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每个人都怕他,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他见多了奴颜媚骨、卑躬屈膝,当那个哭得惨兮兮的小孩子抬头对他伸出手,用一点点哽咽的声音软软地叫他,“七哥。”
凌梓飏觉得,那个时候,自己是被小孩子软糯的声音蛊惑了,握在掌中的手,不同于自己常年握剑的层层硬茧,是小孩子皮肤的细腻柔滑。他非常好奇,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胆子很小的孩子,居然不怕他。
凌梓栎用另一只手狠狠擦自己脸上凌乱的泪痕,“七哥帮帮栎儿好不好?能不能救救莹然……”小孩儿的声音一点点低落下去,“栎儿很想七哥呢,七哥走了之后,就只有莹然陪着栎儿了……为什么七哥走了那么久……”
凌梓飏没有答话,他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虚弱的女子,宽大的袍服底下掩不住的累累伤痕,他从前从没有想过,原来在这个深宫里,有人想念他。他默默在脑海里搜寻,终于想起了早在四年前,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团子,四年前的自己啊,幼稚到可笑吧。
他离开了四年,用一手血腥把自己身上的天真稚嫩都磨成茧冻成冰。
在他回到宫中之后,父皇坐在高高的位置对功力小成的他说,“朕心甚慰。”母妃会顶着金步摇,在数不清的宫侍簇拥下,对他说,“我的飏儿终于长大了。”几位兄长隔着数个桌案对他举杯,说,“恭喜七弟学成归来。”所有的下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会低头说,“见过七殿下。”他转身离开,又有“恭送七殿下”的声音如影随形。他一伸手就有人问,“殿下有何吩咐?”他一皱眉就有人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说,“奴才该死。”
他冰封了自己,却并不代表,他不渴望温暖。今天,这个小孩子擦着脸上的泪,软软地对他说,“栎儿想七哥……”凌梓飏难以置信地发现,他甚至觉得感动。
凌梓飏最终也没有救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并不是他不想救,而是,回天乏术。莹然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凌梓栎被他的七哥用力搂在了怀里,小孩儿止住了哭声,他看着凌梓飏唤人厚葬了莹然,然后被牵着一步步走,乖巧得像是提线木偶。
在那一个震惊了凌梓飏身边所有宫侍的傍晚,凌梓栎并不知道,他就这么简单地,一步步跟着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走,直直走进了那个人的领域,从此停留。他只是乖乖地随着凌梓飏走,穿越那些由惊讶目光交织的网,然后像个人偶玩具一样,被扔进水里洗干净,填满肚子,最后扔上软软的床榻。
本来就是身子不好的小孩子,白天些微着了凉,才用过晚膳凌梓栎就有些发热。小小的身子被三层锦被裹成了圆润的棉团,只剩下两只手捧着大碗的药汁拼命往下灌,空空的药碗被接过去,口中紧接着多了甜甜的蜜饯,小孩儿随即舒服地笑弯了眉眼。
凌梓飏看着那双清澈的眸子,生出几分感慨,这样干净纯粹的天真,让他也有了保护的欲望。他已问过了手下的人,知道这个软软的小孩子这几年过得绝不好。并非是贤妃苛刻,而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再怎样可爱得惹人怜惜,也避免不了有人拜高踩低,受过冷眼轻蔑,还能用这样不设防的姿态对待一个四年未见的兄长。
凌梓飏不知该怎样评价小孩儿这样的性子,理性告诉他,这小孩子已经幼稚到无药可救,可是,心情却因为这样一份幼稚,久违的雀跃。
凌梓栎在感觉好些了后,小心翼翼地拉开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对凌梓飏说,“七哥,栎儿该走了。”
原本的雀跃的好心情被泼了冷水,像是骤然冰冻的焰火,发出嘶嘶的不满声音。凌梓飏原本透出温柔的目光一下子就没有了冉冉升高的温度,他挑眉问,“回怀暖阁?”
怀暖阁是贤妃现下的住处,凌梓栎年岁还小,自然是该跟着自己母妃的。凌梓栎点头,虽然清澈的眸子里还有不懂掩饰的悲伤,却还是扬起大大的笑脸,“今天谢谢七哥了,栎儿明天还可以找七哥吗?”
凌梓飏下意识地点头,然后皱起了眉,“回去做什么?”
问题突兀得无礼,凌梓栎怔了一下,垂了眸子,好一会儿才低低地答,“栎儿不能留在这里的啊,被母妃知道会连累七哥的……”
是这样吗……连累?凌梓飏错愕,不置可否,他看着凌梓栎低着头走到门口,看着小孩儿顶着冰凉的夜风推门出去。只穿着单衣,连灯盏都没有拿,没有脚步声地,就消失在了自己视野里。
然后……第二天一早凌梓飏破天荒去了上书房,意料之中地没有找到那个拥有一双水汪汪蓝眼睛的小孩子,他无视了太傅盯了门口一整个上午,却也没等到那个小孩子。太傅见到凌梓飏的时候很是惊诧,在怀暖阁莫名迎接了不速之客的贤妃也很惊诧,而凌梓飏,他依旧用冰冷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目的十分明确地提出要见凌梓栎,态度是用恭敬掩盖的嚣张和不容拒绝。
贤妃在后宫中也算是个低调不争宠的人了,可是凌梓飏这样堵上门来,也实在冒犯,她几乎第一反应就是,小东西什么时候惹恼了这么个惹不得的人。她到底也曾经荣极一时,挥手遣了婢女去带凌梓栎过来,笑容温婉又恬淡,“不知道栎儿何时……”
她话没说完,那个先前出门的侍女已经急匆匆地小碎步赶回来,极小声地说,“回娘娘,八殿下不在房中。”
便是再小声,也瞒不过凌梓飏的耳朵。贤妃看到凌梓飏皱眉,正自踌躇,凌梓飏却先截住了话头,“既然八弟不在,飏儿不打搅娘娘用膳了。”
话落折身就走,贤妃也不开口,默默看着凌梓飏莫名其妙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只有凌梓飏依旧目的明确。
很好,再一次的意料之中,在自己房门口找到了坐在廊阶上,仰头望天发呆的小孩儿。
凌梓飏将小孩儿从地上扯起来,触手一片不正常的冰凉,下意识地蹙眉,探手去试小孩儿额头的时候,却被凌梓栎微微躲开了。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凌梓飏略微不悦的情绪,凌梓栎扯着他衣角,弱弱地,怯怯地。
虽然是惹人怜惜的样子,但是凌梓飏刻意地忽略了,他拉着小孩儿进到里间,半盏茶的功夫,候在门外的几个侍卫就听到屋内清脆的瓷杯碎裂声,还有小孩子隐约的啜泣声。
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几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敲门询问。凌梓飏冰冷的声音随即传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传太医。”
且不说门外有侍卫应声而走,屋内……凌梓栎正用一双涌上水雾的眼睛怔怔看着一地狼藉,凌梓飏完全不因为自己的恶劣行径有半分愧疚,事实上,他并不喜欢小孩子,或者说,他不喜欢弱者。像这样脆弱得好像一指头就能碾死的小东西,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奇怪的是,他偏偏允许了这样一个脆弱的小孩子接近,并且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
凌梓栎蹲下身一片片捡遍地的碎瓷,偷偷把就快涌出来的眼泪擦掉,他想说,只是发热而已,不用请太医了,可是不敢,他想说,给七哥添麻烦了,可是,凌梓飏没有给他机会。在这句明显会火上浇油的话出口之前,凌梓栎已经被用堪称凶狠的方式,扔上了床。
凌梓飏瞥着他的眼神太冷,小孩儿几乎被这样的眼神冻住,完全失措,凌梓飏回头继续冲门口用吼的,“进来收拾。”
进来的是个低眉顺目的小丫头,被吓得连手都带着抖,往常的时候,凌梓飏便是不悦都带着轻蔑的冰冷,现在这个怒气全面爆发的状态,真正吓坏了不少随侍的人。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挤在床角将自己缩得小小的,用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抱着膝。从早上开始持续到现在的高热,让凌梓栎整个人都变得昏昏沉沉的。他偷偷用水润的眸子打量坐在床边散发着冷气的哥哥,嗯,很凶,很冷,很吓人,可是……小孩儿用最后的力气对上那双冰蓝,笑得虚弱却灿烂。
不关心他的人才不会在摔碎了上好的雕花碧玉玲珑盏之后,还急着为他宣太医,更加不可能为了他手上不小心划伤的小口子气成这个样子。凌梓栎轻轻按了按已经止了血的手指,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口子,在他被扔上床的那一下,就已经被妥帖地抹匀了药膏。
果然七哥是没有变的,莹然这一次说错了呢,即使离开了四年,七哥还是跟其他的皇兄不一样,那些随着年纪渐长一个个冷漠下去的,他的皇兄们,和眼前这个虽然又凶又冷,但是跟小时候一样会关心他的哥哥,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这是凌梓栎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个想法。
那个小小的身子软软地栽下去的时候,凌梓飏本能地伸手接住了快要磕到床沿的小身子,太医来的时候,凌梓飏正一脸复杂地第二次将凌梓栎裹成圆润的棉团。
高烧不退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症,但是,鉴于凌梓飏的眼神明明白白地透出,少了一根汗毛要你拿命赔的架势,太医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好在,本以为是给颇得圣宠的七殿下看病,所以,该带的灵药是一样也没少。
凌梓栎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热气腾腾的大碗药汤,配上凌梓飏威胁意味极浓的视线,本来将将要出口的小抱怨全被咽回去,小孩儿乖乖地将苦得要命的汤药像茶水一样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可是凌梓飏的表情却自始至终没有一点暖化的迹象。
不久前,老太医在这床前念叨,久病不医,寒凉入骨,气血两亏……凌梓飏每多听一句,就多一分火气,这会儿能耐着性子给凌梓栎端药已是极难得,若不是还顾忌着眼前这小孩儿高烧刚退,凌梓飏几乎想将他扯出去狠狠抽一顿再说。
好一个气血两亏,贤妃当真是没把这孩子当亲子照料,还有,寒凉入骨,大晚上穿着单衣往外跑,这小孩儿半点自觉也没有,最后……久病不医……凌梓飏几乎是瞪着苦着脸望他的小孩儿,真是……为什么会有心疼的感觉……
明灭摇晃着的灯烛照亮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大的那个冷着一张脸,小的那个一双大眼睛包着泪。凌梓飏扯下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最后冷冷瞥了一眼床上可怜兮兮的小孩儿,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
被独自留在房里的凌梓栎很忐忑,他察觉到自己惹怒了这个喜欢冷着脸的七哥,却找不到原因,在裹得紧紧的锦被中缩了缩身子,努力想无视心里的不安,但是那种被当做累赘一样嫌弃的感觉交杂在心头,挥之不去。
天色早就暗下去了,也是时候该走了吧,总是添麻烦的话,会更加被讨厌的。
即便心里一次次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暖融融的屋子,软软的锦被,还有昏昏沉沉时感受过的那个怀抱,都在蚕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坚持。凌梓栎在厚厚的棉被里打了个哆嗦,他还是愿意相信,七哥还是和原来一样的,无论是睁开眼就端到眼前的热腾腾的汤药,还是贴心摆在触手可及处的甜点,都那么明白地在表现着别扭的关切。
所以,要更乖一点才好。
费力地从床上撑起来,拖着酸软的身子三步一晃地出门,凌梓栎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咬了咬牙,必须要快点回去才行。若是让母妃知道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更何况,白天把太医都请到哥哥宫里来了,万一传到父皇耳朵里,怕真要给七哥添麻烦了。
虽然高热留下的轻微眩晕还在作怪,但是,凌梓栎还是很坚定地朝怀暖阁的方向走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路,就耗尽了最后的体力,以至于,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时,连扯开被褥的力气都没有,就栽在榻上,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仿佛都没有了。
门外有贴身侍候的宫婢敲了下门,凌梓栎完全提不起力气去应,门口的声音见得不到回应,一点也不停留的走了。
夜风从半掩着的窗子灌进来,吹得屋内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越加摇曳起来,凌梓栎盯着明明灭灭的灯烛看了半晌,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点无法解释的委屈涌上心头。默默翻了个身,就这样睡过去了。
当凌梓飏几乎是用暴力踹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凌梓栎已经不知不觉地用极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将身子蜷起来,冰凉的夜风吹乱了额发,那个缩在床边的小小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身后紧跟着过来的贤妃娘娘似乎也惊了一下,左右环顾都没看到随侍的人,心下通透,黛眉微蹙,随即向身边人吩咐,“立刻去给我寻芷兰。”那名唤芷兰的就是凌梓栎现下贴身的宫婢,也算是替了本来的莹然,贤妃虽然口中是责备的语气,实则心底还在揣度。
她乍看到凌梓飏闯进来,再一次要见凌梓栎的时候,是万分纳罕,不管有什么样的冲突矛盾,凌梓飏这样的举动已经是十万分的不该不敬。可是,在后宫站到这一个地位,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心中自然都是有数,比如眼前这个男孩子,虽然还只是半大的年纪,但是一举一动已无不透着杀伐果断。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气势,又有圣上那样的宠爱,无论现下这个皇子所作所为于礼法是对是错,也轮不到她来指责半个字。他唤她一声“贤母妃”已算是礼重,所以,此刻她也不过能做一副宽容的样子罢了。
凌梓飏没有再理会贤妃又对下人吩咐了什么,他径直走到床边去探凌梓栎额头温度,也许该说,是早就料到的一片滚烫。现在就带小孩儿走实在是闹得太过,父皇和母妃那边也不好交代,那一刻,凌梓飏是犹豫了的,但是那晚他最终还是带了凌梓栎离了怀暖阁。
无视了无数震惊的目光,凌梓飏在半夜三更亲自踹开了太医院大门。凌梓栎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还在呢喃地唤着“七哥”,而被唤的那个人,带着及其复杂的心情,在小孩儿床头守了整夜。
这一晚折腾惊动了太多人,经过如何暂且不提,至少结果是让所有人惊诧莫名的。凌梓飏搬出母妃的宫所,专辟了南苑,带着凌梓栎一起住。一处独立的苑落,两个半大的皇子,一个刚刚回宫圣宠正隆,一个一直被忽略默默无闻,无论从哪一点看,这样的组合都诡异到了极点。
凌梓飏当然是根本没有理会他人的想法的,如果不是紧紧跟在的那个小孩儿病情一直反复,他的日子本该如计划中一样的优哉游哉。小半个月的时间,太医口中的小风寒却一直没有好个彻底,时断时续的干咳,偶尔作乱的发热,每多过一天,凌梓飏的耐心就多消磨一分。
这样的忍耐,终于在第三次不得不亲手抱伏在桌上睡过去的小孩儿上床时,彻头彻尾地爆发了。
凌梓栎是落在背上的巴掌拍醒的,朦朦胧胧地回头,就看到凌梓飏冷得掉渣的脸,就算这些天已经熟悉了那个冰冷的面具底下真切的温暖,可是,小孩子本能的反应还是告诉他,现在的凌梓飏绝对绝对很危险。
即使明知道危险,也是逃不掉的。被甩到床上,扯下了下裳的时候,凌梓栎就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凌梓飏一只手按着不停挣扎的小孩儿腰间,用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语气,咬牙切齿地道,“我有没有说过,下次再让我抓到,一定揍到你下不来床。”
床上的小孩儿正忙不迭地要从魔爪底下逃出来,哪里顾得上听凌梓飏说了什么,只是一味地摇头,“栎儿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凌梓飏觉得自己的头顶一定已经气到冒烟,他随手在手底下赤裸裸的臀上甩了一巴掌,出乎意料地收到奇效,屋内一瞬间就安静下来,于是终于能缓口气,极具气势地威胁,“不听话就把你丢出去,知不知道!”
虽然这话一出口,连凌梓飏自己也觉得孩子气十足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可是,凌梓栎却完全被吓住了。臀上重重挨的那一下,再羞再疼,也抵不过最后这句话带来的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