辛子昭去哪里了?”一边问着,眼睛急切的扫向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或坐或躺休息的人,哪里还有辛子昭的人影。 “他出去了。”梁子玉睁开眼睛,眼内一片清明,哪里像刚刚被吵醒的人。杜平安气急败坏一把抓住梁子玉细瘦的胳膊,“你怎么不拦住他!”见杜平安面色狰狞抓住自己心爱的人,厉云森赶忙上前一根根掰扯杜平安紧握的手掌,“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对不起!”杜平安用冰冷的掌心紧贴额头,想以此让自己有些混乱灼热的大脑冷静下来,几次深呼吸之后杜平安耐下心中的焦躁,问道,“他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约一炷香之前。”梁子玉平静的说道。厉云森见梁子玉对辛子昭的行踪一清二楚,于是也有些着急上火的追问道,“你看见他出去的?”厉云森问的很轻柔,并不想责怪自己倾慕之人。见梁子玉并不否认的点头,厉云森头疼的扶额道,“偶的亲娘呃,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点呢——” 梁子玉缓缓闭上眼睛,这是打算继续睡觉了,只是临睡之前淡淡的说道,“他想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止,除了你。”这里的“你”指的是谁就不言而喻了。杜平安当然知道辛子昭要去做什么,可是他不想让他的手沾上那个人肮脏的血,因为从他辛子昭认识杜平安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个人之间就不应该有过去!杜平安如斯霸道的想着! “你要去哪里?!”“杜大哥——”不顾身后压低嗓门的呼叫,杜平安爬出了天顶洞口。自从杜平安从这里出入平常,这道锁一般到天亮才会被锁上,长久以来的惯性,让守卫疏于防范。再则就算能从这里走出来,外面是茫茫大海一望无垠也根本逃不出去。 这艘货轮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算小,要想躲过众人眼线寻找到目标,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其性命,谈何容易!杜平安刚从秋水痕那里出来,只要守住近在天顶洞口的这一条道,便能等到辛子昭。 杜平安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隐身在小角门后的凹槽内,这里原来是放缆绳的地方,如今刚好容得下杜平安一个成年人的身量。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杜平安已经不知道数了多少个浪头过去,海的另一边渐渐发白,杜平安的心也越来越冰凉。 越过舱甲板,他看到壮汉磨断缆绳,将坎肩从海水里提了上来,却是拿着坎肩一阵疑惑,杜平安并没有告诉他留下这玩意儿到底有何用。所幸壮汉并非脑残,两三下一摆弄,便想到了它的妙用。壮汉穿上鼓足气体的坎肩,顺着沉底缆绳一点点滑向大海,只是脑袋在即将堙没水下时,壮汉感激的望向船舱深处。最后像一尾重获自由的鱼儿,消失在海浪里头,没了身影。 杜平安还在艰苦的等待着,冰冷咸湿的海风吹刮得他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哆嗦,紧咬牙口,以防牙齿打颤声惊动一侧角门内“鱼水正酣”的兵卫们。突然杜平安身前不足三米处的角门里传来扭动把手的声响,杜平安心惊:不好! 门还是打开了,迎着海风,杜平安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烟草酒精混合着女人香水和汗臭的古怪味道。杜平安将身体挤向凹槽的更深处,恨不能自己瘦得跟一张薄薄的纸片般不引人注意。从小角门里跌跌撞撞走出来两个白人兵士。 “太郎桑去了哪里?”其中一个白人兵士甲显然是喝高了,说话有些大舌头,而英语水平半吊子的杜平安勉强半听半猜也能够明白是个什么意思。至于“太郎桑”,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指那个凶残的倭人。 “那个矮鬼还能去哪里,八成去了布鲁尼公狗那里!”说完白人兵卫乙桀桀怪笑起来,其间充斥不加掩饰的浪荡之声。随即两个白人兵卫提着裤子走到甲板上,杜平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也变得谨慎微妙起来。假如白人兵卫发现壮汉逃脱,后果会怎么样?! 鸣哨示警,将会惊动船上所有人,接下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大规模查房。如果是那样,忍辱负重月余的计划将会胎死腹中!这是杜平安绝不想看到的结果,想到这里,杜平安从黑暗的凹槽内轻手轻脚的走了出来。 “嘘——”哗啦啦的黄汤水溅落到冰冷的甲板上,泛起一阵白色的雾气,白人卫兵乙发出一声酣畅的嘘声。抖了抖下身带“水”的狰狞玩意儿,一转头,白人卫兵乙惊呼,“那只亚洲猪呢?!” 话音刚落,白人卫兵乙只觉得后背心一阵发凉,连裤子也来不及提起,端着枪杆刚要回过头时,电光火石之间,后颈大动脉处一阵剧痛,白人卫兵乙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像摊烂泥般昏死了过去。 身旁刚尿了一半的白人卫兵甲被这接二连三而来的突变吓得尿失禁,杜平安从倒地不醒的白人卫兵乙手中夺过枪杆,卸下刺刀,手起刀落。白人卫兵甲含在嘴巴里的预警口哨滑落了下来,掉在冰冷坚硬的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响声。 借着月色朦胧,杜平安将一死一伤两个白人卫兵直接投进冰冷的海水之中,望着平静的海面上泛起一连串血水泡泡。杜平安才放心的收回视线,捡起地上沾血的刺刀直接揣进宽大的袖袍之中。乘着夜色,杜平安向着舰长休息室摸去。 “告诉我,你的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倭人压低声音,却故意拖长尾音,不像是在严酷的审讯,到有几分蓄意的调戏。被他牢牢扼住颈部的人只淡淡的冷哼,似乎并不畏惧于脖颈下闪着寒芒的匕首。 匕首逼近,只手腕稍稍用力,鲜红色的血沿着匕首锋利的刀锋流淌了下来。瞧见鲜血,倭人变态的兴奋了,身体颤抖着贴近身前之人,却遭到身前之人剧烈的抵抗,“你真的不怕死吗?!”倭人低沉的声音透着阴冷,还有那股抑制不住的丑陋欲望。 “滚开!”清冽的声音乍起,躲在黑暗阴影里的杜平安心头狂跳:他果然到了这里。只是月色暗沉,杜平安无法瞧见辛子昭此刻的伤情和表情,想来定是比生吞了一只长满癞疮的蛤蟆还要令他感到恶心吧。 “美人儿终于开腔了,呼呼——”混杂着酒精和大蒜味道的刺鼻口气吹掉了辛子昭头上黑色宽大的帽檐,望着帽檐下雪白尖俏的下巴和那一张粉嫩娇艳的薄薄香唇,倭人像一只发了情的癞皮狗般情不自禁的扭动着屁股。摩擦的瘙痒和快感让倭人不顾一切将怀中绝世美人儿推向一旁黑暗的角落。哪怕是奸尸,倭人也决定在这里就要了他! 心爱之人受此虐待,一贯冷静多智的杜平安脑袋“嗡”的一声,像漏了口的堤坝,瞬间被汹涌炙热的怒火充斥。从怀中抽出带血的刺刀朝着倭人猴急的身影直接劈砍了下去。此时此刻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杜平安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杀了那只不停耸动的畜生! 再说辛子昭,已做好了与那倭人同归于尽的打算,机会稍纵即逝,来不及多想,辛子昭紧紧握住刀尖,仅凭一双肉掌硬生生将刀尖推离自己的咽喉。也就在这个时候,急不可耐的倭人从光可鉴人的刀身上看到身后明晃晃的刺刀。 武士出身的倭人身手矫健,动作如飞,只一个侧身便险险的躲闪掉杜平安竖劈过来的刀锋。一击不成,杜平安再接再厉,发了疯般连续劈砍出无数刀,直至体力耗尽,也未能伤到倭人一分一毫。 从惊怒之中最先冷静下来的不是杜平安,反而是被亵渎的辛子昭,他疾奔上前将愤怒公牛一般的杜平安拦腰抱住,“你这般大失方寸,如何制得了他!”声音低沉急促,犹如寒冬腊月里的一盘冷水当头浇下。 外间的一番打斗并没有惊动到休息室里正在上演的“狂欢派对”。或许是出于势在必得的心理优势,倭人并不想放弃这顿送到嘴巴边上的丰盛大餐。倭人紧握手中匕首,阴鸷的脸上一双眼睛像毒蛇一样紧咬着杜平安不放,“懦弱的支那猪怎配享受如此美人——”割裂的声音,刺激着杜平安脑仁“突突“的跳动。 “你最好现在就叫你的同伙来,否则待会儿我让你知道‘死’字是怎样写的!”杜平安义愤填膺道。可这些到了倭人眼中,便成了可悲的苟延残喘,和故作英伟,他最是瞧不起中国人的虚伪与狡猾。信奉武力至上的倭人,将杜平安彻底划归为“东亚病夫”一列。在他绿豆大的小眼中,大和民族才是最优秀的民族。 杜平安看到倭人脸上不屑一顾的讪笑,紧绷的心神稍稍平静下来,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一击必中。前世带来的半吊子咏春基础,碰上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士出身,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可比性,这一点杜平安心里比谁都清楚。 “你不该来的!”辛子昭苦笑,鲜红色的血顺着辛子昭紧握的拳头“滴答滴答”掉落到甲板上,像怒放的花瓣般瞬间绽放,充满了残酷的凄美。杜平安一个晃步,用身体直接挡在辛子昭跟前,隔绝了倭人龌龊的视线,用实际行动扞卫了立场。这也进一步激怒了倭人,八字摆开,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眼看着恶战在即,杜平安摆开像模像样的姿势,黄飞鸿似的双臂展开,却是一动不动,突然问起了如此可笑的问题,这让多疑的倭人堪堪愣住,随即冷哼,“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布鲁尼公爵喜好美色,而且男女通吃——”杜平安意味深长道。不知道是不是杜平安无耻到极点的想法让倭人改变了对杜平安的评价,脸上嘲讽的表情一扫而空,带着几分恶毒几分忌惮道,“你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混口饭吃——”杜平安颓然长叹,倭人阴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寒芒,被迫得来的半死不活,终究没有曲意逢迎来的刺激,想到这里倭人脚下步阵有些松动,“只为混口饭吃,何必去找布鲁尼公爵——”话音刚落,倭人猛然察觉身后有风。 急忙扬刀护身之时,已是不及!一双铁臂将矮小却异常壮硕的倭人紧紧束缚住。杜平安瞅准机会,眼中寒芒大炙,暴起执刀,直直朝着倭人的胸口刺入。“扑哧”一声,鲜血迸射而出,瞬间染红了胸膛。 “你——你,好卑鄙——”倭人捂住胸口渐渐软倒了下去,却在杜平安以为大局将定之际,他看到倭人濒死的眼睛里闪过怨毒之色。杜平安心道“不好!”,可尚未来得及动作,只见一道银白色冷光急闪,“砰!”的一声闷响,惊得杜平安头皮发麻,恨不能此时此刻就拉着辛子昭直接跳入汪洋大海逃生。 原来倭人在临死之前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匕首抛向休息室的铁门,“砰”的一声闷响,肯定已经让房间内的人惊觉。去而复返,浑身湿漉漉的壮汉双手抱拳,冲着杜平安真诚道,“恩公!乘着还未被发现,您带着嫂夫人一起跑吧!” “不行!我们跑得了,船舱底部我的那些朋友跑不了!”杜平安斩钉截铁的拒绝道。 “我明白了!”壮汉郑重的点了点头,双拳紧握,浑身肌肉隆起,直接站到了杜平安跟前,一双虎目冷冷的望向舰长休息室的大门。他这是要以一己之力,保护杜平安及其家人周全。这如何不令杜平安感动到鼻子发酸,患难见真情,人世间最宝贵、最真挚、最炙热的情感,不外乎如此。 “你可以自己走的。”杜平安笑着说道。只是他不知这笑着,饱含多少无奈、感动,与苦涩,他答应要给辛子昭不一样的未来,他答应杜老爹一家团聚的,他答应自己,这一辈子决不再遗憾…… “我的确是走了,只是——”壮汉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壮汉摊开蒲扇般厚实的手掌,一只精巧的香囊袋子瘪瘪的、湿哒哒的正从里面挂下水来。滴落在暗黑脱漆的甲板上,居然像面粉泡过的汤水般泛着白色。 “终究还是留不住她。”扬起脑袋,强忍着泛红眼眶中盈转的泪水,壮汉倔强的想将所有的苦涩与怯懦一齐咽下,这是一个男人应有的骨气!杜平安重重捶了一下壮汉坚硬扎实的胸膛,这也是男人与男人之间劝慰的方式。 门打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让身旁的辛子昭濒临失控。杜平安眼皮一阵急跳,慌忙转身将辛子昭紧紧搂在怀中,拉下帽檐遮挡住辛子昭倾世却异常冰冷的脸庞。道貌岸然的安腊德手捧圣经缓缓走了出来。 “杜先生?”显然在这个点上、在这里瞧见杜平安这让安腊德多少有些惊讶。可眼睛一转,看到浑身挂彩尤在滴水的壮汉和扑到在地人事不醒的倭人时,安腊德一双幽蓝色慈祥的眼睛里明显的闪过一丝警兆。 挡在胸口的圣经轻晃,敏锐的第六感让杜平安觉察到圣经后那口黑洞洞透着死亡阴森的枪口正对着他们。在安腊德虚掩的门后,杜平安听到从里间传来的娇喘声与“扑哧扑哧”撞击的水声。 现场气氛瞬间凝固,尽管杜平安知道自己此刻的微笑是如此的谦卑,而安腊德脸上的笑意更是沐浴在天父圣洁的光辉之下。也许生与死便在安腊德的一念之间,杜平安想集中毕生智慧,谋得一线生机。然后怀中的辛子昭却越来越不受杜平安的控制,他就像一头被圈禁太久的野兽。 “杜!你考虑的如何——”脸颊泛红,人尚未走近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气,汤姆主厨带着七分醉意,踉踉跄跄朝这边走来。在经过壮汉身边时,突然扬起手中酒瓶朝着壮汉的脑门砸去。“砰”的一声闷响,酒瓶应声而碎,血从额头上滚落了下来,顷刻之间染红了壮汉的脸。这一切来得太过突兀,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79. 杜平安死死困住怀中一个劲只想冲向安腊德的辛子昭,所幸人被裹在巨大黑袍之中,否则此刻辛子昭的异样一定早已引起安腊德的注意。杜平安一脸纠结痛苦,还有那么一丝丝讨好和畏惧的望向汤姆主厨道,“汤姆先生,我——” “前程是自己的,你要好好考虑清楚。”汤姆主厨意味深长的说着,一双色迷迷深蓝色眼睛却直勾勾望向杜平安怀中很不“安分”的辛子昭。聪明如杜平安,在这一刻也明白了汤姆主厨的用意,于是杜平安脸上纠结的痛苦变得更加令人憎恨。 “斯密斯中尉!”安腊德手捧圣经,一脸和蔼的望向汤姆主厨,“你这是——”安腊德悲天悯人的目光从死掉的倭人身上转向一旁被血污了脸的壮汉。 “这里没有什么斯密斯中尉!只有一个汤姆主厨——”汤姆烦闷的挥了挥手,眼睛依然胶灼在拼命挣扎的辛子昭身上。见杜平安还在犹豫,一张皱巴巴的苦瓜脸脸好似要哭出声来,汤姆主厨不耐烦,冲着身旁站得笔直的壮汉吼道,“把人送到我房间来!”说完竟是扭身就想走人。 壮汉毫不迟疑,冲上前去,将“抵死纠缠”的杜平安与辛子昭两人硬生生撕裂,随即扛起张牙舞爪的辛子昭就跟在汤姆主厨身后走了。杜平安则像死了亲娘一般哭号了起来,那场面悲情的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斯密斯中——,呃,汤姆主厨!地上的这位——”安腊德的话还没说完,即将消失在船舷末梢的汤姆主厨懒懒道,“一个低贱的倭人,丢进海里鲨鱼都不吃,搬到我厨房间明天当柴油用吧!” “砰!”一声巨响,厨房间的大门关上了。安腊德冷笑着撇了撇嘴,扭头正好看到布鲁尼压在少年身上做最后的冲刺,听到男人发出至极欢愉的吼声,安腊德骨子里的虐性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想到房间里那只高傲的小野猫,安腊德手捧圣经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至于地上慢慢僵硬的尸体,安腊德连看都没有再看。 紧闭的厨房大门后面,杜平安与汤姆对望着,他们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紧张。静静等地着,谁也不说话,直至隔壁的隔壁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杜平安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来不及感激汤姆的救命之恩,赶紧掀开辛子昭头顶上黑色的斗篷,辛子昭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目光清冷的望着杜平安。 “他看不到即将升起的太阳,我拿性命保证!”杜平安的声音不高昂,却是一个字一个钉,从辛子昭早已腐烂流脓的伤口上一点点启开。站得如此的近,杜平安能清晰的看到辛子昭那双冷冽清亮的双眸之中重新焕发光彩。 “你确定?”第一次辛子昭像个孩子般如此依赖着杜平安,杜平安重重点了点头,“我确定!”。这一刻,泪水像决了堤坝的洪水汩汩流淌了下来,浸透了辛子昭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杜平安毛手毛脚想去抹眼泪,却发现越抹越多,最后只能拼尽双臂所有的力量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杜,我后悔了!”汤姆主厨酸醋味十足的说道。杜平安一愣道,“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乘你病,要你命!”汤姆主厨望着辛子昭的脸,感慨道,“我汤姆斯密斯走南闯北,足迹遍布七大洲八大洋,却是从来没有见过像弟妹这般俊俏的人儿。”汤姆一脸花痴样,想到汤姆对于自己喜好的东西,有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蛮劲,杜平安一脸紧张的将黑色斗篷又替辛子昭盖上,郑重其事道,“作为小弟,怎可窥觊大嫂的容貌!小心天打雷劈!” “小弟?!你是在说我吗?!我汤姆斯密斯走南闯北,足迹遍布七大洲八大洋,家私更是过亿。你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居然想为我兄?!”汤姆激动得挺起毛茸茸的胸脯,那样子倒有几分征战加勒比受聘于日不落帝国的军人模样。 “你多大?”杜平安不服气的问道。汤姆自信的回答道,“三十有六!” “我足足大你两轮,所以我是大哥!”随即杜平安不等汤姆扳着手指头算完,扭过头问向身旁正在洗脸的壮汉道,“你多大?”壮汉直言道,“二十有九!” “有鸡吗?”杜平安大乐。 “啊?”这边算术还没算清楚,那边杜平安又问上了。汤姆不耐道,“储存室里有,自己拿!”说完继续闷头算,一双手掌算不过来,汤姆犹豫着要不要把鞋子袜子脱了,算上脚趾头。很快杜平安从储存室里拎出一只拔了毛冻得僵硬死鸡出来。 “环境所限,大家就将就将就吧!”说完杜平安拿起剁肉刀,“噗嗤”一声下去,死鸡顿时身首异处。赶忙拿来不锈钢盆等,自然是一滴热血也等不下来的。杜平安无奈只能开膛破肚拿出一些内脏放进盆中,接了点开水,很快血红色开始逐渐弥漫开来。 就近取材,倒了些许褐色调味酒进去。斟满五碗“血酒”,杜平安招呼身旁目瞪口呆的两只,“所谓患难见真情,今天咱们纳投名状,结为异姓兄弟!”声音激越,极具煽动力。 “什么异姓兄弟,这能喝吗?”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碗里红红黑黑的汤水,汤姆艰难的吞了口唾沫,这太考验一位顶级厨师的定力了。相较于汤姆的顾虑,壮汉就显得实诚得多,端起碗来,铿锵有力道,“只要大哥看得起我展延年,小弟愿与大哥共生死!” “桃园三结义,义结金兰,兄弟情义,情比金坚……”汤姆兴奋得喃喃低语,而且还越嘀咕越兴奋,随后迫不及待的端起碗来,有样学样道,“只要大哥看得起我汤姆斯密斯,小弟愿与大哥共生死!” “好!”杜平安激情道,甩开长袍,双膝跪于地,冲着矮小窗口里投射进来的亮光,激昂道,“今日我等纳投名状,以天为证地为鉴,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激动是一种心情,它能感染别人。就像此刻汤姆与展延年一脸兴奋的满脸潮红,可见在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义结金兰”的英雄结。三人三叩九拜,在辛子昭目瞪口呆中完成了古老的斩鸡头,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的仪式。 “大哥!我刚才就想问——”壮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在这个古老的仪式上,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已于“桃园三结义”这个令人无比向往的故事其实一点都不熟悉。所以壮汉梗着脖子,手指桌上另外两碗“血酒”,吞吞吐吐道,“大哥,这两碗究竟是何用意?”这个时候汤姆才恍然,怎么多了两碗?! “这是代另外两位兄弟准备!”杜平安一脸悲催,很有那么点刘备腹黑的范儿。壮汉展延年点了点头,对于杜平安口中的另外两位兄弟心中大约有底了,毕竟他们同在一个船舱底部挣扎生活了将近三个月! 汤姆却急了,抓着杜平安的手不放道,“杜啊,你那两位兄弟人品如何,不会坏了咱们兄弟情谊吧?”汤姆幽蓝色的眼睛里闪过担忧,历史上因为兄弟成事的不多,却大多可歌可泣,可因为兄弟坏事的就太多了,而且清一色的臭名昭着,贻笑大方,所以汤姆不得不多嘴问上一问。 杜平安大义凛然的怒了,呵斥道,“你大哥瞧准的人,能差得了!”杜平安摆出“大哥”的谱儿,汤姆憋嘴,不再多言。此时头顶上传来一声汽笛声,声音如轰雷滚滚,响彻天宇。杜平安仿佛听到一公里之外人潮如织的繁华喧闹声。 “大哥!我们到了!”酷刑加于身而未失色的展延年听到这一声足足等待三个月的汽笛声失态了。 “是啊,终于到了。”杜平安紧紧握住辛子昭冰冷的手,他口中美好未来的蓝图,将在辛子昭的面前一点点展开,他相信今后的生活必定充满温馨而又不失惊险。辛子昭愕然地望着杜平安,看见他眼中闪现喜极而涕的泪花,一瞬间辛子昭好似在做梦一般,感觉不真实。 他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像一个人一样;那个带给他无数噩梦的魔鬼真的会死吗;而他们真的可以平安走出这里吗?未来生活真的就像他说的,活在童话故事里头?!辛子昭不想像个女人般婆婆妈妈,然而心一旦有了牵挂,又如何潇洒得了,辛子昭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汤姆你需要上岸补足物资!”杜平安何尝没有看到辛子昭木然的表情,然而时间是检验一切诺言的试金石,所以杜平安拉着辛子昭的手不放,回过身来突然对着汤姆如此说道。汤姆稍稍一愣,随即潇洒得打了个响指道,“明白!” “那就先委屈三弟你当一回拉车苦力了。”杜平安在展延年的胸口重重捶下,展延年眼睛一翻,豪气干云道,“些许气力,何来辛苦之说!”杜平安就是欣赏展延年豪爽的性格,话音刚落,展延年便已将绳索搭在了自己肩膀上。打开中央厨房的大门,海风里飘散出浓浓热狗的香气,目力所及之处,西式尖顶建筑群错落有致,港口对岸人潮汹涌,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展延年推着小货车,车上放着杂七杂八的箩筐,筐上顶着一块油腻腻的大帆布。汤姆投前带路,杜平安与辛子昭站在货车旁押运,一群人马就这样大模大样走在了船舷甲板上。头顶硕大白色鸟毛的舰长阁下正一脸庄严地站在甲板最顶端,接受对岸人潮热情疯狂的欢迎。 每一次巨型商舰的到来,都给这个港口小镇带来无数的商机与财富。特别是神秘东方的珍奇古玩,只要弄上一件,便足以在美利坚最繁华的华尔街上买上一栋奢华别墅,广交社会名流,这是无数幻想一夜暴富商人的终极梦想。 这个时候一个白人卫兵急冲冲走到舰长阁下的耳朵旁一阵耳语,舰长庄严的脸颊顿时变得铁青,压低声音,却透着刺骨冰冷道,“把这两个人找出来!如果还睡在女人肚皮上,我授予你就地枪决的权利!”白人卫兵惨白着一张脸,领命而去。 汤姆眼角的余光望向眼观鼻鼻观心,一脸谦卑的杜平安侧脸上,仅从这张脸上,汤姆瞧不出任何破绽。然而如果时间地点允许,汤姆一定要问一问杜平安,有没有将那两个白人卫兵丢进海里喂鲨鱼! 如果这一切真是他干的!想到这里,汤姆暗暗抹去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没人比汤姆更了解罗姆斯号上罗姆斯将军的为人,凶残贪婪好色,十宗罪恶,这个人起码占了九宗!船舰上所有的白人兵士都曾经是他的警卫兵,所以杀死一个倭人汤姆可以不以为然,就凭他白人的一张面孔。然而杀死白人兵士,汤姆敢保证,一旦被发现,船舱底部所有乘客,包括他斯密斯,曾经效力于日不落帝国海军的中尉也将难逃被乱枪扫射,最后投进大海喂鲨鱼的凄惨命运。 就在汤姆一双深蓝色眼睛紧紧盯着甲板上风光无限的舰长大人之时,突然右手侧安腊德神父的休息室大门悄然打开了。双手沾染过人血的汤姆敏锐的嗅到空气中漂浮的淡淡的血腥味。 汤姆眼皮急跳:伟大的圣母玛利亚,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这可是在号称魔鬼将军的眼皮子底下!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伟大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正在给失落的孩童换尿片,汤姆很不幸的从门缝里看到一地的鲜红,那场面不比屠宰场逊色多少。 见此情景,汤姆第一反应是安腊德神父死了!这个震惊的消息尚未来得及消化,汤姆便看到一只黑影从门后阴影里窜了出来,一个纵身,动作敏捷的跳进小货车内。杜平安从容不迫的将一只箩筐反扣,再用油腻腻的帆布盖上,做完这一切,杜平安向汤姆投去谦逊有礼的一笑。随后一滴冷汗从汤姆略微秃顶的脑门上滚落了下来,不由自主的咽下口水,直到这个时候汤姆才发现,因为紧张,嘴巴张得太大,海风一吹,以至于口腔之中早已干涸。 近了!汤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心脏跳得如此的剧烈。从罗姆斯将军身旁一点点走过,在小货车前半个轮子碾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时,汤姆兴奋的想要放声大笑,这是一种死里逃生之后的欢愉,比任何快乐都要来的更加疯狂,更加刻骨铭心。就在杜平安一行以为即将摆脱罗姆斯号时,罗姆斯舰长磁性的声音让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坠入幽谷邃渊,“站住!” “罗姆斯将军早上好!”“啪!”汤姆挺直腰杆,毕恭毕敬朝着罗姆斯本人行了个标准的海军礼。罗姆斯被汤姆突然而来的军礼弄得有些发愣,随即儒雅的像个贵族般笑了,“我已经退役很多年,再难当将军之称。”嘴巴虽然这样谦虚着,可是个人都瞧得出来,于此称号罗姆斯还是相当的留恋与满意。 “谁人不知扞卫伟大帝国永霸辽阔海域的除了您罗姆斯将军再难有人与您比肩,将军是我等后起之秀的楷模!”汤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说话声音响彻甲板,甚至引来岸上商人的注意,这极大满足了罗姆斯的虚荣心。从罗姆斯将这艘巨舰命名为罗姆斯号,可见其人不是一般的好大气功、贪慕虚荣。所以汤姆这马屁拍的罗姆斯将军浑身轻飘飘的如坠云端。 “瞧你这做派,也是海军出身?”罗姆斯的架子放下不少,瞧着汤姆的眼神,简直跟瞧自己子侄辈般和蔼可亲。心中偶像如此屈尊降贵,汤姆激动地面色潮红,连腿肚子都在打颤,至于是真的激动,还是被吓得,估计只有汤姆自己心里清楚,“是的!将军阁下!”汤姆可爱又古板的模样逗得罗姆斯心情大好,于是继续问道,“不知道你是在哪支海军编队中服役?” “凯萨顿将军帐下听候——”话音刚落,汤姆心道:糟了!千不该万不该提这个人的名字,尽管这个人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主仆之名,更有师徒之实!然而话已经说出口,不可能再收回。汤姆敏锐得感觉到罗姆斯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笑容虽然依旧慈爱,然而双眸之中凛冽的寒意又岂会逃脱一位中级将领的眼睛。 “我记得平民出身的凯萨顿将军在六年前缉拿好望角海盗时全军覆没,就连凯萨顿将军自己也没能幸免遇难,在这之后伟大的皇帝陛下下令褫夺凯萨顿将军的伯爵爵位,与军队番号也一并被取消了。”罗姆斯缓缓道来,语气充满对一个末路老英雄的悲叹,然而那双幽蓝色的眼睛却像贪婪的毒蛇般紧紧咬住汤姆悲戚的脸不放。汤姆知道,此刻自己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连累到身旁的人!面对曾经一度甚嚣尘上的海盗宝藏传闻,贪婪如罗姆斯又岂肯轻易放过这条线索。 “凯萨顿将军待我等下等中尉如子侄——”汤姆声音哽咽了,语气之中带着一分不公的悲鸣,“可惜我只是一名随军厨师,没有上阵杀敌的机会,所以在那场绞杀中幸存了下来。”汤姆垂头丧气的说道。 听了汤姆的叙述,罗姆斯唏嘘不已,然而汤姆心中明白,奸诈如罗姆斯怎可能轻信于他,果然,罗姆斯继续感叹道,“让曾经凯萨顿将军的部下做我商舰的厨师实在太过屈才了,不如来做我的大副吧,我手底下的这帮人这几年跟着我养了一身的膘,是该好好操练操练他们了!” “将军实在抬爱!小人岂敢作您的大副,这厨师长的工作还是安腊德神父力荐才能侥幸留下。”面对“偶像”罗姆斯,汤姆第一次羞愧的低下脑袋。见汤姆提到安腊德,罗姆斯一愣,追问道,“你认识安腊德?”罗姆斯心里飞速盘算着,这变态老家伙难道早就盯上了这六年前遗失的宝藏?! “安腊德神父是小人的教父,对小人一直很关照。”汤姆红着脸蛋说道,那样子仿佛是个青涩的兵,害怕别人说他是走后门,靠的裙带关系才爬上中尉的位置。然而事实上罗姆斯也这样想的,再仔细瞧瞧汤姆,身材并不魁梧,胡子拉杂,一脸的粗糙,难道重口味的安腊德也喜欢这种货色!罗姆斯不无中伤的嘲讽着,心里想着待会好好探探那老家伙的口风。 “你这是?”话题一转,罗姆斯瞄了瞄汤姆身前的车子和人。罗姆斯憨憨笑着回答道,“去采购些新鲜食材,我教父这人嘴巴可叼着呢。”罗姆斯的目光落在了杜平安身上,他认识杜平安,就是安腊德相当欣赏的那个清人厨师。到这个时候,对于汤姆所说的话,罗姆斯相信了九成。至于宝藏的事情,罗姆斯笑吟吟的拍了拍汤姆的肩膀道,“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 “谢谢将军!”“啪!”又是一个标准的海军礼。行完礼,汤姆一步三回头,缱绻不舍的走了。罗姆斯一脸欣赏,目送着汤姆消失在茫茫人潮之中。 80. 贵族逐次下船,直到最后,船舱底部低贱乘客才鱼贯而出,他们无一例外的一脸枯黄,衣衫褴褛,表情茫然,面对周围异种人的指指点点,他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卑贱。这群卑贱得犹如蝼蚁的一群人中却有几个异类,虽然同样的蓬头垢面,却是举目四望,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那样子仿佛是到此间旅游来了,哪有一点低贱奴隶的自觉性。 “要是杜平安那该死的家伙敢撂下我们自己跑路,不论跑地上还是地下,老子都要让他好看!”厉云森挥舞着缺了口的袖子,一脸的愤懑不平,“瞧瞧这是什么鬼地方!黄毛绿眼睛的洋鬼子扎成堆,我堂堂礼仪之邦的读书人走在这里简直成为被观赏的猴子!喂喂喂!说你呐,用不着一双眼睛直溜溜盯着我,还咯咯咯傻笑个不停吧!你个女人家家的,懂不懂寡廉鲜耻!” “那不是傻笑,那是嘲笑。”梁子玉义正词严的反驳道。厉云森继续胡搅蛮缠,“反正怎么笑都丑得令人心烦!” “厉先生?”厉云森感觉身后褂子被人拉了拉,一回头却发现卢福这傻小子眼眶红红的,一副死了亲娘般凄惨。厉云森心软了下来,好生安抚道,“什么事情跟我说和跟你杜大哥说是一样的。当然有个前提必须拎清楚,我比你杜大哥在做事做人方面,都要靠谱得多!”也不知道卢福听进去了没有,反正眼泪含在眼眶里,强憋住就是不掉下来,如此脆弱的坚强最是刺人椎骨,厉云森举手投降道,“好好好,你说,喊我什么事?” “你说地上地下,为什么没有可能去天上!”卢福瞪大眼睛,带着哭腔质问着厉云森。 “啊——”厉云森顿时就傻了。 身处陌生的环境之中,周围是陌生的人,陌生的建筑,陌生的语言,甚至是连食物也是陌生的,就连线条粗大如梁子玉也感到了茫然无措。 “杜先生还没有下船吗?”杨铎连同他的同伴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厉云森一行的身后。这个时候走上前来,估计是来道别的。厉云森抬眼看了一下杨铎身后受伤的同伴,少年没了三个月前的傲气,有些怯懦的回避掉厉云森探寻过来的目光。至于另外三位同伴,高傲的仰头望天,更是不想搭理厉云森。似乎搭理了他们就等于回顾了自己不堪回首的这三个月,这是他们骄傲的自尊心难以承受的惨重。只是他们忘了,见证他们不堪形象的,厉云森不会去嘲讽,只有这片即将面对的这个土地上的人会! “估计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厉云森口是心非道,他只是不想给这个少年再增添任何负担。然而聪明的少年人又岂会不明白,酸着鼻子说道,“我要和我的同伴走了,去学习他们先进的理念,我相信拥有七千年文明、五千年文化历史的华夏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杨铎喊出的话是如此的大声,以至于刚从船上走下背后拖着长长辫子的清人都听见了,这句话给他们脆弱不堪的心灵注入一丝坚强,一丝勉强抬起头看路的坚强! “去吧!有你们在,我相信全世界会重新认识华夏民族!”厉云森的胸口翻腾着一股热流,那是一种被叫做“希望”的种子。目送着少年人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厉云森的心头是苦涩的。 “是不是觉得在一个十六岁少年人面前,三十好几的自己则渺小的太多。”梁子玉淡淡的说道。厉云森将脑袋抵在梁子玉消瘦的肩膀上,呼吸着梁子玉身上独有的味道,厉云森无力的苦笑道,“是啊,这都被你发现了,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这就是厉云森,永远改不了死鸭子嘴硬的毛病。 “可找到你们了,跟我来!”找到厉云森一行,展延年二话不说,带着一群人开始往人群稀疏的地方挤去。 “这不是那个领头人吗?!原来他还没死!”厉云森果决道,“咱们跟上他!”只要跟在他后面就一定能找到那该死的杜平安,这一点厉云森笃信。果然在穿过密集的人流来到一处狭窄阴暗的小巷里,厉云森看到了笑的一脸虚伪的杜平安,和气质凌冽的辛子昭,还有一个长得就不怎么正派的欧洲人。 厉云森一看到杜平安,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冲上前去抓住杜平安的前襟,吼道,“以后能不能别让我帮你照看那么多拖油瓶,你知道我不开杂货铺子!”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我们会永远守护在一起。”杜平安微笑着说道。厉云森鼻子一酸,别扭的背过身去,哼哼唧唧道,“说话算数才好,我已经上了你这艘破船,可不想中途混得个船翻人亡!” “不会。”杜平安淡定的说道。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杜平安的手紧紧抓住辛子昭的手,十指相扣,还是那般的契合。闹完别扭的厉云森瞥了眼汤姆,问向杜平安道,“这家伙什么来路?”这一问,杜平安来劲了,“来来来,大家先认识一下,他叫汤姆斯密斯,西餐大厨!现在也是你的二哥。” “二哥?!”厉云森瞪大眼睛尖叫,他妈临终前可没跟他说在认识他父亲之前曾经还跟过一个洋鬼子,连孩子都有了!汤姆乐呵呵点头答应道,“诶!自家兄弟太客气了。”厉云森仰天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道,“谁承认了!” “这是你三哥,叫展延年,大家早就认识了,在这里就不多作介绍了。”杜平安拉过壮汉展延年介绍给厉云森,想到壮汉的孔武有力,厉云森阴森着脸,点头示意,算是被迫认下这位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二哥了,只是厉云森抬起头问道,“谁是大哥?!” “瞧你这话问的,除了我还能是谁?”杜平安那张脸笑得跟只狼外婆似的用心险恶。厉云森气哄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叫你大哥,我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我不干!”厉云森扭过脖子,一副坚决不妥协的样子。 “别闹了,你是老四,别给老五子玉留下‘拿不起放不下’的坏印象。”杜平安语重心长,俨然是一家之主的威严。厉云森无语,可怜巴巴望向梁子玉,想寻找同盟军声援身单力薄的自己,却发现神游天外的梁子玉正好奇的望着一辆盖有帆布的货车,厉云森悲怆的叹息。 “杜大哥,我想做老六——”卢福期期艾艾的说道。没等来杜平安的回答,却是刺激得厉云森不轻,厉云森跳将出来,气急败坏道,“你以为这是在演皮影戏呐,黑巷六结义!以你的智商,充其量也是个子侄辈!” 卢福是个老实孩子,低头好一番沉思之后,脆生生朝着众人喊了一声,“大叔、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五位叔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卢福“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像模像样三叩首,额头顶地,铿锵有力,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好一番沉寂之后,货车内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响动。在这个时候杜平安才惊觉,原来他还忘记了一个人。急忙跑上前去,揭开帆布,拿掉反扣的箩筐,众人惊讶的发现里面蹲着的居然是位相貌清秀得有些难分性别的少年人。杜平安将少年从货车里拉出来,声音轻柔道,“你已经安全了。” “是吗?”许是长年过着幽禁与身不由己的生活,乍一恢复自由之身,秋水痕居然可悲的发现,茫茫大千世界,居然没有他应该去的地方,应该做的事情。望着秋水痕脸上的茫然与绝望,杜平安想到了肖恩克救赎里的老恩科,刑满出狱,与整个世界的脱离让他感到孤独,没有长官的命令居然尿不出来,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所以小旅馆的房梁上是他最终的去处。 “你可以跟我们——”杜平安突然很心疼眼前消瘦的少年,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又该过着怎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杜平安的话未说完,“砰”的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码头处传来人们惊慌的尖叫声。在杜平安一行有些惊弓之鸟之时,秋水痕却凄美的笑了,“他们成功了吧……” 杜平安心头微微一沉,对了!他们本该有四个人的!想到这里,杜平安猛的抬头望向人头攒动的码头。 突变来的触不及防,他看到扛着枪的白人兵卫冲进船舱二楼贵族休息室,紧跟着“砰”“砰”“砰”连发三枪,受惊的人潮纷纷抱头躲避,等待接下来惊魂一刻的枪战。然而连发三枪之后,却是长长久久的死寂…… 秋水痕瞪大双眼,血丝混合着泪水盈满眼眶,突然秋水痕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却在即将跑出黑暗狭窄的巷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茫然的仰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了雨滴。伸出舌头舔了舔,咸涩之中带着无尽的萧瑟。 杜平安走上前想安慰,却被辛子昭拦了下来。杜平安明白,语言的安慰此时此刻是何等的苍白无力。就在众人不知道该拿眼前少年如何办之时,卢福傻愣愣的走上前,伸长脖子够到少年面前,一脸惊讶道,“你哭了?!”少年别开头去,抬起袖口胡乱抹去脸颊上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你在看什么?”卢福循着秋水痕望去的方向,踮起脚后跟努力张望,近处尽是黄压压一片黄毛脑袋攒动,远处是一望无际浩瀚飘渺的大海,这些在卢福的眼中没有一点美感,于是卢福第二次好奇的伸长脖子够到少年跟前。 望着近在咫尺卢福那双纯黑不带一丝杂质,甚至还有些娃娃似的毛茸茸单纯的样子,秋水痕苦涩的回答道,“我在送别朋友——” “哦,他们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卢福的眼中,像秋水痕这么瘦弱的小孩还是跟着他的杜大叔身边比较安全。所以卢福拧着粗黑的眉毛,一脸担忧的望向茫茫人海,专找光脑门后头拖根长辫子的。 “他们有必定要去的地方。”秋水痕淡淡道,哀莫大于心死,秋水痕的目光落在了浩瀚大洋深处,也许那里才是最安静,最圣洁的地方。能洗去他一身的尘垢,下辈子不再为人,哪怕只是一只丛林间觅食的野兽,至少这样活着简单真实。 “哦!”卢福了然的点了点头,回过头来继续盯着秋水痕道,“你哭是不是因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们了?”卢福眉头越皱越深,离别果然是最痛苦的感觉了,卢福很诗情画意的如此这般想着。 “永远也见不到了……”在一起的日子充斥着蹂躏、肮脏、交易与情欲,他们又何尝像一个人一般快乐的活过。凭着自己的意愿,说出那个“不”字,代价便是用生命去换取!想到这里,秋水痕苍白的脸颊再度被雨水打湿了。 见秋水痕再度落泪,卢福急的抓耳挠腮,笨拙道,“我姐姐告诉我,有缘千里来相会,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就像卢福坚信,他总有一天能够回到家乡,能够去姐姐出家的庵堂,吃姐姐烙的葱油饼,穿姐姐亲手替他缝制的衣裳,听姐姐讲父亲母亲当年生他的一段趣闻…… “是啊,早晚有一天能见上面的——”秋水痕痴痴的望向大海,好似那里才是他的归途。 “所以你现在不能这么悲观!”卢福一把抓住秋水痕冰冷的手,一双清亮单纯的眼睛里充满希望,“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还要过的有滋有味!等有一天,我们与亲人团聚了,要在他们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卢福骄傲的挺起胸膛,似乎对以后的日子充满美好的憧憬。 幻想完毕,卢福望着秋水痕凄然的表情道,“要是像你这样哭哭啼啼,等见了你朋友,发现他们都创下一份辉煌的事业,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而你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到那时候你一定后悔这个时候没有好好生活,把事情做好!” 杜平安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发现卢福有这等口才。秋水痕傻傻的望向卢福,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你很单纯——”卢福没想到秋水痕这么说他,卢福全当是表扬听了,羞涩的挠着光秃秃的脑门,乐呵呵道,“杜大叔也这么说我。”杜平安在这个时候奇迹的发现,在秋水痕的目光注视下,卢福黝黑发亮的脸皮泛起了可疑的暗红色。 “既然你暂时没有地方去,不如跟我们走吧。”杜平安友好的发出邀请,随后十根指头紧扣辛子昭的手,微微举起,挥了挥道,“让自己幸福快乐,其实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精彩,这回是一段足可夸耀人前的经历。”秋水痕沉吟了很久,直到所有人的衣衫都被雨水浸湿,秋水痕终于动了,朝着杜平安这边走了过来。 杜平安笑了,一扭头却看到辛子昭正望着他,有些狐疑,有些忐忑。杜平安自然明白他心底里的顾虑。杜平安神秘兮兮凑到辛子昭耳朵旁,闻着爱人身上独有的冷香,杜平安柔声道,“世间事本没有那么复杂,是人自己将自己束缚住了。为什么不可以活的简单点……”还是这句话,在暨阳大狱里让辛子昭第一次认真的看向杜平安那张睿智得有些不符合年龄的脸。 辛子昭动荡不安的心终于缓缓的平静下来,如果十二年前在那冰冷的地下水牢里死去,那么成为孤魂野鬼的他心里只有恨;如果死在暨阳县城的大牢里,黄泉路上辛子昭的心里一定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嘲讽;如果死在倭人的匕首下,辛子昭会有遗憾;然而如果死在现在,辛子昭相信他可以安然的选择重投人道,与他再续前缘吧。 辛子昭紧紧扣住杜平安的手,还是那般的契合。辛子昭的这一亲昵举动,刺激得杜平安鸡血沸腾,脑袋一侧,肥嘟嘟湿润润的一吻便直接落到了辛子昭像花瓣一般娇嫩的薄唇上。这一举动令辛子昭绯红了脸颊,瞬间众人仿佛看到一朵天山雪莲傲然初绽,如痴如醉。汤姆直接流下了口水,他开始后悔跟杜平安义结金兰了,所谓朋友妻不可欺,真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厉云森有感而发,嘟起丰厚嘴唇就想往梁子玉嘴巴上印,辛子昭都可以被杜平安捂热了,他相信他家子玉估计早就熟透了。然而“啪!”的一声脆响,厉云森没品尝到桃子的甜美,反而脸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在这之后,他哀怨的看到梁子玉潇洒的背影。 不去管厉云森可怜兮兮捂着留有五指印的脸颊黯然神伤,杜平安道,“我们比老爹整整晚到了两个多月,想来他们已经到了克里。”杜平安摸着胡子拉杂的下巴,一脸深邃的继续说道,“所以未免家人担心,和尽快投入新的生活,我们必须尽早赶到克里小镇!”说完杜平安严肃的目光望向汤姆道,“二弟,你是原产欧洲人,相较于我们亚洲人,对这里应当比我们熟悉,所以带我等尽快赶到克里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这是什么逻辑,汤姆有些跟不上杜平安的语速,他是纯种欧洲人不假,可他出生英吉利,于美利坚相隔的距离可不是一星半点。好在汤姆前半生是海员,没有标记物和参照物的大海上都不曾迷路,何况找陆地上一个小小的克里镇!反正是逃不脱德克萨斯州这块地界上就对了,于是汤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包在我身上!” “克里距此地大概还有多少路程?”杜平安摸着下巴下的胡渣问道。汤姆沉吟片刻道,“最好还是租一艘远洋帆船。”反正地球是圆的,海洋是广阔的,怎么走都可能再走回来,所以汤姆给出了他认为最理想的答案。而杜平安的眉头却拧了起来,地面航程不选马车,选轮船,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克里这个地方距离此处不是一星半点的远。想到这里,杜平安愤懑的将威尔逊神父祖宗八代所有性别的成员统统问候了一遍。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果然不是问题,望着眼前双帆配备三百六十度中程火炮的中型远洋船舰,杜平安郑重其事的想:该好好重新核实汤姆主厨的真实身份了。正在得意洋洋介绍这艘船舰拥有世间顶级造船技艺的汤姆突然打了个喷嚏,嘀咕道,“难道有人想我了?”许是想到罗姆斯那张伪善的脸,汤姆笑的像只狐狸般狡黠。 配备足够的淡水和食物,在众人激动地心情中,这艘暂时被命名为“平安号”的船舰起航了。驾驶室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地方,所以升为大副的汤姆,任何人不让进,除了对此充满浓厚兴趣的辛子昭是个特例。厨房间成了秋水痕开始新生活的第一站,卢福自告奋勇自荐成为秋水痕的入门导师。 梁子玉正致力于船舱底部活物如何最大限度的延长其寿命甚至繁衍不息的科研,那样才能保证船上的人时时刻刻都能吃到最新鲜的肉食。这三个月中新近染上船舱空间恐惧症的厉云森苦着一张憔悴的脸,亦趋亦步跟在梁子玉后头。似乎所有的人都有事情要忙,唯独杜平安躲在房间里忙着折腾自己的那条纯棉布的肥大裤衩。 81. 连续十天的海上航行,杜平安感觉周围的气温越来越热,直逼盛夏。脱下厚重的棉袄,杜平安眼馋甲板上阳光明媚,一时兴起,便将自己肥硕的大裤衩改成了性感沙滩裤。此刻杜平安正穿着那条巴掌大面料的性感小内裤,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晒着日光浴,呼吸着大洋上自由的风。眯眼看着辽阔天空中白云朵朵,舒服的长叹道: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啊。坐在高高的驾驶室内,辛子昭满面绯红,目瞪口呆的望着甲板上几近赤裸的杜平安。 汤姆的脑子不像亚洲人的脑子里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见杜平安一脸的享受,汤姆眼馋不已,直接在驾驶室里剥去全身的衣服,只留下一条大红色裤衩,拿起手旁的匕首,将红色裤衩下的裤管全部绞了,只留碗口大的遮羞布挡住前面晃悠的狰狞,“呀吼——”鬼叫着冲出驾驶室。辛子昭额头挂满黑线,望着汤姆白花花股沟间紧紧勒着一条红色的布条,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冲向甲板。于是甲板上的一条大咸鱼,变成了两条。 听到汤姆欢呼声的人匆忙走了出来,最兴奋的莫过于厉云森,终于可以摆脱跟一大群鸡鸭鹅共处一室的痛苦了。然而冲出甲板才发现,陆地没有,人潮也没有,依旧是蓝蓝的天,无垠的海,白白的云,永远没有尽头的地平线。就在厉云森垂头丧气想要怒吼几声发泄心中不满时,他惊悚的发现两条赤条条人体,于是厉云森很没胆的尖叫了,“啊——”声音凄惨仿佛一夜遭辣手摧花。 “日头这么好,最是晒日光浴的时候,你来吗?”杜平安懒洋洋的喵了眼厉云森,厉云森浑身一机灵,赶忙双拳护胸,义愤填膺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居然行如此有辱斯文之事!”厉云森赶紧回身,将纯洁无暇的梁子玉,和尚未成年的卢福、秋水痕一并挡在了船舱内。汤姆懒懒道,“四弟,你也来试一试,这样躺着真的很舒服——”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居然带着沉沉的鼾声。 厉云森眯细着小眼朝汤姆望去,那碗口大的小红布料连下身黑森林都挡不住,如此不堪入目的样子,厉云森气的浑身发抖。而这个时候舒服的进入梦酣的汤姆翻了个身,于是那白惨惨的屁股完全暴露在厉云森的眼皮子地下,厉云森绯红着脸,大骂一声,“禽兽!”随后“砰!”的一声巨响将船舱的大铁门牢牢关上。 夜幕降临,躺在甲板上望天,能看到黑暗苍穹之中闪烁着无数古老而又神秘的星座,只这样看着,便是一件无与伦比的享受。最亲近的人坐在自己身旁,正专心致志的将一块块腌制好的肉脯摊上烧得红红的松碳之上,发出“滋滋滋”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 闷一口老酒,吃一口烤肉,唇齿间回味着都是幸福的味道。也许正是这份温馨的宁静,杜平安一直没有去质问汤姆,为什么航行了半个月依然不见陆地,而周围的气温已然逼近三十五度。具体的日子杜平安已经不记得了,然而杜平安确信现在的暨阳城一定正逢春寒料峭之时。 “老二,你想把我们这一群人带到去哪里?”杜平安嚼着口中肉,懒洋洋的问道。半个多月日光浴的直射,除了下身一亩三分地儿还能瞧出亚洲人的皮色,整个身体变成了二十一世纪男人梦寐以求的古铜色。 相较于之前儒雅的书生气,此刻的杜平安充满男性阳刚的魅力,当他慵懒的望向你时,甚至让人产生一丝邪魅的感觉。杜平安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聚焦到汤姆的脸上,原来不只是杜平安发现了不对,所有人都发现了,只是他们太享受这一刻的平静了。 “我先带你们去个地方,那里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不再踏足的。”汤姆灌下一口烧酒,眯着眼睛带着几分醉意说道。厉云森很想多嘴问一问是什么地方,然而见杜平安就此打住,似乎并不想深追,既然杜平安如此信任这个欧洲人,厉云森便不打算再去堤防。多日的相处,厉云森不得不承认,于相人识人方面,杜平安却是眼光独到,技高一筹。 “瞧见那团星云了吗?”杜平安仰躺在甲板上,一手枕在脑袋下,一手遥指星空西北角。辛子昭抬起头,顺着杜平安手指的方向,果然在一团朦胧的氤氲里闪烁着熙熙攘攘的繁星。耳畔听到杜平安继续讲述道,“那叫阿布诺星云,距离地球大约有一千万两千光年,就在这片星云里头有一颗行星与地球一般拥有大片的海洋与植物,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天外空间。” 辛子昭津津有味的听着,尽管他不明白杜平安口中的“光年”有多远,然而仅凭想象,恐怕一辈子也到达不了那里吧。那里会有些怎样的植物和生物呢,随着杜平安低沉悠扬的声音,辛子昭的思维天马行空的幻想了起来。 “有着长长耳朵的美丽精灵,他们是自然的宠儿;长者白色翅膀、金色独角的白马,他们是圣洁的独角兽;半人半鱼的水族精灵,能唱出世间最动听的歌声……”神秘的生灵在杜平安的叙述中变得真实,就连满脑子都是灰白人骨架的梁子玉,此刻脑海里也是金色漫漫,好一副仙境之地。卢福痴痴的望着天,呢喃的问道,“杜叔,我们能看到他们吗?” “总有一天,当人类能建造出以光年为计量单位的太空飞船,我们便能见到他们。”杜平安的话掷地有声,卢福兴奋的满脸潮红,似乎见到那些神奇美好的生灵只是时间的问题。今晚杜平安浪漫的细胞还在泛滥,“瞧见那一团星座了吗,那是猎户座,并排的三颗比较暗淡的恒星是猎人腰间的皮带,最亮的那一颗,是猎人手中挥动的长枪……”所有人或坐或躺在甲板上,一脸痴迷的望向深幽的夜空。 杜平安原以为再有半个月一定能到达汤姆口中那个不想再踏入的地方,然而整整两个月过去了,帆船依旧在茫茫大海上行驶,其间没有遇见一艘军舰、商船、渔船,哪怕是充满传奇色彩的海盗船只。能想到的用来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全都玩了一遍,然而陆地还是虚无缥缈。这几天杜平安望向辛子昭的目光极具占有性,面对恶狼一般饥饿的杜平安,辛子昭没胆的选择了躲避。所以此刻杜平安正一脸郁闷的坐在驾驶室里,将汤姆骂得狗血淋头。 对于杜平安出现在神圣的驾驶室里,汤姆敢怒不敢言。特别是他来了,冷艳无比的大嫂走了,汤姆凄凉的抱怨着,“都说现在受热带暖流的影响,行船速度的确是慢了点,但是我敢站在凯萨顿将军面前发誓,的的确确快到了!” 杜平安不耐烦的摆手打断道,“又是快到了,你已经跟我讲了半个多月的快到了,你可别告诉我你迷路了吧!”杜平安眯起眼睛威胁道。 一旦迷失在茫茫大海上,也许变化无常的暴风骤雨要不了性命,然而没有足够的淡水才是最致命的。如今在梁子玉艰苦不懈的努力下,鸡鸭鹅都孵出了三四箩筐的蛋蛋,然而海水提炼成淡水,就算梁子玉如他这般从二十一世纪魂穿而来,也无法攻克这个课题! 见杜平安急眼,汤姆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顿时颓废了下来。见到汤姆如此衰像,杜平安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脚后跟,不敢置信,也许是不愿相信的问道,“你别告诉我,你他妈的真的迷路了?!”顶着杜平安喷射出来的口水,汤姆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杜平安一下子瘫软到了地上。 两人相背而坐,谁也没有再说话,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在掌心流逝着,“有几天了?”杜平安语气沉重的问道。汤姆哭丧着脸回答道,“七八天了——”杜平安“噗通”一声直挺挺躺倒了下去。 汤姆张了张嘴,抱歉的话到了嘴唇边上又咽了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卢福掩饰不住欣喜的惊呼,“啊!到了,到了!我看到陆地了!”杜平安“嗖”的从地上一跃而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出驾驶室。站在高高的桅杆处远眺,果然在地平线的位置上出现一条绿色的“漂浮带”。 喜获重生的汤姆像个孩子般又蹦又跳,“我说过的快到了,就一定是快到了!”六年时间未踏足这里,加之汤姆刻意的去忘记,从茫茫大海上找寻一块尚未被发现的处女岛谈何容易,所幸汤姆海员出生,有着极其丰富的海洋知识和航海技术。 直到脚踩实地面,杜平安才发现这片绿洲比他想象中要大的多。沙滩上沙子细腻,泛着白茫茫的光芒,是沙质最为柔软细滑的白沙。海滩之上热带雨林茂盛,人尚未走进便能听到此间传来清悦的鸟鸣声。杜平安眯着眼睛,让人无法窥探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是声音低沉透着几分把持不住的狂喜,“这是一座未经开发的岛屿?” “嗯,当年我和恩师无意间踏足这里,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除了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和古怪小猴子之外,没有什么危险的巨型生物。”汤姆魂不在焉的说着,眼睛却深幽的望向丛林深处。杜平安明白,想来生活在这里的一段时间是相当不快乐的。 杜平安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他却不是那种不顾及他人感觉的人。所以杜平安问道,“按道理,以西方航海技术发展百余年的历史,应该不可能至今还未发现这座岛屿。” “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一个从未出过清国国界的清人。”汤姆讶然的摇了摇头,跟杜平安相处越久,就越能体会到此人的不同寻常:稀奇古怪的想法层出不穷,知识面之广博令曾经是贵族出身的汤姆也自愧不如。 站在一旁的厉云森突然插嘴道,“他不仅是从未出过清庭版图的清人,他还是一个腐朽制度下的小小衙役!”面对杜平安,厉云森居然生不出一丝的妒忌,所以他只能见缝插针的挖苦杜平安,以求达到心灵的慰藉。 “我一开始也很奇怪,没道理如此大的岛屿在海图上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他的记录,后来我找到原因了。”汤姆随意捡起地上细碎的石头,两块石头相碰,其中较小的那块石头居然被弹出去十几公文。杜平安了然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惊叹于世界之大,果然无奇不有。身旁的厉云森却瞧得一头雾水,于是狐疑的望向杜平安道,“这你都懂?!”瞪大的眼睛之中,是打死都不信杜平安能明白个中道理的坚定。 “这是一座充满密度极高的磁石岛屿,其周围散发的磁场严重干扰了地球大磁场,所以指南针在这里应该是失效的。”随着杜平安的解释,汤姆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于指南针在这片海域失效,汤姆也是知所以然,而不知之所以为然。此刻听到杜平安如数家珍,什么密度,什么磁场,还有什么地球磁场的,听得汤姆莫测高深,望向杜平安的眼神变了。原本对这个大哥心里头还有些别扭,此时此刻,汤姆心服口服。至于厉云森,已经转身寻求安慰去了:同样是人,怎么差距这么大捏—— 汤姆投前带路,人高马大的展延年随策一旁,凭借着身体强悍的力量,将周围长满荆棘的灌木群拨开,为身后人马扫清道路。脚踩在松软的枯叶之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目光所及到处是粗壮的树干和如云的树冠。时不时从头顶上掉下一堆白灰粘稠之物,抬眼去瞧居然是一只拖着长长七彩羽毛的不知名鸟儿从头顶上急掠而过。 边走边停,从一开始的好奇张望,到此刻已然疲惫不堪,最为强壮的展延年手臂与脸上被尖锐的枝桠划出好几道口子,后背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渐渐的从浓密的树丛中透射进来越来越亮的光线,累的靠辛子昭搀扶的杜平安心中一阵雀跃。 整整四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走出了茂密原始的雨林。眼前的景象令在场所有人沉醉,足有三四个足球场般大小的凹谷里,充斥眼球的是一大片色彩缤纷的花海。花海上彩蝶飘飘,微风吹拂,带起漫天花雨,不远处崎岖山峰环绕,包裹着蔚蓝色的天空,仿佛印证那古老的传说,天地初分,混沌不明,天与地相接壤。 就在众人如坠仙境之时,卢福欢呼着第一个冲进茫茫花海,“好漂亮,好美的地方!水痕,快瞧那里!这世界上居然有蓝颜色的花,还有黑颜色的!我太喜欢了,我要住在这里——”秋水痕望着卢福一路踩扁的花卉,一脸难堪道,“牛嚼牡丹花,尽会糟蹋东西!” 杜平安微笑着眯起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彩蝶飞舞围绕在辛子昭周身,杜平安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笑着、跳着,唱着、光是想象,杜平安感觉连呼吸都是甜蜜的。 就在杜平安的精神意识徜徉在这片绚烂的花海时,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抹突兀的背影朝着远处走去。杜平安回头去瞧,却发现原来是汤姆默默走进花海。站在一处微微隆起的高地前,低垂着脑袋,肩膀微微抽搐,萦绕其周身的是难以言明的悲恸。 杜平安眉头一蹙,他想到一个人,于是杜平安轻声对身侧的辛子昭说道,“我去看看汤姆。”说完朝着那块高地走了过去,辛子昭随即也跟了上来。 小小的土包上长满了蔓藤花卉,俨然跟这片花海连成了一片。汤姆俯身拨开脚下盘根错节的根植,一块石碑赫然出现在眼前。石碑一侧压在地面之下,然而从它四周尖锐的凹凸可以猜测,此石碑必定就地取材。让杜平安感到心伤的是,石碑正面却平滑如镜,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字迹。 在这荒无人烟的绝地,汤姆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块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磁石打磨成墓碑的呢?杜平安曾听一位诗人讲到,一个人时,那不叫孤独;等待一个人时,那才叫孤独,而汤姆等的却是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凯萨顿将军,没认识他之前,以为只是一个凭着蛮力与运气在沙场上混得爵位的莽夫。认识他之后才发现,他比任何一个家资渊源的贵族都要优雅,都要高贵。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贵族,却愿意与最最卑贱的士兵同寝同食,他是当之无愧的将军!”汤姆痴痴望着石碑,眼泪却抑制不住的“啪啦”“啪啦”掉落在石碑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厉云森、梁子玉就连卢福和秋水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到了身旁。 “那奢华庄严的宫殿里从来都是滋生最黑暗最肮脏的政治的地方!”汤姆出奇的愤怒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了盈满泪水,拳头捏的嘎嘣响,连骨关节都泛了白。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表情跟着凝重起来。只听汤姆继续用一种悲愤的语调说着,“凯萨顿将军帐下,大多数是获罪的死囚,战死沙场是这些人的宿命。然而将军却偏偏心软了。杀人的人一旦心软,便只剩下被杀的下场了。” 汤姆苦涩的笑着,眼泪却绷不住流了下来。杜平安记得汤姆曾经说过,他是贵族出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杜平安看的出来,汤姆曾经必定出生书香门第,士豪之家。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衰败了,而且家破人亡,想来那一次灾难十分惨重。 “霍根思横行好望角黄金运输线数十载,其手下更是兵多将广,武器先进。纵然举全国三分一的兵力去绞杀,也未必能擒获匪首。但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却让只有三个团兵力的凯萨顿贫民兵团狙杀霍根思众匪。我记得最后一次激战打了三天四夜,海面上漂浮着大量的尸体任凭鱼食鸟啄,连天边也染上了血的颜色。”许是想象着那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卢福震惊的长大嘴巴,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整整六千人!能活下来的不足二十分之一,然而活下来又怎么样,面对的是军事法庭严酷审判。”汤姆嘲讽的一笑,伸出厚实的手掌,将石碑上的泪渍抹去,像在抚摸情人的脸般温柔细腻,充满倾慕。汤姆幽幽抬起头环视山花烂漫的山谷,继续讲述,“弹尽粮绝,手刃贼首霍根思。我以为战斗该结束了,然而狂风暴雨不期而至!”杜平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心想:带着满身伤痕与疲倦,恐怕再难抵挡这天地之威吧。 “被那滔天的巨浪将我打昏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等我醒来时发现已经到了这座无名岛屿上。海滩上停着那艘破败不堪只剩下骨架的海盗船,凯萨顿将军静静躺在我的身旁,可惜他已经死了。可——” 汤姆哽咽了,仿佛再难叙述下去。过了许久,平静下来的汤姆悲伤的说道,“可他身旁的水壶里还有水啊!他把最后生的机会留给了我……”汤姆哭了,嚎啕大哭,这其中的辛酸恐怕最多是愧疚。杜平安想汤姆宁可自己死去,也绝不想这样背负一条性命在身沉重的活着! “我想凯萨顿将军自知伤势严重,所以才把那壶水留给了你。如果他身体没有受伤,或者受伤较轻,在你醒来之前一定能找到这片沃土。以这里花卉生长茂盛的情景来看,其地下必定有丰富的淡水资源。”杜平安缓缓说道。 他并不是想降低凯萨顿将军在汤姆心中圣神的低位,而是希望汤姆不要将他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所以杜平安劝解道,“如果将军还活着,他不希望你这般曲解他救人的意思。他救你,不需要回报!”汤姆哭了,混合着眼泪与鼻涕一同流了下来,像个孩子般全无遮掩的哭泣着。 82. “我想你当得起我华夏民族祭奠已故之人的礼节!”说着杜平安撩起长袍下摆,硬生生跪了下去,庄严的行了三叩首之礼。辛子昭紧随其后,默默叩拜,一次是展延年、厉云森、梁子玉、卢福,还有秋水痕。人们静静祝愿这位令人尊敬的贫民将军一路走好,如果此人还活着,他杜平安一定让他做“大哥大”,望着脚下庄严的石碑,杜平安如是想着。汤姆默默垂泪,向着每一位跪拜之人,送出深深的一鞠躬,现场俨然成了英雄的告别仪式,只是这仪式晚来了整整六年! “汤姆,我记得你刚刚说那艘海盗船也被冲到这座孤岛上?”杜平安按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道,其实早在罗姆斯号上,看到罗姆斯瞧向汤姆的眼神,杜平安就知道,那艘海盗船必定非同小可。果然,杜平安话音刚落,脸上挂着泪渍的汤姆一脸庆幸道,“幸亏你不是当年的霍根思!” 跟随汤姆来到山坳底部,站在山脚下往上瞧,端的是山崖陡峭,怪石嶙峋。从半山腰上长下来的蔓藤密密麻麻,乍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一堵攀天的绿色墙壁。 “就在这里了!”汤姆颇为自豪的说道,厉云森等却是一脸的疑惑,这里除了山体,什么也没有呀!二十一世界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见过,杜平安径直走上前去,徒手拨开长满荆棘的蔓藤,在这厚厚蔓藤之下居然是一口巨大的山洞。汤姆无力的摇头,在杜平安跟前,果然没有最神秘的东西。随后展延年将洞口周围蔓藤一点点拨开,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一口高约八米上下的巨型大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杜平安打头,一点点深入洞穴。洞内空气出奇的干燥清新,高高的洞窟之上垂下干涸的钟乳石柱,其上星光点点,恍若苍穹。再往内走了大约一百米,洞内空间渐渐缩小,脚下开始出现微微荡漾的水痕。伸手捞起点尝了尝,居然温热之中带着甘甜,这里居然拥有地下泉水!杜平安欣喜若狂,加紧几步继续往下走。越往内,空气中的湿度越来越大,水流也越来越湍急,白色的雾气氤氲在水面之上。大约走了将近两千米深处,终于到达了山洞的尽头。尽头深处一口泉眼正汩汩往外冒着水,其水热气腾腾,俨然是烧开的热水! 杜平安伸手试了试泉眼的温度,炙热的感觉超过人体皮肤承受的热量。杜平安兴奋的回身抱起尚未回过神来的辛子昭,吼叫道,“这座岛屿简直是神赐的世外桃源!”随着杜平安的叫喊声,身后一群像野人般狂叫着“噗通!噗通!噗通!”一个个全都扎进了泉水里。流动的泉水在皮肤上缓缓穿梭,那种舒爽的感觉仿佛每一个毛细血孔都在叫嚣,杜平安直接舒服的呻吟出声。 “二叔,这个神仙一般的岛屿有名字吗?”卢福仰起头,一脸兴奋问道。汤姆摇了摇头,“连世界通用海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岛屿,怎么会有名字呢。”卢福听完,兴奋的一咕噜坐起,水花四溅,弄得一旁享受温泉沐浴的秋水痕满脸都是水。秋水痕幽幽的望了眼卢福,其中警告意味不言而明。 卢福一惊,委委屈屈道,“我想跟杜叔说,杜叔可以给这个岛屿取个响亮又好听的名字!”众人一听这提议,立马举双手双脚赞成。厉云森是叫的最欢腾的那一个,他无时无刻不在等着看杜平安的笑话。如果杜平安提议叫“平安岛”,他一定当着所有人的面笑掉大牙! 杜平安当仁不让,略微沉思了片刻道,“就叫将军岛吧。”杜平安的提议让众人一愣,随即大家纷纷举手赞同,就连厉云森也不得不承认他杜平安的确有急智。汤姆感激的望向一侧的杜平安,哭的略微红肿的眼睛又有往外冒水的迹象,杜平安重重拍了拍汤姆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其实知道,我一开始指的并不是这口温泉。” 这个热水澡洗了整整两个多钟头,直到太阳偏西,洞内的光线逐渐暗了下来,杜平安一行才带着满身的橘皮恋恋不舍的从温泉汤里爬了出来。神清气爽的汤姆指了指泉眼旁的巨石对展延年说道,“这块石头就拜托你了!六年前,我这幅身板尚未被酒肉腐蚀的时候,这块小小的石头不在话下!”汤姆感叹的摸了摸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部。 展延年略微伸展了一下腰身,蒲扇大的双手把住巨石凸起的棱角处,一声断喝,“呵!”将近四百多斤的巨石被展延年缓缓移开。巨石下方赫然出现了一个只容得下一个成年男子出入的洞穴。杜平安凑到跟前查看,洞内漆黑一片,一股气流直扑面门,可见这洞定是活洞。 点上火把,汤姆打头先跳进了洞坑,“噗通”一声直接屁股落地,汤姆发出一声惨嚎。杜平安不敢托大,毕竟将近两米高的距离,不是人人都能平安着陆的。等杜平安一行进入洞坑,眼前的洞窟令在场所有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借着“滋滋滋”燃烧的火把的强烈光线,杜平安发现这个隐蔽性极其优良的洞窟隆居然如此的巨大。从洞顶垂下的钟乳石直插洞底,形成无数根神奇的“天柱”。好奇心见长的卢福兴奋的又想往里闯,被汤姆一把拽住了。 “这口洞窟里钟乳石形成的墙壁千回百转,俨然是浑然天成的巨大迷宫,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三年,无数次探险这里,可惜从未走进这片钟乳石林百米之深。”茫茫大海,只凭经验与感觉,汤姆能将杜平安一行带到这里,可见其方向感是何等的精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自认从不迷路的人,在这错综复杂的洞窟隆里迷路了,那一次差点要了汤姆的一条小命。 见汤姆心有余悸,卢福不敢冒失。而杜平安的目光环视周围,终于在一根巨大的钟乳石后头看到一大片阴影。一把夺过汤姆手中的火把,杜平安朝着那片阴影走去。是箱子!不下三十口的巨大木箱,从破损口处露出来的是金灿灿的金币!汤姆指着堆成小山包的木箱,一脸骄傲的说道,“当初海盗船在靠近浅海滩时便已经散架了,我循着着一片片的金币将这三十四口木箱一一找到。” 杜平安就靠近手边的木箱缓缓打开,昏暗的洞窟隆内顿时一片金光闪闪,这长约一米二,宽约八十厘米。高六十厘米的巨大箱子里居然满满当当装的全是金币。想来当时汤姆将这三十四口木箱从海里打捞上来时,来来去去下水潜伏估计足有千回,因为没人能在水下扛得动这六百多斤的巨大木箱!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金子,没有人不震撼,包括心冷清冷的辛子昭,此时此刻也是一脸的震惊。 杜平安的目光从金灿灿的金币上好不容易剥离下来,一口关不严实的木箱子吸引了杜平安的注意。将之小心翼翼打开,铺在木箱底部的居然是薄薄一层玻璃碎片般晶莹剔透的东西,再上面摆放的是埃及法老金身人面,还有一枚妆点满各式各样宝石的权杖。 “这玻璃弹珠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卢福从箱子底部随意掏出几枚“玻璃碎片”,大多晶莹剔透,并没有颜色,只有散落在角落里极少数部分拥有颜色,可无一例外,颜色之纯粹世间少见。很快傻愣愣的卢福发现这些“玻璃碎片”的与众不同之处,仅火把即将燃尽的微弱亮光,却能让“玻璃碎片”的棱角处散发出五光十色的光彩,那刹那的光彩之炙热,刺痛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是钻石!”毕竟在上海大都会混迹过几年,厉云森终于猜到卢福手中那一枚枚非同凡响的碎片便是欧洲人趋之若鹜,不惜为此发生无数次战争的宝石,也是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石,钻石! “钻石?石头吗?”卢福有些疑惑,这么漂亮的珠子,为什么要叫“钻石”这么不雅的名字。杜平安从卢福手中挑出一枚最大的钻石,足有蚕豆那么大。借着火光,欣赏这跨越时间淘沙的天使之泪,感慨道,“她的昂贵之处在于,她是这天地混沌初开时便已经生成的宝物,即便当人们知道她的质地跟煤炭一般无二,然而这却并不影响她价值连城的身家。只因为这东西,世间太稀少!”杜平安记得他读过一本书叫“血钻”,其中便是讲诉每一粒钻石光彩夺目的背后都有一段血的历史! “这个——”辛子昭对钻石不感兴趣,反而是拿起一旁妆点各式宝石的权杖凑近眼前仔细查看起来。“权杖”这玩意儿跟中国古代玉玺的功用一般无二,除去他们本身必定都是世所罕见的宝物之外,其被人为赋予的神圣地位和权利才是他最珍贵之处。见辛子昭一脸的不可思议,杜平安问道,“你知道他曾经属于何人?” “第一任耶和华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威廉姆斯教皇,也是基督教的第一任教皇,这就是他的权杖!”辛子昭话音刚落,杜平安与汤姆不由自主的张大嘴巴,恨不能将眼珠子掏出来直接粘到权杖上去。相较于杜平安与汤姆的无与伦比的震惊和激动,厉云森梁子玉等却是一脸的茫然。厉云森讷讷道,“这一副暴发户的玩意儿真的有那么贵重?”甚至比这堆积如山的金子和无数晶莹剔透的钻石更珍贵?!这是厉云森与梁子玉等心头的疑惑。 “当然仅凭重量计算,它不如这一箱子的金币值钱,然而就它本身的意义而言,比这一箱子的金币更值钱!”杜平安的解释让厉云森听得云里雾里,杜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换一句简单点的,这东西就像我们的玉玺。而这枚玉玺,是当年秦始皇使用的。你说他值不值这一箱的金子?!” 杜平安话音刚落,来自亚洲的一群土包子们全都傻眼了,像卢福这样没文化的是震撼于秦始皇一代暴君的赫赫威名,而像厉云森这般读过几本书的便明白,秦始皇的震九州玉玺,早在阿房工被毁就已经失传了,他的价值恐怕难以用金钱衡量!而眼前不起眼的权杖,有着同等地位,如果此时此刻辛子昭手里拿着的是秦始皇号令天下的镇国玉玺——,厉云森不敢想象,这玩意能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 总共三十四口箱子,杜平安已然失去了一一查看的兴趣,众人打着火把走了出去,这座神秘的地下迷宫,杜平安打算什么时候抽点时间好好进去探险一翻。巨石被力大无穷的展延年重新堵住洞口。汤姆望向杜平安真诚道,“原本这些东西我打算直接带进地狱的,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 如此财富居然说送人就送人,众人望向汤姆的眼神变了,特别是卢福,最是露骨的崇拜。被这么多人敬重,汤姆感觉这点财富根本不值一提。这个时候中国人特有的虚伪在杜平安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老二,你太客气了,这叫我说什么好呢!”杜平安的表情忸怩不安,直瞧得一旁的厉云森想骂人。 “不如见者有份,一人弄上五箱?”汤姆倒也实诚。然而汤姆的一句话却令厉云森等人心头暗震,钱绝对是好东西,如果没有经历过这段冒险,厉云森对于唾手可得的五箱金子必定欣喜若狂,有了这笔财富,他可以将整座上海滩踩在脚板底下! 然而现在,厉云森扭头望向身侧的梁子玉,痴痴道,“钱财于我如浮云,这辈子他才是我最大的财富!”梁子玉漆黑的双眸之中闪现朵朵异彩,第一次梁子玉没有拒绝厉云森凑近的猪唇。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忘情热吻起来。 “我——我也不要!”卢福憋红了脸,见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卢福便逾加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姐姐说不义之财,取之不祥。我卢福命格之中自有贵人相助,现在阿福跟着杜叔身旁便已经很满足了,只希望杜叔永远需要我阿福!”卢福赤诚的目光令杜平安动容:多单纯的孩子啊! “累赘!”秋水痕蔑了一眼卢福,潇洒得直接走人了,卢福羞怯的向众人告罪一声,急冲冲跟了上去,俨然成了秋水痕的跟屁虫。至于展延年就更直接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说着撩起袖管,露出里面坚实虬扎的肱二头肌。言下之意,他有的是力气,需要钱财可以自己赚得。 “哎,那只能由我先收着吧。”杜平安勉为其难道。厉云森顿时无语。于是这笔惊人的财富便无争议的落到了杜平安的手中。至于杜平安要这么多金子做什么,他为整个历史进程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这个时空里的人可能永远无法知晓。四十年后,1939年新中国成立!验证了杜平安的那句话,他就是飞翔在亚马逊河流上空的那只挥动翅膀的蝴蝶! 这几天杜平安一行人在这荒谷里忙着收集淡水和食物,为接下来漫长的返航做准备。杜平安当仁不让的陪着辛子昭走进密林深处,鸟叫虫鸣不绝于耳,辛子昭找到了几枚红红绿绿的果子,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一并揣进怀中。 突然在一处荆棘丛中,辛子昭看到一枚紫色的果子,大小及形状与山竹有几分接近,却没有山竹像花一般的结蒂。就在辛子昭伸出手臂探进荆棘丛中想摘取那枚诱人的果实时,杜平安看到隐匿在枯树叶下一只足有婴儿拳头般粗细的灰皮蛇正吞吐着蛇信子,冰冷的眼睛紧紧盯住辛子昭,细长的身躯弓起,准备随时给予入侵者致命的一击。 “小心!”在灰皮蛇一跃而起的瞬间,杜平安抱住辛子昭连翻好几个滚,成功躲开灰皮蛇的攻击。此时辛子昭与杜平安两人身上沾满了枯叶,四目相对之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关切。杜平安瞧着辛子昭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就这俯身的姿势压了上去,四瓣薄唇相贴,抵死纠缠,一时间忘了我。 就在杜平安追逐着躲闪不及的灵舌,坠入五彩斑斓般的梦境之时,突然腹部一疼,身体不由自主的翻倒了下去。睁开眼睛发现,辛子昭背对着自己,正在整理凌乱的衣角。那副慌慌张张、做贼心虚、脸颊绯红的模样让杜平安好几次想将人再一次扑倒。所幸杜平安理智还在,荒郊野外行夫妻之实,还是缺少了些胆量。 找来一根粗木枝将那条狡猾的灰皮蛇驱走,辛子昭成功拿到那枚紫色的果实。杜平安好奇的凑到跟前,“好香啊!”没想到这小小的果实居然出奇的香甜,只是闻着便让人食欲大开。就在杜平安觊觎果实的香甜,想找个牺牲品试毒之际,从林子的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叽叽”叫嚷声,声音由远及近,惊起林中鸟儿四散逃开。光听这声音像是猴子,可被如此之多的猴子包围,杜平安还是有些心惊胆颤。 接下来的一幕,证实了杜平安的猜想。铺天盖地的猴子爬满树梢,对着杜平安与辛子昭这两个闯入者,发出极其不友好的嘶吼声,甚至有胆肥的朝着杜平安吐口水、挖眼睛、放屁等等动作令人哭笑不得。这里的猴子相较于公园里常见的猕猴似乎微型了许多,只有三个月猫咪般大小,一身金黄色的绒毛在这翠绿的雨林里显得尤为的扎眼。也许是没有天敌缘故,所以猴子的数量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 突然!叽叽喳喳恼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头顶如云的树冠上一轻晃,杜平安抬头,就见一道金色的光芒急闪而逝,再出现时,周围猴群纷纷避让,依在最高枝头的猴子一身金灿灿的皮毛十分抢眼,那双漆黑的眼眸警惕的望向杜平安与辛子昭。 双方对峙,气氛进入僵持阶段。猴王警惕的目光时时溜神往辛子昭手里去,难道——,杜平安心下猜测。于是杜平安拿过辛子昭手里紫色的果子,递了上去,语气温和道,“咱们会是不错的邻居!” 为首的猴王斜着脑袋一阵迟疑,最后还是经受不住果实香气的诱惑,从树梢上跳了下来,轻飘飘落于地面之上,连一片枯叶也没惊动。杜平安瞪大眼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平沙落雁式! 猴王一点点靠近,目光却紧紧盯着杜平安的眼睛。杜平安相信只要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敌意出现,被猴子围攻致死的,他会是史上第一人!好在杜平安刚得数不尽的财富,此时此刻还不想拿性命冒险,所以杜平安真诚的将手中的果实送给了猴王。 猴王拿到紫色的果实,发出一声愉悦的尖叫。身后的猴群们兴奋得上蹿下跳,满树梢的蹦跶,俨然是把这里当成了狂欢广场。兴奋过后,猴王手捧着果实,朝着杜平安一阵叽叽喳喳,随后留给杜平安与辛子昭一张鲜红娇嫩的猴屁股。大批的猴子们开始有条不紊的撤退了,杜平安迟疑的望向辛子昭,“它这算是在友好的邀请我们吗?”辛子昭酷酷道,“去了不就知道了!”说完从杜平安身旁穿过,直追猴王而去。 83. 猴群的窝就安在山谷的背面,这里一面面向茂密的雨林,一面面对百米高的山峰,看似绝地,却是食物最丰富,气候最舒适,距离地下温泉最近的地方。杜平安与辛子昭一路畅通无阻的走进猴群的栖息地,此刻杜平安算是实地见证了野生猴群森严的等级制度。偌大的广场是猴王妻妾及其子女享用的,其他猴子没有资格踏足这里。广场的北面,一块天然巨石“屏风”后一口黑漆漆的洞窟吸引了杜平安的注意。 跟着猴王径直走进黑暗的洞窟,入口狭窄,杜平安需微微弯腰才能勉强通过。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充斥鼻尖的酒香越来越浓烈。就在杜平安眯眼细细品闻传说中猴儿酒的特别之处时,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足有五百平方的偌大空间彻底呈现在眼前,高高的天顶上蓝色水文波动,这让杜平安仿佛一下子走进了二十一世纪的水族馆。 辛子昭何曾见到过如此神奇盛况,一双眼睛痴迷的盯着头顶上方悬空的湖泊。杜平安悠然长叹道,“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就这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这估计是一种特殊的喷浆岩,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和湖水的侵蚀,才造就了如今的透明壮丽。” 辛子昭很想问问杜平安,什么是喷浆岩,然而那边猴王的举动吸引了他的注意。猴王来到一口直径大约有三四米的凹槽处,将手中紫色的果实投入。泛着浓烈酒香的液体将果实瞬间吞没,很快在果实消失的地方泛起了水泡,“嘟嘟嘟~~~”俨然像是烧开的沸水槽。 充斥鼻端的酒气变得香醇,混合着果实的清甜。只用闻的,杜平安便能想象此等果酒的纯美。猴王迫不及待的俯身就着酒槽“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等到猴王抬起头,那巴掌大的毛绒绒的猴脸上泛起暗红色,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酒意的惺忪。喝足意满的猴王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跌跌撞撞去洞外找妻妾们玩耍去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了杜平安与辛子昭二人。 学着猴王的姿势,杜平安先是小试了一口,果然如想象中般香醇,带着水果的甜味,令人回味无穷。杜平安虽不是嗜酒如命,对于好酒也是不想放过的,于是索性趴到了酒槽边沿上,“你也喝一口,绝对是极品中的极品!”说完,杜平安迫不及待的一口一口享受了起来。 辛子昭则优雅了许多,双手合掌,从酒槽内捞出酒水,低头稍稍抿了一口。微蹙的眉峰渐渐舒展开来,果然是好酒,香醇甜美。喝过之后,唇齿留香,令人意犹未尽。就这样两个人抱着世界上最大的“酒杯”一下子干了多少酒,杜平安已然记不清楚了。再抬起头时发现脑袋一阵眩晕,才恍然自己有些喝高了。 自律性极强的杜平安急忙打住自己越喝越上瘾的酒性,扶着发热的额头站起身,顿感脚下一阵软绵绵的不着力。边打着酒嗝,边对身旁的辛子昭说道,“这酒后劲不小,此地不宜多喝。”猴子虽然友好,可毕竟相交不深,万一酒足饭饱被这些家伙一锅烩了,都没地方找律师打官司去。 辛子昭此刻也感觉浑身燥热,一时贪杯,居然忘记了身处兽穴,对此辛子昭暗责不已。主动上前搀扶住走路不太稳当的杜平安,刚想走出这片洞窟时,洞内最北角幽幽闪烁的碧绿色荧光吸引了杜平安的注意,“我们去那里瞧瞧。” 走近跟前,杜平安的嘴巴因震惊张大得足以塞下一只鸭蛋,连口水混着酒水流淌了下来也没有察觉。赫然呈现在杜平安眼前的是一枚巨大无比的天然翠玉。如此纯粹的祖母绿便是鹌鹑蛋般大小便足以夸耀于显赫门庭,更何况这是一张两米乘以两米的面积!而且这天然玉床表面光滑如镜,用手摸上去,居然温温热热的恰如人体温度。 杜平安浑浑噩噩的突然想到金庸老先生笔下的那座寒冰玉床,假如自己与辛子昭在此双修……想到与辛子昭朝夕相对时爱人脸上娇羞的表情令杜平安浑身燥热不已,借着酒劲,杜平安突然翻身将毫无防备的辛子昭压在了身下。 黑色柔软的秀发迤逦散落在翠绿的暖玉床上,唯美之中致命的诱惑让杜平安呼吸渐渐急促。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不再冰寒,而是绯红中带着无限绵绵情意,清亮的目光迷离,微微启合的唇角挂着淡淡的酒渍,“曲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平安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缓缓俯下身躯,无比虔诚的在辛子昭发烫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随后鼻子、嘴唇、喉结…… 辛子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炙热的潮涌一波又一波袭击着他不受控制的躯体,模糊的视线里瞧不清任何东西,只有那张脸是如此的真诚。当额头上微凉的一吻落下时,辛子昭抑制不住的轻颤起来。“我是有缺陷的!”这样嘲讽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辛子昭的脑海中响起,渐渐迷离的眼神开始有了焦距,只是泪水也悄然滑落了下来。 当杜平安温暖的手伸进辛子昭的内衣时,辛子昭本能的想要避让。可是,终究会有一天要面对的!辛子昭如此跟自己说道。默念着一遍又一遍的“放松”,就让这残缺不全的身体给他留下最后一点念想吧,不论是欢愉的,还是羞耻的…… 辛子昭的身体是美丽的,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韧性与柔美。随着杜平安探入的深入,身下的人儿不受控制的愈发颤抖了,泪水浸湿额角的头发,一双清亮的眼睛紧紧闭合着,眉头微蹙,似乎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当杜平安温暖的大手进入那片禁区时,辛子昭无法自持的闷哼出声,这令杜平安既喜且惊。 昏暗洞穴内试探的骚扰变成了直接的激战,战斗渐趋白热化,杜平安忘记了怜惜,而辛子昭也忘记了那句魔咒。洞穴外猴王左拥右抱,享受着爱妾们的抚摸,渐渐沉入梦乡,这是一个充满安逸与酒香的午后。 “你早就知道了?”辛子昭低着头,仔细的一个一个盘着肩侧的扣子,漆黑的头发如丝绦般垂落下来,遮挡了那双一贯清冽的眼眸。杜平安点了点头,淡淡的一声“嗯”,就像一对相交三十余年的夫妻,他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猜忌,没有保留,只有相守一生的信念。辛子昭缓缓的将脑袋搁到了杜平安的肩膀上,原来这里才是他的归处…… 受惠于夏季风的一路相送,平安号有惊无险的在两个月以后重新靠岸。望着港口上欢呼的人潮,平安一行尚未来得及欢呼,便发现了症结所在。杜平安指着不远处的了望塔道,“那半截了望塔怎么瞧着都跟罗姆斯号靠岸时港口前的一模一样,连破损的缺口也一般无二!” 迟钝如卢福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杜叔,那个钟楼也好熟悉啊!”于是众人的目光一同凶神恶煞的望向汤姆。汤姆高举双手,傻笑着一点点回退,最后“啊——”狂叫着四下逃窜。 打听之后才知道克里小镇距离这个港口码头不过三十公里的路程,而汤姆却带着杜平安一行历时六个月零三天,绕太平洋一圈之后又重新回起始点。于是可以想象,汤姆接下来的短暂路途充满艰辛。 一路行来,杜平安见识了二十世纪初美利坚最南方的种植园经济依然顽固如皮癣,虽然黑人奴隶制早已被废除,拥有与白人同等的低位。然而充斥大片玉米甘蔗地里艰辛劳作的依然是黑皮肤卷头发的黑人!望着黄皮肤的杜平安一行,枯瘦如柴、衣不蔽体的黑人们大多投来好奇的目光,随即在监工的鞭笞下继续劳作。 想到年迈的父亲与家人在此人生地不熟,没有自己的护航,此刻又在经受着怎样的艰辛与迷惘。杜平安心下疼痛,望向汤姆的眼神也磨刀霍霍,充满刀锋般的锐利。 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的克里小镇终于揭开神秘面纱,彻底出现在众人的眼前。青砖石铺就的街道并不宏伟气魄,却也干净清新。道路两旁簇拥着繁华古朴的商铺,其间采购游玩者熙熙攘攘,一副盛世繁华的景象。对于杜平安一行的出现,人们并没有太过好奇,反而有几个穿着破旧的黑人朝着走在最前面的杜平安颔首示意,目光之中充满友善。 每一天傍晚时分杜老爹都会站在一品堂客前的十字路口呆呆的望着、等着、盼着,整整二百四十八天,不论刮风下雨,从不曾放弃过!望着老父亲愈加佝偻却异常倔强的背影,杜平复的心头一阵酸楚。 惠娘端着空了的盘子走近老父亲跟前,迟疑了许久,强作欢颜道,“爹,回吧。小叔大约是路上耽搁了——”惠娘声音哽咽,这个谎言她已经说了不下三十遍。 金贵老爹艰难的点了点头,将到了眼眶底下的泪水又憋了回去,勉强克制了声音的颤抖问道,“给镇长大人送过去了?”也许这是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之后,唯一值得祝贺的事,那便是与当地的黑人镇长,第一个黑人子爵埃蒙德先生搭上了关系。 凭借着与小镇新贵,威廉库克神父的深厚友谊,老杜一家获得一块比家乡足足大了三十多倍的土地,还有街面上这三间两层的门脸房,日子倒也无波无澜的过了下去。两小在附近教堂里上课,学着这个国家陌生的语言和礼节。管月楼,管甄氏家的孩子已经会打酱油了,而杜平安的继子杜青慕也会满地爬了。日子越是无忧无虑平平淡淡的过下去,金贵老爹的心里就越发思念那个总让他放心不下的儿子。 “埃德蒙先生很喜欢,让我转达他对您老的问候。”惠娘敛去脸上的悲戚,强作欢颜的继续说道,“这个礼拜,敏秀和敏行被教堂选去做礼拜唱诗班,两个孩子兴奋的跑去找库克教父了,估计晚上不会回来吃晚饭。” 想到两个孩子比大人们更加熟练的英语口语,金贵老爹的心里头不知是喜还是忧,淡淡的嘱咐道,“孩子回家让他们每天必须读一遍论语,可不能长大了连家乡话都不会讲!” “知道了爹!”虽然身在国外已经整整八个月有余,然而与生俱来的道德规范还是让惠娘紧守做妻子做儿媳做母亲的本分,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就在惠娘目送着金贵老爹无精打采的走进忙乱的一品堂客时,突然!惠娘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平安!”惠娘丢开手中的托盘,不顾袖套上的油渍,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的的确确是平安!尽管黑了,却更加有男人味了。也高了,神情之间一扫过去的阴霾,眉飞入鬓,端的是个风流俊俏的人物。 “平安回来了!平安回家了——”惠娘激动得热泪盈眶,冲着一只脚已然跨进一品堂客的金贵老爹喊道。金贵老爹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到地上,神情激动之间又有复杂的担忧,一张老脸纠结成了一团满是褶皱的麻花。 然而当那双清明不再浸透泪水的目光真真切切看到小儿子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时,金贵老爹慌忙转过身,留给杜平安一行一个佝偻却异常倔强精瘦的背影,冷声冷气道,“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把你绊住,还知道要回来!”说完居然气鼓鼓的直接钻进了一品堂客后的小院落里。 “爹他天天站在这里等你,他不是在生你的气,他是在担心你——”见金贵老爹气鼓鼓的走了,惠娘急忙向风尘仆仆的杜平安解释。杜平安鼻子酸楚,望着老父亲踉跄的背影,淡淡的摇了摇头道,“我明白。”父爱是深沉的,不善表达的,想必此刻金贵老爹正拿着老伴的牌位向她老人家报平安吧。 杜平安的回归让远漂海外月余的老杜家前所未有的的充满希望,一品堂客商铺后面是一栋两层四间的院落,建筑风格古朴,亭台花苑,环境十分幽静。此刻草木茂盛的院落内篝火旺天,一片热闹喧然。人尚未走近,便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一股浓郁的烤肉香味。 一只纯野生驯鹿被剥皮拆骨支架在火堆上慢慢文火烤着,油脂滴溅到火红的木炭上发出“哧哧哧”的声响。随着杜平复将特制蜜浆一遍又一遍涂抹在烤肉上,浓郁的香气已经诱惑得一旁大厨汤姆斯密斯先生难以自持的吞下口水。 “这是什么东西?好香的味道!”眼看着烤肉越来越香,汤姆挨近杜平复跟前,拿起一旁的陶罐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很古怪的混合气味。用手指沾了沾,粘稠,尝了尝,很甜却也微微发着苦味,但是这苦涩之中居然带着难以消退的清新爽口之感。 “这是我们老杜家的特制蜜汁酱,像这样的烤肉或者是煮红烧猪蹄,加点这个,味道保证皇帝老爷吃了还想吃!”杜平复骄傲的吹嘘着,却眼馋得一旁的汤姆大厨抓耳挠腮,“贵府上难道是御厨出身?”在大清朝混过一段时日的汤姆对宫廷御厨厨艺的讲究和出神入化的技艺,印象深刻。 “御厨谈不上!”杜平复嘴巴微撅,表情多少有些不屑,这让汤姆心中笃信,杜家一门一定是就是传说中的民间厨神。只听杜平复继续说道,“于厨艺一道,贵不在将名贵材食做成珍馐百味,贵在化腐朽为神奇!”说道兴起处,也是出于显摆的心态,杜平复操起案板上的菜刀,微微按下一块刚刚制成的豆腐块,节奏飞快的剁了起来,“咄!咄!咄!” 汤姆惊讶的张大嘴巴,恨不能将眼珠子取下直接贴近刀口下方仔细瞧。快!这是汤姆大厨的第一感觉。杜平复将切下来的豆腐丝放进清水里,看到如头发般粗细的豆腐丝线缓缓飘散开来,汤姆脸上的惊讶变成了震惊,“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世间技艺不论多么神奇或者繁复,必定都是通过刻苦和不懈的训练达到的效果!可惜疯伯不在这里——”杜平复感觉眼下酸涩,这句话是当初疯伯用来提点他的,虽然话音犹在耳畔回响,人却相隔千里之遥:也不知道他老人家现在过的好不好。 “疯伯是谁?”汤姆很敏锐的从杜平复的话语中抓住这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杜平复重新拿起刷子,在“滋滋”流油的烤肉上刷上一层蜜酱,随后才满含怀念与尊敬的回答道,“他是我师傅!于厨艺一道,他才是名符其实的大师!” “那他现在在哪里?!”汤姆幽蓝色的眼睛兴奋的扫过在场所有有可能被冠以“疯伯”之名的人,可惜遍扫全场,除了金贵老爹年龄符合之外,并没有找到疑似疯伯这样的大师! “别找了,他不在这里!”见汤姆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杜平复好心的提醒道。一听大师不在这里,汤姆失望已极,可转念一想,便又兴奋的凑到跟前追问道,“那平安的厨艺水准跟那位老人家比,在哪个高度?”汤姆附耳轻声说道,手从眼睛处比划到嘴巴下方。 望着汤姆那双饱含希冀的目光,杜平复突然有些不忍心打击眼前这个热衷中国厨艺的欧洲人,可理想太丰满,现实却太骨感,杜平复无奈的望着汤姆道,“如果说疯伯的水准在这里——”杜平复的手指比划到脑门。 “那么平安的水平顶死只能到这里。”杜平复抬起脚后跟指着自己满是泥土的脚底板说道。汤姆的脸顿时就绿了,“啊!我被那小子骗了!”大叫着汤姆就要去找窝在篝火旁正与自己的亲亲爱人亲亲我我的杜平安算账,被杜平复一把拽住了。 “虽然平安的厨艺在我们老杜家是最最蹩脚的一个,可贵在他脑子好使,师傅教过一遍,平安便能举一反三,弄出别样的花样来。所以说以他的水准放在外头,那也是能拿得出手的!”毕竟是自家兄弟,贬低自家兄弟于自己脸上也无光,所以杜平复舌头打了个弯儿,又把话给兜转了回来。 84. 这边汤姆挖空心思的想另投门下,那边杜平安正依靠在辛子昭身侧享受温香暖枕,听着卢福夸夸其谈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在管月楼与甄静思的惊呼之中,总能听到厉云森酸楚楚的反驳声。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那万恶的东洋鬼子明晃晃的尖刀即将挨近三叔脖子那一刻,突然只觉得眼前黑色暗芒一闪,东洋鬼子大叫一声‘啊呀’,尖刀应声而落!”卢福学着东洋鬼子的样子,一脸痛苦表情的捧住自己的手背,神情激动地继续说道,“原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是杜叔出手了!” “你还能再夸张点吗?!”厉云森朝着卢福比去了“枪”的手势,意在拆台。卢福眼珠子一翻,较起劲来,“不信你问展三叔!”展延年见战火又烧到自己这一边,眼见着手中美酒所剩不多,烤肉香气四溢看着马上就可以吃了,饥肠辘辘的展延年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点头同意卢福口中所诉。 这下子卢福得意了,“您瞧见了吧,这是有证人作证的!”应付完厉云森,卢福讨好的贴近杜平安跟前,“杜叔您当时使的那招叫什么?”卢福曲起指头比划着。 “佛门经典招式拈花指!”杜平安煞有介事朝着卢福比去了“拈花指”,那姿势优雅之中却暗藏杀气,瞧得卢福激动莫名。见卢福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杜平安心里头那小小的恶劣因子还是悄然冒起了头,于是杜平安继续说道,“这拈花指修炼到极致便能摘叶伤人,杀人于无形,厉害非常!” “啊!”卢福满眼的星星闪烁,望向杜平安的目光高山仰止,仿佛在瞧那隐没在云端里的圣人一般。瞧着卢福的傻帽样儿,一旁的秋水痕薄消的嘴唇下弯,露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意,淡淡道,“无药可救!” 管月楼坐在轮椅上,一手拉着甄静思温暖略带薄茧的纤细手掌,尽管知道那卢福口中有夸张之处,然而可以想象,杜平安一行这一路而来的艰辛,恐怕时时濒临死亡的威胁。想到现在日子的平静祥和,管月楼夫妇望向杜平安的目光中充满感激。 “平安,你总算是到了!”一声男性嗓门中气十足,其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欢喜,惊得杜平安浑身汗毛直立。这是哪位基友如此激情澎湃?!杜平安一扭头望向来路,原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威廉库克神父,穿着一身黑色教袍,手捧圣经,大踏步而来,脸上真诚的笑容令杜平安心生感激。这一路虽然艰辛,但是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威廉库克神父!”不论是冲着那价值千金的船票,还是之后来到这片土地之后的诸多照顾,杜平安都应该站起身迎一迎这位异国的老友。所以杜平安站起了身,倒履相迎,与这位年逾四十的外国神父紧紧搂在了一起。 金贵老爹和传统的惠娘尴尬的别开头去,虽然没有一开始的大惊小怪,可也觉得相当别扭。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搂抱一处,实在有伤体统。“咳咳——”在金贵老爹剧烈的咳嗽声中,杜平安与威廉库克神父终于分开了。 “叔叔!”“叔叔!”这个时候杜平安才注意到威廉库克身后还跟着两小,敏行与敏秀。尽管只有八个月不见,这两个孩子已经比来时整整高出了半个脑袋。杜平安大叫着,像个怪叔叔般冲了过去将两小搂进怀中,疯狂的在原地打着转儿。惊得孩子们既兴奋又惊恐的“啊啊——”大叫起来。 感受着怀中孩子稚嫩手臂毫无保留的紧紧搂着自己,杜平安心满意足。甄静思身旁刚刚会学步的小管宜云好奇的瞪大眼睛朝这边张望着,还有沉入甜甜梦想的小小杜青幕,紧紧拽着他粉嘟嘟的小拳头。他们将会是杜平安这一辈的未来,也许是想到孩子们的未来大有可为,杜平安狠狠给了威廉库克神父一拳。 “啊!轻点!”威廉库克一脸痛苦的揉着被砸中的胸膛,“真是不习惯你们东方人打交道的方式,为什么就不能温柔点?!拥抱一下,或者来个吻礼既绅士又能表达你对我浓浓的感激之情。”拉着喋喋不休的威廉库克坐了下来,丰盛的晚宴开始了。 孩子们围着篝火嬉闹着,雇佣的黑人员工许是一下子无法从奴隶的身份转换过来,只是依在墙角里朝这边好奇的张望着。却难以管住天生充满好奇欲的宝宝们加入到主人狂欢的派对之中去。见主人热情的拿出香美的食物招待黑皮肤的孩子,与他们自己的孩子并无差别时,这些忐忑了数个礼拜的黑人雇员们终于笑了,他们相信这一家的主人会是仁慈的。 觥筹交错之间,杜平安的脑袋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叠影。依在身旁强有力的臂膀之上,杜平安打算这一刻尽情的放纵一回。 模模糊糊之中,杜平安好像听到威廉库克谈到了唱诗班。突然杜平安混沌的大脑里跳出一个想法,尽管这个想法很快随着酒精一起消失在一片黑暗沉寂的脑域之中,却也让酒醉过去的杜平安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望着杜平安嘴角那一抹“诡桀”的笑意,辛子昭没来由的后背一阵发凉。辛子昭仰起头望天,呢喃道,“难道起风了吗?”漆黑的夜幕之中群星闪烁,一派晴朗。 杜平安一觉睡醒早已日上三竿,顾不上脑袋一阵一阵发着晕眩,杜平安急忙冲出卧室,抓起坐在院里静静看书的辛子昭就往外跑。 辛子昭随着杜平安急冲冲的脚步,一边狂奔惹来路人目光无数,一边无奈的问道,“昨晚宿酒,你头不疼了?”辛子昭记得昨晚上借着酒劲,某人像个孩子般搂着自己,撒着娇憨,吵着闹着要“陪陪我”“抱抱我”“我头疼”“不舒服”等等令人哭笑不得的无理要求层出不穷,大伙儿心知肚明的选择纷纷避让,给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足够“施展”的时间与空间。 “先别管我头疼不头疼,我带你去个地方——”杜平安话音刚落,眼前出现的东西南北走向的十字路口把杜平安难住了。胡乱从路边上抓来一黑人妇女,在妇女怯懦又希冀的目光之中,杜平安急吼吼的问道,“去教堂的路怎么走?!” 黑人妇女不懂杜平安说什么,然而仅从双臂之间的力道,妇人悲伤又欣喜,黝黑发亮的脸庞微微垂下,带着十二分的谦卑道,“巴拉巴拉巴拉~~~~”这下子轮到杜平安傻眼了,问道于盲大约就是形容杜平安此刻悲催的境遇。 “她是说,如果您想要她的身体,只需要付出十斗黍米的代价。”汤姆怪笑着从一侧繁忙的街道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厉云森、梁子玉、卢福与秋水痕一行。原来一大早他们就相伴逛逛克里小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强抢民女的一幕。 见那黑人妇女表情娇羞,虽然衣不蔽体,胸前那对乳房毫无兜揽的挂在胸前,身下裙摆破旧不堪却也拾掇的干净整齐。杜平安急忙退开三步连连道,“抱歉!抱歉!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纯粹是问路的一路人甲,不干逼良为娼的事!” 一个急于解释,一个却是眉头紧皱,开出六斗黍米的低廉价格。汤姆恶劣的欣赏完杜平安的糗态,在杜平安威胁的目光中再一次走了出来,对那位黑人妇女解释道,“他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下教堂怎么走。”黑人妇女听了汤姆的解释,黝黑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却在下一秒勉强收起所有生活的艰辛,指向西边的那条开阔的道路说道,“玛利亚大教堂就在那里!” “谢谢!”杜平安彬彬有礼,黑人妇女却紧张的手足无措,在黑人妇女自卑躲闪的目光中,杜平安诚恳的说道,“如果方便的话就来一品堂客帮忙吧,工资暂时开不出,不过一日三餐管饱倒是足够了。”说完杜平安朝着女人友善的点了点头,随后拉着辛子昭的手朝西边大道跑去。 听完汤姆的翻译,黑人妇女惊讶、狂喜、不敢置信种种复杂情愫一起涌上黝黑发亮的脸颊,一时间眼泪夺眶而出,“我的孩子可以留下来了——”妇人哭倒在地,朝着杜平安的背影深深拜服,这是当地原住民祭奠他们伟大的无所不能的神祗时所奉行的大礼。 玛利亚大教堂坐落在一片山清水秀之地,远远的就见教堂前面停满了各式马车。许多周边城镇的贵族冲着玛利亚大教堂日隆的名气,慕名而来。修建于十六世纪晚期的玛利亚大教堂气势恢宏,带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悯厚重的气息。 望着眼睛犹如贵族宫殿般恢弘的教堂,和延绵数百顷的碧绿草地,杜平安震惊的恍若走进了童话故事中美丽公主沉睡的那座深幽的城堡。克里这样的小镇里居然有这么一座不亚于都灵大教堂的所在,这如何不令杜平安感到震惊。 “早就听说玛利亚大教堂气势非凡,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汤姆啧啧称叹道,“十六世纪晚期正是黑死病呈现蔓延势态之时,所过之境,尸横遍野。十万余人的小镇,大难过后,所剩之人不足十之有一。这座教堂就诞生在那段最黑暗、最动荡不安的年代,成为拯救全欧洲受难人们的精神支柱——”所以在教廷辉煌的宝典中,玛利亚大教堂有着她无与伦比的超凡低位。 生在这个时代,感受着天灾强大不可抗的威力,众人脸色齐齐一黯,只有杜平安唏嘘几声,凭空想象尸横遍野的惨况,那黑暗的画面总摆脱不了二十一世纪经典生化危机里血淋漓僵尸遍地的场景。实在找不到悲壮的感觉,杜平安拉着辛子昭亟不可待的走进庄严的玛利亚大教堂。 足有三十米高的巨大圆形天穹之上密密麻麻刻有无数人形浮雕,从普罗米修斯偷下第一枚火种,到亚当夏娃偷尝禁果,再到上帝真身在十字木架上历经火刑,杜平安所能知道的古老的西方神话故事都在这偌大的苍穹之上一一体现。 苍穹之下是一排排发着暗淡光芒的桌椅,桌椅之上坐满衣冠楚楚的贵人们,临靠门的地方,虔诚的贫民们席地而坐,这一刻沐浴在神祗的圣光下,贫与贵不再充满尖锐的矛盾,好似他们同属于上帝的子民。 杜平安不信教,于信徒们心中虔诚的信仰根本无法体会。杜平安拉着辛子昭的手径直走上前,老远就见威廉库克道貌岸然的手捧圣经,用一种慈爱充满感恩的语调声情并茂的诵读着圣经。 唱诗班的孩子们清一色全是白人,站在最最后排,两个黄种人的小孩反而不那么起眼。一架古朴的钢琴之上是巨大的直通天顶的管风琴,杜平安相信,玛利亚教堂之所以声誉日隆,恐怕这架巨大的管风琴功不可没。正如姑苏城外的寒山寺,他的钟声绵延数公里,代表的是上天的声音! 音乐指挥大师起手准备,座下三十余人的交响乐团做最后的乐器调试,就在这庄严神圣的一刻,杜平安居然将辛子昭推上了最前台。面对在场千余双瞩目的目光,辛子昭尽量维系着面部从容的表情,以口型怒气冲冲的质问杜平安,“你干什么?!” 观众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东方女子有些好奇,有些鄙夷,贵妇们交头接耳,以名贵的羽毛扇遮去鲜红的嘴唇,交换了彼此的想法,一时间现场响起一片嗡嗡声。 “完了!完了!”尾随而来的厉云森一行面对周围人好奇的目光,颇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感的厉云森紧紧抓住梁子玉发凉的手掌,心中盘算着只有一有不对劲,立马拍屁股逃命要紧。果然跟在某人身后,别想有安生日子过。此时展延年已经悄然来到了杜平安身旁,一双老拳暗暗蓄劲。只要不用火枪,展延年自信能将这里所有人打趴下。 威廉库克急忙走上前,拉住杜平安道,“平安,这里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没人比东道主的威廉库克神父更明白,这里坐着多少位达官显贵,多少位名媛贵妇。他们跺一跺脚,足以令整个美利坚伤筋动骨。 “我没有开玩笑,我很认真!”杜平安微笑着,目光转向辛子昭道,“我知道你有一副天籁般的嗓子,为什么要藏着掖着,我喜欢听你唱歌——”这一刻杜平安的笑容温柔似水,却也自信非凡。而被温柔,被鼓舞的辛子昭在久久的沉默之后,顶着所有人不耐烦的目光走向了最前台。 威廉库克朝音乐指挥大师比去了“开始”的手势:就相信这个神奇的东方人吧,假如不成功,顶多丢了玛利亚大教堂神父的职位,威廉库克肉疼的自我安慰着。指挥棒落下,轻灵无暇的音符像涓涓流淌的小溪水缓缓而出,灌溉了人们焦躁不宁的心田,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耶稣我要赞美你,你是我的力量,你是我的盾牌,你是我一生的甜蜜,有你我才感觉不到苦,有你才是我生命的唯一……”这是怎样空灵的声音,好似天使轻轻扇动美丽纯洁的翅膀,精灵取下森林中第一滴露珠,雨水滴落于山涧幽泉之间,新的嫩芽破土而出,这是“生”的力量,“爱”的平等,还是“神”的梵音! 一曲终了,梵音绕梁,聆听之人久久无法回神。辛子昭悄然走下台,来到杜平安身旁,紧张的感受到全场的沉寂。杜平安紧紧握住辛子昭发凉发汗的手掌,由衷的欢喜道,“这是神的警世梵音!”杜平安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站起身,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天穹! 出了玛利亚大教堂,望着正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汹涌人潮,杜平安清楚的知道,只这一炮,辛子昭势如破竹般的“火”了。人们像潮水一般涌进大教堂,只想再次聆听上帝的声音。 辛子昭冷艳的脸上表情一向掩饰的很好,然而那微微潮红的脸蛋还是泄露了他此刻激动的心情。辛子昭不是第一次上台演唱,而以往台下的观众欣赏的不是他无与伦比、被赋予生命般曼妙的歌喉,而是他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禁忌之躯。这样的演唱充满尘世间的污垢,是见不得光的,而这一次辛子昭感受到当一名纯粹的歌手带给他无上的欢乐与荣耀。 当年深陷水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他何尝想到会有今天这一幕的欣喜。想到这里,辛子昭紧紧握住杜平安的手,紧随着杜平安的脚步,有他领着,辛子昭相信前面的路不再黑暗,不再迷惘,不再迟疑。 85. “是杜平安先生吗,我家主人请您过去一趟。”一个衣着华丽的黑人仆从恭恭敬敬的向杜平安行礼,好在有汤姆在,杜平安并没有再闹出笑话。任用黑人作为随身仆从的在这克里镇,杜平安就是用腿肚子想也猜得出黑人仆从口中的“主人”指的是哪一位。介于埃德蒙一镇之长对于老杜家的关照,杜平安欣然跟在黑人仆从身后,打算去拜会这位极具传奇色彩的黑人子爵。 一辆外观并不太奢华的马车停靠在大教堂后幽静的青石砖路上,扬鞭驾车的也是一位衣着得体的黑人仆从。杜平安打开车门,径直钻进马车,车厢内装饰奢华安逸,与车厢外观迥异,可见主人十分低调,而且品味不俗。 倚靠车厢窗口的两个人,一个是白人贵族,居然还是认识的,而另外一个是年逾五旬的黑人老者。见杜平安走进来,黑人老者热情的招呼道,“你就是杜平安,果然器宇轩昂,气质不凡!”黑人镇长一开口着实吓了杜平安一大跳,这发音、这水准、俨然是生活在中华大地几十载的中国通! “您想必就是埃德蒙先生吧!”黑人老者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令杜平安心生好感,语气之间自然熟络了许多。老者挪了挪身子,让出身旁的空间,让杜平安像自己的子侄辈般坐到自己身旁下首的位置上。 长者赐不敢辞,杜平安搭了半个屁股坐到老者身侧,上身腰板挺得笔直。杜平安如此一番动作,也同样赢得老者的好感。黑人镇长笑眯眯的说道,“就在一年前,我去华盛顿接受任命的时候遇到一位来自东方的学者。这个人学识渊博,气质儒雅,跟他谈话能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嫌累。我这口语就是在那段时间学会的,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痛并快乐的回忆。” “能在一年的时间内将汉语说成您老这般水准的,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杜平安恭维道。老者一楞,显然这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古语让他有片刻的愣神,稍加咀嚼之后,老者乐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间不乏宝刀未老的自豪感。 “你这年轻人,老头我喜欢!”老者四十五度侧角瞄向杜平安,那满脸神秘莫测的笑容让杜平安突然产生一种熟悉感。似乎在很久以前,他就曾经见到过这样一张笑脸,杜平安凝神去想,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张脸孔,模糊中那张脸应该是年轻的,且充满智慧的。 “光顾着说话,忘记给你们介绍了,这位是威斯敏斯特公爵,大不列颠帝国最年轻的公爵。”老者指向对面慵懒半倚靠在窗台上的威斯敏斯特公爵介绍道。出于绅士的气度和良好的教养,威斯敏斯特公爵一双幽蓝色眼睛朝杜平安漫不经心的瞄了一眼,其间的傲慢不言而喻。 “咱们又见面了。”杜平安笑得同样谦谦君子,礼仪周到。可还是让坐在一旁的埃德蒙镇长瞧出了端倪,于是疑惑的问道,“原来你们认识!”威斯敏斯特公爵淡淡的“嗯”了一声,不仔细听,还以为是淡淡的“哼”声。由此可见,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少爷十分不待见杜平安这个惯会使阴谋诡计,而且欺软怕硬的低贱衙差。 “平安,我这次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埃德蒙似乎没有看到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嫌隙。话锋一转,提出这样的要求着实令杜平安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埃德蒙先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杜平安态度诚恳。于这片土地,杜平安只是一个闯入者,他不知道土生土长,在当地名望颇高的黑人贵族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他这个外来者帮忙的,所以杜平安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立即答应。 杜平安的态度让一直漫不经心望向窗外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回过头,目光倨傲的扫向杜平安,只是这一次多了一丝疑惑,满以为这样一个唯利是图的小役必定会顺着杆子爬,一副受宠若惊的奴才像,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再过两天便是小镇一年一度的狂欢节,届时有几个大人物要到场,以往的狂欢节目虽然热闹,却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所以这一次我特地请来哥伦比亚马戏团助兴,我希望到时候能邀请你的夫人上台一展歌喉!”埃德蒙目光灼灼的盯着杜平安,他自信眼前的年轻人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杜平安的目光透过马车上的窗棂,望向窗外,辛子昭就站在不远处一棵树冠如云的大树底下。上身紧身荷叶袖绸褂,下身百褶裙飘逸,如云的乌发只用一根小巧雅致的乌金钗挽起,几缕柔发从鬓角滑落,温柔的蜿蜒于胸前。明媚的阳光从树叶间洒下细碎的金芒,照在辛子昭如羊脂白玉般细嫩的皮肤上。这一刻的辛子昭遗世独立,柔媚得如此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小伙子艳福不浅呐!”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厢内三人的目光一起注视着大树底下那一抹清丽脱俗的人儿身上。虽然三个人有着三种不同的审美观念与文化底蕴,然而像这般超脱世俗的和谐之美早已打破地域与时空的界定。 “也只有这样一尘不染的人才能唱出赞歌的圣洁与空灵——”埃德蒙由衷的感叹道。 “我答应帮这个忙。”杜平安沉吟许久之后,举重若轻的淡淡说道。威斯敏斯特公爵猛的转过头望向杜平安,在确定杜平安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勉强之后,语气别扭的说道,“我以为你会坚决反对!”说完别开头去,依然维系着他“高颅鸡”的傲慢。 “这是他的理想,我既然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他,还有什么不能许给他的。”杜平安的话很温柔,却在这小小的车厢内掀起乍然的轰鸣。 女人是附属,甚至是商品,这是几千年来从结束母系氏族便传承下来的认知。不论在东方,还是在自认开明的西方。贵族之间,妻子是用来炫耀富贵的花瓶,而这花瓶有时候也可以充当筹码的角色。杜平安一番专情表达,令充满新思想的威斯敏斯特公爵震惊:整个欧洲社会叫嚣的“公平”“平等”指的不仅仅是男人和男人,恐怕还应该包括男人和女人! “尊重女性!”埃德蒙赞许的连连点头,无疑杜平安的这句话将“公平、平等、博爱”从种族歧视的争论之中解脱出来,上升到一个更高阶的境界:人人平等!受尽美利坚上流社会非议的埃德蒙镇长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现,他有些喜欢上这个想法大胆又独特的年轻人了。 “我在家乡有个外号,叫‘妻管严’。”杜平安无奈的摊手耸肩,表情苦恼却又无可奈何,这番夸张的表演自然有拿自己调侃的意思。 回过味来的埃德蒙首先毫无风度的哈哈大笑起来,“妻管严,气管炎,经典!”埃德蒙黑漆漆的手掌使劲拍着杜平安的肩膀发出响亮的“啪啪”声。杜平安疼的龇牙咧嘴,竖起拇指大叹对方老当益壮,逗得埃德蒙欢喜得使劲捶。而自持风度的威斯敏斯特公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那双蔚蓝色迷人的眼睛开始正视杜平安的所在。 车厢内发了癫似的哈哈大笑,自然引来辛子昭与厉云森等人的注意,虽然好奇什么事情把里面的人乐成这样,但是没有杜平安的求救暗号,也不好放出展延年伤人,只得继续躲在暗处提高警惕,以静观其变。 杜平安谢绝埃德蒙相见恨晚的热情邀请,急冲冲拉着辛子昭就猫进了两人温馨的小婚房里,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还没有走出房门。望着房门口冷掉的饭菜,金贵老爹迟疑了许久,举起的拳头还是没好意思落下,阴沉着一张老脸哼唧唧走出大院。 金贵老爹一出院门就见杜平复拿着铁锯“呼啦啦”锯着木头桩子,一时间木屑飞舞的到处都是。在杜平安房门口惹了一肚子闲气的金贵老爹顿时就恼了,扯着嗓子吼道,“平复!你在那里噼里啪啦做什么?!白天不做,尽在晚上摸索!” 杜平复顶着家人仆从众多好奇的目光,表情讪讪的走到金贵老爹跟前,压低声音道,“爹!这不是您老让我趁着闲暇功夫多打几张桌椅嘛!还说什么出门在外,能节俭就节俭——”杜平复还没抱怨完就感受到身旁来自金贵老爹比他还要强大的怨念。 “爹,您不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吧?”杜平复见老爹面色阴沉,于是凑近跟前关切道。凭借着中国人特有的勤劳、善良、巧思,老杜一家在这里受到白人与黑人的一致好评,如今将主要注意力放在慈善事业(施粥)上的金贵老爹在这克里镇颇有人气,还真没几个人愿意给这倔强老头气受。 “哼!你别给我添堵就谢天谢地了!”说完金贵老爹甩袖走了,留给莫名其妙的杜平复一个决绝的背影。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婆娘,杜平复无奈叹息道,“我没招惹老爷子不高兴吧?” 惠娘给杜平复递过去温热的毛巾,见丈夫认真擦拭着满脸的汗渍,惠娘才哭笑不得的解释道,“大约是有些醋意吧!”杜平复愕然,“吃醋了?!难道老爷子在这里遇到人生第二春了?!”想象一下每日围在金贵老爹身旁转悠的全是些黑皮肤,四肢强健的黑人妇女,杜平复的额头瞬间爬满黑线。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要亵渎公公对婆婆矢志不移的感情!”惠娘嗔怪的瞪了眼杜平复,虽是两个孩子的娘,这一瞪,居然依然不减当年洞房花烛夜时的娇媚,瞧得杜平复直了眼,一个劲的呵呵傻乐。 “是小叔大中午就拉着子昭进了卧房,到现在还没出来。”惠娘意有所指的瞄了眼二楼东侧的窗口,脸颊绯红的又瞪了眼杜平复。处于红粉阵仗中央的杜平复呼吸急促,丢下手边湿漉漉的毛巾贴上娇妻,气喘如牛道,“那我们也洗洗,早点休息吧——” 感受到身旁之人炙热的体温,和浓烈的男性气息,惠娘顿时姣好的脸颊红的滴血,一把推开高高举白旗的杜平复,低咒一声,“今晚你睡厨房,我要和孩子们一起睡!”说完,小脚一跺,逃命似的钻进院门。 望着娇妻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杜平复不无嫉妒的呢喃道,“还是那小子有福缘!”吐口唾沫于掌心,杜平复拎起铁锯继续锯着又大又粗的木桩。今夜寂寞的人不止他杜平复一个,此刻倚树凭望,一株烛火荧荧,纤纤人影挑动人心的还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厉云森。 此刻小院旁的树丛下坐着三个男人,一壶好酒,在三个男人之间传递着。厉云森灌下一口烧心的烈酒,闷声闷气的问道,“老展,你有喜欢的人吗?”展延年从贴近胸口的地方掏出一枚绣工精巧的荷包,一张充满雄性阳刚的脸上露出怀念的幸福,“有,她一直都很好。” 厉云森借着七分酒意,拍了拍展延年的肩膀,表情颓废道,“你比我强!至少你们曾经互相袒露心声,你心知我心——”厉云森举起酒坛,灌酒如灌水一般的失落伤感。 “别在这里抱怨了!”汤姆一把夺过厉云森手里的酒坛,怒其不争道,“在这感情方面,说实话,你的确不如平安干脆!既然喜欢,拉着就干那该干的事儿。等什么都捅破了,还有什么不好谈的!”其实汤姆最想说是,等捅破道德、正义、情感那纠纠绕绕的“窗户纸”,就会像楼上那一对激情来的如暴风骤雨,强劲有力,势不可挡! “你什么都不知道!”厉云森恼羞成怒,夺过汤姆手中的酒壶,仰天再灌,汹涌倒出的酒水来不及咽下,直接顺着脖子流进了胸膛,十月克里的夜晚凉风刺骨。 汤姆被厉云森一句“什么都不知道”激出了意气,反手抢过厉云森手中的酒壶,怒吼道,“你知道!你知道今天就直接破门而入,你就用你男人滚烫的胸膛告诉他,你这一生只爱他一人,也只有他一人!” “去就去!”厉云森涨红着脸,跌跌撞撞站起身,朝着一楼东侧厢房跑去。过了没多久,听到一声沉闷的响声,“砰!”,紧跟着是“乒呤乓啷”的打斗声,这样的打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声,一楼最东边的厢房内顿时漆黑一片。 “二哥,不会出事吧?”展延年有那么点内疚,要是搞啊搞的搞成了,也算是成就一桩美事,可要是搞啊搞的搞砸了,那就有伤阴德了。毕竟古人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对媒。眼前这东首厢房内一片漆黑且静悄悄的,展延年心中没底了。 “我估计没事,两口子的事,不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事情吗?”汤姆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拎着酒坛摇摇晃晃站起身,在他起身的这一刻,汤姆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至少他们曾经爱过,或现在依然纠缠着对方,而汤姆面对心中那一段来不及说出口的表达,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一根锈迹斑驳的刺,直直插进心口的位置,进出两难,实在磨煞人。 “平静的日子还真不适合这帮家伙!”展延年握紧手中荷包,缓缓躺了下去,手放在最贴近胸口的位置,感受着自己的体温,自己的心跳,望着满目黑暗的苍穹,展延年温柔的笑了:原来不论走到哪里,夜晚的星空都是如此的璀璨。 连续两天,金贵老爹的一张老脸阴沉的跟黑底锅一般,并有继续黑下去的趋势。原因无他,从不让人省心的小儿子与儿媳妇已经窝在卧室里整整两天了。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两个人再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 按理说儿子与媳妇夫妻生活和谐美满是作为长辈最喜闻乐见的事,可问题是把闺房之乐当成人生第一要紧的事情来做,那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这叫白日宣淫、玩世不恭、不务正业、荒淫无度,瞧瞧这些个字眼,个个都扎得金贵老爹如坐针毡。 厉云森顶着一张淤青浮肿的脸,整日乐呵呵张着大嘴巴猫在厨房里,跟在卢福屁股后头学习“学徒的学徒”该干的事情。只是这“学徒的学徒”偏门的紧,凡是炒的、焖的、炸的、煎的,一律不学,只学煲的,而且现学现卖,每每端着热气腾腾的浓汤或清汤跑去东侧厢房献殷勤。从一开始端出来的破碗破罐,到纹丝不动,再到如今的少了一勺半勺,厉云森挥拳鼓劲:胜利就在不远的将来! “云森叔叔都被揍成猪头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小敏秀已经六岁了,六岁小女孩的人生梦想便是让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美的女人。所以她不能理解此刻猪头脸的厉云森心中的欣喜,望着厉云森端着只动了半勺的汤罐再一次兴冲冲钻进厨房间时,小敏秀歪着可爱的脑袋瓜子,一脸“西施捧心”般的烦恼。 “不知道!”敏行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年仅四岁的小敏行苦着“小白菜”式的小脸,哀怨的望着怀中扑腾的两只小小娃,开始萌牙的小青幕最近喜欢上敏行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小指头,只要逮着机会便迫不及待的将敏行的手指塞进嘴巴中啃咬。 早已在敏行怀中撒尿认地盘的小宜云对于小青幕的侵入充满戒备。就像现在,小青幕刚将指头塞进嘴巴,小宜云便气势汹汹的来了,眼见着一场大战即将在敏行小小稚嫩的身躯上展开。 “还有叔叔,做什么有趣的事情能窝在床上两天三夜不出门呢?”看把爷爷气的!望着金贵老爹手别在背后,怒气熊熊从身旁走过,敏秀蹙着秀气的眉毛疑惑的问道。一阵微风拂动,敏秀赶紧捧住鬓角两侧,担心微风吹乱了她美美的发型。 “不知道!”敏行无奈的摇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蓄满了待势未喷的无辜泪水,大了几个月的宜云出手狠辣,招招都往小青幕粉嫩的脸蛋上去,敏行赶紧挡下小宜云没轻没重的一爪、两爪、三四爪!想到前不久因为没看顾好两个小弟弟受到的一通责骂,敏行不觉悲从心来,含在眼眶中的眼泪岌岌可危。 “再一次警告你,别再跟着我了!”秋水痕愤怒着一张秀气的脸,身后亦趋亦步的卢福傻呵呵笑着,“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我带你去!”说完不由分手拽起秋水痕的手就往潮湿的林子里钻。很快从里间传来秋水痕愤怒的吼声,“滚开!”“啪——”一声脆响,秋水痕红着滴血的脸蛋从茂密的丛林里飞奔了出来,又过了三四分钟,卢福捧着红肿的脸颊委委屈屈从林子里走出来,“说好不打人的——”,随后泱泱的钻进了厨房间。 “诶,诶,诶,你说水痕哥哥为什么要扇阿福哥哥的耳光呢?”敏秀肉疼的捂住自己粉嫩的小脸蛋,她是决计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美美的脸蛋的!敏秀暗暗发誓。 “不知道!”敏行凄惨的仰头望天,他现在只想知道,娘亲什么时候允许他不去照顾这两个麻烦的小东西。突然,敏行感觉腹部一热,随即温热感一直蔓延到下身,大腿根部,直至膝盖。早就含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再也经受不住绝望的打击,顷刻之间奔涌而出。 “汤姆叔叔最近很忧伤,这又是为什么呢?”敏秀蹙着眉,歪着脑袋瓜,任由额前留海随着微风拂动,带着些许的哀愁,充满着伤秋的诗意。 “我不知道!”敏行幼小的心灵备受煎熬,在愤怒推开两只赖在自己身上的小树懒时,大意失荆州,敏行肥嘟嘟的小指头被小青幕逮着了,放进只出了上门牙和下门牙各两颗的嘴巴中,后果可想而知。这边敏行尚未来得及惨嚎,那边小宜云不服输,拿起敏行另外一只手的食指也咬进了嘴巴中,于是“啊——”凄厉的惨嚎声响彻天际。 疑惑的抬起头,望着敏行湿着滴水的裤裆,一路哭嚎着跑进卧室,敏秀兰花指微翘,无限怜惜的捏起胸前一段发丝,柔柔道,“真是一个躁动不安的季节。”视线微微向下,两小留着口水无辜的望着坐在身旁的小姐姐,嘴巴一咧,长者一对兔牙儿的小宝宝们口水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色相!”敏秀自认为很冷艳的瞪了一眼两只幼齿的色狼,那淡淡眉宇之间的清冷学那辛子昭到有七成似模似样。 86. 直到第三天清晨,杜平安顶着一对熊猫眼神清气爽的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迎接他的是满院子人钦佩的目光,除了金贵老爹冷哼一声,直接给儿子送去倔强的背影。杜平安冲着院中人吆喝道,“大家带好椅子、食物和水,跟着我一起去给子昭当亲友团去!” “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了,这平静的日子才过几天啊!”厉云森仰头叹息。一旁的汤姆倒是显得兴趣盎然,谁叫人家骨子里就充满加勒比海盗冒险的因子,就见汤姆大叫着吼道,“好!当亲友团去!”至于什么叫“亲友团”,谁在乎呢,跟着杜平安走,还怕没乐子。 出了小院,来到大街上,众人才发现今天似乎有些不同。街上人多了,笑声也多了,黑人妇女终于收起胸前凶器,笑容也变得羞涩了许多。厉云森胳膊肘子拱了拱一侧的汤姆问道,“诶,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你问我,我问谁去!”汤姆回答的很干脆,惹来厉云森仰天翻白眼,惊叫道,“你不是外国人吗?!”汤姆郁闷,“来到这里,你以为你们就不是外国人!”厉云森被哽得没话说,屁股一撅,两人算是彻底王不见王了。 随便从路边上拉来一个黑人小孩问过才知道,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也是当地人认为神祗降下福祉的一天,所以在这一天大家盛装出行,感谢上苍的恩赐。很快杜平安看到一只打扮隆重又十分古怪的队伍敲锣打鼓,跳着野人舞蹈蹦蹦跳跳游行在大街上,他们之中有黑人也有白人,这样的奇景恐怕只能在克里这样的小镇看到。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杜平安不得不赞叹埃德蒙在政治上的卓越手段,文化的融合才是最好的同化,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将彻底打破现如今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观念。 “你在说什么?”走在杜平安身侧的辛子昭突然问道。杜平安回头,比杜平安矮上五公分的辛子昭此刻全身隐藏在黑袍之下,显得十分的神秘。杜平安紧紧扣住辛子昭略微发凉的手掌安慰道,“没什么,我想说,你一定会成功的!”杜平安的鼓励换来辛子昭久久的沉默。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辛子昭似在呢喃,又似在询问,他心底里的患得患失又如何逃脱的了杜平安的眼睛。于是杜平安十指相扣的手抓得更紧了,用低沉带着一丝隐晦挑逗的语气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当你把我内外都摸透了,也就没有疑问了。” 黑袍掩藏下的辛子昭只觉得一技电击直刺心底,顿时脸颊就燥热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疯狂的索求,浑身酥软了下来。心下暗自庆幸,幸亏有这黑袍挡着,要不然就出大糗了,想到那个令自己如此不堪的罪魁祸首,辛子昭反手捏住杜平安的手掌,“喀喀喀”下去,杜平安俊逸的脸庞顿时变成了猪肝色。 玛利亚大教堂在埃德蒙权威下,威斯敏斯特公爵钱压下临时被改成了歌剧院,得益于巨大管风琴的优良性能,哥伦比亚杂技团的表演赢得了满堂彩。见杜平安一行出现,威廉库克急冲冲迎上前来,“你们怎么才来!这马戏团的压轴大戏都要上了!”原来辛子昭的演唱,只是中场休息时的小甜点,虽然被人看轻了,杜平安却依然信心满满。 在后台黑暗的夹缝里,威廉库克神父将杜平安带来的庞大亲友团草草安排,便拉着辛子昭来到了后台。见辛子昭一身黑袍,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不要告诉我,你们没有准备演出服饰!” 杜平安不以为然的耸肩,“那玩意不需要。”杜平安回头将辛子昭头顶上的黑袍罩仔细整理好,保证不走出一丝光景。见杜平安这般打算,威廉库克在胸前比出了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词,“愿上帝保佑您虔诚的教徒明天还能在这个地方聆听您的教诲。”掀开黑色厚重的幕布,后面便是灯光璀璨的舞台,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小丑的高超球技赢得观众的喝彩。 “到你了。”不管辛子昭能不能看见,杜平安朝着辛子昭重重点头,他相信辛子昭完美无瑕的声线能征服整个世界,何况这小小的舞台。 辛子昭从容的走上了舞台,杜平安转身钻进了一侧的交响乐团队之中,找到一处隐蔽所在。还是那个穿着严谨的乐队指挥大师,他一眼便看到杜平安这个滥竽充数者,想到上一次的意外惊喜,指挥大师朝杜平安微笑着点了点头。杜平安颔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小小的计较。 灯光暗下,观众席下一片寂静,突然“啪”一声响,一束圆形光柱打在舞台正中央,一个身穿黑袍的神秘人站在光束之中,光明与黑暗的交错间,让人产生一丝诡异的错觉,现场气氛顿时炙热起来。这一刻的辛子昭让杜平安联想到科幻片“魔法师”中那位使用黑暗魔法,能将死去之人灵魂召回的斯特朗大魔法师。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就像此刻台下屏气凝神,他们期待记下来的惊喜。 “Are you going to scarbarough fair”辛子昭一开口,观众席上瞬间哗然,相较于声音,人们似乎更热衷视觉带来的冲击力。见现场不满的呼声此起彼伏,杜平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光束之下的辛子昭却依然从容,他的歌声像玄月吐露芳华,一点点倾泻而出,划破黑暗的封锁,刺入在场所有人灵魂的深处。渐渐的哄闹喧哗止息,人们发现这歌声仿佛来自天外般空灵圣洁,不染尘埃。 熟悉了歌曲的节奏,那位不知名的音乐指挥大师挥动手中棒,优美的乐章缓缓而起,为这一曲“月亮河”增添美轮美奂的遐想空间。这一刻艺术小细胞无限接近零的梁子玉也不觉痴了,心好像踩上了五彩祥云,缓缓然飞向那云山雾罩下的巍峨仙峰。 一曲罢了,现场陷入久久的沉寂。“好!太完美了!”坐在最前排的埃德蒙忍不住站起身,不嫌肉疼的使劲鼓掌,随后从幻境中苏醒过来的人们无一例外的从座位上起身,掌声一时间掀翻玛利亚大教堂古老的天穹。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现场观众热切的呼声震耳欲聋,威廉库克神父紧张的抱紧怀中的圣经,掌心的汗水湿透了圣经的纸张也未察觉。成为万众瞩目焦点的辛子昭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从黑袍之中伸出纤白修长的手掌,只一个“止”的动作便让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瞧得滥竽充数的杜平安心折不已,这就是大腕的范儿。 “给你一张过去的CD,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再也唱不出那样的歌曲,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还爱着你——”杜平安没有想到辛子昭会再一次唱起这首歌,尽管变成了英文,然而清唱浅吟之间满溢的那一股柔柔的情、淡淡的恋,浓浓的爱,却足以让心思粗犷的男人们落下温馨却又心伤的泪水。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摸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不知道什么时候展延年的泪水挂满刚毅的脸,胸口的位置滚烫了心神,也许是女人死前依然的痴恋与不悔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每当月满树梢,月圆人团圆时,展延年总能闻到微风中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清甜,那是她的味道,她依然还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后,傻傻的笑着,痴痴的等着…… 情难自禁,汤姆低声抽噎,如果上天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对那个神一般的男人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一定要在这三个字上加一个期限,汤姆希望会是一万年。然而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所以汤姆哭了,哭的肝肠寸断。 这几天一品堂客天天爆棚,其中大部分是冲着那名在狂欢节上抢尽世界顶级马戏团风头的神秘歌手来的,然而请帖递进去无数,却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各式带着香气或名贵或古朴的邀请函堆满卧室里的茶几上,杜平安站在窗口,小口抿着从家乡带来的雨后龙井,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一抹清丽闪着柔和光芒的人儿身上。 “你打算怎么收场?”悠闲自在坐在沙发上的厉云森小口品茗着香茶,神情之间没了以往的急躁,淡定从容不迫这才是横行大上海文坛辛辣无比的“笔捅子”厉云森大才子。拥有敏锐洞察力的厉云森是第一个觉察杜平安有大动作的人,想到未来时局风起云涌的变化,哪个男儿心中不有那股子乘风破浪的劲头,所以一大早厉云森就跑来找杜平安了。 “我们,还有许多失落异乡的同胞,甚至是整个华夏民族,需要一颗璀璨光芒的巨星!”杜平安突然回头深深望向厉云森,漆黑精亮的眼睛里闪现刺目的野心,这样的野心勃勃同样激发了厉云森的雄心壮志。 “我承认,我这里不如你快!”厉云森站起身,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可话锋一转,厉云森使劲拍了拍结实的胸膛,骄傲的说道,“但是我这里,拥有一颗同样‘野’的心!” “这样的话,我们终于志同道合了。”杜平安伸出手掌,与厉云森紧紧握在一起,两个男人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就在这时候,房门被“砰”的一声踹开了,汤姆顶着一张兴奋潮红的脸闯了进来,“别忘了还有我!” “算上我一个!”展延年厚实的手掌放在了汤姆的手背上,四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都笑了,笑声惊动院中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敏秀坐在辛子昭身侧,学着辛子昭的模样极尽冷艳之风情,奈何以六岁稚龄之躯,徒增东施效颦之喜感。敏行依然百折不挠的跟爬在身上的两只大树懒做着不懈的斗争,忙中偷闲还要应付姐姐无穷无尽的烦恼,“不知道。”这是三个月来小敏行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想这张帖子你有必要应付一下!”既然准备干一大票就退休,四个男人在杜平安的卧室里就忙活了起来。厉云森将茶几上所有的邀请函粗略的浏览了一遍,从其中找到一份来自埃德蒙的邀请。 “一方行政长官的邀请,咱们必须给足面子,而且我还需要跟他借几个人。”杜平安站起身,穿上量身定制的黑色西装,油光铮亮的皮鞋,缴了长辫子的杜平安梳起二十一世流行的发型,只在额角处留下少许刚毅的发丝。打扮一新的杜平安,身材隽秀颀长,气质儒雅却不内敛,眼神犀利却不逼人,曾经的杜平安就是以这样一身着装气度在地下美男排行榜中荣居榜首十余载,而无人撼动其第一型男的宝座。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稍微这么一打扮我才发现,原来你也算得上是美男一枚。”厉云森围着杜平安周围转了两圈之后调侃道。 心中却暗暗计较,晚些时候也去西大街定制这么一身衣服显摆显摆。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汤姆和展延年,这纯粹的个人喜好后来直接影响了上流社会的时尚流行趋势,时间长达三个世纪之久!黑西装、黑领结、黑皮鞋、黑墨镜、长留海再也不是另一个时空黑社会的专利。 埃德蒙镇长家坐落在克里镇的最西边,那里是黑人种族的聚集地,一如想象中的情景,这里保留着最为原始的生活方式。架锅造饭,全是露天的,女人和女人聚在一起做些苞米、拾柴、煮饭、生养孩子的活儿,而此刻村落里瞧不见男人的身影想来都外出打猎了。 埃德蒙的家是所有茅草屋中最宏伟的一座,总共三层,第一层下是足有一人高的木桩,成千上万的木桩造就了其上气度不凡的原始建筑。仅从那根根木桩瞧过去,杜平安发现地面上有许多小土包,上面插着或尖尖的“矛”,或扁平的“浆”。 很快杜平安发现身后紧跟着的厉云森好奇的目光游离在那一片小土包之上,又见忙着埋锅造饭的妇人们眼中不满的情绪,杜平安赶紧落后一步,拉了拉厉云森的衣摆,小声提醒道,“那是他们死去先人的坟冢,管好你的眼睛!” 杜平安话音刚落,厉云森警觉周围妇人目光中的敌意。赶紧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抬起脚缓缓走上木梯,厉云森心中暗骂不已:哪里不好埋,偏偏喜欢把自个祖宗埋在脚底下,还不让人瞧,真是怪哉! 沿着木梯直上,圆形巨大蘑菇建筑的第二层是会客厅,杜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又空旷的客厅。只见足有三百多平方的巨大空间内,只在正中央席地坐着两个人。为首面朝南的正是这里拥有无尚地位与荣耀的一镇之长,也是这一区域曾经显赫一时的部落酋长埃德蒙子爵。在他左手侧坐着的人还是那位高傲的贵族公子,威斯敏斯特公爵。 “平安来了,快坐!尝尝我们这里的特色,棕榈油茶!”埃德蒙像一个热情好客的邻家老者,指引着杜平安坐到了自己右手一侧。杜平安道谢一声,与厉云森优雅有礼的缓缓落座。随后杜平安双手捧住木碗,递到嘴巴边上,“噗噗噗——”大口允吸了起来。 在中国“食不言寝不语”是古礼,像这般喝茶发出如此声响是极其不礼貌不儒雅的事情。所幸厉云森还知道什么叫入乡随俗,学着杜平安的样子,大口允吸着,那声响简直惊天地泣鬼神,乐得埃德蒙老者眼睛笑成了一道缝隙。 “也许你一直很好奇,威斯敏斯特家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怎么会和我这样一个黑人酋长搅和在一起。”埃德蒙率先打开话匣子淡淡的说道。杜平安知道接下来的话题一定非同凡响,二十一世在财富上依然笑傲全英国的老牌贵族威斯敏斯特家族每走一步棋,都不可能无的放矢。杜平安能活到现在,有一向技能是他最为得意的,那就是他懂得因势利导,借东风! “伟大的鸠姆斯神从来没有抛弃这片古老土地上的臣民,在这块土地下,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宝藏!”埃德蒙眯起了眼睛,尖锐的目光扫向不远处延绵不绝的山脉。杜平安听得雾里云里,见识过堆积如山的黄金,厉云森听到“宝藏”两个字也没有了从前的兴奋。 埃德蒙抛去的重磅炸弹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这让他既惊讶又欣喜,他笃信这一次找对合作伙伴了。于是埃德蒙继续惊爆道,“在这片广袤的山体之下有着丰富的金矿与钻石矿!” “威斯敏斯特家族是您选择的第一位合作伙伴?”杜平安忍不住问道。埃德蒙点了点头,“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开采技术和顶级人才,最重要的是,我信得过他们家族不可撼动的信用。”随着埃德蒙的话音刚落,威斯敏斯特公爵年轻的脸上露出强大的自信。 “而且——”埃德蒙突然话音一沉,一股凛冽的杀意震得杜平安浑身寒毛乍起,果然能成为美利坚第一位黑人新贵的人又岂会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只听埃德蒙霸道十足的说道,“只要我一声令下,德克萨斯州有三分之一的土地将不再属于美利坚共和国的版图!” 埃德蒙的话像一鼓重锤,敲得杜平安心神几乎涣散,那该有何等强大的武力值与威望才能跟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叫板。虽然不一定能推翻现有的政权,但杜平安相信眼前慈眉善目的老者一定有能力让这个国家机器瘫痪上三四年。 三四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算长久,可对于一个混乱的国家而言,足以让他的民生、经济与军事实力倒退三四十年,到那时这个国家将面临不止国内混乱局面的压力,还有强敌环视的窘境!所以没有绝对的把握,政府绝不想惹毛这头老而弥坚的雄鹰。直到现在,这片广袤富有的土地还依然掌控在埃德蒙的手中。 “那您需要我做什么?”杜平安摊手,表情很诚恳。既然对方有合作伙伴,又有能力,得天独厚的优势似乎没有必要拉上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来白白分去一杯羹。也许能够被他看上的,恐怕只有那一股潜在的可以被利用的民力了吧,杜平安心中跟明镜一般敞亮。 “跟聪明人说话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埃德蒙打算开门见山,“我们需要一个声音,一个能被大部分人听见去的声音!”果然,他们看中辛子昭的前景,二十一世纪证明巨星偶像的魅力无异于战场上核弹的巨大威力。 “我有两个条件!”杜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埃德蒙安逸的躺了下去,随意抬了抬手,慈爱的望向杜平安。杜平安不会被埃德蒙放松的假象所欺骗,谁叫他面对的是一条修炼成精的狐狸呢,“第一条,确保我的人人身安全!” “这是必然!”埃德蒙答应的很干脆,他拥有能撼动一个国家版图的实力,又岂会保护不了一个人!埃德蒙随意抬手,让杜平安继续提出另外一个条件。 “第二条,永远不能阻碍他的前途!”杜平安话音刚落,不仅埃德蒙愣住了,连一旁只充当旁观者的威斯敏斯特公爵也愣住了。埃德蒙从软椅上坐起身,眼神困惑的望向杜平安道,“你就只有这两个要求?!”本以为会是利益分红的要求,却不想只是为了那个“女人”的前途着想。所以说,埃德蒙猜的不错,眼前的男人的确十分有意思。 “只有这两个条件!只要你们做到了,我们会替你们发出那一声最强音!”杜平安的话掷地有声。埃德蒙摇头叹息,“果然是我老了。” 感叹完,埃德蒙温和的望着杜平安道,“我这一生没有子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继子——”谁知埃德蒙的话尚未说完,杜平安“噗通”一声双腿跪地,在所有人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时,杜平安“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扣下,一声脆生生的“干爹”直叫的厉云森脸都绿了。厉云森附额,低咒道,“您还能再不要脸些吗?” “哈哈哈哈~~~,爽快!大丈夫在世,行该行之事,取该取之财!”埃德蒙爽朗的笑了,这一声洪亮的嗓门可以想见他年轻的时候该是何等英雄人物。杜平安心中庆幸:自己这一跪,应该算不上是认贼作父吧! 父子相认之后,彼此之间的气氛不再像刚才那般紧绷。埃德蒙随性的说道,“过几天威斯敏斯特公爵要往北边去,到时候你们不防也跟着一起去。家里这边,一切有我罩着,你们放心!”干爹关照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平安哪有不答应的。 原本以为捡了个大便宜的杜平安,接下来在这原始部落里度过了痛苦煎熬的三天。繁复的祭拜仪式累的杜平安腰板子直不起来,最后在厉云森嘲笑声中,杜平安被剥了个精光,直接投进了牛圈之中,差一点没被漫天的牛蹄子踩死。 87. 代表高雅艺术最高圣殿的英国皇家歌剧院内今晚将迎来一位名动全美的神秘歌手,据说她的歌声能够穿透肉体,洗涤灵魂,一首“因为爱情”,让无数淘金在外的男人们放弃一夜暴富的梦想,背上行囊,回到妻子与孩子身边;一首“我心永恒”,让无数劳燕分飞的有情人落下黯然神伤的泪水,“我的祖国”更是唤醒无数人心底里那一份民族自豪感。 这样一位能瞬息之间上升八度高音阶的神秘的歌手,每一次出现必是以黑袍罩身,瞧不出相貌,然而仅从她露出的半截雍容纤白闪着荧荧光芒的手臂,可以想见这位名动世界的歌手其样貌必定如她广域的声音一般惊世骇俗。 英国皇家歌剧院外排起了长长的人龙,尽管外面小雨纷飞,可依然挡不住人们聆听妙音的欲望与一探神秘歌手样貌的好奇心。壮丽恢弘的歌剧院外一副巨型海报之上,黑袍罩下的神秘身影遗世独立,银色光柱倾泻而下,更为这一抹天赐人儿环上了一层介于圣洁与堕落边缘的邪魅气场。 纯粹的圣洁让人心生厌烦,纯粹的黑暗让人心生恐惧,只有这介于黑与白之间的模糊,才最是吸引人本能的想去一探究竟。所以杜平安如此半遮半掩的宣传方式,让一向眼高于顶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彻底另眼相看。 “快看那里!”长长的人龙队伍里响起一阵喧哗,人们好奇的抬头瞧向宽阔马路尽头,一辆银色马车装饰名贵丝绸与玉玦“踢踏踢踏”朝这边走来,拉车的四匹马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毛。马车所过之处,飘散出淡淡的幽香,一声声极其微弱却清脆的玉玦撞击声令人心旷神怡。在这个时候人群之中有人惊呼,“是威斯敏斯特亲王的坐骑!” “啊——,那女皇陛下——”喧闹之声渐渐止息,马车在英皇歌剧院门前停了下来,从车里走出来一位年逾四旬的中年男人,男人相貌英伟,一双幽兰色眼睛闪耀着迷人的神采,引得周围贵妇名媛们一声声尖叫,“果然是亲王殿下!”“我英俊迷人的亲王殿下——” 男人优雅的朝欢呼的人群微微颔首,随后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间缓缓掀开珠帘,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从容的走了出来。闪耀着无数珍宝的皇冠与那一柄黄金权杖向世人证实她就是日不落帝国最高存在,伟大的伊丽莎白陛下!人们克制心头的激动,女人们缓缓低下头去,男人们摘下礼帽。在女皇陛下挥动手中权杖的下一刻,现场一片掌声与“万岁”呼声响彻天幕。 “没想到那只高傲的‘颅高鸡’有如此显赫的家族背景。”辛子昭对着镜子做着最后的准备,黑色的蔻丹为本就纤长白皙的手掌增添了无数神秘的色彩。二十一世纪浓重的化妆技巧,加之一身黑袍罩下,辛子昭犹如那即将被尘世污浊了的纯洁天使,邪魅与孤桀,高贵与骄傲,浑然融合于一体,她就是美丽到令人心醉的堕落天使! “你这一次几乎颠倒了以往正面的形象,不知道歌迷们能不能接受你此刻的模样。”说话的是厉云森,他现在负责辛子昭所有演出的商业活动,凭借着敏锐的洞察力,厉云森为辛子昭“化神”的进程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然而此刻望着眼前邪魅到令人迷醉的辛子昭,厉云森心中突然没了底。 “平安说,这里是文艺复兴的第一站,十九世纪末,人类思想解放的最前沿,他们更容易接受新鲜事物。最重要的是——”辛子昭突然转过身,黑色长袍在他身后翩然飞舞,闪烁着潋滟寒芒的黑发犹如被注入了魔力肆意飞扬,那一双清冽的目光咄咄逼人,红艳艳薄消的嘴唇紧紧抿着,露出微微上扬的弧度,这高傲蔑视一切的恣意神情令人灵魂震动! “最重要的是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厉云森道,假如这颗心不是被梁子玉占尽,此刻的厉云森恐怕早已迷失在那双湛寒的深邃双眸之中。辛子昭粲然一笑,厉云森的心弦陡然绷紧, 心中暗暗叫苦:原来抵住诱惑也需要强大的定力与体力。 “平安又跑到哪里去了?”辛子昭重新落座。摆脱辛子昭目光注视的厉云森如释重负,随即抱怨道,“那家伙最近越发神秘了,时不时消失一天半天的,他的去向恐怕只有展延年知道。”如今展延年俨然成了杜平安的贴身保镖,杜平安走到哪里都会把他带在身边。 “放心吧,我想他应该不会错过你的演出。”哪怕远在千里之遥,杜平安也会准时坐到观众席的最前台,给自己的爱人加油鼓劲。在华盛顿那一场盛大的演出中,杜平安如同天降,搭乘威斯敏斯特公爵的私人飞机,踩着点赶到了演出会场。 那一次令无数幻想能与辛子昭共赴爱河的男男女女们芳心碎了一地,也让世人了解到,神秘歌手辛子昭已然有了爱人,有了家庭,甚至还有了孩子!在这一点上可以瞧出来,其实某人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大方的。 “你认识一个叫亚历山大大帝·格雷厄姆·贝尔的人吗?”辛子昭若有所思的问道。厉云森仔细想了想,遍寻脑海中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没有一个叫“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的,于是厉云森摇了摇头,疑惑的问道,“你找这个人有什么事?” “我也不认识这个人!”辛子昭回答道。厉云森一愣,望向辛子昭,他认识的辛子昭绝不是一个无聊的人。辛子昭说道,“这个人的名字我是在平安的记事本里看到的,还有法拉利·贝姆、普拉多翰、冯·诺依曼,我想此行的目的,他就是冲着那个叫贝尔的人去的。” 厉云森惊讶的张大嘴巴,无言的开合着,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感觉我们和他简直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的,他应该活在未来!”要不然没办法解释杜平安的奇思妙想和对未来准确无比的把握。 “原来你也有这样的感觉——”辛子昭背对着厉云森,厉云森瞧不见此刻辛子昭那双湛然寒眸之中显露出志在必得的狂傲雄心,那股桀骜不驯根本不似女人骨子里的气质。就在这时候汤姆推门走了进来,“快!快!快!准备上场!”语气急促,却也掩饰不住其中的兴奋。 “请问——”舞台后休息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走进来的男人身材颀长,白色西装笔挺,一副无框眼镜更衬托男人儒雅和煦的气度。再瞧那双眼睛,睿智温和,让人一瞬间产生亲和之感。辛子昭在男人走进房间的下一秒,便从男人温和如风的目光之中看到了好奇和一丝丝有意无意的挑战,这让一向直觉敏锐如野兽的辛子昭感觉到了危险。厉云森走上前,礼貌的问道,“先生您想找谁?” “杜平安在吗?”男人微笑着微微颔首,那股从骨子里油然而生的自然尊贵令厉云森心生好感,却也不敢过分靠近,以免在这样的人面前失了风度。 于是厉云森越发有礼的回答道,“您找平安有事吗?他现在并不在这里。”男人一听平安不在这里,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丝失望,随即还是优雅的冲着厉云森说道,“我答应他,如果我们还能见面,一定请他喝酒。”辛子昭敏锐的觉察到男人再一次无意间扫过来的视线。 “施培君!”如果再不给予还击,那他就不是辛子昭了。于是辛子昭站起身,缓缓走上前三步,与男人正面相对。男人笑了,刹那间如冰川消融,“辛子昭!” 厉云森莫名其妙的望着场中二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说话,然而纵然是傻子也能感觉得出他们二人之间波涛汹涌的对峙。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汤姆上串下跳,急的直挠脑袋,“别玩了,赶紧上场吧,那底下坐着的可是号称日不落帝国的国王与亲王,可不是路人甲乙丙!”可对于汤姆的焦急,辛子昭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里只有对面那个笑得一脸惹人讨厌的男人! “完蛋了!老四,你别傻站在这里看呐,赶紧帮忙劝劝!”汤姆使劲拽着厉云森的胳膊,想让他帮着劝一劝。厉云森无奈的抽出胳膊,抽空又检查一番袖管之上有没有留下褶皱,才无奈的说道,“你没觉察出来这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嘛!就这两位,哪一位的武力值都比我强,我能怎么样?!”厉云森摊手,摇头、叹息。 “那现在怎么办?!”汤姆颓然的坐到化妆椅上,他可是被杜平安指派做外务的,本以为这事儿吧挺简单,还有些不大乐意,总感觉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可这几场演出跑下来汤姆开始怀疑自己的办事能力了。见汤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厉云森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拍了拍汤姆的肩膀道,“等吧——” 这一等,只等得前台观众席上传来越来越高的喧哗声,没有门外荷枪实弹保镖的允许是任何人不让走进这间化妆室的,这可生生急坏了门外的工作人员。那为什么施培君能大摇大摆的走进这里呢,这也是辛子昭此刻最想弄明白的事情,所以辛子昭一双清冽的目光越显冰冷。在如此密集的眼刀攻击之下,施培君依然稳坐江心独钓,神情悠然自得。 姜毕竟还是老得辣,在与施培君的对峙中。辛子昭开始沉不住气了,谁叫这人一贯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用智慧的法子还是在杜平安的极力倡导之下刚刚实行不久,所以见效甚慢。感觉到辛子昭胸中郁积的愤怒越来越旺,一双秀丽的拳头绵里藏针,端的不可小觑,自持学者身份的施培君淡笑着转身,“那我就不打搅了,平安寄予厚望的歌会可别弄砸了才好。”说完施培君给在场的三人微微颔首,悄悄退出了休息室,正如他这样毫无声息的闯入。 “什么来头?”汤姆附到厉云森耳边,低声问道。厉云森凝重着一张脸,回答道,“来头不小!” “走吧!”辛子昭猛的掀起黑色长袍,霸气凌绝的走出了休息室。汤姆与厉云森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生怕一个不小心惹爆了前面那只人形火药桶。突然辛子昭停下脚步,紧紧跟在后头的汤姆与厉云森一阵眼皮急跳,心中暗暗祈祷:可别撂挑子啊,偶得娘~~~ “演出结束后,我要在我的休息室里见到一张搓衣板!记住要绝对新的——”面对辛子昭那双吃人的冷冽眼神,汤姆与厉云森想也没想,连连点头答应,“是!是!是!一定办到!”在得到两人指天为誓的保证之后,辛子昭掀开黑色沉重的幕布,走上了舞台,观众席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汤姆长长的吁了口气,抹掉额角的冷汗,问道,“那搓衣板是个什么玩意儿?”厉云森那张扭曲的脸上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还是兔死狐悲。以往无数次教训告诉他,辛子昭想出来的惨无人道的逼“公”刑法,总能被单纯的梁子玉学了去,于是厉云森的日子总是过得比他杜平安艰辛百倍。见汤姆不耻下问,厉云森艳羡的望着汤姆道,“那是一种极其残酷极其摧残男性躯体与尊严的刑法!” “啊——”汤姆惊呼。厉云森的描述,让他想到十五六世纪,欧洲教廷用来惩罚那些通奸之人和男男相爱之人的古怪玩意儿。如今陈列在大英帝国博物馆中的小巧东西,至今看着都让无数男人后庭一阵阵发凉。 走出休息大门的施培君收起怀中黑色乌木质地,像“矛”一般足有成年男子中指般粗长的小玩意儿。如果杜平安在这里,一定会惊讶的发现这东西在埃德蒙恢弘的茅草屋下到处都是,只是施培君手中的小了许多。那是克里部族的图腾,象征力量的男人根部模型。施培君拿着这根乌木便代表他是埃德蒙信任的朋友,所以门外站着的埃德蒙的禁卫军毫不怀疑的为施培君打开了休息室的大门。 杜平安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见到他,那双眼睛还是如海一般深邃睿智,脸上风轻云淡的表情一如当年那般直透人心。杜平安朝着那个人比去了“酒杯”的手势,男人欣然而应,这一刻杜平安好似又回到了红枫岭那一晚的沉醉。 就在杜平安深陷回忆之中时,台上辛子昭清亮的歌喉陡然拔高,如攀临九十度险峻高峰,峰回路转时,又瞬间跌入谷底般深沉幽寂。没有一句歌词的歌曲,唱得所有人如痴如醉、如梦似幻。杜平安想到了第五元素中外星女歌手的那一段“夜色”,那是电子合成的音色,至今无人能达到那般穿透力的境界,然而辛子昭却做到了! 低迷婉转时令女人心伤,高亢激昂时令男人感动。轻柔的哼唱渐渐止息,仿佛奔流的高山流水渐渐远逝,人们留恋着、沉迷着、期盼着…… 舞台上的灯光渐渐暗淡了下去,那一抹黑色的人影消失在沉重的墨色之中。当歌声戛然而止,人们尚未从美妙的歌声中醒来,“啪!”舞台上的灯光猛的亮起,刺痛人们的眼睛。忍着强光的炽烈,人们争相恐后望向舞台。黑色的长袍无风自动,在她身后掀起无数波澜,飞舞的乌发肆意纵扬,那张脸美得令人窒息,却也邪魅得令人沉迷。强烈的光线在那人身后形成一道巨大的光影,明与暗之间分明是一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翅膀。这一幕的美,震得在场所有人如梦似幻,他们仿佛看到了圣洁天使的堕落! 环球时报评论说,辛子昭的演唱技巧无与伦比的精妙,听她的歌仿佛在听一首交响乐,充满立体画面感,令人震惊。她是东方女神的宠儿,拥有倾世容颜的同时,又被西方神赋予了美妙绝伦的歌喉。期待下站都灵演唱会,她能带给我们更多的震撼与感动! 时政参要里三分之二的版面报道了昨晚皇家歌剧院的盛况:辛子昭堕落天使的形象令人眼前一亮,这样亦正亦邪的形象颠覆她以往呈现的圣洁,她意在向伟大的日不落帝国乃至全世界人民表达怎样的含义?!战争、割据、殖民,种种社会的毒瘤正在蔓延,他正在将纯洁的天使一步步逼向绝地! 官方要闻里报道:辛子昭伦敦一站演唱会大获成功,伟大的女皇陛下为之颁发了“一等伯爵”功勋奖章,这是日不落帝国首枚不是因为战功和捐助得来的奖章。而辛子昭也成为首位非贵族出生、非本国国籍,受女皇陛下与亲王殿下同时册封的女性伯爵。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日耳曼民族拥有世界民族所共缺的包容性、与开创性。 花都边缘,一份娱乐性的周刊上做了一项调查,喜欢辛子昭的男性同胞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喜欢辛子昭的女性同胞也在百分之九十之数,而讨厌那个总是出现在辛子昭身旁的东方男人,不论男女老少哪个年龄阶段,都是百十之一百! 不论这些报道通篇累牍的报道了多少版面,其中又有多少是关于这位传奇女歌手的,不可否认的是辛子昭已然红遍了半边天,而且红到了发紫。 辛子昭红了,而她堕落天使的形象更是痴迷了几代人。她的歌成为最难翻唱的歌曲,她的碟成为世界最卖座的文艺工艺品,她的中文签名更是达到千金难求。三十以后,这位曾经风靡世界的女性歌手早已隐退,然而她的歌声依然 ——正文完—— 番外一 将军岛上气候适宜,四季如春,在春花烂漫山谷里静静躺着四座矮矮小土丘。四个年轻人将自己编织花圃倚靠在墓碑前,在微风拂动中许下沉沉诺言。 “爷爷走时,们居然一个也不在他老人家身旁,真是不孝——”三十有四敏行想到未能送老人家最后一程不禁伤心落下泪来。 “爷爷走时已是八十八岁高龄,爹说爷爷走很安详,很幸福,唯一遗憾是不能落叶归根了。”直逼四十耳顺敏秀,似乎受到时间特别眷顾,岁月蹉跎并没有在她姣好脸上留下过多痕迹。 “大战正酣,放眼天下,哪里才是净土呢?”而立之年管宜云摇头叹息。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怕没有止戈,天下一统时候吗?!”三十岁杜青慕相貌堂堂,眉宇之间有像极了辛子昭邪魅气质。此刻杜青慕口涎草根,一副玩世不恭样子。 “在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大事,待会见了小叔想好怎么交代了吗?”许是为了缓和周围压抑伤感,敏秀像位大姐大般拦在了杜青慕跟前幸灾乐祸道。 杜青慕双手插在口袋里,邪魅微微俯身逼向杜敏秀,冷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让人心生寒意,“某人还是先给自己想好退路吧,不仅改了国籍,还不经父母同意私自下嫁洛克菲勒家族,听说前不久更是跻身参议院第一位华裔女参议员!本事不小,不知道大伯面对自己美国籍女儿,和长着黄头发蓝眼睛女婿时,该是何等表情!” “要在三年内取缔全美境内一夫多妻腐朽制度!哼,看到时候是要大老婆,还是二老婆,也许后面还跟着三老婆、四老婆!孩子估计上二位数了吧,们杜家花心大萝卜!”杜敏秀抱着手臂凉凉嘲讽着。 “忘了告诉,身为库克部族族长,一夫多妻是天道,谁叫咱们信奉就是生殖崇拜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杜青慕手中多了一枚通体翠绿玉势,那玉势在尺寸上与真人一般无二。 杜敏秀见那东西做得惟妙惟肖,血脉贲张狰狞样子确令人羞煞,然而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东西代表真正含义。三十年前,拥有它便能调动十几万军队在顷刻之间将德克萨斯州三分之一版图吞下。而三十年以后今天,它能起到多大威力,恐怕只有坐拥数不尽财富小叔杜平安才知道。 “这话留着跟小叔解释吧!好意提醒,就在这两天威斯敏斯特亲王家小公主会驾临将军岛,到那时看怎么收场!”想到威斯敏斯特亲王那愈发迷人脸庞,杜敏秀一颗芳心都酥软了,果然男人就像醇酒,储存时间越长,酒香越醇厚。哪像自己家里头那只冲动又青涩,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小家伙,真是一点点不让老娘省心,杜敏秀“黯然神伤”想着。 “老牛吃嫩草!”望着杜敏秀风韵犹存俏脸上浮出一朵绯红,杜青幕凉凉调侃道。却不想这是杜敏秀最大软肋,于是被激怒杜敏秀毫无外界传闻独断专行高贵女王样儿,撸起袖管,露出纤白手臂就往杜青幕脑门上砸了过去。 “姐!注意国家公务员形象!这多大人了,还是一见面就掐。也不知道上辈子和青幕到底有多大仇怨,这辈子一见面就跟红了眼斗鸡似。”杜敏行赶紧充当灭火器,抱着自己冲动姐姐,一通抱怨着。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几个,小时候受尽屎尿“摧残”,长大之后还是摆脱不了这几个“口水”折磨。 “还是敏行大哥令人羡慕,三十四岁便夺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听说现在已经是美利坚最高学府荣誉教授了。看来当年小叔让拜那位师傅果然非同凡响。”管宜云适时岔开话题,二十岁便被杜平安推上平安集团CEO执行总裁管宜云,早已不复当年稚嫩,举手投足间足见乃父谦谦儒雅。 “师傅——他老人家确非同凡响——”提到那个师傅,杜敏行脸上肌肉僵硬了。想想一个文学教授如何教出来一个物理学诺贝尔得主学生?想到小时候被那个魔鬼一般师傅踢到门外读书,那是一个皑皑白雪夜晚,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原因只是为了验证“寒门映雪”这个成语实际操作性和可行性。 那一夜煎熬现在想来杜敏行都要为自己掬一把同情泪。他记得那一次拖着两行浓浓鼻涕哭倒在小叔杜平安脚下时,小叔气暴跳如雷,带着他就去找师傅算账。本以为无所不能小叔能将师傅以恶制恶,没想到从那间黑暗办公室里灰溜溜逃出人居然是那个神一般无所不能小叔!从那以后,杜敏行算是彻底认了命了。事实证明,苦难磨练一个人意志,杜敏行便是一个成功典范! “诶,诶,敏行说师傅跟小叔有没有那么点暧昧?”杜敏秀一脸八卦凑到杜敏行跟前,神秘兮兮问道。杜敏行毫不怜惜一巴掌推开杜敏秀姣好脸蛋,回答道,“这个问题应该去问小叔!” 与师傅相处二十余年,恐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师傅心思,那间从不让人走进办公室里,到处都有小叔杜平安留下印记。一只古朴裂了缝酒坛至今还放在师傅办公桌案上,一次师傅喝得烂醉如泥时曾抱着那口酒坛痴痴笑着,“这是他请喝第一坛酒,那一夜们聊了很多——”至于聊了什么令师傅至今难以忘怀,杜敏行就不得而知了。 “爹与施培君伯父之间有只是纯纯友谊!不存在超友谊关系,不想被丢到西伯利亚学冰雕话,就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杜青幕及时打断这个危险话题,辛子昭手段恐怕在整个杜氏家族内部没有一个人敢领教,除了已故爷爷。 遥想当年一位贵妇邀请杜平安共赴舞池,第二天,人们在华尔街最热闹街区发现那个女人与十几位面首行鱼水之欢时照片,这就是轰动美利坚“艳照门”事件。这件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连美国大选都及不上。最后听说那女人不堪舆论压力自杀了,也有人说她去了非洲给土着当小妾去了,总之那个女人确确是人间蒸发了。 一阵山风拂过,众人齐齐打了个寒战,目光不约而同望向左上首小土包。偌大墓碑上刻着:先考杜金贵之墓。护身符仙去杳杳,对于那个高高在上天王级人物,大家还是小心说话为宜。 “青幕,就真一点也不介意那件事情吗?”望着杜金贵坟头上开出了幽蓝色小野花,如繁星点缀般绚烂,杜敏秀突然小心翼翼问道。水睑瞳眸略带忧伤转向杜青幕,虽然在一起时间吵闹抬杠多过姐弟和和睦睦,然而他们毕竟一起长大,同姓一个“杜”字,这就决定他们至死牵绊关系。 “是杜平安与辛子昭儿子,这是永远不可改变事实!”杜青幕语气咄咄道。他不管那个吊死在暨阳县牢狱之内阿泰隆是谁,他只知道今生是杜平安给了他一个完整家、一份完整父爱,是辛子昭教会他“人不犯,不犯人,人若犯,必千百倍讨回”处事原则。 只是——,杜青幕摸向胸口位置,那里挂着一块阿泰一族传世玉玦,“如果有来生,再偿还他们生育之恩吧……”这一世,他注定是杜平安儿子,并且是唯一儿子! “对不起——”杜敏秀知道自己着实不该问出这样问题,然而她是个直性子人,她不希望杜青幕认祖归宗,因为小叔杜平安对于这个唯一嫡子寄予厚望。而他手中掌握力量,是保卫将军岛远离尘世战火硝烟,永远处在杜氏一脉掌控之下最重要筹码之一! “明白意思!”杜青幕不甚在意淡然一笑,夕阳余晖在他身上洒下一层淡淡金色。那迎着山风傲然独立身形像极了杜平安,然而那蔑视一切规制邪魅气质却更像辛子昭,他是杜平安与辛子昭血液与爱情结晶!这一刻,杜敏秀、杜敏行、管宜云真正放下心中芥蒂,望着眼前下一任杜家掌舵者,杜敏秀伸出纤白却异常坚定手掌道,“那们就一起为未来加油吧!” “加油!”“加油!”“加油!”四双年轻手掌重叠到了一起!父辈们漂洋过海,经历艰苦卓绝打拼夯下了坚实基础,他们没有理由享受其成,虚度光阴,未来震惊世界倾世大厦将在他们手中落成! “青幕、敏秀、敏行、宜云,原来们都在这里,兄长正派人到处找们呢。”说话男人皮肤白皙如凝脂白玉,声线温柔恰如泉水叮当,一张娃娃脸更是有着雌雄莫辨俏丽。仅从外表上看,眼前男人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然而听他直呼杜青幕一行人名字,可见这个男人在这世外桃源内有着举足轻重低位。 一见来人,刚才还激情澎湃四个人立刻像那苍蝇遇到了牛粪,呼啦啦一拥而上,将男人团团围住。青幕一把勾住男人脖子,闻着男人身上犹如幼儿般体香,一脸花痴道,“表舅,好想噢~~~”男人对于青幕亲昵举动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揉着青幕毛茸茸脑袋,柔柔道,“也很想念小青幕啊——” “是真吗?表舅!”一听男子也想他,杜青幕像个孩子般将整个身体埋进了男人纤细胸膛中,借撒娇之名,极尽揩油之能事。而男人却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儿,一脸温和望着眼前比自己足足高了半个脑袋青幕。 这边青幕大占便宜,那边杜敏秀醋劲喷发,男人婆似一把拽开狗皮膏药杜青幕,飞扑上前,豪爽将男人脑袋摁到在自己波澜壮阔胸前,“表舅!人家太喜欢了!”严格来说,杜敏秀太羡慕小鱼表舅这一身白白嫩嫩宛若少年般皮肤了。 好不容易从那对人间胸器里挣脱出来,下一刻杜青幕又黏黏糊糊沾到了男人肩膀上。好在有一旁管宜云和杜敏行搭救,男人才没有沦落为挑起姐弟逆墙“蓝颜祸水”。管宜云语气温和问道,“表舅,杜叔这么急找们有什么事情吗?”面对眼前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男人,纵然是汤姆大叔那般大老粗也变得前所未有好脾气。 “不太清楚,兄长似乎既愤怒又高兴。”已然年逾四十小鱼微微蹙着眉头,婴儿肥脑袋瓜子因疑惑微微歪斜着,一副萌翻在场所有人不偿命架势,令杜青幕再一次把持不住将小鱼儿表舅占为己有。 “既愤怒又高兴?”杜敏行望向一旁姐姐,在杜敏秀眼中看到了同样疑惑。 “咱们别胡乱猜测了,去了不知道了吗?”管宜云催促着一行人朝着谷底南侧温泉汤池走去。 番外二 1930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揭开日本血淋淋、赤裸裸侵华战争序幕!这个时间比杜平安所知道整整提前了七年! 将军岛上猴儿洞窟北侧有一处绝地,悬崖峭壁嶙峋如有斧劈石凿,端险峻异常。然而常言道:无限风光在险峰。站在绝地之上,一面面向浩瀚无垠大海,一面背对弧形谷底,一边是汹涌滂湃壮丽景色,一边却是是色彩缤纷仙境圣地。如此巨大视觉反差,令观赏之人久久留恋,感叹大自然鬼斧神工之时,也感叹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而自身渺小如沧海一粟。 此刻杜平安与施培君就坐在绝处悬崖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中间是虚无缥缈人生大舞台。一坛醇酒在两个男人之间传递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坐到一起畅快喝酒了。望着眼前一望无垠仿佛沉入幽蓝色梦境大海,杜平安突然问道,“为什么不找个伴?”施培君举起酒坛手微微一愣,随即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水沿着男人清冽下巴流进了依然滚烫胸膛。 “找不到合适吧。”放下酒坛施培君淡淡说道。杜平安接过施培君手中酒,“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从施培君角度望过去,杜平安除了双鬓染上些许霜白之外,那双眼睛依然清朗。只是太聪明人,永远不会做糊涂事,所以杜平安永远不会试图去捅破他与施培君两人之间那层模模糊糊“窗户纸”。 “造化弄人,如果当年遇见不是在暨阳县城大狱里,那么们之间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许是喝多了缘故,施培君一手抚向滚烫额头。果然还是喝高了,要不然骄傲睿智如他,又岂会问出如此女儿态问题。 “哪有那么多如果——”杜平安想把施培君这句醉话当成梦话,说出口却又觉得心酸异常。借由灌酒潇洒姿势,将所有异样埋进了心里。不可否认施培君给过他一个美好开始, 然而他们之间缺失了漫长过程,终究不是陪伴杜平安走完一生那个人。 “也对!人生短暂,弹指一挥间已是皑皑朽骨。不如泛舟海上,阅尽天下奇景,当真是逍遥之极!”施培君气度恢弘遥指泛泛海面,极尽目力,在那天地交接处,可以让人去追寻、去留恋壮丽景色实在数不胜数。三十年前孤零零只身奔赴刑场那个庶子,与此刻洒脱不羁施培君,似乎早已相去甚远。 酒是好东西,欢喜时候饮它,就连呼吸都是甜蜜;而伤心时候喝它,酒水也变得无滋无味。也许施培君真动了那远洋赏尽天下美景心思,从泥潭中抽身而出施培君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问道,“为什么要把青幕身世告诉他?” 杜平安没想到施培君会突然问起这个,沉吟片刻之后回答道,“他迟早会知道。而且瞒着他,对不住至今还埋在杜家祖屋下那个女人。”为了孩子,女人放弃了自己活下去机会。杜平安长叹,这是天底下最无私爱。所以现在杜平安毫无迟疑将庞大杜家交给了青幕那孩子,只因为作为父亲,又有哪一个不信任自己孩子呢! 听了杜平安回答,施培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问道,“展延年回去了?”虽是在相问,可杜平安却看不到那双漆黑双眸之中有一丝一毫疑惑。杜平安无奈摇头,“还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住。” 杜平安抿了一口酒水继续说道,“明面上是回去祭祖,实际上让展延年带点东西给杨铎。”如此石破天惊举动,杜平安风轻云淡毫无保留告诉给了施培君,这让施培君儒雅俊朗脸上露出欣慰笑容:既然今生失去做那最亲密人机会,那就做他最信任人吧。 “就这么肯定那个只拥有数万人党派能拯救满目疮痍,深受战争荼毒旧中国?”施培君问道。 杜平安神秘一笑,回答道,“相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民群众从来都不是可以被耍弄于鼓掌之间——” 杜平安带着七分醉意、三分忐忑回到山谷下茅草屋时,见辛子昭正倚靠在门框边上,一双漆黑晶亮目光痴痴望着天空中那一弯玄月,神情清冷疏离,似是繁华外一抹青灰月色,不沾染尘世间污浊。杜平安就这样痴痴望着月色下沉思青灰色身影,仿佛只这样静静瞧着,他对此生便不再有奢求。 “回来了?”辛子昭目光轻飘飘落到杜平安身上,望着那双漆黑狭长眼眸,杜平安没来由眼皮一阵急跳,腆着笑脸,呵呵傻乐道,“是——是啊,还没睡啊——” “去墙角把家法取来!”辛子昭不理睬杜平安脸上皱巴巴献媚,双手环臂,语气不容置疑道。一听要用家法,杜平安为难了,“能不能下次再家法呀,看孩子们都回来了,这样子让他们撞见他们心目中偶像居然有如此不堪形象,这对孩子以后人生会有影响。没有偶像和信仰人生,是很危险——” “怕被人撞见,那就去爹坟前跪着吧!”不听杜平安解释,辛子昭语气坚决。杜平安脸上献媚神情立马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愁苦之中带着无限凄凉,就差唱北风那个吹了。紧巴巴贴上跟前道,“能不能不去啊——”杜平安讨饶话还没说完,辛子昭转身朝屋内走去,留给杜平安一个绝情背影。 “好!好!好!去,这就去!”杜平安赶紧从墙角根底下拿出那张历经岁月洗礼,早就被磨得光滑发亮犹如油漆过搓衣板,一步三回头走出茅草屋,临出门时还不忘苦苦哀求道,“子昭!可一定要给留门,这年纪一大把了,在外面吹一夜海风会得类风湿关节炎——”“砰!”一声关门将杜平安话挡在了喉咙口。 杜平安鬼鬼祟祟将搓衣板揣进宽大衣袍之中,四下张望一番,见左右无人,杜平安摇头晃脑,俨然是出门遛弯般闲适安逸,口中喃喃道,“今宵酒醒何处,将军岛上华清池旁……” 杜平安来到金贵老爹坟冢前,老远就见那坟冢之上约莫跪着一人影。本想蹑手蹑脚靠近跟前仔细查看,可那一抹黑色西装着实眼熟紧,杜平安突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乍然在脑海中出现,杜平安惊叫:不好。想缩回去,已是不及。 “别遮遮掩掩啦,都到这份上了,还顾及什么面子!”听这破罐子破摔颓废语调,不是那倒霉厉云森还能是谁。杜平安期期艾艾从灌木从中走出来,脸上笑容讪讪,“来了,比早啊!” “哼,不用五十步笑百步!拿出来吧,自家兄弟面前不用惦记这张老面皮。”既然人家厉云森都说这么坦坦荡荡了,杜平安再磨磨蹭蹭下去就显得太女儿态了,于是杜平安硬着头皮从怀中取出搓衣板,紧挨着厉云森身侧跪了下去。 “这是犯什么事了?”厉云森神情肃穆将金贵老爹坟头前杂草一根一根仔细拔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那倍受摧残却始终屹立不倒自尊心稍稍过得去一点。杜平安摇头叹息,“喝了点酒!”厉云森凑近杜平安身旁闻了闻,随即贼兮兮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杜平安无辜摊手,语气凿凿道。 “咱老厉这双锐利眼睛叫什么?”厉云森颇为自负指着自己那双有着厚厚黑眼圈眼睛说道,“这叫洞若观火!和施培君那点事,整个将军岛有不知道人吗?恐怕只有自己一厢情愿以为辛子昭不知道吧!”厉云森朝杜平安抛去了一个“活该”表情。辛子昭是什么人,以前不甚清楚,可这整整三十多年相处下来,辛子昭睚眦必报个性和她歌声一般,也算早已深入人心了。 “别光数落,又干什么好事了?!”杜平安不满反问道。厉云森老脸顿时红得跟橙子皮一般,还是一枚熟透了赣南橙。见那厉云森一双手不自觉搓起了泥巴,表情忸怩,杜平安幸灾乐祸道,“不会是乘着自己还有些体力,想好好将‘宝刀’磨磨锋利吧?”杜平安一语道破,支撑厉云森最后那么一点点骄傲瞬间幻灭了。厉云森跌坐到了地上,长长叹息道,“哎,子玉不愿意,又能奈何——” 杜平安安慰拍了拍厉云森肩膀,发现他肩膀不再似三十年前那般结实,反而透着骨骼坚硬,杜平安心头一酸,一腔“同是天涯沦落人”悲壮瞬间从心头滋生出来。就在两人相处三十余年终于一朝惺惺相惜,正觉口中淡而无味,需要一些陈年好酒来庆贺之时,突然听见旁边树林里传来“沙沙沙”脚踩落叶之声。杜平安赶紧按下厉云森,借由坟茔阻挡,杜平安与厉云森一脸心虚瞧向丛林深处。 “这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展延年一声责备话语听得躲在暗处杜平安与厉云森齐齐一愣,这家伙今天才从外面回到将军岛,不回自己房间好好调整时差,深更半夜跑林子里来跟谁约会不成?!想到这里,杜平安与厉云森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偷窥带来恶劣兴趣。 “这一肚子中西合璧菜谱不传下去,怕自己死不瞑目!”此人一开口,杜平安与厉云森双双一惊:居然是汤姆!难道三十年日夜相处,让这两只异种异形碰撞出了基情?!杜平安与厉云森不可思议对了一眼后,亟不可待将目光重新投入林荫深处。 “在瑞士时候遇见平复和惠娘,还有管月楼夫妇了。”既然没有理由阻止,那就支持吧。男人与男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纠结,于是展延年很自然想到了这趟杜平安特别交代特殊之旅。 “不是回国了吗?怎么跑去瑞士了?”汤姆疑惑问道。 “回国之前先去瑞士银行取了点东西。”展延年毫不隐瞒回答道。汤姆点了点,并不想深追,三十几年兄弟做下来,这情义早已比那磐石更坚硬。他知道杜平安还有大事要做,作为生死兄弟支持他就好,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得赶紧让敏秀发电报通知平复他们,外界形式急转直下,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箭在弦上。让他们赶紧回将军岛,这里才是最安全地方!”汤姆嘱咐道。展延年点了点头,淡淡“嗯” 声随着“沙沙”脚步声消失在丛林深处。 “这是纯友谊吧?”见展延年与汤姆走远,厉云森站起身,望着两人消失地方疑惑呢喃道。 “不是友谊,难道还是基情?!”杜平安仰天翻白眼,流言蜚语就是被这些大惊小怪闲人胡乱猜测,从而蔓延开来。就像他跟施培君,那也是纯洁兄弟情谊!至于旁人信不信,杜平安不管,反正杜平安自己信了。 番外三 人届中年,危机重重,卢福最近郁结难舒,眼看着人高马大身形整整消瘦了一圈。这一日,东方刚刚露出白肚皮,卢福便一脸疲倦又落寞找上厉云森小院子。此刻厉云森正猫在自己小厨房间里煲着爱心大清汤,见卢福一脸郁郁寡欢走了进来,厉云森好奇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卢贤侄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说完煞有介事往卢福身后瞄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那个一脸阴鸷秋水痕。说来甚是悲催,方圆不过几海里小岛屿上尽然出了三对百年难得一见“气管炎”,您说稀罕不稀罕。 “这大清早,卢贤侄不会是想请四叔五叔喝早茶吧?”厉云森拿话调侃着年近五旬却依 然木头木脑卢福,没想到这次卢福没像往常一般呵呵挠头傻乐,而是“噗通”一声就直挺挺跪倒在厉云森脚下,未语先泣。这般凄惨光景顿时吓了厉云森一大跳,赶忙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秋水痕那阴阳怪气小子抛弃了?” “不——,不是!”卢福抽着气哽咽道。见卢福说话大喘气,生生急坏身旁躁脾气厉云森,“不是他抛弃,那大清早跑这里来惨嚎个什么劲!别跟说,昨晚上做梦,秋水痕把给抛弃了!”左右不离秋水痕抛弃卢福,因为神经大条如卢福,似乎只有秋水痕出走才能刺痛这只蛮牛那堪比城门篓子粗壮心灵。除此之外,恐怕只有杜平安死了,卢福这傻小子才有可能伤心成这样。如今杜平安忙着到处刮财补贴那个在罗姆斯号上收下入室大弟子杨铎,没空想生老病死事。 “不——不是水痕要离开,是——”卢福诡异脸黑了,忸怩不安垂下满是黑扎发须脑袋,一副羞于启齿样子。厉云森大讶,果然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原来是小子长进了,想要脱离苦海!”晚是晚了点,可贵在迷途知返。厉云森实在瞧不出那阴沉沉,满脸怨结秋水痕有什么好。 “不是!喜欢水痕,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他!”见厉云森一再误会他对秋水痕真挚感情,傻小子卢福恼了,扛着肩膀大吼大叫起来。厉云森赶紧上前捂住卢福喷口水大嘴巴,疾言厉色道,“偶得亲娘!能不能轻点声,五叔早上刚刚睡下!”这要是把他给吵醒了,厉云森恐怕又要过一段漫长“封刀”日子了。可怜他这把所向披靡“宝刀”,未经披荆斩棘,就常常被封于匣内,端是暴殄天物,令天下英雄扼腕叹息。 “五叔最近身体不舒服吗?”难得卢福这小子在自己伤心之余,还能抽出孝心关心梁子玉。厉云森决定耐下性子,不追究刚刚鲁莽喧哗之罪,可言辞间也没了好颜色。尽管厉云森最近看谁都不给好脸色,瓮声瓮气道,“长辈事,小辈别参合!” “哦——”一声幽幽长长“哦”刚说完,卢福再度萎靡不振起来。厉云森恨其不争,“能不能对得起这身腱子肉,厉云森平生最讨厌娘娘腔!”没想到厉云森话顶到了卢福痛处,年过半百人竟像个孩子般哭得眼泪鼻涕横流。 “水痕从来不跟说那三个字——”卢福哭得好不伤心。厉云森沉吟了片刻之后,将高出自己整整半个脑袋卢福搂在怀中,把自己不算结实肩膀临时借给哭泣中卢福。一边拍着卢福因哭泣而颤抖不已背脊,一边幽幽长叹道,“别哭了,不说那三个字不止家那位黑面神,想神通广大平安大伯也同样曾经为此困扰过。” “真吗?杜叔也困扰过?”卢福泪光闪闪问道。微微仰起头,望着卢福一脸希冀,厉云森又如何忍心欺骗,于是表情凝重点了点头,“所以这个问题还是要去请教请教杜叔。” “——,还有一个问题!”卢福暗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厉云森信誓旦旦,拍着胸脯道,“只要四叔办得到,绝不吝啬赐教!”得到保证卢福讷讷说道,“水痕他总让在下面!” “下面?!”厉云森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不可思议望着卢福。见卢福羞臊低下脑袋,一副羞于见人样子,厉云森再一次大叫,“在下面?!”在真切看到卢福点头确认之后,厉云森无奈叹息,语气轻柔又愧疚,“阿福啊,四叔对不住啊,以前是四叔对要求太严苛了。” “四叔——”卢福感激泪水在眼眶之中沉沉浮浮。厉云森语重心长道,“四叔一直是上面那一个,下面经验从来没有。这方面还得去请教平安大伯,想来他经验应该很丰富。” “嗯!这就去请教杜叔!”卢福想了想,擦干眼泪,朝着厉云森感激点了点头,随后转身朝杜平安茅草屋走出。望着卢福倔强背影,厉云森感叹,“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卢福走进茅草屋时,辛子昭正倚坐在竹椅上看书,神情专注,如云乌发用简单金叉挽起,只从鬓角处垂下一缕细发,三十年前瞧她这般,卢福便觉得辛子昭美得是那盛开在瑶池白荷,浑身充满圣洁灵气。三十年后再瞧,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却并没有在她脸色刻下丝毫印记。 再瞧杜平安,一碗黄豆倒进石磨凹槽之中慢慢磨着,见那白乎乎厚稠豆浆汁从石磨盘中渗出,杜平安清明无波眼眸之中露出淡淡喜悦。虽然这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默默无语做着自己事情时间多过搂搂抱抱甜言蜜语,然而当他们同在一处空间时,那股和谐与温馨便是路人都能感觉得出来。 卢福不无艳羡想着,“如果水痕跟自己能有杜叔与子昭婶娘一半好——”卢福苦涩摇头,有时候卢福甚至感觉自己只是一个被需要物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秋水痕到底有没有喜欢过!”这个问题一经在卢福脑海中形成便像孙悟空头上紧箍咒一般,怎么也甩不掉。 “阿福,有事吗?”感受着杜平安与辛子昭二人之间无言幸福,卢福不知不觉间走神了。一声关切呼唤,将卢福从痛苦纠结泥潭之中拉起,卢福抬眼望向那个神一般男人,鼻子一酸,眼眶顿时就模糊了,“杜叔——” “这——这是怎么了?秋水痕欺负了?”杜平安见五大三粗卢福红了眼眶,赶忙上前询问。见卢福摇了摇头,杜平安拉着卢福坐到院中椅子上,试探问道,“总不会是水痕有新欢了吧?”杜平安话音刚落,便收到来自辛子昭幽幽一瞥,杜平安赶紧正襟危坐,提醒自己小心措辞,可千万别让某人联想到那莫须有“第三者”。 “是——是水痕从来不跟说那三个字!”卢福哭诉之中居然带着些许向大人告状委屈。杜平安一听这话,哀怨眼神不由得瞄向一旁看书辛子昭,长叹道,“那是因为喜欢他还喜欢得不够深厚!他之所以不说那三个字,是因为对方想时刻提醒,他索要爱还要更多,更多!”杜平安话让辛子昭眉头几乎不可察觉微微一蹙,随即恢复一派清冷淡然,只在耳朵根部留下一丝可疑绯红。 “这是真吗?!”卢福一听这话,一扫之前萎靡不振,一双泪花闪闪牛眼一眨不眨盯着杜平安。杜平安煞有介事点了点头,“自然是真,杜叔一向一言九鼎,何曾说过假话!”卢福重重点头道,“嗯!”可一想到那难以启齿体位之事,卢福脸变成了猪肝色,“那个——,阿福还有一件事——” “有事尽管说,只要杜叔办得到,一定不吝赐教!”听着这话有些耳熟,卢福将这样熟悉感从内存量不高大脑里自动过滤掉,表情忸怩不安,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水痕总让在下面——” “啊?!”杜平安是知道秋水痕”天赋”相当一般,他如何能做得了如此高难度动作?!稍稍沉吟,杜平安知道到底是个啥“模式”了,心底里虽然艳羡卢福这傻小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口上却一本正经,“杜叔虽然经验丰富,可只有在上经验。至于这在下嘛——,还得去问问四叔,想来他经验独到,一定能传授几招咸鱼翻身技巧!” 一听杜平安这般推搪,卢福鼻子一酸,满腹委屈没处撒,于是卢福带着哭腔埋怨道,“四叔让来问您,他说您老人家经验丰富,定然能教!” 一听这话杜平安顿时鼻子都气炸了,暴跳如雷就在院子里骂开了,“好个阴险厉云森,居然敢在背地里诋毁克里部族上任酋长能力!老子不把发配到南美洲草原上去建水坝,老子就不姓杜!” 卢福疑惑望着杜平安气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指天指地,就是不出声,也不知道这跳是什么大神舞。发泄完杜平安见卢福还怔怔望着自己,杜平安走上前语重心长道,“那是厉云森叔叔在谦虚,传门秘技这种东西哪能一求就得,他这是在考验恒心和毅力!”卢福眨巴着希冀牛眼,“四叔只是想考验?” “嗯!”杜平安莫测高深点了点头。卢福豁然站起身,坚定走出茅草屋,一边走一边信誓旦旦,“一定能感动四叔,将秘技传授于!”望着卢福倔强背影,杜平安感慨,“真是一个执着好孩子啊——” “他过了年就快五十了!”辛子昭凉凉说道。杜平安摇头叹息,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神情, “养儿一百,常忧九十九,他再大,也是稚嫩侄儿。”如此厚颜无耻话,也只有杜平安能说得出口。辛子昭内心里翻了个白眼,目光继续落在了书本上,至于有几个字能读进心里,只有辛子昭自己知道了。 于是接下来几天将军岛上人们总能听见厉云森小院里响起一声高过一声国骂,随后是卢福落荒而逃,却又百折不挠坚韧身影。 卢福垂头丧气坐在金贵老爹坟头前,默默想着自己伤心事。杜青幕悄然走近,一屁股走到卢福身旁,“阿福哥,又被赶出来了?”卢福淡淡“嗯”了一声,也不抬头,只是有一下没一下拔着地上小草。 “其实喜欢一个人干嘛在意谁上谁下呢?一生都许给他了,还在乎什么男人面子里子。再则说,不也舒服到了嘛!”杜青幕没遮没拦话让阿福红了脸,可细细一咀嚼,话糙理不糙,男人都敢往家娶,还在乎这上下主次虚位!所谓“一理通、百理通”想通这一关节卢福赞许望着眼前比自己小了将近二十岁兄弟,于是卢福态度诚恳问道,“青幕,要怎样才能知道一个人是否喜欢另外一个人呢?” 杜青幕瞄了一眼卢福,表情怔然,“卢福哥,不会到现在还在困扰水痕大哥喜不喜欢吧?!”那样阴沉骄傲一个人,如果他不喜欢,能让躺在他身下!杜青幕不明白上一辈人表达喜欢方式怎么这么含蓄,难道“猜、猜、大家猜猜猜”游戏很好玩吗?在这方面一向崇尚快速出击杜青幕困惑了。 “都说是别人事了!”卢福还急眼了。杜青幕投降道,“好,好,好,一个别人想知道另外一个别人是否喜欢他,方法只有一个!再找一个别人试探那个别人一下,如果那个别人很在意这个别人,那那个别人一定表现格外生气,那么说明他们之间还是有爱。”无数个“别人”说卢福眼晕,可总算是弄明白杜青幕意思了。 卢福一脸为难道,“到哪里去找那个别人呢?” “来了!” “啊?!”卢福感觉自己腋下被杜青幕拱了一下,抬头望去,小鱼儿背着一篮子祭品朝这边走了过来,卢福为难道,“不好吧!” “随,反正主意是给出了,至于想不想知道那个别人喜不喜欢这个别人,就看自己了。”说完杜青幕嘟着嘴巴,像个孩子般朝小鱼儿飞奔过去,“鱼儿表舅,青幕好想啊——”望着小鱼儿像个合格长辈般捏了捏青幕脸蛋,杜青幕那张邪魅俊逸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笑容。望着眼前父慈子孝场景,卢福怔怔呢喃道,“难怪杜叔把族长位置传给青幕,这小子变脸速度比他爹更青出于蓝啊!” 秋水痕双手抱臂,倚靠在厨房间门框上,神情清冷望着厨房间团团转卢福,语气颐指气使,“还想磨蹭到什么时辰?!” “这——这就好!”卢福紧张得脑门上留下汗来。就在这时候,老鱼儿手挽菜篮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卢福一见小鱼儿终于来了,激动得跟见着救星一般迎了上去。卢福这般举止令秋水痕阴沉下脸来。 “回来啦——,——帮——”卢福顶着秋水痕比刀锋更尖锐眼神,从弄不清状况小鱼儿手中接过菜篮子。 “有事吗?——,们?”小鱼儿瞧了瞧冰冷着一张俊脸秋水痕,又望了望卢福紧张得手足无措样子,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跟回去!”秋水痕冷冷道。卢福身子晃了晃,不敢去瞧秋水痕那张结了冰霜面孔,畏畏缩缩望向小鱼儿道,“——饿不饿——,想吃什么——,做给吃——”简简单单一句暧昧话,愣是让卢福说得跟恐怖片里烩人肉黑话一般。 不明就里小鱼儿愣愣道,“刚吃过晚饭,现在还不饿。” “最近新做了一款甜粥,——这就做给吃——”也不知道卢福有没有听懂小鱼儿说话,转身就从地上抱起一颗大萝卜。忍无可忍秋水痕厉声道,“不想死很惨,现在、立刻、马上跟回去!”卢福手中萝卜应声而落,像一条受到惊吓蠕虫一般挪到秋水痕跟前。 秋水痕冷冷一声“哼!”卢福浑身一颤。秋水痕转身走出厨房间,卢福埋着脑袋默默跟在后头。 这一夜,颠龙倒凤,激情来得如暴风骤雨。一连三天,卢福没能从床上爬起来。杜平安抽空给卢福捎来了两条鲸鱼鞭,听说这是世界上最大哺乳动物鞭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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