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是在犹豫,那么,现在,于我就是异常的果断了。
只是,交完申报表出来,走在校园里,我发现自己忽然流泪了。
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不停地扇着扇子。躺了一会儿,我又决定下楼给他打电话——我是想告诉他出国的事儿。
那天,太阳很大,光线很足,天气变得更加炎热。
那天,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一直说他不在。
那天,我感到我真的会失去他。
那天,也许,只是那天……
此后,我一直没去找段小兵,也没再给他打电话问究竟。
要毕业了,大家心里都很难受,我想尽量和同学们呆在一起,等到各奔东西,再要聚,就难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和同学喝得醉醺醺得从外面回来,接到了段小兵的电话。
当时,我吐得啊,稀里哗啦的。
同学在窗户喊,代雄弼喝醉了,接不了电话。
看门老头就对电话那头说,他喝多了,在吐呢,不下来接了。
第二天中午,他就骑摩托车赶过来了。
他明显消瘦了,也憔悴了很多。
我们在校园默默地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出奇的冷静,一直没说话,甚至没主动看他一眼。
可能,我在想象着他能演出怎样的一场戏吧。
意外得是,他只轻描淡写问了句,飞飞,你昨晚没事吧!
我说,没事啊,我一直好好的。
哦,那就好!我还得赶回去上班。他说。
他就真走了。
我忧伤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
082.
浑浑噩噩中又过了几天,我已经不再指望段小兵会主动联系我了。
自然,我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弹指间,我和段小兵的关系似乎进入到另一个阶段——彼此再不用像以前那么的匆忙和急不可待了。
我都忘了什么时候再接到他电话的。
下楼时,我还特意看了看表,十一点半。
也怪,那老头平时过了十一点就把电话线断了。我拿起电话时,那老头还埋怨说,代主席,你运气好,我就今天忘掐线了。
段小兵喝了酒。
显然是醉了,说话含混不清。
现在想来,段小兵确实有事瞒着我,也确实有事想对我说,一直憋着,终于憋不住了。
一些想说的话不敢当面说还逃避不了,电话是最好的方式。
要再喝点酒,就更好了,可以壮胆。
我说,段小兵,想说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段小兵开始说了。
他说,飞飞,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我说,你怎么啦?是不是喝酒了?喝了多少?
他说,我是喝酒了,还我没喝多少,我没醉,我还是很清醒。
显然,说自己没醉的人一般意识已不大清醒。
电话里,他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不知所云。
他好象是说,他妈妈和林师傅结婚前两天,他又回了一次他老家的小镇采购,林芬跟着他一起去了。他买完鸡回来,看见林芬在一个衣服摊前掉泪,他吓坏了,跑过去询问。林芬拿袖子揩了几下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通红的。
原来,她在摊前买东西,人很多,不小心把旁边一胖大婶挂脖子的项链挤掉了,摔得稀碎,胖妞说项链水晶石的,值好几千,拉着林芬的胳膊非要她赔。
林芬哪见过农村小镇的这种场面啊,再说她也没那么多钱,想走又走不了,想辩解又说不过对方,急得撞墙的心都有了。
段小兵看见了,气得够呛,一把拉着胖大婶的手,说要去派出所解决,还说派出所所长是他铁哥们,胖大婶当即灰溜溜跑了……
后来吧,有一次,林芬光着脚丫在后院的菜地干活儿,一根又尖又长的荆棘刺进她的脚踝,走不了路,段小兵背她去医院,医生撩开她的裤腿,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枚硕大的黑色的棘刺深深嵌在她脚脖,深的根本判断不出是什么刺,医生给她消炎、打了麻药,把脚脖子的肉划开,才把那枚硕大的棘刺取走……
我听得云山雾罩。
我说,段小兵,什么乱七八糟,你挑重点。
他说:“重点吧,就是,就是……那次吧,我师傅请了几个领导来家里吃饭,非要我陪桌。那顿饭是林芬做的,天气热了,她换成了短打扮,绷紧绷紧的花衬衫,两只饱鼓鼓的胸房要撑破衣服,胳膊腿都细长细长白嫩白嫩,耀得眼睛发花。别看那些领导平时都是有模有样的谦谦君子,对女人还琢磨得挺细致。他们吃着肉,喝着酒,和我师傅碰了一杯酒,打开了话闸。领导说,别看她平时话少,可她是个耐看中用型的女人,腰细细的,个子虽不高,她是骨头架子小,身上的肉一点也不少,这样的女人,男人只要沾上了,会连命都愿意舍出的。另一个领导说,她是一副天生的女人的身坯子,虽说腰细,可奶大,屁股也大,准能养出一大堆儿子。就她那样子,经得起折腾,多大劲的男人她都扛得住……他们没说她是谁,但我心领神会,不接腔,闷着头吃菜,实在挡不住,就装傻笑。她来添酒,我甚至都没正眼看一看。吃完饭了,我师傅吩咐我送她,我不愿送,领导就说,你看看你,她除了离过婚,哪点配不上你。她本来没什么,听领导这么一说,委屈顿生,脸涨得红红的,不是那种表皮的红,是那种从皮肤下面的血管里渗出的红,我一看心就软了,心想,送就送吧……”
估计段小兵确实喝高了。
我就听得他在林芬啊、师傅啊、领导啊之间来回饶,饶得我都迷糊了。
但,我还是嗅到了某种危险的让我不安的气息。
我说,段小兵,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就是个死缠烂打不肯放手的女人嘛,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可能是被切中要害,他突然就停下来,不再言语。
我打了个隔,“啪”地把电话挂了。
上楼没几分钟,看门老头再次在楼下喊:代雄弼,你电话。
我说还是那个人的吗?
老头说是。
我说挂了吧。
那老头说,那个后生好象哭了,一直在央求,说是有很要紧的事,你就下来再接一次吧。
我只好又咚咚咚跑下楼。
我说,段小兵,有屁快放,我要睡了。
那边停顿了片刻,说话了。
他哽咽着说,飞飞,我受不了了,再不说出来,我会疯掉。
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飞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对不起。
他说,飞飞,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舍不得你。
我似乎能看见闪烁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似乎完全失去了控制,过了很久我终于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说,飞飞,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我们不合适,你是有大出息的人,应该去美国留学,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工人,没文化,只有一身蛮力气,你走吧,去美国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回来……”
段小兵一面啜泣,一面吐出这些可怕的言词。
083.
分离,总在最快乐的时候不期而至。
没有人预约主管分离的神,他偏偏要不请自来,冷酷地带走你心爱的人,容不得半点商量。
段小兵想表达的意思非常简单。
他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就想告诉我,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
冥冥之中,是有预感的。
我之所以不等他说完就提前挂掉电话,就是不想听到不好的结果。
不过,当他最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我还是被震惊了,心脏好像兔子一样就要跳出来,我眼里的泪马上就有溃堤的危险。
“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棒槌,敲打在我的脑门上,震地我的双耳嗡嗡作响。
回到宿舍,我就感觉有把电钻,先是在我脑门钻了个洞,插上电后就开始在我脑袋里飞速转动起来,转着转着,我就听见有一万只蜜蜂在我脑海嗡嗡地叫着。
我跑去水房,打开水龙头,把脑袋伸入倾盆而下的水柱,疯狂浇灌着我的脑袋,冲洗着我的脸。
洗完脸,我躺在床上。
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
虽然,我不知道,他说出这样一句话,究竟要花掉他多少勇气。
但,显然,在一起可以不需要理由。结束,则一定需要。
如果说,之前我一直不主动联系他,不去找他,是因为我觉得他还在可掌控范围内,他也一定会主动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也相信我们能克服前进道路上的重重障碍。
如今不一样了。
我和段小兵目前的感情正逐渐失去控制。
我必须力挽狂澜。
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去找段小兵。
第二天,太阳的光芒贴着地面扩展开来,我上路了。
我的血液在太阳照射下有点发烫了,呼吸像热浪一样起伏不定。
找到段小兵后,我们进行一次艰难的对话。
这场对话不仅是我命运的拐角,也是段小兵命运的拐角,还是小虎子、林芬、戴燕燕及段小兵哥哥命运的拐角。
段小兵给出的理由就那么简单。
他轻描淡写说,林芬对他非常好,他被感动了,所以接受了她,并答应和她结婚。
他甚至还举了许多被感动的例子。
比如,那天,他生病了,上吐下泻,身上火炭似地发烧,林芬送他去打完退烧针,又深一脚浅一脚扶他回家,给他熬了一大碗姜汤,喂他喝下,喝完汤之后,给他盖了一床被子,他在被子里发抖,她又加了一床被子,他还是抖,她就给他灌上热水袋,他抱着热水袋后,抖动逐渐减弱,慢慢地睡着了。醒来,他全身是汗。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去做。他也不饿,想了想,说想吃雪糕。她说你都发烧了,能吃这么凉的东西吗。他说他就是突然很想吃某某口味的雪糕。她听了,风风火火出院门,又风风火火回来,一身尘土,衣服被汗水溻湿了,裸露的胳膊上划拉一道长长的血道……她手忙脚乱打开了塑料袋,却发现里面的雪糕融化成了水,她有点尴尬,说她再出去买,还说她跑了好几家卖店,都没有了那种口味的雪糕,于是她就去了更远的地方买,买到后怕雪糕化了,她就拼命地跑,不小心摔倒在石子小路上。他的眼泪就出来了,拉住她的手,说我就喝化了的雪糕水吧。
最后,他说,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
我仍记得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和动作。
他先是一言未发,紧紧抓着一根折下来的柳条,来回地捋,捋了很久,才抬起头,看我一眼,马上低垂头,凝视地面良久,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
最后,他像小孩求情似的对我说,飞飞,对不起,我们结束吧,忘了我,我不值得你付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一本书,慢慢翻到最后一页。翻完,他闭上了眼睛,摊在了那棵柳树上。
那一刻,我的头脑中有着瞬间空白。
如同那些烂熟的武侠片里,最锋利的刀总是会留下伤口的一小段时间之后才会让人倒下,而又要过很久,才会看到鲜血流淌。
我不否认,林芬确实对他很好,段小兵心肠软,也确实可能被感动。
而且,我还很清楚段小兵对林芬的感情。
那种感情很奇特,介于亲情和爱情之间,很难说哪个成分多一点,一不留神就能从这方面转化为那方面。
虽然,段小兵平时对林芬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可那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林芬是攻球手,段小兵是守门员,要不稳着点守,城门早就被攻的七零八落。段小兵守得紧,并不代表段小兵对林芬没感情。每次,段小兵前一张脸是不屑于顾的冷嘲热讽,转过去那张脸就成了无可奈何的纠结。
但,这都不足以成为段小兵背叛我的理由。
我首先想到的是林师傅。
肯定林师傅又给他压力了。
不仅给他压力,还拉拢段小兵的上司一起施压。
在双重的压力下,段小兵只好屈服了。
难怪他那天见了我阴阳怪气地说话,我还以为他是怀恨在心,原来他是向我炫耀。甚至,被我噎了一顿,他出去时竟然还哼起了小调。
现在想想,那是胜利的小调,是革命成功的小调。
可怕的是,我终究要转动大脑去思考事情原本的真面目。
这是不幸的终点?
还是起点?
想到症结就在林师傅时,我躁动不已。
我说,不行,我去找林师傅问个明白。
段小兵突然就一把拉住了我。
他说,飞飞,别去了,没用,再说,确实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说,段小兵,你不能这样,就算你养一盆花,天天给它浇水,它也会有盛开的一天,人的感情盛开了,你却把人家推开……
段小兵痛苦地说,飞飞,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你骂我吧,要不,打我也行。
他抓我的手就使劲往自己的脸上煽。
我挣脱开来。
我说,去他妈的,我就不信了,还斗不过他!
段小兵从后面抱着我,说,飞飞,别去找他,已经晚了!
我一楞。
他说,飞飞,忘了我吧,你的感情不值得为我盛开……我和林芬已经登记了,婚礼日期都定完了
我突然就像遭雷击了般,痉挛紧缩地晃了晃。
本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但他此话即出,我就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我顿时像个疯子大喊大叫起来。
我用近乎竭斯底里的语气说,段小兵,你他妈的你耍我是不是?你他妈觉得我很好耍是不是?好吧,咱们就较量较量,看谁耍得转谁。不就是个老工人嘛,你信不信,我踩死他就像踩死只蚂蚁,我现在就能让他从望江厂滚蛋。
我说这话时,眼睛里喷出一股火。
段小兵蹲下,双手抱头,声泪俱下地说,飞飞,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关我师傅的事,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我喝多了,结果没把持住……
我突然像被人猛击了后脑勺,眼前冒出了很多的火星子。
084.
我不是一个大惊小怪的人。
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发生关系很容易,一旦发生关系后,产生所谓的好感也很容易,钱、权、事、压力、酒后乱性都可以生出一种浮浅宽泛的好感来——那种为你解开裤腰带的好感。
但,我实在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如今的我和段小兵之间——我以为我们目前的感情稳若金汤、坚不可摧。
是的,一切来得太快,迅雷般,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发生了。
等我知道真相,大脑开始转动的时候,已经不可逆转了。
所谓的酒后乱性,于林师傅,那是蓄谋,是圈套,是威迫。
于林芬,那是有意为之,赤裸裸地勾引。
于段小兵,那是冲动,是本能,盲目的本能!
就像一只鸡被拔光了毛要做鸡汤,等它发现自己其实是鸵鸟的时候,鸡汤已经被端上桌了——谁能怪鸟或者鸵鸟本身是盲目的?
我还能怎么样呢?
一切,已经发生了!
段小兵被暗算屈服了!
林芬得逞了!
林师傅胜利了!
我被抛弃了!
我悲戚戚地想,段小兵在和我玩捉迷藏,他明显是个捉迷藏的高手,我是个没有经验的小孩,段小兵要我蒙上眼睛,我就乖乖地蒙上。后来,见一直没有响动,我就偷偷把蒙着眼睛的手拿开,却发现段小兵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我一人还傻傻站在原来的地方,像个被遗弃的孤儿,睁大眼睛,东张西望。
要命的是,我已经无可自拔地陷进去了,段小兵才告诉我,我们结束吧,你快走吧,去美国留学吧,我只是个工人,不值得你为我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