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想着,手上工作不觉慢了下来。整理好一切,已将近10点。
「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尽管冷酷,毕竟是朋友,看一眼才能安心。
门虚掩着,室内漆黑一片。
「孟宇?」没人回应。
好半天适应了黑暗,才看到靠窗的床上有一个人影。做贼一样靠近那人,借着从窗外洒进来的灯光,子千分辨出那人确是孟宇。
室内除了他俩空无一人。其余人应该是去上网了,孟宇他们寝室整一宿舍魔兽的死忠。那……为什么孟宇没去?
下意识地把手放到那人额头。果然发热。上衣也被冷汗浸透,身体的热度隔着薄薄的一层传递过来,惊人的烫。
子千连忙跑回宿舍,翻出退烧药。幸好临走时母亲把它塞进拖箱。
「妈,我爱你!」心底默默呐喊,又奔回孟宇宿舍。
药吃了,还要降温。不过,上哪儿弄冰呢……对,冰淇淋。
狂风卷落叶般进出,惊倒超市蘑菇头无数。
病人额上紧贴着和路雪,似对冰凉一片不太适应,微微扭动着。
还有衣服得换掉。子千伸出手,指尖触及那湿透的衣服时,顿了一下。咬咬牙还是帮他褪了下去。
光线很暗,但子千看到那人的后背时,还是惊呆了。
无数细细的疤痕,像许许多多毛虫一样,粗糙蛮横地霸占着本该光洁的领域,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看得出,留下烙印的年头久远,这更让人心悸。
仿佛可以看到,一个赤膊的少年,在冰冷的凶器下,撕心裂肺地哭嚎,求饶,仍无济于事。似要流尽一生的泪水,不断涌出,不断涌出,逾越九秋,淌上子千的脸庞。
心如刀割。
拼命忍住手的颤抖,子千用力地擦擦双眼,帮孟宇穿上干燥的衣服。轻放下头,捂好被子,贴上半融的冰淇淋。
眼前好模糊,是光线太暗罢。
「不要……不要……」
再次用力拭着眼睛,耳朵凑近那一翕一张的嘴唇。
「不要……放开她……要打要骂冲我来……放开……不要……」
子千缓缓坐直,凝视着床上语不成句的人。那人眉眼紧蹙,面部线条抽搐着,像子千的心。
眼角再度温热,视线重新模糊。子千忍下心底刀割的感觉,轻轻拥住眼前依旧颤抖,梦呓不断的人,指尖慢慢抚上了那人的发。
「不要害怕被黑暗湮没……我的眼,我的心,会一直在这里,为你守夜。」
周一。英语课。
身体不太舒服。大概昨晚跑得太急,出了汗,又没来得及换衣服。不过没关系。孟宇来上课了,很健康的样子。
偷偷瞅了旁边人一眼。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眼神深邃。
应该没发现昨晚的事。子千离开时,没人回来,而且他带走了所有“作案工具”——除了那件换下的上衣,子千把它混进孟宇一堆换洗衣物里。男生都大大咧咧,何况病得那么厉害,应该不会注意自己清醒前后的上衣是不是同一件。即使发现了,至少会问问人,然后找到“救命恩人”道声谢才对,而孟宇毫无动作。
子千长长吐出口气。
既然你讨厌我,那我还是装作疏离吧,子千想。
「你确定不去?」某盟友一脸哂笑。
「真不去,今天不太舒服……大家玩儿得开心点啦。」
「噢?哦,脸色真挺差的!回去好好休息啊,子千!」目光满是关切,拍拍子千肩膀,「还以为你和孟宇闹别扭呢!一个生病,一个泡妞,这联盟散了算了……」
子千目送一群人走远,慢慢踱回宿舍。
「糟糕,钥匙……」那群人此时是不会接电话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平安夜楼管大叔溜回家,借不到备用。
圣诞气氛很浓,将整个城市染得淋漓。一路都是手指交握的情侣和盛装出游的家庭,只有行道树同自己一样,形单影只地凋落在昏黄的路灯旁,饮尽夜的寒色。
「子千?」看到端着可乐走过来的人,刚进门的尧老师满面惊讶。
「尧老师,这么晚还来麦记呢。」
「你也知道晚啊?」老师环顾四周,问道,「你朋友呢?」
「啊,我是一个人来的,因为身体不太舒服,就没和大家一起出去玩儿,结果忘带钥匙……」
「所以就来这里?」老师满目心疼,「傻孩子,怎么不回家呢?」
「嗯,回家的话怕妈妈担心……」子千心虚地嗫嚅着,睫毛像扑棱棱躲闪的鸽子。
「生病的孩子可不能在暖气会半夜断掉的快餐店过夜。嗯,跟我回家吧,就两条街远……」
子千猛地瞪大双眼。
「眼下你应该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走吧,孩子。」
子千扶扶发沉的脑袋,终究挪了足。
房门打开那一刹那,三个人都愣住了。
第05章:鸿门异遇
「孟宇?!」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屋里的人右手停在门把上,目光僵直地望着外面两个人。
子千完全懵了。心中有什么,山脉解体般崩塌。
原来之前对两人的猜测,都是真的。
原来哥们说孟宇去“泡妞”,也是真的。
原来自己是一个傻瓜,是真的。
这种情况,应该叫,同居吧?
子千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但觉灯光刺眼,恍惚间似乎头晕目眩。
门内人盯着跟前木讷的人,眼里是道不明的深沉复杂。
「你不是和书墨约会去了吗?」尧老师语气惊讶。
「两头解释的事就交给你了,」孟宇转过眼,对尧老师微微一笑,「现在我的任务是带着落在家里的电影票,去找我女朋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
子千依旧痴愣,片刻感觉到左肩被轻轻拍了拍,扭头就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
「孟宇是我儿子。」
数秒间,子千的大脑过山车般飞转。是孟宇太显老,还是尧老师保养得太好?前者没可能,孟宇说过他已经成年了;而后者,即使多算十岁,也才三十五六岁,还是太悬殊了……
完全乱了。
尧老师欣赏浣熊般看了子千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继子。」
「原来是这样……」子千手捧着一杯热水,心就像自己坐着的沙发一样安稳。
「因为怕麻烦,所以没让学校知道。」
「刚才确实吓了一跳,因为尧老师看上去那么年轻——应该说本来就很年轻……」
「嗯,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尧老师压低声音,单手护着嘴角,模样十足接头的情报员,「我已经三十岁零九个月又十五天啦。嘘——记得保密!」
「嗯。」子千很配合地点头。
「好了,生病的孩子应该早些休息。阿南,马上收拾间客房。」
「尧老师也早些休息,熬夜对皮肤不好呢。」
「真是体贴的孩子。」说着摸摸子千的头,「我还要等孟宇他爸爸,他去见朋友了,一会儿就回来。明天我帮你请病假,放心地睡吧。午饭时介绍你和孟宇爸爸认识——不能拒绝哦。刚吃了药,好好休息吧。」
大概太疲倦了,觉得这床很舒服很柔软。
什么都不想了,好好睡一觉才是王道。
眼前是银亮的世界。
迷糊中,子千看到了父亲。
雪一片一片落下,安静无声,把父亲的身后涂成了一片白芒。父亲就站在自己面前,子千拼命地伸手去触碰,却怎么都动不了。
「爸爸,不要走……不要走……你还没帮我把龙万字船赢回来呢……」说话的是五岁的小男孩,嘴仿若机械般一张一合。
子千很想说,爸爸,请留下来,妈妈和我,都很想你,都需要你……
眼角淌出的湿热很快冷却,冰凉的触感,异样真实。
跟13年前一样,绝望,却无奈。总是在下雪天,在平安夜,在自己生日这天离开。一次又一次。相见是梦幻,痛苦却真切。
父亲轻轻地吻上子千的额头,那温热,令人贪恋。可是,再也没有了。只能在梦里,再贪婪地索取一次。
「爸爸……爸爸……」
父亲转身,决绝,晦暗,留下子千傻傻地立在门内。
子千努力睁大眼,想要最后一次将父亲看仔细。
周围突然暗了下来……
子千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阳光挤过落地窗帘的微小缝隙,一丝一缕地舒展进来,在地板上晕成了一片桔黄的轻纱。
脑袋已经不沉了。扭扭脖子伸伸懒腰。一切正常。
子千满意地笑笑,穿好衣服往外走。
「起来啦?」尧老师端着参茶,笑得温柔。
「嗯,尧老师早啊。」子千应了句,说完意识到不对。
「不早啦,」尧老师轻点子千的脑袋,「洗漱一下,差不多就能吃午饭了。」
洗漱完毕,子千无意地四下打量。
昨晚状况太多,没好好观察,现在细看,原来孟宇家这么大。一个大厅面积就是自己家的2倍,还不算上开放式厨房。其余5、6间卧室,书房,棋牌室,储藏室什么的,加起来就可以有10个自己家。
装修和布置相当华贵。窗户多开且全为落地式,阳光很足。木质窗框上是充满复古韵味的雕花,米白中略显铜黄。西式长桌铺着镂花的白色桌布,其上放着铜质烛台和浅色鲜花,却没有摆放任何餐具,真正的餐桌由正对厨房的大圆桌充当。大厅的月黄色水晶吊灯无声炫耀着房子主人的高雅品位,时尚而前卫,淡青色雕花的琉璃壁灯却用了返古的侍卫——传统白炽灯。而就在这些“古董”的旁边,悬挂着梵·高的《向日葵》,以及拉斐尔画派的几幅代表作,其中的《骑士》,子千印象深刻。7岁时,不明白画中的男子和女子是什么身份,寓意又是什么,只觉得骑士、圣斗士都是很酷的称号。母亲耐心地讲了半天,他才明白。
目光往下,落到一双脚上。
「觉得怎么样?」未及子千反应,对方已经开口。
「伯父。」子千恭敬地道,心底感到些许畏惧。不过,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的人,面目似曾相识。
「叫的好,」孟父很高兴的样子,「刚看了这么久,想必有不少见解,说给伯父听听?」
「子千只是一个学生,说什么见解,只怕得让伯父见笑了。」对方把话说得家常,可那冷厉的眉峰耸成了张扬的旌旗,让人莫名紧张。
「冉初告诉我,孟宇的朋友莘子千,是个有想法有勇气的孩子,怎么,现在我眼前的不是莘子千,而是王子千、张子千?」果然是父子,连堵人的语气都那么像。
只是——孟宇的朋友?但愿还算吧。
「学生在尧老师眼中都是宝贝,所以我也就滥竽充数地成了厉害角色了,不瞒伯父,其实我先天愚钝呢!」紧张解除,开始耍宝。在严肃的人面前卖乖,是子千从与母亲这十几年相处中悟到的。
「哦?我倒很好奇,你是怎么个先天愚钝法。」
「就拿这幅《骑士》来说,第一眼见时,我已经7岁了,可还是只能看到骑士的威风这样肤浅的层面。」见孟父微挑眉,子千继续道,「有了母亲的解说和后来成长的经历,我才明白,原来许多看似华丽的东西背后,总是隐藏着这么多罪恶,比如看上去很酷的骑士,却是罪恶的十字军东征的主力。」
孟父深深看了子千一眼,目光似落在一幅抽象派杰作的冗杂色彩上,嘴角浮出一个令子千匪夷所思的笑容。
「子千,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对这幅画做出这种评价的人。冉初的话,果然一点不假。」
「伯父真的过奖了,其实我有很多事都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哦?比如?」孟父又是一挑眉,颇有兴致的样子。
「比如……对伯父的房子。这样的装修和布置风格实在太有特色了,现代与复古都到了极致,而且不会有违和感,所以我很好奇,房主该是怎样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构思呢?」
「想知道吗?」见子千点点头,孟父转身走向书房,「那就跟过来看看吧,孩子。」
书房的布置与大厅相较,其复古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文房四宝的出现,让人忍不住猜度,房间主人是一名书画家,或者古董收藏家兼卖家,抑或纯粹沽名钓誉的伪学者。只是,看到军刀那一刻,子千或多或少震惊了。
刀身不新,来人可以透过它勾勒出的幽蓝光线,恍惚间看到其主人拔刀而起,驰骋沙场的勃发英姿,看到荒原上硝烟四起,马革裹尸的激烈战况。即使是破窗而入的阳光,也无法掩其锋芒。
「伯父是……军人?」
「二十年前,你可以叫我上尉。十五年前,你可以称我大校。而现在,你可以向我行上将礼。——不过免了,我已经退役了。」
回到学校时,只剩一堂近代史,今天的课就结束了。
张老头的声音从前后左右的扬声器里钻出来,就成了民国时期陋巷里的居民拖着的笨重棉袄,裹得人昏昏欲睡。子千独自趴在最后一排,心猿意马。
从醒来开始,先是参观那个人风格奇特的豪宅,然后跟一个退役上将进行了说话方式倒退一百年的对话,对方还是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军人,这些已经足够雷人。而最让他吃惊的,是看到一向开朗大方的尧老师在那个军人面前竟露出唯夫是从的模样,而且是当着菲佣阿南的面。
爱丽丝无意间掉进兔子洞,也因为前途难卜命运未知,心底长出好奇与惶恐的混合体。只是,爱丽丝发觉自己处境的奇特,只花了片刻;而子千明白这一天的重要性,却用了五年。
然而,这些冒险般的奇异体验,无法冲淡昨晚遗留下来的疑惑。
临走时刻意观察过孟父的背影。军人的魁梧,中年的微福,二者结合,是威严的王者风范。
不是他。
第06章:云开月晦
「最后一排那位同学,」天边蓦地传来一个声音,「你的看法是怎样的?」没睡着的人都把目光抛售给最后一排那名中枪者。可惜,他不知道老师在谈什么话题。
「老师,这位同学扁桃体发炎,不能说话,我愿意帮他回答。」
子千一僵。竟是孟宇。那个厌恶自己的人。
大脑渐渐流于空洞。只在恍惚间听到,一个樱花盈鼻般好听的声音,在偌大的教室里回荡着,美好如初。呆呆地看着前面那个人的背影,那个人,让他几欲不顾一切。心里又有蝴蝶,轻轻地煽动翅膀。
应该是,一百只吧。
「孟宇!」
下课后一直跟着,到了人迹罕至的湖边,子千叫住前面的人。
孟宇转过身,一脸冷漠。
「今天谢谢你,我差点被逮住呢。」子千装作没看见那神情,唇角高高扬起。
「我是想累积平时成绩,不是在帮你。」
「可是你知道我生病了,不是吗?」
「你生病了吗?我还以为你是快要睡着了。」
「不用这样假装,你当然知道。」子千咬了咬下唇,沉默半晌,「昨晚,你不是来看过我吗?」
孟宇身体一僵,眼里像流着黑色的沙子。
「我睁开眼,看见了你的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第一次看到时一样。不论是在明亮处,还是在黑暗中,一样的好看,却又落寞,令人心疼。
似是忘记反应,孟宇一动不动,只是目光微烁。
「然后,我给了自己希望。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傻——因为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请不要躲开,也不要说话。」自尊和骄傲,容不下第二次开口。
不自觉地,子千慢慢走近了前面的人。
「靠近你,是我的筹谋;触怒你,却不是我的本意。现在,我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