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还能说什么
陈昔看完合上日记本,把它放回茶几上。然后正襟危坐。
震惊来得太突然,尽管他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可神色间流露的古怪和不敢置信还是怎么遮都遮不住。
三个人沉默地对峙很久。时间随着墙上滴答作响的时钟流失,正午的太阳渐渐西斜,直至蓝紫色的晚霞蹿上天的尽头。
这个时候路远大概快回到家里了。可就在此时家里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陈昔眼明手快抢先扑过去拿起话筒接听——
废话!如今路家父母的情绪如此不稳定,万一现在是路远打回来的电话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呢!
“喂,妈——”路远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
“我是陈昔。”他打断他的话。
“哦——大神啊,”自从路远知道陈昔的身份之后,更喜欢叫他做大神而不是陈昔,“我妈呢,我跟她说说话。”
陈昔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说谎,手心冒出细细的冷汗:“你妈在厨房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你怎么现在都没有回家?”
“不说这个还好,真是一想起来就一肚子火气!”路远在电话那头忿忿不平,“你说说!现在都五月底了,该看的书都看了该复习的地方也已经复习了,现在要么好好高考要么等着九月份复读!你说那英语老头是不是有病啊,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居然跑来我们班跟我们讲一堆预测题结果直接拖到六点半!他……他没事跑来祸害我们干嘛还嫌我们不够累想把我们饿昏在教室对不对?!你说他都那么老了怎么还不退休跑出来蹦跶干嘛?!真讨人厌!”
陈昔默默流汗,他不知道这一刻该不该庆幸今晚突然蹦跶出这么一个多事的老头!
“不跟你说了我今天就在校门口吃个饭,等下七八点的时候还有个誓师大会,我大概晚上九点才能回家!”路远的语气有点僵硬,看来他的心情很不好甚至有点烦躁。
“好。”陈昔此刻只能声音艰涩地回答一句,挂断电话。
幸好路远此刻还没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这天都要塌下来了吧?
放下电话陈昔又重新挺直腰板坐到路父对面的沙发上,发现此刻路家父母都一脸担忧地望着他,那眼神掺杂着各种晦涩的情绪。陈昔被盯着浑身不自在。
“路远今晚九点才回来。”陈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
“你先去煮饭吧,”路父沙哑着嗓子对路母说,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我有话对小陈说。”
路母迟疑了片刻,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厨房。
待客厅里只剩他和陈昔两个人之后,路父沉声说:“小陈,你怎么看这件事情?”
“啊?”陈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我不知道……”
总不能劝人家父母接受路远的性倾向吧,陈昔作为一个外人要是这么说的话人家当场把他丢出去信不信?!
当年他出柜那会儿家里的情况可比现在这情况乱多了。那时候他牵着简白的手站在父母面前,他爹当场暴怒把一张民代的红木太师椅砸碎在他俩脚下,而他老娘则缩在沙发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于是他只能拉着简白跪在他们家大厅整整跪了三天,第三天晚上他的小腿因为血气不畅被紧急送往医院,他的腿差点没因此废掉!
可即便这样,他的父母也整整两年没和他说一句话,甚至连家门都不让他们进。每年春节的时候他和简白只能跪在家门口磕三个响头,把礼品放在家门口然后黯然离开。
所以他不打算掺和这场浑水因为不管他是站在路远这边还是在站在路家父母这边,都一样不讨好,指不定还讨人嫌呢!
可对方却忽然猛地跪下来,深深地磕下头!
陈昔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跟着跪下去扶住对方的肩膀——笑话!他可真承受不住这样的一跪!何况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小陈!”那一刻路父看起来竟如此脆弱绝望,“是我夫妻对不住你!是我们教子无方!!”
“您别介!我,我……”陈昔听得云里雾里。如今这个场景简直让他一个头两个大啊!何况他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你……你能不能离开清水镇?”这简直就是哀求了。
“……”陈昔僵住。
路父跟着又磕了几个头,可此刻陈昔却忘了要阻止。
路父说:“路远现在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对您产生了这种败坏纲论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今后我们会好好管教他,不会让他在歪路上越走越远的!但真是对不住你!小陈你能不能离开,今后都不再和路远联系?”
路远的日记本里貌似没有指名道姓他暗恋的对象是他吧——啊对了,这本笔记本分明只是一般的涂鸦本,那么真正“有料”的日记本路家父母并没有给他看?!
“我……”陈昔如坠冰窖,这样的现实仿佛迎面而来的一记拳头,力道太重出手太狠,完全把他打蒙,如今他真不知该如何反应该如何回答。
两个人就这么跪下,屋内渐渐地暗了下来。但却没有人意识到要开灯。
许久之后,陈昔听到黑暗中似乎有小声压抑地啜泣。他艰难地扭头,之间厨房门口隐约站着一个身影,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好!”陈昔咬牙答应,“但我不能现在离开。”
路父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这样要求别人突然搬走,其实很唐突也很不礼貌。可除了这个方法他们真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何况陈昔是有名望的人,自家儿子对人家产生了这种遭人唾弃的想法本就是他们理亏。
陈昔接着说:“还有两天路远就高考了,如果我现在突然离开肯定会对他造成影响。我答应你们,只要他一高考结束我立马带着行李走人!”
回答他的是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压抑至顶点的呜咽,宛如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连陈昔听了都于心不忍。
陈昔忍不住补充一句:“……还有,我不希望你们在这件事上惩罚路远,别对他太严厉。如果,他在爱男人还是爱女人的问题上一直坚持,希望你们能尊重他的选择……”
“这是违背伦理纲常的!”路父忽然厉声打断他,虽然房间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以想象此刻的他脸色一定很难看甚至有种狰狞的味道“我们的儿子我们能教好!”
……这!!!!!陈昔差点勃然大怒跳起来脱口大骂。然而想象最终还是咬牙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陈昔忽然站起身走到大门口,拉开门。临走前他忽然回头:“如果这个请求你们不能答应的话,我不会走。我不希望我走了之后,路远被你们逼得太紧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诚如你们所言,他还太小了。”
然后果断地走出路家大门。
第十二章:心烦意乱
当晚陈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是一点睡意都无,一直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爬起来走到阳台上抽了根烟,恰好看到路远在对面拿着一本英语书在低声读书,在不大的阳台上来回走动。
清晨透明灿烂的阳光洒照在路远景致如画的脸上,在他白皙尖削的下巴正好有一点米粒大的反射光点,仿佛是一颗闪耀的金粒。微风拂过,对方浓黑如墨的头发在半空中轻轻浮动。
这个少年实在太漂亮了。路远忍不住叹息。就是眼前这个漂亮到极致的少年在两个月前的台风早晨,那惊鸿地一瞥,便让陈昔无法忘却。然后对方带着阳光走进他的生命,让他渐渐摆脱了昔日种种。
可现在,他要离开他么?
……为什么当他意识到他将再也看不到路远的那一刻,心里竟有种晦涩难明的苦楚?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宿命的手无情地将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狠狠地撕开带走。他不舍,不甘,愤怒……然而所有强烈的情绪都隐藏于心底,只是让他紧紧地皱起眉头。
没多时路远发现他的存在,惊喜地抬头,嘴角随即浮现一个巨大灿烂的笑容,对陈昔夸张的摆手:“陈昔!真难得你今天竟然起那么早!!”
陈昔用力地吸了口烟,然后像是无奈地叹出。他弹了弹烟头那一段长长的灰烬,说:“没办法,昨晚没睡好。”
路远合上课本,认真的问:“你的小说写好了么?”
陈昔点点头,没有说话。此刻他连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无,他只想这样远远地望着路远,如果再不多看几眼,将来就没有机会了。
他……是如此舍不得他。
然而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察觉他此刻晦涩的心情,居然开心地跳了起来兴奋地说:“大神,那我今天可以去你家看书复习么?这几天实在热得我难受,在教室的话我根本没发集中精力看书!”
路远这反应……难道昨晚回去他们没有摊牌?不过也难怪,毕竟还有几天就高考了嘛!
陈昔怔了怔:“……这你得先问问你爸妈。”看此刻的他们还放不放心你和我单独在一起。
“没事!”路远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我爸妈都同意高考前让我留在家里看书了,何况以前又不是没去过你家!”
说完转头跑进里屋。
陈昔微微抬起下颔,眼底映着蓝天白云,良久过后发出沉重叹气。五月末的清水镇,天空蓝的透明。早晨的空气中仿佛漂浮着昨夜残留的露水,当风迎面吹来的时候,感觉潮湿清凉。
这样很好。陈昔淡淡地想。至少这样的话,不会影响到路远高考的情绪,也就不会因此影响到他的未来。这个少年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上了大学以后会遇到更多很好的女孩子,他该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不是如他现在这般。
半响之后陈昔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狠狠踩灭,转身走回客厅。
半个小时之后——
陈昔家的大门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于是陈昔满口泡沫地一边刷牙一边走到玄关处按下门柄。路远快乐地冒出个头,提着书包从门缝中挤了进来。
“嘿!”路远快速地踢掉人字拖,提着书包冲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回头发现陈昔还站在大门处,于是说,“愣着干嘛,赶紧刷牙洗脸去啊!”
这小家伙还真无客人的自觉!
陈昔无奈地翻了翻白眼,继续一边刷牙一边走进卫生间。
之后陈昔自己蹲在厨房门口一边啃路远带过来的馒头一边喝着牛奶。此刻阳光穿过阳台和巨大的落地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微风浮动草绿色的窗帘。路远坐在柔软厚重的羊毛地毯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趴在茶几上翻看一本厚厚的练习。
为什么越看到路远就越舍不得离开这个南方小镇?为什么只要一想到离开这个字眼心口就隐隐作痛?
从路远进来的那一刻,陈昔就没办法把视线从路远身上拿开。他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分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出于对即将断交的好朋友的不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陈昔心情烦躁之极,心想这会儿必须做点什么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于是站起身走回卧室拿出笔记本径直走到沙发上盘腿坐下,打开最新写的小说,开始进行修文。
但陈昔明显心不在焉。他一边打字,视线总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消瘦的背影上,然而他皱着眉不说话。而路远无知无觉。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噼噼啪啪的敲字的声音以及书页翻动的响声。
不久之后路远忽然开口,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而是神情认真地翻书:“大神,我昨晚回家发现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恩?”陈昔抬了一下眼眸,手指依旧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打。
“我觉得我爸妈表情有点奇怪,虽然我妈那个时候就跟平时一样还是拿着小板凳坐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我爸还是回他房间处理他的文件,可我觉得我们家的气压有点低。而且今天早上就更明显了,我跟我妈说过你这边看书的时候,她居然不同意!我还是费了好大劲才让她理解有空调的房子的复习效果跟有电风扇的房子有天壤只别的啊!”
——路小远同学,难道你来拜访陈小昔就是仅仅是为了他们家的空调么?不带这么没心没肺的啊!
陈昔的眉梢挑了挑,顿了顿手指:“……也许只是因为你临近高考,他们虽然不做声但其实比你还紧张的缘故?”
路远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明明是想到什么,然而他却只是眼神复杂地低下头说:“……也许!”
然后不再说话,继续低头看书。
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路远心里默默地想,只是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可是摆脱!你们要想瞒着我就得瞒的专业一点好不好?!赶紧回去照照镜子,你们一个两个的表情都太古怪了啊!
第十三章:雨季来了
路陈两家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古怪的低气压直到高考那天。
那天是六月七号,整个清水镇热得无可救药。一大早起来阳光明媚,楼底下无数悬挂枝头的橙黄色的芒果在太阳底下反射出光芒。
然而当天下午,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敲击着脆弱的玻璃窗,陈昔心神不宁地拔掉家里的电源,烦乱地走到阳台倚着落地窗地点了一根烟。
他忽然想到要是这场雨一直不停,路远考试结束之后不就困在考场上了?
于是把烟头丢到地上狠狠踩灭,掉头会房间找雨伞去了。
陈昔一边问路一边走到考场外边。然而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却被门卫拦下来了,说是家长只能在校门口等着。陈昔环顾一下四周,外边湿漉漉的雨巷空无一人,学校大门的警卫处倒是挤着七八个家长,看来是想全程陪着孩子考试的了。
陈昔收起雨伞也跟着挤了进去。门卫赶紧热情地搬来一张折叠椅给他,笑眯眯地问:“怎么?你也不放心孩子啊?”
“……”他看起来已经老得像是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儿子了?!陈昔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不是下雨么,我怕我弟忘了带伞!”陈昔尤其在“我弟”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陈昔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些个“三姑六婆”们围在一块儿吹嘘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平时有多努力获过什么奖励平时成绩多好云云。他百无聊赖地扭头看着窗外,雨反而越下越大。
时间过得太慢了。陈昔烦躁地想着,他妈的究竟还有多长时间考试才结束啊?!
于是陈昔终于撑不下去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烟,刚从里面抽出烟,刚刚的门卫就冲进来制止他:“不能在里面抽烟!”
陈昔抬起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门檐下,这才给自己点上火。
倾盆的大雨密密麻麻地打在倾斜的瓦片上,向下汇集成一小股一小股清澈的细流,又沿着屋檐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下坠。
在尼古丁的刺激下,陈昔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下来。他想了想,转头问门卫什么时候考试结束。门卫给了个准确的时间,然后他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摆,还有一个多小时。干脆走到角落拿起雨伞离开了校门口。
陈昔并没有走远,而是走到学校附近的甜品店,在里面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碗绿豆海带。在岭南奇热的季节里,这类甜品是必不可少的消暑佳品。陈昔以前在芒城的大街小巷从没遇到过这类专门的甜品店或者凉茶店。这是岭南的一大特色。
吃完绿豆海带之后,陈昔又点了紫米八宝粥,芝麻糊,豆腐花,龟苓膏,玉米糖水,莲子银耳羹……零零总总吃了一桌然后忽然接到夏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