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还是会常常回来,因为一个住在这里的人。」
子千心里闷得发慌,眼前的文凯形状有些扭曲。不止文凯,就连两个钻进陈旧脏乱的过道的孩子,也随着周围建筑弯弯曲曲的线条摇摇晃晃。「砰——」一声炮响,子千神志恢复半分清明,揉揉额角,嗫嚅片刻后问道:
「那个人呢?」
「谁?」文凯似乎还沉浸在无边思绪里,声音有些飘渺。
「谢利公关那个人。我刚刚,看到你们在一起吃饭。」子千很希望他可以找一条理由,就算说是老同学,自己也会相信。
「哦。」文凯怔怔地答,片刻眼底闪过丝亮光,蓦地紧盯着子千。
「为什么?」子千痛楚地问。
「嗯,」文凯语气一如既往地清朗,「他想收买我,让我在莱维尔做内应。我拒绝了。」
「啊?」对方一气呵成的回答让子千有些反应不及。
「吃过饭他还不死心呢,要上车继续谈,半路上我把他扔下车了。」说完盯着子千的眼,微微勾唇,如常的玩味,「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能理解。不过,我也能解释,因为,出卖莱维尔的人已经找出来了。」
「嗯……是谁?」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子千不由扶住了额头。
「一个被你伤过的人。」文凯已经转过头,不去看子千的面色,语气越发索然,「离职那天午休时,她去了你办公室,带走了你抽屉里某样东西。虽然监控录像分辨不出来,但是可以基本确定。」
子千头好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摇摇欲坠的感觉,是幻觉罢。
「爱之深,恨之切。」文凯的话像从暴雨滂沱的暗夜中淡出的灯光,飘忽而沉重。
一切变得渺茫,脚下也不真实起来。
子千记得,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近自己,看不清面庞,长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被污秽糊成一块块层次分明的黑,像劣质桌布上不小心打翻了油墨。强烈的酸腐味涌进鼻腔,然后便觉得一阵铺天盖地的眩晕,再也承受不住。
「大叔……」有人叫道,嗓音柔柔软软的。
子千什么都看不清了,任身体秋叶般飘落,依偎在大地的怀里。
「子千——」又有人叫道,声音急急躁躁的。
子千的双眼好像糊上了一团浓墨,但觉天地骤黑。
第19章:君不知兮
子千醒来时,眼前是满目白色。消毒水的味道挤进鼻腔,并不难闻,反而让他感到一阵久所未有的安心。床头放着新鲜的百合,泛着浅绿的花瓣上还有几颗水珠,轻轻摇曳。透过玻璃瓶壁,能看到流淌花朵血液的墨绿花茎,整齐密致。
「莘子千。」没有温度的熟悉的声音。
「我没事了。」子千无力地答。想到倒地前不是这个人接住自己,感到惆怅。
「不过是发烧而已,明天的行程照旧。」
子千勉力把头转到能看到对方的角度,瞅瞅那双幽深的眸子,心变了挤干水的榴子。
「记得晕倒前,身边有一个衣衫破旧的人,只听到老赵叫他大叔。你知道他是谁么?」
「一个流浪汉而已。要想得到全套信息,找你那位老朋友。」
「老赵……哦,对了,其实那件事不是老赵做的,是……」突然想到任小艾与自己之间的事,子千便住了口。
「以后与V.S.无关的事,你都不必告诉我。」孟宇极为淡漠地说。
本该庆幸他不再深究,可是,子千的心还是有点痛。
睁开眼时,萦绕耳边的熟悉旋律便消失了。
风轻轻掀动着半开的帘子,月光趁机倾进身来,爬满一地芒白。桌上,雏菊仿若在淡淡雾霭中徜徉,游弋,独舞,曳尽一室纯净与静谧。原本一身深褐的桌子染上这袭月色,连棱角都变得柔和起来。
清冷的触觉从脚下光滑的木地板向上蔓延,湮没于内心的安宁沉静。沿着竹质旋梯往下走,一步一步,有着悬浮的华丽错觉。三米高的沉香木门大开,任清幽的月华挤满本应沉睡于黑夜中的数米空间。鹅卵嵌成的石子路并不硌脚,一直延伸,尽头一幢独立的房子,弧身尖角。若有若无的音符隐匿在浅浅的香味中,慢慢经过在月色中安静沉眠的深色小屋,在风中摇曳的成片的棕榈和野芭蕉,被睡莲浮满的小水池,被栅栏圈住的蔷薇园,将夜的猎物引向路的尽头。
推开虚掩的木门,指尖弹跳琴键的低沉应和瞬间流出,忧郁的小提琴声尖锐得清晰,掺杂着很淡很淡的人声嘈杂。只是,钢琴是重奏的,一个在过去,一个在眼前;一个来自留声机,一个来自小礼堂。子千轻轻地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的软垫椅子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扰乱此刻凄美旋律的海洋。
柔软的灯光笼罩着钢琴前的人,亲吻着他游走的指尖,爱抚着他沉醉的面庞。周围开始悠悠扬扬起一片纯白,藏了枞树的青,匿了尖顶的红,噬尽污秽喧嚣的一切。刹那,雪花纷飞的天地间,浮生虚华不再,无声无色的亿万方寸,只有这个人和自己。
Merry Christmas, Mr. Laurence.
微凉的指尖覆上脸颊,轻轻拂过,却不是雁过无影般仓促。混合着液体的湿热,所有的触碰都将时间拉出长长的影子。
「莘子千,一次发热而已,该不会把你的智商烧回三岁水平了吧。」
眼前的脸有些模糊,声音却是揉进骨血的铭心刻骨,甚至有着怜惜与酸楚的错觉。而这错觉,此刻断然成为心墙溃不成军的罪魁。
「为什么要录音?为什么要在你的小礼堂里,用你的钢琴,用你的手,为我们合奏的曲子伴奏?为什么要带我来你的庄园,让我可以听见?回答我,孟宇!」心里城垣倾颓崩塌的声音是那样清晰,融进洪水猛兽方有的恐慌,让人快要忍不住去拼命抓住身前的影子。
朦胧的视野里,那两片极薄的唇微张,似是欲语,随即又转过去,只能看到渐渐远去的背影。
「莘总监,我做事还不用向你汇报原由吧,这么些天,你该知道我的规则。」
「四年前,极力拔除我奢望的源头的人,是你;现在,亲手为再度萌芽的种子浇水的人,也是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样才能不误会?怎样才能不奢望?」压抑的痛楚在心中膨胀,生于自尊,长于自尊的理智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那人停下脚步,半晌,微微扭过头,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再提醒你一遍,明早8点的飞机,不要睡过头。离开前有任何需要,直接找管家。还有,夜里不要光着脚乱跑,这个庄园过到我名下不过半年,没有地图的话,即使是我都可能走错方向。」
淡漠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跟随着越来越淡的脚步声,似乎就要消失在子千的世界里。
子千蓦地抬脚,朝着已经模糊的声音追过去。
月色如雾,浸沐着灰色主屋椎状的屋顶和尖角的窗户,清淡柔和间,将整个园子夏日的明媚掩的彻底。高高瘦瘦的身体在石子路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墨线,身与影,折成了夜魅中最残忍的角度。
直到子千的手紧紧拽住被棕色亚麻外套包裹的手臂,那人也没有回过头,只是随着来人的力道站住。
「给我一个答案,要么,让我死心,让我不要面对着曼陀丽庄园一样的城堡做梦,灰姑娘也好,诺丁山也罢,都不要再抱有任何幻想。要么……」要么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在一厢情愿地做梦。却说不出来。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自信,哪怕是最天真的时候。
少顷,孟宇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站着,在泛白的光华中矗成一道冷漠。轻微的颤抖传过来,却掩埋在清明散尽的尘埃里。子千拼命把他的身体扳过来,看着那双依旧太过深邃太过无情的眼,心底愈冷。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看到我的心?是我还不够明显吗?可是我已经说过这么多次,多得连我自己都害怕……是你的心太远太冷吗?那好,我会温暖你,我会陪着你,我会给你我所能给的一切!」
园子里的树木随着夜风摇摆着,像心一样颤抖。月光柔软依旧,泻在身上,少女发丝一般光滑。
「说完了吗?」孟宇反拽住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从臂上扯下来,直直望进那双写满绝望的眼,一字一句淡淡道,「从现在起到登机前一个小时,你还有9个钟头的时间可以用来好好做梦。我就不奉陪了,总监好自为之。」
手上的温度离开子千那一刹那,月华倾城而下,碎了一地。
窗外的云朵应该很冷吧。历经千辛万苦,挣扎到这么高的海拔,然后散尽所有热度凝结成水珠。忘却了保留,抛弃了自己,只是认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信念,觅这样一个高度。
脑袋靠在窗玻璃上,不去看右边的人。没力气,没勇气,也不想。
「要小酶还是中餐?小酶不错。中餐是排骨。」身边人淡淡问道。
没有答复。
「喝杯咖啡?」
还是像对着一个黑洞浪费声波。
「莘子千,」孟宇压低的语气里有了半分愠怒,「你这幅模样是要给谁看?」
子千依旧不语。心却被狠狠刺了一下,滴滴淌血。
「且不用说到了酒会上你的潜在客户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看V.S.,难道你真打算让自己的落魄样被那些过度狗仔的媒体拍到,然后上Too More的头版吗?」
子千浑身一僵。那种整个公关界每天几乎人手一份的报刊,行内人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能躲则躲,更何况……落魄一身的自己。
犹疑片刻,还是端起平铺开的折板上的纸杯。
「谢谢。」子千极力让口吻平静。
这次得不到回应的人换了。不过,已经不在乎了。
沉默不知维系了多久,子千开始犯困。脑袋昏昏沉沉,却无法入睡。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飘渺起来,如同浮在鸿毛上的孤城,摸不到边际,抓不住重量。迷糊中侧过头,发现孟宇正在看着自己,眼神中有一种自己以前从没见到过的色彩。
子千一惊,瞬间恢复半分清明。
那是……嗜血的颜色。与同类厮杀落败后濒死的野兽眼睛里会有这样的色彩,子千曾在动物园美洲豹放养区看到过。
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兀地升起,比那次目睹美洲豹发狂时还要强烈,还要可怖。头脑尚不清晰,心脏却异常清醒地加快了跳动。
「孟宇……」太憎恶自己吗?厌恶被莘子千狂热喜欢着的感觉?恨不得扒己皮拆己骨,食己肉饮己血?
「孟宇……」子千想要去捧住他的脸看个清楚,却无丝毫力气。
「孟宇……」此刻,困惑大过了恐惧。
脑袋越来越沉,连思考都愈发费力。
一声尖厉的叫喊划破耳畔空气。子千勉强抬起头望过去。身着机长制服的中年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张狂尖叫,不断疯狂地撞向身边的软椅。极度扭曲的脸,好几道血痕,在双颊上暴雨般肆意飞散,任何神态都已无法称为表情。
子千心快跳了出来,浑身发冷。
「啊——」平日稳若泰山的头等舱乘客,转眼间几乎全惊慌得爬出座位,哭着叫着,往远离机长的一头涌来。
第20章:共襄盛举
「啊——」平日稳若泰山的头等舱乘客,转眼间几乎全惊慌得爬出座位,哭着叫着,往远离机长的一头涌来。有人被推倒,有人被挤哭,有人被踩在地上……尖叫声,哭喊声,呻吟声……机舱内阴霾满布,上演比《生态危机》的病毒感染体激起的恐慌更为惊悚的可怖。
一个年青女孩似乎没来得及逃出座位,仍在原地扭动,似是挣扎着。看着离发疯机长不过两米的女孩,子千心中急得发烫,却无丝毫力气去帮忙。扭头看向孟宇,却见他一动不动,漠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隔着荧屏看着光与影交织出的闹剧。
这样的镇静此刻却让子千恼怒。
「去救救那个女孩!」子千冲着身边人有气无力喊了一句。
孟宇迅速转过头看了子千一眼,又转向女孩。下一刻,两人同时看到,那个女孩掏出一枚单反,冲着机长狂拍了数秒。
一滴冷汗顺着子千的脸颊滑落。
女孩又转过身来,向众多乘客举起了相机。
许多人咒骂黑色星期二的时候,也有人兴致盎然地享受黑色幽默。
疯狂还在继续,混乱还在继续。各色油墨被打翻似的,混杂着往这个小小的空中孤堡倾洒而来。惊叫传到耳中时,只剩下了渺远的凄厉,画面漂浮得如同上世纪末九龙游手好闲的青年粗制滥造的喋血片。
子千不由得闭上眼,心底死寂一片。
子千看着眼前的一切,睫毛微颤。
机长被制住了。
一切结束得太仓促,正如发生得太突然。
迷糊中,有人自称F航前机长,请缨维持秩序。人们顷刻释然,机舱内的狂躁不安,在乘务员的安抚下渐渐平息。待乘客中那名自告奋勇的医生处理完伤员,之前浓墨重彩的惊惧便如纸风筝般,彻底湮灭于天际。
方才极度紧张的状态耗尽了所有力气,或是此刻过于安宁的环境造就了神经系统的倦怠,子千终于沉沉入睡。
醒来时,陌生的柔软支撑着全身重量,冷气源源不断地袭来。淡淡的椰香萦绕鼻际,有着热带海岛浅白沙滩的干净味道。
孟宇不在,房间里也没有其他人。
子千揉揉尚有些发疼的额头,仅凭直觉往外走。入睡前发生的片段在脑际不断回放,心底便渐渐漫上不安。
客厅也无人,偌大的空间,除了酒店提供的华美精致的木材和金属成品,水波粼粼的一方室内游泳空间,壁上南非名家的几幅五光十色,从落地窗浸入的B城特有的干燥光线,只是空灭一切的安静而已。子千注视着紧闭的檀色木门,静默而立,想象那间小会议室中压抑肃杀的气氛,和那人幽邃冷厉的眼神。
上午11点,B城国际饭店花园餐厅,酒会准时举行。
「Victor!」刚到一会儿的两人转过头。一名身着深灰色西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颜明媚。「B城的风就没比今天更令人舒坦过。」
「都是因为有梁总监在。」孟宇口吻难得的客气,伸出的手亦尽敛平日的倨傲。
「哈哈……Simon果然厉害,应承范儿放V.S.作教材了吧?」没有揶揄,笑意诚挚,似是故友重逢时的调侃。
「哪里,他就嘴皮子功夫,比不得您。这位是我的创意总监,莘子千。」说着转向身边的人,「莘总监,这位是F航公关总监,梁秋羽。」
「梁总监您好!」子千立即伸出手,唇线绽出烂漫的弧度。
梁秋羽牢牢握住伸过来的手,依旧笑得诚恳,让人瞬间便生出相识已久的错觉,却无丝毫自来熟的恼人。
「早就听说Victor从莱维尔挖了一块宝,精于创意,长于管理。」秋羽眼带笑意看了子千片刻,换上分外诚挚庄重的语气,道,「贵公司两位贵胄今日莅临于此,实在是F航的荣耀,更是梁某的幸运。」语罢与孟宇对望一眼,两双眼睛都溢出明亮温暖的光芒。
孟宇目送梁秋羽走远,没入觥筹交错的人群中,才回过头。发现子千眼中的讶异,便避开那泛着酸意的视线,泰然扫视着人群,淡淡道:「如果国内公关界有谁值得我重视,梁秋羽可以算一个。论才学论能力,他足以享有’中国Bernays‘的盛誉。」
「Bernays?那,他为什么会留在F航?」这样的人,应该在一家大型公关公司风生水起,甚至在整个公关界独领风骚。
「学术造诣能与Bernays媲美,讽刺的是,命运却像极了Ivy Lee。五年前的一场公关危机,几乎让他被公关界颁发永久红牌,彻底除名。」能留在F航担任公关总监,似乎还得感谢上帝的额外眷顾。
孟宇语气如常的平淡,子千却听出一层叹惜,心底便酸了起来。志同道合的,往往是雄姿英发的英雄与壮志满怀的英雄;惺惺相惜的,却可以是命途多舛的英雄与志得意满的枭雄。
「过不了多久,你会有机会了解这个人。」无人自语般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