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有没有想过,害人的鬼怪也许只是那一类两类,别的同类并未为害却因此受了牵连。相同,帮人的也许只是那么一次两次,相比神佛无尽的寿命来讲甚是微不足道,就为了这么一次两次比举手之劳还要来的轻巧的帮助,人便要用全部的生命来信他敬他,道理何在?”
“俺爹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俺们好过的,俺们一辈子都不能忘。”
“呵,一辈子都不能忘。”周不彻微勾薄唇,脸上露出讽刺的意味,“那我再问你,一两次小小的施舍和一次重重的打击,你会选择记住哪边?”
“……”孙正仁有些不解的看着周不彻。
“譬如说,”周不彻白皙的手指时不时的敲着木桌,“有一户人家,比你家富裕很多,成为你家邻居之后,经常给你家送点鸡蛋送点米,小恩小惠不断。但突然有一天,你娘染了恶疾,急需用钱,一时之间,你家根本凑不出这么多钱。于是你就跑去向那户人家借,和他们的家产相比,这笔钱根本算不得什么的,你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会把钱借给你。可是,”他面无表情的继续,“你到了他们家后,不论如何哀求,他们也不同意把钱借给你。原因很简单,祖上有训,可施恩,可援手,但与友人,切不可有钱财交易。你一直眼巴巴的盼着他们能把钱借给你,可直到你娘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依旧守着祖上的那个不可理喻的规矩,你无计可施,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你娘撒手人寰。”
说到这里,周不彻端起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低头吹了吹浮沫,轻啜一口淡淡道:“这件事后,你还会对那家人心怀感激吗?还会心心念念着他们曾经送给过你一点吃食吗?”
“俺……俺不知道。”孙正仁困惑了,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他的世界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有恩情就努力回报他,有恶意就尽量躲着他不去招惹他,利与损交织在一起的情况,他从未考虑过。
“呵,不知道……正仁,”周不彻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缓缓道,“我并不夸张,如果真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你早就将那些小恩小惠抛到一旁,跟他们拼命了。”
拼命?我会么?
孙正仁扪心自问。
也许会的。对于一介凡人来说,家族和平,喜乐安康,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想法,也没有什么睥睨天下的宏伟蓝图,赡养老人,关爱幼子,谨遵孝悌,便是山里人一生的守则,也是对现世安稳的追求。若是被人打破了守则,破灭了梦想,又该当如何?即使他曾经与我恩,与我好,与我温暖,与我光明,但打碎我梦想的,也正是这样一个人,究竟该,如何是好?
孙正仁真的不知道。
他看着周不彻的眉眼间郁气丛生,仿佛那样的痛苦曾经席卷过他的生命,让他每每提起便有切肤之痛。
痛苦么?怨恨么?都是因为先有了感激,有了好意么?
夜晚,孙正仁躺在床上,周不彻的话如同咒语般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着,久久不去。周不彻说,说到底,这善恶对错,六界轮回,三界生灵,不过要听仙家一家之言,仙家说你对,你便是智勇真纯,仙家说你错,你便是穷凶极恶。周不彻说,他不信,他不服,他倒要看看,仙家究竟有怎样的本事,若是他最后得证大道,仙家又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孙正仁问他,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他只是山沟里混耍的一个小子,懂的还不如他哥孙正智一半多。周不彻却说孙正仁与其他人都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他也没有说出个究竟。孙正仁问他,今天捉地龙的时候放进去的红色药草是什么,周不彻说那叫捆仙绳。那药草本是极易得的,但若要让要药草变为红色却要费一番功夫,需要用蛇蝎虫豸精血烧炼七七四十九天,方能炼成。
孙正仁又问他,为什么最后要让他放进那一把药草,周不彻盯着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又说,你与旁人不同。孙正仁上上下下将自己瞧了个遍,也没发现哪里不同。周不彻见他那副模样,淡笑道,以后,等你再长大些,你就能知道了。孙正仁最后问他,他要如何证得他的道,周不彻只说了六个字,以仙骨证人道。
以仙骨证人道。
孙正仁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这句话让他心中惴惴不安,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想到了那条有鲤鱼须子的泥鳅,想到了闷雷闪电,浑浑噩噩的入了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村里,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村子却不是那个村。这一天正值大暑,太阳烤着黄土地,隐隐约约有白烟升腾而起。村里人都聚集在了扬场的空地上,似乎在等着什么重要的活动,孙正仁定睛一看,发现空地上的人他都不认识,只有一人眼熟,仔细看去,竟是年轻了四十多岁的蔡寿康,此时的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夹在人群中,好奇的向村庙的方向张望着。
不一会儿,从新修的龙王庙里,走出来了四个壮汉,这四人抬着一顶红色的大轿,说是大轿也并不确切,那只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红色木板,木板伸出四个把手,可供人抬起。那红色大轿上,放了一座坐像,孙正仁随着人群朝前涌去,那坐像,竟然是老莫的那尊龙王像
第25章
一看那架势,孙正仁便明白了,这是要求雨呢。山里有个规矩,每逢夏天便要把龙王像抬出来绕村子一周,按照特定的步伐,锣鼓喧天,说是求雨,更像是某种庆祝仪式。按照村里的说法,每一个村的龙王都不一样,各村的人都想要证明自己的村的龙王法力是最高强的,这证明,便是拿龙王灵不灵,求来的雨大不大来证明。
进而言之,求雨通常是两个村子或者更多,一起来求,各个村子选出最有力量的四个汉子,把龙王像抬出来,绕着村子开始转圈,转到龙王像的脸上开始有水珠出现,便可以停下来,将龙王再抬回去。过一会儿,电闪雷鸣,乌云蔽日,这雨就算下下来了。那没出汗的龙王像,只能被村里人抬着绕村一圈又一圈,直到雨下下来为止。
各村的龙王还真的是有各村的习性。
不同的村子耕地都是连在一起的,可这雨一下,却并不是连片下。经常中午,下地的人带着斗笠坐在田边休息,就见天上飘来几朵云,哗啦啦的给这边的地上滴几滴雨水,可再看田的那一边,还是烈日高照,万里无云,那边的农夫望着这边也只能干着急,直想着回去好好给村里的龙王爷烧烧香上上供,给自己也多来点雨水。那要着雨水的农夫,自然更是得意洋洋,回到村里后必然会宣扬宣扬本村龙神的本事,村里于是更加紧把好东西供上自不必说。
孙正仁见着村里人把龙王像抬着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看到了龙王像脸上的汗珠,于是众人欢天喜地的把龙王像抬回了庙里,在空地上抬头,眼巴巴的看着天空。突然雷声在耳边炸开,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大雨倾盆而至。
久违的雨帘中,众人欢呼着回了家,有的扛着锄头一个劲儿夸龙王爷灵,有的抱着小孩奶着孩子挡不住脸上幸福的笑容。村里人快乐的简单,容易满足,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足以涤荡他们所有的烦恼忧愁。
孙正仁站在原地,细细密密的雨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上,他的身上干干的没有被打湿半分。他看着一个又一个洋溢的笑脸从他身旁经过,或是穿过他的身体,直直向前,他虽然无法碰触那些洋溢着快乐的身体,但却能够与他们分享同样快乐的心情。以前在家中,每到下雨的时候,他爹就会烫上一壶酒,吃饭之前先敬龙王爷三杯,口中不停念叨着感谢龙王爷显灵,感谢龙王爷显灵。
几十年前的村庄,人们感激的心思,与几十年后无异。那么老莫呢?几十年前的老莫是不是也跟几十年后一样,长身玉立,沉默寡言,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他一把?
孙正仁不由自主的朝龙王庙望去,透过重重雨幕,他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一身白衣,矗立在龙王庙前。
老莫!
看不清面容,但那无形的气势与令人折服的风骨,只有老莫才会有。
孙正仁逆着人群,向龙王庙跑去,有了雨,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家,龙王庙前渐渐冷清了下来。刚要冲进龙王庙,孙正仁却刹住了脚步。
他现在,能看见我么?
孙正仁朝空中伸了伸手,雨水穿过他的手掌,重重的砸在了地上。他这具身体,能看见的,似乎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他有些气馁的望着龙王庙口矗立的那人,眼神从他的发冠一直扫到双履,恨不得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刻在心里。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迫切的想要了解老莫的过去,想要知道老莫以前过的好不好。老莫站在雨中,注视着远去的人群,白色的身影越发的淡薄了,最后竟像是一个飘渺的影子,即将化去。
“老莫!”再顾不得什么,孙正仁大声的呼喊了出来,只见那白色的身影又逐渐浓重起来,老莫缓缓地转过身,孙正仁的呼吸越来越重,心如鼓擂。
“方脑壳?”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雨中传来,孙正仁嘿嘿一笑,迎上了老莫的目光,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抱住他,抬眼间,笑意却僵在了脸上。
老莫的脸颊一侧鲜血淋漓,像是被人深深的挖掉了一块肉一般。可他反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那血痕顺着冷峻的侧脸一直蔓延向下,蜿蜒至脖颈处后隐入衣襟。猛的一打眼,就像是一条赤色的小蛇,盘桓在他的清冷的面容上。
“老莫,你看的见俺?”孙正仁看着老莫受伤的脸,心中像是被狠狠一拧,他慌忙的在身上蹭了蹭袖子,走到老莫面前,仰起头,想要帮他的把血迹擦干净。
老莫平视着远方,任由孙正仁的粗布衣在他的脖子上扫来扫去,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方脑壳,你不应该来这里。”
“这里是哪里?”孙正仁向上蹦了蹦,他身子不高,够不到老莫受伤的脸颊。老莫摸了摸他的头:“不用擦了,可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孙正仁觉得似乎有一只羽毛在他的心上轻轻的拂了一下。
见老莫不答话,孙正仁又追问道:“老莫,你的脸怎么会伤成这样?”
“怎么?想要帮我报仇?”老莫将他拉近身,微微低下头看着他,挪揄道。
砰砰,砰砰。
听不到雨声、人声,听不到鱼蛇走兽、飞禽虫鸣声,老莫的声音仿佛近在耳边,又好像渺远的飘到了天际,孙正仁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没了反应,只能听见自己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心跳声。
“俺……俺可以报仇的……你别看俺还小……”孙正仁覆在老莫干净的气息中,语无伦次道。
“方脑袋。”老莫莞尔一笑,“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俺不知道……俺在睡觉,俺在,呃,”孙正仁想了想,“在周先生家睡觉,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周先生?周不彻?”老莫突然插嘴道,“你一个人睡?”
“嗯,周先生单独给俺备了一间房,跟俺家里的那间一样大哩。”孙正仁伸出手比划着。
第26章
“嗯,那就好。”老莫满意的点点头,“方脑壳,以后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自己多留点心眼。”他语重心长道。
“俺知道。”孙正仁看着老莫严肃起来的脸,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手受伤的脸颊:“疼吗?”
“……”老莫沉默着摇了摇头,“习惯了。”
“可以……可以跟俺说说么?”孙正仁试探的问道,他想要知道跟老莫有关的一切,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忧愁,为什么欣然,为什么受伤。
老莫拍了拍身侧的垫子,示意他坐过去。
“老莫,你坐,俺坐地上就行。”那垫子只有一只,孙正仁想要把他让给老莫。老莫抬眼看了他一下,拍了拍垫子,只说了一个字:“坐。”孙正仁缩了缩脑袋,乖乖的在老莫身旁坐下。
“方脑袋,龙王司雨,有条有令,不可擅降,你可知道?”
“俺知道的,俺以前听俺爹讲故事,说有个龙王,和唐太宗赌气,私自降雨,还被砍了头呢。”
“嗯。”老莫点了点头,“但龙王界并不是这么不近人情。虽说雨水定时定量,但若此地干旱已久,民生维艰,当地的龙王是有一定的权利降雨的。”
“还有这种说法?俺不知道哩。”孙正仁笑着道,“那龙王爷真是太神了,想降就降,想不降就不降,啥雷神风神的都没有龙王爷威风哩。”
“威风?”老莫伸出手,宽大温暖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孙正仁的头,“方脑袋,你以为世间真有这么便宜的事?要得必有舍。龙王若是想要缓解一方久旱之急,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舍弃?”孙正仁恍然大悟,“老莫,你的伤,是不是因为这个才……”
老莫颔首:“龙首的第九片鳞称为雨鳞,有了这片鳞片,想要降一场雨并不困难。只是这鳞片在龙体上时并不能发挥功用,只有与龙体脱离,粘连着新鲜的龙血,一时三刻之内,默念法诀,才可以将雨水唤来。”
望着一脸惊讶的孙正仁,老莫轻笑一声,“方脑袋,听别人讲话的时候别大张着嘴巴。”
“俺...俺不明白!”孙正仁合上了嘴巴,“为啥要有这么个规矩!”
他不明白,龙王界怎么这么不讲理,把鳞片从身上活活剥离下来,和把指甲皮肤从人身上扯下来没有什么区别,那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龙王爷只是想要缓解民间疾苦,为什么自己却要遭这样的罪?
“你觉得不合理?”老莫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迫使孙正仁正视他的受伤处,“方脑壳,你觉得这样的小伤换一次久旱甘霖,不合理?”
“俺只是觉得你太遭罪了!”孙正仁红着眼睛吼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的很,就像有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报还一报罢了。”老莫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正仁的后背,帮他顺了顺气,“他们信我,我便护他。”
他说的那样轻巧,就好像剥皮割肉之痛算不得什么,就像是脸上那狰狞的伤口是某种信仰的功勋一般。
“除了司雨,我也并无其他惠民之处。”老莫说着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脸颊,“能以此回报,也算是了结的一桩心事。”
“可……”孙正仁想说什么,可被老莫有些不甚在意的态度噎住,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其实是想反驳老莫的。他想说,村子里不富裕,供的都是些寻常东西,甚至连富贵人家的一顿晚饭都闭上,他想说,村里的人拜他敬他,都是心有所求,还有些整天做白日梦的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求神拜佛,就盼望着神仙显灵能满足自己好吃懒做的心思,他想说他们当不起老莫这样血肉相偿,无灾无难,即使日子过得紧一些,他们也是心存感激的。
大可不必,剜肉剔骨,流血割面。
可他望着老莫,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这和周先生说的不同,完全不同。周先生证他的道,是为了向仙家呐喊身为凡人的不平,而老莫,他的道,就是殒身折骨偿还凡人一世的信仰。
天人总有五衰,相比凡人,生命却是无穷。在这亘古的岁月中,数百年,上千年,一世又一世的凡人生生灭灭,怀揣着对仙家的无限推崇。那老莫呢,一世又一世,剜下鲜血淋漓的鳞片,用自己的血与肉庇护着凡人的一世安稳。几千年的钻心痛楚,一直伴随着他,凡人的相信一世便罢,他的血偿却几世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