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长的十指上各自一点若隐若现的银光,只在门口也看得清晰,谢弋梒勾着嘴角走过去,轻轻拨动插在慕宸洛腰侧的银针,立刻看到那具裸体重重颤抖了一下,有沉沉的闷哼从喉间渗出来。
谢弋梒一边缓缓转动手中的银针,一边凑在慕宸洛耳边,轻声问,“告诉我你和神隐联络的据点。”
慕宸洛身上的杀气在那一刹骤然膨起来,却又迅速地消弭,这一身内力,只要略微震动也足够逼出体内作乱的银针,可是他却一动不动地忍着。
谢弋梒毫不在意,手中的银针换了个穴位,再刺下去,口中仍旧不忘调笑,“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这下一针……”腰间某个穴位被狠狠一按,慕宸洛惊喘出声,谢弋梒得到了满意的回应,于是继续威胁,“我可不知道这下一针会落在哪里呢。”
第40章:补完
长时间的刑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谢弋梒终于罢手,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控制不住地回头。
软在刑架上的慕宸洛,似乎已经耗尽了力气,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自始至终,他不拒绝,不反抗,痛的狠了就低低地呻吟,那双漂亮的眸子流转间全是毫不遮掩的紧张,无遮无掩的脆弱摆在眼前,有种凄厉的美感。
可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虚弱的样子,却坚韧得像是怎样也打不破。
谢弋梒想了一下,折身回来,捏着慕宸洛下颌迫他转头,他看着慕宸洛颤着睫毛缓缓抬眼,眸中腾着浓浓的水汽,侧脸上泪痕宛然,可是,眼中依然一片清明。
漆黑的暗室里安静到死寂,像是将一切划归回虚无的死寂。慕宸洛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一刻不停的痛蔓延于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咬烂了下唇。空有这一身功夫,却半点都不能动的感觉,在心头化成浓重的阴霾,即便在这血殇宫内,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只要动一动指尖,刺进血肉里的银针就是他最趁手的暗器。
可是,他必须忍。就算此刻能反得出去又如何,边关一乱,两方夹击,到时天下之大,也无他容身之处。所谓的血统身份,是最锋利的双刃剑,有人想他活着,却有更多的人想他死无葬身之处。
痛得最昏沉的时候,慕宸洛在想凌梓飏。想他顶着冰山脸别扭的关切,想他只面对自己才有的暖煦的笑,想他们或清浅或激烈的吻,那个人给过的拥抱和温暖成了最后的防线。因为相信,所以牢不可破。
所以,即使要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极痛,也可以一如当初淡然。
这样长时间的熬刑,他不是没有挨过,却因为有了支撑,变得更加不足为惧。
谢弋梒再一次来看慕宸洛的时候,是得到边关情报之后。短短三天的时间,凌梓飏已经用非人的速度重新收拢军心,那些他以为消灭干净的暗卫,一夕之间捣毁了他全部的布置。
有很多东西在脱离掌控,让谢弋梒也烦躁起来。
三天的时间,他恶意地不缚着慕宸洛,同时用尽了能用的酷刑,想要看他求饶,想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情报,可是,一个字也没有。
谢弋梒扯着慕宸洛的发将他拉起来,用手背拍他侧脸,触手的肌肤满是湿凉,分不清是汗是泪,于是冷笑,“看来梓飏也没有多在乎你么。”
慕宸洛勉强抬眼,失焦的瞳孔晃了半晌才对准谢弋梒的脸,讥讽的语声落在耳边,遥远地像是来自天边。也许是没有了力气,也许是不愿回应,总之,他又闭上了眼,任凭长发绕在谢弋梒手上,打了死结。
脸颊随即又挨了一巴掌,谢弋梒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最后一次机会,说是不说。”话音才落,蕴着内力的掌指已经威胁性地附上了慕宸洛颈间。
大概是这一巴掌挨得太狠,慕宸洛歪着头滞了半晌,仿佛攒足了力气才回头。谢弋梒以为他终于等到了转机,他甚至带着点期冀俯身下去,却只看到慕宸洛挑着唇角,扯开一个明亮的笑。
尽管脸色是一片失去血色的惨白,但是那个微笑,干净,澄澈。
不知为什么,谢弋梒看着那个带着点悲悯意味的笑,悚然而惊。他不敢确定,是什么让慕宸洛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的淡然,他抓不住重点,但是却越发地提高了警惕。
锋利的刀锋贴上慕宸洛的脸侧,谢弋梒似乎在叹气,“没关系,我们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耗。”说完,将寸长的匕首深深插入慕宸洛肩胛,大笑着走了。
那天夜里,诩昭潜进刑室的时候,慕宸洛已经被身前身后的折磨逼得连伏都伏不住,肩上的匕首还深深插着,与其说是害怕拔出匕首引起的失血,倒不如说,慕宸洛根本连拔出它的力气都没有。
诩昭甚至来不及细细看他身上伤处,只草草拔出了十指的银针,就揽了慕宸洛直冲出去。极度虚弱的身子碰到诩昭温暖的体温时,慕宸洛睁了下眼,只略微蠕动嘴唇,诩昭立刻会意地解释,“宫主离开了。烨卿调开了媚园周边的守卫,我们从后山走,有人接你回神隐。”
慕宸洛的身子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诩昭揽着他的动作越发小心了,“殿下说,是救过你母亲的那位将军……”
母妃吗……连这么深入的人都联系到了,这样的话,说明边境的战事,也在掌控中了吧……
绷紧的神经乍然松下去,慕宸洛终于放任自己的意识安心沉进黑暗中。
接下来的发展万分地没有新意,凌梓栎带着凌剑去往边关,诩昭在送走慕宸洛之后也随后赶到,其后的血腥清理中,凌剑几乎全权代表了凌梓飏的意见,手把手地教凌梓栎一步步筹划谋略。
而后两朝各自忙于权利的更替,直接导致了漫长的两军对垒,在凌梓茗带亲信回归京都之后,凌梓飏终于如愿以偿地找到机会,自请离京。
自古以来权利的更迭无不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而那场战争也因着双方主战派和主和派的针锋相对,变得出乎意料的旷日持久。直到凌梓飏彻底掌控了这支边境铁血军时,慕宸洛也成功拿到了属于他的权利。在那之后,他们默契非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议和。
双方会谈的地点定在了边境线上的某座小城,慕宸洛亲自带了使臣前往,他甚至在私下里,面对因为曾经的错误而尽力想要弥补的父皇,坦然说出那个最诚实的理由——因为他想他,疯狂地,想念那个久违谋面的,情人。
慕宸洛不知道那一刻,那个从他回归之日起,就时时把亏欠弥补挂在嘴边的父皇,究竟作何感想。他甚至恶意地猜测,如果能戳破那张虚伪关切的面具,那真是让人拍手称快的事情。虽然,慕宸洛没有如愿以偿,做父亲的那个虽然表现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但是却意外地完全不阻拦慕宸洛这种放肆的行为。
临行前,慕宸洛在正宫和母妃话别,历经生死离别重回宫闱,记忆里温婉的母妃却还是如昔日一样的温柔如水,会拍着他的手说“一切小心”,会微笑地告诉他“只要做自己想做的就好了”。
慕宸洛是带着雀跃的心情前往边境的,但是,令他失望以极的是,他没有见到凌梓飏,甚至,连凌剑都没有来,被派来的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官员,语焉不详地说,殿下政事繁忙,请稍待之类没有营养的官话。
这一句稍待,就让慕宸洛在边境等了五天。到得后来,神隐随行的官员都耐不住性子,纷纷指责灵隐朝对和谈之事,没有半分诚意。
慕宸洛倒不这么想,凌梓飏虽然离开的突兀,却并不是没有给他留下消息的。他们一直有暗中的联系,慕宸洛在到达边境的第二日就已经知道了整件事的原委。
却偏偏是因为知道,才越发地放心不下。
早先边境摩擦不断的同时,凌梓飏和慕宸洛就一起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凌梓茗自始至终的态度太平静,回京的动作也分外的迅速,更加会让人不安的是,谢弋梒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玩了一手漂亮的金蝉脱壳。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失踪的,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慕宸洛对于谢弋梒曾经身为凌梓飏知己这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心存怨怼,而凌梓飏,对于自己轻信他人将情人推入火坑的失误,痛悔万分。
也正因如此,两个人各自忙于整合手中势力,焦头烂额之际竟都无暇去顾忌谢弋梒的去向。分身乏术的情况下,能抽调出来的力量费尽心思,依旧苦查无获,于是,这个存在于两人之间隐性炸弹一样的隐患,被暂时性的容忍下来。
而隐患之所以为隐患,就是说,它总有爆发伤人的那一刻。
凌梓飏丢下重要的和谈事宜,带着凌梓栎和一干手下精锐擅离边关,为的不过是烨卿从京中传回来的两个字——逼宫。
凌梓茗不是个能成大器的人,这一点凌梓飏一直知道,他善妒,多疑,无用人之能又无容人之量,可是,凌梓飏并没有想到,他那个四哥,会没用到,身在宫中,就能让谢弋梒从手中骗走了指挥禁军的虎符。
宫廷禁卫军各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铁卫营里历过重重筛选脱颖而出,是被洗脑成功的最尖锐的矛头,始终不变的规矩就是,只认虎符不认人。
与其说凌梓飏想问,他的四哥怎么就这样不堪大任,倒不如说,他更想问,自己那个从来识人用人慧眼如炬的父皇,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把这样重要的虎符,给了他明显图谋不轨的四哥。
当烨卿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血路倒在他面前,说出“逼宫”那两个字的时候,凌梓飏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在那一刻的恐惧,几乎要超过了亲手刺死师兄的那一次。
精锐无数,三军归心,和谈成功已在预见当中,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样所谓的逼宫,无论成败都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了。
但是,凌梓飏发现,他不敢。不敢拿……父亲……去赌……
完结章
还未入得京都,凌梓飏已经收到了宫中递出来的消息,贯着凌梓茗的名,要求凌梓飏孤身入宫。一行人快马加鞭,快要赶至宫门口的时候,是凌剑甘冒大不韪拦住了要依言入宫的凌梓飏。
主仆二人一立一跪的僵持持续了很久,所有人都知道,在宫中禁卫尽数被外人掌控的时候,独自进宫要冒多大的风险,这种时候,也只有凌剑,敢用视死如归的坚定,将凌梓飏拦的死死的。
被凌剑一步不退地拦着,凌梓飏索性就隔着高高的宫墙,望着里面亭台飞檐,不知道想什么,直过了两个时辰之后,才说了这一路来的第一句话。
“从此刻起,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只是凌剑愣住了,连带着身后所有跟着的影卫都愣住了,平平淡淡几个字,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不啻于最可怕的惩罚。凌梓飏不理,他转过身,看着身后呆立的一众随侍,依旧淡淡的,“你们也一样。”
身前身后的人跪成了一片,就连凌梓栎也给吓到了,凌梓飏倒是无所谓似的笑了下,他伸手将脸色一片惨白的凌剑拉起身,随意吩咐,“以后跟着栎儿吧。你们从前怎样跟着我,今后就怎样待他。”
凌梓飏交代过了,终于抽身要走,这一次,凌剑还没拦,倒是一边凌梓栎先一步拽住了哥哥衣角,平日里干净澄澈的眸中,满满地含了泪,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点哽咽,“连栎儿都知道,哥这样进宫就是送死,哥连栎儿都不要了么?”
只这一下耽搁,凌剑已经又跪在了凌梓飏身前,手中七尺青锋直抵上自己喉间,“凌剑此生只奉殿下一人为主,若殿下执意冒险,请先赐凌剑一死。”
凌梓飏又抬头遥遥看了眼高耸的宫墙,终于还是叹了气,“阿剑也知道,我看重你,是不肯也不舍得这样杀了你的。难为你居然懂得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
虽然是平淡的语气,但是话中深意却还是让凌剑一颗心,狠狠沉了下。看重两个字从凌梓飏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压在他心上却重愈千斤,以性命交托的忠诚,此刻竟不得不成了筹码,他素来的冷静沉稳,全都给搅成了一团乱码,挑不出半点头绪。
凌剑虽一时解释不得,一边凌梓栎却并不是一味看着的,凌梓飏只感觉到一只手被小孩儿紧紧握住,而后就听到凌梓栎信誓旦旦的声音,“哥真的需要冒这样的险吗,同为人子,栎儿不信四哥敢伤了父皇。若哥执意要进宫,栎儿陪哥哥,宫里受困的是哥的父皇,也是栎儿的父皇。”
只是,凌梓飏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从来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他太孤傲也太霸道,无论他的决定是对是错,不容他人置喙半分。
凌梓飏终于还是一个人趁夜潜进了宫中,而凌剑在天方破晓的时候,带着身边所有影子潜在宫墙外,他早就下了决心,若是过了五更天还没有等到那人出来,哪怕拼得个玉石俱焚,他也定是要带这些弟兄闯进去的。
总归,凌梓飏并没有叫凌剑久等,他不是没有理智的莽夫,也远非空有一腔热血,若不是当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他这一身牵挂无数,断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赌一个运气。
其实,说是全身而退,却也不尽然。至少,凌剑对于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以及脸侧不正常的红肿产生了极大疑窦,但是,凌梓飏的怒气明显一触即发,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言试探。
慕宸洛的消息来的极是时候,就如一剂静心的灵药,成功地缓和了凌梓飏心口翻腾而起的暴戾。八方周旋终于签下的那一封议和书,让凌梓飏大大松了一口气,就如他一直猜想的,而今掌控着皇城禁卫的根本就是谢弋梒,所以,争取到的每一分时间都是万分重要的。
和平局面一定,边境凌梓飏早安排的将领立刻领了轻骑回京,而慕宸洛罔顾了一众苦口婆心的臣子,将那议和书任性地丢在御书房,连顿饭的功夫也没留,策马即走。
虽然是一路不停,但是慕宸洛还是没能追上比他先行数天的轻骑兵,任他千般思量万般打算,再次见到凌梓飏的时候,终究还是为了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滔天的火海染红了大半天空,在眸中倒映出绚烂的色彩,坍塌的宫室断壁残垣,耳边火星噼啪爆裂的声音伴着刺鼻浓烈的烟雾,一起昭示着难言的惨烈。
眼前偌大的空地上,跪的尽是披甲执锐的精锐,唯一还站着的那个身影,是他想念已久的那个人。
慕宸洛默默穿越人群,站在凌梓飏身后。凌梓飏似乎对身后的动静若有所觉,也不回头,只冷冷地说:“都死了。”
三个字,道出无尽寒凉。
凌梓茗早死于乱战,而凌梓飏亲手在正宫那一片艳绝的火海前,杀了谢弋梒。火势渐消之后,寝殿内已然一片焦土,凌梓飏就在那片废墟中,一个人,从夜色暗沉一直站到天光微明。
兄弟阋墙这种事,无论结果如何都并不光彩。于是,这一夜发生的一切被悄无声息地隐瞒。国丧办的极尽哀荣,那一日宫内所有宫人,尽皆殉葬,与之相反的,新皇登基的仪式却简洁到了极点。
不过一夕之间,先皇驾崩,储君易主,新帝掌权。一系列的变故快到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反对的意见还来不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朝堂之上,凌梓飏已经以雷霆手段帮助弟弟完成了大换血。
凌剑和诩昭被留在宫中,帮助凌梓栎做稳固时局的最后工作。而凌梓飏和慕宸洛,丢下了大堆的烂摊子,携手游山玩水去了。
三月后,皇陵。
慕宸洛怀抱长剑,靠在远远的树荫下发呆。当那一袭素衣的人跨过最后一道高高的牌楼走出来的时候,两道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地对撞。两只手交握的瞬间,有难以言明的暖流在相触的掌指间流淌。
“父亲一直只想要我做最成功的帝王,只可惜……”
逆光的方向,看不清彼此眉眼,慕宸洛却分明地感受到那种不能付之于口的悲伤,存在于那双从来只有冰冷高傲的眸中。
权利,就这两个字。千百年来,无数人为了这两个字,把什么样可耻的事情都做尽了。但是,却始终没有人说得清,究竟是能在这样黑暗的倾轧漩涡获胜的人比较强势,还是有魄力能够放弃权利只为抽身而退的人,比较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