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季节的花,一年四季花香不断,陪伴我的是这些花和小山。我没事的时候浇浇花,教小山识字,日子好歹也能过。小山对我是完全的依恋和崇拜,同样对我身世也很好奇,我只能绝口不提。灶房里有只流浪的大野猫,我也把它捡回来喂养着,平静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
没人能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直到半年后的隆冬时节,我的父亲镇北将军败亡,大晏国彻底覆灭。
我震惊,仔细打听是谁害死了父亲,发现是苑马少卿在良平奇袭成功,才促使了这场战争的终结。
苑马少卿以前没听过这个人,大概是北堂越齐最近提拔上来的吧。如此新人便打了这样的胜仗,以后自然是加官晋爵前途似锦……仔细打听之下,居然发现那人叫斯桑格奕扬,我反复问了多遍那人都确定没有弄错,还说他最近要娶亲了,真是双喜临门。斯桑格奕扬叫这名字的全天下只有一人,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他。
我现在想到他的脸只能和杀父仇人联系起来,并且他还要娶亲了,他是有多恨我。
他不在乎我了,完完全全的不在乎了……
我开始酗酒,直喝到三更半夜。我的放弃,只是因为他的不在乎,他却不会知道了。
堕落只在一刹那间。
第64章:七步诗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当年曹植七步成诗,可是这兄弟阋墙的痛苦可是七步就能走完,一首诗就能说完的?
原来奕扬说的都对,我是倔强又高傲,如果我能考虑一点点我哥的感受,也不会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他把我和我大哥的关系看的透透的。对于一个真心关心的人,我是怎么做的,用最恶毒的词语辱骂他,用最残忍的手段斩断他对我的爱……都说最毒妇人心,我也成了个毒妇人。
我后悔了,嘴上不想承认,可心里却不可抑制的想念他,在我已经不配再得到他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我到底对我爱的人做了什么?!
我小的时候,我爹说过人一辈子不一定都要做对的决定,但是你做的决定一定不要后悔。二十年前,我不敢说我做的事情都是对的,但是起码我都不后悔,但是如今我可能做了这辈子唯一后悔的决定。志节真的就比奕扬还重要吗?!
他要娶妻了,这是我等着盼着期望看到的结果,可如今真的实现的却无言以对。
小山说我看人准,我是他遇见最好的人了,我苦笑,我人好能让我哥这么恨我,我看人准能让一个我以为是草包的人夺了天下……我安宁什么都不是,沦落到今天的这地步完全是自作自受。
罢罢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长夜难捱,总要找个什么物件才能寄托。
两年的时光就这么飞逝,我已经失去的再无可失去的了……
教坊里有种药名极乐,起初上头,最后上瘾,当我发现我常常手抖的连笔都拿不稳的时候才发现了危害,那时早就戒不掉了,它就像大烟一般麻痹着我的神经阻碍我的思维。
我脑子里时常出现幻觉,后桥的红亭,中都的街道,气派的皇宫,脂粉味很重的粉巷,青山绿水上的那艘花船,一模一样的双玉,万安侯府门前的石狮子……我的梦里总有人叫我,“安宁安宁”一遍一遍,一双手从牢门后面想抓出我,明灭的烛火照在那双手上好像能救我出火海,还有亭子上挂着的那盏孤灯,泛着柔和的光,要带我回家,我向他跑去,没人理我,门后的手慢慢消失,孤灯也越来越远……
我跌坐在黑暗里,像被丢弃的布娃娃。然后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我爱安宁”,“一辈子只爱安宁”,“永远爱安宁”,另一个声音却在说,“滚!北堂越齐家的狗!”
我想起奕扬,他的情话,他的吟楚,还有我们抵死缠绵的温柔乡……醒来后身边躺着的却是另一个人,我失心疯般的冲出去,冰凉的地板刺痛我没有穿鞋的脚。
“奕扬……”
我终于说了出来,在梦里。
我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听着奕扬飞升,从一名小侍卫升为如今威风赫赫的骠骑大将军。他是在告诉我他可以和我共同完场一番大事业还是告诉我当初没有跟他走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错误?如今他已经位高权重了,自然不会记得身为罪人的安宁。
小山会一脸担忧的看着我,跟我说今年是奉天二年,不是太平十七年,我已经混淆了年月。
大夫说我有疯癫之症,在大家眼里我孤僻,异类,就是半个疯子。
我只是静默,低调的想抹杀我存在过的印记,我不是有疯癫之症,从离开奕扬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偏差的时光,却在奉天二年重新交汇。
第65章:红豆词
八月十三,我二十七岁生日这天,北堂越齐大赦天下。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我可以出去了,我可以见他了,这种迫切的心情如排山倒海而来,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长久混沌的思维终于清晰了。
我拿起笔给他写信,却什么都写不下去,什么都想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空留一张白纸,我连给他寄信的勇气的没有了。我想起唐俨,他说等我回来再和他喝酒,我若是回来肯定离不了奕扬,所以他一直跟着他,他也是个懂我的人,不管我如何的生气都不是对奕扬的。我最终托人把信寄给了他。
然后我担心他不会来接我,日复一日,寄出去的信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我的担心终成现实,这是我选择的结果,现在居然开始怨天尤人,真是活该啊……
奉天二年十一月,已经是冬季了,院子里落满了雪,厚厚的雪花掩住了满院子的花。有株梅花傲雪绽放,淡粉色的花瓣,嫩黄色的花蕊,从雪堆里探出来开了满满一个枝桠,我的视线落在了那朵洁白的梅花上。
奕扬说我们是鸿雁与鱼,我是翱翔天地的燕,他是池塘中的一尾鱼,天上地下,此情难寄。
我不喜欢这个比喻,从前我是万安侯他是小侍卫,现在我不过是教坊里的婊子,他却是征战南北的大将军,这个比喻似乎再合适不过。
我看着窗外的梅花,却透过梅花看到了别处,我不过是想找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事物罢了。现在还不如原来的昏睡,昏睡的时候还有梦可做,有人在牢房后面对我伸出双手,有人一遍一遍执拗的叫我“安宁、安宁”,现在头脑清醒时只有现实看着你,等着你,让你坠进无尽的深渊无处使力。
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死给你看!那种生不如死我决不回去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院子里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老天爷也还不满意,天气越来越冷了,天冷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肺都要结冰了,吸入的空气都带着雪花,手脚冰凉,尽管小山把屋子里的壁炉烧的旺盛,可我还是止不住寒意的侵袭。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了,萨尔镇严酷的气候我怕是挺不过去了。
今年冬天,你不来,我们就诀别吧,那种昏睡的日子我不要过了,这严寒的冬季我也不要捱了……
教坊外还是一片糜烂的景象,有个小倌如怨如慕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瞧不尽镜里花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
啊……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那个小倌哀怨的唱着,任谁听了都要落下两滴泪,偏偏声音里掺着媚态,不知道又在勾引哪位客官。没有这份哀怨偏要唱出新愁与旧愁,世态炎凉,都是世道的压迫。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我低声重复。
红豆既相思,奕扬我给你的那封信便包含了我的红豆相思。
歌声婉转,却突然停了,前厅里噪杂一片,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跑去了我很久未曾去过的前厅。
兰桂坊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老鸨以为是朝廷在抓犯人,小倌们一个个吓的不敢吱声,我却异常高兴,我拨开人群冲出去,唐俨站在前厅里,我环视一圈再没看见我认识的人。唐俨看着我那惊讶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到底是有多落魄。
唐俨冲我摇摇头,我知道他没来。
他几乎冲口就要叫我小侯爷,这样我苦心逃避的身份便会被赤露露的暴露在人前。赶在他开口前,我及时制止了他,最终他无奈的喊了一声公子。
我跟着唐俨回了中都城,唯一的例外是小山也跟上了。一路上我们绝口不提从前,都说暗话,好在唐俨都能听懂。
第66章:红豆相思
马车一路驶进了中都城,在我熟悉的道路上行走。
越接近目的地,我的心里就越不安。
我清楚的记得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一户人家,当时已经被贴了封条,如今还可能在吗?小山不停的张望着,对如此繁华的中都城感到好奇,丝毫没有觉察出我心中的不安。
马车终是停下了,我记得安家门前有两头威武的石狮子,如今我没有看到。在我面前的是一面窄窄的门,是后门,没有挂牌匾。这样也好,他不想丢脸,我亦没脸可丢。
我随着马车进了个大院子,当初抄家时多有损毁的地方已经修葺一新,和当年的安家一模一样,仿佛失去的一切又从新回来了。
唐俨笑意盈盈的看着我,奕扬说要接我回家,我万万想不到原来竟是这里,只是万安侯府已经换做了将军府吧。
奕扬已经娶妻,他在前院住着,我在后院住着,两厢无事。他不来见我,我也不去找他,只隔着道墙却像隔着千山万水,竟和当年那道牢门分外相似,他在门外我在门内,我挥开他的手从此两不相干。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我种的因最后凝成了一曲红豆相思。
须摩提害我匪浅,我就算出了兰桂坊还日夜纠缠着我,忍着压着也总有压不下的时候。
我混乱着,身体如火在烧,飘飘荡荡的在云里飞,有人说话有人喊叫都听不真切。最后终于安静下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我不记得那晚是如何的疯狂了,早起醒来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奕扬,身子酸痛,肩上火辣辣的疼,我微微撩开衣袍只见肩头有细密的针眼,都扎在穴位上,还有一道血口子衬着苍白的皮肤显得触目惊心,这样的窘态还是让他看见了,以后我要如何自处。
突然门口有瓷器碎裂的声音,小山推门进来看见我肩头细密的针眼吓的打翻了手里的东西。
我赶忙掩住伤口,他跑过来偏要细细的瞧,忍不住便落下泪来,哭嚷道:“他竟然用针扎你,他竟然用针扎你!!我去找他,我跟他拼了!”
小山叫嚷着就冲出去找他理论,我忙喊他:“回来,别去丢人了!”
小山置若罔闻已经跑了出去。
我来不及拦住他,过了一阵子有人推门进来,正是奕扬,穿着笔挺的衣衫更显的他高大。三年不见他长高了长壮了也英俊了些,再不是从前的呆傻样了,我心里还是有些许骄傲的,一时忍不住脸上就挂了笑,然后很快的别开头。
我怕他走掉又回头去看他,他也不恼,端着水献殷勤,然后向我哭诉说他这三年来过的是苦不堪言,他做这一切全是为我,我才知道他过的并不如我好,不过是两处相思罢了。奕扬说的声泪俱下,止不住的道苦水,拉着我的手就是不撒手,我早就心软了,怎么会不相信他。
我们冰释前嫌之后奕扬显得比我还高兴,处处显示着他的得意,我以为他当了将军之后行为能稳重些没想到有时候还是这么小孩子气。
他高兴的带着我到处去逛,不是我拦着他就要昭告天下了。我一点不想出府去,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安宁回来了,让他们觉得安宁是死了或者逃亡在外都好,就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当年的万安侯在教坊里呆过,他们肯定不会以为我是去享乐的。
我们相见的太过容易,我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第67章:退却
我的直觉真是对的,我和奕扬在院子里逛,逛累了就在凉亭里歇歇脚,然后我看到他那位夫人走了过来。
也许和她的出身有关,那个叫秀娘的女子穿着艳丽,步履轻挑,完全没有好人家姑娘的感觉,当着院子里这么多人的面撒泼,真的很奕扬很不配,更别提她的出身了。当初我知道奕扬娶妻的时候我以为是哪家的大家闺秀,并不知道只是个粉头,如今更是心生几分厌恶。
她领着孩子站在我面前,那个粉嫩的孩子和奕扬很是相像,对着那个孩子又联想起日前在兰桂坊的日子我是半句话也不敢说。你安宁凭什么瞧不起她,她是妓,难道你就不是了?人家好赖还能坐上正房的位子,能给他生个孩子,替他传宗接代,为他的醋……你有什么,你连站出来大声说句话的立场都没有,你以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孩子的娘,看不起他明媒正娶的女人?!
思及至此,再无话说,我攥着衣袖努力不让自己退却。
她爱他,可我也爱,都是爱,可为什么我觉得我这份爱的这么艰难?
我听见她也叫他奕扬,以前只属于我的这份称呼已经被劈开了两半。北堂越齐谋反的时候夺走了一半,我挥开他的手又放弃了另一半。我已经没法计较太多了。
奕扬似乎看出我有苦难言,句句向着我,这让我很是欣慰。最后奕扬派人将秀娘送回去了,这么多人看着明天说不定就传出了骠骑大将军在府里私藏了相公,色迷心窍了之类的传言。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苍白的,奕扬不时的问我要不要回去休息。我笑笑,那个粉嫩的孩子挣着懵懂的大眼睛亲眼目睹了一场大人之间的争吵显得有些局促,我蹲下把手伸到他面前。
这么近的距离,我看见孩子的睫毛很长,眨了两下,那个小脑袋里思考了一会终于慢慢的牵起了我的手。
嫩嫩的小手,有些瘦,指骨很细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碎裂,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清脆,嘴巴能咧到耳朵根,像个瓷娃娃一样招人爱。奕扬给他取名宁宁,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北堂越齐终于娶了许家公子为后,膝下无子已经封了宁宁为太子,三天之后来接他时候,宁宁哭的跟什么似地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我直把他送到宫门口,竟比和他亲娘还亲,我有些私心的想要是这只是我和奕扬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平静的日子生了波折,我的事情已经在中都城传开了,每天都有人围着将军府看热闹。
大家纷纷猜测是谁走漏了风声,自然联想到不久前才和我起了冲突的秀娘。奕扬沉默半响似是不信,唐俨也没有说话,倒是小山耐不住了,揪着奕扬的衣服叫嚷:“你算什么男人,自己妻子都管不住跑出去乱嚼舌根!他是你夫人你下不去手,让我去掐死她好了,凡是对安宁不好的人我都不放过,大不了一命偿一命!”
我想拦住他,有人快我一步,小山在唐俨怀里挣扎着叫道:“你放开我,都是没种的,让我去撕了她的嘴!将军夫人怎么了,我可不怕她,那个臭婊子……”
唐俨赶忙掩住他的嘴,向我们鞠个躬带着小山走了。
奕扬站起来问我:“到底是谁说出去的,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气。”
原来奕扬知道不是秀娘说出去的,她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哪里知道这许多的事,就是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也是半个字不敢说出去的。我自然知道是谁,他比秀娘的城府深多了,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要想打击一个人他总能找到最致命的方法。
三年前安毅把我送进兰桂坊自然知道我在哪里,奕扬正在打仗又擅自回京,他派人稍加打探就可知道兰桂坊已经化成了灰,名叫“张凡”的人也已经离开了。所以这事情只可能是他说出去的。