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逸民迅速拿出一卷钱,打开门,把陈东东往外推,说:“你去打车回学校!去吧!”
陈东东挣扎着,用手卡住门,歇斯底里道:“小舅!不要赶我走!”
郑逸民将他的手从门上扯下来,用力关门,没想到陈东东的腿还插在门缝里。他被轧得惨叫了一声,凄厉地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你赶我走,我就自杀!”
郑逸民心头一颤,手上的力气稍微弱了下来。
陈东东重新挤开门缝,露出一张小脸,上面写满了青春特有的忧伤,带着哭腔道:“他为你自杀了,所以你总是想着他,对不对?我也愿意啊!你为什么不理我?”
一阵寒意攫取了他的心脏,郑逸民忽然冷到了骨子里,浑身浸透了,从未有过的清醒,他好像见了鬼一样看着陈东东,倒退了几步。
陈东东从门外挤了进来,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把眼泪蹭在他身上:“你为什么不理我啊!小舅!你不是和谁都能上床吗?”
陈东东抱得很紧,郑逸民无奈被他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将大门关上,拎起他的领子,丢到客房。
郑逸民强行锁门的一刹那,陈东东再次爆发嚎叫,剧烈撞门。
郑逸民头痛欲裂,隔着门板对他说:“我在外面陪你,不要敲了。”
陈东东大哭着,扑在门板上,不停地叫小叔,声音凄厉得不得了。
郑逸民难受死了,好像被黑白无常拿着追魂索索命一样,他不着边际地安慰陈东东,将他稳住,自己跑去卧室,颤着手翻抽屉,在一堆杂物中将方锦年的照片翻出来。
当他回到客房门口的时候,陈东东还在惨叫,不断地哭叫“不要再喜欢他了!”,“为什么我不行呀!”……
郑逸民将方锦年的照片当护身符,捏在手里才觉得心神稍定,被护持住,不至于魂飞魄散。他打起精神,找点毫无干系的话出来跟陈东东说,安抚他。
他们两个互相自说自话,一个完全声嘶力竭,一个装作风轻云淡。
陈东东的哭号渐渐微弱了下去,变成有一下没一下的号泣。郑逸民稍稍喘息,他像发烧一样的恶寒,冷热不调似的肌肉颤抖,打摆子,眼皮发烫。
世家出身,念A大,游泳健将,后来出国了……
哈哈,他都忘记自己念A大了。
对了,他还玩过乐队,唱过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好久好久以前。他早就忘记了,这本该被遗忘的陈年旧事,没想到陈东东还记得。
陈东东那个时候矮不隆冬,软软嫩嫩的,经常抱着他的腿不放,星星眼地说你好帅啊小舅,比大明星都帅。他笑得要死,觉得陈东东嘴真甜,真好玩。
他给他补英语,买雪糕,偶尔还送他去棒球场。
他出国的时候,陈东东大哭,拦住门口说:“小舅你不要走!走了谁陪我玩啊!”
纸包不住火,后来他跟方锦年私奔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等过了几年,他回来后就发现,陈东东就变了。陈东东突然变成小GAY,在他面前越穿越少,样子越来越妖,其实胆子还是那么小,只敢在全是纯0的酒吧游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郑逸民艰难地吞了下口水,这太奇怪了!
“你不是和谁都能上床吗?为什么我不行呀?”
陈东东的哭嚎声像鞭子一样,挞在他的心上,让他有一种魂不附体的恐惧感,好像浑身上下长满了荆棘。这荆条是他自己种下的,附在他的灵魂上,摆脱不了,终于长出了很多很多刺,让他遍体鳞伤。
为什么他造的孽,总是不报在自己身上,而是报在他心爱的人身上?
郑逸民颓然掩面。
父亲早早死了。方锦年去自杀。现在陈东东也发疯了,要去自杀。
他造了多少孽?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东东和方锦年悲痛的脸庞交替出现在眼前,一会是陈东东满是泪痕的脸,哭着问为什么我不行;一会是方锦年滴血的眼神,冷冷地望着他,用哭一样的笑容问“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
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你要和他上床?
他们的声音像一阵阵雷声,不断回响在郑逸民的脑海里,拷问着他,让他脑仁发疼,耳内嗡嗡作响。
你不是和谁都能上床吗?
郑逸民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灼痛,身上冷得厉害。他将方锦年的照片压在胸口,慢慢呼吸。
陈东东还在拍门,一下又一下,有气无力的。
郑逸民不敢开门,也不敢走掉。
他想起了方锦年在他要结婚的时候,跑去找他,去他以前的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他已经很久没回那个房子了,偏偏那一天被方锦年逮到。方锦年在外面不停的敲门,喊他的名字。他不能出去,他已经答应父亲结婚了,只好装作没人的样子。
方锦年不知怎么回事,认定了他在里面,一直敲,一直敲。
郑逸民被他敲得发疯,在屋里来回走。
在他叛逃回来之前,方锦年好久没理他。自从他不小心出轨之后,方锦年舍不得把他丢掉,又一直闷闷不乐,不理睬他。
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方锦年睡在卧室里,他睡沙发。苦涩的滋味充斥着房间,逼得他们都难以呼吸。他开始出门散心,方锦年也不再找他。但是晚上回家的时候,方锦年还不睡觉,坐在屋里,脸上的血色都没了,露出不堪重负的表情。
郑逸民觉得身心俱疲,买了张机票逃回国内。走前,他给方锦年留了封信,说我们分手吧。
他知道方锦年可能一时不会同意,但是分手不就是这样,哭闹一番,发泄过就算了。
郑逸民心想,反正方锦年已经不喜欢他了,分了就分了吧。没想到方锦年居然跑回国找他。
郑逸民在屋里像困兽一样,喘息着,揪自己的头发,坚持不搭理他,等方锦年自己走掉。
没有什么忘不掉的!
郑逸民安慰自己,分过那么多次,这次也一样。
但是方锦年不停地拍门,叫他的名字。一直叫的喉咙发哑。郑逸民从来没有这样怠慢过方锦年,这样冷淡地欺负他。他总是搂抱着方锦年,让他在自己怀里吟叫,而不是在门外像个傻瓜。
方锦年敲到最后,终于筋疲力尽了,他低哑地笑了两声,骂道:“你去死吧。”
郑逸民如释重负,知道他要走了。不会再回来。
方锦年脾气很大,从不求人。如果他开口,你不回去,他永远不会再找你了。
郑逸民以为方锦年终于把他丢掉了。
他心头一阵轻松,又是一阵的空虚和痛苦。他深呼吸两下,走了出去,准备参加婚礼。
等他完成了任务,度假回来才听说——方锦年割腕自杀了。
郑逸民的五脏六腑都不舒服,他胃里翻腾得厉害,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爬爬地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狂吐,把胃里所有的水分和胃酸都吐了出来。
郑逸民的背部剧烈地抽搐着,他按住自己的胃部,感觉到一阵火热的灼痛,喉头一阵腥甜。
一阵搜肠刮肚地猛呕,呕出了几口带血的苦水来。
吐完了以后,郑逸民觉得舒服了一点,他躺在浴缸边,全身汗涔涔的,好像一条落水狗,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心想:方锦年明明是叫他去死,怎么自己跑去死了呢?
如果当时让方锦年进来就好了,他会把他抱紧,亲他,安慰他。
如果方锦年执意不肯分手,就不分手;不让他结婚,就不结婚。
这样一来,方锦年就不会去自杀了。
郑逸民笑了两声,虚脱地望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他从地上捡起了方锦年的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用沾血的嘴唇,轻轻地吻了一下。
第9章
郑逸民盖着毛巾在地板上坐了一夜,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脱水了。他爬起来去接热水喝,感觉到胃痛,找了片止疼药吃。
陈东东没动静了,郑逸民偷偷打开一个门缝,看到他趴在地上,眼泪和口水糊了一地。
郑逸民进去,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他的脉搏,发现他睡得正香,顿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郑逸民把面包和牛奶丢在他的房间里,把门锁上,开车去医院。
路上他打开手机,看到陈东东的老师男友又打了几次电话,还发了一条短信问“东东有没有回家”,就给他回了一条“回了,没事。”
郑逸民到医院做了个胃镜,医生问他要不要住院,他说不要。郑逸民带着药回到家里,给他姐姐打了个电话,然后精疲力尽地爬到床上。
他姐姐像一阵风似的驱车赶来,跑到他家,抱怨道“叫你不要喝酒你不听”、“跟什么人出去鬼混的,他怎么不来照顾你”等等,一边去灶上给他烧饭,去找红皮花生米给他吃。
陈东东酒醒了,恢复理智,爬起来擦掉口水和眼水,正在房间里喝牛奶。
他妈妈开门进去,陈东东吓得差点喷掉。
郑逸民的姐姐见他们一个二个都这么不着调,很生气,用手指戳陈东东的脑门:“作死啊你!才多大,就学你小舅?没看到他快喝死了?”
对着他妈妈的烈焰红唇,陈东东屁都不敢放一个,乖乖跟她到厨房洗菜。
洗着洗着,陈东东贼心不死,又偷偷跑到郑逸民房间,蹑手蹑脚地,去看他的小舅。
郑逸民面朝下趴在床上,头发凌乱而性感,稍微挡住一点脸。他眼窝深陷,双目紧闭,一夜之间似乎黑瘦了,散发出一种沧桑微苦的气息。
陈东东望着郑逸民,纠结得抓耳挠腮。
郑逸民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着他。
陈东东立刻缩了,装失忆道:“小舅你不舒服啊?”
郑逸民看了他一会,用手撑起来,翻了个身:“你的手机呢?”
陈东东在身上摸了半天,最后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眼。
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电话。
郑逸民说:“你老师找你好久,给他打个电话吧。”
陈东东咬着嘴唇,不甘不愿地哦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
陈东东用眼角瞄了瞄,发现郑逸民把方锦年的照片压在枕头下面,只露出一只角,一副此情绵绵无绝期的架势,顿时哭丧着脸,说:“我去烧饭了。”
郑逸民恩了一声,陈东东只好转身,慢慢往门口走。
走啊走,磨蹭了半天才到门口。
郑逸民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说:“我不是和谁都能上床的。”
陈东东顿时走不动了。
郑逸民坐起来,疲惫地抹了一下脸:“我不会再找人一夜情了,你走吧。”
陈东东站在门口,捏着拳头发抖,两行泪流了下来,迅速跑掉了。
郑逸民看陈东东跑向厨房。
他姐姐叫了起来,在厨房训斥道:“哭什么?你小舅胃出血而已,又不是治不好。去淘米。”
厨房传出了粥的香气。
郑逸民闭上眼睛,终于得空睡了过去。
过了半个月,郑逸民觉得元气回复得差不多,回去上班。
他上班第一件事情,就是找莫妮卡把黎殳的所有材料拿来,仔细审核一遍,问:“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莫妮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前就辞了,薪水也没领。”
郑逸民皱起眉头:“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莫妮卡眨着浓黑的睫毛,想了想,说:“没有。”
郑逸民恩了一声,让她出去。郑逸民拿着不知是真是假的资料,打电话给警界的朋友,拜托他们查一查黎殳的真实身份。
郑逸民以小人之心揣测着,既然来不及先发制人,至少摸清底细,有备无患。
他打完电话,第二天警界朋友告诉他:“这个人已经被拘留,他被指控涉嫌金融犯罪。”
郑逸民大吃一惊。
黎殳被拘在看守所里,郑逸民去看他。
黎殳被关了一阵,看起来落魄了不少,态度还是很佻达,见到郑逸民就笑,嘲讽道:“方老板他可真是爱你。”
郑逸民也没跟他吵,说:“我可以帮你取保候审,再想想办法。大家的恩怨一笔勾销,好不好?”
黎殳嗤笑一声。
郑逸民拿出一笔钱帮黎殳取保候审,又请律师帮他打点一番。
黎殳从班房里爬出来,在自由在天地里露出恍惚的表情。他们两一起来到音乐喷泉广场上,找了一间咖啡店,端着咖啡吃东西。
黎殳喝了一口咖啡,说:“他怎么不去黑道买凶?”
郑逸民无奈道:“因为他不认识那种人,操作不了……”
黎殳说:“认识的话,是不是要杀很多人?你睡过的人应该不少。”
郑逸民苦笑一下:“大概不会吧,他会把我杀掉。”
黎殳嗤之以鼻:“他才舍不得。”
郑逸民叹了一口气,忧郁地望着天边的云,跟黎殳叙述了一下他和方锦年之间的孽缘。
说完之后,他们一起默默地看着云。远处是血一样的夕阳。
黎殳点了一根烟,唏嘘道:“他为你自杀了,看不出来……”
郑逸民低落地恩了一声。
黎殳扭头看郑逸民,评价道:“真不值得。”
郑逸民扯起嘴角,算是回应。
郑逸民沉吟片刻,对黎殳说:“你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他不会害人,他从来不做这种事情……”
黎殳抖了一下鸡皮,弹弹烟灰:“不至于吧!他是圣人?你什么意思,怕我以后报复他?”
郑逸民苦笑。
黎殳哼了一声,讥讽道:“你真不会说好话。”
郑逸民继续苦笑。
黎殳叼着烟,点头说:“好吧。我知道了。”
黎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拎起自己的东西,准备走路。开路前,他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郑逸民的脸庞黯淡下来,低声笑道:“我去过,但他已经讨厌我了……”
黎殳哭笑不得,嘘了他一声,不再废话,挥挥手走了。
郑逸民在咖啡店二楼的露台上,看黎殳从楼下出门,慢慢走远,走进了茫茫人海中。郑逸民收回视线,重新抬起头,看着远处的晚霞。
郑逸民对着晚霞,回忆起了他认识方锦年的那一段经历,这份记忆在他脑海里,重温了千百次都没有褪色。
当时,他和朋友相约在一家颇有名气的饭店小聚,里面竹林流水,幽静雅致,价钱也精彩。郑逸民先去,他在窗边挑了个很好的位子,坐下来等人。
到了饭点,客人陆续到来。
门童打开门,将各式各样的名流富人恭迎进来。郑逸民百无聊赖,看他们粉墨登场,打发时间。这些人的派头都很大,架子都很足,但是没有哪一个能压得过方锦年。
当时,好几辆豪车一齐停在门口,上面下来一帮华服绅士,这些绅士的袖口和领带上闪着钻石的光芒,每一个都神气十足。他们好像西西里人一样勾肩搭背,热情地互相提携着,看起来像是一家人。
这些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簇着一个弱冠少年,跟在他后面走进门来。
那少年看起来二十出头,穿得体面,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珠光宝气,素净得很。他用手推了一下门,几根手指像白玉一般。
周围的人对他一径亲热地说什么,他也不怎么搭理,一副目中无人的狂态。
郑逸民好奇地看着他,他也看到了郑逸民。郑逸民就对他笑了一下。
对方用眼角冷淡地扫了他一遍。
他们一大帮人进来以后,顿时珠玉满堂,饭店都盛不下了。经理急忙跳出来,陪他们挑位子。挑了一圈,最后挑中了郑逸民的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