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碧萝,温柔,身为淑女你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咳——不要打我的头!”
“法尔,祭坛,是祭坛啊!净化仪式需要相应的场地,若不具备就要即时构建。你引导了咒文而没布置祭坛,仪式无法完成,魔法时效过了就必然失败。”
祭坛……
我喃喃自语,嘴唇都有些发抖。
这时候才想起这件事,还来得及么……
凝视着我的那些深深浅浅的影子,即使其中大多只是看不清容貌的人形,仍能看到那眼中沉甸甸的期盼,与焦虑。
远远地,光芒隔开了殿外的风雨黑暗,连靠近边缘的艾萨拉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没时间了。
我挥剑在面前的地面上切割出最简单却也是最常用的双重圣杯阵。唯一的不同是连通六芒星六个顶点的单弦纹变成了双线。
深吸一口气,我重重割开左手的手腕,紧张得连疼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殿内白色的大理石板上,不间歇地连成一条血线,一点一点地注入圣杯之中。
雪白与鲜红相映,美得刺眼。
需要多少血才能完成一个基本完善的阵图?
过往我并不了解,我想恐怕也没有多少天使了解。天界的平时的净化仪式都在指定的地点进行,祭坛是早已备好的,无须再做任何补充。
在野外,我有幸见过加百列的天使团在战斗结束的原野上引导大型净化法术,至少三至五位天使施法。在天界之外构筑新的祭坛,需要纯洁的血肉,重大情况下即使使用天使本身的血,也还会备下其他的圣飨,最常用的莫过于新出生的羊羔与牛犊。
但现在……
我看着满殿的人偶,默然垂下眼睛。
人偶无法充当圣飨,女妖同样不能。
腕上的血一直在流,无声无息,地上的图案开始变得忽远忽近,一阵阵地发黑……
但仍尚未完整。
不够……
我打了个寒噤,对自己说。这样下去,即使我血流干了也未必够。
辅助的方法不是没有,然而……
深深浅浅的那些影子们离我更近了些,他们中有人对我伸出手来,然而……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最前方的五位,几乎是围成一圈将我包围,除了那位精灵,还有两位六翼天使,其中一位女性与那位美德天使有着同样的面容,一位是披着鳞甲的女性娜迦,再有一位仿佛是身材削瘦的人类男子。与其他人明显带着痛苦的目光不同,他的目光中除了沉静便是深思。
这是……人偶们尚未消失的灵吗……
最后的灵魂……碎片?
我慢慢跪倒到地上。
或者是因为脱力,或者是因为……不甘……
我没打算为他们牺牲我自己的生命,但若我现在中止构建祭坛,净化仪式等同完全失败。
他们……会继续被困在这个地方……沦为玩物……永远……
生命早已无可挽回,但……连最后的尊严都无法保住吗……
我仰起下颌,眼眶一阵发胀发酸。
这宫殿殿顶是平的,毫无装饰,只是一径的雪白,仿佛埃博拉的城墙,又仿佛是瓦莱塔的月光。
忽然想起在那些红海的寒冬里,趴在冰面上挣扎求生的自己。
黑暗中,呼吸带出阵阵白雾,眼前一无所得,背后星辰寥落。可再绝望,到底也没有放弃过。
——若只是为了明了这世间的残酷与黑暗,我又何必坚持走到今天?
我扬起手。
下一刻,背后血花溅落。
我听见自己的惨叫声,而眼前的阵法骤然大亮起来,连流动的血……都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色。
******
一轮金红的太阳在纯白云海与黑暗空间的边际上沉沉浮浮,无数的光线穿透空间,诸色光芒在光暗之间流转变幻,十分柔和。
仿佛是漂浮着,感觉不出身躯的重量,我觉得新奇,又觉得……有点奇怪……
明明黑暗笼罩一切,巨大而光辉的日轮却始终牢牢占据了视野的中心。
翻卷舔舐如火焰的光芒在日轮边际腾起落下,璀璨的金红与灿烂的金黄在日轮中交融,如熔岩怒海,迸射出越来越炽烈的白光。但边缘的黑暗也越发浓郁了。
比我看过的所有日出日落都更加恢弘壮丽的景色,巨大的……仿佛可以将人将宫殿甚至将世界都完全吞噬的日轮……
在它面前,只觉得自我何其渺小。
“法尔……”优雅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茫然四顾,眼前景色依旧瑰丽壮阔,但见不到半个人影,“……又是你?”
“是。”那声音似乎笑了笑,“法尔,你再次令我惊讶了。”
“再?你……是不是拉结尔?”
“是或者不是,看你从哪个层面上去看。我时间无多,先听我说。你当前的身体无法承受这般的力量太久,拿着这枚秘文,在天界疆域之内捏碎它。这法术会将你带到我身边。”
“等等——!我不明白,我为什么……”
“我在第五天的秘境之内,无法轻易离开。你不想了解你自己的身世吗?”
“身世?我……”
“这是契机,也是变数。我没预想到这个时刻来得如此之早。小法尔,记住我的话。尽快来天界。你等不起,我亦然。”
我仿佛听到悠长叹息,但也许只是风声。
光芒散逸,日轮沉寂,一切归于黑暗。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无边寂静中,它在说,
以翼之名。
以血溅落之地为神圣之地。
吾等从世界而生。
吾等……
细碎如海潮的窸窣声,柔和而亲切,仿佛亘古未曾变易。
清凉的感觉从眉心沿着鼻尖下颚胸口一路滑落,所过之处有种温暖的感觉。
耳边回荡着歌咏般的轻吟声,是古老的天语,从容如花绽放,沉静如水静流,黑暗淡去,一切都沉浸在那纯净的蓝色里。
思绪漫无边际地漂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开始,无所畏惧,也无所依凭。
我闭上眼睛,背上那种剧痛渐渐淡去,有种炽热的力量在集中,仿佛逐渐滋生出新的部分。比起痛楚,身体有种麻痹般的慵懒感。
混乱的记忆渐渐汇拢,思路清晰起来。我是……在别西卜的第五狱……
倒地的人偶……古老的净化仪式……
新的祭坛……圣飨……
被斩落的……羽翼……
法尔……
法尔——!
法罗尔亚列——?!
谁……
似乎……不止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仪式完成了么?难道……我又疼昏过去了?刚才听到的那些……应该不是幻觉吧?
我呆呆地想着,想努力睁开眼睛,但……做不到。
感觉上似乎只差一线,但始终……力不能及……
浑浑噩噩中,场景又变了。
我站在……花园里,四下一片狼藉,不知为何,这景色看起来颇有些眼熟。
前方葱茏掩映中露出一点白色轮廓,简洁干净的多利克式立柱撑起一座精巧的宫殿,以此为中心,涟漪般的圣光如汩汩的泉水不断流淌而出。
——!
是之前我所在的宫殿?
念头一动,视野瞬间便拉近,看得清晰无比。
眼前所见……一瞬间简直让人风中凌乱。
宫殿——好吧——暂时这么称呼,整个顶部被完全掀开,地面上刻着十分眼熟的符文法阵,散落着不少金色羽毛,法阵线条上还有鲜亮的血迹。淡蓝色的光芒弥散在宫殿内部的每一处,从阵法中扩散的光芒在有节奏的收缩着,呼吸般的脉动,并且不断向上延伸,渐渐形成一个小小的金色穹顶。青红紫绿红蓝橙黄的虹彩在穹顶上缓缓流动变幻,耀眼无比,仿佛最上等钻石在阳光下焕发出的火彩。
黑袍的别西卜悬停在不远处的半空中,眉头打结双眼微眯。他一身狼狈,面色黑得骇人。
沙利耶拎着银弓停在他的对面,看着略整齐些,但同样蹙着眉头盯着法阵中心,惊讶之余,神情中似乎还带了点忧虑。
空荡荡的宫殿内部,阵法中间,半跪着一个人。
浅淡的金发遮住了大半面孔,容色惨白,一身白袍染得是深深浅浅的血红。
这不是……我吗?
但若我现在是跪在那里,那……我现在是什么?!
大惊之下,骤然又是一阵昏眩,忍不住用力一挣。
再挣动的时候,剧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袭来。
眼前一瞬亮得受不住,光芒刺眼,我闭了闭眼睛,一手按在地上——大理石的地面冰凉如水。
我
打了个寒噤。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能从地面看到自己淡淡的影子。一枚边缘暗蓝的金属饰品不知从何处落在地上,叮铃一声。
我拾起来,握在手中。
脑海中还混乱着,尖锐的记忆碎片刺得头一阵阵疼,可是……这种重量……是真实的……
那么,那时听到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吧……
拉结尔吗……
我疲倦地叹了口气,不知说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
阵法中的光芒渐渐淡去了。视野更清晰些。
我慢慢地直起身站起来,那种晕眩感还未完全消失,有些头重脚轻,但这种感觉……有点不对啊……
刚才一闪而过,似乎看到我背后笼罩着一团融融的蓝光??
本能地拍了拍翅膀,有点重啊……
等等,我的翅膀?
我错愕地回过头去,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这……没眼花吧……
伸手拽了拽,额,会痛。再捏了一把,羽毛的手感丝滑润泽,就是感觉更凉爽些,长羽边缘还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把翅尖拉得更高了点,又伸手戳了戳中间,蛮有厚度的啊……很结实的样子……
“不用试了。新生的羽翼需要一段时间完全定型。”
沙利耶拍着翅膀轻巧地落在我身侧,谨慎地避开地上的阵法。
他看着我叹了口气,有些欲言又止,半晌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自我加翼虽然很罕见,但并非没有先例。”
自我加翼?
我一惊。背后的羽翼一阵刷拉作响,带起的风吹散了沙利耶额前的几缕金发。
沙利耶点点头,神情凝重,“我知你困惑,但……”他的声音徒然变得干涩,“爱尔?吉普莉爱尔?!”金色的眼瞳定定地注视着墙角蜷缩的纤细人形。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一抬手便收起长弓将人捞了过来,打横抱着细细打量。
“……吉普莉爱尔?为什么……这是……鱼尾?”
吉普莉爱尔的金发有些湿了,有几绺凌乱地贴在肩头胸口。她的头依着沙利耶的肩,唇色灰白,象牙般光润的面颊上毫无血色,呼吸微不可闻。淡银色的鱼尾软软地垂着,细密的鳞片有种水晶般的光泽,美而绝望。
净化仪式既然完成,人偶当前虚假的生命会在极短时间内消失,即真正死去。
幸运的话,也许还有些灵魂碎片可以被找到——至少,有可能追寻到它们的大致去向。
我犹豫着要怎样措辞,沙利耶却完全没给我时间。他抬起头看向一旁半空的别西卜,“别西卜,这是你所说的意外?”
别西卜面色更加阴沉,一瞬间甚至都有些扭曲,“……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受了重伤,而且只剩下一对羽翼。其他同行的天使都被杀了。”
“——!不可能!”
“不可能?哈——哈哈哈——沙卡利亚曼耶尔,是,我把她做成了人偶留在身边,如你所见。但,难道到现在你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别西卜仰天大笑,手中魔杖的光芒更盛,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满是恶意和讥讽,“那封信为什么没能送到圣弗利亚?谁建议你派信使走的那条路?谁袭击了你的信使又布局令你和你的军团在重重误解追杀之下被迫堕落?或者,你对我的评价如此之高?作为恶魔领主的我甚至可以了解天界最高的机密操控天界的军队?理智点说,令你堕落,这对于我,对于魔界有什么利益可言?”
“你——住口!我不会相信你的话!”
“沙利耶,你尽可以瞄准我。我从不需要你的信任。作为这次意外的补偿,你可以带走吉普莉爱尔,而且,我可以用幻术重现她最后看到的那些情景。不过,月之天使沙卡利亚曼耶尔,你确信,你真的愿意去面对那样的真相?”
头顶轰然一声惊雷,紫电隐隐,半透明的银色弓弦无风自鸣。
杀意沸腾。
第四十一章
雨还在下,但是已经没有之前的压迫感了。
我抬起头,视线穿越眼前的晦暗,隐约地能看到希尔的高塔还有更远处的……高大繁茂的巨树轮廓……在浮动着……
视野像是被狠狠扭曲过,不,准确地说,是这里结界快要崩裂了么?
“你不用那么激动。无非,我们都被骗了而已。虽然情况略有不同。”
低哑的声音,傲慢又从容的……亡灵语。
事实上,他忽然闪现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好在那种发色加上鹰钩鼻子实在不多见。目测至少重了八十磅以上,和我印象中那位简直一吹就倒的瘦弱黑魔法师根本对不上号,而且,显然这段日子不仅仅是吃得好而已,整个人的气质都有所不同了……
沙利耶目光一闪,“罗弗寇。好久不见。”
罗弗……
罗弗寇?撒旦罗弗寇??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这怎有可能!
被点到名的家伙勾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好久不见。沙利耶,欢迎来魔界定居!想不到,我们还有做同僚的运气。”
“哈,看在这份运气,若你死了我一定会送花的。十多纪过去了,早该逐风化尘的你居然能从地底全身而退。”沙利耶把昏迷的吉普力爱尔抱得更高了些,看似不经意,他眼神却更凝重了些。
罗弗拨了拨自己的长发,貌似无辜的摊开手,“可不是?连我自己都意外。”他得意洋洋地瞥了我一眼,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叫人吐血,“我们合作愉快,是不是,法罗尔?听说别西卜邀请你来参加他的宴会,我不请自来了。别西卜,我亲爱的同族,你不介意吧?”
别西卜呵呵地笑了两声,听上去半点也没有不乐意。
沙利耶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就转开,罗弗还在絮絮叨叨地继续说,“沙卡利亚曼耶尔,看在我们几乎同样倒霉的份上,我多劝告你一句。我了解你知道真相一时冷静不了,我那时也一样。不过,兵不厌诈,既然棋差一招,认了也无妨。日后再来。让我们都面对事实吧!我是被拉结尔拉贵尔坑了,你呢,现在也该明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