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比利斯走到吧台前自己倒了杯冰水，神情沉静，“是正事，而且，我想应该很重要吧。”
我看着那双沉静的褐色双瞳，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首先，让我们从珠宝开始。伊比利斯，我需要你协助。”
伊比利斯一愣，“珠宝？”他看了看桌上和地上，举目所及，不大的房间里各种材料堆得琳琅满目，“法尔，你知道的，我不懂得珠宝铸造术。”
“没事，你配合我就好。”我笑着伸手拿过一瓶冰酒，拔下瓶塞倒了半杯，金黄色液体在细长的高脚杯里惑人地荡漾着。我把杯子举到眼前，“这次要铸造的这件珠宝，非常特殊，但是，我一定要完成。”
按照那张图纸的指引，灵魂容器的铸造……需要耗费大量的魔力，而且使用的必须是白魔法，但因为极恶之花，我现在根本无法动用太多魔力。
比起芭碧萝，伊比利斯的魔力性质更适合来做这件事。
“既然如此，我当然答应你，法尔。”伊比利斯轻轻一笑，“说起来，我也一度很好奇的，看过你那么多作品，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亲手制作一件珠宝。你的珠宝铸造术是属于哪一派呢？”
哪一派？
我耸耸肩，“我的风格么……哪一派也不是。简单来说，就是杂烩。”
“嗯？”
“最初教我珠宝制作的是个人类……也算是生活所迫吧。”
“……”
对面的伊比利斯淡然一笑，“法尔，这算不得笑话。”
我一怔，这当然不是笑话。
当年在第二天学习珠宝制作的初衷非常直白：琢磨过的宝石价值是原石的五到十倍，而制作好的珠宝，哪怕是式样最简单的戒指，价值也是原材料的三倍以上。
无论有什么想法，若连生活都无法维持，谈梦想只是笑话。
这是我的亲身体验。
无论在天界或者魔界，这点并无不同。魔法的学习也好，战斗的训练也好，最初的积累无一不是靠金钱堆砌。我当时在第二天去最普通的周末学校学习魔法，学费已几乎让我难以负荷。再举个最近的例子，拿丹叶考上帝都巫师学院轻而易举，第一期的学费是100塔尔的白银，换算成天界金币，也不是个小数字，足够第三天以下的普通人家生活大半年了。
但，以伊比利斯经历之单纯，他确实是不会明白的吧……
“咳，说正题。我们今天开始如何？”
“当然。如你所愿。”走到桌角，我拿起一块奥银在手中掂了掂，又看了看手边另一块堪称完美的星光红宝石，低叹一声。这几天设计的基本思路已经有了，为求万全，我决定同时进行两个不同的计划以提高成功率。灵魂容器的要求特殊，我选用的宝石也相对特别，是产于第二狱的葡萄石与红海的黑蛋白石。进度正常的话，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完工了。沙利耶所提供的材料确实是最上等的……不愧是地狱君主。
“主要的材料已经备齐。我需要你先协助我冶炼矿石。”
真实，往往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但即使再不美好，它也是不容否认的……
何况，一颗种子能不能长成大树，没人能预知。
除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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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弱的白光在伊比利斯的指尖闪耀，每一次细微的不稳定的摇曳都令人屏息。
幽暗中，伊比利斯神情专注而凝重，我想，我的表情也必定相仿。
实际上，这确实是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在天界真正被承认的宝石种类只有五种，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和金绿宝石，其他的，譬如玛瑙、珊瑚、珍珠、石榴石、葡萄石、蛋白石、海蓝宝石等等，都只能算是半宝石。当前的魔界大致遵循了天界的宝石分类。
具有魔力的珠宝，绝大部分都是以附魔金属辅以半宝石制作而成。对内行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因为半宝石对魔法的亲和度虽然略低，但相容度更高。灵魂容器也不例外，准确地说，它对相容度的要求更高，高到几近于苛刻。如果设计、材质、工艺任一方面不能满足，那么在真正成型的那一刻，容器就会崩解成最基本的元素，乃至引发大爆炸。
正因为如此，天界多年禁令之下才少有人尝试，哪怕灵魂容器的用途十分诱人……
真是不得不为的冒险啊……
我在心底低叹一声。
细长白光拐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在最后一个饱满的圆形基座的中心消失。伊比利斯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这样，就算是结束了吧。”
我拿起基座，闭上眼睛仔细感觉着其中魔法的流动，半晌也松了一口气，“是的。基础部件这就算全部完成了。辛苦你了，伊比利斯。”
“哈，”他微微一笑，“法尔，一个月来，你每天的结束语都是这句……太客气了。”
“额，有吗？”我扶额，“我们……已经做了有一个月了？”大略算来，光是最初的材料冶炼就花了好几天，制作基础部件更是费时。
“是的，每天从日出到午夜，连续不断，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又三天了。你连晚上都没怎么休息过，还好吧？”伊比利斯笑得柔和，神情却有些倦怠，仔细看眼圈都略略发暗了。“过往我从未想到，制作珠宝是这样辛苦的一件事。”
辛苦吗？我呼出一口气……
也是。这段时日我和伊比利斯一直在这里半步不离，两人分工，几乎日以继夜地在做，我习惯这种工作强度，伊比利斯却想必累到了。
“真是谢谢你了，伊比利斯。要是只有我，这次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
这次我是先分开冶炼奥银和蕊金，处理附魔的秘银，再开始处理宝石；此后，将每件灵魂容器分解成若干部分，先分开制作各个基础部件，最后再一次性进行焊接和组装。
灵魂容器不同于过往我所制作的任何珠宝，对魔法的耗费之大十分惊人，有几枚部件，若凭我当前剩下的魔法来硬撑，恐怕真会出问题。数十件基础部件的要求一气呵成，完成每一件的中途不能停顿，也不能有任何失误，亏得伊比利斯性格稳重细致，几乎没有废品，都是一次成功，如此也避免了材料上的浪费。
已经过了一个月……
那么，我等待的消息也该快到了吧？
我微微勾起嘴角，心底却谈不上分毫喜悦。
“法尔？”
“嗯。伊比利斯，今天到此告一段落了，不如，我们去喝杯茶？”
伊比拉斯笑着回答，“好吧，但你知道的，我对这附近一点不熟悉。”
我眨眨眼睛，“这个，你不用担心，去我的住处吧。说来你来了这么久，还不曾好好款待过你。”
“哈，”伊比拉斯优雅地起身，“确实。我听说非常近。”
我与他一同起身，锁门，展翅，待到再踏进房门，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说来，我住得离店是极近的。
第五狱已经是魔界深处了，几乎是无处不在的浓厚的黑暗魔力与混乱气息，我谈不上喜欢。何况，原本我在魔界停留的时间就不多，大部分时间在第二狱的幻影城，只有在需要大批制作珠宝的时候才到第五狱来。最初是为了打理店面，后来嘛，是因为这里距离雷特和沙尔的住处都更近些，更方便大家聚会。
至于而今……
木头的楼梯嘎嘎作响，亲切又陌生，我打开门窗，让伊比利斯在客厅里坐下，去柜子里拿出整套茶具和魔法炉子，烧上水，再把红茶、鲜奶还有黄糖之类的东西都找出来。这一阵子在店里忙得昏天暗地，很少回来，房间里整齐归整齐，却有种浓厚的灰尘的味道。
伊比利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忙，蓝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原木的桌面，若有所思。
等红茶的香气慢慢袅绕开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之后，我总算可以捧着杯子坐下来了。
“抱歉了，家里现在没有其他点心了。”我从储藏室里拿了切片奶酪和琥珀桃仁，再装了一盘车厘子还有蓝莓，一起拿到了客厅里。果盘里红红蓝蓝的晶莹剔透十分漂亮，记得是半年之前拿丹叶送来的，幸好有魔法保鲜。
“不用这样麻烦的，法尔。”伊比拉斯微笑，“休息一下便好。”
我笑了笑，“没事，你知道的，我比较容易饿。”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枚蓝莓放进嘴里，半是认真半是惆怅的想，沙尔你好久不来，我这里都没有甜点吃了啊……
彼此都不是多话的人，随意说了几句琐事就安静下来，只听得到细微的水声，和偶尔的杯盘轻撞的声音。
感觉上，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喝茶了。久得让我觉出一丝丝怀念来。
从我去萨维亚之后，这种轻松惬意的时光就没有过了吧。
眼角余光转到剩下的那把空荡荡的椅子，我心下默然。习惯真是种可怕的力量，这段时日，几乎不曾想起过雷特和沙尔来。
窗外星光满天，哪怕是魔法的幻象，也足以让人觉得心头宁静。轻柔的夜风拂面而来，我微微闭上眼睛，这段时日，还真是……有些疲倦。待完成这两件灵魂容器，安排好后续事务，我也差不多该动身了。
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伊比利斯平静地说，“……你心事很重，法尔。”
”……有吗？” 我努力保持微笑，不想承认在刚才那一刻几乎捏碎了手里精致的茶杯。
伊比利斯看着我，“我对你不算特别了解，但法尔，”他明显叹了口气，似乎犹豫着要如何措辞，“如果连我都感觉得到，我想你的心事一定很重了。”伊比利斯的声音里带着一贯的温柔，以及不动声色的理解与包容。
我无声地笑了笑。经过这么多年，他始终是这样的性格，从来不忍让人为难。
盛满红茶的杯子握在手里，温暖得宛如一颗心。
“我近来有点累，但……其实也没有什么。”
既
然已然做下决定，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努力，那么而今能做的，也不过是等待而已。许多事，我无法控制，多想无益。
再难熬，再疲倦，也只能坚持走下去。
哪怕觉得无望乃至绝望，在某些时刻真正希望倒下去从此一睡不起……我知道我也终究会在该醒来的时候醒过来，然后，继续走下去。
所以，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伊比利斯一怔，眼里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法尔，我记得……我们在天界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这样说。”
最后一次在天界的见面？和伊比利斯……
我愣住，往昔记忆倏然闪回，竟让人觉得猝不及防。
百余年前，在义人之园，我最后一次去探访伊比利斯。那时他正好在耶路撒冷中轮值。
午后浓密的树荫下，宝石般的盛开的花朵和饱满的果实，到此刻我都还清晰记得那种馥郁而甜美的香气。那一次，我确实是为了对他道别。虽然当时他并不知情。我知道伊比利斯不打算离开天界，从不，所以在下定决心之后，我也尽量避免和他有太多往来。
那时候的伊比利斯，尚没有而今这般的洞察力。对于我的意外来访，他只是安静地微笑着与我寒暄，却不知那是之后长达百年离别的开端。
那时，我们的计划进展到了最后阶段，焦虑地等待着翡翠城的里应外合，以及……取得然德基尔手中的钥匙。
同样是，无法控制却致命的变数。
就和……现在一样……
我放下杯子，无可遏制地笑出声来。
高高的天花板上，孤独的一盏水晶灯在黑暗中闪动着迷离的光彩，比屋外的星辰更明亮，却是更不真实。
也许吧，命运总是如此回环曲折，否定之否定。
或许唯一的差别是，这一次，伊比利斯，恐怕……我无法让你置身事外了。
面对他糅杂着惊异与疑惑的眼神，我轻声开口，说得很慢，“伊比利斯，我想知道，你有多想……回到天界去？”
第三十一章
那次在萨维亚，以为必死的时候也仔细想过：大部分时间里，我很少思考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
也许是当局者迷，也许是……实用主义。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所谓世界，其广大与复杂远远超过我任何层面的想象，同时，也对这种局限性安之若素。自从我离开第一天之后，一直以来，我试图去把握的，是我认为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至于在这过程中付出的代价……大部分时间中都是听天由命的态度。准确来说，我会尽量不去想。
也许这算是淡然，然而，某种程度上，正如沙尔所说，未尝不是一种冷酷。
沙尔对我的性格做过一段简短的评价，在我们尚在学校的时候。
他说，法尔，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有种奇特的违和感。后来我懂了，因为你看上去的温和斯文根本是两种极端性格特质平衡之后的结果。
虽然有点不中听，但你性格中危险而残酷的那一面更吸引人。
冷酷周密，而且疯狂。
作为古里格利的实际控制者，职业情报专家，沙尔对人的洞察度是一流的。我一直很清楚，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判断。
但……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想起这些呢？
我抬起头，幻影城黑色的轮廓在淡淡的雾气中显得有些狰狞。长袖遮挡下的右腕一瞬间似乎又在隐隐生痛，我不动声色地跳下小船，除下斗篷，走上台阶将船缆拴好。
在楼下看到那个靠在墙上的修长人影的第一反应，我真是以为自己眼花了。待船靠岸了，看得清楚到不能再清楚，我才能确认：确实是他，默菲斯托里菲斯。几天前我最后一次得到的战报，他离开战事胶着的耶路撒冷前线，回到罗德欧加了。
然而，他为什么会在此时来找我？
有段时日不见了。看上去，默菲斯托里菲斯还是老样子，深色的头发和眼睛，新月的耳环，严整中略带几分不羁，只是多了几分风尘劳顿的疲倦。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穿战甲，而是披着一件灰色的简约长袍，外面系着墨绿的半袖斗篷，绣着奇异的银色图案。
幻影城大概是因为一半城市浸没在水中，感觉上要比第五狱冷不少，呼吸之间，气息化作淡淡的白雾弥散开来。正是凌晨，城里最安静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分辨出自己与他的呼吸声。
一时间，许多可能性涌上心头，我反而懒得多想，本想直接从他身前走过，中途却被他伸手拦住了，“法罗尔……”
难得的，我听出他的声音带着犹疑。
我停步，并不看他，“默菲斯托里菲斯，我刚回来，或许，你可以等到明早再找我？“
“明早吗？”默菲斯托里菲斯笑了笑，习惯性地摸摸鼻子，“可以。只要法尔你今晚不来个失踪，我等到明早不成问题。”
“哈，放心吧。”我快步走出几步，“对了，当前耶路撒冷状况如何？”
“……仍在胶着，也没什么新的战报。除了附近又爆发几次小规模的瘟疫之外。”他语气轻快，仿佛是漫不经心。
我的心沉了沉，好歹装作若无其事地上了楼。
上了楼脱去斗篷，我直接倒在了沙发里，仿佛陷进去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