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沂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却发现索莱木整个人都在发着抖,他夺下索莱木手中的火把,准确地往火堆上一丢,照亮了整个山洞。
“别慌。”华沂低声道,随后他扫了一眼睡眼惺忪地站在旁边的卡佐,吩咐道,“叫大家都起来,我们这就准备离开——索莱木,你跟我到外面说,究竟是怎么了?”
索莱木深吸了口气,这位颇为传奇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亡客一瞬间便冷静了下来,随着华沂走到洞外。
此处正是一个山谷,那些山峦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压抑,几乎有些诡异了。
“你看见这里的地形了么?”索莱木哆嗦了一下,搓了搓手,沉声道,“大山彼此相连,压得窄窄的这一条线,偏偏山上面是秃的,不见碧色,这不吉利啊,像个没封口的棺材一样。”
华沂皱眉。
索莱木没心情跟他争执这个,径自飞快地说道:“以前老人跟我说过,这样的地方有两个忌讳,一是地动,二是天水——也就是大雨,下了大雨一涨水,便不能久留,再者,我恐怕地火还没有平息,万一再赶上地震,我们踩着这两个忌讳,这没封口的棺材盖,恐怕就要砸到我们头上了。”
华沂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从来都是不信的,然而索莱木一番话说得森然,他跟着将信将疑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压抑的大山,竟然也觉得有股冷意泛上了脊背。
小心谨慎总归没错,华沂当机立断,决定带人连夜离开山谷。
那带路的索莱木简直像是疯了一样,把路带了个飞快,若不是中途华沂无奈下令叫部分兽人化兽,背起那些个气喘吁吁的老老小小,恐怕队伍就要被索莱木给带出断层来了。
长安依然走在了最后断后,走着走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抬头,发现林子里的树竟然全都掉光了叶子——仿佛齐刷刷地被人剔成了光头似的,一层一层地光秃秃地站着,树皮仿佛是被什么腐蚀了,斑斑驳驳,隐约露出了无生气的死相来。
“那是被雨水刷的,雨水里带着地下的怨气,活物碰不得。”华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放轻了声音问道,“你累不累?若是身体不好,我背着你走也行。”
长安摇了摇头,这场雨浇下来以后,他反而觉得胸闷好了不少,似乎是外面的气又充足起来了。
可是华沂越是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脸色,就是越是抓心挠肝地想要蹭过去跟他多说几句话,他搭住长安的肩膀,在他身上掐了掐,叹道:“这样颠沛流离反而没见你憔悴……唉,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现在想起来,当初把你拉进部落里是叫你享福的,没想到反倒给你找了个拖累。”
其实有吃有喝,长安也不觉得有多颠沛流离,他看了华沂一眼,简短地说道:“没事,挺好的。”
此刻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山谷,华沂隐隐提起来的心也放了大半,于是更加有了心情扯淡,他追问道:“谁挺好的?我好不好?”
长安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
华沂臭美了一阵,可是随即又觉得这个反应不大对劲,便接着追问道:“还有谁好?索莱木好不好?阿叶好不好?山溪陆泉好不好?阿……阿兰好不好?”
长安痛快地说道:“都好。”
华沂:“……”
他沉默了一会,闷闷地道:“阿兰跟我一样么?”
长安只是觉得阿兰有点烦人,其实并不讨厌她。
在部落里的时候,阿兰总是给他送东西,今天是一件自己缝的衣服,明天又是一条精心烹制的鹿腿。长安别无所报,只得从华沂给他的那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找些在他看来有用的送到阿兰阿爹那里,心里却总觉得这些东西不如人家亲手费神做出来的好,一直甚至有些过意不去。
听见华沂这样问,长安先是四下看了一眼,发现阿兰和她阿爹都不在附近,这才露出一点笑意,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道:“一样,阿兰是个很好的姑娘。”
除了太能说了,嗓门也大了点……
华沂倒抽一口气,默默地磨了磨牙,预感到自己情路要不顺畅。
他冷森森地往前方阿兰的背影上扫了一圈,一边瞪,一边唾弃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和一个小丫头抢人么?
他于是开口道:“我就……”
可是他这句话才说出两个字,地面便突然剧烈地晃动了起来,华沂愣了一下,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竟像是石头崩开的声音。
华沂脸色一变,猛地把长安往前推了一把,同时对前面的人大声道:“别愣着,跑!”
长安仓促间回了一下头,看见他们之前所在的山谷整个崩塌了,地动山摇——这一下可真是地动山摇。
巨大的山石排着队地往下掉,砸在那被雨水腐蚀的树上,几人合抱的大树从中间折断,被压成了触目惊心的两截,无数泥浆紧接着从山上滚下来,奔腾咆哮、浑浊一片,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大妖怪。
第四十一章:死生
地面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一个老家伙不小心掉了下去,险些摔了个半死,他急切地想要爬上去,可苍老的手才伸到裂缝上,便一个驮着人的兽人不小心踩了,几百斤的巨兽一脚上去,他连骨头都要碎了。
老人发出了一声惨叫。
混乱中终于有人听见了他的声音,一个少年急切地弯下腰,说道:“快!我拉你上来!”
可是老人还没来得及把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递给他,又一波的震动便来了,大地扭曲着,裂开的口子碰撞又合上,被夹在里面的人就像是被捻在指尖的虫子,拼命地挣扎,又轻易地被捏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少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场吓得呆住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亚兽背的大锅不小心从肩膀上滑了下来,正好要砸在少年头上,少年眼前一黑,慌张得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只没长成的细瘦的孩子的手一把揪住他的后颈,往下一使劲,把他拽了个趔趄,大锅就“咣当”一下砸在了地上。
路达满身尘土,狠狠地“呸”了一声,犹不解恨,跳着脚地大声道:“废物!”
少年正是洛桐那个神奇的宝贝儿子,不知怎么的,又和他阿爹走散了,此时眼泪汪汪地看着路达,说道:“我不叫废物,我叫青良。”
路达伸手推搡了他一下,充耳不闻地说道:“废物,还不快跑,等你变成个死废物!”
小奴隶说完,想回头找长安,可是人潮混乱得不比受惊的马群强到哪里去,他连长安的头发丝都没看见一根。
两个孩子只能顺着人群一通乱跑,期间听见洛桐在远处大声喊“青良”的名字,少年哼哼唧唧哭哭啼啼地答应了两声,然而他怀疑连自己身边的人听不见,更不用说他阿爹了。
长安并没有在很远的地方,他听见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立刻反射性地闪到了一边,他们将要离开山谷,没想到在窄小的出口那里,反而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一面的山壁几乎是塌了,险些把路也挡住,人们只能踩着坑坑洼洼的大地,冒着随时要被砸死的危险从中间穿过,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长安这样快的反应。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惊叫,才一回头,便有一道灰影从他身边扑了出去。
巨兽咆哮一声,一口叼住女人的衣服,把她腾空甩了出去,那落下的巨石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长安的手一紧,仿佛听见了骨头折断时的那声响动,巨兽哀鸣一声,以不正常的姿势被压倒在了地上。
他的脊梁骨断了。
女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
巨兽的大头垂在了地上,眼睛似乎无力地闭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又勉力睁开,接着他原地化成了人形,正是吉拉。
吉拉眼睛里冒着火似的看着他的老婆和孩子,像是要把他们看出个洞来,带着无比绝望的眷恋。而后他嘶声喊道:“带他们走啊!谁来带他们走啊!谁……啊!啊!啊!”
他喊得脖子上青筋凸起,简直在用他最后的生命嘶吼。吉拉拼命地抬起头,尾音嘶哑到了极致,接着便发不出其他的声音来,于是两行浑浊的眼泪,就顺着他布满灰尘的脸颊上淌下来。
又是一批石头争相落下,长安大步上前,一把将阿芬的头按低了下去,弓起肩膀,将拿着刀的手横在她怀里的孩子面前,也许是太混乱,也许是马刀上的煞气和寒意让小婴儿不舒服了,他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阿芬不知是不愿意,走还是真的站不起来,膝盖是软的,长安几乎是粗鲁地将她拖了一路,两个人身上都落了不少沙烁和细石,虽然都是小东西,掉在人身上也扎得人生疼。
阿芬被长安拉扯着,除了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了,膝盖东碰西撞,她连路也走不稳,长安只得将她扛了起来。
大石头接二连三地从山岩上往下滚落,很快堵住了他们的退路,阿芬却依然不依不饶地扭着头,始终是向后,却终于连吉拉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她的眼睛就像是被那些尘埃糊住了,一瞬间失了光泽。
剩下的人逃出了山谷,仍然是一路疯跑,越跑地势越高。
逃命激发了活着的人们的潜力,他们很快跑上了一个山坡,直到此时,已经跑疯了的人才停了下来。
一条往山下流淌的比往常都湍急的溪水挡在人们面前。
长安这才轻轻地把阿芬和她的儿子放在地上,阿芬整个人都是愣愣的,长安试探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毫无知觉。
他于是闷闷地蹲在女人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吉拉是为了他的女人和儿子死的,如果他不扑过去,那些石头就砸不到他,长安心中隐隐似有动容,他却不明白。
他总是记得小时候一直和哲言打交道的首领有三个老婆的事,总是记得木匠提起他的老婆时那样痛恨又恶心的眼神。他只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为了做那事生孩子,却还从没有见过,什么叫做生死相依。
索莱木跟山溪带着一批男人开路,搬起平整的大石头,一边走一边放在水里,供后面的人通过,在溪水的另一头接应着。
人们七手八脚地先是把年幼的孩子一个一个地送了过去,随后开始相互扶持着渡水,而就在一半的人还没有通过的时候,那水流便湍急得叫人着急起来。
很快,前面人放的大石头都被埋在了水下,那一头,索莱木吼破了嗓子,破锣似的在对岸一个劲地催,叫人快一点再快一点。
长安皱眉往那越来越湍急的溪水上看了一眼,轻轻地推了阿芬一把:“我们要过水,你把孩子抱好,我背你。”
阿芬被他一推,定定的目光一转,像是干枯的石像突然活了过来,她并没有哭,也流不出眼泪来,却只是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起来,要把她胸口所有的气都给喊出去一样。
然而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嘶吼的声音,却高不过山崩地裂,高不过生离死别,甚至高不过身后那湍急的水声。
阿兰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搂过阿芬的肩膀,把她的头抱进自己的胸口上,漂亮的大眼睛里先是有泪花闪烁,然而很快又被她憋了回去。
她说道:“阿芬阿姐,你起来,我们得过河!你的孩子还没取名呢!你快点起来!”
阿芬被她自己喊得没了力气,呆愣了片刻,低头看了一眼哭得脸红脖子粗的婴儿。
随即,她面露凄苦,却慢慢地伸手拢了拢婴儿的襁褓,然后突然握住阿兰的胳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索莱木仍然在对岸催命一样地大喊大叫,华沂站在溪水中靠对岸的位置,溪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华沂满脸都是水,露出了两条充满了力量的手臂,连成年亚兽男人也能被他轻易托起来直接扔到岸上。
他目光搜索到长安,大声道:“动作都快点!快点!长安!别磨蹭,赶紧过来!”
那水像是疯了一样,一点一点地变宽,一点一点地漫过他的膝盖,竟顺着大腿往上一路涨上去,几块大石头已经一点边也看不见了。
长安迟疑地看了阿兰一眼,他放眼一扫,一时没有发现周围有能用得上的人,看着那越来越湍急的水皱眉道:“你……你怎么办?”
阿兰推搡着他的肩膀,快言快语地说道:“你不用管我,先把阿芬阿姐他们两个送过去。”
长安背起阿芬母子,用马刀刀柄戳向水下,一边尽可能快地往前走去,一边说道:“我马上回来接你。”
阿兰却直接跟着他下了水,水流冲得她险些站不住,她腰往后一闪差点跌倒,好在抓住了长安的衣服,却仍然勉强笑道:“我十三岁的时候还跟我阿爹一起进过林子打猎呢,过个河而已,我才不怕,就在后面跟着你,我能自己走过去!”
这时,水已经涨到了长安腰间,他只得把阿芬往上托了托,那本该温柔的水下隐约传来的暴虐的力量,让他心里暗叫不好。
阿兰身形本就不算高挑,这一涨水,便快到了她的胸口,叫她更是站不稳了。阿兰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再抓着长安的衣服便要拖慢他们的速度了,她往对岸扫了一眼,觉得并没有多远的路剩下,约莫只剩下一丈来长,长安的刀一勾,也足够把她勾回来了。
她脚下踢到了一块大石头,于是顺势松开了长安的衣服,爬了上去,水位终于降到了她的腰线以下。
长安匆忙间回头看了她一眼。
阿兰冲他笑道:“这水劲太大,我就不自不量力啦,你快去,我在这等你!”
长安趟着水,艰难地在水中走到了对岸,华沂一把抓住了他的刀柄,把他往上一带,随后拦腰把阿芬抱了起来,双手往上一抬,岸边立刻有几双手伸过来接住了她们。
华沂一拉长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飞快地说道:“你上去,我去接她。”
长安知道在水里是个纯拼力气的活,因此并没有争辩,顺从地让了路给他。
可谁知华沂方才转过身,水流突然像是冲破了一道闸门,奔雷一样地从上往下滚了下来,冲得华沂一个站在岸边的人都险些没站稳。
站在水流中间大石头上的阿兰直接被水给掀了下来,顿时沉进了水里,长安吃了一惊,反应极快地立刻调转了马刀,用刀柄的一端去勾她,马刀在水中沉重得他简直要挥不动。
华沂一手勾住他的腰,一手扒住了岸边垂下来的一条麻木衣服拧的绳子,说道:“我拉着你呢,放心吧——阿兰!抓住刀柄!”
但钢铁的刀柄滑的要命,阿兰抓了几次都没抓住,好在长安一翻手腕,电光石火间,叫刀柄挂住了她的衣服。
阿兰拼命地在水里扑腾,可惜无济于事,长安只得吃力地把刀往回收。
就在这时,裂帛声起,刀柄和水的力量两厢抗衡,竟然把阿兰的衣服生生给扯烂了,长安猛地往前一步,差点从华沂的手中滑出来,终于险险地够到了阿兰的手指。
华沂将绳子在手中绕了一圈,血流不畅,他的手都紫了。
水越来越急,长安觉得阿兰的手快要抓不住了,他伸长了另一条胳膊,想去抓她,可是总差着那么一点,他忍不住回头对华沂道:“你放开我吧。”
华沂这一头坠着的可不是一个娇小的姑娘和一个不算长成的少年,而是大半条湍急的水流,任他天赋异禀力大无穷,也难以和这样的自然之力抗衡,此时已经是寸步难行。但听了长安的话,他还是想方设法地将绳索松开了半寸,想让他们离阿兰更紧一点。
然而这半寸险些要了他的命,一块被水流冲走的大石头突然不知怎么的冲到了他的脚下,正正好好地在他手指稍松的时候撞在了华沂的脚踝上。华沂登时脸色一白,绳索险些脱了手,本能地变成了兽爪,这才算勉强稳住了自己,然而绳子却“撕拉”一声,被他抓烂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