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卡洛生得虎背熊腰,脸廓刚硬,黑红的面色宛若关公。铜铃般的浑圆大眼若是那么一瞪,营里的兄弟看了都会胆战心惊,更不说那些纤细的妙龄女子。不打仗时,齐卡洛偶尔想向部落里的年轻姑娘们示好。可那些女人们一见他,就躲得无影无踪。齐卡洛从小到大未与女人有所接触。年近三十都没能讨上一房媳妇,令齐卡洛的阿妈倍感着急。齐卡洛听说,女人都很羞涩,说话细声细气、做事小手小脚。辰阳河旁巧遇的阿绿却完全没有那样的扭捏,齐卡洛感到和她在一起很开心,也非常喜欢她的爽朗。最关键的是,阿绿一点儿也不怕他,还那么的漂亮,比齐卡洛部落里见过的所有的女人都漂亮。哪个男人不喜欢好看的姑娘,说不喜欢绝对是他奶奶的虚伪!
“能让老子带回家做媳妇就好了。”齐卡洛望着发带发呆。
“头儿,你好了没有?”亚克在帐外催促。
“叫啥叫!老子这就来!”齐卡洛小心翼翼地把发带揣进怀里,取了腰牌,大步离开营帐。
齐卡洛带着亚克、蓝亦杞、胖子查查等人在营口处报了夜号,又出示了将领密令,快速前往南边的渚马山。
月光下连绵的群山起伏跌宕,宛若钱塘潮水奔涌澎湃,齐卡洛虽为蛮族粗人不懂风雅亦不会像文人那般吟诗赋词,但同样被眼前激荡古今庄严宏大的渚马山群深深震撼。一干人马极宁静地攀登上密林重影的山峰,谁都没有说话,默契地坚守着山林间的自然宁静。
至山腰处,齐卡洛小声地交代了各人探寻的方向,又定下回程的时辰,十数人在一棵壮大的松柏下各自寻路而去。齐卡洛打着一盏纸糊灯笼,小心谨慎地继续朝山顶攀登。这是渚马山群中最高的山峰,从山腰向着山顶仰望,那垂直入云的尖峰好似东海擎天之柱一跃窜至青天。齐卡洛脚踩枯叶,沙沙作响,越近山顶气温越加寒冷。初秋之际恍然已有深秋之感,齐卡洛紧紧了衣领,跺了跺脚,坚持前行。身边围绕着朦胧的气雾,齐卡洛接近山尖时再向下看去,只见白雾下一片漆黑空洞,着实阴暗吓人。他加紧脚步,小跑着直奔山顶。
出乎齐卡洛意料,山顶有一方巨大岩石,四周野草环生,东南方一株根底曲折的寒梅盘绕在岩石旁。未到花期,不见花朵,老旧不新的绿叶挂在枯瘦的枝干上,它迎着朝阳的方向,坚定而沉默的驻守。
梅树下,独坐一人。那人身着绿衣,身影幽幽地隐藏在树影之下,颀长优美的身形在素白的月光中泛出柔和的光色,神秘寂静,又有几分莫名的哀愁。秋风骤起,吹动他垂顺的绢纱衣衫,有种乘风归去之感。齐卡洛简直疑心眼前这美好之人不过是自己不甘寂寞的心境中的一场幻梦。
“阿绿?”齐卡洛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声轻唤。
阿绿缓缓转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齐卡洛还在岩石下,他便察觉有人接近。那朴素地不懂遮掩的重重脚步,让他想起了曾在辰阳河边偶遇的憨实胡人。今夜重见,被齐卡洛错以为叫做阿绿的曹禹未作声响,也不动半步,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嘿!真的是你!”齐卡洛乐呵呵地笑了,原本疲乏的脚步忽又轻快起来,他气喘吁吁地攀上岩石,直奔曹禹身边。坐下前,齐卡洛又踌躇起来。他想和阿绿坐在一起,却怕自己太过唐突。齐卡洛站在寒梅下别扭地左顾右盼。
曹禹抬手在脚边处一指。齐卡洛如获圣恩,甩开衣衫一屁股面对他坐在他所指的位置上。他把灯笼支在一旁,问道:“你怎么也上固阳来了?”待固定住灯笼,齐卡洛环视四周,又问:“那么黑的地方,你怎么上来的?”
曹禹没有回他的话,抬头示意地看下月亮。
“看着月亮就上来了?”齐卡洛大为吃惊,继而有自顾自地解释道,“也对,你是汉人。汉人对汉人的地方,那肯定比老子熟。”
曹禹朝他淡淡一笑。
曹禹的笑让齐卡洛更为开怀,他扭到曹禹身旁,颇为关心地说道:“上次老子就想和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哪怕穿一身男人的衣服,也不该半夜三更在这种打仗的地方乱跑。好在每次都遇上老子,要是碰上坏人怎么办?”
曹禹听他说到姑娘,不由收起笑容。
“过几天,老子就要去打仗了。要是下次能活着回来,老子希望还能见到你,”齐卡洛挠着后脑,不看眼色,糊涂地又说:“老子从没遇到过不怕老子的女人。所以,看到你就特别高兴。”
曹禹面露愠意。
齐卡洛终于看出他生气,连忙摆手说:“好好好!老子不说了!不说了!过会儿老子送你下山。”
曹禹移开目光,未再理他。齐卡洛也不生气,只觉得两人坐在一块儿仍是件开心的事。他偶尔抬眼偷偷地朝阿绿看,阿绿丰厚的黑发束在小冠中,前额平整端秀,俊眉沉静如山,那双空灵深邃的黑眸更似有波光流淌,偶尔又冷冽地叫人发寒。两人静坐了片刻,齐卡洛忍不住再次开口:“这么冷的天,你来山顶干什么?”
曹禹不说话。
“你总是不跟老子说话,”齐卡洛挨近他,“你要是不说,那听老子说好不好?”
齐卡洛自顾抱怨道:“你不知道,老子这些日子在营里真是憋死了。咱们夏军连败了几仗,老子的马屁股也被那曹禹的军队射了个窟窿。咱营里那个姓余的汉人畜医硬是狠狠地给老子的马印了个红印,害得老子两回都只能守在营里当看营的。”
曹禹望了他一眼,露出笑容。
“你还高兴?”齐卡洛义愤填膺,“老子又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老子觉得能上战场,能砍了那个叫曹禹的,为咱们兄弟报仇,那才叫好!”
双眉上扬,曹禹凝神看着齐卡洛。
“老子知道你不高兴,老子不该在你面前说你们汉人将军的坏话,”齐卡洛说,“可老子就是憋不住。老子看那曹禹不顺眼。你不知道,曹禹让人做了一种很古怪的强弩,能射很远的地方,咱们的人还没有靠近,他们的箭就能戳到咱们身上。汉人是要咱们的马,咱们的马健壮殷实,都是好马。那姓曹的用咱们的马扩他的骑队。你说他这人阴不阴险?”
曹禹抿嘴浅笑着摇头。
“嘿!阿绿,他欺负咱们,你还帮着他,”齐卡洛佯装难过地垂下头,“老子好难过。”
曹禹扬起了笑容。
齐卡洛满腔义愤:“你还笑!还笑!”
齐卡洛头枕手肘,靠坐在大石旁,又道:“其实,老子也知道你们汉人总是要帮着汉人的。老子不怪你。老子生气的是,就曹禹那样的人,老子队里竟还有人说他聪明!你说这气不气人?”
曹禹颇有兴致地扬了扬眉。
齐卡洛见他感兴趣,连忙接着说:“是老子营帐里的,自称是茂才还说习过兵法,鬼知道他到底习得是啥,给自个儿起了个汉人名字,叫什么‘揽一起’,成天酸溜溜的像个娘们。”
曹禹笑着摇了摇头。
“阿绿,你说那曹禹……”齐卡洛扬首望他,“你说那曹禹要是被老子撞上,老子怎么找他报仇好?”
曹禹垂目沉思。片刻后,他侧俯少许,抬手作势在光洁的脖子上用力抹了一下,朝齐卡洛微微一笑。
“嘿!我说阿绿,”齐卡洛用肩撞了下曹禹,哈哈大笑,“老子想什么都让你知道了。”
曹禹收起修长的腿,一手搭在膝上,他垂头暗笑着摇首,忽又向齐卡洛看上一眼。
齐卡洛又想起什么,接着说:“老子听说那曹禹长得比娘们还好看,打仗的时候总是戴个面具,没啥人见过他到底长啥样。”齐卡洛拧起眉头愁道:“真给老子撞上,老子也不知道那是曹禹啊!”
曹禹笑意渐深,一瞬不瞬地望着齐卡洛。
齐卡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在旁一个劲儿地傻笑。“其实老子也没真的想要遇上那歹人,但若是真的遇上了,老子不会放过他。他害死了老子那么多兄弟,欠了咱们那么多血债!”齐卡洛说,“虽然咱们大将军总说‘静退以为宝’,但老子不懂那个。老子心底有点什么,不说不做就憋得难受。”
曹禹收起了笑容。
“怎么了?”齐卡洛看他脸色阴沉,不禁心中一紧。唤了几声,仍不见阿绿搭理,齐卡洛着急地询问:“阿绿,你到底怎么了?”
曹禹琢磨地打量他。半响后,曹禹假意伸手紧紧了衣领。
“你是不是觉得冷?”齐卡洛问。
曹禹怔了怔,朝他略略点头。
“这深山老林的,别说你一个姑娘家,老子也觉得冷!” 齐卡洛连忙退下身上的斗篷,大手一震,披在曹禹身上。
曹禹未料到齐卡洛真将他当做女子般爱护,左右环顾披在肩头的斗篷,不禁蹙紧眉头。曹禹正要抬手甩去身上的斗篷,眼前忽然出现齐卡洛憨厚的笑脸。
“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好点?”齐卡洛替他拢紧斗篷上的帽子,略带讨好地问。
齐卡洛面露真诚。厚重又带着余温的斗篷让曹禹有些犹豫。
“穿着吧,穿着就不冷了。”齐卡洛憨笑道。
曹禹缓缓地点了下头。
曹禹身着老旧的土色斗篷,灯笼中的微光轻轻在他左侧洒出柔和的光,照得那斗篷好像涂上了一抹金色。曹禹有副好相貌,又带着一股雄性的孤傲与霸气。此时他的脸隐约拢在加了兽毛的衣帽中,更显出一种独特的气质。“阿绿,你真好看!”齐卡洛忍不住说。
曹禹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背靠大石,合上双目。
齐卡洛小心翼翼地挨近他,控制不住地总是用眼角偷偷地瞄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还有他微微上翘漂亮的嘴唇。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寒风吹至,将齐卡洛单薄的衣服不住乱拂。他用力地搓着手,问道:“你说咱们什么时候下山?”
曹禹不说话,呼吸平稳,静静地包裹在齐卡洛温暖的斗篷里。齐卡洛以为他已睡着,再次朝他身边挪了挪,偷偷摸摸地凑过脸去,嗅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气味。
好闻,齐卡洛心想,真想闻它个一辈子!
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银色余辉温柔地撒在两人身上。一旁梅树的叶儿沙沙响,齐卡洛喃喃自语:“老子有任务,只能陪你到卯时,卯时一到咱就要下山。”齐卡洛不舍地看着阿绿:“到那时,你跟老子一起下山好不好?”
曹禹微微点了点头。
秋夜的寒意落在渚马山连绵不尽的山峦之中,齐卡洛有些吃惊又有些欢喜。他高兴地竖高衣领,将高大壮硕的身躯蜷缩在曹禹身旁,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平静的夜在山野间渐渐逝去,月亮不知不觉中落下山巅。四周一片宁静,偶有秋虫低吟。曹禹睁开眼,静静地凝视着身边的齐卡洛,若有所思。
第四章
十月末,寒风萧索。
早晨,东升的太阳照在帐篷上,旌旗翻卷纷飞,黑压压整齐列阵的步骑正在营外整装待命。曹禹身着银衣甲胄直立在帅案前,赵胜、周康、李政三位将军同样一身战衣盔甲在案边严阵以待。曹禹拔出令箭,沉声道:“李政、赵胜、赵康听令!”
“末将在!”三位将军同时阔步向前拱手大声道。
“今日午时攻城池固阳,固阳地处山岭,地势险要,三位将军作战务必慎重!”曹禹严肃道。
“谨遵将令。”三人同喝。
“赵胜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两万铁骑,与本将精骑两万,在渚马山下夹击夏军中军,攻取固阳城门。”
“末将遵命!”
“周康听令!”
“末将在!”
“命你率一万骑兵、两万步兵,渚马山群东,诱夏军左军出城,阻挠其援助中军。”
“末将遵命!”
“李政听令!”
“在!”
“命你率两万骑兵,绕渚马山,破夏军右军,再至在固阳城东援周康作战。”
“末将遵命!”李政默默退下。
“众将必应戮力同心,再震军威,收复固阳!”曹禹发力掷出散出令箭的刹那,帐中将士同声共喝壮志成成。
晌午时分,但见固阳城外、渚马山下,旌旗涌动似惊涛骇浪,铁骑纵横,所踏之处无不黄尘滚滚。崎岖山野间不停有嘹亮号角响起,混杂着凉夏将士们咆哮的嘶喊与厮杀,震天动地。惨白的日头在萧杀中,黯淡无光。
曹禹与赵胜的四万精骑绕渚马山两侧夹击夏军中军战骑,将士们挥矛斩剑,以山崩海啸之势猛冲敌军左右侧翼。夏军战骑被迫改变阵型,收起翼军,重振为方阵抵挡凉军的攻势。夏军一改阵势,凉军鼓点响起,急如骤雨。之前那些原在阵前执矛持盾的将士们策马而驰急速退回阵内,一大群手握强弩的弓弩手陡然显露出来。夏军猝不及防,大批兵士被猛然而至的锐箭穿透身甲。
“他奶奶的,又来这招!”齐卡洛大声咒骂,耳边是凉军一次又一次的喊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策动战马奥奇,立刻调转至强弩射程之外。“快撤!”齐卡洛不忘催促亚克与手下一干人马。
“是,头儿。”亚克等人慌忙回道。
夏军的千人战骑且驰且挡,退回到夏军箭队后。夏军内战鼓雷鸣,须臾间,凉夏两军在山坳下织出一张硕大的箭网。然而,凉军一方的劲弩更胜一筹,直接穿过密如蛛网的箭阵,射向夏军步骑。顷刻,又有不少夏军战亡在其猛劲之下。
“奶奶的,咱们都快成人家砧板上的肉了!”齐卡洛快速奔向后方将领处,大声喊道:“将军大人,千夫长齐卡洛,愿带兵千人,越山潜入敌后,牵制凉军。”
战车上,身着战服的领军将领沉思后,掷出军令。
得到将令后,齐卡洛立刻大力挥动马鞭,鞭策战骑撒腿狂奔,带齐卡洛直驰西边的渚马山群。他大声向亚克吼道:“挥咱们旗,老子的人都和老子走!”
“头儿,你不会是想……?”亚克一边吩咐身边的执旗手挥旗,一边问,“绕到凉军的后边?”
“怎么?害怕?”齐卡洛呲牙咧嘴,“怕死的都留在这里!不怕死的跟老子走!”
亚克抹了把脸,嘿嘿一笑,策马立即跟上齐卡洛:“头儿,怕死的才和你走!”
执旗手挥旗后,齐卡洛手下千人铁骑纷纷调转马头,疾步跟上齐卡洛。此时,齐卡洛低声喝道:“把旗收起来,进山,咱们一千人来人不容易被凉军发现。绕到他们后边去,打乱他们的视线!”
三日前,齐卡洛与一干部下刚探过这渚马山,对这边崎岖的地形尚是熟悉。借助山野间高大参天的古树,一行人加紧行速又小心谨慎地绕过一个又一个危险的地形。哪怕在这远离沙场的山脚下,依旧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快!不能让凉狗再将咱们的兄弟们当靶子打。”说罢,齐卡洛又再马屁股上狠狠地甩了一鞭。
齐卡洛与兄弟们马不停蹄,越过几座低矮的山丘,期间也遇到不少守卫的凉军。在这些人还没来得及点起狼烟之时,齐卡洛的箭队远远射出数箭,将这些凉军击倒在哨卡下。山路难行,他们奋起直奔,花了近一个时辰,果真让他们绕到了左后侧。
凉军阵营后停了不少冲车。齐卡洛知道,这些冲车都是凉军准备攻城用的,高五层,就像一个个巨大的木头箱子,箱子底下装着八只圆轮。冲车第一层里有推动冲车前行的几十个兵丁,第二、三、四、五,是手执长矛的士兵。由于要掩护车内士兵攻城,冲车东南西北西面都有防护,四、五两层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方形洞能视物,供长矛伸出攻击敌方。因此,哪怕这些冲车中有数百数千凉军士兵,齐卡洛也非特别担心。因为这些被遮挡了视线的士兵未必能注意到他们。而高大的冲车箱体,反而成了掩护齐卡洛行动的重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