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记得,那时候,七阿哥跪着低头听训,却是跪得挺直,而一旁的七福晋怕是头一回见到这般震怒的万岁爷,早就吓得哆嗦了。也难为了,七阿哥早练就了这份挨训如泰山不动的本事。
不过是这人一场震怒,再闹,也不会全丢了分寸、要虎毒食子,所以,胤佑觉着,自己不过是遇见一个脾气差、喜好迁怒的主儿,又偏巧这主儿是皇父。
或许是会心里难受,可,其实习惯了,也就无碍了。胤佑事后对着新福晋一扯嘴角,难得露了个笑意,算是安抚了,皇阿玛这脾气,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而“胤禛”这些日子去见康熙爷的时候,要么是让含秀呆在储秀宫里陪着额娘解闷,要么就是吩咐了含秀去景仁宫给佟额娘请安、又或是去翊坤宫宜母妃那里串串院子,总之,避着皇阿玛就对了。
含秀对宫里的事儿,也有耳闻,既然八爷都如此安排了,她自然乐得轻松些,万岁爷她也见过,倒不似传言中的那么……不过,八爷是皇上的儿子,定然是八爷更加了解皇上。她便用心经营和几个额娘母妃的关系便好,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讨得额娘澜妃的喜欢。
大婚之后,见皇阿玛几次,都几乎是不欢而散,“胤禛”一次次推拒康熙安排他去兵部当差一事,说来近日康熙爷耐性全无,这怒火一点就着,最严重的一次,“胤禛”就在乾清宫院子里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景仁宫里佟昭怡得了消息赶来救火,至于储秀宫中,非常时期,“胤禛”在背地里严禁了奴才们嚼舌根,也是卫蔷对宫里的风吹草动一无所知。
儿子长大了,说实话,其实卫蔷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至少,她知道宫里不平静,可若是儿子的希望,那么她就好好呆在一方小院里,等着享清福便好。
“胤禩!你别想着恃宠而骄,朕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兵部的差事,你要是再说不愿去办,朕……朕就先严办了你!”这狠话,早就不是第一第二次了,康熙每次却是乐此不彼。
“胤禛”无奈叹气,然后什么都没说,直接屈膝又跪了。
康熙记得,前两天这小子还跪了许久,怕是膝盖的淤青都还没退去,死小子怎么就不知道服个软、真不知道痛的?甚至连说一句“委屈”都不愿意说?
康熙心里不好受,“哑巴了?朕知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了是不是?现在倒好,看看你,还有点规矩没?朕就偏不信了,摆不正你的犟脾气了还……”做阿玛的实在无奈。
兵部是最适合这孩子的,也不会荒废了那三年的边疆历练,更不会荒废了那一场殊死拼杀挣来的功劳,可偏是这孩子死脑筋了,口口声声说是“想要入礼部”,康熙对此也是深思熟虑了的,如今又哪里舍得好好的珠子就此蒙尘?
胤礽原是来给康熙回话的,才进院子,就瞧着李德全都被赶出来了在门外守着,而里间,依稀还能听见皇阿玛的怒吼训斥,“呵呵,八弟又和皇阿玛犟上了?”可不都成习惯了,隔三差五地上演一次,也不腻味。
李德全额头滴汗,瞧着太子爷满脸的戏谑笑意,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话,“太子爷您吉祥,这,万岁爷……呃……”
“行了行了,本宫去隔壁候着,你让奴才沏杯茶来就成,本宫等着。”胤礽不在意地挥挥手,自顾去了隔壁的厅里候着,这种时候若是不长眼闯进去,按着皇阿玛那脾气,那纯属是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这个八弟,有意思。胤礽一转念,已经发现,脑子里倒真是存了许多“胤禛”的模样,小时候弱弱的不成气候,渐渐的一副冰冷淡漠的疏离样,然后可以潇洒离京三年不回,又成了众人口口相传的少年英明神武……呵呵,连“英明神武”都出来了,这老八,心思可不小啊!
像是过了许久,胤礽瞧着茶过三盏了都,不再听见隔壁有什么响动了,走出们,发现李德全也没在皇阿玛那门外守着了,胤礽踱步便进了大门,这乾清宫是他长大的地方,没外人的时候,胤礽自管当做是自个儿的院子,康熙向来也不会束着这儿子。
然而,才刚进屋想要给皇阿玛请安,胤礽脚下的步子僵硬得紧,再也迈不动了,瞧瞧他都看见什么了?
“胤禛”坐在椅子上,脑袋被刻意扭到一边儿去了,愣是不去看蹲在身前给他膝盖上药揉弄着的康熙,而偏是康熙神情专注地屈膝蹲在儿子跟前,抬手轻柔地替儿子用药物将膝盖处的淤青揉开了,动作缓慢而细致。
胤礽看不见,“胤禛”撇过去的脸上是什么神情?
胤礽也看不见,低头正在专注中的康熙脸上又是什么神情?
只觉得,眼前这一幕,真真是相当地碍眼。
凭什么?他爱新觉罗胤礽,为了做一个令皇阿玛骄傲自豪的储君,强迫自己要长大、不再闹些儿子该有的小情绪,每每记起小时候皇阿玛对自己如何亲近,胤礽都能回味许久。
而眼下,眼前这两人,他们……才是父子。
什么时候?阿玛和自己这个儿子,只是君臣了?皇父啊皇父,他以为帝王总归是帝王,却不料,今时今日,他还能对个儿子如此?胤礽觉着心里凉飕飕的,一万遍告诉自己不要嫉妒,却……像是嫉妒疯长了翅膀,越飞越高。
悄悄地退了出来,撞见李德全找来了胡御医,胤礽神色不明,挥手阻止了胡德辛行礼,留给李德全一个眼神,胤礽再也不回头地离了去,惹得李德全和胡德辛两人相视疑惑不解。
李德全两人进屋的时候,康熙也已经起身了,没等胡德辛请安,直接挥手让这帝王御用的御医去给“胤禛”看腿,胡德辛不敢怠慢,和八阿哥打交道也不是第一回了,归化的时候要不是胡德辛医术了得,“胤禛”就算是被救回了性命、也是要难免落下些病痛之证。
知道八阿哥不喜用药,胡德辛便只是开了几副外用的伤药,康熙得到了肯定,也就松开了眉头不再勉强,谁想,胡德辛已经抬脚告退了,却又是回头对着“胤禛”嘱咐了一句,“八阿哥前阵子伤了根本,虽然看似康复了,可平日里还需多注意身子,若是受寒了、劳累过度了,总是伤元气的。”
“胤禛”点点头表示记下了,李德全便引着胡御医出去取药,康熙的眉头显然又在这么一瞬间紧皱了起来,“怎么还没好?”语气有些生硬,听着不像是关切,反而更像是责备。
“没事。”答得同样有些生硬和不情愿,你又没问过我,是否完全康复了,如今又三天两头的找我问罪,能好得了?“胤禛”心里很是不舒服,然而,片刻沉默之后,似是妥协了一般,轻轻松了口气,终于缓和了些,“阿玛,儿子无事,会注意的。”
“胤禛”听得出来,眼前的皇父,是尴尬了,那生硬得疑似责备的问话,其实……不过是夹带了些许自责,帝王自责,倒是真的难得,对于这一点,“胤禛”深有体会,所以才会为此动容。
“嗯……咳咳!”康熙背过身子咳嗽几声,“可需要回府去歇息?”
“胤禛”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起身告退,连话都还没出口,才发现,转过身去的康熙爷压根就没准备给他应话的机会。
“不回府的话,就陪朕下盘棋。”说着,又对着门外喊了一句,“李德全,把朕那盘棋拿来。”语气之中透着浓浓的兴致,似是等了许久。
“胤禛”抬头看着皇阿玛宽阔的背,微微失神,貌似有多久没有和他对弈了?此刻听着皇阿玛提起,倒真是把压了许久的棋瘾给勾了出来,“阿玛可是说的那盘棋?快四年了,您和儿子当初才下了一半的那盘棋?您还留着?”
“嗯?”康熙转身,看着儿子,眼神灼灼。
“胤禛”的思绪已经转去了那未完的棋局,似乎是没有察觉康熙的注视,只是慢慢道来,“虽然归化那几年,老将军的棋艺也不错,可儿子总觉着遗憾,那盘棋没下完,儿子可是念了许久的,真好,阿玛真的还留着。”
轻快的思念着,适才与康熙之间的那种剑拔弩张消散了,本来嘛,为了入兵部、还是去礼部,僵持着互不相让,也不过是半真半假的做戏。
李德全亲自端着棋盘进屋的时候,感受到万岁爷周身消散开去的龙威龙怒,低头大大地松口气,可算是有盼头了,替着一大一小两位主子摆好棋局,又贴心地换了茶水点心,这才悄悄退至门外候着。李德全心里开始盘算着,刚才太子殿下来了又走了这事儿,究竟该不该给万岁爷回个话?
想来,任一个皇子阿哥见着万岁爷和这位八阿哥之间的相处之道,怕是都会……嫉妒的吧?何况原本万岁爷的这份关注,全全是属于太子爷的!
可又想起太子爷临走前那一道狠厉的眼神,李德全不由得一个寒颤,乖乖,太子爷就是太子爷,那威势都快赶上万岁爷了。
然而,李德全更不会忘记,屋里这位八阿哥,若是真和太子爷比起来,想来是不会逊色的,李德全跟着康熙爷久了,也就容易辨别,八阿哥偶尔透露出的一丝丝威压,好像就是那久居高位的积威,犹如……帝王。
储秀宫里,含秀等了许久都不见“胤禛”回来,卫蔷笑着说道,“别担心,八阿哥是个有分寸的,不会有事。”卫蔷心里也是担忧的,却不会当着儿媳妇的面儿表现。宫中多年,卫蔷对自个儿心绪表现的拿捏早已是游刃有余了,相比,含秀自然不足。
含秀点点头,“额娘,有一句话,含秀不知该不该问?”憋了些日子了,和着卫蔷亲近许多,含秀大着胆子想要问个答案。
“你这孩子怎么也扭捏了?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卫蔷好奇,这个儿媳妇是千挑万选的好,当然,额娘心里,自家儿子当然是更加千万里挑一的好上加好。
“额娘,这……含秀心里忐忑,是不是……是不是皇上对儿媳有什么不满?儿媳改就是……”也难怪她,大婚之前,见过一次康熙爷,那时候可是笑着夸她“好、好、好”的,可大婚之后,却不见得如此,含秀心里的确忐忑,尤其是想起前几日无意中发现了“胤禛”膝盖上的伤处,便更加不安了。
七阿哥和七福晋在宫里被康熙爷训了一顿,而七福晋一回府就病倒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私底下都传遍了。
卫蔷闻言,没在掩饰,皱起了眉头。
含秀神色一顿,连忙起身请罪,“额娘恕罪,都是儿媳失言了,请额娘责罚。”刚那一刻,含秀倒是第一次见识了,这位额娘身为帝王妃子的气势,澜妃真不像是表面上这般温婉和气。
“这话,你在我这边说说也就算了,出了这门,就不可以说了。”卫蔷没有直接去扶儿媳妇起身,缓缓说完了,这才伸手去拉,“万岁爷什么心思,咱都不用去猜。你既然是胤禩的福晋,便只要跟着胤禩替他打理好后院的事,就可以了。”安分,才是最重要的。
“是,额娘的教诲,含秀记下了。”又伏了身子行了一礼,含秀不敢大意,虽然没有感受到额娘一丝半点的恶意,但含秀明白,那是基于自己是八阿哥的福晋,若是哪日因为自己的鲁莽牵连了八阿哥,眼前温和而笑的澜妃,怕是第一个饶不了自己的,含秀谨记。
这宫里,这皇家,总不是自家的将门小府。
含秀这才记起,自己大婚,哥哥茶谷莫名离京,隔了好几日才有信件送到,而此番信中,哥哥只是交代了几句,入了皇家,便要学做皇家的人,切记谨言慎行。
那几句简单的叮嘱,含秀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再怎么也无法想象,那是哥哥茶谷会说出口的话?如今想来,怕是哥哥早就知晓,皇家不易。
或许,哥哥虽然崇拜八阿哥,却是不愿自己这当妹妹的嫁入皇家的,哥哥……怕是忧心了。
含秀在储秀宫等来乾清宫小太监来传信,说是万岁爷有事把八阿哥留了下来,让八福晋先行出宫回府。含秀拜别了卫蔷,回了贝勒府,这一晚,她还是独自坐等到了半夜,心思却越发坚定了。
哥哥,即使皇家不易,我董鄂氏含秀,也不会轻易低头服输的。她是将门之后,骨子里有一份洒脱和不羁,她聪慧可以应付尔虞我诈,她其实更喜欢直肠子,然而,如今她成了八福晋,成了他的妻,便就要做他最好的妻。
同样难眠的,除了夜半才出了乾清宫去阿哥所歇息的“胤禛”,还有毓庆宫中的胤礽和“胤禩”两兄弟。
头疼地瞧着满地的狼藉,“胤禩”后悔了,怎的太子妃派人来传话,自己就真傻乎乎地跑来了?
平日里,应对老二的时候,“胤禩”已是心思百转不敢大意,此刻,胤礽醉酒撒疯闹太子爷的大脾气,毓庆宫中哪个不要命的敢劝一句?可不是连太子妃都躲开了,这二嫂子偏偏把自己拉来顶事儿,“胤禩”觉得冤。
才见着“胤禩”出现,胤礽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前,死死抱住眼前人,满口的酒气包围了“胤禩”,下一刻,“胤禩”刚想要挣开束缚快快逃离,却只听胤礽闷闷的声音传来,“皇阿玛……皇阿玛……为什么?为什么啊……皇阿玛……”带着些许哭音,让“胤禩”听得不忍心甩开。
是……又发生了什么吧?也对,对这位太子爷来讲,除了那位真龙天子康熙爷,还有谁有这能耐惹得太子爷如此伤神闹疯?“胤禩”心里不乐意了,自己对着太子老二不冷不热,却偏不乐意其他人伤了这位太子二哥,哪怕是康熙爷。
抬手环住了胤礽,轻轻拍打着,蠢人,谁会贪恋皇家的父子兄弟情?真真可笑……“胤禩”此刻不会承认,他其实何尝不贪恋?
终究,“胤禩”瞧不见,相拥的这位耍酒疯的太子爷,正一脸得意地笑。
哎,这弟弟小时候就不可爱,难得让自己抱着玩,这如今长大了,就更不可爱了,爷想抱一抱吧,还真不容易!
51.起手
“额娘,您别这么瞧着儿子,儿子心里慌。”“胤禛”若是愿意逗乐,小模样装起来,一装一个像,第二日早朝结束,却是没去兵部上任,而是直接来了储秀宫给额娘请安。
“噗嗤……你这孩子,都已经是大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卫蔷笑道,“昨儿可把你媳妇儿等得,我瞧着,含秀是个好姑娘,胤禩,额娘也是个女人,所以,有些话,额娘还是想……”
“额娘,儿子懂的,儿子会好好待含秀,儿子也知道她是个好的。”赶紧接话,“胤禛”知道,若是让额娘接着话题往下讲,就没法子停了,至于自己的福晋,他心里有数,“想来一早上宫里都传遍了,儿子昨答应了皇阿玛,今日起入兵部当差。额娘放心,儿子应付得了。”
卫蔷点点头,脸上闪过几丝无奈,近些日子他们两父子斗法,闹得不可开交,可惜她却帮不上忙,“嗯,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放心着。倒是十四也长大了,这孩子也越发有主意了,我却也不好多管着,你做哥哥的,多盯着点,别让这孩子过分了。”有了个懂事的大儿子,总该有个令人闹心的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