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见那个鲛、鲛人,他他他他不是人啊!我看见他在吃人肉,满嘴都是血,牙,那个牙!有这么长,一直戳到下巴上,吃的那真是人肉啊,我……我都瞧见脑袋了!”
关于鲛人是不是人这件事,确实有待商榷。路达闻言一挑眉,拿起他的尖刀,从床上翻下来。
青良深吸一口气,他说了出来,便略微冷静了一些,试图思考起来:“师父……长安呢?我们得先去找他……”
“不过就是一只鲛人,找他做什么?你还要吃奶么?”青良的思考显然没有得到路达的赞许,他瞪了青良一眼,推搡着他的肩膀道,“带路,我跟你看看去。”
两个少年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顺着青良的指引往后面山前的小河沟里跑去。
小河沟里面一直是活水,除了最冷的时候,一般是不怎么结厚冰的,尤其这几日气温稍微回暖,它便更是跟大海一脉相承,流淌得十分活跃了。
鲛人不怕冷,夜间便喜欢变回他本来的人身鱼尾模样,在河沟里面翻腾。
路达与青良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探头望去。
这天的月光亮得诡异,果然,他们见到那眉目端正秀丽的鲛人正化身鱼尾在水里,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拿着一条大腿肉,啃得正高兴,观之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就是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恶鬼。
路达见惯了鲛人的窝囊样子,猝不及防地见到这幅模样,登时吃了一惊。然而鲛人“啊啊啊”的窝囊样子毕竟深入人心,他只是惊了一下,并没有怎么害怕,反而睁大了眼仔细望去,这时,路达便看清了,鲛人附近的水面上正起起伏伏着一颗人头,大约是不好吃,被鲛人扔在了一边。
兽人少年目力极佳,屏住呼吸观察了一阵子,正好一阵水波涌过来,“哗啦”一下,将那颗人头浮到了月光下,路达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死人的尸体正是他那日见过的老疯子。
他经过了这一件事,仿佛心里骤然多开了几个窍,心事变重了不少,一眼认出,心里转了好几个弯。
稀奇的事并不是鲛人吃人肉,鲛人化鱼时,有那样的利爪与尖牙,若说他们是吃素的恐怕才奇怪。稀奇的是,这才和他说过几句话的老东西,竟然这么快就被人偷偷处理了。
此处靠近住宅处,这两日城防正紧,连青良都能撞见,难道巡夜的都是瞎子?
那就是……他们全都心照不宣。
路达想到此处,一拉青良,低声道:“走。”
青良从来以他马首是瞻,不敢说别的,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了好一段,他才听路达低声说道:“鲛人自然是吃肉的,他们那一支人本就不开化,每日生活在水里,叫海水把脑子都挤没了,以为投到了水里的东西就是给他们吃的,恐怕是把尸体当饭吃了,到了岸上他不敢,你放心。”
青良几乎让他给吓了一跳,他十天半月地也得不着路达几句问声细语的话,顿时受宠若惊得有点找不着北了。
路达只是随口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心不在焉得很,其实没往心里去,一路也不管青良,就这么心事重重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个人已经死了——路达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那还有什么可摇摆的?那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疯疯癫癫、随意就能被处决掉的老疯子,听信他的话还能有对的?
因为这么一个老东西,跟师父首领他们生出嫌隙来,这不是脑子有毛病么?
仿佛上天给他指了这么一条明路,路达觉得自己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辗转反侧良久,一旦打定了这个主意,心里就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顿时雨过天晴豁亮,翻身躺下,这回一觉睡到了天亮。
华沂派出去的人去了几日,城门便关了几日,城防加倍,城门一天便换三回班。
好在这个冬天他们食物充足,人们冬日里没什么农活,打猎也少,偶尔出海,强壮的少妇和亚兽也能去。
就算这样,黑风朴亚三天两头地过来骚扰,也让守城的人不厌其烦,像布冬索莱木这种知道老谋深算、以及长安这样耐心十足的还好些,卡佐却早就忍不住了,每日让他在城墙上往下看,看得他简直恨不得背生两翼冲下去厮杀一番。
久而久之,生生给他憋出了一嘴的大火泡,阿叶给他敷上了草药,此番青红交加,便成就了一脸青面獠牙的倒霉相,供一个城的人娱乐了好几天。
华沂却想得比较多,他心里有一个宏图大计,开始慢慢地铺开,一步一步地进行着。
华沂与长安一同守城墙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黑风夜袭,城上城下一片弓箭乱飞。
黑风朴亚最近越来越喜欢半夜袭击,一来白天时弓箭从上往下射是一瞄一个准,从下往上却不那么容易,然而半夜则不同,谁也看不清楚谁,十分混乱;二来他们的兽人也有机会趁乱摸上城楼上。
针对这个,手忙脚乱了一次以后,华沂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叫阿叶连夜研磨了一种夜里会发光的草茎,涂在了城墙上,每一个顺着城墙爬上来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得沾上一些。
而长安站在最后面,十分没有存在感,仿佛隐于黑暗了似的——城墙守卫为往下戳人方便,很多都配了长马刀,这样一来,便有时候连华沂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形如人群中的鬼魅,每一个被漏上来的敌人,无论从哪里上来的,都会发现有那么一把快得叫人看不见人影的马刀如影随形。
一刀斩首,绝不拖泥带水。
华沂先还想亲自坐镇,看到最后,干脆坐回了避风间,一个一个地给长安数着,数到了七,这场激烈的战斗便结束了。
长安靠在避风间的石头墙上喘了口气,华沂便拎着一个水壶过去,从侧面搂住了他的肩膀,将水壶喂到他嘴边,玩笑道:“我看啊,以后有你在,城防守卫我也不用再过来了。”
长安避过了他黏糊糊地在自己嘴边磨蹭着擦水迹的动作,只觉得虽不是光天化日,起码旁边有这么多人,有些不大好意思,闻听此言,却立刻正色道:“你本来就不用过来的,我给你守城墙,本来就是应该的。”
正动手动脚暗中占人便宜的华沂首领听了,果然再次无言以对,险些落荒而逃,干咳一声稳住自己的脚步,半晌才叹了口气,心里柔情万千地想道,那我哪里舍得?
华沂便是这样,心里满是欲念的时候,嘴上就甜如抹油,什么肉麻话都往外说,偏偏心里明明已经软成了一滩水,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放在心尖上当宝贝的时候,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长安一眼,飞快地搂住他,在他的头发上亲了一口,一触即放,转身去吩咐城防的事了。
终于,八天后,山溪最先回来了。
且说他们这一路。
山溪年纪不大的时候,就机缘巧合地认识了索莱木,索莱木这个神物几乎是影响了他的整个一生,因而他有种骨子里的狡猾。
山溪领了这个任务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先把他们要购买大量武器的消息给散了出去,行商扎根于大陆的每一条商道,早就打着主意要发这场战争的不义之财,妥妥地上了钩,他们一咬钩,山溪便开始了他的使坏大计。
他先是秘密与几路行商约定了地方,故意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去,算准了行商队伍里这些老狐狸中必定有唯利是图的,必然会有人出卖这个地方。
果然,先聚在那里的行商们便被黑风朴亚袭击了。
黑风朴亚冲着山溪他们去的,没逮着人,自然不可能把行商都杀干净,于是便将这一群战战兢兢的人给俘虏了回去。
山溪带人埋伏在他们必经的一处小山口处,敲锣打鼓地装出声势浩大的样子,将他们堵在了里面,趁他们惊慌,来了个速战速决的单方面杀戮,顺利地劫走了这群惊魂甫定地被卷进了战争的倒霉行商。
山溪的计划本来好好的,然而却出了一点意外——才离开山口,他便发现了一小撮黑风的人,幸好这些人已经死了。
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手上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随便捡来的缺口的弯刀,身边跟着一头兽人所化的巨兽,山溪示意身后的人安静,自己从浓密的树丛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那男人将缺口的刀送进了最后一个男人喉咙里的模样。
尽管用的武器不一样,然而那刀刃熟悉而诡异的路线,执刀人举重若轻的发力方式,全都提醒着山溪一个人,叫他甚至忍不住脱口而出:“长安?!”
男人听到声音,将尸体推开,诧异地回过头来,那巨兽似是和他有默契一般,低吼一声一跃到了他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山溪。
这男人自然不是长安——看年纪,是长安的爹还差不多,身形也相去甚远,眼睛很亮,嘴唇有一点薄,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点笑意,看起来有点不正经,却十分可亲。
男人抬手轻拍巨兽的身体,将缺口的废刀随意地丢在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山溪,忽然问道:“你认识长安……的刀?”
于是山溪除了带回了一群鹌鹑一样狼狈的行商外,便还带回了这么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巨兽化成人,便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沉默寡言得要命。
他们回来的时候,长安正在守城的避风间里,准备交接下一班的守卫,听别人说是山溪回来,他也没怎么在意,只是职责起见,他还是亲自到城楼上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长安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去了魂似的,忽然大步往下跑去,竟然要亲自去开城门。
与他换班的布冬不明所以地跟下来,只见长安已经像是被从笼子里撒开的小兽一样,一把推开了挡路的人,径直跑了出去,大声道:“北释!”
61.
北释脸上半真不假的笑容总算真诚了一些,一只手按住了长安的脑门,就好像他还是个孩子似的,宠爱地在上面使劲揉了两把,骂道:“北释是你叫的?叫师父!”
长安老老实实地低下头,配合他随便折腾:“师父。”
长安即便是笑,也笑得十分含蓄,山溪等人从未见过他的眉眼全弯起来的模样,五官仿佛一下子便温润了起来,像是细白底的瓷碗里装着一碗清水,而水上浮起了一层说不出好看的涟漪来。
北释的神色淡了一点,打量了他片刻,心里有了那么一点百感交集的味道,仿佛光阴荏苒,痕迹全无,唯有在记忆中那个没高过他腰的小东西身上大开大阖地鬼斧神工一番。
如雨后春笋,一夜破土而出,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成了个大人。
北释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长高了,挺好,只是……好像略微瘦了一点。”
大概很久没见的人,总有一点陌生的,说不清陌生在了何处,便总是觉得他瘦了一些。
长安也觉得他似乎憔悴了一些,尽管眉目依稀,腰间的酒壶也依稀。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拿饭喂大的,你是拿药浇大的,要多吃一点东西,不要挑嘴,换季的时候按时吃药,不要想着赖……”北释的话音到此戛然而止,那几句话似乎都没来得及经过脑子,便直接溜出了嘴,他此时反应过来,立刻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住了嘴,觉得自己是老了。
于是他没话找话的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男人卖了出来,指着他对长安说道:“这是海澜,说话和棒槌一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随后北释又自嘲地笑了笑,在长安的额头上点了一下:“一般见识什么,我都忘了,他是个大棒槌,你就是个小棒槌,你们俩也算半斤八两。”
长安看了海澜一眼,只见此人脸上自有一种不怒自威,尽管沉默不语,却也十分的威严雄壮,然而此时却神色如常,似乎对自己成了个“棒槌”这件事毫无异议,于是长安也安心地成了他的同类。
北释还想再说话,话到了嘴边,却被一阵咳嗽堵了回去,他皱了皱眉,抬手打断了长安想要问的话,哑声道:“呛了几口风——行了小崽,快给我带路。”
长安走在前面替他们带路,这一转身,北释便瞧见了他头发上的那根分外显眼的发带,顿时一抬手揪住了他的头发。
长安呲牙咧嘴地停住脚步,头皮被扯得挺疼,却也没什么愠色,只是一边小心地把自己的头发往外拉,一边莫名其妙地问道:“师父,你揪我头发干什么?”
北释指着他头发上那一圈显眼的白毛,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小崽,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华沂接到消息的时候,头都大了两圈。
索莱木只见他像驴拉磨一样,在屋里走了好几圈不得停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行了吧,至于么?”
华沂面色凝重:“我感觉此事难以善了。”
索莱木慢吞吞地说道:“坑蒙拐骗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善了这码事?现在知道什么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啦?”
华沂脚步停下来,对着索莱木道:“我还知道什么叫做现世报,你若是想竖着走出我的屋子,就最好说句人话来听听。”
索莱木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几块龟背,往桌上一撒:“来,今日我屈尊降贵,亲自给你卜一卦,问问神。”
华沂:“问什么?”
索莱木瞪眼道:“你说问什么?给你问问姻缘之事……”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华沂连同那几块龟背一起,扫地出门,重重地扔出了帐外。华沂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我求求你啦,别添乱了,带上你那几块王八壳,赶紧滚吧!”
索莱木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扶了扶他的大高帽,愤然道:“你孵出来的王八壳上有纹!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瞧见了走过来的那群人。
这一群人简直如同奇景,北释大步流星地拽着长安,跟在自家后院似的,走得一点也不见外。山溪等人押着那一群战战兢兢挤成一团的行商,莫名其妙地在后面跟着,忽然有种他们才是到别人的部落里做客的错觉。
华沂在自己脸上揉了两把,尽量搓揉出一张笑脸相迎,这一抬头,正看见长安试图把北释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还唯恐不添乱地说道:“师父,你差不多得了,别为难他。”
……华沂简直怀疑这小子是专门来搓火的。
北释的脸果然不负众望,顿时就更黑了,目光在华沂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落到了他那骚包地挂在外面的小骨牌上,像是要把那年老失修的骨牌给盯出个洞来,咬牙切齿地说道:“首领真一表人才啊。”
一表人才的华沂首领忙低声下气地口称不敢。
北释冷哼一声,一抬手拎起长安的领子,像拎个小鸡仔一样把他往后一扔,大马金刀地对华沂道:“来,首领请吧,咱们聊聊。”
长安踉跄两下站稳,也想跟进去,被北释一眼横在了外面:“你给我站那别动,哪都有你!”
长安的脚步本能的一顿,门和厚厚的帐子就在他面前合上了。
他正不知是该一脚踹开门硬闯进去,还是要怎么样的时候,那一直如没嘴的蚌一样的海澜终于说话了,他门神一样地站在门口,挡住去路,扫了长安一眼,果真是棒槌一样地对他开了金口,说道:“等着吧,你知道什么叫做夹板气么?”
长安猝不及防地见他说话,吃了一惊,茫然地看着他。
海澜那张金刚一样的脸上似乎有笑意闪过,只可惜和他的话一样,都如同昙花一现,旋即便没了踪影。
这时,不声不响地在一边良久的索莱木才看了看海澜,叹了口气,向他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