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抬起头来,头皮一炸,眼前竟是那没完没了缠着他的疯子。
阴魂不散的,他又来了!
疯子见了他,就像见了肥肉的苍蝇一样,双眼冒蓝光地扑了上来,说道:“哈哈!我又找到你啦!”
长安脚下移动,一边避开他,一边心口如一地说道:“滚!”
疯子上蹿下跳地围着他转了大半圈,而后猝不及防地扑上来,当头下劈,势如奔雷,却还没误了嘴上说话。
他说道:“我就不滚,就不滚,你打不过我,你害怕啦!”
长安将腰往后弯去,几乎与地面齐平,手中短刀倒横,用那不大成型的铁刀背倾斜往上,使了个寸劲,撞在钩子刀的斜开,随后左手竟堪堪地从钩子刀刃下擦了出去,险之又险,却是一根汗毛也没被割下,别住刀柄,抬脚便踹向疯子胯下。
疯子“嗷”一嗓子,慌忙往后一跳,他张了张嘴,仿佛打算就这无比下贱的一招破口大骂一番,谁知目光莫名地落在了长安的右手上。他声音哑住,半晌没言语,好一会,才神色复杂地搔了搔乱七八糟的头发,将钩子刀下垂点地,竟往旁边退了一步。
“你右手抬不起来了。”疯子道,“那我即便是杀了你,岂不是也只赢了你一只左手?不成,不打了,今天我不跟你打了。”
长安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想多费精力与他啰嗦,见他退开,便一般不发地将短刀收回,矮身穿过灌木,往山下走去。
谁知那疯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不远不近地跟了上来,问道:“那傻大个不是跑了么?你还干什么去?”
长安脚步一顿。
疯子接着道:“哎呀,别瞪我,我是看见他一个人往西跑了,这才估摸着你可能还在这,才来找你的。”
长安冷冷地说道:“你是来找死的。”
疯子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几乎难以遮体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面、那露出的半遮半露的一截细腰来,不屑地道:“啧啧,瞧你这瘦成一把骨头的小白……”
刀光一闪,短刀便于钩子刀的刀鞘在疯子的脖子附近相撞了。
两人电光石火间对了一招,又互相瞪了片刻,最后仿佛都发现了这很无聊,又同时收回了目光,疯子嗤了一声,长安剜了他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疯子一看,也顾不上翻白眼了,屁颠屁颠地便跟了上去。
这疯子喜怒无常、神经兮兮,长安被他跟了几步,又要注意前面又要提防后背,实在不厌其烦,于是怒而回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疯子手舞足蹈地道:“我就跟着,你能把我怎样?”
长安脸上戾气一闪而过:“敢坏我的事,我让你死无全尸。”
疯子“哈哈”一笑道:“你才没那个力气呢。”
长安的手指掐进了刀柄里,被他气得胃疼。
疯子难得在他面前占了上风,简直乐不可支。
长安咬了咬牙,阴恻恻地扫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却又装聋作哑地继续往低矮的树丛中走去。
算起来,他的右手受伤还是拜这死疯子所赐,然而此时看着这人上蹿下跳,长安觉得厌烦是有的,却并没有什么杀心。
这是敌非友的两人便这样诡异地相伴上路了,两人脚程都不慢,又颇为善于躲藏,不远不近地缀在那些人身后,先开始他们从后山后面绕过去,长安还有些迷糊,绕了一阵子以后,他才忽然之间悚然发现——这方向是往东海二十城的大关方向去的!
且说他们走了没多久,华沂便到了,这些年,华沂的人一直在将地盘往外扩,手下人可以说是身经百战,就没怎么消停下来过,个个是强悍的精兵,脚程与战斗力与普通的兽人部落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这些杀气腾腾的人就面对着一个空荡荡的谷底——里面像个死域,主帐侍卫帐一个个排列整齐,条分缕析,只是没有人。
偌大的山谷,只有风穿过石头的声音,安静极了,生生地透出一股诡异来。
陆泉下意识地说道:“我们搜山……”
华沂一抬手打断他,此时已经临近破晓,山谷里的风吹得人身上冰凉冰凉的,他却仿佛整个人处在一种诡异的亢奋状态里,脑子里空前的清醒——荆楚不想面对他,那人不在此地,却绝不是逃走了。
荆楚弑父杀兄,无所不为,华沂想不出,这世上有什么东西会让他逃走,那么便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他一瞬间反应过来,转身对陆泉道:“你那时候说营地中跑了一个人,看起来有些像路达的模样?”
陆泉点点头。
华沂又问道:“抓住了么?”
陆泉一怔,皱起眉:“这……好像是没有,怎么?”
华沂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告诉众人,不要进后山,把谷地中的营地搜搜,挑有用的东西带走,饮食先找医师试毒,若是没问题,就地扎营,我们在这里吃饱喝足,在这里休息一下再上路。”
陆泉诧异地看着他,问道:“那……那这里人都去哪了?那个跑了的是不是路达,究竟……”
华沂淡淡地说道:“你瞧他们走得不慌不忙,我看多半是打探清了我们的行军之路,此时打算趁关内空虚,叫‘内奸’领路,直接杀进我们的大营。”
陆泉吃了一惊,脸都白了,恨不能立刻便跑回去。
华沂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将语速又放满了些,说道:“营帐中没有热气,却也没有尘土,估摸着要么是前半夜走的,要么是昨日走的,若是走山前的路,早和我们碰见了,想是从后山绕过去的。”
陆泉立刻道:“那我们现在立刻从山前回转,说不定能抄近路追上他们……”
华沂道:“被他们绕了这样一个大来回,追得气喘吁吁上去被人打么?不要跟着敌人的步调走,也不用担心,守关的人我一个也没动过,临走的时候我还通知了几个城主,命他们各自带人亲自到大关把守,他们一时半会打不进去,被堵在关外,到时候正好让我们当烧饼馅。”
他默不作声地调来那么多人,只是……守关?
陆泉闻言怔了一下,他隐约知道一些华沂与他亲哥哥之间的恩怨,自从收到了索莱木那封语焉不详的信之后,也无时无刻不再忧心,唯恐华沂被仇恨和愤怒冲昏了头,却没想到华沂这回举全境之力,却不是跟着他自己出击进攻,而是留在原处守关。
华沂扫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苦笑道:“不然你以为怎样?我会舍生忘死地跟那疯子斗一场?我若一个人,自然是会,可那之前,我还是东海王啊,若叫他人因我的私怨,家门口被人破门而入,我还有什么脸自称这个‘王’?”
陆泉心口一热,脱口道:“王始终是英明的。”
“英明?”华沂低低地笑了一声,笑音有些冷,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他抬头远望那黎明前影影绰绰如同鬼影的山峦,不知道长安在哪座山上逗留过,也不知道那人现在还安好否,华沂双手扣成拳,低下头,终于一言不发地靠着一个帐子坐了下来,胸口忽然隐隐作痛,仿佛那日亏空的心血吐出来便再没有被补上一样。
93.
荆楚骑在一个化兽的兽人背上,脖子上围着一圈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尾巴做成的围脖,柔软浓密的毛足一巴掌长,托着他的下巴,显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却凭空多了几分贵气——兽人身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种奇异的气质的,他们总是显得强壮而粗野,哪怕身上穿着再名贵的衣服,深刻的五官与宽厚的体型也总是会出卖他们。
渊松紧走几步跟了上来,远远地望了一眼前面带路的路达,忍不住低声问道:“首领,他可靠么?”
荆楚轻轻地笑了一下,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渊松皱了皱眉,脸上似有鄙夷一闪而过,片刻后,说道:“这人,两面三刀还能混得这样苦大仇深,可也真是叫人佩服了——首领是如何知道他对海珠城主……有那种意思的?”
荆楚闻言便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们兄弟几个的相貌都不错,却以荆楚为最,这一笑起来,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地弯起来,就像是里面装的一弯水泛起浅浅的波纹一样,俊秀得叫人有些移不开眼。
渊松忍不住想道,他那样俊,又那样聪明……当年老首领的儿子们,哪个比得上他?难道生为亚兽是他的错么?难怪他有那样大的怨气和不甘心。
只听荆楚说道:“我管他有没有那个意思,他就是没有,我也能让他有——你们这些兽人不都是这样么?像兽一样怯懦,又像人一样贪婪,屈服于强者,崇拜强者,依附强者,却又憎恨强者,对那小子而言,城主可不就是个不可逾越的强者么?何况我听说那位城主还是个美人,人啊……哪有不贪色相呢?”
渊松听到“色相”二字时,下意识地避开了荆楚的眼波,迟疑了一下,难得嗫嚅道:“这……贪求色相,迷惑的时间总是有限的,与从心而发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荆楚嗤笑一声,说道:“你喜欢一个人,难道每日看着他就高兴,一点也不想脱下裤子与他做那种事?难道不是想满足自己的色欲?就算你觉得这个龌龊,只关心自己的心——那么你又喜欢对方什么呢?无非是因为他温柔待你好,伺候得你周周到到,或者他身上某种你没有的东西吸引了你,满足了你的一种幻想。说什么‘心上人’,归根到底,别人当不了你的心上人,你心里的那个人,不过是换了身行套的自己罢了……且说世上情爱,哪里有长久真挚如父母爱子女的?可他们为什么不爱别人的子女?哪怕别人家的孩子再伶俐可人,在父母心里,不还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最特别么?所以说,人们爱的不过是他们自己身上的血脉罢了。”
这一席话凉薄到了骨子里,只将渊松说得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只听荆楚又道:“你问我如何知道那小子对城主的心思……哪怕他不知道,我也知道。这人虚荣又浮躁,急功近利而反复无常,归根到底,却不过是觉得自己虚弱卑下,他做梦都想变成城主那样的人,可偏偏他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变成那样,对方太强,他身上的兽心叫不敢嫉妒不敬,于是十年如一日地仰望着一个背影,那一半的人心衍生出多深的渴望,我看都没什么稀奇的。”
渊松直觉想要反驳,可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他这话说得哪里不对。荆楚说得句句在理,那理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寂寥与冰冷,便是单单听着,便让人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
像荆楚这样的人,他活得有滋味么?他不会发疯么?
亦或是他已经发疯了?
荆楚的队伍以一种让长安惊诧的速度靠近大关,随着离“家”越来越近,长安也忍不住越来越焦虑,他想象不出对方为什么对路比他还熟悉,隐约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来。然而荆楚的队伍又太层级分明,无论是远望近看,都简直是铁板一块,叫他找不到一点下手的机会。
那疯子依然阴魂不散,只是有时候跟着他,有时候一天不见踪影,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第三日傍晚,疯子将一头角鹿放了血,整只地拎过来扔到长安面前,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来烤,算我请你吃。”
长安正烦着,头也不抬地对他说道:“滚蛋!”
疯子闻言便要怒发冲冠,眉毛都立了起来,气鼓鼓地瞪着长安,可惜那人屁股沉得宛如磐石,丝毫也不理会他的瞪视。疯子抬起手,想拍他一下,可是伸到半途中又缩了回来——考虑到这可能引起他们俩之间又一场毫无意义的混战。
疯子想和长安比刀,酣畅淋漓地一场,虽然不愿意死,但无论谁把谁砍死,他好歹都心服口服的,但他不愿意和长安打这种毫无意义的架——因为这种情况下完全显示不出来他自己有多厉害嘛!
于是他蹲在地上,苦恼地思考了一阵子,这才用小木棍戳了戳长安的膝盖,说道:“我真饿了,你给我烤鹿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长安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先也没期望他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谁知却听那疯子道:“前面那个山谷我知道,从你们的王城到他们的大营,我来回来去地跑了十多趟,就为了向跟你比刀,这边都熟的和自家后院一样了,我知道山上有一条小路……”
长安一怔,一把抓住疯子的领子,一迭声地逼问道:“什么小路?水路旱路还是什么动物的洞?通往哪的?能避开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的铁家伙?能……”
疯子默默地把鹿肉塞到长安眼皮底下,一声不吭地抽了下鼻子,吊着眼瞥着长安,偏偏又不知是不是饿的,尽管一脸傲慢,也叫人觉得他是眼巴巴的,瞧着又可怜又可恨。
长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把生肉抢过来,麻利地洗涮切割剔皮刮骨,架在火上,不一会就快刀斩乱麻地烤好了,一把塞进疯子手里,把他烫得“嗷嗷”之叫。
长安:“快说!”
疯子委委屈屈地咬了一口,抱怨道:“有的地方还都没烤熟呢,咬都咬不动……”
长安:“咬不动慢慢咬——你倒是说还是不说!”
疯子恨恨地撕下一块肉三嚼两口地给咽下了,这才饱含怨气地说道:“原本是河道不知怎么的干了,留下一条挺深的小沟,在山脚那是通的,有一窝狼崽子在里面做洞,后来约莫是搬到了别的地方,另一头也不知被什么畜生挖穿了,留下一个人勉强能挤过去的小窟窿,出来便正好是那谷底中间……哎,你哪去?别拽我!我还没吃完呢!”
长安跳了起起来,将剩下的肉草草地用叶子包起,随即一把拎起了疯子的领子,撒腿便往山坡上跑去。
那处果然如疯子所言,里面还残留着一股动物留下的腥臊气味,确实是狼,最里面延伸进去,也不知几十几百丈长,两人相当于从山中穿墙而过一般,最窄得叫人连气都喘不匀,疯子大约是吃得太饱,肚子鼓了起来,被卡在那里,怎么也挤不过去,长安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踹了好几脚,在疯子的惨叫里硬生生地把他从缝隙里给“踩”了过去。
千辛万苦、灰头土脸地出来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下来了。荆楚等人在谷地里面扎营休息,长安小心地匍匐在洞口,将那里堵得结结实实的荒草扒开了一条缝,往外看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连着倒霉了数十天,忽然转运了,这一回他的运气格外的好,洞口处正好离荆楚的主帐不远,长安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庆幸,洞口附近便走过一个人,吓得他忙将头往回缩了一缩,屏住呼吸等那人过去。
那人正往主帐的方向走去,长安漫不经心地在草缝间往那人身上扫了一眼,这一眼,却叫他如遭雷击。
疯子觉得长安整个人都明显地颤动了一下,随后身上的肌肉一瞬间僵硬地像块石头,便偏过头来,递了个疑问的目光。
长安恍如未觉,他盯着那人的背影,险些将对方盯出个窟窿来,以至于对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疑惑地往自己身后探查。
他的正脸便猝不及防地刺进了长安的眼睛,将长安的眼眶都刺红了——这人正是路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