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若仅将人生看做一场戏,”曹禹道,“待到暮年,必有悲切。”
夜风吹动两人衣衫,赫连重遥望连绵群山,波澜壮阔。
山间薄雾尽现,将当空皓月掩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赫连重与曹禹并肩而坐,沉默不语。寒冬的西北烈风被柔和的东风取代。群山铺天盖地的白雪正在无声融化,一道道清澈的山溪款款流淌,汇成山脚下迷人的碧绿湖泊。山顶已能看见少许展露的草野,褐黄中夹带着星星点点的青翠。
“阿绿,你与本将在这山头,待到天明。”赫连重道。
山风吹得曹禹发丝飘扬,他那对好似不曾暗淡过的双目涌起一阵波动,道:“将军可曾欣赏过清晨朝阳下的山脉?”
“看过,及不上欣赏,”赫连重回到,“望得更多的,还是月色下的群山。”
“既然如此,将军定要与阿绿一同看看那与红日映衬的高山湖泊。”曹禹站起身,慢步走向山沿,凝神想象脚下的一片波澜壮阔。
“那是如何?”赫连重笑问。
“动人心魄!”
两人各据一方,闭目养神。在巍峨的山顶上,一切好似与世隔绝。周遭寂静无声,远处徒步而来的兵将们亦不敢发出响动,打搅大山的宁静。他们远远地在坡下丛林守候,遥望山上已融入山群野林间的二人。
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夜幕被东方浅淡的光晕撩开一角。大地尚未苏醒,虫鸟不鸣。山脚湖泊上却已泛起神秘的水气。须臾间,漂浮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白雾茫茫。这朦胧的水气随着的东风,从湖边推向湖心,悠然扬起,如梦如幻。天际处的光晕在水气的呼唤中幽幽延展,东边的灰白不经意间染出橙黄色彩,洒在山头一角,带着暖黄的光色无声无息,悄然而至,很快那昂直的山间便阅览目下。那山竟是金黄,叫人吃惊,好似植满了晚秋的银杏,璀璨耀眼,美丽夺目。
春虫鸣鸣,嘶声雀跃。山雀被这美丽的光景唤醒,张开羽翅翱翔在山谷。兵将处一阵骚动,惊扰了在山顶小憩的赫连重。“什么事?”赫连重不悦道。
“启禀大将军,”一名头顶红缨的将士拱手回到,“有人擅闯山崖,属下已将其制住,正要遣回营地。”
“什么人?”赫连重问。
“是中营骑队的一名千夫长。”
守卫那边喊声渐响,闹得不可开交,吵吵嚷嚷的声音随风传到赫连重耳边,依稀能听到一声声的呼喊。赫连重转向闻声而来的曹禹,道:“来寻你的。”
曹禹轻声道:“我昨夜未归,叫他着急了。他此番莽撞,还望大将军恕罪。”
赫连重朝来禀将士做了手势,对方先行退下。他对曹禹说:“这齐卡洛对你确是上心,竟敢闯入禁地。你随我一同去下去看看。”
赫连重带起曹禹几步飞跃,来到坡下。他大步跨到齐卡洛身前,曹禹则站在一旁。
“混账!”赫连重厉声道,“私闯禁地,该当何罪!”
齐卡洛在赫连重与曹禹下落前,就瞧见赫连重将曹禹亲热地搂在怀中。他双眼冒出炽热的火光,若不是双臂受到挟制,他此时一定已不顾一切地将曹禹抢回身边。
静默半晌,齐卡洛不回话。赫连重倒也不生气。他向部下一挥长袖:“带下去!”
齐卡洛不甘地挣扎,昂然道:“阿绿!阿绿得跟老子一起走!”
“大胆!”领兵将士喝道。
齐卡洛奋力挣脱被挟持的双臂,妄图冲向曹禹,中途再次遭到数名兵丁阻拦。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力朝赫连重不停地磕头:“大将军,请让阿绿、让阿绿跟小将一起回去!一定要让阿绿跟小将一起回去!”
曹禹神色平静。他站在一株冷杉下,负手而立。
赫连重走到齐卡洛前,将他反复打量,又用余光扫了一眼杉树下冷眼旁观的曹禹。赫连重目光一闪,道:“阿绿已答应跟随本将。你还是下去吧。”
齐卡洛猛地停下动作,瞪大眼睛吃惊地望向一动不动的曹禹,对赫连重所说的话不敢置信。他紧握双拳,死咬牙关,屏住即将涌出的心酸之泪。
未发一言的曹禹突然开口:“阿绿答应随大将军待到天明,望日出山景。如今千夫长既已来此,大将军若不介意,不如令其与众将士们一同欣赏这大夏征下的江山。阿绿以为,无论何人都会为这壮丽奇景所感叹,大夏将士们定能因这烟波浩渺的绮丽,更添壮志凌云、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气!”
赫连重与齐卡洛道:“起来。”
齐卡洛一阵呆愣,不知曹禹与赫连重之间关系到底如何,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忽然,他看到曹禹向他投来一笑。齐卡洛对他这般示意的笑容是那样熟悉,每回曹禹默许他好事就是这样的笑容。他心头一跳,立刻向赫连重恭敬地行礼,又发出几声憨实的呢喃回应一旁的曹禹。
赫连重未理会他二人,率先起步,曹禹略整衣袍,逐随其后。齐卡洛则混迹于众将士之中,列队而行。不一会儿,他又挪到曹禹跟前,搀扶他,一同踏上山顶。
雪山之巅,成片洁白的白雪在光色的映照下泛出耀眼的光芒。蓝天白云下,群山峰顶白雾萦绕,起起伏伏,飘飘荡荡,犹如蓬莱仙境。缠绵妖娆间偶尔露出几许山体黑石与迎风傲立的奇姿松柏,才让人恍然而悟,身在人间凡尘。
曹禹几步踏上山巅,俯瞰茫茫苍山。一袭火红大氅伫立于一片银白之中,异常耀眼。他闭上双目,侧耳聆听山风呼啸,清溪潺潺,百鸟啼鸣。朦胧水气在他脚边缠绕,山间自然的乐音令他整个好似通灵了一般,再次睁开双眼,他好像能越过白雾看见山腰盘旋的巨鸟,山谷中屹立的奇石,山下宛若望月的湖泊,还有那一座座绘满图腾志气高昂的军帐,远处冉冉升起的炊烟、他出生的土地。
齐卡洛遥望山顶的曹禹。只见他在朝阳下,一身红艳如火的衣袍迎风飘扬,神色沉稳,气质不凡,两柄薄如蝉翼的匕剑经他修饰作了发饰盘在丰盈的黑发上闪出银光。曹禹立于山顶,火红衣衫与白雾迷漫的雪山相衬,有如谪仙下凡,让齐卡洛心头不住地涌起一阵阵的悸动。
恍惚间,齐卡洛隐隐听到赫连重自语:“如此妙人,真若九天星辰。不,更胜那海天外东升的朝阳,动人心魄!”
第二十三章
远方的红日露出半张脸,纵跃着跳出地平,从厚薄不均的云层后透过重围,将煦暖流淌入山谷的峡缝、平原、屠杀后的战场、湍急的江水。
“日出的山景如何?”回营地的路上,曹禹边走,边问颠颠走在身后的齐卡洛。
“你说那日头?那日头很红,很大,像老子洗脸的盆……”红阳映在两人身上,齐卡洛瞄了一眼前方的曹禹,“老子看到它照到你的头发上,你头发像黑缎子一样好看。照到你眼睛里面,你眼睛里的星星,白天里也出来跳舞。还有……”
曹禹停下脚步:“我问的是山景如何?”
“山景?”齐卡洛挠挠脑袋,腼腆傻笑道,“老子没注意山,就看了你。”
曹禹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我作甚?”
“你比那山景好看,”齐卡洛解释,“不止老子看你,大将军也在看你。”齐卡洛怕他不高兴,立即又道:“下回,老子一定注意看太阳、看山景,然后老子会把看到的都告诉你。老子知道你喜欢那个!”
曹禹道:“红日当空,高山原野,当真是好景。看群山广阔,听清泉叮咚,心胸也不禁会变得宽阔,不仅能解烦恼,更能顿悟道理。你也该多看看,少想那些俗事。”
“好好!老子听你的!”齐卡洛说,“不过,老子是俗人,这辈子恐怕也脱不开那些俗事。”
两营间不过几里地,大军营地靠山,骑队的营帐则位于湖泊另一端。此时,一队兵丁牵了马匹出了马厩几匹高头骏马,站在湖边悠闲地饮水。齐卡洛走了一会儿,忍不住挨近曹禹,搓着手道:“老子实在憋不住,还是想问你点俗事。”
“说。”
齐卡洛急切又小声地问:“你晚上总不回来,没和大将军做什么……做什么对不起老子的事吧?”齐卡洛看出曹禹生气,躲到临河的大树后,害怕地露出半个脑袋看着他,腆着脸问:“你俩没做啥吧?”
曹禹本想呵斥他,却因他这憨傻的举动笑出声来:“做了如何?没做又如何?”
齐卡洛佯装宽大地说:“做了,老子就当不知道,以后不做就成!没做……”他笑了:“没做,当然更好!老子高兴!”
曹禹不应,又问:“你来山头做什么?”
齐卡洛难为情道:“老子是担心你出事,所以就上山看看。”
“赫连重可判你死罪。你不怕吗?”
“老子不怕!可没了你,老子会怕得要死!”齐卡洛接着问:“大将军好像很中意你,他会不会真的要你跟了他?”
“不会!”
“他若是要你与他行房?”
曹禹不快道:“不准提这事!”
齐卡洛探不出虚实,有些丧气。见四下无人,他又用细弱蚊蝇的声音问:“那若是老子想同你行房?”
“你想与我做什么?”曹禹回身道。
齐卡洛结结巴巴:“老子是说……行……行房。咱们好久没行那事了。”
“我何时同你做过那事?”曹禹问。
“这你咋能不认账呢?”齐卡洛着急地说,“不就是那回,老子吃了你给弄的药。后来,老子那样你,你同意了,咱们不就行了……房了吗?”
曹禹哈哈大笑,放开齐卡洛继续向前走。齐卡洛连忙跟在他身后,茫然问:“你笑什么?老子又没瞎说。难道非要老子搞了你xx,才算行房?”
气流倏然涌动,还未等反应,齐卡洛突觉眼前一黑,猛地被曹禹掀翻在地。只见一柄匕剑抵在自己鼻尖,寒光凌冽,满是煞气,齐卡洛腿脚发软,心头发寒。
曹禹突然翻脸,齐卡洛也有些害怕。在刀刃的威胁下,他乖觉地说:“老子不说了!不说了!”看曹禹半晌不动,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匕剑,向后蜷缩去。曹禹忽又轻笑一声,柔声道:“起来,该回营去了。”
经多日调养,胖子查查伤势好转,转危为安。齐卡洛与曹禹刚踏入骑队营地,就看到查查坐在一把兄弟特意为他准备的木背椅上,大力地向他俩挥动手臂。他身边亦围了大群的骑队兄弟,眼见两人回营,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兴奋地大喊:“头儿回来了!头儿回来了!”
“怎么都在营口候着呢?”齐卡洛看到兄弟迎他,自然高兴。
“头儿一早就闯到大将军的营地那儿,大伙儿都知道了。大家怕你出事,于是都在这里等着,”查查说,“亚克和蓝亦杞那两人,怕你受罚,还去了布拉依将军那边,想请将军替你向大将军求情。”
“那俩小子倒是懂事,”齐卡洛拍了拍兄弟们的肩膀,“老子没事,有你们阿绿哥在,老子能有啥事!大将军没罚老子,大伙儿都放心地干活去吧!”
兄弟们被齐卡洛这样一说,也都放了心,重新拿起阔斧竹条,各自忙活去了。
许久未见查查,曹禹上前询问了几句近况。查查不由心头温暖,将自个儿在医营这些日子的情况都向曹禹道来。“医营这回收了不少重伤的伤患,各个帐篷都挤满了人。若不是还未立夏,天尚不热辣,那医营里恐怕就要蚊蝇乱飞,滋生出那些个瘟病来了,”查查拍着明显瘪下的肚皮,又道,“凉军此次打了咱们一记闷棍,就是医营里那些伤患都吵吵着要找李荀还有那曹禹算账!”
“就李荀,”齐卡洛闷闷地嘟囔,“没曹禹啥事!”
“嘿!咱们不管有没有他的事,”查查义愤填膺,“总之要叫凉军血债血偿!”查查环视四周,忽而又压低了声音,“说起李荀,我听医营里在传。有人曾在大将军的营帐中看到过他。赫连大将军与他……与他……”查查向齐卡洛眨了眨眼,神色暧昧。
齐卡洛接到:“有私情?”说完,他立即向两旁张望,讶道:“不可能!李荀啥时候来过咱们夏营?他要是来,不被兄弟们乱刀砍了?老子不相信!”
稍顿,查查继续道:“我还听说,在我昏倒那几天,凉国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从斥候处传来消息,一周前凉王倚重的大军将刘易突然倒戈于三王爷李靖,率领军队攻破都城西平,直入皇宫。凉王被擒,被迫退位,三王爷李靖当日登上了王位。”
“李靖当了皇帝?这么说,他儿子李荀往后还可能是太子了?”齐卡洛撑大着眼睛问道。
查查唉声叹气。
“李荀为李靖么子,上有兄弟三人。他未必是太子,但必定是个藩王。”曹禹道。
“李靖将来要是封李荀个西北之地,让他在这儿当个藩王。咱们岂不是天天要与他相对?”齐卡洛不满地大叫道,“这咋行?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曹禹哑然笑道:“战无定期。是有这个可能。”
听了曹禹这话,查查自然愁眉苦脸,掏出临战前媳妇给的私物,默默沉思。齐卡洛则免不了哇哇大叫,已泄心头烦愁。只是少顷,两人又恢复严肃本色,一脸要将李荀击败的无限坚定,喊出豪言壮语,引得曹禹忍俊不禁。
这天白日,依旧练兵驯马,无特别之事。到了夜晚,曹禹也未再被赫连重唤入中军大帐,这让齐卡洛有些窃喜。到了夜里,他白赖地拖延着时间,蹲在帐角,不愿去那兵丁大棚。自大吼着卷了被褥离开营帐后,齐卡洛赌着一口气不再回自己营帐安寝。如今,他想回来,却不知怎样开口。幸得黄昏时分,余晨凡送来几副治愈刀伤的伤药。齐卡洛装模作样的在角落脱了衣服,假装可怜兮兮地够着手,在背上擦药。一边慢吞吞地为自己上药,另一边,他打量正在梳洗曹禹,琢磨找个怎样的理由留下。
“阿绿,那什么……,”齐卡洛想不出像样的借口,只道,“这几天晚上好像又有点冷。”
曹禹洗漱妥当后应了一声。
“老子在大棚里和人挤着睡倒觉得马马虎虎,”齐卡洛转着眼珠,最后将盼望的目光投向曹禹,“你晚上会不会觉得有点……”
“不冷!”曹禹打断道。他脱下靴袜,将双足浸在温热的水中。
“你现在是不冷,”齐卡洛光着膀子,着急挪到他木盆旁,“一会儿你泡完脚,夜里一人睡的时候,就会觉得……”
“也不冷!”
齐卡洛遭到拒绝,见曹禹一身冷漠,灰溜溜地拾起未抹完的伤药,一瘸一拐走向帐帘。待要走出营帐时,他更是一步三回头,一幅可怜样。
“怎么,想留下?”曹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齐卡洛倏地停下脚步,满面欢喜:“是!是!老子是想留下!”
“那便留下。”
曹禹穿回鞋袜。齐卡洛立刻讨好地几步蹦跶过去,替他挪走了木盆:“这杂活,让老子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