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现,真的让心很不舒服,虽然知道自己没立场没资格去在意任何事,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你走以后,我找过你,但没人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转学了。”稍微顿了一下,江溪转头看了过去:“这几年,过得好么?”
对于钟亦凡的身份,江溪一直没有搞懂。前一世他只知道钟亦凡家境很好,并且当初也是农场子弟,仅此而已。
“你呢?怎么也突然到B市来了?”
显然这是钟亦凡有意回避了,见他不愿多谈,江溪也不再勉强,只顺着他的话说了说自己的情况。
全中国读中学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的,江溪甚至不知道钟亦凡是不是真的在听,可他自己倒是说得挺认真。其实他平时是个话不多的人,大概人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吧,即使不太爱讲话,也可能会为了某个人变成话唠。
所以等他住嘴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自家小区附近了。
“不嫌弃的话,上来喝杯茶吧?”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把他从城里送到六环外了,即使知道钟亦凡绝对不会上来,礼貌上的客气话也还是该说的。更何况,他也是真心希望可以跟钟亦凡多相处一会儿。
在小区门口,停了车,没熄火。
钟亦凡视线只停留在方向盘上,笑了一下,没抬头:“不了,你家人在,不给他们添麻烦了。”
这样的拒绝让江溪识趣地点了下头,手已经伸过去准备开车门了,内心却还是有个不识趣的声音不吐不快。
“那个……以后,可以跟你保持联系么?”
“你很想跟我保持联系么?”语气忽而又轻佻起来,钟亦凡转过脸来,笑得有点耐人寻味。
“……”江溪真的很不适应这样的钟亦凡,不禁再次语塞。
又拿出支烟点上,钟亦凡深吸了一口,重新别开了头。
暗淡下来的目光从指间的香烟上慢慢掠过去,视线在氤氲开来的烟雾中变得悠远起来,好像透过身边江溪的存在依稀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昨天。
“那次的事,当你倒霉被狗咬了吧!至于联系,最好不要,以后再不小心遇到我,躲着点儿走倒是真的。”现在的他,没资格谈感情。
很多事,发生了,就抹不掉了。钟亦凡觉得自己已经从里往外的溃烂了,再怎么糟蹋无非都只是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皮囊而已。可说到底,江溪并没亏欠他什么,在那个人生彻底变色的晚上,他确实不该那么对还是孩子的江溪。
“你……到底怎么了?”那件事情,江溪并没有太刻意的让自己去记住,他知道那不是钟亦凡的本性。没有记恨过,也就无所谓什么原谅不原谅。只是现在觉得钟亦凡变得这么不一样,肯定是经历了某些不同寻常的事。
“别问了,下车吧!”
“真的就这么讨厌见到我么?”挫败感从骨缝里冒出来,原来仅仅是关心,都这么被排斥。
像是没听见一样,一直到这支烟吸完,钟亦凡才再度把视线投到江溪脸上,唇角也噙上了一个轻薄的浅笑。
“你真不下车?”视线交织,钟亦凡唇角的笑意越浓,眼里的自我厌弃就越深:“你再不走,小心会走不了。”
没能走得了的,是钟亦凡本人。
江溪一脚车上一脚车下正要走的时候,江妈碰巧从小区对面的超市回来。开始以为是儿子进了趟城就认识了新朋友,江妈凑过来打招呼,结果一听钟亦凡也是农场的小老乡,又特意把儿子从城里大老远给送回来,就不由分说地非让人到自己家吃了饭再走。
“阿姨给你整咱地道的东北家常菜吃!就是做得不好,别嫌弃啊!”
看自己母亲热情得过头了,江溪怕钟亦凡为难,也怕他一脚油门就走给母亲难堪,就想帮忙打个圆场替他说没空。
“那我就不跟阿姨客气了,确实好久没吃过地道的东北菜了呢。”
江溪正要拦着盛情难却的母亲,结果正主这一答应,倒把他给噎住了。
听钟亦凡承诺停好了车就上去,江妈这才先走一步。小区太旧也没有停车场,都是楼前的空地上随便停的,钟亦凡停好车后打开了后备箱,拿出里面的一盒普洱熟茶饼的精品礼盒装递给江溪。那是程志远年前从云南带回来给他的,不过如同以往一样,他并不领情就对了。
“你爸妈喝茶吧?这盒是三十年的自然熟,据说口感还可以。”普洱熟茶性温暖胃,冬天喝正合适。
尽管钟亦凡说得轻描淡写,江溪还是给吓了一跳。普洱素有“能喝的古董”之称,越陈越值钱,而且这种东西不是专业人士还真不好估价,江溪直觉感到便宜不了。当下回绝不收,奈何钟亦凡坚持过年不能空手拜年,最后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
其实,会答应到江溪家吃饭钟亦凡自己也挺意外的。心里有一个潜藏的声音,他一直不愿意去正视,可在看见江妈的那一刻,那个声音清晰得呼之欲出。
不愿承认,他,很想母亲。
“你妈妈,好像走路有点……”钟亦凡注意到江妈走路多多少少有一点不自然。
“生我的时候又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坐下了月子病,年轻的时候没当回事,这次我过来才发现好像比从前严重了。”这次过来,他坚持天天晚上帮母亲洗脚按摩脚踝,只可惜手法不专业,似乎也没太大效果。说着话,江溪把人引到了自家门前:“去医院拍了片子,说不是风湿也不是类风湿,怎么都找不出究竟什么毛病。”
听到江溪说起母亲时带出的关心语调,钟亦凡盯着他拿钥匙开门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一丝失落……
两居室的旧楼面积本就很小,钟亦凡一米八六的身高往里面一站,登时让客厅的空间都显得局促起来。
江爸是不善言谈的老实人,见儿子出去这么一会儿竟带回了位客人来,让烟让茶之后,就上厨房帮江妈做饭去了。
忙活了好一阵子,端上桌的真是地道的东北菜。
酸菜白肉血肠、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
“小钟是吧?来尝尝这个蘑菇,这是小溪带过来的咱正经的东北榛蘑。”
饭桌上就江妈不停的招呼着客人,江爸只会满脸含笑地说“多吃点”。
“谢谢阿姨。”端碗接过江妈不断夹过来的菜,钟亦凡没有纠正江妈“小钟”的叫法,尽管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已经是“程亦凡”了。“这酸菜渍得真地道,您自己弄得吗?”
“地道吗?我在阳台上渍了一大坛子,爱吃拿两颗回家吃吧!”
忙说不用了,钟亦凡心里苦笑,拿回去也没人会做:“我记得小时候最爱吃酸菜馅的饺子了。”母亲亲手包得酸菜馅饺子。
“你也爱吃酸菜馅饺子啊?跟我们家小溪一样。冰箱里还有我上午包的,准备明天破五早上煮呢!阿姨这就给你煮点儿去。”
江妈说着就要起来去煮,钟亦凡已经知道江妈有腿疼的老病根了,忙起身给拦住了。
“妈,您坐着,我去煮。”江溪也赶忙站起来。
“你陪小钟聊天吧,妈去就行了。”知道江爸不大会招呼人,江妈就想把儿子留下陪客。
对于儿子江妈跟江爸一直觉得有点愧疚,六年没在身边,这孩子却从没问他们要过一分钱的生活费,上了高中后更是连学费都不用他们负担。常听厂里一起上班的家长提起,跟儿子大小差不多的孩子动辄就闹着要买上千块钱的名牌运动鞋什么的,气得家长在电话里大吼他们不懂体谅做父母的在外面吃得苦。而他们家每次跟江溪舅舅打电话听到的都是儿子不论周末双休还是寒暑假全没在家里休息过,难得的是学习成绩还一直名列前茅。这次江溪过来竟然还给了她跟江爸一人一万块钱,硬逼着收下,让他们别舍不得吃穿。儿子才是个读高三的应届考生,作父母的有子若此,宽慰的同时更多得是心疼。都说穷人的孩子的早当家,江妈不知道在农场那个小地方,这些钱儿子要辛苦打几份工才慢慢攒下来的。
“您怕我煮不熟啊?保证不让客人吃生的!”笑着按下母亲,江溪还是坚持他去煮。
“江溪,真不用麻烦了,这么多菜够吃了。”看着人家的母子关系,钟亦凡真心羡慕。
“没事,少煮几个,我也想吃。”
江溪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回来时,江妈正跟钟亦凡笑谈小鸡炖蘑菇这道菜在东北老家对新女婿的重要意义。
“老话说‘姑爷进门,小鸡断魂’,在咱老家,新姑爷第一次登门,小鸡炖蘑菇是必不可少的重头菜,要是开饭发现饭桌上没有这道菜,十有八九是丈母娘啊没相中这姑爷。”江妈就是随便闲聊天,但她说者无心,听者却有了意。
江溪听了那句姑爷进门心头就一阵燥热,莫名觉得有点臊得慌,忙把饺子放下。钟亦凡则嚼着鸡肉回味那八个字,思忖着不知当年那个男人第一次去母亲家的时候,姥姥是不是也给他做了这道菜……
第十九章:荒芜的心
吃得高兴不知怎么就忽略了钟亦凡是开车过来的,他自己也没提,等江溪想起来时,已经陪着钟亦凡喝第三罐啤酒了。
钟亦凡自己并不当回事,一点啤酒对他来说就跟水一样。倒是年轻时因为酒喝多了留下头疼病根的江爸现在喝不了酒,陪着喝了一罐脸就已经红得像关公了。
饭后江妈让江爸回卧室躺会儿,江溪让江妈也休息会儿,他去洗碗。
虽说是妻贤子孝合家幸福的画面,其实也是挺正常的三口之家的平常生活,然而却让钟亦凡羡慕不已。吃饭时他留心注意了江妈的手,没有经过什么特殊保养,手背皮肤跟面颊一样,都留下了一些年龄的印记。可不论那和善的笑脸,还是给自己或者给江溪不停夹菜的手,带出的都是浓浓的慈爱。
那是,一个深深爱着自己儿子的,母亲的爱。
原以为那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一种感情,却不知其实母爱也会变成奢侈品……
差不多,该告辞了。
听见钟亦凡要走,江溪立刻给拦了下来,理由是他刚喝了酒,不能开车。
江妈经儿子这么一提醒也想起这茬儿来了,跟着一起挽留。
“要不这样吧,反正天也要黑了,你今儿就跟小溪在他那屋一起凑合一宿儿,明早吃了破五的饺子再走。”江妈因为自己儿子在家乡受了别人六年的照顾,所以甚有同乡情。
钟亦凡的现状连江溪都不了解,江妈自然就更不清楚了,听儿子说了句之前是一个学校的,只当是一个人早早跑出来打工,父母都还在老家。江妈一个远房表外甥也在B市给个什么公司老板开车,常来家里走动,热情好客的性情让江妈很容易就拿钟亦凡当子侄辈看待了。
推脱不过,钟亦凡被迫留了下来。其实从心里来讲,他也确实有点留恋,留恋这种“家”的感觉,以及江妈那与母亲像极了的乡音……
江溪的床一米五宽,虽不算大,但两个都不胖的人睡下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只是,他们并不是关系单纯的两个人,加之江溪有不论冬夏都接近于裸睡的习惯,突然之间显得有点尴尬。
江溪是习惯性地脱到只剩内裤才意识到可能脱得这么干净不大合适,可再穿上又显得太刻意,不上不下地拎着裤子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趁着钟亦凡去洗漱一转身的功夫先钻进了被窝里。
江妈给准备了两床被子,钻进去后虽然能把尴尬给藏起来,但江溪这心里头还是不停的扑通扑通打鼓。
跟喜欢的人,还是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同床共枕,即使父母就睡在隔壁,他也不肯定自己是否有这个定性能保证不胡思乱想。
钟亦凡回来了,穿着他的格子睡衣。那是江妈给儿子预备的,结果没想到儿子这么多年还保留着几乎裸睡的习惯,睡衣打从来了也没穿过,刚好给钟亦凡穿了。
“家里地方小,委屈你了。”床本来就不算大,又放了两床被子,等钟亦凡也躺上来后,江溪发现纵然说不上很挤,也确实显得挺逼仄的。
“小点儿没什么不好,有时候家再大,也不过就是个房子而已。”钟亦凡枕了条胳膊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到底真正的情商跟此刻的年龄不符,很多东西,只消几个字就可以听出弦外之音了。
“你还真敏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钟亦凡闭起了眼睛。
等了许久没有再听到他开口,江溪以为他睡了,伸手悄悄把床头的台灯熄灭。
啪嗒一声轻响后,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太过静谧,连呼吸声似乎都被放大了。
往上拉了拉被角,江溪把自己裹严,生怕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透过缝隙冒出来被对方听见。
然而在对方听到他泄露心声前,他先听到了三个字。
对不起,钟亦凡轻却清晰的这么说。
……
江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那天,我看到你去找童欢了,之前一天,看到他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稍微顿了一下,江溪在黑暗中抿了下唇:“所以,没怪过,从没有。”
太深刻的喜欢,像骨刺长在了骨缝间,知道它就在那里让你痛着,却无法拔除。一厢情愿的单恋最大的折磨来自于内心深处,由衷希望爱着的人可以过得幸福。
床头闹钟的滴答声中,江溪听见钟亦凡深深吸了口气。
“是同情我么?”
“是喜欢。”或者更深刻一点,是爱。
大概重生后领悟最深的就是生活充满变数这件事了。人,其实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在不伤害到其他人的前提下,勇敢的表达自己是江溪最先学会的事。
“现在还喜欢?”其实,钟亦凡不想承认他能够感觉得到,因为更不想面对一个事实,现在的他不配被江溪这么深刻的喜欢着。
“一直喜欢。”江溪的声音,平静、坚定。
好半天,钟亦凡没有再讲话,就在江溪猜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的时候,才轻轻开口。
“你知道你今天捡的手机是谁的么?”说出这些,是不想再害江溪一次了,所以他并不待身边人回答,就先给出了答案:“是童欢的。”
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喉咙了,发不出声音,又好像还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肺,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钟亦凡当年一定目睹过童欢的背叛是江溪深信不疑的事,只是没想到原来他们竟然……自己的痴心不悔瞬间就变得廉价又好笑起来,而且刚刚还又一次表白了。
“我不知道你们还在一……刚才的话——”难堪又尴尬的想要解释,却被打断了。
“我会当自己没听到。”钟亦凡的语气并不会很生硬,却把不留余地的拒绝表达得淋漓尽致。
……
原来当情绪到达某种承受极限的时候,头脑里不是混乱的,而是空白的。
江溪忽然觉得自己想不起钟亦凡此刻为什么会躺在旁边,以及他为什么会再一次告白。
空洞的眼神看不见黑暗中的天花板,在小闹钟的嘀嗒声中分辨出只有时间是在恒古不变的流逝着的。
五个小时,或者六个小时之后,天就要亮了。没有一夜风流的韵事,却有着相同的结尾,天亮道一声再会,然后可能再不相会。即使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上,还有机会再重逢,照这样的情形看,大概也只能落得个擦肩而过的结局而已。
再汹涌的思念和爱恋,也抵不过缘分二字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